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科幻小说>> 倪匡 Ni Kua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5年5月30日)
仙境
  第01节
  第02节
  第03节
  第04节
  第05节
  第06节
  第07节
  第08节
  第09节
  第10节
01
  天突然冷了下来,将近摄氏两度。皮肤对寒冷的感觉,就是以这个温度最敏感,街头上看到的人,虽然穿着很臃肿,但是都有着瑟缩之感。
  我从一个朋友的事务所中出来,办公室中开着暖气,使人有一种昏昏沉沉的感觉,出来给寒风一吹,反倒清醒了不少,我顺著海边的道路走着,风吹在脸上,感到一阵阵的刺痛。
  我将大衣领翻高,脸也偏向另一边,所以我看到了那幅油画。
  那幅画放在一家古董店中,那家古董店,是市中很著名的一家,规模很大,不但售卖中国古董,也卖外国古董,唯一的缺点,就是东西摆得太凌乱,据说,那也是一种心理学,去买古董的人,人人都以为自己有幸运可以廉价买进一件稀世奇珍,所以古董店商人才将货品随便乱放,好让客人以为店主对货品,并没有详细审视过,增加发现稀世奇珍的机会。
  但事实上,每一份货品,都经过专家的估价,只要是好东西,定价一定不会便宜。
  那幅将我的视线吸引过去的油画,就随便地放在墙角,它的一半,被一只老大的铜鼓遮着,另一边,则是一副很大的铜烛台。
  所以,我只能看到那幅油画的中间部份,大约只有三尺高、四尺宽的一段。
  然而,虽然只是那一段,也已经将我吸引住了,我看到的,是一个满布着钟乳石的山洞,阳光自另一边透进来,映得一边的钟乳石,闪闪生光,幻出各种奇妙的色彩来,奇美之极。
  就那一部份来看,这幅油画的设色、笔触,全是第一流的,油彩在画布上表现出来的那种如梦幻也似绚烂缤纷的色彩,决不是庸手能做得到万中之一的。
  我站在橱窗之外,呆呆地看了一会,心中已下了决定,我要买这幅画。
  我对于西洋画,可以说是门外汉,除了叫得出几个中学生也知道的大画家名字之外,一无所知,但我还是决定要去买这幅画,因为它的色彩实在太诱人了,我不管它要多少钱,都要买它。
  我绕过街角,推开玻璃门,走了进去。
  迸董店中的生意很冷落,我才走进去,一个漂亮的小姐便向我走了过来。
  迸董店而雇用时装模特儿般美丽的售货员,这实在是很可笑的事,或许这是店主人的另一种的招徕术吧!
  那漂亮的小姐给了我一个十分动人的微笑,道:“先生,你想买什么?”
  我知道古董店的坏习惯,当你专门要来买一件东西的时候,这件东西的价格,就会突然高了起来,所以我也报以一个微笑,道:“我只是随便看看,可以么?”
  我得到的回答是:“当然可以,欢迎之至。”
  于是,我开始东张张西望望,碰碰这个,摸摸那个,每当我对一件东西假装留意的时候,那位漂亮的小姐就不惮其烦地替我解释那些古董的来历:这是十字军东征时的战矛,那是拜占庭时代的战鼓,这件么,我们也不知它的来历,先生你有眼光买去,可能是稀世珍品。这具印加古国的图腾,用来作为客厅的装饰最好了。
  一直到我来到了那幅画的前面,我站定了身子。
  从近处来看,那幅油画上的色彩,更具有一种魔幻也似的吸引力,我移开了铜鼓和烛台,整幅画,都是画一个山洞。
  那山洞的洞口十分狭窄,是在右上方,阳光就从那上面射下来,洞口以乎铺着皑皑的白雪,山洞深处,却十分阴暗,但是在最深处,又有一种昏黄色的光芒,好像是另有通途。
  当我站在那幅画前,凝视着那幅画的时候,我彷佛像是已经置身在这个山洞之中一样,那实在是很奇妙难言的感觉,我看了很久,这一次,那位漂亮的小姐,却破例没有作什么介绍。
  我看了足有三分钟之久,我知道我脸上的神情,已无法掩饰对这幅画的喜悦了,任何有经验的售货员,都可以在我的神情上,看出我渴望占有这幅画,我刚才的一番造作,算是白费了。
  那实在不能怪我太沉不住气,而是这幅画,实在太逗人喜爱了。
  我终于指着这幅画问道:“这是什么人的作品?”
  那位小姐现出一个抱歉的微笑,道:“这幅画并没有签名,我们请很多专家来鉴定过,都无法断定是谁的,作品但是那毫无疑问,是第一流的画。”
  “是的?”我点着头:“它的定价是多少?”
  那位小姐的笑容之中,歉意更甚,道:“先生,如果你要买它的话,那你只好失望了。”
  “为什么?”我立时扬起了眉:“这幅画,难道是非卖品么?”
  我那样说,已经等于是在明白地告诉她,不论多少钱,我买得起。
  那位小姐忙道:“当然不是非卖品,两天之前,有位先生也看中这幅画,已买下它了。”
  我的心中十分恼怒,这种恼怒,自然是因为失望而来的,我的声音也提高了不少,道:“既然已经卖了,为什么还放在这里?”
  大约是我的声音太高了,是以一个男人走了出来,那是一个犹太人,可能是古董店主,他操着流利的本地话,问道:“这位先生,有什么不满意?”那位小姐道:“这位先生要买这幅画,可是我们两天前已卖出去了。”
  我悻然道:“既然已卖出去了,就不该放在这里!”
  那犹太人陪着笑,道:“是这样的,这幅画的定价相当高,两天前来的那位先生,放下了十分之一的订金,他说他需要去筹钱,三天之内,一定来取。”
  我忙道:“我可以出更高的价钱!”
  那犹太人道:“可是,我们已经收了订金啊?”
  “那也不要紧,依商场的惯例,订金可以双倍退还的,退还的订金,由我负责好了,这幅画的原来订价,是多少钱?”
  犹太人道:“两万元,先生。”
  “我出你两万五,再加上四千元退订金,我可以马上叫人送现钞来。”
  我望着那犹太人,我知道那犹太人一定肯的了,世界上没有一个犹太商人,肯舍弃多嫌钱的机会,而去守劳什子的信用的。
  那犹太人伸手托了托他的金丝边眼镜,迟疑地道:“先生,你为什么肯出高价来买这幅画,老实说,我们无法判断得出那是什么时代和哪一位大师的作品。”
  “我不管他是什么时代的作品,我喜欢这幅画的色彩,它或许一文不值,你别以为我是发现了什么珍藏!”
  犹太人的神色,十分尴尬,他忙道:“好的,但必须是现钞!”
  “当然,我要打一个电话。”
  “请,电话在那边。”那位漂亮的小姐将我引到了电话之前。
  我打了一个电话给我进出口公司的经理,要他立即送两万九千元现钞,到这家古董店来。我的公司离这家古董店相当近,我估计,只要五分钟,他就可以到达了。
  在那五分钟之间,那犹太人对我招待得十分殷勤,用名贵的雪茄烟招待着我,让我坐在一张路易十六时代的古董椅子上。
  五分钟后,公司的经理来了。
  经理是和一个满面虬髯、穿着一件粗绒大衣的印度人一起走进来的。那印度人的身形十分高大,经理在走进来时,几乎被他挤得进不了门。
  结果,还是那印度人先冲了进来。
  那印度人一进来,犹太人和那位漂亮小姐的脸上,都有一种不自然的神情。
  我还未曾明白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间,那印度人已从大衣袋中,取出了一只牛皮纸信封来,那信封涨鼓鼓地,显然是塞了不少东西。
  他将那信封,“拍”地一声,放在桌上,道:“这里是一万八千元,你数一数。”
  他话一说完,便立时向那幅油画走去。
  在那一刹间,我完全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那印度人,就是在两天前,付了订金要买那幅油画的人,现在,他带了钱,来取画了!
  我心中不禁暗骂了一声,事情实在太凑巧了,如果我早三分钟决定,取了那幅画走,那就什么都不关我的事情了。
  这时,经理已经走到了我的身边,我立时道:“我的钱已经来了!”
  我知道,我只要说一句话就够了,那犹太人一定会将那印度人打发走的。
  丙然,犹太人立时叫道:“先生,慢一慢,你不能取走这幅画!”
  印度人呆了一呆,道:“为什么,这信封中是一万八千元,再加上订金,就是你要的价钱。”
  犹太人狡猾地笑着,道:“可是这幅画……已经另外有人要了,这位先生出两万五千元!”
  印度人怒吼了起来,他挥着拳头,他的手指极粗,指节骨也很大,一望便知,他是一个粗人,他大笑道:“我是付了订金的。”
  “我可以加倍退还给你!”犹太人镇定地说:“如果你一定要这幅画,你可以出更高的价钱!”
  印度人骂了一句极其粗俗难听的话,道:“这算什么?这里是拍卖行么?我不管,这幅画是我的了!”
  他一手提起了那幅画来,那幅画足有三尺高,七尺长,他一提了起来,就将之挟在胁下,可见得他的气力,十分惊人。
  可是,就在他提起画的那一刹间,犹太人也拿起了电话,道:“如果你拿走这画,我立即报警!”
  印度人呆了一呆,他仍然挟着那幅画,向我走了过来,在我身边的经理,看见巨无霸一样的印度人向前走了过来,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两步。
  那时候,我多少有点歉然的感觉。因为从那印度人的情形来看,他不像是一个经济宽裕的人,不然,他就不必费两天的时间来筹那笔款项了。
  而他仍然去筹了那笔钱来,可见他对这幅画,确然有过人的爱好,那么,我这时是在夺人所好了。
  所以,尽避我十分喜欢这幅画,我也准备放弃,不想再要它了。
  可是,我的心中刚一决定了这一点,那印度人的一句话,却使我改变了主意,那印度人来到了我的面前,竟然出口骂人道:“猪猡,你对这幅画,知道些什么?”
  一听得他出口伤人,我不禁无名火起,我冷冷地道:“我不必知道这幅画,只要知道我有两万九千元就行了,猪猡,你有么?”
  那印度人挥着他老大的拳头,他的拳头已经伸到了离我的鼻子只有几寸时,我扬起手来,中指“拍”地弹出,正好弹在他手臂的一条麻筋之上。那印度人的身子陡地一震,向后退了开去,他仍然紧握着拳,但是看来,他已放弃了向我动手的意图,他大声道:“你不能要这幅画,这是我的!”
  如果他不是上来就声势汹汹,而讲这样的话,那么我一定不会与他再争执的。可是,我也不是脾气好的人,我已经决定要惩戒那印度人的粗鲁,而我惩戒他的方法,便是让他得不到那幅画。
  我冷笑着,道:“那是店主人的画,他喜欢将画卖给谁,那是他的事!”
  印度人转过身去,吼叫道:“再给我三天时间,他出你多少,我加倍给你!”
  犹太人眨着眼,我出他两万五千元,如果加倍付给他,那便是五万元了。
  这幅油画,虽然有着惊心动魄,梦幻也似的色彩,但是,它并不是一幅有来历的名画,老实说,是无论如何值不到五万元那样的高价的。
  这时,我的心中不禁有些疑惑起来。要就是这个印度人的神经有些不正常,要就是这幅画中,有着什么独特的值钱之处,不然,以他要化三天时间,才能筹到另外的三万元而言,为什么他一定要这幅画?
  犹太人一听得印度人那样说,立时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来,他刚才还在拿起电话,装模作样要报警,赶那印度人出去的。
  但这时,他却满面堆下笑来,道:“先生,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当然不是,这里是两万元,那是订金,三天之内,我再带三万元来取画,过期不来,订金没收!”印度人一面说着,一面又恶狠狠地望着我。
  在这时候,我不禁笑了起来,我虽然好胜,但是却绝不幼稚。
  如果这时候,我再出高过五万元的价格,去抢买这幅画的话,那我就变成幼稚了。而且,我看到那印度人满额青筋暴绽的样子,分明他很希望得到那幅画,这种神情,倒很使人同情。
  是以,当他向我望来之际,我只是向他笑了笑,道:“朋友,你要再去筹三万元,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吧!”
  印度人的额上,又冒出了汗来,天那么冷,他的额上居然在冒汗,可知道他心情的紧张,已到了何等地步。他道:“那不关你的事。”
  我道:“如果你肯为你刚才的粗言而道歉的话,那么,我可以放弃购买这幅画。”
  印度人瞪大了眼,道:“我刚才说了一些什么?”
  “你口出恶言骂我!”
  印度人苦笑了起来,道:“先生,我本来就是粗人,而且,我一听得说你以更高的价钱买了那幅画,我心中发起急来,得罪了你,请你原谅我!”
  他那几句话,讲得倒是十分诚恳,我本来还想问他,为什么要以那么高的价钱去买这幅画的,但是我转念一想,他那样做,一定有他的理由,他未必肯告诉我,若是我问了他不说,那岂不是自讨没趣?
  是以,我站了起来,道:“算了,你既然已道歉了。那么,我不和你竞争了,你仍然可以以两万元的价格,买这幅画。”
  这一来,那犹太店主即发起急来,他忙道:“先生,你为什么不要了?唉,你说好要的啊!”
  我笑看,道:“刚才你似乎对这位先生的五万元更感兴趣,所以我不要了。”
  我一面说,一面已向门外走去,当我和经理一起来到古董店门口的时候,一阵寒风,扑面吹来,令得我陡地呆了一呆,缩了缩头。
  就在那时,那印度人也挟着画,从古董店走了出来,印度人直来到了我的身边,道:“先生,你有两万九千元,是不是?”
  我怔了一怔,印度人的这个问题,实在是来得太突兀了,我有两万九千元,和他有什么关系,除非他知道我身边有巨额的现钞,想来打劫我,如果他那样想的话,那他就大错而特错了。
  我凝望着他,印度人大约也知道自己的问题太古怪了些,是以他忙道:“先生,我的意思是,你有钱,而且你又喜欢这幅画,那么,我们或者可以合作,不知道你是不是有兴趣?”
  我不禁奇怪了起来,道:“合作什么?”
  印度人道:“这件事,如果你肯合作的话,我们不妨找一个地方,详细谈一谈!”
  
  转自百草园,晓霜扫校
02
  我仍然望着那印度人,心中奇怪,他想和我合作些什么,反正我是一个有着太多的空闲时间,没有事找事做的人,和他去谈谈,也不会损失什么。
  所以我只考虑了极短的时间,就道:“好的,离这里不远,有一家印度俱乐部,地方也很清静,我们到那里去坐坐怎么样?”
  “好!好!”印度人满口答应着。
  我请经理先生回去,那印度人仍然挟着那一大幅油画,我和他一起走过了一条马路,走进了一幢大厦,我所说的那俱乐部,就在大厦的顶楼。
  我和他一起走进电梯,那幅油画十分大,要斜放着,才能放进电梯中。电梯到了顶楼,我和他一起走出来,来到了俱乐部的门口。
  门口一个印度守门人,忽然对我双手合十,行了一个礼,我不禁感到突兀,因为我来这里不止一次,从来也没有人向我行礼的。
  在我一呆之际,我随即发现,那看门人并不是在向我行礼,而是向我身后的那印度人。
  那印度人却大模大样,连头也不点一点,像是根本未曾看到看门人在向他行礼一样,就走了进去。
  那时候,我的心中,已经十分疑惑了,而越当我向前走去时,我的疑惑,便越来越甚。
  因为俱乐部中每一个职员,都向我身后的印度人行着礼,我向一个职员道:“请给我一间房间,我和这位先生有话商谈。”
  那职员连声答应着,将我们带到了一个自成一角的小客厅之中,躬身退了出去。
  那印度人直到此时,才放下了那幅油画,他的手臂一定已挟得很酸了,是以他挥着手,道:“好重!”
  我好奇地望看他,道:“看来,你好像是一个地位很高的人。”
  印度人苦笑了起来,他并不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指着那幅画,道:“先生,你为什么也要买这幅画,我可以听听你的理由么?”
  我道:“我已说过了,我喜欢它梦幻也似的颜色,我一看就喜欢它了。”
  那印度人望了半晌,从他的神情看来,他起初好像不愿相信我的话。
  然而我知道,他终于相信了。
  他道:“是的,这幅画的色调真不错。”
  我立时反问道:“那么,你为什么一定要买这幅画呢?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在?”
  那印度人坐了下来,双手托着头,发了一会怔,才道:“我们要讨论的就是这一点了,先生,你对画中的那山洞有兴趣么?”
  我不禁皱了皱眉,因为一时之间,我难以明白他那样说,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道:“这是一幅写生画?世上真有一个那样的山洞?那是真的?”
  印度人道:“是,那是真的,如果我有三万元,我想,我就可以到这山洞中去。”
  我完全不明白他那样说是什么意思,化三万元买一幅画,和化三万元,到画中的地方去一次,那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
  可是那印度人却将这截然不同的两件事,混为一谈,这不是太奇特了么?
  我望着那印度人,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那印度人却忽然跳了起来,向前冲去,冲到了放在墙边的那幅画前。
  我只好说他是“冲”过去时,因为他决不是走去,他冲到了画前,指着画中,阳光射进来的地方,道:“看,这里是入口处,从这里进来,经过整个山洞--”
  他一面说,一面手指在画上移动着,指向画的另一边,阴暗而只有微弱光线的部份。
  他仍然在说着,道:“通过山洞之后,那里是另一个极狭窄的出口,走过那出口,朋友,我们就可以到达仙境,那是真正的仙境!”
  他讲到这里,现出了一种不可抑制的兴奋状态来,手舞足蹈,满面红光,面上也现出一种中了邪一样的神气来,重覆看道:“那是真正的仙境!”
  他突然转过身来,盯紧了我,道:“明白了么?有三万元,我们就可以去!”
  在那刹那间,我除了感到奇怪之外,还感到好笑,我道:“我们为什么要到仙境去?”
  印度人突然“哈哈”笑了起来,像是我的问题十分好笑一样。
  他笑了很久,才重覆着我的问题,道:“我们为什么要到仙境去?朋友,在仙境之中,地上全是各种宝石,整座山都是黄金的,钻石长在树上,在河底的不是石块,而是宝玉!”
  我坐了下来,那印度人越说越是高兴,道:“在仙境中,全是人世界没有的东西,我们只要随便带一点出来,全世界的富翁,就会出最高的价钱,向我们购买,朋友,我们是来自仙境的人。”
  听到这里,我的兴趣完全消失了,而且,老实说,我还感到倒胃口。
  世上有很多财迷心窍的人,想像着各种可以无端发财的梦,这印度人,显然就是其中之一了!
  我冷冷地道:“听来你好像已到过这仙境。”
  我想,我只要那样一问的话,那印度人一定答不上来,会显得十分之窘了。
  那么,我就可以狠狠地数落他一番,然后,拂袖而去,从此再也不要见到像他那样,一天到晚迷信自己已掌握到了什么宝藏的人。
  但是,我却料错了,我那带有讥讽性的问题才一出口,印度人便立时压低了声音。由于他将声音,压得如此之低,是以他的话,听来有着一股异样的神秘意味,他道:“是的,我去过。”
  我不禁呆了一呆,他去过那仙境,这倒真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事!
  但是,我却只是呆了极短的时间,接着,我便“哈哈”大笑了起来,我笑得几乎连眼泪都出来了。
  印度人带着一种了解和略带愤怒的神情望看我,我笑了好久,才道:“你去过仙境?”
  印度人还一本正经地点着头。
  我立时指着他,道:“那样说来,你一定已经有很多来自仙境的宝物了,可是看你的情形,你的全身上下,却一点宝气也没有。”
  印度人愤怒了起来,大声道:“说了半天,原来你根本不信任我?”
  我立时道:“自然不相信你,为什么我要相信你?”
  印度人的双手,紧紧地握着拳,摇晃着,看样子,他像是要打我。
  打架我虽然不喜欢,但却也绝不怕,是以当印度人摇拳头的时候,我只是冷冷地望着他。
  印度人摇了一会拳头,没有向我打过来,他反倒叹了一声,神情十分沮丧,道:“是的,你没有理由相信我,我想,世上也没有什么人会相信那是真的,除了我之外,只有她才知道那是真的,但是,她虽然留下了那幅画,她却死了!”
  印度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说到后来,他突然改用了一种印度北部的土语。
  印度是世界上语言最复杂的国家,印度有各种不同的方言二十多种,其间的差别之大,远在无锡话和潮州话之上,世上没有人可以完全懂得印度所有的方言。
  我也听不懂他用那种方言,在喃喃自语,讲了一些什么,但是他用英语所说的那些话,却引起了我的兴趣,因为他提及,那幅画走一个女性所画的。
  我问道:“这幅油画是一个女人画的?她已经死了?她是谁?”
  印度人抬起头来,看了我半晌,在他的双眼之中,现出深切的悲哀来。
  然后,他在身上取出一本破旧的日记簿来,打开日记簿,又取出了一张折叠的白纸来,他将那张白纸,打开了来,那是一张大约一尺见方的白纸,纸上用铅笔画着一幅速写像。
  那是一个印度少女的头像,画这幅速写像的人,自然是第一流的艺术家,因为笔触虽然简单,但是却极其传神,那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印度少女。
  我望了片刻,他又小心地将纸摺了起来道:“她是我的妻子,可惜她死了。”
  我也叹息着,道:“真可惜。”
  他道:“她和我一起到过仙境。宫中有很多画师,她一直跟着画师学画,她很聪明,所以她出来之后,就画下了一个山洞,和真的一样。”
  这时,我真的感到迷惑了!
  因为那印度人提到了“宫中”,而且,又提及那山洞,这使人不明白他究竟在说些什么。
  我决定将事情从头至尾,弄一个清楚,是以我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印度人道:“我是巴哈瓦蒲耳,遮庞土王王宫的总管,这个身份,在印度是很特殊的,虽然现在印度政府已削去了土王的特权,但我仍然受到尊敬。”
  对于他受到尊敬的这一点,那已是毫无疑问的事了,我几乎以为他就是土王本人了。
  那印度人又道:“我的全名很长,但是你可以叫我德拉,那是我名字的简称,我的妻子,我们都称她为黛,她是宫中的侍女。”
  我还没有继续发问,德拉便又道:“你一定会奇怪,像我这样身份的人,为什么会来到这里,而且变得如此之潦倒?”
  我道:“是的,我正想问你。”
  德拉道:“遮庞土王不服政府的法令,政府下令军队进攻他的领地,那是一场可怕的战争,但是外国人却完全不知道有这样的战事。遮庞土王失败了,他放火焚烧自己的宫殿,烧死了他自己。”
  我很关心那印度少女,因为她的那种神态,实在惹人怜爱。
  我又问道:“你的未婚妻也是死在这场战事中的?”
  “不是。”德拉摇首道。
  印度人叹息了一声,接着道:“她早已死了,在她死后不久,战争就发生,当宫殿起火的时候,我只来得及带了她画的这幅画逃了出来,这幅画的体积很大,我只好在逃出土王的领地之后,将之寄放在一个熟人家里,他是一个海员,却不料他将我这幅画卖了,直到几天前,我才发现了这幅画,所以我一定要将它买下来。”
  对于德拉这个人的身份和遭遇,我总算大致上已弄明白了。
  而有许多事,也是不问可知的,在遮庞土王失败之后,德拉自然到处过着流浪的生活,他一直在极困难的环境中过日子,他能活到现在,可能还是仗着他那个王宫总管的身份。
  但是我不明白的事,是关于那仙境。
  这时,我对德拉的观感,多少有点改变,因为他既然有着那样的身份,而且,印度又是一个光怪陆离得使人无法想像的古老国家,遮庞土王所在的地方,又是世人还不知道的空白地区。
  在那样的地方,有一些稀奇古怪的事发生,倒也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我想了片刻,问道:“那么,关于你到过那仙境的事,这是怎么一回事?”
  德拉叹了一声,闭上了眼睛,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一年,我只有十九岁,王宫总管的职位,是世袭的,我十六岁就当了总管,十九岁那年,遮庞土王将宫中最美丽的侍女黛,赏给我做妻子。她那一年,才只有十五岁。”
  德拉讲到这里,才睁开眼来。
  他又道:“十五岁的女孩子就成为人家的妻子,在印度以外的人,是很难想像的,但是在印度,那却是很普通的事。”
  为了不想他的叙述,时时中断,我道:“我很明白这一点,你不必特别解释。”
  德拉又道:“在婚后,我们又得到三个月的假期,和十头白象的赏赐,在这三个月中,我们可以随便到土王的领地中任何一处地方去玩,我们带着白象,往北走,我们都想到山中去。”
  德拉略顿了一顿,道:“我们可以望到的山,所有的人都称之为大山,那就是喜马拉雅山。”
  我用心地听着,因为德拉的话,越听越不像是在胡说八道了。
  德拉又道:“我们从小在宫中长大,宫中有许多老人,讲述过大山中的种种传奇故事给我们听,所以我们对大山十分向往,一有了机会,我们都想到大山中去,只有我们两个人,渡过那一段快乐的时光。”
  “我们一直向北走,一路上,所有见到我们的人,都全心全意款待我们,他们都很穷,但是他们抑将最好的食物给我们。”
  印度人对我说下去:“黛是一个十分善良的人,她好几次看到那些人穷困的情形,都哭了起来,我们走了十多天,才来到山脚下,大山看来很近,但是走起来却远得很。”
  “我们自宫中带了很多必需品出来,所以我们毫不困难,便在山中找到了一个温泉,我们在温泉的旁边搭了营,每天在白雪和挂满了冰柱的山缝中追逐嬉戏,过着神仙一样的日子,直到有一天--”
  德拉讲到这里,顿了一顿。
  我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等着他说下去。
  他并没有停了多久,便道:“那一天,我们走得太远了,等到满山的积雪,全都被晚霞映得一片金红之际,我们找不到回来的路途了。越是急,越是找不到路,天色迅速黑了下来,我们总算从一个狭窄的山缝中挤了进去,那是一个山洞。”
  我忍不住道:“就是画上的那山洞?”
  德拉点着头,道:“是的,就是那山洞。但当时天色早已黑了,我们也看不到什么,山洞中比较暖一些,但也很冷,我们相拥着,几乎一夜未曾入睡,等到阳光射进山洞中时,我们都呆住了,我们看到了从来也未曾看到过的奇幻的色彩,先生,黛在这幅画上表现出来的,实在不足十分之一!”
  我静静听着,道:“你所指的仙境,就是这个奇妙的山洞?”
  “不是,当时,我们一见到那样奇妙的山洞,寒冷和疲倦全消失了,我们一起向山洞深处走去,在那里--”
  德拉讲到这里,起身将那幅油画,移动了一下,指看油画中阴暗的那一角道:“就从这里走进去,那是一条狭窄得只好侧着身子通过的山缝,我们挤了进去,那山缝足有十尺长,当我们挤出这山缝时,我们两人,都整个呆住了!”
  “你们看到了仙境?”我问。
  德拉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起来,他道:“是的,我们看到了仙境,那真是不可想像的,那真正是不可想像的事!”
  德拉挥著手,我猜想,他在叙述的,一定是二十多年之前的事了,但是看他这时的神情,仍然这样如痴如幻,如果我仍然认定他们所说的一切全是谎言,那显然是一种很不公平的判断。
  我忙道:“你慢慢地说,不要紧张。”
  事实上,我的劝说,一点用也没有。我看到他的手指在发著抖,道:“那是仙境,真的仙境,在阳光之下,我们看到的是无数的宝石、钻石,遮庞土王的财产很惊人,但是他的藏宝,与之比较起来,只是,什么也不是!”
  德拉讲到这里,双手挥舞得更快,他道:“当时,我是在钻石上打滚,每一颗钻石,都有鹅蛋那么大,红宝石的光芒,映得我们的全身都是红的,还有一种闪著奇异的像云一样光彩变幻的宝石,那么多宝石,除了仙境之外,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是见不到的!”
  当德拉讲到这里,他的双眼之中,更现出了一种魔幻也似的神采来。
  我也听得出了神,因为宝石自古以来,就是最吸引人,最能震撼人心的东西。人和宝石之间的关系,几乎是心灵相通的。
  
  转自百草园,晓霜扫校
首页>> 文学论坛>> 科幻小说>> 倪匡 Ni Kua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5年5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