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测之棋
朱俊飞
玄幻小说
刑如月,男,42岁,未婚,天资过人。五岁学画。六年后弃绘学书,三年而成世界一流书法
家,精通多门笔法,尤擅魏碑和柳体飞草,拥有国际声誉。仅过一年,他又同时涉足音乐和气功。
因精力过于分散,未得大成。但据说已能发放外气为人治病。对中外音乐原理也稍窥门径,能随
口说出任何人用任何乐器奏出的任何音乐的名称、作者姓名、国籍及其所处的时代。如此三年以
后,他突然写出长篇自传体小说<<贪多恨>>,字里行间透露出对过去滥用精力天赋的悔恨。但文
笔凝练饱满,才气横溢,震惊了文坛。以至吸引了中国五大出版商对他进行了长达半年艰苦而徒
劳地游说,令他不胜其烦。然而,就在这种日夜被人监视,一天二十四小时受到骚扰的情况下,
他发明了一种后来以他的名字命名的"传感电脑",一时疯魔全球。他的财富在三个小时内增加了
七倍。现在您使用的就是如月2号人机型传感电脑……
苏安苍突然睁开眼,向他的副手道:"小赫,这么说,他很富有,一点儿也不在乎钱了?"
瘦小的郝赫诡异地作个在他看来非常潇洒的摇手动作:"苍老儿,您再看看就知道了。"
苏安苍厌恶地翻了一眼他那瘦得如同骷髅似的脏手,重又阖上双眼,电脑继续把资料传入他
的脑中……
……当他的"自愿跟班"们发现这位"主人"的财力足以买下他们所有的财产(包括他们的睡衣
和内裤)时,他们才不得不悻悻离去。然而,令世人瞠目结舌的一幕出现了:不久,他竟然把他
名下所有的财产全部捐给了一家研究所,自己则从此用一支炭笔为人画头像,居然生意甚好。以
此为生至今。
……
……
"如何?"郝赫满怀期望地看着苏安苍的脸色。
"很简洁!"苏安苍口不对心地敷衍一句,忍不住又问了一句:"就这么点儿吗?"
"蠢猪!"郝赫暗暗骂了一句,陪笑道:"是啊,他从十九岁开始,每天就拿着炭笔画素描,
二十三年从不间断,而且再也没干过别的。"
"笨蛋!"苏安苍终于按捺不住,重重一拍桌子,"你以为我真闲着没事干吗?我们需要的是
能打败'太极星'的超级棋手。你花了六天,就访到这么个业余画家?一、二、三......"他掐起肥
肥的手指,一五一十算了起来。
郝赫知道他正计算应该扣自己多少薪水。乘他还没算清楚,忙道:"苍老儿且慢!您跟我说
的是找一个能打败`太极星'的人,可没告诉我非得是个棋手啊!"
苏安苍抬起头:"怎么,你是说他能赢'太极星'?"
郝赫连连点头:"是呀!是呀!"
苏安苍忙闭上眼,把那段资料反复又看了三遍,心里盘算了五遍,再睁开眼时,胖胖的脸上
已荡漾起笑的海洋,"嗯?照你的资料上说,他好象从来没下过棋?"
郝赫道:"是啊,苍头儿!"
苏安苍斜睨他一眼:"小郝啊……"
郝赫心中一喜,知道自己终于可以翻过身来,小小赚一笔"外快"了。
"苍老儿,我听着呢!"
苏安苍眼一凝:"我不占你便宜。一博一,三十万,怎么样?"
郝赫呆了一呆:"苍老儿,您博哪一方?"
苏安苍"呼"地吐出一口粗气,喷在郝赫脸上,"那还用问,老规矩。"
郝赫心里乐开了花,满鼻子的臭气也变得香喷喷的:"苍老儿,您不想见见他吗?"
苏安苍眯着眼,心想:"他奶奶的!先赚你二十万,再让你滚他娘的蛋,让你落个'祸不单行
'!看你这小子以后还会不会这么笨?"
"啊,人我就不用见了。你代表我和他签约,如果他赢了,那一亿奖金智傲公司和他一家一
半,不,他不是不在乎钱吗?三七开吧!"
郝赫迟疑道:"我们七,只给他三?恐怕……"
"我说你怎么这么笨呢?他本来就不在乎钱,你给他三,他更不会用心干了。给他七成!"
郝赫吓了一跳:"给他七成?"
"对。不仅如此,你告诉他,如果他输了,那十万出场费,也由本公司承担,让他放开去
下,不用担心。"
郝赫眼珠一转,突然明白了:"这蠢猪,他想害死我呀!"
***************
幽静的画室,悠闲的人。
刑如月坐在小画架前,右手玩弄着一支炭画笔,笑道:"怎么会有这种好事,免费请我去参
加游戏?"随手在架上画了两笔。
郝赫苦着脸:"老舅,求求您,救救我!"
刑如月看看他的脑型,又画了一笔,笑道:"到底你舅舅是我,还是我舅舅是你呀?这个问
题先得搞清楚。不然,你妈又要骂我了。"
郝赫偷偷瞧了瞧他的神色,道:"这还用问吗?当然您是我舅舅了。"
刑如月扔下画笔:"那我怎么能'救救你'呢?"
郝赫醒悟:"对,对,您不能救……嘿嘿!您一向是以助人为乐,一定会帮我的!"
刑如月皱皱眉:"这件事,我恐怕帮不了你。你不就是想要我去请四大将出马吗?可叶九段
到维也纳学习音乐去了。滕九段和詹八段早就放出风儿,不会掺乎进去。小丁九段么,我又没那
么大面子,我可不想去碰钉子。"
郝赫汗一下子就湿了脊背。没有这四大顶尖高手出马,谁能赢"太极星"啊?
刑如月叹口气:"你现在明白了吧?你的苏头儿苏经理为什么这么有把握赢你,他早知道你
请不到超级棋手的。事实上,'太极星'已经连胜十二名一流棋手,我是叶滕詹丁他们,这时候也
不会上去的。夫战,勇气也!气势上先已经差了一截,棋怎么下?我看算了,你认输吧!钱不够
不要紧,我这二十年倒也攒了十来万,先借给你,十年以后还给我,1%的利息。这样你妈也不会
怪我。"
郝赫道:"我不能就这样认了!舅舅,我不会要您的钱。只是,您不能再去劝劝小丁九段他
们吗?他们现在是唯有的几位能赢'太极星'的高手了。连他们都不敢迎战,那围棋还能称得上是
'人类第一运动'吗?人类又怎么还能挺起胸膛说'人有围棋人怕谁'呢?"
"哈!月老兄,想不到,你这外甥的口才可比你强太多了!"卧室门一开,鱼贯走出来三个
人,一老一小一壮年,个个目光清澈,风度俨然,一副宗师气派。
郝赫大吃一惊,讶笑道:"老舅,想不到你这小小一间卧室,竟然藏龙卧虎,装着大半个围
棋界呢!滕九段,詹八段,小丁九段,你们好吗?"
"我们不怎么好。你恐怕也不会太妙。"
"有三位保佑,我一定会逢凶化吉,后福无穷的。"
棋坛三大至尊互相看了一眼。
刑如月微一皱眉,道:"三位今天研究的情况怎么样?"
三人各自找了个位子坐下,又互相看了一眼。
这时就连郝赫也觉出气氛不对,低下头,眼珠不住乱转。
刑如月拣起画笔,随手又涂一笔。心如怒涛狂卷,百星互撞。他暗暗地想道:"难道这三人
合计了两天,也无计可施么?"
老实说,他从来不信在智力上人类会输给机器。所以当前天看到这三大名流联袂而至时,他
心里还暗暗好笑。
现在,他却不得不重新看待这个问题了。
难道"太极星"的能力真的已经超过人类了么?
不,这绝不可能!
他轻轻描上最后一笔。立时,一个毕灵毕现的小滑头贼忒忒地偷偷窥视着他的眼睛。
他哈哈一笑:"小子,这张送给你了。"
他身后的三个人愁颜同时一展,笑了起来。
这幅素描实在太像郝赫了。
郝赫也笑了。
和三棋手不同,他太清楚刑如月的脾气了。
他知道,这位老舅终于动了好奇心,决定要出手了。
****************
终极公司的对局室极之雅致,也极之豪华。刑如月身后的苏安苍和郝赫二人虽然在电脑终端
上不知反反复复看了多少遍,但此刻亲眼目睹了这间名为"深虑"的著名房舍,仍不禁目瞪口呆。
苏安苍盯着墙上那座款式十分古典的巨钟,嘴里直吞口水,想道:"他奶奶的!莫非是七百年前
天工坊出的那两座金钟之一?那可是纯金的呀!"郝赫则轻轻抚摸着黝黑无光的椅背,暗暗欣羡:
"真不愧是千年不衰的世家公司,没有一丝轻狂之气。"
刑如月淡淡扫视一眼,只微微一颔首,便潇洒地坐下:"ZJ的牌子是谁的手笔?很有点儿味
道。嗯,势来不可止,势去不可遏!单是这块牌子,今天已不虚此行了。"
终极公司的总裁林之矜脸现喜色,正要接口答话。他身边高大俊秀的太极星已含沙带刺道:
"难得刑先生满意。以前那十二位人类高手可没有一个象刑先生这么好说话。"
刑如月散散地看他一眼:"我这人没有耐性!这就开始吧?"
太极星道:"很好!"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
仲裁人藤虬九段无言地作了个手势。林总裁浅浅向二人鞠了一躬,首先退了出去。郝赫忙拖
着苏安苍跟上他。临出门时,只听太极星道:"如何猜先?"刑如月答:"随便!"接着,"啊乞"一
声,打了个喷嚏。
太极星默默注视着对手,脑子飞快地转着:"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
他不是人!但他是一群顶尖的人类完全按照自己对人的理解创造出来的。他的大脑不但具备
了电脑的所有功能,而且被赋予了种种人脑独具的能力,其中的模糊判断和神经元判断能力已近
完善。因此他虽然在整体上还无法与人类智力抗衡,但在某些特殊领域,却已超过了人类最好的
高手。
很不幸,围棋也在这个范围之内。
更为不幸的是,现代社会不知什么时候形成了一种坚定的信念。那就是大多数人认为:人类
智力的进步可以透过围棋的发展过程来感知。也就是说,围棋是人类智慧的结晶,围棋大师代表
了人类最高的智力水准。
所以,太极星的面世,对人类产生了巨大的威胁。对此,尽管包括太极星的制造者在内的绝
大多数人类都还懵然不知。但叶藤詹丁等第一流的棋手和太极星自己,却早大致明白了其中的玄
机。只是,他们都不可能公开讲出来而已。
四大高手固然有自己充足的理由。太极星也由于具备了较高的智力,非常明白自己的尴尬处
境。一方面,人类竭尽全力提高电脑的人工智能。但如太极星真的胜过了人类,人类会怎样对待
他呢?几乎不用计算,太极星就知道了自己那时必然的下场。
这真是具有讽刺意味。人类得以暂时保全面子,竟然是由于人类所制造的机器智力太高的缘
故!
太极星经过十二场大战,再仔细研究了天下名棋手的棋路之后,得出明确的结论:至少在这
项人类痴迷而自信的运动方面,自己是最好的!
他不愿与四大高手中的任何一位对弈。那会令他为难。可对刑如月,他就没有什么顾忌了。
虽然他是个著名的怪人,但他并不懂棋道。
然而……
为什么他会来挑战呢?
刑如月一直半合着眼睛,但太极星脸上任何细微的变化都很难逃过他那画家的眼睛。他心里
也有一丝疑惑:"他真是个机器人吗?为什么他会有如此丰富细腻的表情呢?"
但这种想法只不过持续了几秒钟时间,他就不得不考虑另一个实际问题:"第一着下在什么
地方呢?"他猜中了黑棋,但他却不知如何去落子。
说来好笑,他的围棋老师,既不是"老兄"藤詹,也不是"小弟"叶丁,而是他的外甥郝赫。他
在学棋的年龄正迷恋书画,错过了机会。等他结交名流高士,闲暇甚多时,心境已变,不愿再胡
乱糟蹋天赋。反而加倍警惕,时刻提醒自己。因此他虽多与棋士交往,对棋道却仍一窍不通。这
一次为了会会这位智力超群的太极星,昨天临时向外甥学了一点围棋基本规则,知道了围棋上所
谓的"气"和"空"这两大原则。郝赫本来还想多教他一些,可他认为已经够用了。
等坐在棋桌前,他才意识到失策。没有开始,怎么会有过程?又怎么能结束呢?棋盘这么
大,从哪里起步最好呢?
他不自觉地抓起一颗棋子,举在下腭前,但一时却不知该怎么办。
观战室里,好手云集。以丁裳九段和詹战八段为首,共有十七名第一流的棋手。加上林、
苏、郝三个,整整二十个人紧紧盯着终端里的棋局。但室内十分静宓,又象没有一个人。
郝赫看看终端最下方的计时钟。比赛已开始一刻钟了。
可老舅还没有下子!
苏安苍幸灾乐祸地看着郝赫流汗的瘦脸,心里已在想:"回去以后得立刻把公司的名字换
换。虽说赚了不少真金白银,可智傲公司连续四次冲击太极星失手,未免太不吉利了。"
丁、詹二人对视一眼。他们几乎同时发现了刑如月脸上的汗滴。
怎么回事?难道月兄真不会下棋?
对刑如月,他们四个一直有一种云中赏月,雾里看花的感觉。他们也曾侧面试探过他,想和
他对弈,但没有成功。除了画画以外,已没有其它任何事情能打动刑如月。
不过,有一点他们却深信不疑,那就是刑如月的智慧。
一个人是不是有智慧,跟他会不会下棋完全是两回事。
四位棋界首领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一点。
但围棋却的确是一项最深奥的智力运动。
所以他们才会对刑如月抱有最后的希望。
太极星摆下擂台已有一年了。他们已经无法再拖下去。如果刑如月败北,那就是人类向电脑
俯首称臣的开始。
人类也许可以毁掉太极星,并制订法律,来延缓这个进程。但就象人类在明白核弹可以灭绝
地球以后仍继续大力制造核弹头一样,这个进程决不可能真正停止下来。
总有一天,人类会成为电脑的奴隶!
除非……
除非根本不去开启这个"潘多拉的盒子"。既使打开了,也必须立即盖上。
智慧一等的丁裳和詹战,不知不觉间汗珠也鼓出了额头。
刑如月,他明白这个道理么?
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情。
刑如月又打了个喷嚏。
这也很正常。观战的人中间,起码有一半人知道,刑如月不习惯由电脑秘书控制的环境。他
只喜欢天然的气候,哪怕极热或极冷。只是客随主便,他又不是个挑剔的客人,所以勉强忍受下
来。
但他手上的棋子,却随着这一震,而落到棋盘之上。
十九.15位。
郝赫立刻站起来,移到林之矜身边,低低而清晰地解释了两句。
林之矜恍然。当即下令关闭阴离子调节设备,并和藤九段通话,请他代表自己向双方棋手道
歉。
太极星要求重新开局。
他需要堂堂正正的胜利。
刑如月拒绝了。一边赞叹着太极星的棋德,一边暗暗松了一口气,心里想着:"好不容易才
落下这颗子,再拣起来,那下什么地方?想想都头疼!"当然,这话可不能说。不过他也自有冠
冕堂皇的理由:"落子无悔!你们再劝,想逼我马上认输么?"
太极星的回答是"啪"地落下一子。
一.5位。
观战者都"啊"地一声,心里暗暗佩服:"真不愧是'太极星'和刑如月啊!"
太极星用行动表达了对对手的尊重和赞赏。
藤虬挠挠白头。
象他们两个这样大有古风的棋士,现在已经快绝迹了。
所以,他也没有去干涉。
刑如月眼睛一亮,看看太极星。
这一瞬间,他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自己似已把握到胜利之门的钥匙。
他的脑海中,闪现出这样一句话:"自然既立,阴阳生焉;阴阳既生,形势出矣。"这是古代
一位叫蔡邕的文学家在他一篇论书法的文章中说的。
那篇文章是他很小的时候读到的。他甚至还想起了那篇文章的名字。
《九势》!对,是《九势》。
太极星锐利的电眼立刻捕捉到刑如月嘴角微显的一丝笑意。他困惑地启动了大脑的"笑容分
析系统"。一秒钟以后,他得到一个令他心生不安的答案。
必胜60%,感谢25%,不明15%。
那60%,他并不在意。和他手谈过的任何一个棋士,对取胜的自信都要远远高于这个比例。
至于那25%,则使他感叹对方晶洁的品质。
他不安的是,为什么会有那15%?
对他这种级别的智能电脑来说,这是个很不好的先兆。
因为这至少意味着对手的掩饰能力并不比他差。而作为一个画了二十年人头像的画家,其观
测能力也是不容轻蔑的。
他体内灵敏度极高的感受系统这时也发出了警告:对方的气势正处于逐渐凝聚和增强的过程
之中。
刑如月慢慢合上双眼。
如果说,他面前的这块棋盘刚才还是处于混沌无名之状的浩浩宇宙的话,那么现在形势已为
之一变。
由一生二,太极分也!
那两颗在棋手们看来处于极可笑位置的棋子,在他眼里,却是那么和谐!那么美妙!就象太
极图的两只太极眼,处处显示着恰到好处的刚柔、舒敛、虚实、轻重等对立统一的阴阳两个方
面。
他轻轻嘘了口气,彻底明白应该怎样进行下去了。
盘上对称的两粒黑白子暂时处在平衡状态,没有什么优劣之分。所以目前的形势是不相上
下。只要自己能破坏这种阴阳平衡,让自己的黑子占据优势,把对方的白子置于劣势地位,则必
然可胜。
一想通这点,眼前立刻浮现出阴阳两气遥遥对峙的景象,他不加思索地随手抓起一颗黑子,
投进盘中。
那是他发现的唯一可以充分对对方整体进行压迫的位置。
观战室里一片哗然。
刑如月下在了天元位上。
对这着棋本身,人们并无异议。天才嘛,本该如此飘逸不羁方合道理。
令众人大奇的是,刑如月的眼睛分明是闭着的!他怎能如此准确地找到位置呢?
林之矜命令:"录像特写!定格:刑先生的面部。"
对这个命令,连敌意甚深的郝赫都没有反对。
电脑秘书马上执行了。
结果令大家闭上了嘴巴,却弄疼了眼睛。
毫不犹豫打下棋子的刑如月,神态坚定如怒目圆睁的大才子,双睛果然是紧紧闭着的!
沉不住气的詹八段实在难以置信,居然向电脑发问。
电脑的回答也是毫不犹豫的。
是的!
太极星的身体轻轻动了一下。
本来,电脑棋手是不会有什么身体语言的。但太极星的大脑是模拟人脑制成的,与任何电脑
棋手都完全不同。所以,他先天就有人类遭到刺激后的自然反应。
迫不得已,他开启了从来未曾用过的"整体分析系统",要求对刑如月进行全面的"身体检查"。
答案在他意料之中:对方身体没有任何异常,未携带任何仪器。
他的身子又扭动了一下。
刑如月既然没有特异功能,也没有借助任何设备,他凭什么闭着眼睛下棋?而且落得如此准
确,毫无偏斜不正之态?
太极星几乎要怀疑自己的电眼出了故障。
可他知道,那比对方闭着眼睛下棋更不可思议!
他迟疑了三分钟,才落下一颗子。
对他来说,这也是创记录的长考。
刑如月整个身心都已沉浸在宇宙之中。
他并不知道旁人在想什么,但他却明确地察觉到太极星那一刹那的心悸。
他知道他下对了。
而对方的反击也让他十分满足:"好完美的图画!"他审视着双方的阵形,不停地试探从左
方、右方、上方、下方进行攻击。但太极星守御十分严密精细,偶尔反击,却又非常大胆犀利,
始终保持着完美无缺的态势。令他在赞美的同时也不禁苦恼心惊:"他居然毫无破绽!"
观战室里,大多数人如痴如醉,心神皆迷。连丁裳和詹战也不例外。。
这时,他们早把刑如月的眼睛是睁是闭这个疑问忘得一干二净,只是目不转睛地瞪视棋盘,
期待着双方的下一手。
唯有苏安苍和郝赫仍保持着清醒。他们虽是挑起这场"战争"的元凶,但两人的棋艺其实却是
令人吃惊的差劲。他们真正关心的只是能不能赚到钱。
郝赫碰了一下苏安苍:"苍老儿,三百万,老规矩,怎么样?"
苏安苍顿时肝火大起。
他之所以决意把郝赫扫地出门,并不是郝赫干活不卖力,也不是嫌他太笨。相反,他私下认
为,郝赫比起自己虽有不及,却比天下大多数人更聪明。
他最恨的是,以郝赫的智慧,应该猜得到他最讨厌什么。
他不喜欢人家叫他"苍老儿"、"苍头儿"。他认定,这是两种古典的侮辱性称呼。
这种想法实在不能算错。
但郝赫却从一入智傲公司,就只用这两个词儿称呼他。
到现在已经叫了三十三天了。
他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
现在,这小子居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这么肆无忌惮地这样叫他。
郝赫见他红着脸,连脖子都在充血,以为他心虚到了极点。不禁大摇其头:"苍头儿呀苍头
儿,您可真识……"
"时务"两个字还没出口,苏安苍三十三天积累下来的狂怒已陡然爆发:"三千万!"
一声惊雷动天下!
郝赫吓得跳了起来:"什么?"
林之矜侧过头,嗔怪地瞪了二人一眼。
苏安苍快意地看着郝赫苍白的脸,狠狠道:"怎么样?"
八十二、八十四、八十六……
太极星的每一手仍是那般沉着规范。
刑如月感到压力越来越大。这是强攻不果的必然反弹。他透视一下全局,稳稳在自己的阵中
添上了一支援军。
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
他从未象现在这样更能体会到老子的睿智。
咦?
好象有些不对……
刑如月那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敏锐的感觉此时又提醒他:对方心理突然波动,出
现不稳迹象。
他蓦然睁开蓄锐已久的双眼。
他看到了一滴汗珠。
太极星的汗珠!
他竟然会出汗!
刑如月思想一震的同时,又捕捉到太极星七色闪烁的眼睛里发射出的明显惧意。
刑如月知道,太极星决不是因为自感棋力不济而气沮神靡。
棋力上的差距并不是他的过错。他的责任只是尽量发挥现有的实力。
而且,现在还远远没有到能谈论胜负的时候。
那他害怕什么?
刑如月大感兴趣。
"啊乞!"莫名其妙地,他又打了个喷嚏。
观战室里,丁裳和詹战又交换了一个眼色。
他们再次同时看到了汗滴。
只不过,这次出汗的主人换了而已。
苏安苍和郝赫冷冷对视着。
林之矜则以一脸鄙夷,却又忍不住好笑的模样看着这两个人。
他甚至连那么精彩的棋也不看了。
因为他觉得,这两个人的表演更为精彩。
意外又一次发生了。
在太极星举着棋子,正准备下第一百手的时候,刑如月头一扎,身体忽然向着棋盘栽了过
去。幸好太极星手疾眼快,右手顺势前伸,撑住刑如月的前心,才避免了黑白子四溅的惨剧。
对局室里的电脑侍者全都呆住了。有两个级别稍差的的侍者甚至因信息溢出而大感浑身不
适,一阵火星乱迸后瘫痪在地,报废了。
能坐在这间对局室的都经过了电脑秘书不动声色地各种检查,包括身体检查。不合适的人是
绝不允许进来的。谁见过这种可怕的景象啊?
藤九段今年六十五岁。这正是从壮年向老年过渡的年龄。所以他比青年人镇定,却又比老人
敏捷。他风一般从裁判桌后转出来,扶着刑如月仰靠在宽大的椅背上,转头吩咐正忙着给刑如月
把脉的太极星:"别瞎忙。先去填封手吧!"
这是充分了解太极星的吩咐。如果换个对手,或许会立即要求判刑如月弃权负也说不定。因
为刑如月这种局中昏厥,按照最新的裁判法,属于严重干扰对手思路的行为。被干扰方有权提出
对局结束,裁判不得予以否决。
这部最新的《裁判法》是在棋迷联合会的强烈要求下通过的。因为社会上绝大多数人认为,
围棋作为人类文明的一种象征,她的守护神──棋士,决不能是体魄不够强健的弱者!
当然,职业棋士中对这种看法不敢苟同的大有人在。如叶九段,在新的裁判法通过的当天,
便宣布脱离棋界,然后远赴海外,另谋高就去了。
藤九段虽未公开反对,内心也很不痛快。
但现在他却并不担心。
他从心底里感激太极星的制造者们。不管他们制造这种超级电脑的目的和因此而造成的后果
如何,但正是由于他们深沉而古老的自尊渗入到太极星的中枢系统,才使得刑如月暂时避免了失
败的命运。
自然,人类也暂时仍得以封闭这个可怕的"潘多拉的盒子"。
太极星只闪烁了两下眼睛,就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看了刑如月一眼,点了点头。
这时,刑如月勉强睁开眼,低声道:"找张老先生来。"
************
张墨是一位脾气怪异的老头。
平日你根本找不到他人。要见他,非得事先在网络上预约。他如果同意,马上就会派徒弟来
你的住处。因为他知道,你并不是想念他的人,而是他的医术。碰到他不高兴,对不起,天王老
子也不买面子。可要是他尊敬的人呢,他也许就自个来了。
刑如月并不是老头尊敬的人。因为他对老头一向很放肆。
但他是老头喜欢的人!
所以老头一听说他有病,马上带着一支由七名专家组成的"医疗军团"赶了过来。
在刑如月的卧室,老头仔细检查了他的脑部和心脏。一般来说,这是棋手最容易受伤的两个
部位。
刑如月斜着老头可爱的红脸,笑道:"检查了半天,是不是我没什么病,你反而生病了?"
老头咂咂舌头:"奇怪!为什么每次见面,你的胡说最后都被证实是真理呢?"
另几位专家都笑了起来。
老头瞪他们一眼:"笑什么?你们也想看笑话?出去!出去!"
那些专家一齐伸伸舌头,然后大笑着全都出去了。
刑如月笑道:"老张,你教授徒弟很有一套嘛!"
张墨道:"是啊,我就想赶快把我知道的都传给他们。"
他的神情使刑如月吃了一惊。"老张,你怎么了?"
张墨沉吟了一会儿,道:"这次你可能又说对了。"
************
傍晚,无月。
刑如月满脸疑惑。
这是一个他早已料到必来的客人。
但他没想到他居然来得这么快。
太极星直言不讳:"刑先生,你知道我会来吗?"
刑如月点头。
太极星道:"那就是说,我还不是无可救药?"他的声音里微带着一丝欣慰和如释重负。
刑如月淡淡道:"如果你输了,也许你会被重新拆开研究。但你还并没输啊?"
太极星道:"如果我赢了,想拆我的人可能更多千倍万倍。刑先生,不用再考我了。我已经
算得很清楚,这是你留给我的选择,也是我唯一的活路。那盘棋不论输赢,我都将被毁灭。"
刑如月皱起眉头:"我还有一点儿不明白。你是怎么出来的?又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太极
星并不是行动自由的普通人类,而刑如月住的地方也并不容易找。
太极星道:"人性中有个弱点,那就是过于信任自己的判断能力。越是聪明人越是如此。"林
之矜如此,你也是这样。这句话他并没有说,也不用说。
刑如月突然低下头。他想到了那个人。
"我明白了。"
"那么,先生是答应收下我了?"
"是的。你很有智慧,也很有运气。现在,我非常需要你这样的'人'!"
************
当所有人都告辞以后,郝赫闪了进来。
"老舅,您是不是还有话警告我?"
"我应该称呼你什么?郝头儿?郝经理?还是赫赫的大腕明星?"
郝赫一屁股坐下来:"随老舅的便!最好还是小子,这比较亲切。"
刑如月凝视着他:"这一笔你会赚多少?"
郝赫脸一红:"没有老舅厉害。已经进账的只不过三千零三十万。"
刑如月一怔:"哦,我还没赢,你倒先赢了?"
"不,老舅,您赢了!您看,这是太极星和终极公司的签字。"
刑如月扫了一眼,冷冷道:"太极星的切脉手法很地道啊,是你教的?"
郝赫微一欠身:"天下第一聪明人的外甥,这点儿智慧能力都没有,岂不给人笑掉牙齿?"
刑如月冷笑一声:"学费很高啊!"
郝赫的脸恢复了正常:"这也是沾老舅的光了。"
"你为什么选中我当你的垃圾箱?"
"啊呀,老舅您误会了!您替我想想,这世界除您之外,太极星能服谁?再说,您设计这么
一手心知肚明,不胜不败的妙局来,不是明显对太极星很感冒吗?"
"哼!藤九段、丁九段、詹八段他们,是和你串通好的吧?"
"绝没有这回事!嘿嘿!只不过我是知道他们到您那儿以后,才敢来见您而已!"
刑如月心气稍平,道:"那我那七千万什么时候送过来啊?"
郝赫笑了笑:"已经划到张老先生的帐上了。"
刑如月一凛:"你怎么知道的?"
郝赫道:"我不但知道这个。我还知道,张老先生精力已衰,您的庞大的脑学研究组织迫切
需要一个智商高,精力足的助手。"
刑如月冷冷盯着他:"你还知道什么?"
郝赫迎视他那锋利的目光:"我一定会全告诉您。不过,我想先问您两个问题,可以吗?"
刑如月想了想。"问吧。"
"第一,您既然研究人脑,为什么却整天给人画头像?"
刑如月道:"难道非把脑袋打开来才能研究么?"
郝赫一惊。他没想到,老舅的回答如此不合常理。这令他更生敬畏。想了一会儿,他小心翼
翼地问出第二个问题。这个问题本来应该先问,可在一种奇怪的念头驱使下,他不愿问。不过,
现在必须问了。
"您为什么会致力于对人类大脑的开发?"
刑如月脸色一变,道:"你去问你妈妈吧!所有的事情她都知道。"
"不,我希望听您的解释。"既然问了,只好硬着头皮坚持下去。
刑如月吸了口长气,然后慢慢吐出来,道:"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三。"
"不错,二十三。"刑如月的声音就象来自遥遥的远古。"你出生的那一年,我刚刚十九岁。
那年的春天,我认识了一位姑娘。夏天你出生,秋天她就死了。死于可怕的'曾参传染菌'。她是
一个多么美丽、聪明的女孩啊!我到现在也忘不了,她躺在床上,是那么深情地看着我,好象有
很多话要跟我说,却一句也说不出……,我……我自负聪明盖世,可是……我却一点儿也帮不了
她……我恨……我恨我自己……!"
郝赫心头一凛:"原来老舅是为了这个原因才决心研究大脑学的啊!这么说,那部《贪多
恨》和能直接通过大脑交流的传感电脑,也是这样出台的了?哇!……爱情真厉害啊!"
"曾参传染菌"是一种专门侵害人脑的病菌。被传染者一个月内必死于脑衰竭。二十年前曾肆
虐一时,造成了十余万人的死亡。不过,前年张墨教授已成功地研制出一种"三思脑神丹",可以
完全杀死这种病菌。
刑如月闭上眼睛。过了好一会儿,他慢慢平静下来,冷冷道:"你满意了吗?"
郝赫确是完全放了心。这使他感到智慧又回到脑袋里。眼珠一转,心中暗想:"得把他的心
思从这事上转移开。唉,只好忍痛放点儿血了。"想到此处,故意叹口气道:"老舅,您糊涂啊!
您难道现在还没想过来吗?这件'太极星案'牵涉了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多少人啊?二十三年来,
您和张老先生的研究能够太太平平、有条不紊地进行,又有多少人在幕后默默地工作啊!"
给人骂为糊涂,在刑如月还是第一次。但他眼睛忽然睁开,脸色变了几变后,居然点了点
头。"谢谢你!"他的眼睛里显示出真正的谢意。"我确是糊涂!不过,我一定会改正的。"
郝赫咧咧嘴:"老舅,这个消息价值万金。我告诉您,已经贴了大本。您可不能再告诉别
人,断了小子我的财路啊!"
刑如月道:"可是你打算怎么应付终极公司呢?"
"是啊,我有点儿头痛。不过,他们更头痛。林之矜签字付钱的时候,很想知道我怎么得到
太极星的签字的。只是他是个君子,我没有露出想说的样子,他也就没问。"
"这事儿并不这么简单吧?单凭太极星的签字,他就付钱?"这个疑问一直盘旋在刑如月脑子
里,直到现在才借机问了出来。
郝赫狡黠地瞅了老舅一眼:"老舅,我已经在您身上赔了一回了。这次,嘿嘿!就算了吧?"
"好,我不问。可总有一天,林之矜会问你太极星的下落,你也不说吗?"
"这个,如果他们肯出一百万,不,不,只要有五十万。我就会发发慈悲,让他们不再头痛。
"他看看老舅,"那时候,老舅自然也早搬家了,是不是?"
"不是罢?我看他们只出一分钱,你也会治愈他们吧?"
郝赫惊了一惊,脸上大生不安:"老舅,您如果是林之矜,那我可就糟之糕了。"
刑如月笑了。
自郝赫出现,这是他第一次露出开心的笑容。
郝赫眼珠转了转,忽然正色道:"老舅,太极星您可得看牢。如果有一天,他要再次公开出
现的话,除非他已有把握征服全世界。否则,那就是他寿终正寝的时候了。"
刑如月知道,他是好心。事实上,当他得知政府机关也插手了以后,他已暗暗在为太极星的
好运气而庆幸了。很显然,如果开明的领导层不是对科技新的成果有一种根深蒂固的好感而持宽
容态度,且对太极星到底对人类有多大的影响估计不足的话,太极星必然无幸。当然,太极星尚
未和棋坛最强的顶尖高手对弈的事实,帮了他很大的忙。
从这个侧面,也可看出,太极星一直不肯主动挑战藤詹叶丁,是多么的明智了。
他的智慧的确不俗!
刑如月心里赞许两句,向郝赫挤挤眼:"我是月亮,他只不过是颗星罢了。萤火之光,岂能
与日月争辉呢?倒是你小子,网撒得太大,小心别自己掉到河里。"
郝赫知道,老舅也在为他担心呢!
"老舅放心,我只对钱感兴趣。好在老舅的天赋本事,还有怎样赚钱这部分遗传给了我。不
然,'外甥象舅'这句老话我可就要改成'外甥恨舅'了。"
刑如月递给他一只炭画笔。"这里面有我的地址。如果你能猜出来,以后混不下去了,随时
可以来找我。"
郝赫苦起脸。"能不猜吗?我愿意出一百万来买。"
"不可以!"刑如月笑着摇摇头。"连这点儿智力都没有的人,我可不敢收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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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哥儿,林之矜正到处找你呢!"一个胖子冲进智傲公司的办公室。
"阿苍啊,我们打个赌,一博一,怎么样?"
"好!赌什么?"胖子一边喘着气,眼里已放出光来。
"我说这次一定可以从他身上再赚一百万。"
"三千万!"胖子大叫道。
"你想清楚,如果这次你再输了,咱俩可就不是合伙人的关系,而是你为我打工了。"
"要是反过来呢?"胖子狡猾地反问道。心里暗暗乐开了花儿:"你这个自以为是的笨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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