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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聊斋
  作者:鬼丫头
  一、梦之源
  二、魂归处
  三、牵机药
  四、绕指柔
  五、处处秋
  六、血滴子
  七、泪无尽
  八、忆江南
  九、归无期
  十、途迷离
  十一、紫如意
  十二、禁苑猎
  十三、重重门
  十四、回魂夜
  十五、日落时
  十六、娇无力
  十七、娆娆坟
  十八、百子图
  十九、恨何在
  二十、无觅处
一、梦之源
  鬼丫头——紫禁聊斋
  梦魂牵绕处
  血泪忆归途
  紫禁重回日
  娇娆百恨无
  
  
  一、梦之源
  天渐渐沉了下来,暮色越来越重。远处楼阁上的黄色琉璃瓦已经变得模糊了。昏鸦无声地飞过,翅膀带过的凉风里夹杂着三两片秋叶。
  茫茫一片宫殿,零星地有了灯光。但是却出奇得沉静,不见人影,也不闻人语。走进去,宫巷的拐角处,隐约有一个人影,他伸出一只手臂指着前面的方向。我向他走去。走到跟前,不见了,原来他已经在前面又一个拐角处继续伸着手臂指引着我的方向了。我就这样随着他的指示,转过一个又一个殿宇。
  一切都很静,我的心里也很静。
  我已经身处这个偌大的宫殿其中了,淹没在一片黄色琉璃瓦和红色宫墙之中。
  前面的人影倏忽不见了,我知道到了我该到的地方了。
  我向面前最近的一扇门走去。门上上着锁。锁是金黄颜色的,已经有厚厚的灰尘落在上面了。我伸手向自己的头上摸去,拔下一枚发簪。所有的长发随势无声地落下,垂至腰间,像是为我披了一件墨黑的斗篷。
  我把发簪插进锁眼,锁无声地化开了,门就此打开。
  我跨进高高的门槛,向前走去。前面是一座殿宇,散发着楠木的幽香,殿前的香炉里突然升起袅袅白烟,丝竹声若有若无地在半空响起。身后的门沉重的关上了,面前的门轻巧地打开了。
  是这里了。
  空旷的宫殿里,垂着紫红色的帷幔,帷幔后一层白纱。一阵风吹起,白纱无声地撩开——一张点染着素梅的软榻。我走过去,仰面躺在上面。
  柔软。
  温暖。
  我感觉身上的衣裙像片片香灰抖落了。隐约有纷沓的脚步声传来,但不见人影。我知道有无数眼睛在周围,他们在看着我。但是我看不见他们。而我清楚的知道他们在我的周围。脚步声停住了,我感觉窒息。拼命想要挣扎起来,但是不可以了,那张床好像在无限沿展着,并且有磁力吸引着我的身体,我的手臂怎么也抬不起来,整个人在沉下去、沉下去……弦乐声渐渐响起,帷幕缓缓落下,我尽力睁开眼睛想要看明白一切,然而……
  梦就这样醒了。
  我一动不动地仰面继续躺着,回忆着,这样的梦境是第几回出现了?记不得,能知道的是,这样的梦正随着我的年龄的增长在不断的丰富着,每一次的画面都要比前一次清晰,颜色都要更鲜艳,情节也都要有进展。是的,上一回,大约就是在几个月前,我还只梦见走入了茫茫的宫殿群中,不分东西,难辩南北,我在红色的宫墙夹道中奔跑着,一只吐水的螭首忽然跃下汉白玉的石阶向我冲过来……对,那个梦就到那里就结束了——我被吓醒了。
  我摸摸还在砰砰乱跳的胸口,回味着刚才的梦境,不错啊,这回,我居然还能走进宫殿里,下一次,我会不会遇到……
  “懒丫头,再不起来,猫猫就要把你的油条吃了!”哥在外屋叫。
  我翻了个身,不情愿地把脑袋里的梦赶走,冲着门口拉长了声音:“来——了——”
  十二岁那年,爸爸和妈妈分手了,一个跑到异国他乡,一个去另一个城市重新组建了家庭。倔强的哥哥带着我和外婆一起生活,去年,外婆也永远地走了,哥哥就成了我的“家长”。
  正想继续耍赖,“呼”地一下,大黄猫猛地跳上床,在我脸上讨好地蹭,“呼呼”地喷着热气,痒痒。
  “哥,你管不管猫猫啊?它又来骚扰我了!”
  “那是我派去的卧底,再不起来,我叫它挠你啦!”
  猫猫真的把爪子伸向我,我一骨碌坐了起来,迅速套好了裙子。
  “怕了你们俩了!”一边嘀咕,一边飞快地洗漱。
  哥正在对着门口的小镜子刮胡子,从镜子的反光里对我说:“我今天这个团是两日的,清西陵。菜都买好了,你这两天自己好好吃饭,别乱跑。”
  “哦。”一听哥要走,马上无精打采,“什么时候帮我问站殿的事情啊?”
  “等我回来,你反正有一个漫长的暑假呢,着什么急啊?”
  “着急挣钱啊!”
  “不用你着急,哥能养活你,你好好把书念完,然后找个好工作,好对……”
  “又来啊你!唠叨!”
  哥笑了,他的笑容最好看了,让人看了特别塌实。“我跟我们旅行社一个导游说好了,他家有路子,过两天就叫你去站殿,不过也挣不了多少钱,你到时候别嫌累就成。”
  “哥!你真成!”我乐得跳起来!“你知道吗,故宫的门票是好几十元一张,我可以天天去故宫玩,不花钱还挣钱!美死了!”
  “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去那儿站着看房子有什么意思呢?”哥摇头,看看手表。“不成了,我得走了,你自己好好的。”
  “哥你开车小心啊!”
  哥没说话,挥挥手,留了一个瘦削的背影给我。
  就剩我一个人了,一下子安静了许多,猫猫已经在我的床上打起了呼噜,难道,它也在做梦吗……
  这个暑假,同学们都在打工,有的是为了挣钱,有的是为了提前进行工作的实习。而我,仅仅是为了能到故宫里面去——看一看。虽然生长在北京,多少次曾经走过那红墙碧瓦青砖绿水,但是一直到现在,我都没能进到那里面,昂贵的门票令我望而却步。也许正是好奇引发的渴望,才令我时常梦魂萦绕的吧?
  到故宫里站殿,在很多人看来,是最枯燥无味的工作了,且不说钱挣得少,整天无趣地看着老旧的宫殿和各色的人群,有什么意义呢?——于我,却是一定有意义的,只是,我还不太能清楚的知道……
  面试很简单,我捏着哥同事父亲写的条子,很顺利地得到了在故宫博物院站殿的工作。虽然只是短期工,我却按捺不住兴奋的心情,令几位面试的领导非常不解,于是安排我当天就可以开始工作了!
  这是我第一次走进这辉煌的宫殿,但是我却感觉如此地熟悉它,它的每一片琉璃瓦,每一块青砖地,甚至御花园小路上的每一个石子,我都觉得似曾相识——是了,我早已经在梦里来过无数次了,那么,在梦之前呢……
  我跟在一个姓冯的阿姨身后,她带我去我的岗位。一路上,她都没有和我说话,不知道为什么,一走进西六所的宫墙夹道,我就不敢出声,好像,我会惊扰到谁。
  引我到了“储秀宫”,冯阿姨冲我一点头,用手指点了一下大门,吝啬地给了我一个微笑,转身走了。
  我忽然地,想起了那个梦,伸手摸了一下头发,哦,还好,没有玉簪,门,也没有锁,正等待我进去呢。
  阳光正好,我的影子投在前面的地上,修长,袅娜,似乎是跟随着影子,我抬腿迈进了那高高的门槛……
  打工期间,哥来看过我一回。那天正好是一个日本旅游团进故宫参观游览,哥跟随团的导游打了个招呼,把车停好后匆匆跑进来关照我一下。
  “累吗?”
  “不累啊。”
  哥抬眼四处看看,周围形形色色各种颜色和模样的人,从这个门进来,转一圈,又从那个门出去。
  “这有什么意思啊?”他摇摇头。
  “有意思!”我装做神秘的样子,趴在他耳边说,“你知道吗,这几天我已经发现了一个非常非常秘密的事……”
  哥也压低嗓子,小心翼翼地问:“什么秘密啊丫头?”
  “那就是——这里藏着好多好多的……”
  “什么?”
  我拍拍哥的肩膀,“这位先生,现在是工作时间,我不方便和你说话,请您原谅。”
  “啪”脑门上吃了哥一个“爆栗子”。
  “鬼丫头!你是上班时间,我还是上班时间呢!听着,下班早点回家啊!”哥笑着一转身,忍不住又回头叮嘱一句,“自己小心!过马路的时候要……”
  “小心车!”我接口,没办法,哥已经习惯永远把我当成十二岁的小丫头。
  一周后,我已经利用所有的工作之余的时间,把故宫转了一遍。前三殿后三殿东六所西六所……它真大啊,也真美,还真的很神秘,五百年的殿宇,掩埋了多少历史在里面?有时候我会在没人的角落,抚着那斑驳的廊柱,轻轻嗅着木头的气息,想像着它曾经的模样。
  一个炎炎的中午,院子里没有游人了,我走出略带潮气的偏殿,坐在台阶上。那石条已经被太阳烤得暖洋洋的了。我闭上眼睛,抬起头,享受着这片刻的宁静,只觉得眼前一片红色,令人晕眩,心里却空落落的,像是要发生点什么事情把它填满才好……
  忽然一黑,像是发生了日全食,我慌忙睁开眼睛,一个人正笑咪咪地站在我面前。
  “干吗啊你?”我不客气地瞪着他。
  他倒窘了,吓得后退了一步。
  我也急忙站起来,继续盯着他。其实压根看不清楚他的脸,他是逆光站着,而我,还没从猛然睁眼的眩晕中醒过来,只能看到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年轻男子的轮廓。
  大中午的太阳地,红墙碧瓦的院落里,两个人互相看着,站着,真是很滑稽的画面。
  “你……你是……韩辉宇的妹妹吗?”他开口,同样年轻的声音。
  我瞥了他胸前挂着的卡片一眼,和我哥哥戴的一样,是同一个旅行社的。
  “是啊,怎么了?我哥哥……”我忽然紧张起来,不由自主向他走了一步,他被迫又退了一步,继续和我保持着礼貌的距离。
  “你哥哥很好,没事,是他叫我来找你的,告诉你一声,我们社有一个司机突然病了,你哥哥临时要替他跑一个长途,这两天不能回家了。”
  “哦——”我长出了一口气。“谢谢你了。”
  “没什么的,你,在这儿还习惯吗?”他忽然狡猾地一笑,眼睛亮亮地一闪。
  “怎么?”我迅速开动脑筋。“难道,是你,帮的忙?”
  “真聪明!难怪你哥哥老管你叫鬼丫头!”他爽朗地笑了。
  我倒不好意思起来,“我哥哥啊,还经常叫我馋丫头,懒丫头,笨丫头呢。”
  “恩,”他说,“你哥哥老跟我们念叨你,我们也都跟他一样,说到你,就叫丫头了。”
  我脸一红,毕竟我已经是二十岁的大人了。
  “我就叫你丫头,成吗?”他忽然问,声音低低的,很好听。
  我没有回答,“那我还不知道你是谁呢!”
  “哈哈……”他又笑了,真是个爱笑的人。“对对,我都忘了介绍自己了,我姓金,金润枫,你要是愿意,就和你哥一样,叫我,疯子吧……”
  这回我也笑了,疯子?这名字可真……难听!
  “你什么时候下班?”他忽然问。
  “我?下午四点多。”
  “那我来接你!”他果断地说。
  “不用你接,我自己会回家的。”
  “你哥说的,叫我照顾你。”
  “真的?”
  “你别管真的假的,我反正来接你,你做好准备。”
  “做准备?做什么准备?”
  “听故事。我是我们社最会讲故事的导游了!”
  “你会讲什么故事?”
  “你爱听什么故事?”
  “我爱听——故宫里的故事。”
  “我偏偏会讲——故宫里的故事。”
  我没再说话,他说这话的时候,脸色忽然变得很严肃,莫名的一缕风穿梭而过,我的长发拂过脸颊,有那么一瞬,我感觉那道风是蓝颜色的,直吹进心里,身上再没有一丝燥热。
  他忽然淡淡一笑,礼貌地对我说:“那就这样,回头见!”点点头,转身离去。
  我觉得他最后好像往我背后看了一眼,我忙转身——冯阿姨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身后的垂花门口,正看着我。
  “冯阿姨?是找我吗?”我赶紧堆出笑容问。
  她摇摇头,“今天不是老莫的班吗?”
  “不是,是我的班。”
  “哦。”她应了一声,退出了门口,什么也没说。
  我长出了一口气,太阳还在头顶,今天它走得可真慢啊……
二、魂归处
  二、魂归处
  公元一四一九年。
  薄雾中,隐约一片巍峨的殿宇,月光下森森然,飞檐斗拱,角楼亭台,一眼望不到头,正是紫气东来的天子门庭。
  寒鸦睡犹酣,却有赶早的人已经背着简单的行囊在清冷的风中瑟缩前行了。
  杜一舟紧了紧衣襟,摸了摸怀里的两个烧饼——早被风吹得梆梆硬了。他叹了口气,打明天起,自己就不能回家了,再也吃不上老婆给煮的热腾腾的小米粥了。再有三两个月,紫禁城就要彻底建好了,就要迎接皇上和他那据说三千个嫔妃了。杜一舟是个漆匠,他要在这三两个月里,跟他的伙计们一起,把紫禁城里所有的雕梁画柱再整整漆上三九二十七遍。
  远处已经可以见到依稀的几盏灯笼在雾中摇曳,他加紧了脚步,赶了上去。
  排好了队,杜一舟领到了一个小牌子挂在腰间,上面写着他的号码——壬子零九。然后就在队头压低嗓子的吆喝声中,跟着前面人的脚后跟,走进了一片茫茫的殿宇。
  风似乎是更冷了,杜一舟觉得身上的寒意也更重了,那汉白玉栏杆上的吐水螭首正斜睨着他,带着冷笑。他赶忙低下头。
  不知道是到了哪一座宫殿,“壬子”组的人都默默停了下来。家伙式都已经摆放在庭院中,就等着太阳出来,天一亮开工了。
  有领头的人冲他们挥了挥手,大家无声地散开,各自寻一个角落,掏出自带的干粮默默地吃着。
  杜一舟靠在影壁旁,啃着冰冷的烧饼,盼着天赶快亮起来,让太阳带来些暖活气吧。他环顾着四周,天啊,这么多的房子,走一走都要迷糊的,皇帝老子会住在哪一间呢?对,一定是住在有漂亮妃子的那一间!热热的炕头上,来上一碗小米粥……不对不对,那不是皇帝,那是自己,一个小老百姓啊,皇帝的日子,哪是老百姓能想得出来的呢?
  杜一舟自己也乐了,他用手一撑地,想站起身来……
  手心里有一个冰冷的东西硌了一下!
  是什么啊?他低头去看——天色渐明,晨光熹微,手里分明是……
  “开工开工!”领队的大声吆喝着。
  杜一舟来不及多想,把那东西匆忙往怀里一揣,和众人一起围过去,争着挑拣称手的工具。
  天又黑下来的时候,这些漆匠们早都累得说不出话了。他们回到靠近宫墙的一排小房子里,疲惫的爬上通铺,不多时,就有呼噜声响起了。
  杜一舟还是翻了几个身,他是有老婆的人,心里念想着,那口子在家,是不是也在挂念着他呢?唉,这才是第一天,还早呢!想到无望处,他方才闭上了眼睛。
  不知道睡了多久,隐约地,有人为他掖了掖被角。他当是老婆,一伸手,想要抓住她。
  抓住的却是冰冰冷的一只手,杜一舟一个激灵。
  一个人正站在床头。
  “干吗啊?半夜不睡觉?明天还出工呢!”杜一舟低低地喝他。
  他摇头。
  “你不睡,我还要睡!”他嘟囔着,要重新躺下。
  一只手,伸进被窝,冰冷。
  “你干吗啊?干吗不叫人睡觉啊?”杜一舟恽怒了。
  那人还是直直地站在床头。
  “兄弟,不要闹了!早点歇着吧。”杜一舟是个好脾气的人,不愿意和人有过节。
  可是,只要他躺下,那冰冷的手就伸进来!
  “啊——”杜一舟大叫一声!
  铺上左右两边的人都不满意地睁开朦胧的眼,瞪着他。
  他忙解释,用手一指床头,“你们看,这个人——”
  哪有什么这个人那个人?月光惨惨地照在地上,白茫茫。
  杜一舟惊得说不出话,伸出的手半天收不回来。直到身边呼噜声再次响起。
  不记得是怎么熬到天亮的,反正第二天,杜一舟黑着眼圈,把一桶漆调错了颜色,朱红变成了赭石,被领队的狠狠骂了一顿,还吃了两脚。
  他闷闷地蹲在墙角,想着自己为什么这么倒霉。
  几只乌鸦从天空划过,哑哑地叫着。
  杜一舟烦闷地站起身,“叮当”一声,怀里掉出一个物件。低头看,原来是昨天晚上拣到的那个东西,都忘了它了。
  杜一舟重新拣它起来,这回看清楚了,就是一块很好看的石头,不是玉,却有着玉的温润;不是翠,却有着翠的冷艳;更不是宝石,却有着宝石的晶莹……凭着杜一舟的眼光,这仅仅是一块好看的石头,可以镶在女人的首饰上,也可以嵌在男人的腰带上,如此而已。
  想了想,他把它揣回怀里,等着紫禁城的工程完了,回到家去,就把这石头送给老婆燕儿,骗她说是皇帝老子赏的,逗她一个开怀的笑……
  禁宫的夜是沉寂的。
  虽然有不少工匠都宿在宫里的各个角落,但是月亮升起来的时候,这一片黑沉沉的屋檐下,却似了无人烟。
  杜一舟决定要睡个好觉,他实在是太困了。昨天一夜的折腾,早叫这个汉子失了精神。
  然而,还是来了……
  杜一舟不知道要称那是什么,是人?是鬼?是妖是怪?总之,他还是来了。还是站在他的炕头。
  他不动声色的向杜一舟伸出手,冰冷的,似乎还夹带着森森的白雾。
  杜一舟翻身跃起,向门外奔去。
  他随着他的影子,亦步亦趋。
  到了庭院里,高大的柏树下,杜一舟转过身子。他自诩是条汉子,他受不了捉弄,不管是人是鬼。
  “兄弟,你到底是何方神圣?为啥要纠缠着我?”杜一舟问道。他知道那一定不是人,要不为啥昨天同屋的兄弟都看不见他呢?
  摇头不语,仍旧伸手。
  “兄弟,你要啥也跟我说明白了啊,你老这么伸着手,啥意思啊?”杜一舟继续问。
  进前一步,继续伸手。
  “唉……”杜一舟有些无奈了。“要钱,我明天就烧些给你;要物,你说出来;若是要命,哥哥我可不能答应,我家里还有媳妇等着我养呢!我答应她了,说啥不叫她当寡妇的,兄弟你得成全我。”
  那人听了,忽然一怔,手慢慢垂了下来。
  “怎么的?兄弟你莫非有什么伤心事?”
  他抬起头来,一张苍白年轻的面孔,不过二十岁的年纪,眼里扑簌簌竟淌下泪来!
  “兄弟……”杜一舟大惊。
  这时候,门忽然被推开,领队的李头儿一步跨出来,“我说你小子大半夜的不睡觉干什么呢?你要是想开小差逃工那可就是要了我们大家伙的命了啊!”
  杜一舟忙回头应着:“不是啊李头……”
  再转身,那小伙子竟似随着他的眼泪一同化掉了,地上,一摊清清的水……
  李头踱了两步过来:“你小子,多走两步就是茅厕!竟敢跟这紫禁城里解手!”顺手给了杜一舟后脑勺一巴掌,“小心被管事的看见,罚你的工钱!”
  “不是啊李头,我见鬼了……”杜一舟低声说。
  “滚,半夜三更的……”李头紧了紧夹袄。“妖言惑众,小心自己先做了鬼!”
  杜一舟不敢再多嘴,揣着手,乖乖地跟李头进了屋。
  几天过去了,那个小伙子都没有再来找他。
  这一天中午,太阳格外地开恩,暖暖地照着,难得小憩的工匠们各自寻了太阳地,躺倒在青砖地上。
  杜一舟不由自主的又掏出那块小石头,把玩着。忽然有人拽了拽他。
  是李头。他一脸凝重地示意他跟着走。俩人直走到影壁的阴影里。
  “小子,那天晚上,你是说见鬼了?”李头问。
  “算是吧。”杜一舟含糊地回答。
  “那天晚上人多嘴杂的,我可不敢叫你胡乱说,不过,这紫禁城里真的冤魂不少呢。”
  “这话怎么说?师傅?”大白天的,杜一舟一个冷战。
  “这皇宫,一直修了十四年了,有多少人把性命搭了进去啊。”李头叹了口气,“万一真的遇到鬼魅,全想着他当初活着的时候,跟咱们一样的不容易,烧点纸钱,祭奠祭奠就过去了吧,嘴上莫再提起,心中也别惦记。”
  李头说完回身就走了,留下杜一舟还在发愣,那鬼影,莫非真的和自己一样,也是一个小小的工匠吗?
  “哪个是‘壬子零九’?”一个穿着官服的差役忽然闯进跨院。
  “就是我,官爷。”
  “你媳妇忽然发了疯,你老丈杆子想叫你回去看看……”
  “啊?官爷!官爷这是怎么回事?”杜一舟不禁拉住官差的袖子,被人家一把甩开了。
  “鬼才知道呢,你小子,想不想……”官差顿了一下。
  闻声过来的李头忙拽了杜一舟一把:“这谁家出了这么大的事,也闹心不是。我给担保着,叫他回去看一眼赶紧回来,不误工就成。”
  “哼。”官差撇了撇嘴,“你?你担保得了吗?”
  李头明白了,马上掏出一块碎银子偷偷塞进官差手里,“可不是,还得是官爷您给担待着啊!”
  “得,我也积点阴德。你小子,天黑上钥之前可得给我回来,不然,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我丢差事,你小子全家丢脑袋!”
  杜一舟的心早就乱了,他只知道跟李头道了感激,说回来再还钱,就什么也不顾了,跟在官差后面,一路小跑着往宫门去。
  这宫城真是太大了,怎么好像永远跑不出去呢?
  好歹进了家,也没给岳父岳母问安,他一头冲进了媳妇的西屋。
  “燕儿……”他颤颤地叫。
  “你回来了?”她好端端地说,转过身。
  他长出了一口气,媳妇这不好好的吗?莫非是传个讹信,就是为了见一面解解相思?
  “回来和我成亲的吗?”她接着说,脸上竟似未出阁的闺女,起了红晕。
  他傻了,楞在当地。
  “我们赶紧成亲吧,我等得好苦,守得好苦!”她扑过来,竟一头扎进他的怀里,不避刚迈进门的爹娘。
  娘抹着眼泪说:“已经七天了,天天念叨着要成亲,晚上把自己屋子的门锁得严严实实,只听见在里面哭。我们实在不放心,又没法子,才凑了银子,请药铺的王掌柜托了官差……”
  “别说那么多了老婆子,你看姑爷都瘦了,还不赶紧做吃的去。”爹忙劝开她,不然又不知道哭成什么样。
  “儿啊,我想着我家闺女还是有心病,你劝劝她吧,我还熬药去。唉。”
  杜一舟感激地看着老人家,把媳妇搂得更紧了点。
  “燕儿,别怕别怕,你看我回来了啊……”
  “十年了,十年了啊,我终于等到你回来了!”媳妇轻轻地说。
  “什么?十年?”
  “是啊,你走的那天,我们刚喝了定亲酒,我都没来得及给你绣个荷包,你就被那个该死的秦顺拉走了……”
  “秦顺?”
  “哥啊,你不知道,他一直打着我的主意,可是我爹把我许给了你!虽然你爹是个穷石匠,可是你自小就读书识字,我爹认准了你有出息……我,我也喜欢……”
  杜一舟不敢吭声,好像在听一个别人的故事。
  “那该死的秦顺明明知道你不会石活,却偏说你是石匠的传人,手艺好得很就是不肯为皇上出力,硬把你抓了差!我恨死了他了!”
  杜一舟怜爱地看着眼前的女人,那分明是媳妇娇俏的面容,可眼里却是别家女子一潭哀怨的秋水。
  “他三番五次的纠缠我,叫我悔了和你的亲事。可是我不答应,虽然没拜堂,可我已经是你的人了!哥,我就是死心要等你的!可是……可是……那天秦顺却说,你,你因为抬一块大石条,失了手,被压死了!我不信,我不信啊,他是骗我的,是骗我的。我一定要等你,等你回来!那一天,我就装疯,疯得没有人能近我的身!疯得秦顺那厮再也不敢对我有念想了!老天保佑啊,他真的是骗我的,你,你这不是回来了啊!”
  杜一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相信媳妇说的事情是真的,只是不知道,那个苦命的女人为什么要找着他的媳妇倾诉出这一腔的委屈。
  “哥,你上路那天,我塞给你的玲珑石,你可没丢吧?”
  “玲珑石?”
  “那虽不是名贵的石头,却是我娘留给我的,她说那玲珑石,就是一个人的玲珑心,人若死了,魂魄就缠绕在石头上,你肯带着我的玲珑石,就是永远带着我的魂,不丢下我了!”
  杜一舟忽然出了一身的汗,他慢慢地伸手进怀,慢慢地,摸出那枚在紫禁城里拣到的小石头……
  “啊……”媳妇的眼睛忽然直了,“我终于,找到魂归处!”
  她猛地扑过来,扑在杜一舟怀里,扑在石头上……
  再慢慢撑起身,媳妇迷惑地眨着大眼睛:“一舟,你怎么回来了?……”
  杜一舟长出了一口气,低下头看手心里的石头,竟有一丝浅浅的血红色洇浸在里面了……
  紫禁城的夜,还是那么阴森冷漠。
  杜一舟借着夜色,走进宫禁深处,他希望能再次看到那个丢了玲珑石的孤魂。
  “兄弟,”他在心里说,“十年了,你一定在这里苦苦找寻了十年了吧?你那心上的女子,在这高高的宫墙外面,也苦苦找寻了十年了。你们两个可怜的孤鬼,原本就是想魂归一处,做个夫妻团圆的梦吧?”
  他摸出那块玲珑石,高高举起。
  “兄弟,你若有灵,来这儿,你媳妇的魂儿,在这等你呢,哥哥想要成全你们,你看好了,这是你们的魂归处——”
  手一扬,月色下,石头忽然闪了一道七彩的虹,倏忽就跌落进黑暗了,跌落在无边无尽的紫禁深处,不知去向,也不知,谁,能再拾起它——
  玲珑石,魂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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