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科幻小说>> 倪匡 Ni Kua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5年5月30日)
血统
  一、陈年旧事齐上心头
  二、疯子的游戏
  三、消失无踪
  四、唯一可以成立的假设
  五、“闹鬼”的启示
  六、当年的事全然意外
  七、“野性的呼唤”
  八、奇异红人
  九、生命之源
  十、白素在叫救命
  十一、天龙星的三个叛徒
  十二、假充半天龙星人
  十三、生死系于一念
一、陈年旧事齐上心头
  这个故事,和以前我记述过的一个故事中的一个人有关连,那个人的名字是郑保云。
  大家还记得这个人吗?
  如果是一直以来都在看我记述各种怪异的故事的朋友,而又有不错的记忆力,一定可以记得他。对了,他就是那个故事的主角,那个题为“尸变”的故事不是很长,也不算曲折离奇,但是却在着极度的悬疑:郑保云这个人,极有可能是一个外星男性和一个地球女性的“混血儿”。
  我说“极可能”,是由于虽然多方面的证据,都指出他的父亲是一个外星人,但到了最后关头,他接触到了他父亲留下来的秘密,他却毁去了那秘密,接着,他成了疯子,据疯人院的医生说,像他那种情形的疯子,是最没有希望的疯子。
  这一切,全都记述在“尸变”这个故事之中,各位朋友如果有兴趣,可以找来看看,在这里,自然不再复述。我只是补充一下,虽然事隔多年,但当时事情发生之后的情形,我还记得很清楚。
  郑保云是豪富,陡然成了疯子,不知留下了多少千头万绪的事要处理,他的母亲,郑老太太,认定了我是她的乡里,郑保云忽然疯了,她自然伤心欲绝,她是一个典型的农村妇女,没有现代知识,也不知如何处理才好,所以当她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要求我帮她处理善后之际,我只好勉为其难地答应。
  事实上,我也不善于处理那么复杂、庞大的企业集团的业务,所以我所能做的,只是委托了当地的几家信誉昭着的律师事务所,把庞大的企业分门别类,拣可以稳得利润的保留,要动脑筋、冒风险的,全都出让、结束,结集了一大笔现金。
  那样,不但郑老太可以绝对生活无忧,如果郑保云有朝一日,疯病痊愈了,他喜欢守也好,喜欢攻也好,都可以不成问题。
  现在,说起来很简单,当时处理起来,也足足花了我大半年时间。
  事后,郑老太仍然伤心欲绝,可是她还不忘记问我要甚么报酬。
  当时的情景,我还记得十分清楚──本来,这些经过不值得再提,但在事隔多年之后,事情忽然又有了突变,那就得再把旧事找出来说说。
  当我把一切处理妥当,准备告辞离开时,地点就在郑家巨宅,郑保云的书房之中。郑保云的书房,就是以前他父亲在世时的书房,陈设古色古香,几乎没有一件不是古物。
  郑老太对她的儿子何以会发疯,一点也不知情。我也无法向她解释。事实上,郑保云发疯的真正原因,我也不能百分之百的确定。至今为止,我也只能推测,他是因为知道了他自己是外星人和地球人的“杂种”,而受不了刺激,所以变成疯子。
  但我一直在怀疑。郑保云这个人,虽然神经质得可以,甚至可以说相当不正常──起初他向我求助,但是当我知道了他身世的秘密时,他竟然派人谋害我,可是最后,又不得不和我合作。
  一个情绪像他那样不稳定的人,自然比起常人来,忍受精神打击的力量比较差,可是,会不会差到这种程度,仅仅因为父亲是外星人,而疯得那样彻底?
  他的外形完全和地球人一样,他父亲在他出世之后,也一再高兴儿子和他不一样,郑保云完全可以做为一个地球人生活下去,可是他竟然疯了。这是我一直在怀疑另有原因的理由。
  所以,当郑老太又开始哭问我“阿保好好地为甚么会疯”,我只好苦笑着回答:“老太,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啦。”
  郑老太抹着眼泪,我又把医生的话瞒着不说,安慰她:“你也不必太难过,他可能是一时之间有什么事想不开啦,过些日子就会好,照样做事娶老婆,让你抱孙子啦,你”
  我还想找点话来说下去,可是郑老太虽然没有知识,却一点也不笨,她叹了一声,打断了我的话头:“好得了好不了,只好听天由命啦,这些日子来,辛苦你了,你……应该送你一些东西……”
  我忙道:“老太,不必啦,我日子还过得去。”
  郑老太又长叹了一声,这时,就在郑保云发疯的书房中,我也不禁十分伤感。郑保云在荷花池的底部,找到了那只白铜箱子,在箱子中找到了一本小簿子,他一个人看着,我也不知道他看完了没有,也不知道小簿子上记载着什么。
  因为被我们怀疑是外星人的,他的父亲郑天禄,在小簿子的封面写着这样的字句:“希望这本小簿子不被人发现,如果被人发现了,我希望发现者是我的后代。”
  有这样的说明,当然那小簿子中所记载的事,和他的来历有关。
  我也无法判断郑保云当时,是把小簿子撕了吞下去的时候发了疯,还是吞下去之后才发疯,或是发了疯才吞下那本小簿子,总之,当时的情景,十分骇人,郑保云所发出的那种笑声,回想起来,也不免令人遍体生寒。
  当我一再推辞,郑老太一再坚持之后,我看到了那只还放在书桌上的白铜箱子,箱子还打开着。当郑保云把特制的钥匙插进去之后,却没有勇气去打开它,而请我代为打开,那本小簿子是我取出来给他的。
  等到他忽然疯了之后,立时引起了大混乱,混乱一直持续着,书房中虽然人进人出不知多少,但是谁也没有注意那只箱子。
  这时,我看到了那只空箱子,郑老太又那么坚持,我只好叹了一声,指着那箱子:“这只箱子,曾经放过十分重要的东西……现在空了……就给我留个纪念吧。”
  郑老太自然一口答应,又从腕上褪下了一只碧绿通透的翡翠镯子来,放进箱中:“哪有空箱子送人的道理,这镯子还过得去──”
  我忙道:“老太,我不要──”
  郑老太瞪了我一眼:“不是送给你,是送给你老婆的,老天保佑你们都平平安女。”
  老人家的心地十分好,我不便再推辞,只好领了她的情,抱着那白铜箱子离开。
  那只白铜箱子的构造十分奇特,体积不算小,约莫和普通的公文箱差不多,但是里面的空间却很小,只能放得下一本可以在一分钟内被吞进肚去的小簿子。其余部份全是实心的。看起来,像整块铜块挖出来,沉重无比。
  当我回家之后,一面把箱子在白素面前打开,让她看郑老太送给她的镯子,一面向她叙述着整件事的经过,白素听得极有兴趣。
  在我说完之后,她十分肯定:“郑天禄自然是外星人,这应该可以肯定。”
  我点头:“我也肯定,郑天禄不知来自甚么星体?他外形几乎和地球人一样,只是骨骼构造有点不同,这个星体上的外星人性格相当有趣,来到地球之后,竟然营商,成了大富翁,又娶了一个乡下女子为妻。”
  白素侧着头:“他娶妻的过程,也相当玄妙,像是经过精密的选择,才拣到郑保云的母亲。”
  我也笑了起来:“不知道他择偶的标准是甚么?”
  白素来回走了几步,我只不过是随口说一说,白素却认真地思索起来,我刚想叫她不必去想,因为这个问题并无意义。可是我才一挥手,白素却已然有了答案:“我想,他一定在拣一个能为他生孩子的地球女人,他的目的是要一个儿子。”
  我呆了一呆,白素又道:“在郑老太的叙述中,提及她怀孕之后,她丈夫的话,其中有一句是:“他和他们都想不到。”他指郑天禄,他们,自然是郑天禄的同类,可知郑天禄一直和他自己的星体有联络。”
  白素的话令我略微震惊了一下,我同意了她的说法:“郑天禄在遗嘱上,吩咐一定要妥善保护他的尸体,不知有甚么作用?也不知郑老太突然决定要把真空的不锈钢棺材自地下挖出来这一行动,是不是破坏了郑天禄原来的计画?”
  这一切,都无从解答,当时我和白素两人也只是想过就算了,没有进一步研究下去。白素只是道:“很可惜,郑保云竟然成了疯子,如果不是,他是人类有史以来,第一宗星际通婚的下一代。”
  我苦笑:“他就是因为这一点才成为疯子的。”
  白素又道:“一般来说,混血儿都比较聪明,郑保云是外星混血儿,一定更聪慧过人了!”
  我回想和他打交道的经过,耸了耸肩:“不敢恭维得很,只觉得他怪异莫名──”
  在说了那句话之后,我又忽然大发异想:“星际通婚……郑天禄真是第一宗吗?郑保云也可能不是第一个星际混血儿,说不定,不知有多少星际混血儿,正夹杂在我们之间生活。”
  白素当时盛情想了一会,才道:“希望郑保云能恢复正常就好了。”
  我则重复着医生的话:“他是最没有希望的疯子。”
  关于郑保云的讨论,就到此为止,那只白铜箱子,连同钥匙,也被我随意放进了储藏室之中,长久以来,连碰都未曾再去碰它一下,根本已忘记了。然而,事情却突然有了意想不到的变化。各位朋友当然已经料到,突变发生在郑保云的身上。那天下午温宝裕和良辰、美景才离开不久,我的耳际还由于他们三人刚才半小时之中不断制造的噪音而嗡嗡作响,电话铃响起。
  我拿起电话来,对方自报姓名:“我是费勒医生,在马尼拉精神疗养院服务。”
  我愣了一愣,只是“嗯”了一声。
  费勒医生又道:“我们有一个病人,叫郑保云──”
  一听到郑保云的名字,我陡然想了起来,往事一起涌上心头──记忆是一种十分奇妙的现象,一桩事,实际的经历时间可能极长,但就算长到十年八载都好,当你忆想起这桩事情之际,却可以在极短的时间中,一下子全想起来。
  我想起了郑保云的一切,不禁“啊”地一声,以为医院方面传来的一定是坏消息;在疯了若干年之后,还会有甚么好消息?
  可是,电话那边却道:“卫斯理先生,我们的病人……有一种很奇异的现象,他………坚持要见你。”
  我愣了一愣,一时之间,不明白那是甚么意思。郑保云在入院之后,我去看过他几次,每次,不是狂笑,就是瞪着眼一声不出,医生说他连语言机能都丧失了,怎么能”坚持要见我”?
  如果他能够“坚持要见我”,那就证明他至少可以表达自己的意思了。
  一想及这一点,我大是高兴:“郑保云,他,痊愈了?那是甚么时候的事?”
  费勒医生迟疑了一下:“不能说是痊愈,情形……十分特殊,卫先生如果可能,最好到医院来一下。”
  他言词闪烁,可知其间还有一些问题。我略微考虑了一下,还未曾答覆,那费勒医生又道:“郑先生虽然是豪富,可是似乎找不到甚么人可以对他……负责,他的母亲去年谢世,你是在医院记录中他唯一的联络人。”
  费勒医生多半是怕我不肯去,所以才提醒我对郑保云有一定的责任。
  的确,当年他发疯,送他进精神病院的是我,这使我自然而然地成为他的联络人。人在人情在,郑保云一成了疯子,昔日的种种追随者,自然也风流云散。费勒医生又告诉了我郑老太的死讯,想起那位老太太,我也不禁十分欷歔。
  我对郑保云的处境十分同情,就算没有疑点可以在他身上发掘,他久病之后,有了起色,我也应该去看看他,所以我道:“好,我会尽快赶来,请你先告诉他,我会来看他。”费勒医生的声音大是高兴,连声道:“谢谢你,谢谢你。”他这种态度,使我略感奇怪:我答应去看郑保云,他何以那么高兴?看来这种高兴,已经超越了医生对病人的关心。
  我只是略想了一想,没有深究下去。
  放下电话之后,我又把和郑保云在一起的事,仔细想了一想,想起了其中的一个细节,十分有趣:郑老太说郑天禄在拣妻子的时候,戴上一副“形状奇特,会闪光的眼镜”对着被选择的女孩子看,这个细节后来在讨论的时候,我和白素都忽略了过去。
  现在想起来,那副“眼镜”多少有点古怪──是不是通过这副眼镜,可以看穿人体的结构,从而判断这个女孩于会不会生育外星混血儿?
  在接下来的时间中,陈年旧事全都从记忆中跳了出来,白素回来时,在书房外一探头,看到我独自在发愣,笑道:“那几个小朋友没来吵你?”
  地自然是指温宝裕、胡说、良辰、美景而言,这几个小朋友,经常在我这里聚集,吵得天翻地覆,白素和我也习以为常了。
  我笑了一下:“把他们赶回陈长青的屋子去了。我刚才接到马尼拉的长途电话,精神病院的一个费勒医生打来的,猜猜是谁要见我心?”
  白素呆了一呆,倚着门框,侧头思索着。她这样的姿态十分动人,我看得有点发呆。她用不敢肯定的口吻问:“那个……外星混血儿?”
  我鼓掌,表示称赞她一猜就中,白素立时道:“他痊愈了?”
  我道:“不能很肯定。”
  说着,我把电话录音放给她听一遍,白素扬眉:“奇怪,那医生讲话好像有点不尽不实。”
  我道:“我也有这个感觉,我觉得他好像很有点难言之隐。”
  白素笑:“去了一看,就可以知道是甚么情形了──”她摇着头:“我不去,郑保云这个人,照你的描述,相当古怪,要是事情与你没有甚么大关系──”
  我也笑着:“万事不关心?”
  白素挥着手:“我们还没有到这地步吧。”
  我决定立刻动身,一小时之后,已经身在机场,当日接近午夜时分,我已到了马尼拉,租了一辆车,直驱那家精神病院。
二、疯子的游戏
  精神病院和若干年前,我送郑保云进来的时候一模一样,草木繁茂,门前的一大簇芭蕉树,随风摇曳。我在医院门口,向传达室道明了来意,立时被请到会客室,不一会,费勒医生便急匆匆走了进来。出乎意料之外的年轻,看起来不过二十五、六岁左右,多半是才从医学院出来的。
  费勒和我热烈握手,又出乎我意料之外。他用力摇着我的手,十分热情地道:“卫先生,我听说过你许多事,尤其是有关精神病医生的那个故事。”
  我自己一时之间,反倒想不起哪个故事是和精神病医生有关,而费勒这年轻人,看来性子很急,讲话有点有头无尾,这样说了一句之后,立时又抛开,说第二个话题:“郑先生知道你会来看他,十分高兴。”
  这是我关心的事,我忙问:“他的情形怎样?”
  费勒苦笑了一下:“做为精神病医生,我甚至难以下断语,所以也极希望听你的意见。”
  他的话,比在电话中更加难以捉摸,我心中疑惑,心想还是不要多问,见了郑保云再说,所以我作了一个手势:“还等甚么,这就去看他吧。”
  费勒点着头,带着我,却走出了医院的主要建筑物,走向花园去,我奇怪道:“郑先生他──”
  费勒解释着:“郑先生是豪富,他的家人特地为他造了一座十分精致的屋子,派了许多人来听他使唤,不过一直以来,他甚么知觉也没有,自然不懂得甚么享受,只是近一个月来才有些不同。”
  我问了一句:“他清醒了?”
  我曾是郑家庞大财产的处理人,我和郑老太商量过,拨出了一笔为数极巨的现金,委托律师事务所处理,全是归郑保云使用的,如果他已清醒了话,那正好可以用这笔钱夹改善处境。
  费勒对于我那么简单的一个问题,却没有法子直接回答,只是叹了一声。
  我倒也不以为怪,因为一个精神病患者,很可能情况转变,介乎清醒与不清醒之间,很难界定,郑保云多半是那种情形。
  转过了医院的主要建筑,在花园的一角,可以看到一幢精致的洋房,灯火通明,费勒医生没有说甚么,只是伸手指了指。
  那自然就是郑保云的“特别病房”了。我一直不知他有着这种特殊待遇。费勒又道:“原来的主治医师逝世,我接手作他的主治医生,还只是三个月之前的事。一直以来,他都被认为是没有希望的。”
  我道:“是,那是以前主治医师的结论。”
  费勒迟疑了一下:“三个月前,我做为他的主治医师,又曾替他作了十分详细的检查,结论仍走一样。”
  我“哦”了一声,扬了扬眉,替代询问,费勒苦笑了一下:“所以,当一个月之前,我去看他时,他忽然对我说起话来,那……几乎……把我……吓呆了。”
  我停了下来,盯着他,大有责备的神色:“精神病患者,会忽然痊愈,这不是罕见的医例。”
  (我就曾在疯人院中,被当作没有希望,连白素也不认得,后来是在门口一交仆跌,头撞石阶,才奇迹也似的“醒”过来。)
  费勒给我说得满脸通红:“我……知道,可是他的情形大不相同,他忽然向我说:‘我要见卫斯理’时,神情一点也没有改变,我甚至不知道‘卫斯理’是甚么,问他,他也没有反应,只是重复地说着,这种情形……真是罕见之极。”
  我想像着情形,费勒的形容能力不算强,但也可以设想一下这种情形。我道:“他不止向你提出一次吧?一直是那样?”
  费勒道:“直到最近一次,我告诉他你肯来,他……居然……微笑了一下。”
  我又不禁恼怒:“甚么叫‘居然’笑了一下?”
  费勒苦笑:“你看到了就会知道,他……不知有多少年……没有微笑了,他只是狂笑,所以他脸部的肌肉,不懂得如何表达微笑,或许是他不懂得控制……总之,现出的笑容,怪异莫名。”
  他说到这里,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
  这时,已来到了那幢洋房的门口,一个穿着白制服的仆人,迎了上来,神色显得十分慌张,而费勒又像是知道仆人神色慌张的理由,向仆人使了一个眼色,仆人则点了点头。
  这些小动作看在我的眼中,令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立时冷冷地道:“医生,如果你有甚么事瞒着我,现在该说了吧。”
  年轻的费勒可能本性并不鬼头鬼脑,听到我那样讥讽他,立时胀红了脸,不知如何才好,我冷笑地望着他,他苦笑着:“不是……有事瞒你……是发生了甚么事,我……完全不知道,那自然……也无从向你说起,只好……请你自己去看……”
  他支支吾吾地说着,我已经大踏步向石阶上走去,他和仆人,急急跟在后面。
  一进门,那洋房完全照着正常的形式建造和布置,看来绝不像是医院的“病房”。家具陈设还很新,楼梯口有两个仆人,费勒指了指楼上:“他一直住在楼上的一间房间中,由于他的情形十分恶劣,所以那间房间,和医院的严重病患者的病房一样。”
  我知道那种病房的情形,例如为防病人自己伤害自己,房间的墙壁都铺上了软胶,窗、门上皆有铁栅之类,无疑是一间囚室,真正严重的时候,甚至还要把病人固定在床上。
  当时,我皱了皱眉,咕哝了一句:“现在他情形应该有好转,还有必要留他在病房中?”
  费勒医生欲语又止,仍然是吞吞吐吐。我也不去理会他,连跳带奔,上了楼梯,费勒急急跟在我的身后,有点气喘。
  上了楼,他指了指一扇关着的门,那门上有一扇小窗子,这种情形,使我知道,那就是郑保云的“病房”,那小窗子用来观察病人动态。
  我来到门前,推了推,门锁着,当我回头向费勒望夫的时候,几个仆人也跟了上来,他们都现出慌张的神色,费勒向那小窗子指了一下,示意我先打开小窗子观察。
  看他们这种情形,分明是这屋子中的人,都把郑保云当作了一个十分危险的人物。
  这一点,不禁令我大是反感。
  有很多疯子十分危险,俗称“武疯”,会暴力伤人。不过郑保云从来也没有那种情形,而且他既然提出要见我,可知他的脑筋大是清醒,何必还要这样对待提防他?如果这一切全是费勒的吩咐,那么费勒不能算是一个好医生。
  我心中不满,闷哼了一声:“我不习惯从一个小洞口看我的朋友,拿钥匙来。”
  费勒听出了我话中的恼怒,他一面把一柄钥匙交给我,一面解释着:“他……他的……他有点怪,所以……”
  我不等他讲出所以然来(看他的情形,他根本说不出所以然来),就道:“再怪,也不过是一个严重的精神病患者。”
  费勒像是想对我这句话有异议,但是他没有机会说甚么,因为这时,我已打开了门。
  门推开,我看到那是一间光线明亮、宽敞乾净的房间,房中几乎没有甚么陈设,只是在一角,有一张相当大的床垫,一个穿着白色病人服的人,直挺挺地躺在那床垫之上。我看到病房中的环境不错,反感的心情稍减,我一面走进去,一面大声道:“老朋友来了。”
  床垫上躺着的,自然是郑保云,我才一叫,他就笔直地坐起,向我望来。和他打了一个照面,我不禁愣了一愣:几年的严重病疾,对他来说,一点影响也没有,他和以前完全一样,不见老,也不见憔悴,他的脸色本来就很苍白,所以这时看来,也不觉得异样。
  他坐了起来之后,盯着我看,我向他走近去,他的双眼没有甚么神采,但是又使我可以明显地感到,他一定有思考能力,决计不是一个毫无希望的疯子。
  我们互望着,费勒和几个仆人也跟着走了进来,我感到病房中有一种十分异样的气氛──我只是这样感觉到,而绝说不上何以会感到奇特,因为一切全十分正常。
  不过我对于自己的这种直觉,颇具信心,所以我也提高了警觉。
  我来到了郑保云的身前,向他笑了笑:“老朋友来了,握握手?”
  我忽然会说出“握握手”这句话来。全然是受了郑保云的暗示,郑保云这时,没有说甚么,只是呆呆地望着我,他呆滞的眼神中,也没有甚么特别的表示,可是我却一眼看到他的手,按在床垫上,手指在重复着收缩、放开的动作,这让我立即感到,他可能想和我握手。
  我一面说,一面已伸出手去,费勒医生这时在我的背后,用又低又快疾的声音叫了起来:“小心!他的气力十分大。”
  我并不转过头去,我一伸出手,郑保云也伸出手来,他仍然坐着,我们两手互握,他欠了欠身,我也自然而然向上拉了一下,他就顺势站了起来。
  就在那一霎间,我觉得和他互握着的手,手中多了一样不知是甚么东西,那东西,自然本来在他手中,趁握手的时候,塞向我掌心。
  在那一霎间,我几乎忍不住哈哈大笑:郑保云在搞甚么把戏?他藉着和我握手的机会,向我传递信息?他自以为是一个受着严密监视的重要人物?早知道这样子,我应该派温宝裕来,做他的游戏玩伴。
  一想到这一点,我几乎立时就想把手抽回来,摊开掌心,责问他那样做是甚么意思。
  可是也就在那一霎间,由于他被我从床垫上拉了起来,两人之间的距离自然十分近,我接触到了他的眼神。
  那使我突然一愣,因为这一瞥之间,他的眼神之中充满了机警、焦虑、企望,简直灵活无比,和刚才的呆滞大不相同。然而,那也只是一霎间的事,转眼之间,他又变得目光木然,使我几乎疑心刚才眼花。
  我心中震动了一下,一定大有古怪,从费勒的神态到郑保云的神态,都怪异莫名,那一定有着我所不明白的原因在。
  我不动声色,缩回手,把郑保云给我的东西握在掌心中,自信周围的人再多,就算再加上监视系统,由于我神情自若,也不会有甚么人发觉我和郑保云在一握手间,已经有了花样。
  我伸手在郑保云肩头上拍着:“怎么,要见我?有甚么事?”
  郑保云口张开,口唇开始颤动,看他的样子,不是很能运作口部发出声音。我自然知道这时他一切痴呆的动作和神情,全是假装出来的,因为绝没有一个疯子,会懂得利用握手的一霎间传递信息。
  郑保云假装出来的神态像极了,我不知道他为甚么要假装,只好望着他,过了好一会,他才突然以十分嘶哑的声音叫:“卫斯理,我要见卫斯理。”
  我实在不知道他在耍甚么把戏,但情形既然如此,我也只好陪他耍下去,我道:“我已经来了,你不认得我?我就在你的面前。”
  郑保云一听得我那样讲,突然之间,发出了一下怪叫声,随着他一张口,一拳向我当胸打来。他的行动出乎意料,我反应敏捷,自然也可以应付,我伸手想把他的拳头抓住,可是在那一霎间,我又在他的眼神中看出,他要求我不要拦阻他,那使得我犹豫了一下,动作也慢了一慢。
  就在那一慢之间,“砰”地一声响,胸口已被他一拳打中,而真正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那一拳力道之大,以我在武术上的造诣,几乎禁受不起,一股大力涌来,我的身体,立时自然而然生出反应,寻常彪形大漠的一拳之力,也可以立时化解,可是这时,一阵疼痛,我身子一晃,再晃,终于站立不稳,跌退了出去。
  我还未曾弄明白为何会有这种情形发生时,我身后已有人扶住了我,迅速拉我向后退出去,同时,在我面前的郑保云,突然又“哈哈”大笑了起来,那情形,和他才发疯的时候一样。
  我实在不想就此离去,可是当时一阵混乱,我被扯出了房间,房门迅速关上,在门内,传来了一阵“砰砰”的声响,显然是郑保云正在向房门攻击。照这种情形来看,郑保云发疯的程度,比没有希望更甚。
  然而我又可以肯定,真实情形必非如此。
  扯我出来的,正是费勒医生,在门外站定之后,我向他望去,他一副“现在你知道了吧”的神情。我掌心中仍然捏着郑保云给我的不知是甚么的东西(感觉上像是一个小布团,我还没有时间摊开手来看),我心中充满疑惑:“他……一直是这样子?”
  费勒点着头:“他提出要求,恢复了简单的讲话功能,这证明了他情形大有好转,可是……你本人来了,他也不认得,一样打你──”
  他才讲到这里,我已听出他话中大有漏洞,我一挥手,打断了他的话:“甚么意思,在我之前,还有不是我本人来过?”
  费勒神情古怪,用力吞了一口口水:“这……你听我解释……他开始提出要见你,是一个月之前,我已经说过,我们根本不知道他要见的是甚么,后来总算弄清楚了……那是一个人名──”
  他讲到这里,我已忍不住闷哼了一声,费勒的神情尴尬:“在医院的档案中,有你的名字,可是事隔多年,不知是否能和你联络,而且经过会诊,一致认为他病情依然,忽然能说一句要见你,可能只是脑部潜意识活动突然复苏了极小部分的结果。”
  我作了一下手势,表示明白他的话,而且我也知道了事情发展下去的经过。果然,他又道:“我们也不知如何找你,所以找了一个人假扮是你去见他,和刚才的情形一样,才讲了两句话,就被他当胸一拳,打断了一根肋骨,你……你肋骨没事吧?”
  费勒到现在,才来关心我的肋骨。
  我胸前还在作痛,郑保云的那一拳,竟然有那么大的力道,真有点不可思议。我摇了摇头,费勒又道:“他一直在叫着要见卫斯理,在试过三个假扮的人都被他打断肋骨之后,我们只好用尽力法和你联络,现在……证明诊断不错,他一点也没有进步……你是真的卫斯理,一样被他打了……”
  费勒说到这里,居然幽默了一下:“唯一不同的是,你的肋骨没有断。”
  我这时,思绪起伏,刹那之间想到了许多事,虽然我想到的事都还只是大团疑云,但是我却可以肯定。如今在病房之内的郑保云,非但不是一个疯子,而且比正常人更清醒,更攻心计。
  他不但假扮疯子,而且,也假装认不出我。
  我不明白的是:他行事何以如此诡秘?
  费勒医主和那些仆人的慌张神态,本来十分令人起疑,但这时已有了解释──郑保云会打人,而且出拳的力量极大,被打断肋骨,当然不会令人感到愉快,所以他们会慌张。
  而费勒的言语支吾闪烁,也可以理解,郑保云看来状况并未改善,却又知道提出要见某一个人,这种现象,造成了医生在医学上的迷惑,他又不能承认自己的无知,自然变得说起话来不那么乾脆。
  令我不解的是,郑保云在这里并没有敌人,他为甚么行事这样隐秘,像是置身在满是敌人的环境之中?我立即想到了他尴尬的“混血”身分,连带想起:他会不会在情形有了一点改善之后,想像中全人类都要对付他,所以在心理上形成了巨大的恐惧,才把自己当作是惊险故事中的主角?
  当时,也无法有甚么结论,我还想再试一试费勒,所以故意埋怨:“原来你早知道他会出拳打人,为甚么不早警告我?”
  费勒被我责备得满脸通红:“我……我真的不知道他见了你也会出手……我以为他一定认识你。”
  我闷哼了一声:“如果他认得我,那表示甚么?”
  费勒道:“那表示他的情况大有改善,痊愈的可能性极高。”
  我在心中说了一句:“他早已痊愈了,只是你这饭桶医生不知道。”
  那时,我急于看郑保云塞给我的是甚么,我道:“这屋子中有空房间吗?我想住下来,再多观察他几天,反正来了,不急着走。”
  费勒对我的决定十分支持,连声道:“好,我也住在这里,有甚么情形,可以立即研究。”
  又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我被引到一间房间中,我立时摊开手,果然,手中握着的是一个布团,我将之摊开来,那是一块大约十公分见方的布片,边缘十分粗,看来是硬扯下来的,它的来源我也一眼就可以肯定:来自白色的病人服。
  在布片上,写着一个字:Help,毫无疑问,那是一个求助的讯息,而且十分紧急,那个英文字。看来断断续续,黑褐色,不知用甚么东西写成的,有点像是血迹。
  我不禁大是愕然,郑保云在向我叫救命,可是我却一点也不觉得他有甚么危险。那只是一个疯子的把戏?我想了一想,心忖我才到这里,环境究竟如何,我还不是十分清楚,说不定郑保云的处境,真的极度危险,而我未曾觉察出来?
  可是想来又绝无此理,因为若是费勒有意害郑保云,就绝不会把我找到这里来。难道危险不是来自费勒,是那几个仆人?
  我刚才已留意到,屋子里一共有四个男仆,一个女佣,不妨再去观察一下。我就又走了进去,在屋子上下走着,好几次经过病房门口,也见了所有的仆役,他们态度恭谨,一点也看不出甚么不对头。
  我想,无论如何,应该和郑保云单独见一下,那可以等到夜深时再进行,如果是游戏,也可以增加气氛,我还有时间可以好好休息一下。
  又经过了病房,我一时兴起,在门口站定,不见有甚么人,我伸手在门上急速地敲着,敲的是最普通的摩士电报密码。
  我敲出的句子是:“午夜之后相见。”
  我根本没有想得到回音,一敲完,就待向前走去,可是才一迈步,门上就传来了敲击声,同样的是密码,敲出的是:“知道。”
  我呆呆地望着那扇上了锁的门──刚才被扯出来时,一阵混乱,没有注意门甚么时候锁上,也没有留心钥匙在谁手中。但要弄开这样的一扇门,用最简单的工具,大抵不会超过一分钟。
  我真想立时就弄开门来,看看房间之中,除了郑保云之外,是不是有别人,要是只有郑保云一个人的话,也好立时问他,究竟在搞甚么鬼。
  一个听得懂密码,而且立时可以作出相应回答的人,绝不可能是疯子,甚至不只是普通智力,一定机警之极。
  可是,郑保云要是有这样的机警,他何以自己不能离开这房间?房间虽然上着锁,但那只是为智力丧失的疯子而设的。
  我在门口站了足有一分钟之久,想不通其中的玄妙,只好认定了那是游戏,既然是游戏,索性玩得逼真一点,我也就决定等夜深了再来。
  我吹着口哨,吹的是一首英国古老的民歌,这首民歌的曲调,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囚禁盟军的战俘营中,十分流行,曾不止一次被用来作为战俘逃亡时联络的信号。如果郑保云也懂得的话,一定可以知道我是叫他耐心等待一下,快“天亮”了。
  等了片刻,没有甚么反应,我回到了房间中,洗了一个澡,闭目养神,我想到该和白素联络一下,但是房间中没有电话。
  我又把郑保云的怪异处,想了一遍。做为可能是一个外星混血儿,他可以说一点也没有甚么异特之处,倒是郑保云的父亲郑天禄,十分值得研究,但多年之前,郑天禄已成了一副尸骨,尸骨也被郑保云毁去,想研究也无从研究起了。不像不久以前我曾遇到过的那一对双生兄弟,他们秉承了外星父亲的发电能力,当两兄弟身子相接触时,犹如阴阳极一样,会发出强烈无比的电流。
  只可惜他们两人已经利用了他们父亲留下来的飞船,离开了地球,也不知是不是回归到了他们原来的星球。
  若是他们还在地球上,把他们找来,和郑保云见见面,郑保云知道自己并非是地球上唯一的外星混血儿,对他的严重精神病可能大有帮助。
  (会发电的两兄弟的异事,记述在“电王”这个故事之中。)
  胡乱想了一会,又假寐了片刻,已经是接近凌晨时分,正是展开秘密行动的好时刻。我打开了房门,虽然灯火通明,但静得出奇,我走出了房间,来到了病房门口,全然没有遇到任何阻拦。
  我把一根铁丝插进锁孔中,不到半分钟,旋动门柄,门锁应声而启,门一推开,我就压低了声音:“我来救你了,准备逃亡。”
  当我在这样叫着的时候,仍然充满了游戏的意味,甚至还在想,让温宝裕、良辰、美景来玩这个游戏,他们一定可以玩得兴致盎然。
  可是当我一叫出了那句话,定睛向房间中看去时,我不禁陡地一呆。
首页>> 文学论坛>> 科幻小说>> 倪匡 Ni Kua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5年5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