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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文變相
  光緒丙午(1906)年樂羣小說社鉛印本。十回。
  署“遁廬着”。
  透過主角冷鏡微的經歷,諷刺文人官吏的虛偽與腐敗。續編未見。
第一回 冷碧虛題詞憤時俗 唐金鑒診病引經書
  筆塚纍纍,描不勁儒林詭狀。怪何物、鑄人蒼昊,這般骯髒。嫫摹母翻嗔西子舞,天魔巧藉菩提相。望氤氳、幻海是風濤,憑誰障。門和戶,爭依旁,山和鬥,成欺誑。便重刊夏鼎,難窺魍魎。我欲燃犀牛渚下,君看照膽秦宮上,數年來、掬淚灑穹蒼,空惆悵。
  調寄《滿江紅》
  列位看官,知道這首《滿江紅》是個什麽來歷呢?話說揚州城外,有個地方,叫做宜陵鎮。這宜陵鎮的東邊,有一座小小古廟,叫做斷雲庵,庵內住了一個不僧不俗的道人叫做冷眼道人。這冷眼道人,自從來到斷雲庵之後,約莫住了三十多年,年紀總在百歲以外,頭髮禿得是半點俱無。不管什麽大風、大雪、大雷、大雨,便是天崩地塌下來從沒跨過山門一步。每逢本地一班施主到庵瞧他,或是帶些香火錢布施他,他衹笑嘻嘻的,坐在藤牀上,略略的點一點頭,彎一彎身子,略起右手,道一聲上坐。除了這上坐兩字以外,他便朦朦朧朧的迷着一雙老眼,顫巍巍的坐在上面,片言不發。遠遠望去,好比一株枯樹。任憑你是什麽地方上的闊紳或是達官顯宦,打從這裏經過,他總是眼光一閃,登時閉了。為的這種原故,有些文人學士,替他加卜外號,叫做天囚道人。他卻藉此休息,落得個消閑自在,連什麽大千三千世界和那世界上古往今來的什麽朝代,都忘記得幹幹淨淨,你道快活不快活。古書上說得好:方以類聚,物以群分。偏偏靠着這庵不遠的地方,有個種園田的王老兒。
  這王老兒也不知道多少年紀,但見他滿臉上的皺紋,皺得像那三年陳老的福橘一樣。頭上飄着幾十根又枯又短的黃頭髮,卻用紅頭繩編成一條小辮,挂在頸脖子後面。偏他精神矍爍,每日清晨早起,便挑着些青菜蘿蔔之類,經過庵前,說兩句不瘋不癲的呆話。到得鎮市上,做完了買賣,順手帶着一壺黃酒,掮着兩衹空籮,跨進山門,嚮道人討了一隻粗碗,一面喝酒,一面便把他肚皮裏熟讀的古書,什麽《西遊記》《封神榜》、《嶽飛傳》、《水滸傳》種種的故事,嘮嘮叨叨的指天畫地,講與這道人消遣。
  不料那日天氣新晴,正想和那道人攀幾句閑談,進門一看,那道人已不知去嚮。但見靠藤牀一帶的泥墻,淋淋漓灕的,寫着幾十行擘窠大字,就是這首《滿江紅》看來看去,雖然不十分明白,覺得都是牢騷滿腹,憤時嫉俗的話頭,不由得看了一遍,傷心一遍,放聲大哭。哭到沒可奈何時,掠開淚眼朝那《滿江紅》的下首一瞧,衹見一軸手捲,挂在那邊。打開看時,前面原是道人的親筆畫,畫的一幅《霜林脫劍圖》,後面便是道人,敘他自己一生的閱歷。原來這道人姓冷,名鏡微,表字碧虛,原籍浙江仁和人氏。自幼便生得眉清目秀,聰穎異常,省城裏沒一個不知道他是個神童的,準擬他功名上進。到了一十六歲,在他父親的書房玩耍,嚮那一隻破舊書箱的裏面,揀出一部破舊的書來,叫做什麽《理學宗傳》,從頭至尾的讀了兩三遍,偏偏的記性太好,竟把全部記得個衹字不遺,竟如寒九天氣,吸下的冷水,點點滴滴,都黏在肺腑中間。從此以後,頭也直了,眼光也定了,手也僵了,說話時嘴也木了,走路時腳步兒也方了。他父親看得很為奇怪,怕他中了風魔,時常的用言語來開解他。無奈他衹一絲不亂,一心一意的要做程朱,把一個兩千幾百年偌大的道統,不管他幾何輕重,直擔到自己一人的身上。
  你想讀書人傢的小孩子,腦氣筋本來是天生弄壞的,身子是萬萬不會結實的,哪裏經得起這一副重擔子,壓在肩膀呢!
  不上一月,竟弄成了一場大玻嚇得他父親手忙腳亂,把省城裏的名醫,都請教遍了。眼見得病勢日重一日,十分焦灼,忽想起一位老世伯來。這老世伯名叫唐金鑒,曾經挂牌多年,衹是本領有限,生意也不十分興旺。自古道,病急亂投醫,事到於今,也顧不得許多,便吩咐傢丁,拿了自己的名片,送到仁和縣前的直街。衹見一塊又黑又黃的招牌,上面寫的四個小字,分兩行標註的是“三世儒醫”,下面寫的是“唐金鑒醫室”五個大字。那傢丁便站住了腳一想,我們老爺真正鬍塗了,為什麽請教起儒醫來呢?處館帶行醫,本來就打十八層的地獄。這位先生,既是三代的儒醫,三個十八層不是要打五十四層地獄麽?想着,便要踅回傢去,回覆主人。就在這時,斜地裏面走出一個人來,身上着的一件竹布長衫,手裏拿着一柄方頭折扇,朝着傢丁望了一下,問道:“你這人,敢是來請先生的麽?”
  那傢丁接着他一問,信口答道:“正是呢。滿城裏面到處是先生,不知哪裏有個好的呀?”那人道:“俺傢祖太爺,讀的醫書足足堆滿了半間屋子,還不算是好的!除是到那東嶽廟裏把那華陀祖師擡出來纔好呢。”那傢丁聽他這話來得蹊蹺,既然主人傢吩咐來請,定然有些道理,便跟着那人進了頭門,付了號金,在一旁坐下。等候了好半天,不見動彈,心下暴燥,站起身來,嚮那人問道:“俺傢少爺的病勢很急,為何先生不趕快出門?”那人道:“你休着急,俺傢祖太爺的功課,還沒做完呢。”傢丁忙問做什麽功課,那人道:“俺傢祖太爺,年紀七十多歲,讀了一世的書,不知是那上頭的講究功名兩字,就異常的蹭蹬。虧着前年裘大宗師,做了我們浙江的學臺。這裘學臺,是最愛惜老人傢的,俺傢祖太爺,報了個八十七歲的老童生,拄的是竜頭拐杖,進了竜門。裘學臺從那點名桌上,一眼瞧見了,便恭恭敬敬的吩咐着兩個差人,扶進號去。發出案來,果然高高的中了個第十三名的秀纔。俺傢祖太爺,讀得四書五經最熟,時常的對我們講起,說人生世上,到了臨死的時節,不管什麽萬貫傢財,金銀寶貝,沒一件是帶得去的。衹有這四書五經,是孔聖人親手動筆的文章,就是佛祖、如來爺爺和那道祖太上老君爺爺,都看得非常的鄭重,吩咐那轉輪殿下,生前讀得四書五經熟的,準他帶到來生。所以俺傢祖太爺,每天五更裏醒了轉來,便把衣裳披起,點起純檀的貢香,背那四書五經。一共衹消八枝香,便可以背完了。現在已經點到第七枝,約莫已經背到《禮記》呢。你休要這般作急,停一會,我替你催他便了。”傢丁皺眉道:“既然這樣,就把俺傢老爺的名片,還了我罷。”那人聽到這話,半空裏打下一個霹靂似的。好幾天不曾有過生意,今天生意上門,怎好輕易放過!衹得央那傢丁坐下,拿着名片,走到裏邊,見他祖太爺,兀自直呆呆的坐在案前,閉着眼睛,嘴皮兒不住的亂動。等了好一回,閃開兩眼,瞧見他的孫子進來,眉頭一皺,駡道:“你到這裏幹什麽?
  俺恰好背到《禮記》的末一篇,平空地和俺來打岔,把這一部書的書氣打斷了,還不快些走麽?”說着看他孫子,還呆着不走,嘴裏囁嚅着像要講什麽話,便喊一聲道:“來。”他孫子聽說喊得一聲來,曉得上書房的老規矩,臉色早嚇得個青黃不定。
  趕忙走到案前跪下了,雙手捧着一塊紅木板子,請他祖太爺發落。見他祖太爺怒氣衝天,接過板子來劈劈剝剝的,打了一個起碼數二十個手心。他孫子放膽開口,把個名片遞上,說是有人來請。哪知道一個請字,便把他祖太爺喜得眉飛色舞的跳下案來,吩咐他孫子,喊一輛官轎。喊了半晌,不見回來,把他祖太爺急得暴跳如雷。自己撐着拐杖,走上直街,到了轎行裏,見他孫子被一個轎夫扭住,喘籲籲的駡那轎夫一常那轎夫生怕他倚仗着閻王的勢頭,和他拚命,衹得忍氣吞聲,擡着轎子,跟到醫室門口,嘴裏咕嚕咕嚕的說“去年欠下的轎錢,還沒有算清,今天又要衝這個場面,把人傢的筋力給他賺銅錢。”正說着被唐金鑒聽見了,便飛來一個拐杖。幸虧那傢丁擋住了,說好說歹的纔踏上了轎,擡到冷府門首。
  唐金鑒下了轎,進了中廳,便喊着冷鏡微父親的名字道:“竹江老世侄,到哪裏去了外冷竹江聽是唐金鑒的口音,知他脾氣古怪,趕忙從病房出來,拂一拂衣裳,磕了兩個板頭。唐金鑒也板着一副老世伯的面孔,並不還禮,衹用手略伸了一伸,便坐了上炕。問了些寒暄的閑話,用了茶點,引進病房。診了半點鐘的脈,沉吟了片刻,把自己的老光眼鏡,從臉上脫將下來,拿着長衫的右角,嚮眼鏡上揩抹了一番,又低着頭擦一擦眼皮,纔把那眼鏡帶上。看了舌苔,說令郎的這病,本不十分打緊,衹怕是先前的醫生,看錯了門路。冷竹江道:“先前也曾請過些醫生,衹是藥不見效,所以纔敢勞動世伯,世伯要看從前的藥方,請到書房細看便了。”唐金鑒點一點頭,進了書房。冷竹江忙把抽屜一開,拿上一寸多厚的藥方,送在唐金鑒的面前。唐金鑒逐層的翻閱,衹管搖頭道:“老世侄,不是我要怪你。你們令尊和我是同窗兄弟,你是七代單傳,令郎有病,為何這樣的不小心,請那些全沒根底的郎中。倘然有個三長四短,你們這世代書香的門第,不是結果在老世侄的手裏麽?幸虧今日遇着老夫,也算是令尊大人冥冥中的感應了。那醫書上的道理,老世侄是沒有領略過來的,於今且引兩句經書來,給老世侄講講《大學》上面有句道:『心廣體胖,』又說道:『心不在焉,視而不見,聽而不問,食而不知其味。』據着老夫看來,令郎並無外來的感冒,不過積想傷心,心經上有些受損罷了。”冷竹江聽他這話,似乎有理,便連聲諾諾,着傢丁捧上書包。唐金鑒打開書包來一翻,大喊道:“不好了,不好了。』嚇得冷竹江面色如土,摸不着什麽頭腦。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回 道義交挑丹充馬寶 裕豐莊拆色掉竜洋
  卻說唐金鑒接着書包一看,為什麽大喊不好,原來這唐金鑒的行醫,專靠的一部《醫宗金鑒》,平時出門都是寸步不離的。這番臨走的時候,和那轎班上拌了幾句嘴,有些張惶了,便把往年帶進場裏的書包,錯拿了出來。冷竹江站在旁邊一瞧,問道:“老世伯,怎樣?”唐金鑒搖首道:“並不怎樣,衹是書包錯了,這個包裏,原是些《四書味根錄》和那《文料觸機》等類的書,雖然和醫道有些相通的地方,究竟總隔膜着一層。
  我另外有個書包,是我們祖太爺留傳下來的一部《醫宗金鑒》。
  聽說還是宋版初印,所以異常的珍重。我的先父在日,曾經用過一番苦工夫,手錄着許多的經驗良方,用朱筆恭楷,補在上面。就是令郎的這個病癥,也有個對癥良方。於今年老健忘,一時卻想他不出,還須貴價去一遭兒纔妥呢。”冷竹江連忙吩咐傢丁,取了那個書包來。唐金鑒查了一刻,果然查出一個藥方來,即便照本宣揚,用恭楷謄了一張。謄到着末的幾個字,忽然把腳一跺,說道:“錯了,錯了,我真的老鬍塗了。”說着另換了一張白紙,重新謄起。冷竹江側着眼睛望去,和第一次開的藥單,並沒什麽兩樣,衹有藥引上寫的萬寶靈丹第一次寫的是方字少一點的小萬字,第二次寫的是正楷,不由得撲嗤一笑道:“老世伯,這萬字小寫有什麽大出入呢?”唐金鑒把臉一沉,放下筆來,咳了好一陣的嗽,喘得上氣接不住下氣。這裏冷竹江將藥單一拿,早吩咐傢丁去贖藥了。唐金鑒氣得白眉倒竪,枯眼雙睜,嚮冷竹江大聲說道:“老世侄,你知道“惟口啓羞”一句的古書麽?當初令尊大人和我同窗的時候,沒一天不拿這句話兒朝思暮想,纔免得流落下去,做了下流種子。
  現今令尊大人去了世,我的年紀也老了,算來這世界,也是你們的世界了。但是老夫為着世交上面,顧不得你們怪我,我還要瞬叨幾句。老世侄你既是讀書人,難道《論語》上的“執事敬”三個字都忘記了麽?不說是我們這班人,就是宋朝第一個理學朱紫陽先生,也說過寫字要端莊,不然,便非居敬之道。
  你看我多寫幾個字,衹當我是多事,你可知道星星之火,能燒萬裏長城,一件事不謹慎,件件事都做不好麽?不講別樣,單講令尊大人,那年殿試的一節,本來擬定了是個狀元,為何狀元卻被人傢奪去呢?仔細想來,也不過一時大意,把那策上的“當塗典午”的一句話,寫做“當塗典牛”。湊巧那年的大總裁,門庭微賤,他封翁是個牛經紀出身,衹當這句話是有意嘲笑他,就把這本捲子打到歸班的進士裏面去了。你想這寫字是輕易錯得的麽?況且我的祖父,兩代都是杭州城裏有名的孝廉。我雖然頭髮白了,明年科場還不免進去走走。好歹我進學的那年,是報的八十七歲,明年便是九十歲了,照着國傢的定例,也好博一個恩榜回傢,榮宗耀祖,纔不孤負我讀了一輩子書的辛苦呢。”說罷氣昂昂的嚮那炕上一躺。冷竹江怕他有些尷尬,不敢做聲。廚房裏早把酒席備齊,便請唐金鑒到中廳,用個酒餚。唐金鑒起身告辭,冷竹江趕到賬房裏,拿到五塊洋錢,封了一個席敬,另外又賞了一塊洋錢的轎班,恭恭敬敬的送在唐金鑒手裏。唐金鑒用手一捏,笑逐顔開的說道:“我與令尊係道義之交,這錢財本是公共之物,何用這般的客氣。”
  話雖這般說,那衹手早已縮到袖口裏,捏緊了拳頭,道了一聲奉擾,走出頭門。正要跨上轎板,忽然記起一事,道:“我說我是老鬍塗了,連贖來的藥,都沒查點呢?”踅轉腳步,到中廳坐下。冷竹江趕緊把那藥捧上。唐金鑒看那藥包上的招牌,是個慶餘堂,便道:“老世侄,你們紳衿人傢,衹顧招牌的好看,全不講究這藥中的道理。慶餘堂雖說是遠近馳名的藥店,但是今不比往,用的一班新同事,都是些獐頭鼠腦,點起藥來,件件大意得很,非多即少,實在是靠不住的。倒不如我那小親傢開的同仁堂,雖然門面不及他傢的闊綽,卻反精細了好幾倍呢?”一面說,一面打開藥包,逐件挑剔,大聲駡道:“混帳混帳,這慶餘堂兄真正是豈有此理,連萬寶靈丹都沒有了麽?”
  冷竹江近前一望,果然藥方上批了自備兩個字。唐金鑒接着講道:“萬寶靈丹,是藥方上第一位要藥,少了這個,如何使得?
  慶餘堂尚且沒有,其餘城裏城外的大小藥店,就是同仁堂,一定也沒有的了,這便如何是好?”冷竹江為着兒子的病,聽他這般一說,自然是十分着急,立請唐金鑒設法。唐金鑒沉吟了許久,忽然跳起來說道:“人到年紀老,便不中用了,前番我查藥庫,還查得半小瓶呢,這原是傢先父親手製配的。配這藥的時候,是京城裏一位老翰林,在四川做官,和傢先父至好,送來的一錢真馬寶,足足的值一千多兩銀子。傢先父把這馬寶,供在至聖先師的面前,供了七七四十九天,虔心禱告,另外加上些珍珠、玻拍之類,配成了三錢五分,裝成兩小瓶,醫治了十多個人,都是藥到病除的。偏偏令郎今天的病癥,又要用得這個靈丹,偏偏我又忘記了,你道鬍塗不鬍塗?”冷竹江聽他說得十分鄭重,便求他回去取來,唐金鑒道:“論起理來,我與令尊既係道義之交,便應送上兩分纔好,但是古人說過的,君子周急不濟富,這一服靈丹,也不過值得一百多兩銀子,照府上現在的光景,雖然不比從前,也還算省城裏數一數二的富戶,犯不着破費老夫。老夫的棺材本全靠在半瓶靈丹上面,也沒有從井救人的道理。老世侄,你說是不是呢?”冷竹江不等他話講完,耐不住他的酸氣,連忙答應道:“世伯怎樣吩咐怎樣好,不管一百二百銀子,小侄準數送來便了。”唐金鑒道:“既是老世侄這般爽快,本來要一百八十兩纔到本,看着通傢分上,作二百塊洋錢好麽?”冷竹江走到賬房,支出二百塊洋錢,吩咐傢丁跟着送去。送到醫室,唐金鑒掏出一塊洋錢,着他孫子兑了十角零三十個錢,數了三十個錢賞傢丁,轎班上開銷了四角,其餘六角,便嚮布袋裏一兜。走到內室裏,查點藥瓶,無奈藥瓶都是空的,衹有一瓶紅靈丹,是前兩天在他小親傢店裏討的。倒出一看,嫌他顔色太紅,拖開抽屜,想找些白顔色的藥料,配在裏面。眼光不好,抽屜不知是哪日開的堆了一攤白雞糞,幹在裏邊。便把它用玻璃瓶嚮棹上揉碎,剛要攙入紅靈丹,哪知道紅靈丹的藥性甚烈,竄入鼻孔,登時打了三五個噴嚏,將紅靈丹打得滿案,急得渾身冷汗。用雞毛慢慢地掃起,湊和了一半,足足裝成半小瓶,交那傢丁去了。到了明日,外面碰碰磅磅的不住的打門。唐金鑒正在牀上,數那二百塊整封的洋錢,嚇了一驚。莫非冷傢小孩子變卦麽?叫他孫子快些出去,把門抵祝他孫子睡得兩眼朦朧的,聽不十分清楚,衹當是叫他開門,便趿着拖鞋,披着衣裳,把門開了,也不問那打門人的道理,踅到牀上,依舊的躺了。這裏打門的人,攆了進來,一直到了唐金鑒的臥室,把唐金鑒嚇得慌了,兩手抓着洋錢嚮被窩裏亂藏;搖着頭說道:“不好不好,我的老毛病又要發作了。”連衣倒下,裝做呻吟不絶的樣子。來人見得奇怪,便喊道:“唐先生,你為什麽了,我傢少爺正要請你復診呢。”唐金鑒聽說什麽少爺要復診,心上一穩,知道大事無妨,止住了哼聲,問你們是冷府來的麽?少爺服下藥去怎樣?來人道:“病是退去了,衹是精神還不十分復原。”唐金鑒聽得這句話,好比窮秀纔得了個開科發甲的好夢一般,從被窩裏一躍而起,喊他孫子起去衝茶。他孫子睡還沒醒。當是祖太爺要撒,忙把一個馬桶,送到牀前。
  唐金鑒駡道:“鬍塗王八羔子,這般的懵懂。我說你不是我養的,真是一點兒不錯呢。”說得把來人都引動了撲嗤的一笑,祖太爺如何養起孫子來呢?唐金鑒自知失言,紅着臉駡一聲走開。他孫子纔拔起腳步走了。唐金鑒定睛一看,知道來人便是昨日的門丁,問道:“你傢老爺起來麽?”傢丁道:“我傢老爺和大太,昨天一夜都沒有睡,整整陪了俺少爺一夜,俺少爺服下藥後,覺得那靈丹的氣味,有些骯髒,胸部裏作惡了好幾陣。
  到了三更多天,鬥然嘔吐大作,吐出來的東西,又酸又辣,怪觸人的頭腦。一吐之後,俺少爺倒清鬆了許多,出了一身透汗,心也安了,胸部裏也寬了。所以我傢老爺,特地把自己的官轎,來接先生,請先生即便起身,省得我傢老爺等得心焦。”唐金鑒收起了整封的洋錢,另外掏了三塊,帶在身邊,進到冷府,診了脈,開了個清補的藥方。冷竹江問道:“世伯的萬寶靈丹,果然名不虛傳,衹是裏面紅的很像紅靈丹,白的很像金雞納,這就奇怪了。”唐金鑒道:“老世侄休得多疑,配這靈丹,曾經對天發咒,神明都知道的,明明是馬寶,什麽金雞納呢。況且湯頭歌訣,我也算讀得熟了,衹有雞肫皮,是入藥的,並沒什麽金雞納。”冷竹江畢竟也是個讀書人,有些書氣,偏喜歡和人辯駁,一個字都要咬出汁漿來。當下接着唐金鑒這一說,便要顯出自己的文明來,答道:“世伯看的是中國藥書,這金雞納並不是動物,原是從植物裏煉出來的。”說着打衣袋裏掏出一瓶來,給唐金鑒看。唐金鑒見是上海華英大藥房製的,便道:“這個藥房的名字,便不通,那會有什麽好藥!中國書上衹有英華兩字,是常用的,怎樣顛倒轉來叫做華英呢?”冷竹江忍不住笑聲,答道:“這華字是指中華大國,那英字是指英吉利國,先華後英,和那文法上,卻沒什麽關係。”唐金鑒皺眉道:“英吉利三個字的國名,從沒有見過經傳,一定是個外洋的國名了。既然如此,老世侄,我還有一言奉勸,從古以來,衹有用夏變夷的,沒有用夷變夏的道理。這華英大藥房的藥,倘然是中華出的,可以治病,若是英吉利出的,就怕不妥。所以《春秋》上面,沒一處不嚴那夷夏之防呀。我與令尊係道義之交,纔肯說到這裏呢。”冷竹江怕他惱羞成怒,便收住話頭,封了席敬,送他出門。唐金鑒用手一捏,臉色鬥變,怪他少了轎班的一塊賞錢。仔細一想,這轎子原係冷府自備的,怪不得他,纔把臉色轉了過來,掏出三塊洋錢,嚮桌上一放。冷竹江道:“這裏傢人等小侄自己賞罷,世伯不必客氣。”唐金鑒道:“不是呢,這是昨天二百塊裏面的呀!我拿到大街上裕豐錢莊上兑的,據莊上的夥計說,洋錢不好,所以交還了老世侄,還望老世侄吩咐賬房,以後遇着不好的洋錢,不準亂攙,免得壞了書香門第的聲名。”冷竹江答應了一聲是,告知賬房,賬房裏接着洋錢一敲,說這三塊都是好的為甚要換?況且洋錢上的印,也不是我傢的,這就奇怪了。冷竹江仔細一看,卻是三塊竜洋,明白唐金鑒的用意。竜洋的市價,衹換得九百七十文,比起英洋來,欠少了二十文,這位老世伯,難道是養在銅盆裏的麽?連這區區六十文銅錢,也值得撒個謊?虧他和我談起開口也是道義之交,閉口也是道義之交,衹準用夏變夷,不準用夷變夏,為什麽用起洋錢來,卻變成了一個反比例呢?想到這裏,不免落下淚來,替中國讀書人傷心一番。還是那同事做事爽快,換了三塊英洋,送與唐先生道:“老先生,洋錢上是有印的呀?”唐金鑒也不覺得這話的輕重,接着去了。過了幾天,冷鏡微身體痊愈了,傢丁拿進了一張名片,送與冷鏡微。冷竹江瞧見名片上的字,就有些不願意。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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