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科幻小说>> 倪匡 Ni Kua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5年5月30日)
神仙
  第一部:屏风夹层内藏异宝
  第二部:被掳上了太空船
  第三部:抗衰老素合成公式
  第四部:回复青春的奇迹
  第五部:值得用生命去交换
  第六部:一份仙单、九枚丹药
  第七部:人体潜能无穷无尽
  第八部:寻找第三册秘
  第九部:完全不同的生理结构
  第十部:使用炸药进入仙府
  第十一部:和神仙在一起
  后记
第一部:屏风夹层内藏异宝
  执笔要记述《神仙》这个故事,踌躇了好一会,为的是不知从哪里开始才好。整件事,牵涉到的事和人,相当复杂,过程也绝不简单。本来,想从公元一九○○年八月十五日写起。但是想了一想,从头写起,很难表达整个故事的曲折。可是,如果从中间开始,又不明来龙去脉,想来想去,还是决定了从鲁尔的那封信写起。
  经常有许多陌生人写信给我,世界上有怪异经历的人越来越多,所以,写信给我的陌生人,有很大部分,告诉我他们亲身经历的一些现代科学不能解释的怪事。
  关于这一类信,我例必回信,有时,请他们进一步查究,有时,请他们把详细的经过写来给我参考。其间也颇有些有趣的事,有的,已经为文记述。
  可是鲁尔的来信,却一点也没有趣。
  信很简单,不妨全文引在下面:
  “卫斯理先生,我的上代,曾到过中国,带回了两件中国东西,我是一个普通的农夫,完全不了解中国,请你告诉我这是甚么,是不是有价值。鲁尔。”
  附在信中的,是两幅拍得极其拙劣的黑白照片,看起来,那像是古代的玉圭,或者玉符,诸如此类的东西。那个德国人,把我当作收买古董的商人,还是拍卖行的估价人?
  一看他的回信地址在东德,一个叫伏伯克的小地方,他是东德人,这引起了我的恶作剧心理,一半自然也是由于他写来的信太无趣,所以我顺手回了信。
  我的回信更简单:
  “鲁尔先生,等你有机会带著你的中国古物,翻过柏林围墙时,我再告诉你那是甚么。卫斯理。”
  回信寄出去了,我也早忘了这件事。
  鲁尔的信来了之后的第七天,或者是第八、九天,记不清楚了,有一个十分惹厌的古董店老板来找我。这个古董店老板姓贾,叫玉珍。男人而有这样一个名字,又姓贾,所以我时时取笑他,谁来向他买古董,那可算是倒了霉。这个贾玉珍,是一个典型的奸商,最善于哄抬古董的价钱,为人庸俗不堪,再精美的古物,在他眼中看来,都只是一叠叠厚薄不同的钞票。
  这样的一个人,本来我是不会和他来往的。可是他却有一样大好处:为人十分随和,随便你怎样当面开罪他,甚至骂他,总是笑嘻嘻地,不会生气,弄得你再讨厌他,也不好意思再将他怎么样。
  当然,单是有这个好处,我还是不会和他来往,贾玉珍有一项举世知名的本领,那就是他对古董——中国古董的鉴赏能力极其高超。
  据他自己说,他的这种本领,是从小接触古董多,再加上天才而形成。他九岁那年,就进入中国北方六大当铺之一的丰来当铺做学徒。中国北方大当铺,有专门处理古董的,那是朝奉之中,地位最高的一种。贾玉珍由于聪明伶俐,一进当铺做学徒,丰来当铺的大朝奉就很喜欢他,他就在大朝奉的身边,跟了五年。
  贾玉珍常说,那五年,他所获得的有关中国古董的知识之多,任何大学的研究所中,花十年的时间也比不上。
  那也是他的运气好,丰来当铺大朝奉,本来就是中国古董的鉴赏名家,在北京城里,数一数二,经常和古董鉴赏家有来往,贾玉珍就跟在旁边听他们发表议论。
  光是听还不够,还得有实际的古物过目过手,那时,正是清政府被推翻、民国成立之初的动乱时期,本来收藏在皇宫内府、亲贵大臣家中珍贵的古物,大量流入民间,当铺就成为这些古物转换的中间站。虽然地位低微为学徒,每天接触各种各样的古董的机会之多,多过世界上任何一地的博物馆馆长。
  五年之后,贾玉珍还只有十四岁,但是眼光已经出类拔萃,成了丰来当铺的三朝奉,他当三朝奉,是因为他年纪实在太小,穿起长衫来,全然不像样子,以他的见识而论,就算不能当大朝奉,当三朝奉也绰绰有馀了。
  “朝奉”是当铺中地位十分高的一种职位,在社会上的地位也不低。他当了两年三朝奉,积累的古物知识更加丰富,恰好他的恩师,那位大朝奉去世,在临死之前,向东家(当铺老板)竭力推荐,由贾玉珍来继任大朝奉。可是当铺老板觉得他年纪实在太轻,所以口头上答应了,结果并没有遵守诺言。
  这时的贾玉珍,已经不是才进当铺当学徒的贾玉珍了,一怒之下,就辞掉了当铺的职务。
  当铺老板不会用人,另外有会用人的,一家规模宏大的古董店,当铺设在天津的租界内,立时重金礼聘,请他去当掌柜。
  那时,北京的一些世家,虽然穷得要靠卖祖传的古董过日子,但是在北京公然出售,面子上总有点下不来,所以大都把古董带到天津去出售。所以,天津的古董买卖,在北京之上,而且全是精品。
  一当上了著名古董铺的掌柜,贾玉珍的社会身分又不同,出入豪门世家,现任的督军部长、过去的尚书亲王,都十分器重他在古物方面的知识。
  最难得的是,贾玉珍对于古物的知识是多方面的,从最难辨真伪的字画起,一直到瓷器、玉器、铜器,门门皆通,门门皆精。
  他一方面做买卖,一方面自己也拣好的机会,收藏一些古物,等到他二十岁那一年,他就自己开古董店了,店名是“玉珍斋”。
  “玉珍斋”很快就打向了字号,“玉珍斋”成为识货的代名词。
  在接下来的岁月里,中国一直处在动荡不安的环境中,在这样的环境中,古董的转手机会最多。自从“玉珍斋”开设到现在,已经四十多年,总铺也早已从北京,搬到了伦敦。在世界各大城市之中,都有他的分店,经营著中国古董的业务。
  我和他认识,是一个朋友的亲戚(复杂得很),有四扇小屏风要出让,那是四扇放在桌上作为装饰用的小屏风,用杂色玉镶嵌,看来没有甚么大不了。可是屏风的持有人,却坚称他祖父临死之际,曾说这屏风价值连城,非同小可。
  所以,我那个朋友,先把那屏风拿到我这里来,我自认对中国古董,也有一定认识,可是看那四幅屏风,却看不出甚么好处。屏风的正面,是麻姑献寿图,背面是一篇祝寿词,连上下款都没有,虽然是很好的楠木屏架,但也不是十分罕见。
  当时,恰好报上登著广告:“本斋主人贾玉珍,周游世界,现在本市,欲求珍罕古玩,请来本店面洽,玉珍斋启。”
  我以前也约略听过贾玉珍这个人,当时就建议:“拿去给那位玉珍斋主人看看吧。“
  我那朋友还胆小:“这不好吧,要是值不了多少,那多尴尬。”
  我道:“那有甚么关系,他一露不屑之色,我们掉头就走,下次再遇到他,不知是哪年哪月了,有甚么好尴尬的?”
  我那朋友是一位科学家,学的是天文,不善交际,属于书呆子一类,要他去和古董商打交道,当然不行,所以我自告奋勇,打电话到“玉珍斋”去,约时间要见贾玉珍。
  那次的那个电话,打得我一肚子是火,可是又无法发作,真是窝囊之极。听电话的那位小姐,声音十分好听,可是语音冰冷:“要见贾先生吗?把东西带来,你的号码是两百三十七号,接见你的时间是下午五时二十六分。贾先生每次见客人,只限两分钟,所以你绝对不能迟到。”
  我还想问清楚一点,那边已经把电话挂上了。
  我只好对我的朋友发牢骚:“你看,全是为了你,要受这样市侩的气。”
  我的朋友苦笑:“我也是受人所托,没有法子啊。”
  既然对方说得那么严重,我们倒真的不敢迟到,中午时分,就和那朋友见面,带著那扇屏风,我心想,不必一定要到玉珍斋去受气,旁的古董店,或者也可以出得好价钱,所以先走了几家,我那朋友每次都躲在店门外,不敢进去。
  这种带著东西,上门兜售的滋味,不是很好受,尤其取出来的东西并不是很稀罕,古董店老板摆出一副爱理不理的神情,更不好过。
  跑了几家之后,我道:“算了,看来这东西,根本不值钱。”
  那朋友苦笑:“到了玉珍斋,要是再碰钉子,我也算是尽了力。唉,他们家里,要不是太穷,也不会出售家传之宝。”
  我连捱了五六处白眼,亏他还说那是“家传之宝”,我实在有点啼笑皆非:“到了玉珍斋,你可不准再躲在门外,要一起进去。”
  朋友面有难色,我态度坚决,他只好苦笑著答应。
  到玉珍斋时,是四点半,和约定的时间还早,由于天气很热,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所以就先进去。玉珍斋的店堂小得出乎意料之外,绕过店堂,后面的地方却极大。一个大天井,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盆景,一眼看去,盆盆都是精品,有几盆九曲十弯的九里香,见所未见,还有两株作悬崖式的黑松,更是矫若游龙,其中最妙的一盆,是完全照黄山的那株著名的“迎客松”栽种的,具体而微,简直一模一样。
  这个天井中的盆栽,如果要每一盆仔细来看,一天也看不完。那朋友对盆景一点兴趣也没有,他说那些全是“因为营养不良而不能充分成长的小树”,所以只是稍为看了一下,就穿过了天井,进入了一个相当大的客堂。
  那是一个中国式的客堂,家是明式的红木椅、几。客堂中坐著的人还真不少,有职员在负责管理,我们进去,拣了位置坐下,告诉了我们的登记号码,和约定的时间。
  我也算是见过不少大人物,心中在想,贾玉珍不过是一个古董商,有甚么了不起,偏偏要摆出这样的排场来。可是看看在客堂中等著的那些人,人人都抱著充满希望的神色,希望自己所带来的东西,是稀世奇珍,希望经过贾玉珍的品评,就可以有一大笔金钱的收入,也难怪贾玉珍可以摆这样的排场。
  职员先请我们喝茶,然后礼貌地要我们把带来的东西,先让他过目一下,他用即拍即有的相机,拍了两张照,然后道:“请等一下,到了约定的时间,叫你们的号码,你们就可以进去见贾先生。”
  我向朋友道:“看这样子,我觉得自己是来领救济金的。”
  朋友只是苦笑,不断向我行礼。反正我也没有事,就观察在客堂里的那些人。
  客堂的左首,有一道门,通向贾玉珍的会客室,职员一叫号码,立时就有人站起来,急急向那道门走进去。
  而时间算得真准,每一个人进去,至多两分钟就又走了出来,进去的时候,人人充满希望;出来的时候,个个无精打采。
  在超过大半小时的观察之中,只有一对老年夫妇,出来的时候,满面笑容,笑得合不拢嘴来,手里还拿著一张支票,不住地看著,老先生道:“真想不到,一苹碟子可以值那么多钱。”老太太道:“真是,要再找几苹出来,那有多好。”
  我眼光看到他们手中支票的面额,确实是不小的一笔数目,我顺口道:“两位卖了甚么碟子?”
  老先生老太太不约而同,瞪了我一眼,鼻子里哼地一声,生怕我沾了他们的光,根本不睬我。我无缘无故,碰了一个钉子,真是哭笑不得。
  不过,我倒是很快就知道他们出售的是甚么碟子,那是一苹青花瓷碟,这苹瓷碟,后来在苏富比拍卖行,以十倍以上的价钱卖出。当时,我见到贾玉珍正以一副爱不释手的神情,在把玩著那苹瓷碟。那是又见到了七八个人失望地出来,叫到了我们的号码,我和朋友一起走进会客间之后的事。
  会客间也是旧式的布置,他坐在一张相当大的桌子后面,把玩著那苹碟子,我们进去,他连头都不抬起来。
  他看来约莫六十出头年纪,头顶光秃,秃得发亮,穿著一件白绸长衫,我注意到那扇屏风的相片,已放在他的桌上了。
  他仍然自顾自把玩那苹碟子,用很冷漠的声音道:“你们带来了一扇屏风是不是?我看过照片了,给二十美元,留下屏风吧。”
  他说著,仍然不抬头,放下碟子,移过桌上的一本支票簿来,就自顾自去签支票。
  他那种傲慢的态度,真叫人生气,要是我年轻十岁,一定伸手,在他的光头上重重地凿上两下,才肯离去。他十分快开好了支票,推了过来。
  我那朋友皱著眉,二十美金,已经是这两天所听到最好的价钱,看他的样子,像是就此要拿了支票就算数了。可是在这时候,我心中陡地一动,向他使了一个眼色,拉著他站了起来:“对不起,你在开玩笑,我们不必浪费时间,这是我的名片,你有兴趣,可以来找我,我见客人的时间,倒不限定是两分钟。”
  我说著,放下了名片,拉著那朋友,掉头就走。我看到在我转身的时候,贾玉珍愕然地抬起头来,我知道自己的估计不错。
  离开了玉珍斋,那朋友埋怨我:“二十美金也好的,你为甚么不卖?”
  我道:“二十美金我也拿得出,你先拿去给你亲戚用,你没有注意到?那么多人进去,都是带著东西退出来的,不是真正的古董,他根本不要。贾玉珍是一个奸商,他懂得如何压价钱,我要他付出公平的代价,这屏风是真正的古董,一定极有价值,我们不懂,他懂,不然,他三分钱也不会出。”
  那朋友还将信将疑,结果跟我回家,拿了我的支票走,留下了屏风。
  贾玉珍来得之快,真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才坐定,不到十分钟,门铃响,老蔡走上来,在书房门口道:“有一位贾玉珍先生来见你。”
  老蔡把贾玉珍的名片放在桌上,我诧异之馀,忙道:“快请!快请!”
  贾玉珍显然赶得很急,走上来时,额上满是汗珠,他和我打了一个招呼,就自行动手,把包在屏风外面的纸,扯了开来,看著。
  令我对他印象稍为好了一点的,是他那种专家的眼光。当他盯著那扇屏风看的时候,和一个病理学家在看病原体、一个天文学家在观看星辰、一个电脑专家在看集积电路时的眼光,完全一样,这种眼光,表示对这件东西有极深刻的了解,绝不是普通的欣赏。
  我不去打扰他,由得他看,他看了十来分钟,又用手指甲,刮著屏架的木头,刮下一点木屑,看著,然后,他抬起头来:“好吧,加一个零。”
  我怔了一怔,加一个零,那是二万美金了,如果他第一次开口,就说出这个价钱来,那我一定一口答应。这时,我忽然想起了中国民间传说中出售宝物的事:收买古董的人向宝主人买货,宝主人根本不知自己有的是宝,随便伸出五苹手指,意思是五两银子就够了,但古董商却回答:好,五千两,宝主人高兴得昏了过去┅┅
  这一类的故事,在儿童时期,听得很多,看得很多,想不到有朝一日,会变成亲身经历。我望著贾玉珍,摇头道:“加一个零?加两个零也不行。”
  贾玉珍直跳了起来,秃顶上变成了红色,指著我道:“你┅┅你┅┅你┅┅”
  我悠然道:“你会做买卖,我也会。”
  贾玉珍取出手帕来,抹著额上的汗,不客气地叫著我的名字:“卫斯理,我敢保证你不知道这屏风珍贵在甚么地方。”
  我真是不知道,可是却不甘示弱,微笑著:“我知道它值多少。”
  贾玉珍盯著我,半晌讲不出话,接下来的十分钟,他只是绕著屏风打转,然后道:“值不到加三个零。”
  三千美元,加两个零,已经是三十万了,要加上三个零的话,便是二百万美元,老实说,我也认为值不到这个价钱。
  但是既然是和一个奸猾的古董商在打交道,也就不能不狡猾一点,我只是保持著微笑,问:“你经营古董店有多久了?”
  这句话,想不到所引起的反应,就像是在他的光头上敲了一记,令得他极其愤怒,立时道:“在你父亲还穿开裆裤的时候,我已经认识古董了。”
  我并不生气,只是道:“那么,你应该知道,至少可以加三个零。你知,我知,何必再多费唇舌?”
  贾玉珍的样子,像是要把我吞下去,过了一会,他才道:“唉,我错了。”
  我吃了一惊,不知道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他又叹了一声,才又道:“我错了,原来你真知道这扇屏风的来龙去脉。好,我就出二百万美金。不过我先得看一看,要是里面的东西不在了,三元钱我也不要。”
  我还不知道他所说的“里面的东西”是甚么意思之际,他已经取起了我书桌上的裁纸刀,一下子,就把屏风上镶嵌的那个西王母的头,撬了下来。
  我陡地吃了一惊,尽量保持镇定,看他究竟在干甚么。
  这时,我知道屏风有夹层,贾玉珍一看就知道了,夹层中的东西,一定极其珍贵,至少可以值三百万美金。
  我心中不禁有点嘀咕,是不是价钱要得太低了呢?贾玉珍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意,瞪了我一眼:“价钱已经最高,我不会将它再卖出去,留著自己有用,你也该知道,除了我之外,别人不会出这个价钱。”
  我倒有点不好意思,为了掩饰尴尬,我避开了他的眼光,转过头去。
  就在我转过头去之际,我听到了轻微的“拍拍”两下声响,再转过头来时,我看到贾玉珍已经把屏风摺起来,我不禁骂了自己一声“该死”。
  贾玉珍的动作快,刚才那“拍拍”两下声响,显然一下是打开夹层,一下是合上的声音。他看清夹层中的东西还在,这从他的神情中可以看出。可是我却没有看到,不知道夹层中是甚么东西。
  本来,事情很简单,我可以问他:“里面是甚么东西?”
  可是这句话,我当时却问不出口,因为我刚才还装出了一副“早知秘密”的样子,把这屏风的价钱抬高到了这一地步,现在再去问他,这面子怎么下得来?
  贾玉珍这滑头,连提都不提,他甚至不将那扇屏风放下来,折叠好,挟在胁下,动作艰难地开著支票。
  他把面额二百万美元的支票,交到我手里,我更不好说甚么了,价钱是议定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东西已经是他的了,我总不能强抢过来,看看那屏风中藏的是甚么。
  他半秒钟也不停留,立刻就走,等我到了书房的门口时,他已经下了楼,走出去了。老蔡在楼梯下大声道:“怎么一回事?这秃子抢了东西?走得那么急?”
  我只好苦笑,我帮人家做成了一宗大交易,自己的心中却多了一个谜。
  我回到书房,看著那张支票,拨电话给那朋友,当我说出二百万美元这个数字时,我没有听到那朋友的回答,只听到“咕咚”一声响,那朋友可能是昏了过去,跌倒在地上了。
  后来证明,他虽然没有昏过去,可是真的由于吃惊太甚,在地上摔了一支。后来,他和委托他出售屏风的那个亲戚,向我千恩万谢,不在话下,那个亲戚是一个很乾瘦的中年人,看得出他被生活担子折磨得很苦,现在有了那么大笔钱,对他来说,是最快乐的事,他提出来要分我一半,我当然拒绝了。
  我对他道:“贾玉珍是一个十分精明的古董商人,他有过人的眼光,不会化多一元冤枉钱。问题是我们不知道那扇屏风何以那么值钱。”那人嗫嚅地道:“是啊,再也没有想到,竟会那么值钱,能卖个一两万,我已心满意足了。”
  我道:“这东西是怎么到你手里的?来龙去脉,希望你详细对我说说。”
  那人皱著眉,道:“是祖传的,我祖父传给父亲,那时候,我们家道还很好,因为时局变化,要往南逃,我还很小,祖父说他年纪大,不走了,要我父亲走。在临走的前一晚上,城里已经可以听到炮响,祖父把那扇屏风取了出来,交给父亲,告诉他说,这是很值钱的东西。”
  我立时追问:“令祖父没有说它值钱在甚么地方?”
  那人侧头想著:“当时我祖父和父亲的对话,我记得十分清楚,可以一字不易地讲给你听。”
  我忙作了一个手势,催他快说。
  (以下是那时的一段对话,这段对话,是一个动乱时期,将要分开的一双父子的对话,听来很普通,但对整个故事,有相当重要的关系,所以照录在下面,对话的双方,一个是“祖父”,一个是“父亲”。)
  父亲:(看著屏风,神情不明)这不过是杂色玉石镶嵌的东西,我看不很值钱,还是不要带了吧。
  祖父:(沉思地)不,要带著,这东西我得到的经过十分奇特,而且告诉我价钱的那个人,他不会骗我,因为我救过他的命。
  父亲:(讶异地)哦?
  祖父:那时,我在一个偏僻的县份当县官,有一个游方道士,受当地的一个笃信道教的富户供养,凡心未净,竟然和富户的一个姬妾勾搭上了,被富户捉奸在床,几乎要活活打死,打了一顿之后,又送到官府来,一定要把他处死。
  父亲:(闷哼)那时代真黑暗。
  祖父:(感慨地)我做官问良心,那富户许了我一千两黄金,要把这游方道士问成死罪,游方道士也自分死定了,一句话也不说,我考虑了一个晚上——
  父亲:考虑了一个晚上,为甚么还要考虑?
  祖父:唉,黄闪闪的一千两黄金啊,我又不是包龙图,总难免也受到诱惑,到临天亮,我下了决心,把那游方道士从牢里提出来,叫他快离开。那道士死里逃生,对我自然感激莫名,就把那扇屏风送了给我。
  父亲:那也不能证明这东西值钱,就算他说了值钱,也可能是因为他要报答你,胡说八道。
  祖父:你想想,我放弃了一千两黄金,怎会再要他送给我的值钱东西?那东西再值钱,也不会值一千两黄金吧?我是因为他的一番话,才收下来的。
  父亲:哦?他当时说了甚么?
  祖父:那道士说,这屏风,是他从四川青城山的一个道观中得来的——他没有说怎么到手的,我看这道人的品格很有问题,他会去勾引富户的小老婆,多半是他从那个道观中偷来的。他说,这屏风中有极深的玄机,要是能参透,那就不得了,可惜他凡心未尽,一点也参不透,又出了漏子,所以留著也没有用,希望我好心有好报,会参透玄机,我看这也不是很值钱的东西,他又说得诚恳,所以就留了下来。
  父亲:(有点嘲笑地)那么,你参透玄机没有?
  祖父:(有点恼怒)叫你带著它走,你偏有那么多棉唆,我等凡夫俗子,哪有那么容易就参透玄机的,叫你带著,你就带著。
  父亲:(老大不愿意,但又不敢再说甚么)是,我把它带著。
  那人继续道:“我父亲带著它离开了家乡,来到这里,环境一直不好,他死之前,想起了祖父的话,我实在没办法了,才拿出来卖,真想不到,可以卖那么好的价钱,真是┅┅真是想不到。”
  我笑了一下,道:“那屏风中,有一个夹层,夹层里面的东西才值钱。”
  那人怔了一怔,和我那朋友齐声问:“夹层中是甚么东西?”
  听得他们这样问,我不禁很懊丧:“我不知道,贾玉珍知道,不过我当时和他讨价还价,装出一副在行的样子,自然不好意思问他。我看那屏风很薄,就算夹层里的东西再贵重,这个价钱已差不多了。”
  那人忙道:“当然,当然,我心满意足之至了,管它是甚么。”他说著,又笑了起来:“所谓内有玄机,原来就是有夹层,我看那游方道士和我祖父,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
  我那朋友道:“奇怪,贾玉珍怎么知道的?”
  我的答案,只是我的猜想:“贾玉珍对古董的知识很丰富,他可能在甚么冷门的记载之中看到过,或者是听人说起过,所以知道。”
  我朋友摇著头:“真不可思议,青城山里不知有多少道观,来自一个小道观中的东西,居然也有人知道它的来历,这个人真不简单。”
  送走了他们之后,我以为这件事,已经完全告一段落了。
  谁知道第二天,我一起床,老蔡就告诉我:“那位贾先生,等著见你,已等了很久了。”
  我一看时间,才上午十时,贾玉珍那么早来看我干甚么?难道他对这桩交易后悔了?这可麻烦得很,我连夹层中是甚么都不知道,要是他取走了夹层中的东西,再来混赖,可不易对付。我想了一想。请了他到书房相见,已经准备好了一番话去对付他。可是事情却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一见我就道:“卫先生,我想直接见一见卖主。”
  我冷冷地道:“交易已经完成了,你见卖主有甚么用?我看不必了。”
  贾玉珍双手乱摇,道:“你别误会,我绝对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问问他,他是不是另外还有一些古董,是我┅┅有兴趣的。”
  贾玉珍说话说得吞吞吐吐,我心中想:原来是这样,多半是屏风夹层中的东西,比二百万美金更值钱,所以便尝到了甜头,又想赚更多的钱。
  我笑著:“卖主并不是甚么收藏家,那扇屏风是他父亲逃难的时候,他祖父硬要他带来的。”
  贾玉珍“哦哦”地答应著,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甚么。我心想,要是不让他见见卖主,他也不会死心,就打了一个电话给我朋友,告诉他这件事,给了贾玉珍地址,叫他自己去找。
  贾玉珍见了卖主之后,定然再也收买不到甚么,不过他可能在卖主口中,知道这屏风是怎么到他手里的,也在我朋友口中,知道了我是怎样的一个人,所以从此之后,随他高兴,经常来找我。
  开始的时候,我惊讶于他对古物知识的丰富,也很乐意和他谈谈,我也告诉他,沈万山的“聚宝盆”的碎片,我也见过,有一个科学家高价买了去研究,发现“聚宝盆”的秘密,原来所谓“聚宝盆”,是“太阳能立体金属复制机”。
  每次交谈,我都设法转弯抹角,向他套问屏风夹层中,究竟有甚么。可是这老奸巨猾,十分机灵,每次我一开头,他就用言语支吾过去,始终一点口风也不露。
  到了六七次以后,我实在忍不住了,直截了当地问他:“喂,老贾,我实在告诉你,当初我们讨价还价的时候,我一点不知道那东西值钱在甚么地方,也不知道还有夹层。”
  贾玉珍老实地道:“是,当时我叫你瞒过去了,回去一想,知道上了你的当,可是我倒一点也不后悔。”
  我盯著他,问道:“夹层里面是甚么?”
  他眯著眼,回答得令我生气:“我不会告诉你,不管你是直接问,还是想用旁的方法套,我都不会告诉你。”
  我不禁大是恼怒:“那你还来找我干甚么?”
  贾玉珍笑著:“谈谈啊,和你谈话很有趣。”
  我大声道:“恰好相反,我觉得和你谈话,一点趣味也没有。”
  贾玉珍也不生气,呵呵笑著,一点也没有离去的意思,不过自那次以后,他来的次数少了,至少有一年没有来了。
  看,我在一开始的时候,就已经说过,要记述这件事,真不知从何开始,因为牵涉到的人和事,实在太多。
  从鲁尔的信开始,到介绍出贾玉珍来,已经相当复杂。我儿戏似地回了信,就随便把鲁尔的信和他随信寄来的照片,放在桌上。
  那天,贾玉珍来的时候,神情显得有点无精打采,我反正闲著,又有一年多没见了,也就不忍再对他恶言相向,只是问他道:“怎么,没有甚么值得你收购的古董出现?“
  贾玉珍叹了一声,用手抚摸著他自己的头:“我有事情托你。”
  我在他做这个动作时,陡然呆了一呆,他本来是一个大秃顶,可是一年不见,他的头不秃了,长著乌黑的头发。
  贾玉珍瞪著眼:“我知道你本领大,我想找┅┅一件东西,是玉器┅┅”
  我没有让他继续缠下去,只是指著他的头:“你秃了那么久,怎么忽然长出头发来了?那是甚么假发,假得真好,难怪我一见你的时候,就觉得有点怪模怪样。”
  我一面说著,一面伸手就去摸他的头发。
  这当然很不礼貌,但我也根本不准备和他讲甚么礼貌。
  我伸手过去,他身子缩了缩,想避开去。可是我既然有心要去摸摸他的头,哪怕他像野兔子那样会跳,也躲不过去,手臂一长,还是在他头发上,抓了一把,可是“假发”却并没有应手而落,长在他头上的头发是真的。
第二部:被掳上了太空船
  我觉得极其讶异,因为我知道、秃头并不是疾病,而是一种生理现象,一直到现在,某几种病理脱发,痊愈后,头发会重新生长出来,还没有甚么办法可以使生理的秃发,重新长出头发来。世界上所有的“生发水”,全都是噱头。唯一的方法,就是一根一根头发的“种植”,那是一项十分复杂的手术。贾玉珍虽然花得起这个钱,可是看起来,他绝不会去做这种手术。
  我揪著他的头发,心中奇怪不已,贾玉珍现出很气恼的神情来。
  他一生气,我更进一步注意到,贾玉珍看来,比实际年龄轻了,我的意思是,比我上次见他的时候,他看起来年轻了,而且,涵养功夫,也没有以前那么好。我继续取笑他:“咦,你看起来年轻多了,是用甚么方法保养的?找整容医生拉过脸皮?”
  贾玉珍气恼更甚,但是又不敢发作,他瞪了我一眼:“是拣阴补阳,你的好奇心满足了吧?”
  我不再说下去,只是打量著他,心中仍然不免奇怪。
  贾玉珍苦笑了一下:“我想托你找两件玉器,大约是汉朝时的物品,它的形制是——”
  我不等他讲究,就叫了起来:“你疯了!汉朝的玉器,有几十几万件,有的埋在地下,可能不知道握在甚么死人手里,或是含在甚么死人口里,就算流传下来,出了土的,也不知多少,光凭它的形状,谁能找得到?神仙也找不到!”
  贾玉珍听我嚷叫著,叹了一声:“神仙?神仙一定找得到的。”
  我又是好笑,又是好气:“那你就去找神仙,别来找我。”
  贾玉珍一副苦恼的样子,又在头上摸了摸——那是他秃头时候的习惯,现在头上虽然已经长了头发,但是习惯还没有改。我真想伸手过去,再在他头上狠狠抓一下,看看他那些头发是不是移植上去的。
  他叹了一声:“是的,我知道很难,汉玉,留传的极多,我一生见过的不知多少,那两件东西┅┅唉,听说,曾在康亲王的府中,有人看到过——”
  我笑道:“那你就该自己去找,康亲王府上的古董流到哪里去了,你最明白。”
  贾玉珍站了起来:“你以为这一年来我在干甚么?就是在找那两块汉玉。可是那真比大海捞针还难。”
  我道:“比在沙漠中找一粒指定的沙子更难。”
  贾玉珍望著我:“我想你神通广大,或者可以,唉,算了吧,别再提了。”
  他一面说,一面挥著手,由于他动作幅度大了些,一挥手间,把我书桌上的一叠书、文件,挥得倒了下来,跌在地上。
  我摇头,他也连连道歉,马上俯身,替我去拾,他拾起了几本书,放好,再弯下身去,就在这时,我突然听得他发出了一下惊天动地的惊呼声。
  说他的那下呼叫声“惊天动地”,实在并不算过分,首先,我陡地震呆,足有三秒钟之久,不知道如何反应。
  这对我来说,极其罕有,我经历过无数凶险,全靠反应敏捷,才能在极恶劣的处境之中,化险为夷。若是经常震呆达三秒钟,早就死了不知道多少次了。
  可是一来由于贾玉珍的那一下叫声,实在惊人,二来,随便我怎么想,我也无法想得出贾玉珍有甚么理由,要发出惊叫声来。
  紧接著,书房门“砰”地被推开,白素像旋风一样,卷了进来。
  她来得快,停得也快,立时望著我,疾声问:“甚么事情?”
  甚么事?我也不知道。因为我坐在书桌之后,贾玉珍本来隔著桌子,坐在我的对面,他站起来,碰跌了书,弯下身子去拾,我和他之间,就有桌子阻隔了视线,所以我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
  我连忙站起,去看贾玉珍,白素也向贾玉珍望去。
  只见贾玉珍弯著身,手中拿著一张照片,盯著在看,两苹眼睛,像是要裂了开来,他的一生之中,只怕再也没有一次可能把眼睛睁得更大。
  从他的姿势来看,他刚才发出一下那么惊人的呼叫声,由于看到了他手中的照片所发出来,而那照片,是夹在书和文件之中,刚才在他一挥手时,一起碰跌下来的。
  那张照片,是甚么照片呢?就是鲁尔寄给我的那封信中,附来的两张照片之
  我一看到这种情形,不禁陡地一呆,立时自己告诉自己:不可能吧?不会那么巧吧,难道贾玉珍所要找的那两件玉器,就是这两件?
  我直到这时,才注意地看了一下那张照片,那东西看来形状的确有点怪,像是一件玉符,形状不规则,边缘有著参差不齐的锯齿,在照片上,看不出它的大小,照片拍得相当模糊,依稀可以看出,上面有一些文字刻著,隔得远,我也看不清。
  白素也看到了贾玉珍怪异的姿势,她向前踏出一步:“贾先生,你怎么啦?”
  这家伙,真不是东西,白素好意去问他,他陡然站了起来,动作快到了极点,几乎将白素撞倒,他竟连理都不理白素,人像是疯了,指著我,尖声叫著:“卫斯理,你┅┅你┅┅你┅┅”
  他的脸胀得血红,如果他血压偏高,只怕一定会有三组以上的血管,就此爆裂。
  我本来想骂他对白素无礼,但一看他如今这样的情形,知道还是先让他安静下来的好,我一面做著手势,一面道:“你如果告诉我,你要找的┅┅玉器,就是这两件,我决不会相信。”
  贾玉珍的声音变得嘶哑:“真是这两件,我也不相信,可是,真是┅┅这两件。”
  他说到后来,不但声音嘶哑,而且哽咽,由此可知他的心情,真是激动到了极点。白素来到了我的身边,我把经过简单地和她讲了几句,又把另一张鲁尔寄来的照片,找了出来,推到了贾玉珍的面前:“这是它们的另一面。”
  贾玉珍拿著相片,手发著抖,好半天,他才说道:“好,你开价吧。”
  我仍然不能相信:“这┅┅真是你要找的东西?怎么那么巧?”
  贾玉珍喘著气:“这有甚么稀奇,仙缘一定巧合。”
  我和白素都只当他在胡说八道,白素的心肠比较好,她先作了一个手势,令贾玉珍镇定,才道:“贾先生,你看看清楚,是不是真是你要找的东西。”
  贾玉珍吸了一口气,吞了一口口水,又不经我许可,拿起了我的茶来,大口喝了两口,再把那照片看了片刻,看起来,他的激动已经过去了,他才点头道:“我可以肯定,实物在哪里?”
  我不禁苦笑,实物在东德一个小地方的农民手中。他看来那么心急想得到这东西,所以我道:“你别心急,听我慢慢告诉你。”
  贾玉珍陡地一拍桌子,用近乎吼叫的声音向我道:“你不用吊我胃口,你一定知道我在找这东西,先我一步找到了,好来敲我竹杠,你只管开价钱好了,我最多倾家荡产。”
  本来,贾玉珍对我说这种话,我一定生气之极,立刻把他拉出去了。
  可是我听得他竟然愿意倾家荡产,得到那两件东西,我也不禁怔呆。
  我也顾不得发怒,取过照片来,仔细看看。在照片上看来,那实在不是甚么了不起的东西,鲁尔的信中说它可能是玉的,就算是最好的玉,价值也不会太高。
  可是,贾玉珍却说出了那样的话来。
  在我思疑之际,贾玉珍已催道:“怎么样,你只要开得出价钱来,我就答应。”
  我叹了一声:“老贾,我不想骗你,我一点也不知道你在找这两件东西,而这两件东西,是一个德国人寄了照片来给我,请我告诉他那是甚么。”
  贾玉珍现出一副绝不相信的神情来,我在桌面找著,找出了鲁尔给我的那封信:”你自己看。”
  信是用德文写的,贾玉珍看不懂,瞪著眼,我道:“你可以请白素翻译,我会骗你,她绝不会骗你。”
  贾玉珍果然把信交给了白素,这封信,由于在收到的时候,全然是无关紧要的一件小事,所以我也不曾向白素提起过,白素也是第一次看到。
  白素一面看,一面就翻译给贾玉珍听,贾玉珍听了之后,气咻咻地问:“地址呢?那个┅┅鲁尔的地址呢?”
  白素把信上角的地址指给他看,贾玉珍的行动,真出乎人意料之外,他竟然立时一伸手,自白素的手中,把那封信抢了过去,紧紧捏在手中,同时,向后退了两步,来到了门口。
  他的神情紧张之极,看来,如果我去抢回这封信的话,他会和我拚命。
  他到了门口之后,尖著声道:“卫斯理,我不会忘了给你好处,一定会好好谢你。“
  他话才一说完,转身向外便奔,几乎从楼梯上直滚下去。本来,我要截下他,不让他逃走,轻而易举。
  但是我身形才一动,白素便已作了一个拦阻的手势:“由得他去吧。”
  我皱眉道:“你老是同情这种莫名其妙的人。”
  白素淡然一笑:“事情本来和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但是对他来说,可能极其重要,那就与人方便算了。”
  我大声道:“对这家伙?哼,他连告诉我一下,那扇屏风的夹层之中有甚么都不肯。”
  白素的心地极好,总是替他人著想:“或许,他有他的困难。”
  这时,贾玉珍早已离开,追也追不上了,我一半恼怒,一半无可奈何:“或许,屏风夹层之中,是一张治秃头的药方。你看他,本来头顶光得发亮,一年不见,就长了一头头发出来。”
  白素笑道:“那也只好由得他,他是花了三百万美金买的。”
  我愤然道:“三百万美金?真要有那样一张包治秃头的药方,可以赚三万万美金。“
  白素笑著:“你想,真可能有吗?”
  我也不禁笑了起来,那当然只是说说而已,实际上没有这可能。
  贾玉珍就这样,拿著鲁尔的信逃走了,第二天,我打电话到玉珍斋去找他,答覆是:贾先生昨天连夜离开了。
  我放下电话,心想,难道贾玉珍到东德去了?
  在接下来的几天中,我有便,曾把那两张照片,给懂得中国古代玉器的人看过,他们的意见,综合起来,大抵如下:
  看起来,像是一种玉符。中国旧玉器的形制十分复杂,像这种形状不规则的东西,多半是玉符,用来作调兵遣将的信符,汉以前和汉代,都有使用。
  只有一个人看了半天之后,发表他独特的意见:“我看这两件玉器是『珑』,虽然形状奇怪一点,但可能是。这种玉器,是一种祀天的玉器,祭祀者握了这种玉器在手,据说,就可以和上天通消息,把自己的要求告诉上天,例如用来求雨。”
  闹了半天,没有一个专家可以说得出那东西真正是甚么。
  我自然不会专门去研究那是甚么,只是奇怪于贾玉珍那样对古物有知识的人,会那么急切于得到它。想来想去,想不出答案,自然也算了。
  其后,我因为其他的事忙著,早把鲁尔、贾玉珍忘记了。大约两个月之后,那天晚上,晚饭之后,白素拿著报纸,来到我身边,说道:“看,有一则消息,你可能有兴趣。”
  我那时正在看书,所以并没有接过报纸来,只是歪过头去,看了一下,标题是:”大量罕见中国古物,首次在东柏林作盛大展出”。内文是:“总店设于英国伦敦的玉珍斋,是经营中国珍罕古物的权威,主人贾玉珍先生,对鉴定中国古物,有极高的超卓知识。此次展品超过两百件,由他本人主持。据贾氏称,希望他鉴定中国古物价值者,他可以免费代为鉴定。”
  我看了这则消息之后,想了一想,奇道:“怪,看起来,他没有得到他要的东西。“
  白素道:“是啊,如果已到了手,就不用那样做了。如今他显然是要藉这个展览会,把鲁尔引出来,奇怪,他不是拿了鲁尔的地址,立即去找他了么?”
  我在这时,做梦也想不到贾玉珍找不到鲁尔的原因是甚么,只是奇怪:“是啊,照说,他一到东德,就可以依址找到鲁尔,我看,只要他肯出一千美金,那东德人就高兴莫名了。”
  白素道:“显然他进行得并不顺利,要不然他何必这样劳师动众。看起来,他对那块玉,倒真是志在必得。”
  我心中对这件事,一直存疑:“实在没有道理,任何人都说,古玉器,即使上溯到三代,也不是甚么名贵的东西。”
  白素吸了一口气:“贾玉珍这个人,有点像是传说中的『觅宝人』,他能看出人家看来很普通的东西原来是宝物,我看那东西一定另有来历和特别的意义。”
  我用手指敲著报纸:“那恐怕只有贾玉珍才知道。”
  这一晚的对话,到此为止。不过我知道白素的脾气,她如果对一件事有兴趣。一定也会去查根究底。白素显然在留意这件玉器的来历,可是也没有结果。
  在那天晚上谈论过贾玉珍之后的半个月左右,也是晚上,电话响,拿起来一听,是来自东柏林的长途电话。我不禁怔了一怔,在德国,我有不少朋友,但是记忆之中,没有熟人在东柏林。
  在和接线生讲过了话之后,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卫斯理吗?我是贾玉珍。“
  贾玉珍!这更使我感到意外,我道:“你好,你在开展览会?东德政府给你麻烦了?”
  东德是铁幕国家,对去自伦敦的一个古董商人,未必会有甚么礼遇,所以我才这样问他。
  贾玉珍的声音听来很苦涩:“不是,他们对我很好。卫斯理,你能不能到东柏林来一次?我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要请你帮忙。”
  我在一时之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我和他的那种交情而论,他竟然敢提出来要我万里迢迢到东柏林去一次的要求!
  我真不知道贾玉珍这个人打的是甚么主意,我也懒得跟他生气,我只是冷冷地回答:“对不起,绝无可能。”
  贾玉珍叫了起来:“你要多少代价,随便你说,我都可以答应。”
  他这个人,就有这种本事,我明明不屑和他生气,可是他非要弄得我生气不可,我也提高了声音:“去你妈的代价,多少钱都不行。”
  贾玉珍急速的喘著气,听来十分惊人,他道:“或许我说错了,卫先生——我可以保证,你来东柏林的话,一定可以遇到你一生之中,从来未曾遇到过的奇事。”
  我“嘿嘿”冷笑著:“别把奇事来引诱我,我遇到的奇事已经够多了。”
  当我说了这一句话之后,我已经准备放下电话了,可是还是听得他在叫嚷:“你来,我把那屏风中有甚么讲给你听。”
  我连回答都懒得回答,“拍”地就放下了电话。他要我先答应到东柏林,然后再把屏风夹层中有甚么告诉我,这是他犯的大错误。
  就算我再想知道那个秘密,也不会被他要胁。如果他甚么条件也不提,在电话里,就把那个秘密告诉了我,或者对他的要求,还有考虑的馀地。
  在那个长途电话之后,一直没有贾玉珍的信息,又过了十来天,那天晚上,我一和白素分别参加了两个不同的宴会,我参加的那个,是一群天文学家的聚会,邀请我去的,就是那个托我卖屏风的朋友。
  聚会很愉快,听一群天文学家讲关于天体的秘奥、宇宙的幽深,真是十分快乐的事。所以等我离开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夜。
  我的车子停在离聚会处有一条街道的一个横街上,我一面想著刚才的交谈,一面不断地抬头,看著星空,很有点神驰天外的感觉。
  来到了车子前,才用车匙打开了车门,就听到车子里传出了一个人的语声来:“卫先生,维持姿势,别乱动,有四个神射手,正用足以令一头大象毙命的武器指著你。”
  我怔了一怔,看到驾驶盘上,放著一架小型的录音机,声音由那架录音机发出来。
  我呆了半秒锺,根本不听警告,伸手将录音机取了过来,头也不回,将之抛了开去。
  同时,我也进了车子,去发动车子,当作完全是没有这回事。
  车子驶了不到三公尺,车身陡地震动,我听到了几下轻微的爆炸声,整辆车子就无法再前驶了。
  毫无疑问,有人射穿了我车子的四苹轮子。
  我十分镇定地坐在车中,等候对方进一步的行动。我相信对方如果要在黑暗中监视我,一定配备有红外线望远镜,我绝不能让对方看到有惊惶的神色。
  所以,我不但镇定,而且还好整以暇,取出了烟来,点著,徐徐地喷了一口。
  我喷出了第二口烟,对方出现了,一共是四个人,行动十分快捷,从横街的阴暗角落处,像老鼠一样窜出来。
  我已经盘算好了如何对付那四个人,其中有一个,向著我身边的车门冲过来,只要他一到近前,我用力打开车门,就可以把他撞倒,然后,我就可以侧著身子滚开去,避开另外三个人的攻击。
  我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个在我左首奔过来的那人,突然“拍”地一声响,车头玻璃,陡然碎裂,一枚烟幕弹射了进来。
  我只好先打开车门,著地滚出,那人陡然停步,我已经横腿一扫,扫中那人的小腿。
  那人腿骨的断折声,在黑夜中听来,十分清脆悦耳,他立时向下倒去,令我惊讶的是,腿骨断折的痛楚,不是普通人所能忍受,那人竟然连哼都没有哼一声。
  我待要一跃而起,奔向阴暗角落,可是另外三个人,已经奔了过来,我看得出他们的手中,全都持著手枪。
  这时,我犯了一个错误,我认定他们不会杀我,所以我向上弹跳起来。那一下弹跳,使我从趴在地上的姿势,一变而为人在半空之中,离地至少有五十公分。
  可是就在我一跃而起之间,那三个向前奔来的人,却毫不犹豫地扳动了枪机。
  我听到了枪机扳动的声音,身子又在半空之中,三个人自不同的方向冲过来,任何人都没有法子可以避得过丢。
  我看到几丝亮光闪动,还未曾落地,觉得身上各处,至少有七八下刺痛,我张口想大叫,但却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接著,连是怎样跌下地来的都不知道了。
  一个人,跃起五十公分高,再落下来,所需的时间不会超过十分之一秒,而我就在那时间中,丧失了知觉。
  白素在一小时之后赶到我失踪的现场。有两个参加聚会的天文学家,迟我一步离开,发现了我的车子,立刻通知警方,警方人员看到车子的四苹轮胎,不知道被甚么力量炸去了一小半,感到事态严重,便通知我的家人。
  所以,白素和高级警官黄堂,同时来到。警方的探射灯,集中在我的车子上,军火专家在仔细察看著我的车子。
  白素一声不响,来到了车旁,黄堂过来和她握了握手:“卫先生的车子受到了一种小型火箭的袭击。这一种小型火箭,通过一种有高度灭声装置的发射器发射。”
  白素的脸有点苍白,视线又移到破碎的车头玻璃上。黄堂苦笑道:“有一枚充满了麻醉气体的小炸弹,射进了他的车子,令得车厢中充满了麻醉气体。”
  他一面说著,一面又指著地上:“警方人员至少已发现了三枚构造十分特殊的针,那种针是空心的,里面储藏著一种液体,虽然化验报告还没有来,但可以相信那是一种强烈的麻醉剂。”
  白素“嘿”地一声:“敌人还真看得起他。”
  黄堂“嗯”了一下:“要绑架卫斯理,那可不是简单的事。对方至少出动了三辆车子,超过六个人。”
  白素扬了扬眉:“绑架?”
  黄堂镇定地回答:“肯定是绑架,如果是杀害的话,那几枚小型火箭,不会射向轮胎,我们还在附近,找到了一架小型录音机——”
  黄堂自一个警官手中,接过一架小型录音机来,放出录音来给白素听。白素听了,同意黄堂的看法:“不错,是绑架。”
  黄堂忙问:“他近日来,生活可有甚么不正常的地方?你可知道有甚么人想绑架他?”
  白素叹了一声,作了一个很忠实的,但是在旁人听来,可能会以为她是胡说的回答。白素说道:“不正常?他的生活从来也没有正常过!据我看,想绑架他的人,不单是地球人,还有外星人。”
  黄堂皱著眉,他和我,和白素,曾经打过交道,虽然听来刺耳,但也立时可以知道,白素所说的是实情。他只好无可奈何地说道:“不过看起来,绑架者使用的,是地球上最先进的武器,不像是外星人。”
  白素道:“也不是普通的地球人,是不是?”
  黄堂苦笑了一下:“是,而且我可以肯定,对方行事有组织,久经训练。”
  白素摊了摊手:“我是不是要回家去,等对方打电话和我联络?”
  黄堂苦笑著,不知道说甚么才好,白素自顾自去车子附近,仔细察看,希望可以发现一些我在紧急情形下留下来的线索。
  我当时太托大,我是有足够的时间,留下一点线索,譬如说,我不好整以暇地点烟来吸,就有足够的时间了(吸烟真是有害的!)但是我想不到对方的阵仗如此之甚,所以到后来,我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就人事不省了。
  白素察看了一会,找不到甚么,黄堂还在不断向她问问题,白素确实不知道我是为甚么会被人绑架的,当然没有法子回答他。
  事实上,不但白素不知道我为甚么会被人掳走,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了甚么。
  我又有了知觉之后,立刻就知道,自己是中了强力的麻醉剂而失去了知觉的,我第一件要肯定的是我的活动能力如何。我试著伸了伸手指,手指还可以活动。
  其次,我要弄清楚自己是在甚么地方。
  我慢慢睁开眼来,看清我眼前的情形,首先看到的是银灰色的墙,我处身在一个小房间,那小房间有银灰的墙,有柔和的灯光,同时我也感到了有轻微的震荡。令我吃惊的是,我看到了一些我不知是甚么用途的装置,各种各样的仪表,以及一些超时代线条的椅子、架子之类。
  而真正令我吃惊的是,那小房间有一扇圆形的窗子,像是船舱中的窗子。
  从窗子看出去,是一片深蓝色,那还不奇,奇的是在那一片深蓝色之中,我看到了一大一小的两个球形体,正在一片深蓝中悬浮著。
  就算是小学生,一看到了那个大的球形体和它上面深浅不同的花纹,也可以知道那是地球。至于那个小的球形体,自然是月亮!
  这真是使我骇异绝伦:我在甚么地方?竟然可以看到整个地球和月球!
  地球和月亮之间的距离是二百八十万公里,这是一个十分简单的几何算式,两者之间相距二百八十万公里,我要能同时看到这两个物体,必须┅┅
  我和这两个物体之间联上直线,成为一个三角形,我所在的这一点的那个角,一定要是锐角,那也就是说,我距离地球或月球,都已远超过三百八十万公里。
  那么我在甚么地方呢?
  我在一艘太空船中!不可能再有另一个答案。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舐著焦渴的口唇,坐了起来,这才发现我躺在一张相当舒适的床上,床很小,我才坐起来,还未曾出声,在我面前的椅上,却“刷”地一声响,现出了一个焚光屏来。
  我没有别的事可以做,心中十分乱,和外星人打交道倒不是第一次了,害怕惊惶全都没有用,所以我只是盯著那焚光屏。
  焚光屏上,先是现出了一些杂乱无章的线条,接著,就出现了一个亮圆点,只有手指甲那么大小,再接著,那圆形的亮点就开始变形,变成一团不断在变幻著的、乱丝一样的杂乱线条,变了将近一分钟,又成为一个亮圆点。
  在焚光屏上出现这样的线条,我倒并不陌生,在双线示波的示波仪上,X—Y的横直标混合显示,就会出现这样的情形,那是表示有声音在发出来。可是我却听不到有声音。
  这种线条的变幻、停止,持续了好几次,我不明白作用何在,只是心中在猜测:是不是操纵这艘太空船的外星人,正在选择一种可以适合与我交谈的语言?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实在不必傻等下去。我吸了一口气,用英语道:“我现在讲的这种语言,你们一定可以运用的。”
  在我讲了这句话之后,不到一分钟,就听到了声音,声音从房间的四个角落处一起传出来,是一个听来生硬而又标准的英语:“是,可以运用。”
  在声音传出来的时候,荣光屏上那一团线条的变化,和声音的高低相配合。
  我松了一口气,可以用语言交谈,那么,情形自然好得多了,我道:“你们想干甚么?”
  从房角传出来的声音道:“卫先生,以下,是我们发问,你回答,如果你合作,我们会送你回去,要不然,你可以看到,现在你离开家乡多么远,不论你本领多大,也回不去。”
  向窗外看了一下,地球和月亮看来正在迅速变小,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如果要我就此向他们屈服,我也不会,闷哼了一声:“不错,我离开家乡很远,但是我相信,你们离开家乡更远。”
  那声音道:“那又怎样?”
  我笑了起来:“或许,我进行一些甚么破坏,可以令我们大家都回不了家乡。”
  那声音听来冰冷:“卫先生,说点有意义的话。”
  我也知道我这样说,不会有甚么作用,在一艘异星人操纵的太空船上,我能有甚么作为?可是在任何情形下,我都不服气,这是我的脾气,所以还是道:“或许,为了使我的话变得有意义,我应该做点有意义的事?”
  一面说著,一面我已一跃而前,来到了一组仪表之前,一副不怀好意的神情。
  那声音道:“如果你破坏了那些仪器,就是破坏了你生存的条件,那种你生存必需的气体,由这组仪器操纵供应。”
  我本来确然有破坏之心,但是一听得这样说,倒也不敢妄动,只好愤然道:“我生存,不是单靠那种气体的,我还需要两个氢原子和一个氧原子结合的那种液体。”
  我的话才一出口,一块活板“刷”地移开,在活板之后,是一大瓶蒸馏水。
  何以我一看到那苹大瓶,就肯定那是蒸馏水呢?因为在地球上,这种大瓶,是专门用来装蒸馏水的,大瓶倒放在一个装置之上,那种装置,使得要用水的人,按下一个按钮,水就会从这个大瓶之中流出来。
  看我的形容,好像很复杂,其实这种装置,极其普通,几乎在大小城市中,随处可见。
  我立时走过去,按了那个按钮,还下意识地去看一下,是不是有可以供我用来盛水的纸杯。
  在那个装置上,的确有著一个槽,用来放纸杯用的。不过这时,槽中并没有纸杯,所以我就只好俯下身,仰起头来,用口对准了流出来的水,大口吞著。
  我不厌其烦地说喝水的经过,因为由于我用那种古怪的姿势在喝水,所以我才看到了如果我直立时,绝看不到的一个方位。在那个灰色金属的装置上,我看到有一条长方形,金属的颜色,比整个装置来得新,颜色要深许多。
  一看到这样的情形,我心中不禁呆了一呆,一面仍然大口地喝著水,一面在想:何以这里会有一个小长方形的颜色特别新?一定是曾经被甚么东西长期遮盖过。从形状大小来看,那是甚么呢?对了:一定是制造这个装置的工厂的一个商标,本来是在上面的,最近才被拆了下来,所以留下了比较新的痕迹。
  想到这里,问题应该已经解决了?可是却相反,我更觉得思绪杂乱得可以,觉得其中有一个十分矛盾之处,可是一时之间,却又抓不住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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