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科幻小说>> 倪匡 Ni Kua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5年5月30日)
许愿
  自序
  原振侠故事“无间地狱”,整个故事只有三个场景。这个故事更少——只有一个场
  景。可是人物众多,故事的发展,也就不受场景的影响,而热闹无比。
  在故事之中,能忽而上天,忽而入地,固然很有趣,但在一个小小的空间中,也一
  样可以有惊心动魄的情节。
  对了,若是你要许愿,你曾许一个甚么愿呢?
  一九九二·五·二十三·十九时正
  一 人事变迁从头说
  二 识穿真面目
  三 当年盗盒人
  四 催命和还魂
  五 灵魂和身体分离
  六 这样的日子不好过
  七 和阴间通消息
  八 有缘人接受讯息
  九 带路者出现
  十 请阎王
  十一 并不取人性命
  十二 看是谁来了?
一 人事变迁从头说
  许愿,是人类行为之一,人类的行为极多,不可胜数,有许多种,其他生物不会做,只有人类才会,许愿,就是其中之一。从没听说过鸭子或蜥蜴会许愿的。
  用“许愿”这两个字来记述一个故事,也是卫斯理故事的一贯作风。类似的有“报应”、“毒誓”、“废墟”等等。
  要完成许愿这个行为,步骤很是复杂,变化万端,无法一一例举,但有一些基本因素,却是恒久不变的。首先,必然要有一个人,有了一个或一个以上的愿望,想愿望实现,而就形成了许愿行为的动机。
  许愿行为还要有一个凭藉,这个凭藉,使许愿者相信它有力量可以使愿望实现。
  所以,一直在人类心目之中,具有超自然力量的诸天神佛,就成了许愿者的最佳凭藉。在神、佛、仙,或代表了神佛仙的一些物体,如在一块大石,一棵老树,甚至是一口井等等之前,许了愿之后,自然最理想的结果,是愿望得到实现。
  在愿望实现之后,许愿者如果深信那是凭藉的神奇力量所造成的结果,那么还有一个很重要的行动。叫作“还愿”——许愿者必须实现他在许愿时所作出的承诺,以作酬谢。
  还愿这个行为,很能表现出人性——一般来说,许愿的时候所作的承诺,是在有所求的情形下说的。所求的得到了之后,人性中的过桥抽板就会起作用,“重装佛身”、“增添香油”、“加重供奉”这种承诺,还有可能实现。“来生为牛为马以报”之类的承诺,只怕十之八九会抛在脑后了。
  忽发奇想,若是种种超自然力量,都忽然要认真追究起许愿时的承诺来,不知曾是一种甚么光景?
  也有一种许愿的方式,是可以不需要有还愿行为的——中外古今,都有这样的说法:当你看到流星划天而过,坠落向地球时,急急许一个愿。这个愿就有实现的可能。愿望实现之后,流星早已不知去向,想向它还愿也不可能了。
  从流星和人的愿望实现有关而联想开去,可以发现,可供想像的幅度极大。
  不知道别人想到了甚么,我首先想到的是,人类有这样广泛和古老的传说,必然是流星负有这种力量存在,或在偶然的情形下,为人所知道,所以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传说。
  而流星,在夜空中很容易见到的那一闪光亮,就是一颗星体的殒灭。这颗星,曾是宇宙之中,亿亿万万星体之一,更就是以地球人的观点来说,那是外星。
  流星如果有这种令人愿望实现的力量,那么,就是一种外星力量了。
  在我的许多记述中,“外星力量”这个词,出现过千百次——它并不是那么虚幻和不可捉摸,而是颇为具体的。
  或者问:流星被人见到的时候,正处于死亡前的一刹那,在那种情形下,还会有力量发挥吗?
  很难说,在很多情形下,濒临消灭,接近死亡之时所发出的力量,往往远比平时强大。流星在死亡之前,或许就有强大的力量发出来,和人的脑部活动所产生的能量,有了奇妙的一闪间的接触,从而使许愿者的愿望,得以实现。
  当然,这一切全是想像——幻想故事,当然一切全建立在想像之上。
  之所以引发了那些想像,除了我一向都有在叙述故事之前,爱和读友闲谈一番的习惯之外,也因为这个故事的名字就叫“许愿”之故——熟悉了我最近整理出来的经历的朋友,一定可以知道,这个故事,一定和那面从阴间来的许愿宝镜有关的了。
  (那东西另有一个正式的名称,可是读起来很拗口,所以不如称它为许愿宝镜,容易明白。)
  虽然已在好几个故事,起了重大的作用,但是所有参与经历的人,对于许愿宝镜这神奇的东西,还是所知极少,而所有的人,又都想把它的真面目弄清楚,所以就有了一次讨论。
  参加这次讨论的人,有白老大、红绫、温宝裕、祖天开、曹金福,当然有我和白素,还有在一开始就接触这许愿宝镜的那一位鼎鼎大名的私家侦探小郭。
  这些人,是如何会聚在一起的,有的在前面的几个故事中已交待过,有的没有。
  已交待过的,当然很明白,像曹金福,他是在敲门时竟然一拳敲穿了我家的大门后进来的。就是上一个故事“阴魂不散”结束时的情节。
  而温宝裕是何时与蓝丝一起离开了陶启泉的那个小岛回来的,就没有交待过,那会在后面补叙——事情千头万绪,牵涉得太多了,总要一件件整理清楚。
  而祖天开就显得更老了,他早已超过了一百岁,又变得很瘦,体型高大的他,看起来就完全像是一个活动的骨架子,很是骇人。
  从第一次听到“许愿宝镜”到现在,过去了好多年,人事上的变化自然也极大。变化最大的是一开始就参与其事的陈长青,他跟著一群僧人上山学道,去参透生死的奥秘,至今下落不明。
  而红绫,我们的女儿,不但在苗疆找回来,而且,还有了许多奇遇,变成了人类知识领域中的“超人”。
  曹金福也有了不少他的经历,有一些事,是和原振侠医生一起经历过的,几年下来,他看起来更壮健,但是也变得成熟了。
  对了,这个故事既然是紧接著“阴魂不散”的,那么,一开始,让它衔接上一个故事的结尾部分,也就很名正言顺。
  上一个故事,写到住所的门忽然破裂,接著,一苹大拳头自洞中伸进来又缩回去,红绫过去打开门,看到一个高大之极的壮汉,站在门口。
  红绫望著来人,来人也望著红绫,两人都瞧著对方发怔,我和白素在楼梯上看到这种情景,都大是高兴,发出了大笑声。
  我们由衷大笑,自然大有理由——刚才,我们还在感叹,以红绫的情形,只怕没有甚么男青年敢和她发生感情。正在感叹,曹金福就出现了!
  虽然他们日后会怎样,谁也不能料,但作为父母,看了也高兴:至少证明世上有可以和我们女儿匹配的男孩子!
  曹金福立刻就发现红绫是女孩子,也感到这样凝望一个陌生女孩子是不礼貌的事。所以他收回了视线,很是发窘地看著一下子捣破了大门的那苹拳头,再抬起头来,就看到了我和白素。
  一看到了我们,他就高兴起来,大声叫:“卫叔!卫婶!金福来了!”
  一直在目不转睛打量他的红绫这才冒冒失失问了一句:“大个子,你叫金福?”
  曹金福咧著嘴:“是,小姓曹,你是——”
  红绫指著已走下来的我和白素:“这是我爸爸妈妈,我叫红绫。”
  曹金福双手抱拳,向她拱了拱手,他是真正的“老式人”,自小跟一位武林名宿,雷动九天雷九天学武,生活方式全是古代的,中国农村的。在向红绫拱了手之后,向前大踏步跨出了两步,身子一曲,就要向我们行叩头礼。
  我连忙双手向前,扶住了他,同时责他:“何至于要行这样的大礼!”
  曹金福说得诚恳:“要不是卫叔和卫婶,我怎能找到大恩人祖老爷子?我对姐姐说了,她也说一定要来叩谢两位的。”
  说著,他身子一退,不等我再拦,竟已然跪下,咚咚咚连叩了三个头。也不起立,跪著转向白素,又要叩头,白素双手乱摇,连声道:“快起来,我受不起!”
  曹金福显然不肯听,而就在这时,楼上忽然传来一声暴喝:“起来!”
  这一下暴喝,苍劲响亮,当真如同半天之上,响起了一下春雷。曹金福抬头看去,只见一条人影,飞扑而下,来势快绝,一下子就落到了白素和曹金福之间,白发银髯,飞扬耸动,不是白老大是谁?
  白老大来得快,动作更快,足才站地,已然双手齐出,一下子就插进了曹金福的双胁之下,向上便抬。
  白老大的身形也算是高大的了,可是怎么也不能和曹金福比。但曹金福跪著,当然比白老大矮,所以白老大一抬,就把曹金福架了起来。
  但是曹金福个子高,白老大除非举高双手,才能把他整个人抬直。
  当然白老大可以举高双手,可是这一来,胸口门户大开,绝无防卫能力,犯了武术的大忌,他是毕生浸淫在武术中的人,自然而然不会那么做。
  所以一时之间,曹金福虽然被白老大抬了起来,可是姿态很是怪异,看来像是一个在耍赖的孩子,偏要赖在地上,不肯起身一样。
  偏偏他的身形又如此高大,所以看起来,滑稽之至。
  红绫在一旁,首先拍著手笑了起来:“有趣!有趣!”
  白老大一下子未能把曹金福抬起来,而且立时觉出双手的分量在迅速加重,大有抬不动之势,他也不禁吃惊,知道若不快些结束这场面,自己只怕要老脸不保!
  所以他立时喝道:“别动不动向人下跪,倒叫小女孩取笑!”
  曹金福脸上一红,立时一挺身,站直了身子,大声道:“老爷子好大的气力!”
  他并不认识白老大,而白老大一现身就向他出手,他竟然一点也不以为意,由衷地赞白老大气力大。这份豁达的胸襟,就很得人喜爱,白老大一听,更是高兴,呵呵大笑:“你就是雷九天的小徒弟吧!唉,他比我福气好,有这样的好徒弟!”
  这是对曹金福的最高称赞了,曹金福涨红了脸,一时之间,不知说甚么才好,过了好一会,才笨口笨舌地问:“老爷子怎么称呼?”
  红绫叫:“老爷子是我妈妈的爸爸!”
  曹金福怔了一怔,才算是明白了白老大的身分,他居然又讲了几句极得体的话:”啊,原来是白老爷子。师父常说,武功上他和白老爷子谁高谁下,没能较量,难说得很。可是在文才上,白老爷子学问大得惊人,他这一辈子是再也及不上的了!”
  一番话,听得白老大乐不可支——好话人人爱听。曹金福却忽然又感伤起来:“你们真好,一家人,妈妈,爸爸,还有妈妈的爸爸┅┅我甚么也没有,只有身上的血海深仇,不知何日得报!”
  各人都听我讲过曹金福那“血海深仇”的事,虽然实在很滑稽,但当年的事,确然又悲惨又神秘,我们也是才弄清楚了一些来龙去脉,曹金福就出现了。看看他那种咬牙切齿的样子,白素先道:“人没有十全十美的,我就没有见过自己妈妈!”
  白老大面色一沉,不怒而威,显然白素的话令他不快,也可能是这个原因,他一扬手,“砰”地一声,在曹金福的胸口打了一拳,朗声道:“小朋友,你放心,找你那仇人的事,就是我的事!”
  白老大倒不是胡乱说的,因为他正要把阴老二,也就是阴差找出来,和曹金福目的相同。
  可是这一切情由,曹金福却并不知道,他大是感动,双手乱挥,一时之间,竟不知说甚么才好。
  红绫在这时,仍在绕著曹金福打量他,还极熟络地提起他的裤脚来,要看看他是不是踩著高跷,白素几次想阻止,都宣告无效。
  我忙道:“最近有了很大的发现,会详细说给你听,你就来了,真好,把祖老爷子找来,让他也听听,当年的事,他有份的!”
  曹金福的心情兴奋之至,双拳捏得格格直响,红绫忽然问:“你是真人,还是和那个康维十七世一样,是制造出来的?”
  红绫说了之后,又解释:“那个康维十七世是——”
  曹金福点头:“我知道,他是一种新形式的生命,我见过他,和他一起去找过一个鬼!”
  (曹金福的那一段经历,记述在一个原振侠医生的故事之中。)
  红绫大是好奇:“找到没有?”
  曹金福却心急想知道他仇人的事,所以没有接下去,只是道:“我是真人。”
  红绫又追问:“你多高?”
  曹金福答:“两百二十二公分。”
  我心中迅速算了一下:两公尺二十二公分,那是英制中的七尺三寸半——美国的一些著名篮球员也有这样高度的,可是在壮健方面,绝比不上曹金福。
  曹金福又道:“我一直在找仇人,可是一点结果也没有,怎然想起了卫叔,就想来讨几碗酒喝——上次那酒真好喝,像是至今,口中还有余香!”
  这两句话一出口,我就知必有风波,果然,红绫一听,就立刻向我斜眼望来,一副责怪的神气,当然是在怪我何以从来没有向她说起过有那么好喝的酒。
  我笑道:“你自己去问曹大哥,他师父还有一条蛇,更有趣哩!”
  曹金福大喜:“卫叔也知道我师父有酒蛇鞭?”
  雷九天有“酒蛇鞭”的事,我是听铁旦铁大将军说的,也没有和红绫说过。
  红绫瞪著曹金福,令得曹金福不知道自己做错了甚么,我忙道:“她也爱喝酒!”
  红绫甜甜地叫了一声:“曹大哥,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甚么叫酒蛇鞭?”
  我忙道:“这样吧,反正要去请祖老爷子,红绫你和金福一起去,一来一回,金福也就把甚么都告诉你了——有许多事你已知道,就不必再问!”
  红绫这时一跃而起:“好极!”
  曹金福也爽快:“我也正要去向恩公叩头!”
  他们两人,高高兴与地离去,我和白素,白老大乐呵呵,白老大说得更直接:“这楞小子配得起红绫!”
  白素笑:“我们三个老人家也太一厢情愿了!”
  白老大摇头:“非也!天造地设的一对,第一眼就叫人知道那必然会是一对,再也不会走眼。这小子那样子,别的姑娘家见了,还不吓了个灵魂出窍!”
  我伸了一下懒腰:“好,整个故事中的重要人物来了,花五那里,有没有金取帮的消息?”
  白老大“哼”了一声:“你那里也没有亚洲之鹰的音讯,花五┅┅花五┅┅”
  他连说了两声“花五”,没有再说下去。
  我陡然想起,那天晚上,我利用偷听仪,偷听他们几个人在车中的谈话,有好几次,感到花五的态度,很是可疑,可是又说不上所以然来。
  我把这种情形提了出来,又补充道:“当时你在他身边,应该要可以感到他有事在隐瞒!”
  白老大点了点头:“是,可是却不知是为了甚么?”
  我吸了一口气:“当年在我眼前偷走了那盒子的是金取帮高手,会不会花五早就和那乾瘦老头有联络?所以才说话吞吞吐吐?”
  白老大“嗯”地一声:“我也想到了,当晚一分开,我就联络你的朋友,郭大侦探,派人日夜跟著他,却未发现他和甚么可疑的人联络,他独居,生活很简单,除了在那餐厅工作之外,几乎和任何人都没有接触!”
  白老大办事老辣,原来他早有安排,我又想了一想,才道:“假设他知道那盒子的下落┅┅既知那是来自阴间的异宝,就想独吞,据为己有!”
  白老大用力一挥手,表示花五真有可能如此——他同意了我的想法。
  他先是很气愤,但随即伤感:“真想不透,当年怎么会和这些人结义的!”
  白素应了一句:“当年,他们自然必有可取之处!”
  白老大苦笑著摇了摇头:“得把花五揪出来,好好拷问一下!”
  白素向我作了一个鬼脸,明显地是对她父亲这种霸道作风的不满。我也不禁笑了起来:“我看严刑拷打,不是办法,不是已托了小郭在监视吗?要他尽可能,作最严密的监视!”
  白老大咕哝了一句:“能严密到甚么程度?”
  我笑:“那得问专家了——”
  我一面说,一面拿起电话来,拨了小郭的号码,他不在,留了话,请他尽快来。
  这就是小郭何以会参加对“许愿宝镜”讨论的原因了,他在两小时之后赶到,那时,红绫和曹金福,才请来了祖天开。
  红绫当然已把有关阴差的一切,全都告诉了他,对他来说,那是极大的喜讯,所以他又是激动,又是兴奋,一见了我们,就连声道:“好了!快了!只要把他找出来,就大仇可报了!”
  祖天开也明白了当年的惨事,全是由于阴差怀著极卑鄙的念头播弄出来的,所以他也很是兴奋,不住地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忽然,他又耽心起来:“要是他早已死了,那岂不是便宜了他?”
  曹金福大声道:“不是有阴间吗?到阴间去,把他的魂拘出来!”
  祖天开忽然很是正经地问:“找到这杂碎之后,该如何处置?”
  曹金福居然连想也不想,应声就道:“凌迟!”
  小郭就是在那时候走进来的,他先向门上的大洞看了一眼,神色奇讶,接著就听到了曹金福所说的“凌迟”二字,这是一个久矣乎没有人使用的名词,小郭是百分之百的现代人,两个字一入耳,和他的脑部活动,一时之间,无法有任何联系,所以他不明白那是甚么意思,只是在曹金福咬牙切齿的神情上,得知事情很严重。
  他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即再向前来——在曹金福那样的大汉发怒时,聪明人都知道,离他远些比较好,不然,一不小心,殃及池鱼,也够麻烦的了。
二 识穿真面目
  我在一旁,听了这样的对白,当真是啼笑皆非,曹金福这样回答,当然是在心中盘算了千万遍的,说不定,那也是他的家训。就算小郭不出现,我也不会让这一老一少,再胡说八道下去的了。
  小郭一来,我立时沉声道:“静一静,有重要的事要商量,若是有人不想旁听,我和小郭另外找清静的地方去说!”
  一时之间,各人都静了下来,小郭摊开双手:“大事?”他说了,又向白老大行礼:“白老先生,那姓花的生活简单,很有规律,还要再跟?”
  白老大向我指了一指,我道:“非但要跟,而且要加强——现代科技,可以使监视严密、有效到甚么程度?”
  那是小郭的专业,任何人被问及和他专业知识有关的问题,总有点自豪感,所以小郭的回答,也相当夸张:“严密到了超过你所能想像的程度!”
  白老大沉声:“说具体一些!”
  小郭的话更夸张:“如果你需要知道一个人每一分钟脉搏的变化,我也可以做得到!”
  听得他那样说,我伸肘在他身上,轻撞了一下——那是警告他别在白老大面前胡言乱语,老人家要是认真起来,会有麻烦!
  果然,白老大立刻道:“就要那样!”
  小郭居然充满了自信:“得令!”
  我知道,小郭有两位异人相助,拥有不少尖端电子科学的仪器,有利于跟踪、监视。那些仪器之先进和功能之宏大,连当时苏联的国家安全局,美国的中央情报局都瞠乎其后!
  这两个人,志同道合,是不折不扣的科学奇才,他们的一些享有专利的设计,为世界各地的大企业所采用,有著极其丰厚的酬金——那使他们的专业产品更可以提高,尖端科学听来清高无比,但是如果没有雄厚的资金,也只好寸步难行。
  小郭自从和这两个人合作之后,由于他独有的先进仪器的帮助,使他的侦探社的业务,突飞猛进,超越了他的同行。
  这时,他敢夸口,自然是有所恃。白老大向我望来,在征询我的意见:小郭的话是不是靠得住?
  我也认识那两个人,这两个人各有一个怪名字——分开来还好,合在一起,便怪得有趣。
  他们一个姓戈名壁,一个姓沙名漠——加起来,两人合称,就是戈壁沙漠。
  那当然不是他们的本名,而是他们成年之后改的。中国的父母在替儿女取名字时,没有甚么想像力,多半不是家康,就是志强,再不就乾脆叫富贵吉祥。他们的本名不必追究,提起戈壁沙漠的大名,倒是人尽皆知——我听说他们近年来,曾和年轻人黑纱公主夫妇一起,有一段极其古怪的经历。
  年轻人曾给我一封短函,提及戈壁沙漠,曾有奇遇,有一次地狱之行,说若是我有兴趣,可以找他们详谈。可是我一直为这样那样的事在忙,并没有去找他们,他们也没有来找我。
  我不知道他们的“地狱之行”是怎么一回事。若是和我曾到阴间去的经历相仿,那倒很有参考价值——当时我想起了他们,也顺便想起了这点,因为我们如今在进行的事,正和阴间有关。
  白老大当下就十分认真地对小郭道:“那就对花五进行最严密的监视!”
  小郭口唇动了一下,但是没有说甚么——当晚他离开的时候,才悄声问我:“有必要吗?”
  我给他的回答是:“有,太有了!”
  小郭眨著眼,等我作进一步的解释,就在这时候,温宝裕闯了进来。这家伙一到,本来已经够热闹的,就更加热闹了。
  他一进来,眼观四方,先向门上的那个洞一指,张大了口,看来像是想发出一下呼叫声,可是一眼已看到了曹金福,曹金福站著,身形魁梧得惊人,令温宝裕陡然一怔,张大了口,出不了声。
  他没有见过曹金福——和祖天开、李宣宣等等,发生“从阴间来”、“到阴间去”的许多事件,温宝裕还根本没在我的故事之中出现。后来,他在我的故事之中,成了不可缺少的人物,但是那一段经历,我一直到最近才整理出来,以前也没有对他说过,所以,他对事件的来龙去脉,并不知情。
  看到了曹金福之后,他呆了一下,接著,他又看到了白老大。
  温宝裕这人,虽然言行夸张,有时,甚至有点“飞扬跋扈”,但是好处甚多,尊敬长者,是他的自然习惯——我和白素都认为,尊重老人家,是做人的基本条件之一。
  他一看到了白老大,就大叫了一声,急步走向前,向白老大深深一鞠躬。接著,他又看到了祖天开,呆了一呆,也鞠了一躬,当然深度大有不如,他很客气地问:“这位老爷子是——”
  祖天开道:“我姓祖——”
  红绫抢著大声道:“小宝,你不知道,你有太多的事不知道了,哈哈,你有太多事不知道了!”
  红绫这时,高兴得手舞足蹈,的确,这时所发生的事,温宝裕并无所知,他吸了一口气,忽然向曹金福一指:“别说我甚么也不知道,至少我知道这位大哥,和你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温宝裕仗著和红绫熟,所以甚么话都可以说,而红绫也根本不会忸怩害羞,听得小宝这样说了,反倒笑嘻嘻地向曹金福望去,颇以为然。曹金福涨红了脸,可是也并不躲避红绫的眼光,此情此景,看得人心旷神怡之至。
  白素小心,唯恐青年人说话过了份,脸上会挂不住,所以急忙道:“小宝,你确然有许多事不知道,会第一时间告诉你,别胡言乱语!”
  温宝裕为人何等机灵,自然立刻大声答应,他向曹金福拱了拱手:“大哥请了,在下温宝裕这晌有礼了。”
  曹金福自己有点傻头楞脑的,所以看到温宝裕这样伶俐的小伙子,自然感到欢喜。也连忙抱拳为礼,通了姓名,温宝裕笑著道:“我性喜胡言乱语,曹大哥别见怪!”
  曹金福竟老老实实回答:“不!刚才你所讲的,绝不是胡说八道!”
  话一出口,他才省起这样说略有不妥,所以又涨红了脸,再也说不下去。
  白老大沉声喝:“小猴儿,不准欺负老实人!”
  温宝裕吐了吐舌头:“冤枉啊,青天大老爷!”
  曹金福也咧著嘴笑:“这小兄弟,欺负不了我!”
  温宝裕连声道:“我再不欺负人,究竟是甚么事,该告诉我了!”
  他这一问,倒把所有人都问哑了——事情的过程,极其复杂,要从头说起,三天三夜不算多,一整天至多说一个大概!
  我先开口:“说来话长,你只好一点一点了解,我们现在,正要托郭大侦探用先进的技术去跟踪一个人——”
  小郭在百忙之中,还要打岔:“不是技术,跟踪、监视、侦查,都是艺术!”
  温宝裕立时举起手来:“大侦探,若是需要人手,请先考虑我!”
  小郭也颇会摆架子,对温宝裕的请求,竟只在鼻子中发出“哼”地一声,算是回答。
  温宝裕生性豁达开朗,所以一点也不生气,反道:“要劳动郭大侦探去监视,那人也一定非同小可了!”
  我把花五的情形,用最简单的方法,向温宝裕介绍了一下——虽说最简单,但也花了近十分钟,看温宝裕的神情,还不是十分明白。
  我叹了一声:“当年五人结义,白老爷子是老大,那姓花的排名第五,你再也想不到,被你无意中招了来,进入了陈安安脑部的那个野鬼,是当年排名第四的一个江湖大豪!”
  这两句话一出口,温宝裕自然是意外之极,一时之间,他望望这个,望望那个,好几次想开口,却又不知说甚么才好,实在是因为事情太奇特了!
  过了好一会,他才道:“世界真是太小了┅┅不,空间真是太小了!”
  黄老四的鬼魂,当然不属于我们生存的世界,所以“世界真是太小”这句话,自然也不适用了。
  曹金福突然插了一句口:“是的,空间很小,所以只要努力,一定可以把阴差找出来!”
  温宝裕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呻吟声:“那┅┅阴差又是甚么┅┅东西?”
  他说了之后,用力抓著头,一副心痒难熬的样子。我相信所有在场的人,都愿意使他在最短的时间内明白一切,可是事情的经过,实在太曲折复杂了,以致不知从何说起才好。
  温宝裕显然也明白这种情形,所以他最后,把哀求的目光,转到白素的身上。
  白素也不负所望,立即道:“跟我来!”
  她把温宝裕带上楼,进了书房,不一会,就下楼来:“我把已整理出来的记述给他看,只有等他自己全看了,才能明白经过,靠人说,说不清楚了!”
  我连连点头,白素这个办法极好。温宝裕和蓝丝,在巴哈马群岛,浮沉于碧波之中,过那神仙一般的日子,有一得必有一失,他因此错过了不少事。
  但幸好这些事,我都整理出了记述,有关的记述一共有五个故事:“从阴间来”、“到阴间去”、“阴差阳错”、“祸根”以及才完成的“阴魂不散”,等他看了这五个自成段落的记述之后,自然对于一切事情,都可以了然于胸了!
  红绫却叹了一声:“忘了问他,蓝丝到哪里去了?”
  白素笑:“我问了,蓝丝回蓝家峒去了。”
  红绫笑问曹金福:“蓝丝是我的表姨,我妈妈的表妹,我妈妈的妈妈┅┅我们家的故事可多著哩!”
  曹金福居然好强:“我们家的故事也不少,不过有血海深仇在,都很悲惨。”
  曹金福武艺超群,红绫更是学识浩翰如海,可是听他们的对话,都又天真未泯,像是小孩子一样。
  当下小郭先告辞,去布置监视花五,约好两日之后再来,温宝裕进了书房之后,我知道没有二十小时以上,他出不来,进去看了他几次,他连头也不抬,只是打手势叫我别去打扰他。
  曹金福理所当然,住在我的客房,他和红绫,已很是熟络,花了很多时间去陪祖天开,一遍又一遍,听祖天开说六十年前发生的惨事,每听一次,就咬牙切齿,痛恨得满头大汗。
  他的那种情形,真叫人又好气又好笑,白素忍不住叹息:“要是找不出阴差来,我看他不能恢复正常!”
  我也叹息:“要是找出了阴差来,事情更糟!”
  白素默然不语,因为绝想不出若是找到了阴差,可以叫曹金福不报他的血海深仇!
  既然没有办法,自然急也无用,只好到时再说了!
  第二天一早,温宝裕伸著懒腰,自书房出来,大呼小叫:“过瘾,真过瘾!甚么时候再聚会,我也想参加,陈安安┅┅不,黄老四一定认得我!”
  他也不等人回答,就走向门口:“我得去见娘亲了!”
  白素不以为然:“你回来,令堂不知道?”
  温宝裕道:“这不能怪我,要是她知道了,我能那么快就把那些记述看完吗?”
  白素自然想起了若是温妈妈驾到的可怕情景,所以也没有再说下去。
  到了第三天,一干人等,又齐集在我的住所,听小郭讲监视花五的结果。
  小郭的监视工作,无懈可击,比想像中的完美还要完美,他在花五的住所中装了偷听器,偷录设备,又派人跟踪花五的一切行动,整整两天,花五的每一个行动,甚至包括他的睡眠,都难以遁形,全被记录了下来。
  情形和小郭上次所说的一样,花五的生活很是简单,除了到餐室当他的领班之外,一回到住所,就再也不出去,他的大嗜好是听音乐,总的全是韩国的民乐,旋律虽然简单,可是很优美,他闭著眼睛,微微晃动著身子,一听就是好几个小时,有两次,听著就睡著了。再就是吃,各种各样的零食之多,吃个不停,简直是一把一把抓了向口中塞,穷凶极恶地吞咽。
  他不和任何人接触,连电话的接触也没有,就像是他在世上再也没有亲人一样。
  小郭汇报完毕,望向白老大,白老大闷哼一声,神情大是不满。小郭很不服气:”老爷子,功夫做足了吧!”
  白老大脸色更难看,这种情形,谁都可以看得出,老人家一开口,所说的话,绝不会悦耳动听,白素赶在他开口之前,大声叫了一声:“爸!”
  白老大冷笑一声,神色仍然难看,但多半已把原来要说的的话,忍了下去。
  小郭盯著白老大不说话,白老大不望他,向我看来:“监视一个人的行动,若是叫那个人发觉了,这还算是甚么监视?”
  我还没有反应,小郭脸已涨得通红,大声道:“我敢说,那姓花的绝不知道有人在监视他!”
  白老大“嘿嘿嘿”冷笑三声,更是笑得小郭脸无人色,霍然起立,就要拂袖而去。
  我也不知道何以白老大会如此肯定,白老大已然发话:“郭大侦探,如果你肯再留一会,我想,就快会有结果分晓了!”
  一干人等,都不知白老大这样说是甚么意思,温宝裕口快,一张口想问,电话铃已响了起来,红绫一长身,就抓起了电话,听了一下,递给白老大,白老大向她作了一个手势,示意她按下一个扩音掣,好让大家都听到。
  电话中传出的是花五的声音:“老大,有人雇了饭桶侦探监视我的行动,真好笑,是老二老糊涂了,干这种事?忘了我是甚么出身的了?”
  白老大语音镇定:“别冤枉好人!”
  花五嚷了起来:“老大,是你!”
  白老大承认:“是我,还是叫我看出问题来了,你是自己说呢?还是要我在下次聚会的时候抖出你的事来?你可别想看溜,天罗地网已经撤下,你溜到哪儿去,都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各人都听到花五和白老大的对话,当花五说到“饭桶侦探”的时候,虽然人人都礼貌地忍住了笑,可是小郭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然而:白老大接下来的话,却像是他已完全知道了花五的秘密,那又使所有人惊讶不已!
  我立时向白素望去,白素也神情惘然,我作了一个鬼脸,意思是白老大在行诈,白素没有反应。
  另听得电话中,花五静了一两秒钟,才乾笑道:“老大,想不到你也会行诈!”
  事情忽然之间有道样的发展,当真是出人意表之至,一时之间,人人都不出声。
  若干时日之后,白老大和我们说起他识破花五阴谋的经过,十分洋洋自得,先数说了小郭几句:“你以为自己到了人家的地方,为所欲为,翻江倒海,装上那么多仪器,人家就是死人,不会知道?”
  小郭喃喃地分辩了几句,大抵是仪器很小,装得又十分巧妙之类。
  惹得白老大嘿嘿冷笑:“再精巧的仪器,也是死的。人却是活的,仪器怎能胜得过人?不过也难怪你,因为你不熟花五的为人——我其实也不是很熟他,可是我至少知道他曾是“金取帮”中的高手。金取帮专干偷窃勾当,是贼祖宗,帮名就有“精巧地取到手”之意,你在他的住所搞鬼,怎能瞒得过他?我敢说,他还未进门,就已经知道屋中被人做了手脚了!”
  小郭还有点不服,白老大更是老气横秋:“你看了录影带,还以为有了成绩,也太大意了——”
  他望向当时在场的各人:“你们都太大意了,就没有看到,他至少有十次以上,视线是故意望向镜头的。一个人好端端地,怎么会望向同一处所在,自然是他发现了那里有隐蔽的镜头!”
  小郭当时,还是不很服气,回去找出了录影带来一看,才由衷地佩服,对我说:”老爷子的观察力真敏锐,我这点功夫,在花五面前卖弄,真是关公面前舞大刀!”
  要小郭肯真正心悦诚服,不是易事——这些全是后话,表过就算。
  却说当时,花五在电话中说白老大行诈,白老大连声冷笑:“老五,我和你是老兄弟,有话好说,我身边那些小朋友,可和你没交情,他们要干甚么事,我也拦阻不住,你自己去想想吧!”
  直到那时,我仍然认为白老大是在虚张声势,恫吓花五,正想花五也是老江湖了,只怕不会那么容易上当!
  可是,在白老大说了之后,花五竟有十来秒钟,了无声息。
  白老大再“嘿嘿”冷笑:“小婿生性好事,无风尚且要起三尺浪,你是知道的了?“
  白老大这样形容我,我自然无话可说,白素趁机向我作了一个鬼脸。
  我不明白白老大何以要拿我来吓花五,但是他的恫吓,显然很有作用,花五发出了一下如同呻吟一样的声音。白老大又道:“还有那位巨灵神一样的大个子,老五,只怕你经不起他的一拳吧!”
  曹金福在一旁,自然知道白老大是在说他,他握住了拳,向自己的拳头望了一眼,一脸的疑惑之色。
  这时,别说是曹金福,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知道白老大何以会说曹金福要打花五,因为两人之间,根本一点关系也没有!
  花五听了,再发出了一下那怪异的声音,白老大冉道:“好了,你知道我不是行诈了吧!快来,把事情说明白了,你日子会好过得多!”
  白老大话一说完,作了一个手势,温宝裕领悟最快,一伸手,按下了掣钮,结束了和花五的通话。
  各人都望向白老大,等他作进一步的解释,可是白老大却胸有成竹,抚著白髯:”且等你们纳闷一会,花五来了,自有分晓!”
  我们都知道,白老大在小郭所做的监视工作之中,有了重大的发现,可是却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发现了甚么,在白老大那里,得不到答案,又不约而同,一起向我望来,我心中暗叫惭愧,摇著手:“老爷子天机不可漏,我也不知内中究竟。”
  曹金福念念不忘深仇,大声问:“是不是和我能报仇有关?”
  白老大微笑不答,莫测高深。温宝裕打趣:“曹大哥,我推荐你去见一个人,见到了这人,你血海深仇是不是能报,就可见分晓!”
  温宝裕没轻没重,口没遮拦,轻佻得很,喜欢乱说话,他说那番话的时候,嬉皮笑脸,绝不正经,纵使没有恶意,也是开玩笑的成份居多。
  而曹金福对于“血海深仇”,却认真之极,那玩笑是绝开不得的!所以,他的话才出口,我首先怒叱:“小宝,你少胡说八道!这玩笑可是开得的?”
  我叱得严厉,可是曹金福还是认了真,他已拉住了温宝裕在求:“小兄弟,真能那样,我曹金福向你叩头!”
  温宝裕也知道自己闹得过大了,他叹了一声:“我的意思是,阴间三宝之中,不是有一面‘许愿宝镜’吗?如果你能找到掌管的人,借来许一个愿,不就可以知道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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