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科幻小说>> 楊平 Yang Ping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73年六月17日)
楊平小說
  為了凋謝的花
  裂變的木偶
  深度下潛
  暈眩
  MUD--黑客事件
  終結
為了凋謝的花
  楊平
  燈光要足夠暗,作者說,要暗到你可以看到星星。
  讀的時候是個夏夜。這點一定要牢記。夏夜是憂鬱的,永恆的,如同那如夢的星空。
  最好在手邊放上一瓶酒,不時抿上一口。這可以使你拋棄理性。還有,把表藏起來。
  要有音樂,霧般飄渺的音樂。讓它在你的周圍盤旋,上升,幻化成層層薄紗。
  讀者坐在他的對面,感到有些不安。還有什麽要求?
  沒了。作者說:故事發生在一艘繞着木星不斷旋轉的飛船上。飛船中衹有一個男人,他
  一直透過那扇大窗戶望着無盡的星空……
  他回頭望着她,望着她那柔美的身體。屋裏很暗,衹有窗外透進的些微星光。
  她在沉睡。
  他聽着她輕微的呼吸聲,忽然有些想笑。她是誰?他不知道,可卻和她一起享受歡樂,
  又在這裏欣賞她的睡姿。
  窗外,繁星似塵。巨大的木星在冷漠地轉動。大紅斑猶如一隻嚴肅的眼睛,窺探着那些
  氣體,石塊,在茫茫虛空中漂移,碰撞,爆炸,然後消散。他看着那衹眼睛。
  他的神情是憂鬱的,比這星空還要憂鬱。
  想起她很美,他不禁微笑了。
  嗨,你好。她醒了,喚着他。他示意她過來。
  她過來了。他們擁吻在一起,充滿激情。不是肉欲的激情,而是一種纏綿的激情。這令
  他們感到驚訝。她把他推開一點兒,問:我們是不是有什麽不對?
  不,他微笑了,你衹是感到了愛。
  天啊,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她失笑道。
  這無關緊要。
  她撫摸着他羸弱的軀體,充滿愛憐。你在這裏多久了?
  他嗅着她的捲發。二十年。
  天吶,你看上去衹有三十多歲。
  是的,他又看着窗外,可我做那試驗的時候,已有五十歲了。
  她沒再說話,而是蜷縮在他懷中,任憑那雙手在她赤裸的身上四處遊移。
  他撫摸着她,想起她在救生艇中那蒼白的面容。他把她從座椅中抱出時,她淚流滿面。
  這是一場災難,她告訴過他,飛船中所有的人全死了。父親,母親,六歲的弟弟,全死了。
  她的生活全完了,她為此哭個不停,她說她不知今後怎麽辦。她想死,可卻躲講了救生艇。
  她說她恨自己,恨自己為什麽還活着。她還恨他。既然我的生活已經沒有希望可言,你為什
  麽要救我?她打他,咬他,用最下流的話駡他。然後,突然地,他們抱在一起,開始做愛。
  他們仍在擁抱着,誰也沒說話。她忽然又抽泣起來,無法抑製。她對他說很抱歉,真
  的,她說不下去了。
  你哭吧,他安慰她,我已經發出了求救信號,不久就會有人來接你。
  不,不,不是因為這個。
  那是為什麽?
  泗淚滂沱。她渾身顫抖:我也不知道,衹是想哭。她看着窗外。也許,是為了這璀璨如
  夢的星空。
  二十年來,我一直在看着這星空。它讓我想起小的時候。我生在地球,那是個美麗的地
  方。他頓了一下,似乎在追憶隔世的夢。是的,那地方很美,我經常坐在山坡上看夕陽。你
  能想象嗎?在金黃的太陽下面,是一望無際的緑色。草的葉子上泛着光,金色和緑色。萬籟
  俱寂。這是永恆的,他的眼睛濕潤了,就象這星空,永遠的美,永遠的憂鬱。
  她擡頭望着他,你哭了?
  他忽然粗暴地摟住她,吻她,咬她那溫情的唇,咬得她流了血。他們哭在一塊。
  一會兒,他們又一聲不吭地看星空。他嘆了口氣,說:對於我們,這一切永遠不會是永
  恆的。
  我想在這裏和你呆一輩子,她說,就在這個孤獨地繞着木星轉的飛船裏,我要作你的妻
  子,反正我在哪兒都一樣。這裏衹有你一人,我們可以呆在這兒,直到--她猶豫了一下-
  -直到老死。
  你多大了?
  十八,她答道。
  你是在火星出生的,對嗎?
  是的,可這不能說明什麽。她激烈地反駁道。我出生時地球和火星的戰爭已經爆發了。
  我們傢就有一個地球僕人。可我對他很好,我喜歡他。對我來說,火星人太清醒了。他們總
  是用閃光的眼睛盯着你,臉上挂着嘲諷的微笑。我討厭他們,真的。
  他溫和地看着她,說:可你一定沒在炎熱的夏天聽過星空的聲音?
  她迷惑了。
  這是火星的不幸,他說,這是人類的不幸。火星移民總以為自己比地球居民聰明,比他
  們強壯。他們發掘了火星的礦藏,改變了火星的面貌,於是他們自以為成了大自然的主人。
  錯了,他高聲道,這一切全錯了。他們有發達的大腦,為科學的每點進步而興奮。他們
  熱衷於比試誰能心算得更快,誰更能抓住問題的要害。他們粗魯地把罩在宇宙臉上的面紗撕
  個粉碎,為的是數清它的雀斑。他們成了一堆機器,一堆發臭的,萬分清醒的機器!
  他停住了。我有點兒激動了,他說。
  不,她的目光在那憂鬱的臉上流連,你說的都是實話。我瞭解這些,我的父母就總是說
  我不夠清醒,不象個火星人。她笑了一下,他們說我是退化了。
  他們是對的。
  沉默。她問,他們什麽時候來?
  不知道,從木衛一到這裏大概要很長時間。一個小時?一個星期?還是半年?我不知
  道。自從到這裏以後,我已經把所有的表都扔出去了。它們可能現在還在繞着木星轉。
  用不了幾個小時吧。她輕聲說道。可是,我還一點兒都不瞭解你呢。
  他盯着她,你很美。
  她莞爾一笑。
  在你睡的時候,我有種感覺,好象你是個天使。上帝派我來看這星空,他又派了你,來
  聆聽我最後的聲音。
  你能肯定嗎?
  是的,我從未象現在這樣確信不疑。他嚴肅地說。
  我在地球生活了四十年。在這段時間裏,我學習了各方面的知識,尤其是生物學。我幹
  得相當不錯,成了這方面的專傢。後來,地球聯邦政府把我調到了月球。
  你知道,月球一直是地球和火星之間爭奪的要塞,它是地球通嚮太空的門戶。但在四十
  年前,那裏還隸屬於地球。政府調我去的原因是有關一項秘密計劃,稱為“重生之地”。在
  我看來,這項計劃確實頗有遠見。它的目的是延長人的壽命,確切地說是使人返老還童。我
  們的想法是:如果人的壽命延長一倍,科技的發展就會比現在快一倍;如果可以無限次地
  “重生”,理論上說人類就不會滅亡。這一美好的前景大大激發了我們的熱情。
  研究小組共有二十個人。為了這項計劃,每個人都離了婚。我們斷絶了同外界的一切聯
  係,衹是沒日沒夜地工作。我們訂了規矩:不許談工作以外的事,不舉辦聚會,不許有異性
  之間的交往,哦,還有許多,記不清了。那時,地球和火星的關係非常緊張。剛剛獨立的火
  星聯邦極力挑唆月球獨立,以關閉地球的太空之門。我們就是在這種條件下進行着艱苦的研
  究。每天醒來的第一個念頭是:我們要解决什麽問題,應該用什麽方法。緊接着就是不斷地
  試驗,失敗,再試驗,寫報告,匯總各種數據,分析,換個思路再來,等等。
  十年過去了。終於有一天,我發現自己站在一隻試管面前。那裏面就是我們為之苦熬不
  已的返老還童藥,我們稱之為“重生液”。當時時間極其緊迫,星際戰爭一觸即發,而戰場
  肯定是在月球上。在此之前的動物試驗都失敗了,政府又急於擁有一個人體樣本,所以我們
  决定立刻開始人體試驗。誰都不希望作試驗品,因為實在太危險了。死亡可能還算是好的,
  可怕的是誰都不知那人會變成什麽樣:長角的怪物?還是一隻碩大的蛤蟆?大傢最後决定抽
  簽。我抽中了。
  我把那些液體吸到一支針管裏,然後嚮大傢鞠了個躬。這是十年來我第一次做出這種
  “無意義”的舉動。當時大傢都有些感動。我把“重生液”註射進我的靜脈。它一點點地進
  入,越來越少,最後,全進去了。
  我把針管放下,坐在椅子上等着。大傢都盯着我,一聲不吭,衹有空調在轟轟作響。一
  瞬間,我覺得自己象是審判席上的海德先生。
  幾分鐘過去了,一點兒反應沒有。我們都有些不解。因為往人體內註入這麽一種成分古
  怪的藥,即使沒有預定的效果,也該有些反應的。我開始緊張起來。
  突然地,沒有一點先兆,我開始感到心髒在劇烈跳動,血液潮水般衝刷着全身。我聽到
  空調的聲音越來越響,幾乎塞滿了我的整個大腦。當時我清醒地意識到變化開始了。我掙紮
  着站起來。
  一名助手過來扶住我,說了句什麽。我沒有聽清,那噪音太響了。我把頭湊過去一點
  兒,請求他大聲些。他又說了一遍,我還是沒有聽清,那聲音如同嬰兒的夢囈。我對此很驚
  訝,於是把耳朵貼到他嘴邊,讓他再說一遍。
  我一直沒有弄清他當時說的是什麽,因為我昏過去了。等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躺
  在一間白色的屋子裏,周圍沒有一個人。後來纔知道,那會兒他們正通過監視器研究我呢。
  我躺在那兒,四處看着,忽然覺得周圍的一切都顯得很小,很遠。我知道那是某種錯覺,可
  那感覺太真實了。一切都給人一種被縮小了的印象。它們,怎麽說呢?好象是圓的。
  想起來了,還有一種聲音。我真的無法確切地描述它。那是一種非常寧靜,遙遠的喧鬧
  聲。似乎有誰在那白色的天花板上大聲嘶吼,而那嘶吼聲又象是從宇宙的某個角落傳來的,
  那麽安祥,從容。整個世界仿佛都在隨之搖晃。我又睡過去了。
  再醒來時,周圍是一派忙亂。我聽見許多人在叫喊着,跑來跑去,不知何處傳來陣陣巨
  響。我被放在一輛擔架車上,身子動不了,衹能瞅着天花板上的燈一盞盞掠過。
  他們推着我在走廊裏轉了很長時間,最後停在一個飛船發射臺邊。有人開始爭論。他們
  說得很快,我衹能模糊地知道他們說的是我。我還記得有名很年輕的軍官,臉色鐵青,不住
  地搖頭。我想勸他們不必為我煩惱,而且還想問問發生了什麽事,可是發現從嘴裏冒出的是
  一些響亮的叫聲,如同發情的野獸。那軍官瞥了我一眼,象在看一堆變質的肥肉。有人又急
  切地說了什麽,還有紙張的聲音。那軍官終於點了點頭。於是我被送上了飛船。
  他們把我放下,離開了。我靜靜地躺在那兒,心裏萬分驚訝。我對周圍那一派蟻巢般的
  紛亂景象並不關心。我當時恐懼的是:我不會說話了!這是一個嚴重的副作用,我想到,一
  定要寫到報告裏去。
  我躺在飛船裏鬍思亂想。一會兒想到我可以復婚了,心裏非常高興,一會兒又想到試驗
  也許是失敗的,又極端灰心。不知何時,飛船象被人踢了一腳,渾身一震。接着,我感到了
  超重效應。記得當時我不停告誡自己,這點兒加速度比地球上的重力大不了多少,可由於在
  月球上工作了十年,我的身體已經變得過於脆弱,於是……
  又昏過去了?她插嘴道。
  是的,他答道,那段時間沒有了白天與黑夜,衹有不斷的昏迷與清醒。
  她看着他,小心地說:這段歷史我知道,那是地球與火星之間第一次戰爭的開始。當時
  火星對月球上的地球基地發動了突然襲擊,把它們全部摧毀了。
  他閉上眼睛歇了會兒,繼續說道:
  是的。我恐怕是那次襲擊中唯一的幸存者。那會兒整個基地都處於一種完全盲目的慌亂
  中。不知是誰,為了什麽原因,發射了我所在的那艘飛船,也許是操作失誤吧。
  等我再一次醒來時,飛船正在太空中無聲地飛行。我覺得有什麽東西不對頭。看看周
  圍,所有的景物都很正常,不大也不小,什麽古怪的聲音也沒有。
  不,我又凝神聽了聽。有種似曾相識的聲音,那是陣“咕咕”的響聲,象是沸騰的玉米
  粥。
  啊!我忽然明白了,這聲音來自我的肚皮下方,來自我那團饑餓的腸胃。我不禁撫摸着
  自己的肚子,心裏十分欣慰。要知道,人一上了歲數,很少有這種餓得咕咕叫的時候,這似
  乎說明我的腸胃已經恢復到年輕人的水平。
  自我陶醉了一會兒,我纔發現我居然能動了,居然在撫摸自己!我把手擡起來。啊!你
  簡直無法想象當時我的感覺,那種混雜着興奮與恐懼的感覺。
  那手圓潤,白皙,是衹年輕人的手。我欣喜若狂。這很顯然,試驗成功了,我們的夢想
  實現了!我高興得在飛船裏跳起舞來。
  跳了一會兒,我發現了一個問題,那就是沒有人來看我。鬧騰了這麽半天,居然一切還
  是靜悄悄的。我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急切地想嚮某個人訴說。我把整個飛船搜了個遍,
  知道飛船在發射時衹有我一人。
  這是個嚴重的意外,我逐漸意識到睏難所在:我不知道這艘飛船的航嚮,它的氧氣供
  應,藥物對我的身體還有什麽副作用,以及最直接的,我餓了,食物在哪兒?
  我記起剛纔在搜索時曾發現過許多密封的圓筒,它們可能是某種維生物質的容器。於是
  我又去到貨艙,找到了那些圓筒,上面標着文字,可我看不懂。我知道我應該認得它們,可
  卻想不起來。關於文字的記憶似乎在“重生”時被抹去了。我坐在地板上,大腦中一片混
  亂。我不知還有什麽記憶不見了。我試着算加法,很順利。我又嘗試分析幾何問題,也通過
  了。接下來我記起了一些知識,比如細胞結構等等。就這樣,我象一個丟了財寶的農夫,在
  腦海中費力地挖掘着,一點一滴,然後連成綫、匯成一片。這是個奇怪的現象,我能夠理解
  語言,卻不識字,這似乎說明兩者之間有某種重要的差異。
  我又回到幾何上來。我用手指在地上畫着各種圖案,圓的,方的,三角,拋物綫。畫了
  半天,什麽也沒發生。我煩躁起來,開始在地上亂畫。在我的心不在焉持續了幾秒鐘以後,
  文字出來了。它們如流水一般在我指下滾動。我不斷告誡自己要鎮靜,可辦不到,手指在欣
  喜若狂地飛舞。
  等自己平靜下來,我就研究起那些圓筒,心中充滿喜悅,因為筒中有我需要的一切。我
  打開其中一個,吃了些東西,感到心滿意足。
  然後我犯了個錯誤。有個筒上標有“LSD”字樣,說是貴重物品。也許是我的記憶仍然
  有些角落是鎖住的,也許是那些食物使我高興得有些忘乎所以,我打開了那筒。裏面是一團
  白色的粉末,我聞了聞,那氣味很怪異。我又舔了舔,一種奇妙的感覺襲來。我覺得周圍的
  一切都變了,它們好象是在……在笑!我被這歡樂的氣氛感染,也笑了起來。接下來的事很
  怪,我發現眼前蹦跳着一些紅色和緑色的色塊,它們是那麽活潑可愛,我放聲大笑起來,它
  們變成了紫色與藍色,還有許多色彩斑斕的圖案在那裏旋轉。我感覺,怎麽說呢,是我剛纔
  用手指畫的那些圖案活了!
  我覺得自己就是造人的上帝,我很得意。然而接着出現了一個東西,它在那裏,可它是
  錯的!那就是我們經常在一些科學雜志上看到的那種立方體,那種不可能的立方體。它自負
  地轉個不停。我感到這很滑稽,笑得喘不過氣來。
  那些圖案閃了很長時間,最後我發現自己蜷縮在地板上,渾身軟綿綿的。我歇了一會
  兒,爬起來走進指令艙。這時我纔知道發射時一定很倉促,因為這艘飛船根本沒有設定目的
  地,衹是由於極為偶然的原因,我纔沒被炮火擊中或墜毀。現在我早已掠過火星,正進入小
  行星帶。船的速度很快。我看了看燃料計,大吃一驚。燃料水平是零,按飛船上的行話來
  說,這船已經“死”了。
  如果我身處茫茫太空,也罷了。問題在於面前是密集的小行星帶,沒有燃料作機動飛
  行,飛船隨時面臨着被撞毀的危險。
  我強迫自己鎮靜下來,想想辦法。我躺在指令艙的地上,輾轉反側,希望能有所發現。
  我呼喚着那靈機一動的感覺,可什麽結果也沒有。我甚至想到從飛船裏往外扔東西,以改變
  航綫。最後我在絶望與勞累中睡着了。
  他停了下來,神色有些疲憊。
  你纍了。
  這是“重生”後的一種反應,我不能長時間地講話。他站起來,走到床邊,從床墊下拿
  出一本書。他又回到窗邊,把書遞給她。她看了看封面,很舊,很幹淨。她又望着他。
  打開它。他微笑道。
  她溫順地打開了。書的扉頁上夾着一朵花,一朵已經凋謝枯萎了的花。她不認識這是什
  麽花。他摟住她的肩膀。
  他們在催人淚下的星空前接吻。
  她摟住他,象位溫情的母親一樣摟住他。他依偎在她胸前,淚光閃動。後來,他說,
  來我醒了。
  是一陣撞擊把我弄醒的。好吧,我心說,毀滅開始了,請繼續吧。我直挺挺地躺在地板
  上,等待那致命一擊的到來。
  我一直等到肚子又開始咕咕叫,這纔爬起來去貨艙吃東西。飯後我又吸了點兒LSD。等
  我興高采烈地回到指令艙時,不知出於什麽動機,可能是某種僥幸心理,我又仔細研究了一
  下導航儀。結果出人意外。我的航綫與小行星帶的平面有一個夾角。也就是說,飛船與小行
  星相撞的可能性比原來估計的要小得多。這一發現使我精神倍增。我又開始鬍思亂想--
  “重生”後,我發現自己變得熱衷於鬍思亂想--你瞧,剛纔我已經遇到了一次撞擊,按概
  率來看,下一次撞擊將會很遙遠。那會兒我可能早飛出小行星帶了。我為此興奮不已,在接
  下來的狂歡中,我把所有的表都扔了出去。我對你說過嗎?
  (是的,她點點頭。他閉上眼睛呆了半天,纔又繼續說下去。)
  在以後的日子裏,我開始對自己進行訓練。我心裏很清楚,我是人類歷史上第一位“重
  生”的人,我有比別人多一倍的時間去學習,研究。
  第一個工作是大腦機能的恢復。我在飛船上的圖書館裏練習以前的崗是,接下來我開始
  研究天文選U飧鮁≡窨隙ㄊ怯捎諢肪車撓辦,是那些星星對我的影響。匝暗募湎叮也歡
  係亓廢八禱艾不久就恢復如初了。過了大概一個月,我發現飛船已經飛過了小行星帶,正削
  項技能,效果之好超出我的預想*U獯蟠蠊奈枇宋業畝分盡S塚蚰拘槍*道飛去。我慶幸自
  己躲過了災難。當時我多幼稚啊!雖然已經活了六十多年,我還是那麽笨。我為什麽沒有
  死?你能告訴我嗎?為什麽?
  (她撫弄着他的頭髮,嘆了一口氣。)
  我說過,飛船一直在減速。我詳細研究了各種數據,發現我和這艘飛船將成為木星的衛
  星。知道了這事以後,我象一位身患不治的病人瞭解了真相一樣,心情出奇地平靜。飛船上
  的食品很充足,水的循環係統也很好用,氧氣也不缺。我於是心滿意足地看着自己走嚮墳
  墓。
  又過了將近一年,我到了木星,並如我所願,真的成了一顆衛星,朱比特的侍臣。我不
  知道他對我是否滿意。
  (他又停了下來,臉上全是汗珠。)
  在此期間,有個問題一直睏擾着我。那就是我總是無法完全地集中精力,總是被某些記
  憶中的幻象所幹擾。開始我以為這是那迷幻劑的副作用,就停服了幾天。可藥理反應大得嚇
  人。我經常毫無道理地昏迷,而且那種心猿意馬的情形並沒減輕。後來我又吸上了。
  漸漸地我發現了“重生”的偉大之處。它的價值並不在於讓你有充足的時間與精力研究
  科學。不,不在此處。它最重要的作用是使你能認清自己。
  科學是可以積纍的。你一生下來,科學就已經存在了,你要做的衹是繼承下來,再添磚
  加瓦而已。無論你做了多少,科學本身總會前進的。
  而一個人要認清自己,卻是從零開始的。沒有人能告訴你一個“正確”的道理。別相信
  那些哲學家的話,他們衹是在那兒高談闊論,你會一會兒同意這個,一會兒贊成那個,等到
  你開始有點明白的時候,大限已到。於是你便撒手人寰,帶着那未成形的嬰兒一起消失了。
  這就是為什麽我們的科技如此發達,可我們仍然無法共處。大傢互相猜疑,你爭我奪,以至
  刀兵相見。但如果人類的壽命延長了一倍,會對這世界有什麽看法呢?嬰兒能順利地産下
  嗎?
  想到這一點,我把天文學扔到了一邊,開始回憶我的一生。我不斷地回憶,盡力挖掘每
  個記憶的角落,那些面容,聲音,氣味,手感,那些故事。我把它們分門別類,仔細分析,
  希望能發現真正唯一的真理。
  反正我有的是時間。
  (他咳嗽着,喘不過氣來。她撫慰着他,使他逐漸平靜下來。我失敗了,他對她說。)
  我什麽東西也沒找到。幾年過去了,我那“偉大”的研究陷於停頓。缺了什麽,我感到
  有什麽東西沒考慮進去。我整日在這窗前看着這星空。木星的那大紅斑也看着我,它象衹眼
  睛,對不對?
  (對。她眼中含着淚花。)
  一天,有顆小行星從飛船邊掠過,嚇了我一跳。我看到它慢慢旋轉着,閃着光,慢慢地
  飛遠。那景象幾乎使我落下淚來。你能體會嗎?不,你不會的,你們所有的人都不能體會:
  那種面對造物的無可奈何。你們已被那些人類的奇跡迷住了。你們藐視宇宙,自視強大。可
  你們衹不過是……我無法比喻,你們在宇宙眼中,可以看作不存在!
  (他又一次喘不過氣來,憤怒使他的臉脹得通紅。)
  那小行星的運氣很糟,它被木星的引力粗暴地拉了過去,嚮那風暴的世界直墜下去。
  我眼睜睜地看着它一點點下降。它在視野中越來越小,漸漸消失在耀眼的木星表面。我
  知道它還在下降,但看不見。過了一會兒,在那個方向出現了一團明亮的閃光。它在木星的
  高層大氣中翻滾,燃燒,爆炸,直至最後與它們溶為一體。
  我為這美麗而殘酷的景象驚呆了。在那死亡的光芒照耀下,我如同古代的禪師一般悟
  了。
  在飛船內,在外面的茫茫太空中,在我渾身的每個細胞裏,都蕩漾着一種沉靜的激流。
  我沐浴在溫柔的光芒裏。這種溫柔,這種使人落淚的放鬆,我從未體驗過。它使你完全溶解
  掉。它比死還虛無,比岩石還實在。我笑了,臉上挂着淚珠。
  他的淚水在她身上流淌。他們都沉默着,誰也不肯打破這靜默。窗外是無盡的星空。
  這是我最後的淚水,他說,我就要死了。
  聽了這話,她也哭了。你怎麽會死?
  我不知道,他勉強微笑了一下,也許是藥物的問題,也許是LSD毀了我,也許……他猶
  豫着,我的生命已經完成了。
  她緊摟着他,失聲痛哭。象所有的女人一樣,她不願他死。他應該活着,他必須活着。
  他對她笑。我能感到生命正在飄走。在過去的幾個小時裏,我一直在迅速衰老。你看,
  他把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那心跳聲多麽蒼老。儘管我恢復了青春,可難免一死。誰都不能
  避免。我們一生下來就是為了走嚮死亡。衹有它,衹有死亡,才能使生命美麗無比。
  她還在哭。
  他輕撫着她的臉。你愛我嗎?
  她看着他,輕輕地搖了搖頭。我衹是感到悲傷。
  我曾經聽到過夏夜的聲音,他說,就象是無數人在遙遠的空中大笑。也許在以前,在沒
  有人類,沒有生命,甚至沒有這麽多星星的時候,他們就在那高不可測的天上笑着。
  他口中忽然涌出鮮血,被嗆得咳嗽起來。她瘋了似的摟住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的身體真暖和,他的聲音又弱又低。知道嗎?那顆小行星墜毀的時候,我忘記了所有
  的東西,所有的定理和公式。我被迷住了。那時我纔發現,我一生所追求的東西在這一生中
  被忽略了。
  別說話,靜靜地休息會兒。她試圖安慰他。
  讓我看着星星。他請求道。
  他們依偎在窗前,看着外面那滿天的繁星。她感到他的身體軟軟的,熱氣正在消散。她
  又哭出聲兒來。
  別哭。
  她停住了。這是我最後的淚水,她說,以後我再也不哭了。
  他們看着星空。看着,一言不發。
  那些塵土。
  她抱着他逐漸冰冷的身體。她吻了他。
  救援隊到達時,飛船裏衹有她一人。她趴在那巨大的窗戶前,看着外面。
  喂,你還活着嗎?
  是的,她頭也不回,我活着。
  是你發出的求救信號?
  不,是他。她還看着外面。
  他們也湊上來看。
  什麽也沒有,衹是些星星和那張着大眼的木星。
  他們看不見。他們是瞎子,是聾子,是白癡。他們看不見正嚮木星墜去的那個人,他們
  聽不見他的笑聲,他們不理解他的話。
  她目送着他消失在那耀眼的木星表面。
  她等着。
  沒有閃光。他太小了,和那小行星相比太小了。他激不起什麽反應。
  一切都歸於沉寂。
  永恆的繁星,永恆的憂鬱。
  走吧,他們嚷着。
  沒有耐性。她懷着強烈的厭惡轉過身來,神情冷漠高傲。
  走吧,他們催促着。
  等一下。她彎下腰,拾起那朵凋謝的花,無名的花。
  這是我所有的財産,她說。
  完
裂變的木偶
  楊平
  “至公屬行星430A,電訊1385號:調查團將於10小時後到達你,請作好準備。"
  你關上電訊顯示,煩躁地在室內踱來踱去。十個小時,也就是日出的時候。逐日鳥將
  在那時掠過駐留站,再一次遮住耀眼的晨弧光。你感到很餓,叫了一聲。回音在空曠的室內
  震蕩。沒有人。你想不起那些同伴都哪兒去了。
  這時在兩米外的墻角處,有人長嘆一聲。
  毛骨悚然。你從來不信什麽鬼魂之說,覺得那是很可笑的,是人們杜撰的。可是在這
  杳無人跡的星球上…… 你搖搖頭,不覺微笑了。你是個科學家,研究岩石成分的學者,唯
  物的……沒有鬼。
  這個地方沒有,宇宙中任何一個角落都沒有。
  現在的首要問題是如何對付調查團。你開始思考:第一,調查團的到來是有害的。第
  二,目前為止,沒有人知道駐留站裏發生了什麽。第三,還有一個人在這星球上,他是個生
  物學家,在二十公裏外的哨所研究逐日鳥的習性。結論:生物學家必須死,調查團必須毀
  滅。
  於是你穿好外衣,走到車庫。這裏很亮。醫生的屍體就躺在陸車旁。你一陣顫抖,記
  起他那驚恐的表情……平時,他是最和藹的一個人,臉上挂着一成不變的微笑。那把致命的
  槍就放在陸車上。你走過去,走近車子,繞過屍體,打開車門,鑽進車子,坐下,關上門。
  這時你聽見醫生在笑,他反復說着:“輝,打得準!"
  沒有聲音,你知道並沒有笑聲,這衹是你一種近乎渴望的恐懼感。為了消除這一幻
  覺,你開着車子衝出車庫。
  星光撲面。陸車在夜色下飛奔。周圍是些小丘陵,矗立着粗壯的黑影。你知道在這夜
  的叢林裏,生活着晝伏夜出的猛獸,它們太幸運了。
  繁星點點。
  你看着它們。
  地球在哪兒?你想起了那些鮮花的氣息。小時候,你喜歡躺在後院的花叢下面,閉上
  眼睛鬍思亂想。陽光照在眼皮上,紅紅的。想到自己在戰場上廝殺,你就能聞到硝煙;若是
  和仙女約會,你能聽到她幽幽的童音。有時你捉住衹蜘蛛,就會興高采烈地把它支解。你在
  那兒通常要玩到很晚,直到有人來叫你吃飯。你曾經有個弟弟。可有一天他從搖籃裏爬出
  來,正好倒在一把刀子上。滿地是血,象誰打翻了媽媽的指甲油。你當時衹有七歲。他的死
  與你無關,是他自己爬出來的,和你完全無關。
  此後,你就獨占了父母的愛。他們很英明,對你嚴厲而非溺愛,同時又不乏親情。在
  他們溫情的控製下,你度過了一年又一年。習慣了,在那溫暖的翼下,你感到安全。因為周
  圍的世界是那麽兇險,令你不知所措,唯有父母的指導,纔是最令人放心的。你看不起那些
  妄圖擺脫父母的人。你永遠無法理解,既然父母能使你免受苦難,為什麽非要自己去碰個頭
  破血流呢?他們有經驗有見識,他們想控製你,那就控製吧,你不在意,反正不用你去操什
  麽心。然後是結婚,生子。妻子很孝順,兒子對爺爺奶奶也很好。天倫之樂,溫情無限。
  悔不該報名來這顆星球。你當時被宇航局的廣告所打動,第一次違反了父母的意志,
  來這兒“為人類的新世紀打開一扇門”。而那兩位老人則留在地球上,終日為他們的兒子擔
  心。你想念他們,無時不在渴望他們的聲音。威嚴的男高音,柔和的女高音。那聲音代表着
  真理。在這荒涼的星球上,沒有人指導你,什麽事都顯得那麽深不可測,令人害怕:上校的
  嘆氣是什麽意思?醫生為什麽總是在笑?剋的鬱鬱寡歡,是對你有所不滿嗎?還有就是逐日
  鳥。這種追逐太陽的鳥類,一直在不斷地繞着這星球飛。它們飛到晨光綫停下,等黃昏來臨
  時再起飛。有時你覺得它們就象被光綫操縱的木偶,必須緊跟綫頭。
  一次,你看見一隻受傷的逐日鳥跌落在駐留站附近的山坡上。它相當漂亮,翅膀閃着
  金光,衹有頭部是緑色的。你當時正在屋頂的獵臺上。它一個勁地叫,衝着空中遠去的鳥
  群。
  它受了傷,雖然使勁地撲打雙翅,卻衹能不斷撲倒。暮弧光出現了,它的聲音變得凄
  厲。你為它而焦急,卻無法幫它。它開始嚮山頂爬去,跌跌撞撞。陽光在變暗。它拼命地
  爬,黃色的液體從體內涌出,沾在山坡上。你看着它。黃色的痕跡,生命的液體。天黑了。
  你已經看不見它,但還是在獵臺上站着。終於,一聲嚎叫劃破異星的夜空,持續了很長時
  間,嘎然而止。世界死一般寂靜,衹丟下你孤獨地站在黑暗中。
  陸車在星空下飛馳。你的手摸到了什麽,那是一個提綫木偶。你拿起來讓它做了幾個
  動作。它很可愛。新婚之夜,妻子把它送給你,使你興奮異常。你一直很喜歡木偶。它們很
  好,很聽話,很和藹,很好…… 你發現陸車開始減速。啊,哨所到了。陸車開進車庫。你
  鑽出車子。這裏也很亮。你想起自己的任務,欲望襲上心頭。空氣在你身邊流淌。溫馨的感
  覺招之即來。那是渴血的欲望。你走進工作間。
  巴比正在埋頭工作。你走過去,把手按在他肩上。他一驚,見是你,笑了:“輝,你
  怎麽來了?"
  “啊,我來給你送點兒東西。”你也咧開嘴,把手拿開。
  “哦?什麽東西?別又讓我空歡喜一場!"
  你把手伸進兜裏,卻發現那兒空空如也。糟了!沒帶槍!你迷惑地看着他,隨即叫
  道:“落在車上了,我去拿!你別跑,就呆在這兒!"
  嘲諷的笑容使你驚慌。你瞪了他一眼,轉身跑回車庫。
  槍在車裏靜靜地躺着。你一把抓住它,掌中的充實感令人很滿意。你停了一下,拿起
  個旅行包,把槍扔進去。燈光明亮。你抹了抹汗。這是怎麽了?不就是殺個人嗎!你已經殺
  了三個人,這衹不過是第四個而已。
  你衝進工作間,把包扔到桌子上,聽到了金屬撞擊的聲音,驚恐萬分。小聲點兒!
  “什麽東西?”有人問。
  “一點兒禮品。”你說,“包括幾包煙。"
  這話使他很高興。你感到需要鎮定一下,就倒在沙發上。他伸手去拿旅行包。你喝
  道:“別動!等我走後再打開,好麽?"
  他愣了一下,不以為然地笑笑,又坐下。你想了一下,問:“進展如何?"
  “正在製訂具體的計劃。我認為我們可以每年殺十萬衹,不能再多了,否則會破壞生
  態平衡。"
  “夠用嗎?”你問。
  “十萬衹逐日鳥可以提煉出大約五十噸光能物質,足夠了,而且成本低廉,效能很
  高。
  你想想,人們將不再為能源發愁,有光的地方就有無窮的能源。我想了,我們可以開個
  公司,專賣‘逐日’牌光能物質。一剋賣它……一萬塊?人們會蜂擁而來的。我的後半生將
  在地球度過,住在豪華的別墅裏,到處是金錢與美女。啊,男人的天堂,幸福的天堂!他們
  答復了嗎?"
  “答復了,很快就到。不過……”你站起來,走到桌子前。
  “嗯?"
  “我有個禮物送給你。”你打開旅行包,把手伸進去。裏面全是紙,各式各樣的紙,
  纏成一團糟。巴比在一旁冷笑着。他總是這麽尖酸刻薄,一點兒不可愛,死了活該! 找
  了半天,也沒找到槍。他還在等着。你又緊張起來。你想到那些鬼魂。世上有鬼,毫無疑
  問,還有神呢!是不是鬼魂把槍拿走了?你拿不定主意,冷汗直冒。
  “怎麽回事?”有聲音在問。
  你忽然看到桌上有把剪刀,可能是剪圖標用的。壯麗的暮弧光。你深吸一口氣,一把
  抓住剪刀。清寒的空氣。手感很好。“這是你的?"
  “當然,怎麽了?"
  你把它舉在空中,一陣暈眩。解放。巴比迷惑地看着你。“怎麽……”他最後問道。
  “真不錯。”你含糊地說,然後把剪刀一下紮在他的胸口。
  他叫了起來,聲音豪放有力,渾身顫抖,如同瘋狂的歌手。外凸的雙眼象是兩顆碩大
  的珍珠,閃着誘人的光。你拔出剪子,讓指甲油噴了一身。它們在空中飛射,歡快無羈。
  “飛呀!飛呀!”你叫道。它們很聽話,射得更高了。你高興得大笑起來。
  你騎到他的背上,一邊哼着歌,一邊用剪子在他身上亂戳。本來嘛,工作時應該有一
  種寬鬆的環境。紅色的噴泉在燈光映照下形成道道彩虹,嫵媚豔麗。你被這一景色迷住了。
  這時你發現他的腦袋晃來晃去很有意思。你想知道那裏面是什麽樣的,於是對準他的
  後腦猛力一劈…… 核桃碎了。
  耳膜中響起尖厲的嘯音。這不是人的聲音,也不是任何活物的叫聲,使你眼前陣陣發
  黑。
  嘯音停止了。衹有一隻腳還在抽動。你盯着那腳,握緊剪刀。 一下,兩下,三
  下,···沒有了?對,他死了。你完成任務了。
  幹得好,地球人! 你癱坐在地上,渾身痙攣。巴比的屍體橫躺在一邊,粘稠的血液四
  處橫流。欲望滿足後的疲憊襲來,你聽着那液體從桌上滴落的聲音,單調而沉悶。一個柔和
  的女聲。你盯着自己的指甲,上面塗着紅色的油。小時候,媽媽愛把你抱在懷裏,哼着朦朧
  的麯子,哄你入睡。
  你盯着那指甲,聽着溫暖的歌聲,呼吸漸緩。你幹脆躺下,蜷縮起來,閉上雙眼,感到
  那雙紅色的手正在黑暗中抱着你,撫摸你。舒適極了。你放心地睡了。
  ××× 第一道暮弧光顯現在空中,象座金光閃閃的拱橋將夕陽罩住。出發的時間到
  了。你停止梳理羽毛,伸直脖子,嚮空中響亮地叫了幾聲。
  鳥群騷動起來,不安的微瀾匯成了巨浪。大傢嚮你這邊聚攏,等待起飛的命令。你看
  到白毛親熱地蹭着一隻陌生的雌鳥。你回頭看了看自己的幾個妻子,她們嘰嘰喳喳地互相擠
  着。
  作為首領,你的職責是保衛部落的安全。你一直很能幹。衹要聽到你的叫聲,其它幾
  個部落就會遠遠避開。你從未遇到過什麽真正的對手,直到異形出現,這情況纔有所改變。
  你早就知道自己有其它逐日鳥沒有的能力:能探知別人的思維,甚至能進行控製。當你
  第一次把思維的觸須伸嚮那些異形時,就被那種復雜的結構迷住了。你常常獨自長時間地在
  那思維的迷宮中遨遊。它們高超的能力使你驚嘆,同時也不能完全理解。那些事情太神奇
  了,超出了你的智力範圍,使你對它們充滿敬畏之情。
  但是有一次,你發現了件令你震驚的事。那些異形想要有計劃地殺死逐日鳥。你對此
  完全無法理解。但事關重大,你竭力在迷宮中尋找着,想知道它們這麽做的原因。你成功
  了,可那原因更令人迷惑。異形來自天上,它們需要你們體內的什麽東西來收集陽光中的動
  力。
  你不解的是,它們想在天上飛,為什麽非要殺死逐日鳥?它們本領那麽大,為什麽不自
  己想想辦法?你試圖控製它們的思維,可是失敗了,這麽復雜的結構不是你能駕馭的。你試
  了一個又一個,激動得發瘋。那段日子部落中對你的反常頗有不滿。終於,你成功地控製了
  一個異形。它的思維很奇特,沒有其它異形的那種自主結構。當你的觸須對它發出指令時,
  它的思維先是有些抗拒,然後以一種近乎狂喜的態度服從了。
  接着你花了很長時間考慮怎麽辦。最後強悍的習慣占了上風,你决定把異形全部消
  滅。
  戰鬥的激情使你恢復了往日的决斷與鎮定。而現在,一切都很順利,“它”已經把其餘
  的異形全殺了,唯一的問題將發生在你們飛過異形棲息地的時候。你知道調查團必須毀滅,
  可不知如何去做。最後,你决定讓“它”自己想辦法,畢竟,在這方面“它”比你懂得多。
  鳥群的驚叫打斷了你的沉思。第二道淡藍色的暮弧光出現了。你煩躁地叫了幾聲,撲
  起雙翼,領頭嚮夕陽飛去。
  ××× 你醒了。有種異樣的感覺在周圍繚繞。你一回頭,發現了巴比的屍體,立刻
  驚恐地站了起來。
  他的身體氣球般鼓脹,皮膚綳得發亮,在那下面,有什麽在蠕動。你往後退了幾步。
  那皮上先是出現一個小口,然後“哧”地一聲爆裂開來,裏面是無數白色的小肉蟲在鑽
  來鑽去。
  你大叫一聲,全想起來了:無助,寒冷,恐懼,神奇的力量,溫馨,服從,殺戮……
  淚水奪眶而出,你知道自己罪不可恕。在這遠離文明的星球,你居然殺了所有的人,
  衹是為了那莫明的力量。你為什麽要服從它?你不知道,衹是感到需要它使你放心。天吶!
  人們不會原諒你的。爸爸媽媽,他們會傷心的。他們會說:瞧,沒有我們的教導,他成了什
  麽樣子!可是,這一切全是他們的錯!他們使你慣於服從,沒有主見。你怒火中燒。還有那
  些可惡的人!你永遠無法和他們相處。他們高傲,自私,毫無同情心。沒人會在你感到無助
  時真心幫助你。他們幫助你,衹是顯示他們存在的價值。他們說話時從來不看着你,他們開
  你聽不懂的玩笑,他們嘲笑你的紅指甲。你真想把他們都殺了,一個不留!可是,他們一
  死,你便孤單。
  你盯着那些蛆蟲,他們興高采烈,無憂無慮。毛骨悚然。你吸了口氣,轉身瘋狂地跑
  了。
  你鑽進陸車,關上門,忽然聽見有人在笑。那是種壓抑的笑,笑得幾近抽筋。你四處
  尋找,沒人。笑聲就在腦後涌動。“不!”你叫道,“不是我幹的!"
  一聲幹笑。你顫抖着把車開嚮駐留站。時間不多了。
  不是你幹的?那是誰?你不知道。你什麽都不知道,卻殺了四個人。真荒唐!你笑
  了,眼淚都笑了出來。你控製不住自己。
  於是你哭了。你知道自己堅持不了多久,你快瘋了。
  但還有一件事要做。因為飛在遼闊的空中是令人心曠神怡的,而調查團要來了。你把
  車開進駐留站,不安地穿過一扇又一扇無窮無盡的門,盤算着晨弧光的顯現。還有多長時
  間?妻子們溫順地貼着你飛翔。她們沒有心事,不象你。
  電訊機再次響起來,告訴你調查團的飛船已進入環繞軌道,請求允許降落。好吧,你
  答道,那就下來。
  你走進貯藏室。你需要一塊超集能板,並把它安在獵炮上。屋裏凌亂不堪。笑聲還在
  周圍回蕩。你擡起一塊板,看了看底下,那裏衹有無數眼球。另一塊板下面是星空,三角形
  的音樂聲來回穿梭。你發現了一個提綫木偶,它衝你詭異地笑着。
  你找到了超集能板。它是用逐日鳥體內的物質製成的,使你的手微微發抖。
  但它將捍衛部落的生存。
  你伸開雙臂,感受着飛翔的樂趣,一切開始傾斜。
  不,不能開炮!你搖搖頭。父母會傷心的。
  成千上萬鳥的屍體掠過你的動脈,引起了局部出血。你捂住血流不止的鼻子,衝出貯
  藏室。
  許多人在你耳膜上大喊,言辭激烈。有人命令你停下,有人笑個不停,有人嚎道:
  “罪過呀!罪過!”,有人急切地問:“怎麽,怎麽回事?”。他們駡你,誇你,吵成一
  團。
  你猶豫了,於是鼻血流個不止。屍體,屍體!你渾身發抖,被鬼魂和羽毛夾在了中
  間。
  在剃刀邊緣上站久了,會被劈成兩半兒的。
  晨弧光出現了,後面是主人和它的子民,你應該服從,你必須服從。你一生都是在服
  從,這就是你的價值。世界原本很簡單,衹是那些有主見的人使它變得復雜了。而你,將心
  悅誠服地聽從主人的調遣。
  你衝上獵臺,把超集能板安到獵炮上,打開自動搜索係統。現在衹是等待,你感到勝
  利來臨前的那種焦慮,用力撲打了幾下翅膀。鳥群沉默地跟着你飛。你將帶着它們永遠地飛
  下去,沒有什麽可以阻擋。
  鬼魂們突然大哭起來,悲傷無限。你大聲駡了一句。他們不為所動,繼續嚎着。這時
  你看到獵炮的紅燈亮了,表明目標已經鎖定。你透過監視器,欣賞着飛船的空中姿態。緑燈
  亮了,一切就緒。
  那致命的按鈕就在手邊。你看着它,大腦中一片空白。“不!”你說道。
  你的手按下了那按鈕。強烈的弧光。短命的太陽。脫軌了。你抽打着自己的肉體。繼
  續飛翔直到世界末日。傷心的男人和女人。帶綫的木頭。淚水涌出你的肉質眼眶--它不聽
  從靈魂的指揮。逼近搖籃的刀。巨大神秘的迷宮。永遠前進。沒有威脅了。他們將派來軍
  隊。
  鼻血流個不止。
  你看到血水開始從虛空中飛射出來。
  啊!主人和子民。你看到那金色的雲團正掠過頭頂。等等我,等等!你站在高高的獵
  臺邊緣,擡頭嚮空中快樂地大叫。
  來吧,加入我們!新的生活。在空中飛翔,永遠前進,永遠做我的寶貝。來吧,起
  飛! 聽到那溫情的召喚,你伸開雙臂,象鳥一樣撲打着,縱身一躍。 撞擊。
  金色的雲團漸漸遠去。你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天空明麗得出奇。你沒有力氣去哭
  了。
  主啊,為什麽背棄我! 在身體變涼之前,你感到的是一片鳥語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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