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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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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初遇
  初六日,驚蟄,春雨不絶。
  這是我第一次遇見她。
  其實出發前就隱約覺得這次下山會不同尋常,因此選了這條最僻靜的路,我預感會在這條路上碰到她。
  我想會會這個女子。
  哪怕碰到的是冤孽,我也與其躲避,寧願交鋒。這是我嚮來的性格。
  消除恐懼最好的方法是面對恐懼。等到你離它近得可以感覺它的呼吸的時候,會突然發現你並不恐懼了。
  恐懼並非來自外界,而是來自內心。
  魔由心生。
  和師父第一次打的機鋒就是這句話。
  當時他在教導我們弟子靜心坐禪,入空境,斷妄念。
  我沒有坐禪。我睡覺。呼嚕打得很響。
  師父很生氣地用禪杖把我敲醒,質問我為什麽不苦修,絶妄想。我回答說魔由心生。
  師父愣了半晌,然後拖着禪杖低頭走了。
  斷絶妄念本身就是一種執着一種妄念,你動了要斷絶的心思,就是入了魔境。其實念頭生生不絶,仿佛海裏的浪花一樣,你如何能斷絶得盡?即便你自己覺得已經了斷幹淨了,那衹不過把海水排空而已,空守着枯幹的海底,又有何意義?禪不是讓你身如槁木心如死灰的,而是讓你得大自在。
  當天深夜,師父把我叫進禪房,就是要聽我說這番話的。
  我說得沉穩有力。
  師父又微笑着問,那你如何修行?
  就讓那些念頭自己生滅好了,我淡淡地說,它們不過是浪花泡沫,轉瞬即逝,而且沒完沒了。衹要明白自己的心在哪裏就可以了。那些泡沫迷惑不了我。
  說完,我停了停,看了看窗外。這個深夜天氣很好,月色的清輝灑進來,照得我雪白的僧衣一塵不染,有風微微吹過,寬大的袖口便輕輕抖動。望着窗外黛色天空的疏星朗月,我有些出神地喃喃自語:
  真是風月無邊哪。
  然後我轉過臉,目光灼灼地看着師父,他一直盯着我的眼睛,含笑不語:
  “萬古長空,一朝風月。”
  聽見我這句話,他專註地凝視我良久,然後長長嘆息一聲,輕輕說:
  “你不是我佛門的千古聖人,就是千古罪人……從今後,你叫佛果吧……我有些倦了,都早些休息罷……”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仿佛疲倦得就要睡過去了。
  第二天,我升為首座。
  從此,我是師父最器重的弟子。
  這是我第一次下山修行,師父有些擔心,一直送我和師弟佛莽到山門:
  “這次下山要小心啊,不要誤踏了俗塵中的雜草。”
  師弟支支吾吾,我知道他並沒有聽懂。
  我看了看雨中漫山遍野枯草中星星點點的緑色,覺得早春的生機竟然是如此盎然,於是淡淡地笑了:
  “師父,出門便是草。”
  春雨很細很柔,落在青色的箬笠和簑衣上,綿軟得如同女子的手,很舒服。轉過山坳,就看見她站在路上。前面,有條因為雨水纔出來的小河,不深,但是很急。
  她穿着淡緑色的衫,在霧氣氤氳的山中顯得極其幹淨清爽。油布傘下她的身影裊娜娉婷。我從來沒有特意去留心看女子的背影,但也從未特意避免去看。在我看來,美麗,就是一種禪意。
  我已經站在這條路上很久了——特意選擇了一條被溪水阻住的山路。我在等他到來。知道自己淡緑色的衫和嫩黃的油布傘在這樣春雨迷濛的山𠔌中幹淨得鮮豔。這身衣裳是我精心挑選的,低眉看了看腳上的絲履,還是雪白,沒有被泥濘所污。這正是我需要的——良人,我要最完美地出現在你的視野。
  我的身影修長,在傘下更顯得玲瓏有緻。所以我沒有回頭看他。
  我走到她的身邊:
  “姑娘,過不去了嗎?”
  我從傘下轉過頭,有些害羞有些焦急地望了他一眼,他在微笑,眼神清澈:
  “是呀,沒想到山澗阻斷了路,有急事要過去呢。”我的聲音怯生生的,很為難的樣子。
  我想了想,該來的就來罷,不管你是佛是魔,是孽是緣,我的心已經不被蒙蔽,任你斑斕絢爛,我自然光亮通透。
  “這樣罷,如果姑娘不介意的話,我抱你過去。”
  她看着我的目光深不可測。我從未見過如此黝黑明亮的眸子。她沒有過分輕慢的舉止,甚至是靜靜地站在那裏,處子一般,卻周身無處不妖嬈。我終於明白,女子的妖豔不是來自面容,也不僅來自舉止,而是眼神。有多少靈氣在雙眸中凝聚,她就有多少嬌媚。
  我抱起她,輕盈得恍若沒有重量。她的呼吸如山𠔌裏的野蘭花,清幽地散發着香氣,在我的面頰附近飄忽。我走得很慢,一方面是小心湍急的溪水,另一方面也想多享受會兒這種美麗。溪水很冰涼,從腿腳的皮膚絲絲滲進來,讓我有清澈的感覺,然後就想到她剛纔的眼神。我一邊細細體察這種精緻的氛圍,一邊遠遠地笑着對自己說:佛果,這麽美好的事情既然來了,就盡情欣賞罷,不過,不要留戀啊,過去了就過去了。
  我對自己笑笑,腳下沉着安穩。
  她輕輕攀着我的肩膀,面容和我很近,但是我心中沒有絲毫綣綺的念頭。我知道,她的面容雖然清秀,但目光裏沒有了剛纔無比旖旎的春色,既不妖媚,也不羞怯,甚至連清秀都沒有了,衹剩一個空字。這使我心內平靜澄澈,沒有一絲雜念。忽然想到佛相莊嚴,並不是大殿之內垂目斂眉正襟危坐的纔是,這樣春色溫柔風月如霽何嘗又不是呢。
  山水盈盈中,我抱着一尊佛。
  我在他的懷裏,還是那麽溫暖寬闊的胸膛。我輕輕地調勻自己的呼吸,讓自己心沉如水。他有一顆驕傲敏銳的心,卻通透得無法蒙蔽。他甚至聰明得能瞭解自己。要誘惑一個聰明自信的男子,首先就是不能讓他瞧不起你。良人,你有佛心,我有魔心。你能看出它們的分別麽?如果我能讓自己看不出,你也一定看不出。
  很早的時候我就明白這個道理,要讓別人動心,首先要讓自己動心。
  我不會在這個時候就誘惑你的。
  我知道,要收服你的心,必須先收服你的自信與智慧。
  我要讓你墮落得心安理得。
  這纔是真正意義上的誘惑。
  佛莽一直目瞪口呆地跟着,他始終搞不懂我這個師兄為什麽會做出這麽反常的事情來,卻不敢問,恐怕裏面有什麽他所不能瞭解的深意。他參悟得太辛苦了,以至於到了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地步,其實萬物舒展自然,哪來那麽多深意?要走即走,要停即停,思慮那麽多不是作繭自縛麽?可我不能說,我一說便是我錯了。衹有他自己參悟來的,纔是他自己的。
  過了冰涼的溪水,我把她放下,合十稽首,微笑告別。我要接着趕路,前面的路還很長,出門就是草,這纔是第一根呢。
  師弟亦步亦趨,滿腹心事地看着我,不說話。我也沉默,有些話是不能說的,你說了反而讓他不能領悟,那是害了他。
  終於,佛莽忍不住了:
  “師兄,我們出傢人的規矩,不是應該不近女色的麽?”
  “是啊。”
  “那你剛纔抱着那個年輕的女子……”他遲疑地問。
  “我已經放下了,你還沒放下麽?”我微笑着回答。
  這個細雨的春日,山嵐氤氳妖嬈。
  (二)剃度
  初九,晴。日暖風輕。
  自從五年前那次下山回來後,我再也沒有離開過禪寺。
  因為在那次雲遊的路上,我在同安寺破了慧南禪師聞名天下的黃竜三關,很快聲震叢林。
  我想,我不必再去尋訪名師了。
  回來以後,我和過去完全不同,每天都坐禪靜修很長時間。但是我從不在禪房裏枯坐,而是在樹下。
  桃花樹。
  坐在桃花樹下,我斂眉垂目,任憑繽紛而落的桃花灑滿了雪白的僧衣。這個季節陽光總是很柔媚的樣子,照在身上是暖洋洋的感覺。
  這些年來,我的身上已經落過五次粉紅嬌豔的桃花。它們甚至在我雪白的僧衣上留下了淺淺的粉色的印痕,極淡極淡地妖嬈着。
  我依然每天都去坐禪,遠離人群,獨自一人。
  因為我知道自己並未參透。
  每次,我都能透得一切法空,但是空雖空了,卻隱隱覺得總有一件事未了。它的影子非常模糊,轉瞬不見,但是我知道它還在我心裏。
  我現在無法抓住它,這讓我甚至有些恐懼。
  桃花是沒有馥鬱香氣的,但是我能聞見從花瓣和萼中散發出來的植物的清香,這種幽香使我安寧。我坐在樹下,呼吸平穩。
  但是我知道在丹田裏那個灰影仿佛一根飄忽的針,捉摸不定中銳利異常。無論刺在哪裏,肯定都會很疼。
  這五年來,我一直很專心地修行,希望能夠找到並拔出這根針。
  師父在喚我。
  今天有人歸入佛門。剃度是一項很隆重的事情,我當然要參加。
  我衹是覺得奇怪,師父一嚮收徒謹慎,必須考察很久,甚至長達數年,怎麽這次這麽快就收下了?
  我甚至沒見過那人。
  在我記憶中,衹有我是第一次見師父就被首肯做弟子的,那是因為我是上上根器的人。這是師父親口的話。
  看來,這個人一定也有很靈透的慧根。
  我沒想到是個女子。
  她跪在那裏,衣裳潔白如雪,陽光下讓人不敢逼視。她的頭髮很長很黑,筆直地從低垂的頭上一直墜到地面,光滑如同瀑布。
  師父的剃刀輕輕劃過,一縷縷的青絲便無聲地飄落下來。
  我突然想起了落在我肩上的桃花,它們一樣零落得溫柔。
  她擡起頭的時候我立刻認出了她。
  她面色蒼白,幾乎不見血色,更顯得雙眸幽深。即便沒有長發飛揚,她依然妖媚不可名狀,眼波流轉之處,我能聽見師弟們竊竊的低語聲,然後在她明豔不敢直視的目光中紛紛低下頭來。
  他們都很年輕。
  師父恍若未覺,一字一句地跟她講說佛門的清規,聲音遙遠,面無表情。
  我覺得丹田中的那根針輕輕地紮了我一下。一種尖銳的疼痛。
  師父的話很陌生地傳來:“你既皈依我佛,就應了斷紅塵中的俗念,世間再無秦幻真這人,從此你就叫佛萼罷。”
  我等了五年纔來,就是不想讓你提防。
  你肯定能認出我的,因為我的樣子不會再變。洪荒以來,我就永不衰老了。五年前那場纏綿的春雨中,我吹氣如蘭,你心無旁騖,甚至在我纖細的手臂從你肩膀上滑下時你依然沒有心動。知道麽,在你抱我在溫暖的懷時我看穿了你的胸口,看見了你的五藴皆空,良人。難怪摩訶迦葉尊者在靈山就贊嘆你根器鋒利通透。我能做什麽?什麽也做不了,除了偷偷銜下自己的一根青絲,順着呼吸悄悄送入你的心內。我看見它纖長柔韌,順着你的氣息幽靈般遊走,從容糾纏。
  當時,你沒有發覺我詭異的笑容。
  頭頂涼颼颼的,我滿頭的長發散落一地,拋卻了三千煩惱絲,惟留一根來係住你的心。方丈大師的聲音如遙遠的禪鐘飄入我的耳膜,以後你不會再叫我真真了。佛萼,這就是我的名字。
  我擡起頭,面色白皙,雙眼冷漠。那些在我身上畏縮着遊走、不敢稍做停留的膽怯目光,衹能讓我蔑視。裏面的欲望膚淺蒼白。良人,你的目光呢?你在看我,但是眼神已經穿越了我,空寂廣漠。
  但我看見那如針的發絲細細而銳利的刺痛,就在你心裏。
  我面無表情地看着這一切。原來她叫秦幻真。不過這沒有意義。從今後,她就是我的師妹了,佛萼。唔,佛萼,一個別緻的法名。
  初九真是個反常的春日,居然沒有下雨,我想。今天有很好的陽光。
  (三)機鋒
  佛萼的來臨使得如一潭古水般的禪寺投入了顆石子。聽佛莽說,有不少同門師弟很是為佛萼神魂顛倒,甚至經都沒有心念了,整天惦記着找藉口路過她獨居的禪房,或者與她沒事搭話。據說好象有幾個特別狂熱的甚至偷偷給她寫了情書,要求私下的約會。聽了這些,不知為什麽,我覺得滑稽得很,同時不明白為什麽師父會這麽痛快地收下這個女弟子。難道預料不到這些流言蜚語?
  聽佛莽說師父開始是不願收的,推說她是女的難入空門。佛萼應聲反駁道:“難道佛性也分男女嗎?”師父語塞,又驚訝於她的靈慧,便答應了。
  我沒有說話,衹是淡淡一笑。每天還是獨自去樹下坐禪,但是落在僧衣上的桃花日漸稀少——春天就要過去了。
  十四,有風,天氣微涼。
  今天師父要開堂說法,早早就起身。
  我到達的時候,大傢都已經站得整齊,恭敬地站在佛堂前。師父也穿戴齊整,從方丈中走出。大傢屏神靜氣,等待師父為數不多的幾次開堂講法。
  我站在人群的最後一排,忽然發覺佛萼沒來。
  正在這時候,我看見佛萼朝這裏走來。人群裏立刻有竊竊的私語,那些排列整齊的光頭也有些紊亂,仿佛無形中被驚擾了似的。我猜他們大概在揣測佛萼會站到誰的旁邊。
  她卻徑直嚮前,走到大夥的面前,轉過身,面朝我們。
  師父走上了佛堂,但沒有說話,靜靜地看着佛萼的舉止,沒有阻攔的意思。
  佛萼面對我們,朝陽灑在她的臉上身上,燦爛明豔。她目光直視我們,微微一笑,朗聲說道:
  “收到一些同門的信,說是對我傾慕得很。赴湯蹈火萬死不辭。既然這樣,那你就現在站出來擁抱我一下嘛!”
  人群裏鴉雀無聲。她站在我們面前,伸開雙臂,胸膛挺拔,身段妖嬈。灰色的僧衣在風中獵獵作響。突然覺得她其實是傲然挺立於曠野,四周空無一人。我凝望着她,有些出神。在剃度後,佛萼衹穿灰色的僧衣,一種黯淡蕭索的顔色。今天卻發現這種蕭索使得站在面前的她更顯得妖豔。如果有一種嫵媚能從暗淡中來,現在就是了。
  師父在講堂上突然撫掌大笑,一邊笑着一邊說:“如是。如是。”
  然後,轉身下堂去了。
  自此以後,再也沒有誰對佛萼心存綺念。
  廿九,晴,天高雲淡。
  春天到秋天總是過得很快。佛萼自從那次在講堂前要求公開示愛以後,同門都對她敬畏不已。一切流言蜚語都立刻消失了,禪寺重歸平靜。師父的反應已經告訴我們她其實是有多麽通透的禪心。我不禁暗自佩服師父的眼光。
  我依然還是每天到樹下打坐,現在滿我雪白僧衣的是枯黃的落葉,而不是嬌豔的桃花。它們都是飄飛的紅塵,無論是花還是葉。它們在我的身邊隨風而來,然後又隨風而去。而我,依然端坐在這裏。
  我不願象它們一樣任意被外力擺布,永遠沉溺在迷茫中。
  起風了,落葉漫天飛舞,從我身邊離去,沒有留下任何到來的痕跡。它們的離去是多麽輕易啊,雖然它們的到來也是如此的溫柔。我把握不住它們,儘管那是一種絶然的美麗,我卻不能留戀,衹能保持自己寂然不動的心。
  那麽,胸口那一縷若有若無的疼痛又是從何而來的呢?
  我依然沒有抓住那根灰影模糊的針——它不僅尖銳,還很柔韌,讓我想起了……對,讓我想起了那個嬌媚春日裏,在師父剃刀下緩緩飄落的青絲。
  一根長長的青絲。
  我長長地呼吸,靜心聽空曠樹林裏的天籟——這讓我心空無一物,衹要再透明一些,那根銳利柔軟的灰色陰影就會無所遁形。
  忽然,聽見一陣豪爽嘹亮的笑聲。這種笑聲裏面沒有羈絆,沒有恐懼,衹有歡喜和自信。
  我辨認出這是佛莽的聲音。
  心中跟着喜悅起來,看來佛莽猛然有所得了。
  睜開眼,就看見佛莽昂首闊步走來,臉上滿是笑容。
  “師弟,剛纔是你的笑聲?”
  “是,師哥。”
  “為什麽發笑?”我微笑着問他。
  “剛剛站在山坡上,嚮前望去,看見天空高渺不可及,群山起伏到極遠處,滿山秋楓如血,突然發覺天地如此壯闊,我自己一點患得患失的苦苦執着渺小可笑,頓時心有所感,衹覺滿心自由,情不自禁大聲笑了出來。”
  我暗自點頭,這個佛莽,看起來好象性子粗豪,心思魯鈍,但是電光石火之間本心顯露。自己雖然師父一嚮器重,被認為慧根深厚,卻遲遲透不過心內那層若有若無的禪關……佛果,你還得苦參哪。
  正在思忖的時候,一個灰影從山下娉婷走來。佛萼臉上笑盈盈的,說不出的嬌媚,這是一種因為內心真正的快樂而來的嬌媚,純淨沒有渣滓。她在我們面前站定,依然微笑着說:
  “佛莽師哥,剛纔我聽見你的笑聲了呢。你這一笑恐怕要聲震三十裏啊。”
  她的聲音婉轉清脆,說不出的好聽。
  佛莽自從上次見識到佛萼的厲害後,一直對她敬畏有加,聽她這麽說,憨厚地呵呵笑了起來。
  佛萼語鋒一轉,突然問:
  “佛莽,什麽是佛祖西來意?”
  佛莽聞言,立刻大喝一聲,震耳欲聾。他周身似乎散發出無形的罡氣,一陣狂風吹來,滿地堆積的落葉猛然驚起,紛紛揚揚地被吹遠了。
  我不禁贊嘆:佛莽這一喝神似當年的義玄禪師,如坐地獅子吼,把那些執着於思忖祖師西來意的知見統統喝斷。佛萼雖然公認靈性聰慧,但這次恐怕是輸了。
  佛萼卻沒有被他的猛然大喝所嚇倒,依然笑吟吟地,甚至對我們揚了揚眉,眨了眨眼,秋波流轉,神態嫵媚之極。
  佛莽愣住了。
  我心裏突然一閃,頓時省悟,不禁微笑着,對佛莽說:
  “師弟,這次機鋒你輸了。”
  佛萼盈盈一笑間,用絶美柔媚的揚眉瞬目破了佛莽的金剛喝,我看着,突然心裏透亮,頓時明白世間萬有莫不是佛法,無論是威猛莊嚴亦或妖冶明豔。忽然想起多年以前我抱着她過河時風月如霽的感覺。這麽些年來,我一直提醒自己不要去回想這個情景,不要去想她在安靜如處子之中藴藏的萬種妖嬈,這何嘗不是一種畏懼,一種煩惱?是的,那些欲念來來去去,如海中的泡沫,如露如電,而我一直沒有接近,衹是遠遠地逃避,不斷提醒自己那是虛幻。我知道自己是因為心底深處的害怕,害怕自己迷惑不能自拔。原來這麽些年來,我一直沒有解脫過,因為我沒有沉溺過。
  如果不從海裏經過,你又怎知那些泡沫不會迷惑你,而你可以不被它們迷惑?
  自己如此鐘愛在樹下坐禪,何嘗不是因為桃花零落和枯葉紛飛時那種妖媚溫柔的美麗?一直極力在尋找心裏那最後一絲煩惱,想徹底空了自己的心,這何嘗不是一種執着一種妄念一種魔界?原來煩惱即菩提,不從煩惱中經過怎麽能到達菩提的彼岸?
  這麽想着,五年來心中的不安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轉過臉,微笑着看佛萼,淡淡地問她:
  “佛萼,是入佛界難,還是入魔界難?”
  她也笑了,悠悠地回答:
  “恐怕還是入魔界難,入佛界容易多了。”
  “哦?可是我們出傢人修行,就是為了入佛界啊,有多少先輩大德修了一輩子都修不到,這還容易?相反,多少俗世凡人輕易就入了魔界,無法堪破啊。”
  “那是因為他們自己不知道。真正的入魔界是自知魔界而入。佛門子弟誰不是為了入佛界苦心修煉,對魔界卻惟恐避之不及?雖說青青翠竹,無非般若,鬱鬱黃花,皆有法身,可是又有幾人能夠誠實地面對天地萬象呢?至道無難,惟嫌揀擇。”
  我不再說話,心中愉悅地看着她。
  她也在註視着我,眸子漆黑,和當年一樣深不可測。她灰色的僧袍上是樹影的班駁,有風吹過,寬大的衣袖便輕盈地飄動,顯出身段完美的輪廓來。她就站在我前面,漫天飛揚的落葉中,是一種無法言說的楚楚動人。我看着她蒼白的臉上慢慢展現一個笑容,一個衹給我的微笑,裏面的含義衹有我們知道。這個笑容妖嬈,絶美,但是又很從容,仿佛她手上正拈着一朵蓮花。
  我靜靜地看着她,這次,我知道自己沒有逃避到遠處,而是全身心地凝視着她。
  她看得懂我的眼神。
  是的,我看得懂你的眼神。這麽久了,我一直在等你這個眼神,良人。
  我久久地註視坐在樹下的你,看着你的笑容親切,神情洞察。千年以來,你的這個樣子一直如此讓我眷戀,瞭然自信的目光中散發着不可抑製的漫不經心和隨心所欲,好象在告訴我你的平和溫柔完全是來自你的滿不在乎。萬物都是禪意都是佛法,也都是空。你的心凌駕於一切之上。
  可我就是要你註視我,在意我。我要讓你離不開我。我要讓你墮落。
  但是我知道你的智慧。
  可我也有智慧,我知道如何收服你。
  我要真正地誘惑你。
  還記得我對自己發過的誓言麽:我要讓你墮落得心安理得。
  這纔是真正意義上的誘惑。
  我是妖嬈的化身,不要忘記這點。我用妖嬈破去了佛莽的金剛喝,也要用妖嬈戰勝你的智慧。其實,妖嬈何嘗不是一種智慧?誰能象我這樣臨風而立,不舉手,不投足,眼波流轉,盡得風月?
  是的,良人,我要讓你不迷惑,心甘情願地沉溺。誰能說清這是昧還是不昧?
  我不管。
  我衹要誘惑你。
  秋天的景色總是很美的,尤其是今天,廿九,秋風蕭瑟。我和佛萼一起看滿山的秋色,一直到天色暗淡。
   四)綣綺
  三十,夜,多雲,有大風。
  今天是這個月的最後一天。
  夜已經深了,我靠着墻壁,沉沉睡去。
  自從在樹下打坐以來,我似乎喜歡並且習慣斜倚着休息。
  秦幻真出現在我面前。
  她依然是滿頭黑發如瀑,定定地看着我,然後慢慢伸出修長的手指輕輕觸碰我的臉。
  為什麽我會記得她是秦幻真?她應該是佛萼啊。
  但是我一點都沒有驚異。
  “真真……”我喃喃地叫着。
  窗戶忽然洞開,秋風吹過,長長的黑發立刻飛舞起來,遮住了她白皙的臉龐,閃亮的眸子在黑發後面若隱若現。我怔怔地看着,那是一種讓人心碎的凌亂的嫵媚。
  在這樣一個暗夜裏。
  我滿身大汗,猛然醒來。
  四周是一片寂靜的黑夜。
  秋風在身邊嗚嗚地吹着,仿佛天幻簫音。
  然後我就看見那個灰色的影子飄到我面前,風姿綽約。
  我看見她美麗的眼神,專註而絶望。長長的睫毛下,眸子在沒有光的黑夜裏如星星一般閃着微光,誘惑我的靈魂。是的,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深情妖嬈的目光,仿佛是無數旖旎的青絲,將我捆綁起來。
  “佛果……”她象風一樣飄進我的懷裏,雙臂纏繞上我的脖頸,寬大的袖子滑落,我可以看見她的手臂纖細蒼白。
  她低低喚我的名,如同嘆息一般,我可以感覺她的身體貼過來,玲瓏有緻。她的唇濕潤柔軟,輕輕貼上我灼熱的雙唇,這種沉醉般的妖嬈讓我心中迷茫一片。
  我情不自禁閉上眼睛,心中喃喃地問自己:不思善,不思惡,這顆本心該如何?
  既然要沉溺,就讓我痛快地沉溺罷。
  我一把攬住她的腰,那裏纖細而柔軟。
  她輕輕解開帶子,寬大的僧衣便在秋夜裏隨風飛舞,露出潔白完美的胴體。
  我手臂一用力,她的身體就緊緊地靠了過來,肌膚光滑,起伏圓潤。
  我聽見了她的呼吸。
  如水一樣的呼吸,慢慢淹沒我。
  我看見綿綿春雨中的自己抱着她。她吹氣如蘭,在我的臉頰略過。腳下溪水冰涼。
  淹沒就淹沒罷,我對自己說。
  寒冷的秋風中,我們的身體滾燙。
  而她的僧衣獵獵作響。
  我緊緊地貼在你的胸口,良人。那片寬厚和溫暖是我千年以來的夢寐以求。
  為什麽不肯睜開眼睛?多想看看你的眸子,看看你是否會象我這樣純粹絶望地凝視你。你離我有多近呢……
  然後我就感到暴風雨的來臨,而我象狂暴的大海中飄搖的一隻小舟。
  除了死死地抱住你的脖頸,我什麽也不能做。
  我已經被你震去所有的知見和執着。什麽主賓,什麽人境,統統都沒有了,在你的暴風雨中,衹有空。
  甚至連空也沒有了。
  第一次進入這種境界。我不知道這是什麽界,佛界?魔界?
  可我知道這是讓我無盡歡喜的境界。
  我聽見你在喚我的名字,“真真”,是的,你在叫我“真真”,而不是佛萼。
  喜歡聽你這麽叫我。
  我快要沉溺了,良人,這種沉溺讓我迷戀不捨。
  終於明白,要你沉溺的時候我自己也在沉溺。
  我願意。
  良人,我要和你一起沉溺在這種境界中,管他是佛界是魔界。
  別離開我。
  可是當風雨平息後該如何呢?
  你過了魔界後會如何呢?
  你還會在乎我嗎還會眷戀我嗎?
  我忽然有了大恐懼。
  這種恐懼讓我在你的風雨中戰慄不安。
  良人,我很害怕。
  我能感覺到我們的身體濕淋淋的。是的,本來我們就在被淹沒。
  可是現在我感覺自己的眼眶裏也濕淋淋的。
  我在流淚,良人,因為大恐懼而流淚。
  我知道你要離開。
  我不知道。
  我不敢知道。
  我死死地抱住你,可我還是很害怕。
  你會離開我嗎?
  良人,我不敢問。
  因為我不敢承擔。
  終於知道如何留住你,別忘記我的智慧。
  我要永遠的留在魔界裏,也要讓你永遠地留在魔界裏。
  這樣我們就不會分開了吧?
  是不是?
  我逃離不了這個大海,也不要讓你逃離這個大海。
  這是我的智慧。
  我决定了。
  我死死地抱着你,把臉藏在你身後。
  在你身後,我淚如泉涌。
  然後我咬着自己的長發,在你的耳畔悄悄地笑着說了一些話。
  其實我也沒說什麽,就是告訴了你我的來歷和我這麽些年來處心積慮要做的事情。
  最後說,我做到了。
  不知過了多久。
  我一直沒有睜開眼,直到她在我耳邊盈盈地說出那些話。
  很奇怪,佛萼說完我居然很平靜,甚至沒有憤怒。
  我稱呼她佛萼就說明我已經很平靜了。
  至少我必須平靜。
  佛萼其實並沒有欺騙我,一切都是佛法。
  她的智慧是,她的妖嬈也是。
  我本來就是為了到魔界的。
  我到了。而且沒有被溺斃。
  現在我要穿越魔界,對岸就是佛界。
  臨濟義玄大師曾經說過:遇佛殺佛,遇祖殺祖。
  既然過去了,就過去了。
  不要留戀。
  我懂得大師的意思,知道該怎麽做。
  三十,夜,大風,暴雨忽至。
  我大喝一聲,拿起禪席下的戒尺,用盡全力打在佛萼頭上。
  腦漿和鮮血濺滿我赤裸的身體。
  沒有星光的暗夜裏,可以聽見我的一句輕誦:
  “阿彌陀佛”。
   (五)佛裂
  初一,凌晨,有大風,雨未停。
  我身着雪白的僧衣,慢慢走嚮大殿。腳步沉穩。
  一路上,不斷回憶着小時候自己在岸邊玩沙子,把它們捏成小小的佛像,可是水分一幹,佛像就會裂開。
  我拼命捏啊捏啊,一邊哭一邊捏。
  我不要裂開。
  可是我感覺自己在裂開,碎片不斷地掉進大海裏。
  我不知道對岸還有多遠,也許在到達以前自己已經完全破碎掉了。
  統統沉入魔界。
  我在拼命捏,一邊捏一邊愛着恨着悲傷着。
  佛祖啊,居然有這樣的愛恨這樣的悲傷這樣的絶望。它們從四面八方撕扯着我。我快抵禦不住了。
  我的眼眶幹涸,腳步沉靜。
  我邁進了大殿,趺坐在佛像前。
  我要離開這裏。
  陰森的大殿中,我沉默地端坐在佛像前,僧衣潔白如雪。
  裏面是我布滿佛萼的鮮血和腦漿的肉身,很骯髒。
  超脫這個骯髒的魔界,超脫欲念的撕扯。
  超脫愛恨。
  讓我選擇遺忘。
  這是我肉身最後的意識。
  在黎明前的黑暗過去的一剎那,我脫離了軀體。
  我終於到了佛界。我想。
  我在大殿之中漂浮,俯瞰寬廣的大殿,在檀香中裊繞,想縱聲大笑同時放聲大哭。
  佛祖,這是我的智慧和信心嗎?這是我的根器鋒利嗎?
  冥冥中,絶望的悲傷讓我極度亢奮,覺得渾身充滿力量。
  沒有什麽我不能戰勝。
  我穿越了魔界,又親手毀滅了魔界。
  我是佛。
  初一,陰,早晨風雨不歇。
  佛莽第一個上堂,發現佛果趺坐在佛像前,大驚。
  他在殿裏大叫:“佛果師兄坐化了!佛果師兄坐化了!”
  方丈趕來。果然,佛果端坐在佛像前,面帶微笑,蒼白如紙,身軀冰冷。
  這時候,佛像突然開口:
  “我已成佛,你們不必驚慌。”
  僧人大驚失色,轉過臉看着殿中的佛像,都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佛像繼續微笑低眉垂首,開口:
  “你們不信,可以看——風停。雨歇。雲開。”
  風停。
  雨歇。
  雲開。
  第一縷陽光照進大殿,落在我的腳下。
  法力無邊。
  我端坐大殿中央,縱聲大笑。笑聲裏充滿瘋狂。
  方丈大師突然大喝一聲。
  仿佛半空突然響了個炸雷,一直劈入我的心內,頓時一片迷茫,張着嘴一動不動。
  他用手在空中一扯,我感覺有什麽從我心裏通過嘴被他扯了出去。
  所有的力量全部消失。
  然後發現自己的元神象風幹的沙子一樣渙散。
  茫然地擡起眼,最後的視野中,方丈大師的手上有一根長長的青絲。
  立刻明白一切。
  春雨中放下秦幻真時她詭異的笑容。
  在桃花樹下坐禪時那個尖銳柔韌的灰影。
  這根長長的頭髮一直深埋於我的元神內,糾纏它,也維係它。
  終於明白,我一直是魔。進入了佛身依然是魔。
  那根發絲進入我的五藴時就已註定。
  可是,佛和魔又有什麽分別?!
  這次,我參不透了。
  太纍了。
  到不了岸的。
  我對支離破碎的自己說。
  在分崩離析前,我看見她的眼睛。妖嬈嫵媚。在大海的下面望着我。
  佛萼漆黑的眸子瞬間無限擴大,將我吞沒。
  一片黑暗。
  佛像慢慢裂開,古老的檀木發出時而清脆時而低沉的吱吱嘎嘎聲音。
  刺耳詭異。
  宋紹興五年十一月一日凌晨,大風雨。成都府昭覺禪寺僧人佛果剋勤在大殿坐化,佛像無故說話。後自裂。
  (本故事純屬虛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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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樣的一個故事:同居三年後,男人帶着帶上所有的書和CD義無反顧地離去,姑且算他是喜
  新厭舊吧。初分手時的女人沉浸在無止境的憤怒中無法自拔,一周後,女人一如既往地泡網、
  聽音樂,喝啤酒。夜深,聽着老歌,喝高了,吐完了對着衛生間鏡子傻笑。搖搖晃晃回到電
  腦前,翻開ICQ裏與男人的談話記錄,一行行看下去。電腦屏幕太亮,眼睛很難受,用手揉了
  揉,很驚異的發現自己哭了。
  女人起身衝到衣櫃旁,發瘋似的聞着男人沒有帶走的衣服的味道,她從來不給他洗衣服,那
  上面多少還殘留着往事的一點點回憶。女人開始抽煙,叼着煙去去尋找這個房間裏每一個角
  落,企圖找到與自己初戀有關的一切證據,找不到,女人開始懷疑自己是否曾與這個男人在
  同一個屋子裏住過三年。她到陽臺,希望陽光可以幫助她回憶起更多的東西,把頭仰起來把
  眼閉起來,因為她實在不想承認自己會為他哭泣。終於,女人找到了一個證據,她在廚房裏
  找到一把銀色的能在黑夜裏閃光的小餐刀,男人從地攤上買它時,對女人說:“知道嗎,人
  們相愛就象這把刀子一樣,有時候可以晶瑩閃亮,有時候卻可以在最不察覺的時候傷害傷另
  一個人”。
  女人用刀子叉了塊冰箱裏僅有的午餐肉,覺得自己是在男人共進晚餐,閉上眼笑了。她去了
  初見他時相約的酒吧,尋思着自己為什麽當初會傻到被他從網上騙下來見面的程度,她想自
  己也許永遠都不會犯同一個錯誤了。隨着服務生殷勤的開門,她鄂然見到男人與另一個女人
  手輓手走出來,臉上帶着與她初見時的靦腆與少許幸福。男人的表情僵住了,冷冷的嚮她點
  着頭問好,並以極快的速度從她身邊穿過。沒回頭,女人背對着男人笑了,突然她回過身大
  喊了一聲:“請等等,把你的東西還給你”,男人回首的一剎那,非常驚訝的看到自己的腹
  部叉着一把刀子,刀叉的極深,沒的衹剩刀柄,他慢慢倒下去,眼睛裏是古竜小說主人公般
  的不可思議。女人很輕鬆的對他說:“好了,你的東西都在這裏了,再見。”
  不好,聽着歌,我又開始犯編故事的老毛病了,一支好好的歌竟然會聯想成這樣,大概我的
  確是有少許暴力傾嚮,閑話不說,來自新加坡的兩個女生2 gals,“打掃”,歌詞如下:
  你的鞋子,還放在那個櫃子,沒有你牽我走出這屋子。
  你的樣子,活在心頭的影子,沒有你賴在身邊數心事。
  我好怕走失怎麽過日子,空蕩蕩的房間被回憶綁住不能飛,
  你難道看不見我的悲傷?
  這屋子有太多你的好,恐怕我一生都不敢去打掃。
  我原來是你手中的寶,如今抱着寂寞獨坐墻角。
  這屋子裏有太多你的好,恐怕我一生都不想去打掃,
  當初一層一層的籠罩,明知道這種煎熬,我還不肯放掉。
  ++++++++++++++++++++++++++++++++++++++++++++++++++++++++++++++++++++++++++++++++
  [愛式]
  我搬走了,她站在門口眼睛裏都是淚花用力拿手捂着鼻子不哭出聲鄰居傢小孩探頭探腦我一
  個人吃力的搬一個巨大的箱子體力幾乎崩潰,我還是走了。最後回了一次頭:“回吧,夜涼
  ,回頭再凍着”。
  在網上,曾告訴過她“我想你想得徹夜不眠”這種我一輩子都說不出口的話。我從來沒有想
  過會從網上搬過來和她一起住,我們的生活在現實和虛幻中交織,我們各自房間裏有自己的
  電腦,基本上所有的愛的交流還停留在網上,生活中衹是會互相問些“晚上回來吃嗎?”、
  “我的衣服你洗了嗎?”這些問題。而那些心裏最細膩柔軟的部分還是通過網絡去延伸的,
  混成這樣不為別的,衹因為我靦腆。
  我想過一萬次她是否會後悔,當然是沒有結果。而生活中我們距離最近的就是在床上,我們
  基本上能保持每周三次的歡樂時間。每次赤條條地從她床上爬起來,我會有些茫然,我點着
  煙看着黑暗中她光滑美妙的胴體,問自己真的能給她幸福嗎?每次都會更茫然的回到自己的
  床上去。
  工作算不上忙,有天下午我請了假去醫院,問醫生為什麽我會變成性無能,醫生告訴我是因
  為過度緊張的生活節奏,或者就是和妻子感情不合。於是我開始逃避我們約定的快樂時間,
  看着她一身清香小鹿般的赤裸身體,我衹能說我必須得趕明天的稿子你先睡吧。輕輕的關上
  門,我把朋友帶回來的藍色小藥丸放在手裏把玩,猶豫了一會兒,和着水吞下,我閉上眼睛
  等待着小藥丸迅速發揮威力。我把鏡子砸了,她吃驚的跑進來問我怎麽回事,那已經是凌晨
  三點,我狠狠地盯着她:“知道嗎?我不行了,吃藥也沒用。”
  我開始沉浸在緊張的工作中,想徹底忘掉這件很尷尬的事。我給她買了好多新衣服和新耳環,
  我想這也許是我目前唯一能給她的,試着盡量使自己的心更加平衡一些,我的內疚感稍微小
  了一點。我們還能保持着在網上的親密關係,衹是每一次說完情話下網後,我都會狠狠煽自
  己兩個耳光。從那時開始我失眠了,也開始吃一些治精神衰弱的藥。
  那天下午,實在頂不住了,和老闆請了假想回傢睡一覺,路上我的車追尾了,把一輛面的撞
  的面目全非,我把車扔了,我纍。把門打開的一剎那,我聽到房間裏傳出好久沒聽到過的她
  的甜甜的喘息和呻吟聲。我把門輕輕帶上了,坐在傢旁邊的街心花園喝啤酒,那天晚上沒回
  傢。看到停車場的反光鏡裏自己狼狽不堪的樣子,我痛哭。早上七點回到傢,沒說什麽話,
  我開始收拾行李,告訴她:“這房子裏的一切歸你了,我衹把書和CD帶走”,她哭她鬧她駡
  我無動於衷,給我們美好的三年同居生活畫了個句號。
  我不接她的電話,不能再承受那對我來說太沉重的往事。我換了公司,我的生活和她已經完
  全沒有任何關係了。晚上的時候我甚至不進原來的聊天室,我知道她會換了名字等我。過了
  些日子,我帶着同事小羅去一間咖啡館,她和她老公想把那店盤下來,我和店老闆很熟,因
  為我和她就是在那傢店初遇的。價錢沒談攏,我們邊走邊商量下一步的策略,出了店門我詫
  異地看到她站在門外,我冷冷的和她問好,穿過她的身畔,我不敢回頭,任何一點接觸一定
  會讓我當場泣不成聲。她大喊:“請等等,把你的東西還給你”,回頭時我渾身一震,她用
  一把閃着銀色光芒的小刀插入了我最軟弱的胃部,我倒下,她眼睛裏盛着滿滿的輕鬆和笑意。
  過了三八節,可以自由言論了,於是我寫了這個小故事,當時我在聽黃耀明的一首“愛式”,
  他站在都市從林最頂端縹緲超脫地唱:
  瀟瀟灑灑不是愛嗎?生生死死不是愛嗎?瘋瘋癲癲先會愛的漂亮嗎?
  簡簡單單不是愛嗎?輾輾轉轉不是愛嗎?反反復復先會愛的快樂嗎?
  你話拖住你手,日日四圍走,同你結婚講一句我願意,但是這樣不等於我愛你。
  望住我肯上你屋企坐,記得我生日,時時送禮物,應承過無論點都會等我,
  但是這不等於你愛我。
  開開心心不是愛嗎?辛辛苦苦不算愛嗎?真的東西怎會變得這樣假?
  漂漂忽忽不似愛嗎?一聲一聲想你會否太假。
  就算我不識你,或者你太遲來,我一個人看戲,我已經記不起,我十年沒見你。
  但這樣,不等於我不愛你。
  你穿件衫,晚晚都很晚返,隨你怎麽玩,都有幾個給你揀。
  你從來沒講過,可能我看錯,但這樣,是不是等於你不愛我?
  你猜我估,你勝我敗,男界女界,精神是變態。其實我值不值,到底你識不識。
  究竟我們最愛是什麽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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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後悔]
  秀秀被抓起來了,十天零十個小時前我還聽她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房間裏傾訴心聲。趕到拘留所
  的時候,秀秀臉上的表情竟然是輕鬆和愜意。聽看守說,秀秀在一個同樣陽光明媚的下午用一
  把餐刀把老皮捅了,傷口極深,老皮在被送往醫院的途中就斷氣了。
  我是個骨科大夫,按說是我先認識秀秀的,三年前在bbs上貼貼子的時候, 秀秀是我們中唯一
  的一個女孩,也是我第一個見到的網友。當我驚異於她的美麗並着手準備強大的愛情攻勢時,
  老皮闖入了我們的網絡生活。老皮喜歡貼些觀點很怪異的小段子,從整頓菜市場繁榮經濟到畢
  加索為何沒投入雕塑工作,言辭犀利、文筆秀美。秀秀被他的所謂才氣驚呆了,她義無反顧地
  把自己扔到了老皮的身旁。於是,從那時開始,我再也沒收到過秀秀的reply。 三四個月以後
  我纔發現,老皮是我高中時代最要好的朋友,現在在一間雜志社做編輯。
  把眼睛後悵然若失的目光隱藏好,我問老皮:“你真的能適應這種同居生活?你有信心使秀秀
  幸福嗎?”,老皮笑眯眯地搖搖頭,他本來話就不多,他問我:“如果是你,你能照顧好她並
  使她一天比一天快樂嗎?”,我自問不能,但是男人的自尊心會讓你莫名其妙地說出很多你自
  己都不敢相信的話來,我告訴老皮:“如果是我,秀秀現在會象一朵燦爛的菜花兒,每天快樂
  的嘴都合不攏。”,老皮“喔”的一聲,沒再多說話,他若有所思地跑到廚房裏燒開水去了。
  回到傢,我花了很大的决心抑製住自己不上網,躺在床上一遍一遍想象着秀秀的模樣。我非常
  鄙視自己這麽多年還不能忘掉她,有時侯我會莫名其妙地駡一聲“賤”,使科裏的小護士非常
  憤怒,她們經常私下裏議論我的怪異行為,我知道這事是我的一個心結,就是不知道誰能打開
  它。日復一日重複着簡單機械的生活,我開始變得成熟穩重起來,在聊天室給大傢一種大哥哥
  的美好形象,我認了無數個妹妹,可我自己知道我還是忘不了秀秀。
  秀秀打了電話來,找我談事,於是我放下了手中的無數個病人,在第一時間趕去。秀秀在陽臺
  上晾洗好的衣服和床單,她忙得甚至忘了給我倒茶。我們沒怎麽寒喧,直接切入正題,我想我
  也許這麽久還不能忘了她就是因為她的這種逮誰都不吝想說什麽就說什麽的勇氣吧。秀秀告訴
  我老皮生病了,據她估計大概是精神性性無能,她不知道該怎麽辦。當時我很詫異於她的直率
  和坦白,我告訴她:“我是骨科大夫,這事我不懂啊,其實你可以帶他一起到醫院去看啊”。
  秀秀撇撇嘴:“帶他一起去?不可能,他這個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死要個面子,這種事要是抖
  出去,他連死的心都有。”,秀秀老了,明顯比三年憔悴很多,現在的秀秀是個典型的家庭主
  婦的樣子了,她繼續忙碌着曬那堆衣服,“別光坐着啊,想喝茶就自己倒”,我木然地看着秀
  秀在陽光背面的美麗剪影,心中已是一團亂麻。秀秀“哎喲”地叫了一聲,我衝出去看,她的
  腰扭了,我扶着她走回房間裏來,聽我的話,她趴在床上,我開始按摸,已經好久都沒有親自
  動手了,剛開始手有點生,接觸到這個我思念過太多日日夜夜的身體時,我竟有點顫抖。手法
  漸漸熟練起來,聽着秀秀發出甜甜的呻吟聲,那一刻我真的真的想擁他入懷。我還是沒有,這
  倒並不全是為了老皮,我想女人如果心甘情願為一個男人放棄所有包括自己最熱愛的工作時,
  那顆心就代表某種意義上的永恆。我覺得我很失敗,坐了一會兒,起身告辭。
  第二天,秀秀打了電話來,哭着說老皮從傢裏搬出去了,她到處發瘋似地找他,我試着打過幾
  個電話找老皮,未果,老皮從人間蒸發了。我還是沒能逃脫宿命的操縱,從他們的傢回來後,
  我根本抑製不住想念秀秀的心思,一次一次拿起電話來一次一次放下。最後我還是沒打電話,
  我想如果那個時候闖入她的生活,就永遠都擺脫不了趁人之危的罪名了。於是,十天後,秀秀
  終於找到了老皮,我開始後悔着自己為什麽沒有及時去安慰她開解她。那時候,我如果撥通了
  一次電話,結果還是會變成現在這樣嗎?我不知道,但是我後悔。
  :我其實不是很喜歡張學友,衹是這個故事我實在是找不到相應的歌來配它,將就一下吧,來
  自張學友的國語專輯“不後悔”:
  我數着你撕毀的從前,無辜的心還陷在愛裏面,
  一遍一遍是與非拼湊不出一絲幸福多可悲。
  最後愛輸給了時間,頭一撇哭的不自覺。
  酸澀滋味百轉千回,我越是責備越是哽咽越走越近越往痛苦裏推。
  人不到傷痕纍纍就不會懂得後悔,千分憔悴,萬分疲憊,打擊着我對你真愛的絶對。
  人不到傷痕纍纍就不會懂得後悔,看着意冷心灰,望着孤單滋味,
  心活在寂寞深淵、愛恨兩邊,我就快要崩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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