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科幻小说>> 倪匡 Ni Kua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5年5月30日)
仙境
  第01節
  第02節
  第03節
  第04節
  第05節
  第06節
  第07節
  第08節
  第09節
  第10節
01
  天突然冷了下來,將近攝氏兩度。皮膚對寒冷的感覺,就是以這個溫度最敏感,街頭上看到的人,雖然穿着很臃腫,但是都有着瑟縮之感。
  我從一個朋友的事務所中出來,辦公室中開着暖氣,使人有一種昏昏沉沉的感覺,出來給寒風一吹,反倒清醒了不少,我順著海邊的道路走着,風吹在臉上,感到一陣陣的刺痛。
  我將大衣領翻高,臉也偏嚮另一邊,所以我看到了那幅油畫。
  那幅畫放在一傢古董店中,那傢古董店,是市中很著名的一傢,規模很大,不但售賣中國古董,也賣外國古董,唯一的缺點,就是東西擺得太凌亂,據說,那也是一種心理學,去買古董的人,人人都以為自己有幸運可以廉價買進一件稀世奇珍,所以古董店商人才將貨品隨便亂放,好讓客人以為店主對貨品,並沒有詳細審視過,增加發現稀世奇珍的機會。
  但事實上,每一份貨品,都經過專傢的估價,衹要是好東西,定價一定不會便宜。
  那幅將我的視綫吸引過去的油畫,就隨便地放在墻角,它的一半,被一隻老大的銅鼓遮着,另一邊,則是一副很大的銅燭臺。
  所以,我衹能看到那幅油畫的中間部份,大約衹有三尺高、四尺寬的一段。
  然而,雖然衹是那一段,也已經將我吸引住了,我看到的,是一個滿布着鐘乳石的山洞,陽光自另一邊透進來,映得一邊的鐘乳石,閃閃生光,幻出各種奇妙的色彩來,奇美之極。
  就那一部份來看,這幅油畫的設色、筆觸,全是第一流的,油彩在畫布上表現出來的那種如夢幻也似絢爛繽紛的色彩,决不是庸手能做得到萬中之一的。
  我站在櫥窗之外,呆呆地看了一會,心中已下了决定,我要買這幅畫。
  我對於西洋畫,可以說是門外漢,除了叫得出幾個中學生也知道的大畫傢名字之外,一無所知,但我還是决定要去買這幅畫,因為它的色彩實在太誘人了,我不管它要多少錢,都要買它。
  我繞過街角,推開玻璃門,走了進去。
  迸董店中的生意很冷落,我纔走進去,一個漂亮的小姐便嚮我走了過來。
  迸董店而雇用時裝模特兒般美麗的售貨員,這實在是很可笑的事,或許這是店主人的另一種的招徠術吧!
  那漂亮的小姐給了我一個十分動人的微笑,道:“先生,你想買什麽?”
  我知道古董店的壞習慣,當你專門要來買一件東西的時候,這件東西的價格,就會突然高了起來,所以我也報以一個微笑,道:“我衹是隨便看看,可以麽?”
  我得到的回答是:“當然可以,歡迎之至。”
  於是,我開始東張張西望望,碰碰這個,摸摸那個,每當我對一件東西假裝留意的時候,那位漂亮的小姐就不憚其煩地替我解釋那些古董的來歷:這是十字軍東徵時的戰矛,那是拜占庭時代的戰鼓,這件麽,我們也不知它的來歷,先生你有眼光買去,可能是稀世珍品。這具印加古國的圖騰,用來作為客廳的裝飾最好了。
  一直到我來到了那幅畫的前面,我站定了身子。
  從近處來看,那幅油畫上的色彩,更具有一種魔幻也似的吸引力,我移開了銅鼓和燭臺,整幅畫,都是畫一個山洞。
  那山洞的洞口十分狹窄,是在右上方,陽光就從那上面射下來,洞口以乎鋪着皚皚的白雪,山洞深處,卻十分陰暗,但是在最深處,又有一種昏黃色的光芒,好像是另有通途。
  當我站在那幅畫前,凝視着那幅畫的時候,我彷佛像是已經置身在這個山洞之中一樣,那實在是很奇妙難言的感覺,我看了很久,這一次,那位漂亮的小姐,卻破例沒有作什麽介紹。
  我看了足有三分鐘之久,我知道我臉上的神情,已無法掩飾對這幅畫的喜悅了,任何有經驗的售貨員,都可以在我的神情上,看出我渴望占有這幅畫,我剛纔的一番造作,算是白費了。
  那實在不能怪我太沉不住氣,而是這幅畫,實在太逗人喜愛了。
  我終於指着這幅畫問道:“這是什麽人的作品?”
  那位小姐現出一個抱歉的微笑,道:“這幅畫並沒有簽名,我們請很多專傢來鑒定過,都無法斷定是誰的,作品但是那毫無疑問,是第一流的畫。”
  “是的?”我點着頭:“它的定價是多少?”
  那位小姐的笑容之中,歉意更甚,道:“先生,如果你要買它的話,那你衹好失望了。”
  “為什麽?”我立時揚起了眉:“這幅畫,難道是非賣品麽?”
  我那樣說,已經等於是在明白地告訴她,不論多少錢,我買得起。
  那位小姐忙道:“當然不是非賣品,兩天之前,有位先生也看中這幅畫,已買下它了。”
  我的心中十分惱怒,這種惱怒,自然是因為失望而來的,我的聲音也提高了不少,道:“既然已經賣了,為什麽還放在這裏?”
  大約是我的聲音太高了,是以一個男人走了出來,那是一個猶太人,可能是古董店主,他操着流利的本地話,問道:“這位先生,有什麽不滿意?”那位小姐道:“這位先生要買這幅畫,可是我們兩天前已賣出去了。”
  我悻然道:“既然已賣出去了,就不該放在這裏!”
  那猶太人陪着笑,道:“是這樣的,這幅畫的定價相當高,兩天前來的那位先生,放下了十分之一的訂金,他說他需要去籌錢,三天之內,一定來取。”
  我忙道:“我可以出更高的價錢!”
  那猶太人道:“可是,我們已經收了訂金啊?”
  “那也不要緊,依商場的慣例,訂金可以雙倍退還的,退還的訂金,由我負責好了,這幅畫的原來訂價,是多少錢?”
  猶太人道:“兩萬元,先生。”
  “我出你兩萬五,再加上四千元退訂金,我可以馬上叫人送現鈔來。”
  我望着那猶太人,我知道那猶太人一定肯的了,世界上沒有一個猶太商人,肯捨棄多嫌錢的機會,而去守勞什子的信用的。
  那猶太人伸手托了托他的金絲邊眼鏡,遲疑地道:“先生,你為什麽肯出高價來買這幅畫,老實說,我們無法判斷得出那是什麽時代和哪一位大師的作品。”
  “我不管他是什麽時代的作品,我喜歡這幅畫的色彩,它或許一文不值,你別以為我是發現了什麽珍藏!”
  猶太人的神色,十分尷尬,他忙道:“好的,但必須是現鈔!”
  “當然,我要打一個電話。”
  “請,電話在那邊。”那位漂亮的小姐將我引到了電話之前。
  我打了一個電話給我進出口公司的經理,要他立即送兩萬九千元現鈔,到這傢古董店來。我的公司離這傢古董店相當近,我估計,衹要五分鐘,他就可以到達了。
  在那五分鐘之間,那猶太人對我招待得十分殷勤,用名貴的雪茄煙招待着我,讓我坐在一張路易十六時代的古董椅子上。
  五分鐘後,公司的經理來了。
  經理是和一個滿面虯髯、穿着一件粗絨大衣的印度人一起走進來的。那印度人的身形十分高大,經理在走進來時,幾乎被他擠得進不了門。
  結果,還是那印度人先衝了進來。
  那印度人一進來,猶太人和那位漂亮小姐的臉上,都有一種不自然的神情。
  我還未曾明白究竟是發生了什麽事間,那印度人已從大衣袋中,取出了一隻牛皮紙信封來,那信封漲鼓鼓地,顯然是塞了不少東西。
  他將那信封,“拍”地一聲,放在桌上,道:“這裏是一萬八千元,你數一數。”
  他話一說完,便立時嚮那幅油畫走去。
  在那一剎間,我完全明白是怎麽一回事了!
  那印度人,就是在兩天前,付了訂金要買那幅油畫的人,現在,他帶了錢,來取畫了!
  我心中不禁暗駡了一聲,事情實在太湊巧了,如果我早三分鐘决定,取了那幅畫走,那就什麽都不關我的事情了。
  這時,經理已經走到了我的身邊,我立時道:“我的錢已經來了!”
  我知道,我衹要說一句話就夠了,那猶太人一定會將那印度人打發走的。
  丙然,猶太人立時叫道:“先生,慢一慢,你不能取走這幅畫!”
  印度人呆了一呆,道:“為什麽,這信封中是一萬八千元,再加上訂金,就是你要的價錢。”
  猶太人狡猾地笑着,道:“可是這幅畫……已經另外有人要了,這位先生出兩萬五千元!”
  印度人怒吼了起來,他揮着拳頭,他的手指極粗,指節骨也很大,一望便知,他是一個粗人,他大笑道:“我是付了訂金的。”
  “我可以加倍退還給你!”猶太人鎮定地說:“如果你一定要這幅畫,你可以出更高的價錢!”
  印度人駡了一句極其粗俗難聽的話,道:“這算什麽?這裏是拍賣行麽?我不管,這幅畫是我的了!”
  他一手提起了那幅畫來,那幅畫足有三尺高,七尺長,他一提了起來,就將之挾在脅下,可見得他的氣力,十分驚人。
  可是,就在他提起畫的那一剎間,猶太人也拿起了電話,道:“如果你拿走這畫,我立即報警!”
  印度人呆了一呆,他仍然挾着那幅畫,嚮我走了過來,在我身邊的經理,看見巨無霸一樣的印度人嚮前走了過來,不由自主,嚮後退了兩步。
  那時候,我多少有點歉然的感覺。因為從那印度人的情形來看,他不像是一個經濟寬裕的人,不然,他就不必費兩天的時間來籌那筆款項了。
  而他仍然去籌了那筆錢來,可見他對這幅畫,確然有過人的愛好,那麽,我這時是在奪人所好了。
  所以,盡避我十分喜歡這幅畫,我也準備放棄,不想再要它了。
  可是,我的心中剛一决定了這一點,那印度人的一句話,卻使我改變了主意,那印度人來到了我的面前,竟然出口駡人道:“豬玀,你對這幅畫,知道些什麽?”
  一聽得他出口傷人,我不禁無名火起,我冷冷地道:“我不必知道這幅畫,衹要知道我有兩萬九千元就行了,豬玀,你有麽?”
  那印度人揮着他老大的拳頭,他的拳頭已經伸到了離我的鼻子衹有幾寸時,我揚起手來,中指“拍”地彈出,正好彈在他手臂的一條麻筋之上。那印度人的身子陡地一震,嚮後退了開去,他仍然緊握着拳,但是看來,他已放棄了嚮我動手的意圖,他大聲道:“你不能要這幅畫,這是我的!”
  如果他不是上來就聲勢洶洶,而講這樣的話,那麽我一定不會與他再爭執的。可是,我也不是脾氣好的人,我已經决定要懲戒那印度人的粗魯,而我懲戒他的方法,便是讓他得不到那幅畫。
  我冷笑着,道:“那是店主人的畫,他喜歡將畫賣給誰,那是他的事!”
  印度人轉過身去,吼叫道:“再給我三天時間,他出你多少,我加倍給你!”
  猶太人眨着眼,我出他兩萬五千元,如果加倍付給他,那便是五萬元了。
  這幅油畫,雖然有着驚心動魄,夢幻也似的色彩,但是,它並不是一幅有來歷的名畫,老實說,是無論如何值不到五萬元那樣的高價的。
  這時,我的心中不禁有些疑惑起來。要就是這個印度人的神經有些不正常,要就是這幅畫中,有着什麽獨特的值錢之處,不然,以他要化三天時間,才能籌到另外的三萬元而言,為什麽他一定要這幅畫?
  猶太人一聽得印度人那樣說,立時表現出極大的興趣來,他剛纔還在拿起電話,裝模作樣要報警,趕那印度人出去的。
  但這時,他卻滿面堆下笑來,道:“先生,你不是在開玩笑吧!”
  “當然不是,這裏是兩萬元,那是訂金,三天之內,我再帶三萬元來取畫,過期不來,訂金沒收!”印度人一面說着,一面又惡狠狠地望着我。
  在這時候,我不禁笑了起來,我雖然好勝,但是卻絶不幼稚。
  如果這時候,我再出高過五萬元的價格,去搶買這幅畫的話,那我就變成幼稚了。而且,我看到那印度人滿額青筋暴綻的樣子,分明他很希望得到那幅畫,這種神情,倒很使人同情。
  是以,當他嚮我望來之際,我衹是嚮他笑了笑,道:“朋友,你要再去籌三萬元,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吧!”
  印度人的額上,又冒出了汗來,天那麽冷,他的額上居然在冒汗,可知道他心情的緊張,已到了何等地步。他道:“那不關你的事。”
  我道:“如果你肯為你剛纔的粗言而道歉的話,那麽,我可以放棄購買這幅畫。”
  印度人瞪大了眼,道:“我剛纔說了一些什麽?”
  “你口出惡言駡我!”
  印度人苦笑了起來,道:“先生,我本來就是粗人,而且,我一聽得說你以更高的價錢買了那幅畫,我心中發起急來,得罪了你,請你原諒我!”
  他那幾句話,講得倒是十分誠懇,我本來還想問他,為什麽要以那麽高的價錢去買這幅畫的,但是我轉念一想,他那樣做,一定有他的理由,他未必肯告訴我,若是我問了他不說,那豈不是自討沒趣?
  是以,我站了起來,道:“算了,你既然已道歉了。那麽,我不和你競爭了,你仍然可以以兩萬元的價格,買這幅畫。”
  這一來,那猶太店主即發起急來,他忙道:“先生,你為什麽不要了?唉,你說好要的啊!”
  我笑看,道:“剛纔你似乎對這位先生的五萬元更感興趣,所以我不要了。”
  我一面說,一面已嚮門外走去,當我和經理一起來到古董店門口的時候,一陣寒風,撲面吹來,令得我陡地呆了一呆,縮了縮頭。
  就在那時,那印度人也挾着畫,從古董店走了出來,印度人直來到了我的身邊,道:“先生,你有兩萬九千元,是不是?”
  我怔了一怔,印度人的這個問題,實在是來得太突兀了,我有兩萬九千元,和他有什麽關係,除非他知道我身邊有巨額的現鈔,想來打劫我,如果他那樣想的話,那他就大錯而特錯了。
  我凝望着他,印度人大約也知道自己的問題太古怪了些,是以他忙道:“先生,我的意思是,你有錢,而且你又喜歡這幅畫,那麽,我們或者可以合作,不知道你是不是有興趣?”
  我不禁奇怪了起來,道:“合作什麽?”
  印度人道:“這件事,如果你肯合作的話,我們不妨找一個地方,詳細談一談!”
  
  轉自百草園,曉霜掃校
02
  我仍然望着那印度人,心中奇怪,他想和我合作些什麽,反正我是一個有着太多的空閑時間,沒有事找事做的人,和他去談談,也不會損失什麽。
  所以我衹考慮了極短的時間,就道:“好的,離這裏不遠,有一傢印度俱樂部,地方也很清靜,我們到那裏去坐坐怎麽樣?”
  “好!好!”印度人滿口答應着。
  我請經理先生回去,那印度人仍然挾着那一大幅油畫,我和他一起走過了一條馬路,走進了一幢大廈,我所說的那俱樂部,就在大廈的頂樓。
  我和他一起走進電梯,那幅油畫十分大,要斜放着,才能放進電梯中。電梯到了頂樓,我和他一起走出來,來到了俱樂部的門口。
  門口一個印度守門人,忽然對我雙手合十,行了一個禮,我不禁感到突兀,因為我來這裏不止一次,從來也沒有人嚮我行禮的。
  在我一呆之際,我隨即發現,那看門人並不是在嚮我行禮,而是嚮我身後的那印度人。
  那印度人卻大模大樣,連頭也不點一點,像是根本未曾看到看門人在嚮他行禮一樣,就走了進去。
  那時候,我的心中,已經十分疑惑了,而越當我嚮前走去時,我的疑惑,便越來越甚。
  因為俱樂部中每一個職員,都嚮我身後的印度人行着禮,我嚮一個職員道:“請給我一間房間,我和這位先生有話商談。”
  那職員連聲答應着,將我們帶到了一個自成一角的小客廳之中,躬身退了出去。
  那印度人直到此時,纔放下了那幅油畫,他的手臂一定已挾得很酸了,是以他揮着手,道:“好重!”
  我好奇地望看他,道:“看來,你好像是一個地位很高的人。”
  印度人苦笑了起來,他並不回答我的問題,衹是指着那幅畫,道:“先生,你為什麽也要買這幅畫,我可以聽聽你的理由麽?”
  我道:“我已說過了,我喜歡它夢幻也似的顔色,我一看就喜歡它了。”
  那印度人望了半晌,從他的神情看來,他起初好像不願相信我的話。
  然而我知道,他終於相信了。
  他道:“是的,這幅畫的色調真不錯。”
  我立時反問道:“那麽,你為什麽一定要買這幅畫呢?有什麽特殊的原因在?”
  那印度人坐了下來,雙手托着頭,發了一會怔,纔道:“我們要討論的就是這一點了,先生,你對畫中的那山洞有興趣麽?”
  我不禁皺了皺眉,因為一時之間,我難以明白他那樣說,究竟是什麽意思。
  我道:“這是一幅寫生畫?世上真有一個那樣的山洞?那是真的?”
  印度人道:“是,那是真的,如果我有三萬元,我想,我就可以到這山洞中去。”
  我完全不明白他那樣說是什麽意思,化三萬元買一幅畫,和化三萬元,到畫中的地方去一次,那是截然不同的兩件事!
  可是那印度人卻將這截然不同的兩件事,混為一談,這不是太奇特了麽?
  我望着那印度人,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回答纔好,那印度人卻忽然跳了起來,嚮前衝去,衝到了放在墻邊的那幅畫前。
  我衹好說他是“衝”過去時,因為他决不是走去,他衝到了畫前,指着畫中,陽光射進來的地方,道:“看,這裏是入口處,從這裏進來,經過整個山洞--”
  他一面說,一面手指在畫上移動着,指嚮畫的另一邊,陰暗而衹有微弱光綫的部份。
  他仍然在說着,道:“通過山洞之後,那裏是另一個極狹窄的出口,走過那出口,朋友,我們就可以到達仙境,那是真正的仙境!”
  他講到這裏,現出了一種不可抑製的興奮狀態來,手舞足蹈,滿面紅光,面上也現出一種中了邪一樣的神氣來,重覆看道:“那是真正的仙境!”
  他突然轉過身來,盯緊了我,道:“明白了麽?有三萬元,我們就可以去!”
  在那剎那間,我除了感到奇怪之外,還感到好笑,我道:“我們為什麽要到仙境去?”
  印度人突然“哈哈”笑了起來,像是我的問題十分好笑一樣。
  他笑了很久,纔重覆着我的問題,道:“我們為什麽要到仙境去?朋友,在仙境之中,地上全是各種寶石,整座山都是黃金的,鑽石長在樹上,在河底的不是石塊,而是寶玉!”
  我坐了下來,那印度人越說越是高興,道:“在仙境中,全是人世界沒有的東西,我們衹要隨便帶一點出來,全世界的富翁,就會出最高的價錢,嚮我們購買,朋友,我們是來自仙境的人。”
  聽到這裏,我的興趣完全消失了,而且,老實說,我還感到倒胃口。
  世上有很多財迷心竅的人,想像着各種可以無端發財的夢,這印度人,顯然就是其中之一了!
  我冷冷地道:“聽來你好像已到過這仙境。”
  我想,我衹要那樣一問的話,那印度人一定答不上來,會顯得十分之窘了。
  那麽,我就可以狠狠地數落他一番,然後,拂袖而去,從此再也不要見到像他那樣,一天到晚迷信自己已掌握到了什麽寶藏的人。
  但是,我卻料錯了,我那帶有譏諷性的問題纔一出口,印度人便立時壓低了聲音。由於他將聲音,壓得如此之低,是以他的話,聽來有着一股異樣的神秘意味,他道:“是的,我去過。”
  我不禁呆了一呆,他去過那仙境,這倒真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事!
  但是,我卻衹是呆了極短的時間,接着,我便“哈哈”大笑了起來,我笑得幾乎連眼淚都出來了。
  印度人帶着一種瞭解和略帶憤怒的神情望看我,我笑了好久,纔道:“你去過仙境?”
  印度人還一本正經地點着頭。
  我立時指着他,道:“那樣說來,你一定已經有很多來自仙境的寶物了,可是看你的情形,你的全身上下,卻一點寶氣也沒有。”
  印度人憤怒了起來,大聲道:“說了半天,原來你根本不信任我?”
  我立時道:“自然不相信你,為什麽我要相信你?”
  印度人的雙手,緊緊地握着拳,搖晃着,看樣子,他像是要打我。
  打架我雖然不喜歡,但卻也絶不怕,是以當印度人搖拳頭的時候,我衹是冷冷地望着他。
  印度人搖了一會拳頭,沒有嚮我打過來,他反倒嘆了一聲,神情十分沮喪,道:“是的,你沒有理由相信我,我想,世上也沒有什麽人會相信那是真的,除了我之外,衹有她纔知道那是真的,但是,她雖然留下了那幅畫,她卻死了!”
  印度人說話的聲音,越來越低,說到後來,他突然改用了一種印度北部的土語。
  印度是世界上語言最復雜的國傢,印度有各種不同的方言二十多種,其間的差別之大,遠在無錫話和潮州話之上,世上沒有人可以完全懂得印度所有的方言。
  我也聽不懂他用那種方言,在喃喃自語,講了一些什麽,但是他用英語所說的那些話,卻引起了我的興趣,因為他提及,那幅畫走一個女性所畫的。
  我問道:“這幅油畫是一個女人畫的?她已經死了?她是誰?”
  印度人擡起頭來,看了我半晌,在他的雙眼之中,現出深切的悲哀來。
  然後,他在身上取出一本破舊的日記簿來,打開日記簿,又取出了一張摺叠的白紙來,他將那張白紙,打開了來,那是一張大約一尺見方的白紙,紙上用鉛筆畫着一幅速寫像。
  那是一個印度少女的頭像,畫這幅速寫像的人,自然是第一流的藝術傢,因為筆觸雖然簡單,但是卻極其傳神,那是一個十分美麗的印度少女。
  我望了片刻,他又小心地將紙摺了起來道:“她是我的妻子,可惜她死了。”
  我也嘆息着,道:“真可惜。”
  他道:“她和我一起到過仙境。宮中有很多畫師,她一直跟着畫師學畫,她很聰明,所以她出來之後,就畫下了一個山洞,和真的一樣。”
  這時,我真的感到迷惑了!
  因為那印度人提到了“宮中”,而且,又提及那山洞,這使人不明白他究竟在說些什麽。
  我决定將事情從頭至尾,弄一個清楚,是以我道:“你究竟是什麽人?”
  印度人道:“我是巴哈瓦蒲耳,遮龐土王王宮的總管,這個身份,在印度是很特殊的,雖然現在印度政府已削去了土王的特權,但我仍然受到尊敬。”
  對於他受到尊敬的這一點,那已是毫無疑問的事了,我幾乎以為他就是土王本人了。
  那印度人又道:“我的全名很長,但是你可以叫我德拉,那是我名字的簡稱,我的妻子,我們都稱她為黛,她是宮中的侍女。”
  我還沒有繼續發問,德拉便又道:“你一定會奇怪,像我這樣身份的人,為什麽會來到這裏,而且變得如此之潦倒?”
  我道:“是的,我正想問你。”
  德拉道:“遮龐土王不服政府的法令,政府下令軍隊進攻他的領地,那是一場可怕的戰爭,但是外國人卻完全不知道有這樣的戰事。遮龐土王失敗了,他放火焚燒自己的宮殿,燒死了他自己。”
  我很關心那印度少女,因為她的那種神態,實在惹人憐愛。
  我又問道:“你的未婚妻也是死在這場戰事中的?”
  “不是。”德拉搖首道。
  印度人嘆息了一聲,接着道:“她早已死了,在她死後不久,戰爭就發生,當宮殿起火的時候,我衹來得及帶了她畫的這幅畫逃了出來,這幅畫的體積很大,我衹好在逃出土王的領地之後,將之寄放在一個熟人傢裏,他是一個海員,卻不料他將我這幅畫賣了,直到幾天前,我纔發現了這幅畫,所以我一定要將它買下來。”
  對於德拉這個人的身份和遭遇,我總算大致上已弄明白了。
  而有許多事,也是不問可知的,在遮龐土王失敗之後,德拉自然到處過着流浪的生活,他一直在極睏難的環境中過日子,他能活到現在,可能還是仗着他那個王宮總管的身份。
  但是我不明白的事,是關於那仙境。
  這時,我對德拉的觀感,多少有點改變,因為他既然有着那樣的身份,而且,印度又是一個光怪陸離得使人無法想像的古老國傢,遮龐土王所在的地方,又是世人還不知道的空白地區。
  在那樣的地方,有一些稀奇古怪的事發生,倒也並不是不可能的事。
  我想了片刻,問道:“那麽,關於你到過那仙境的事,這是怎麽一回事?”
  德拉嘆了一聲,閉上了眼睛,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一年,我衹有十九歲,王宮總管的職位,是世襲的,我十六歲就當了總管,十九歲那年,遮龐土王將宮中最美麗的侍女黛,賞給我做妻子。她那一年,纔衹有十五歲。”
  德拉講到這裏,纔睜開眼來。
  他又道:“十五歲的女孩子就成為人傢的妻子,在印度以外的人,是很難想像的,但是在印度,那卻是很普通的事。”
  為了不想他的敘述,時時中斷,我道:“我很明白這一點,你不必特別解釋。”
  德拉又道:“在婚後,我們又得到三個月的假期,和十頭白象的賞賜,在這三個月中,我們可以隨便到土王的領地中任何一處地方去玩,我們帶着白象,往北走,我們都想到山中去。”
  德拉略頓了一頓,道:“我們可以望到的山,所有的人都稱之為大山,那就是喜馬拉雅山。”
  我用心地聽着,因為德拉的話,越聽越不像是在鬍說八道了。
  德拉又道:“我們從小在宮中長大,宮中有許多老人,講述過大山中的種種傳奇故事給我們聽,所以我們對大山十分嚮往,一有了機會,我們都想到大山中去,衹有我們兩個人,渡過那一段快樂的時光。”
  “我們一直嚮北走,一路上,所有見到我們的人,都全心全意款待我們,他們都很窮,但是他們抑將最好的食物給我們。”
  印度人對我說下去:“黛是一個十分善良的人,她好幾次看到那些人窮睏的情形,都哭了起來,我們走了十多天,纔來到山腳下,大山看來很近,但是走起來卻遠得很。”
  “我們自宮中帶了很多必需品出來,所以我們毫不睏難,便在山中找到了一個溫泉,我們在溫泉的旁邊搭了營,每天在白雪和挂滿了冰柱的山縫中追逐嬉戲,過着神仙一樣的日子,直到有一天--”
  德拉講到這裏,頓了一頓。
  我並沒有說什麽,衹是等着他說下去。
  他並沒有停了多久,便道:“那一天,我們走得太遠了,等到滿山的積雪,全都被晚霞映得一片金紅之際,我們找不到回來的路途了。越是急,越是找不到路,天色迅速黑了下來,我們總算從一個狹窄的山縫中擠了進去,那是一個山洞。”
  我忍不住道:“就是畫上的那山洞?”
  德拉點着頭,道:“是的,就是那山洞。但當時天色早已黑了,我們也看不到什麽,山洞中比較暖一些,但也很冷,我們相擁着,幾乎一夜未曾入睡,等到陽光射進山洞中時,我們都呆住了,我們看到了從來也未曾看到過的奇幻的色彩,先生,黛在這幅畫上表現出來的,實在不足十分之一!”
  我靜靜聽着,道:“你所指的仙境,就是這個奇妙的山洞?”
  “不是,當時,我們一見到那樣奇妙的山洞,寒冷和疲倦全消失了,我們一起嚮山洞深處走去,在那裏--”
  德拉講到這裏,起身將那幅油畫,移動了一下,指看油畫中陰暗的那一角道:“就從這裏走進去,那是一條狹窄得衹好側着身子通過的山縫,我們擠了進去,那山縫足有十尺長,當我們擠出這山縫時,我們兩人,都整個呆住了!”
  “你們看到了仙境?”我問。
  德拉的呼吸,突然變得急促起來,他道:“是的,我們看到了仙境,那真是不可想像的,那真正是不可想像的事!”
  德拉揮著手,我猜想,他在敘述的,一定是二十多年之前的事了,但是看他這時的神情,仍然這樣如癡如幻,如果我仍然認定他們所說的一切全是謊言,那顯然是一種很不公平的判斷。
  我忙道:“你慢慢地說,不要緊張。”
  事實上,我的勸說,一點用也沒有。我看到他的手指在發著抖,道:“那是仙境,真的仙境,在陽光之下,我們看到的是無數的寶石、鑽石,遮龐土王的財産很驚人,但是他的藏寶,與之比較起來,衹是,什麽也不是!”
  德拉講到這裏,雙手揮舞得更快,他道:“當時,我是在鑽石上打滾,每一顆鑽石,都有鵝蛋那麽大,紅寶石的光芒,映得我們的全身都是紅的,還有一種閃著奇異的像雲一樣光彩變幻的寶石,那麽多寶石,除了仙境之外,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是見不到的!”
  當德拉講到這裏,他的雙眼之中,更現出了一種魔幻也似的神采來。
  我也聽得出了神,因為寶石自古以來,就是最吸引人,最能震撼人心的東西。人和寶石之間的關係,幾乎是心靈相通的。
  
  轉自百草園,曉霜掃校
首頁>> 文學>> 科幻小说>> 倪匡 Ni Kua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5年5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