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讽刺谴责>> 吳趼人 Wu Jianren   中國 China   近代中國   (1867年1910年)
鬍塗世界
  光緒三十二(1906)丙午年中秋,由世界繁華報館出版單行本。十二捲十二回。
  本書由若幹獨立的故事聯綴而成,揭露清末官場的醜惡與黑暗。原連載於《世界繁華報》,故事未完。
第一回 移孝作忠倫常大變 量材器使皇路飛騰
  話說湖南官場,同時有三位出色人員,都是撫臺眼前頂紅的人。撫臺姓黃,江西人。三個紅人,一喚任承仁,一喚俞洪寶,一喚李才雄,三個人都是候補知縣。任承仁新近從那裏交卸回來,撫臺極賞識他,曾經保過送部引見。俞、李二位是一直跟着撫臺,辦過幾年文案;李才雄現又兼當土藥局的差使。
  有天,任承仁穿了衣帽來拜俞洪寶,卻好李才雄也在那裏。任承仁進來,看見李才雄皺着眉頭坐在那裏,呆呆的樣子。任承仁心裏有點奇怪,也不便問他,先同俞洪寶談了幾句心,慢慢的說到傢務。
  任承仁就提起他有個過繼的娘,因為在傢裏沒有人養活,大遠的奔了來找我。既然來了,安分守己的吃碗現成飯罷了,脾氣又不好,時常在傢裏鬧脾氣。再照這樣鬧下去,我可有點受不住了。不是我讓他,就是他讓我。俞洪寶道:“這算什麽大事?他因為沒有兒子養活,所以纔承繼到你。你公館裏亦不少這一碗飯。你讓他些,過幾年死了,送他一口薄皮棺材也就是了。你要現在一定攆他出去,他情急了,或是告你一狀,就算辨得清,倒要耽誤了你正經事,那可犯不着,你又何必同這個孤寡老太婆嘔什麽氣呢?”任承仁想了一想,倒也不錯。他們說了一回話,看看這位李才雄,是坐立不安,不住的唉聲嘆氣。
  任承仁熬不住了,便問俞洪寶道:“李老哥為何這樣沒精打采的?”俞洪寶道:“你不知道,李老哥丁了憂了。但是他老哥的傢道,你是曉得的,如果再把差使丟了,叫他怎樣過呢?他這個總辦土藥局的事雖然不好,在他也還將就敷衍,要再沒有這個差使,更不得了,所以在這裏難受。”任承仁道:“倫理這主藥局的事,又不是地方官,就是丁憂的,連下去打什麽緊?”俞洪寶道:“卻是沒有這個道理。”任承仁道:“什麽道理不道理,這叫做恩出自上罷哩!我倒有一個法子想。”俞洪寶同李才雄就異口同聲的問道:“請教大纔,有什麽法子?”任承仁道:“裏頭有位史巡捕,是撫臺極紅的人,說的話是捷於影響的,可就是愛兩個錢。我們去走一趟,探探他的口氣,就托他去想法子去。如果有點意思,拼得送他幾百銀子,把這個差使留下。李老哥固然是不無小補,就是我們,在省裏也多個地方走走,豈不甚妙?”俞洪寶道:“好,好!”任承仁道:“既你們也以為好,他丁憂多日了,亦不便耽擱,我們要趕緊纔好。”說完,就招呼李才雄在傢裏等他,又拉着俞洪寶道:“我們去踫踫再說。”李才雄當時說了一句費心。
  當時,俞洪寶同着任承仁,一直來到史巡捕房裏。史巡捕讓他們坐下,說了一回閑話,纔提起李才雄的事來。說到要想法子求連差的話,史巡捕此時嘴裏正含着一口茶,手裏捧着水煙袋,睜着一雙眼睛,呆呆的一回,纔把這口茶咽下去,騰出嘴來說道:“這個不容易。”任承仁道:“並不是弟等多事,實因為李哥的傢道太寒,要是就這樣擱三年,那直捷要他的命了!”史巡捕道:“他傢道雖寒,省城裏比他傢道寒的還多着哩!”任承仁又道:“李哥一嚮虧纍,現在又出了喪事,用錢多,要有這個差事,還可以拉攏拉攏,就是外面張羅,也還容易。要就是這樣下來,直截便是一條死路。老哥熱腸古道,我們是一嚮欽佩的。他這樁事,祇要老哥高擡貴手,他就過去了。我也曉得你老哥是沒有不可憐他的,你說的話都是嘔着人玩耍。不然,老哥一定不肯幫他的忙,可不就毀了他嗎?”一面說着,便走到史巡捕耳朵邊,低低的說了幾句。
  史巡捕道:“不是這麽說,我們既是一嚮有交情,沒有不幫忙的。不過這件事,我還得找我裏頭一個朋友出一把力。但我同他有交情,我的朋友同他沒有交情,況且也不曉得他這個人。這個當中,兄弟固然是格外出力,老弟你是曉得的,明人不說暗話。況且他又是個違例的事,那個肯輕輕的放過去呢?”任承仁道:“是了,是了,都包在我身上就是。”就把手指在史巡捕袖子裏一比道:“這個數目可好?”史巡捕笑了一笑道:“論起來也不算少,但我可是沒有權的,事情我去辦,踫他的運氣罷。這件事不是我不夠朋友,但是,這裏頭轉了一個彎子,就很不容易了,難道我還來想好處、賺扣頭不成?”
  任承仁、俞洪寶連忙陪笑道:“笑話!老哥太多疑了!”史巡捕道:“我去辦辦看,晚上叫任老弟來聽回信罷。”俞洪寶道:“我也同來。”史巡捕道:“玩不得!我這裏祇有一個任老弟來慣了的,沒有人查問,要是別人夜裏來,風聲就鬧出去了。反正都是為朋友,一樣的赤心。你千萬不必來,不但沒有好處,恐怕還要惹是非。”俞洪寶答應着,當時同了任承仁出來,一徑回寓告知李才雄。
  李才雄曉得是有點意思了,但也還不曉得史巡捕要多少錢的話。一直等到第二天晚上,任承仁來了,搖搖頭道:“好厲害!好厲害!”俞洪寶、李才雄忙問:“怎麽樣了?”任承仁道:“他是大張獅口,說你的差使一年有兩千多銀子,他問你要一半。此外,還要你在要緊的地方,找個人對撫臺說一下子,這算是挂挂簾子的事。”李才雄聽了,呆呆的一言不發。
  倒是俞洪寶道:“論起這個差使來,一連就是三年,化上一二千銀子,也沒有什麽不值得。但是李哥一時拿不出來,奈何?”任承仁道:“李老哥去湊湊,看湊到多少。要是少些的時候,我們大傢能幫一幫忙最好,等李哥慢慢的騰出來還罷。”俞洪寶道:“看來也祇好如此。但是這個事已經兩天了,也該報出去了。”任承仁道:“不妨。李老哥趕緊找人去挂簾子去要緊,等把簾子挂好,再報出去不遲。”李才雄道:“撫臺頭一個紅人就算是首府,我平常也很應酬他。但是個嘴饞的人,要求他事,總要請他吃飯。我是已在衰絰之中,不便請客,如何是好?”任承仁道:“你不要拘泥,正經事要緊。你今天就發帖,請他明天晚上,我同俞哥做陪客,也好相幫你說幾句。你祇管辦理,哪個人來說你?”當時李才雄便寫了請帖,夾着手本,打發人送過去。又叫廚子備辦頂好的酒席,明晚請首府,祇要菜辦得好,錢是不論多少。廚子聽見不計較錢的生意,自然歡喜,連忙就去備辦。
  任承仁又到李才雄傢去,重新叫他把字畫挂起來,把素的依舊換掉。忙忙碌碌,收拾了一回。正在那裏點綴,送請單的卻回來了,說是大人有病,請了三天假,明天不能來,叫把原帖帶回。李才雄聽了,把一團高興冰冷的了,嘆口氣道:“我就如此倒黴!”任承仁道:“還有一個法子,你去寫好一封夾單遞進去,他看見了,亦就明白。等他上院去,沒有不替你設法的。況且你請他,他也曉得的了。”李才雄道:“也不曉得是什麽病?”回來的人道:“聽說着了涼,傷風咳嗽,並沒有什麽大病,過兩天就要銷假的。”任承仁道:“事不宜遲,你依着我去做。老史那裏,先要把錢交過去;要是不能如數,六成是要先給的。下餘我去對他說,問我們兩人要就是了。等老哥把差使混下去,慢慢的去給他,難道老哥還會叫兄弟為難麽?”李才雄道:“祇要緩口氣,少卻是萬不會少的。非但不會少,老大哥替我出了這一番力,再要叫老大哥為難,那還能算是人麽?但是首府這個夾單,還要老大哥費神斟酌一下。”
  任承仁道:“我是於文墨一道,大大的外行,你還是找老俞罷。”又說了一回閑話,任承仁便立起身來道:“老史的數目,我就去答應他分兩期,一期先付,一期事成之後兩個月再付。萬一他要利錢,為數有限,也就答應他了。”李才雄道:“自然,自然,你看着辦罷。我心裏沒有主見,你怎麽說怎麽好。你這番回護我的心,我難道還不曉得?你直截看着辦,不必同我商議了。總而言之,祇要事情成功,我是無不恪遵臺命的。”說着,作了一個揖道:“費心!費心!”任承仁曉得他不會變卦的了,就裝出一番大義凜然的樣子來,說了幾句義可幹雲的話,就出來上轎回傢去了。李才雄去找俞洪寶,托他做一張夾單底子。俞洪寶照着他的口氣做好了,又添了幾句哀戚的話,交給李才雄。李才雄便去找人譽清了,送到首府裏去。
  卻說這位首府是一位滿洲人,名叫伊昌。當日看了他這個夾單,暗道:“這個事卻是有點不在理。既然說是裏面已說通了,要我做面子,我亦何樂不為?但是這話不曉得靠得住靠不住?且待我見了撫臺,見景生情罷。況且打去年起到如今,我也吃過他六七十頓了,要一定回覆他,未免有點不好意思。但是要我十二分替他硬求,我也不幹,我犯不着為着他去踫釘子。”主意打定,次日起來銷假上院。
  李才雄先就打發人在首府衙門口打聽,聽見傳伺候了,便用一個素手本,叫跟班到各衙門挂號,稟知丁憂的話。恰恰伊大人上院,撫臺就同他講起這土藥局收數甚好的話。伊大人便接口道:“李今辦事嚮來是最可靠的,不過是他運氣太壞。”撫臺便問:“他運氣怎樣壞法?”伊大人道:“聽說他丁了憂了。但這個事辦到現在這樣地步,也不容易,總要有個精明強幹的人去接手纔好。但是這些候補的人員,卑府是曉得的,除掉現居要差的,便也沒有什麽大纔具的了。況且,在省候補賦閑的日子多,終是前缺後空,要他顧得住公事便不容易了。所以古人說的,凡要辦大事的,總要量材器使,不可驟易新手,為的是恐怕前功盡弃。”撫臺道:“他是丁了憂,要回籍守製的人。”伊大人道:“這個恩出自上,卑府不敢妄參。末議祇要大人吩咐就是了。況且卑府聽說李今光景也不大寬裕,自從丁了憂之後,屢次尋死。昨天還有李今的同鄉幾個人,求卑府轉求大人的思典,能夠叫他連下去,真是公私兩美。卑府是已經拒絶了他們,但恐怕馬上更動,李今真要尋了死,同寅面上很不好看。‘狗急跳墻,人急懸梁’,這也不能一定保得住的。”
  撫臺搖頭道:“丁憂的連差,這是從來沒有的事。”伊大人道:“好在土藥局不比現在任地方官,況且別省也是有過的了。祇要大人肯給恩典,這也沒有例與不例的。”撫臺道:“我恐怕別的候補人員不服。”伊大人道:“量材器使,他們怎敢不服?”撫臺沉吟了一回道:“我們就這麽辦。現在暫且不用更換,等我選到了人再改委罷。”伊大人道:“這正是大人天高地厚的恩典了。”這個時候,撫臺同伊大人心上都是明白的,不過藉着這個題目鬼畫符而已。
  伊大人下來,叫人去招呼了李才雄,李才雄感激得很。當晚算是在寓裏成服,也就不回去奔喪。過了七天,就依舊的請客宴會,不過換了件洋緞的衣裳。任承仁當時問李才雄要了六百兩銀子,謝了史巡捕,說明三個月之後再付四百兩,交任承仁轉交。任承仁卻祇交了史巡捕四百兩銀子,那六百兩便落了下來。李才雄見了面,還是千恩萬謝的不了。
  但是這個端一開,有些丁憂回去的都來了。內中有一個候補通判伍瓊芳,傢道本好,本來在傢裏當工房的,因為有錢,就動了官興,捐了通判。到省不到三天,接到傢信,丁了外艱,就忙忙的回去守製。現在聽得李才雄做了個奪情知縣,不由的心裏亂跳,豔羨的很,就趕緊的回了省來,租了幾間房子,去拜了李才雄,問了來蹤去跡。便用重價雇了兩個上等的廚子,非但菜做得好,並且還會做各樣的點心,請李才雄、俞洪寶、任承仁吃了幾頓,又送了任承仁好些東西。熟識後,就托任承仁把他去引見過史巡捕,又去拜伊大人。
  伊大人不見他,他隔上四五天必來訪安一次,又不時送些東西,吃的、用的,生的、熟的,看的、玩的,不住的搬進來。又重重的門包,那傢人更是格外替他求着伊大人收。滿洲人的門權嚮來是重的,祇要門口巴結好了,裏頭是不會不好的。日子一久,伊大人很覺得有些過意不去,就也請他吃飯,拉攏起來。他又托任承仁會說要拜老師,伊大人不肯,當不住任承仁的這張嘴會說,也就答應了。當時送了一千兩銀子的贄見,又有幾件古玩玉器,伊大人一律全收。從此單見便是門生貼子了。
  歇了一個多月,就提起要伊大人替他求個差使的話。伊大人道:“論起我們交情,斷無不盡力的。但是上頭的事,你也要安排安排纔好。”伍瓊芳道:“門生已切實托過史巡捕了。”伊大人點了點頭,也不再說。從此以後,仍舊是五日一大宴,三日一小宴,請伊大人吃,又不時送些時新果品、菜蔬。伍瓊芳回省轉眼已是四個多月,前後化的錢也很不少了。傢裏的錢人不敷出,接濟不上,他也曉得不便問人傢借錢,到沒有錢用的時候,便把些衣服、古玩去當了錢來請客應酬。要是伊大人歡喜的朋友問他藉兩個用用,他也是如數奉上,决不推辭。因此,同寅中除了幾個有骨氣的不同他來往,那班狐群狗黨,便是越聚越多了。
  不多幾日,聽見任承仁委了瀏陽縣,俞洪寶委了清泉縣,就連忙過去道喜。見了俞洪寶,俞洪寶便告訴他:“昨天聽見說,我的遺差要委你辦,你可有點風聲?”伍瓊芳道:“這件事怕派不到我。”俞洪寶道:“那有一定的?一個撫臺委個把差使,難道還要去查例麽?我昨天聽見說是出傳進稿去,大約一兩天就可揭曉了。”伍瓊芳雖然不敢决定不假,心上卻也歡喜,趕緊就到史巡捕那裏去走走,為的是好探探實在消息。
  偏偏史巡捕生了外癥,睡在床上“噯呀,噯呀”的叫喚不住。伍瓊芳就沒坐下,仍舊回到寓裏。卻是坐立不安,祇得又出去拜首府,剛剛首府又到院上去了。伍瓊芳祇得坐在官廳裏老等,等了多時,纔曉得首府在洋務局裏陪着洋人吃飯,回來還早。伍瓊芳肚裏亦餓的慌了,祇得回傢去吃飯。吃過之後,仍到首府這邊來。這位伊大人雖然回來了,卻是吃醉了,傢人不敢上去回。伍瓊芳也沒得法子,祇急得他抓耳搔腮的樣子,祇得又去拜俞洪寶,問他的個實,心上還放心不下。
  過了一天,果然委札到了,說是“牙釐局銀庫兼收支俞洪寶,已委署清泉縣,所遺兩差,亟應遴員接充。查有丁憂通判伍瓊芳,纔具優長,堪以充當”等語。伍瓊芳看了一遍,心中大樂。當時開發了腳錢,先去拜謝伊大人,正逢着伊大人又出去了。伍瓊芳就叫跟班的拿一張片子,說是拜王大爺的。伊大人的門口叫做王福,是北京人氏,跟着伊大人多年,卻是言無不聽的。當時聽見伍瓊芳拜他,就把他請進來,坐在煙鋪上。王福送過茶,便先開口道:“恭喜大老爺,這就好了。”伍瓊芳道:“這都是大人的栽培。”王福道:“大老爺是去年到省的罷?”伍瓊芳道:“是去年鼕月十二日到省,十四就接到傢信,丁了外艱,也就趕緊回去了。今年四月纔來的。”
  王福道:“這個差使聽說有三千金有餘,薪水雖然不多,卻是一千七百的銀價,那就差不多加六了。又有各釐卡的年節規,要是放活動點,還有加敬。再要能虛嚇詐騙,那也沒有底的。”伍瓊芳道:“那卻還不曉得。”王福道:“到底做官好,真是有本有利。”伍瓊芳道:“這個說不定的,我看還是你們這跟大人最好,大人高升了,你們到也是無本有利了。況且像大爺你呀,祇要敷衍一個大人。我們就盡是上司,什麽撫、藩、梟、道、府不要說了,還有那些候補道也要擺架子。不應酬他又不能,應酬他那還得了嗎?要是一個不小心,得罪了那一個,將來還要吃他的虧。比起大爺你這個行業,就差遠了。就算是錢的話,像大爺在省城裏,這一年各處的孝敬,還不夠大爺化的麽?”
  王福道:“多像大老爺這樣體恤,當傢人的自然好了。但是混帳的多,平常時也看見他來,到了節下,塞上一張片子,還要替他上號,莫說是錢,還要賠功夫呢!還有一種同通直隸州,更覺不是東西。他也不下轎,不落官廳,就坐在轎子裏打着扦,叫個人送帖子進來,還要叫人出去擋駕。上回有一個,我也不記得他的名姓了,他叫人進來說是拜會,我就回覆他不見。他的跟人說是要出去擋駕,我也不理他。他的跟人去說了,這位什麽老爺就下了轎,一直走了進來,坐在廳上拍桌子打板凳駡開了。我正要上去打他兩個嘴巴子,到是夥計們拉住了,又有一位夥計出去招賠了,他纔走的。你說這樣的東西混帳不混帳?芝麻前程,也要出來擺架子,難道二太爺還怕你不成?這可不是發昏了?我想起來了,就是住在縣門口朝東房子裏那一位候補同知支墉。我後來就去回了大人,大人也很有氣,正打算着……”說到這裏,外邊喊道:“大人回來!”
  王福便趕緊戴上帽子,出去站班。等伊大人進去,就拿着伍瓊芳的手本進去,不多一刻,裏面喊“請”,伍瓊芳跟了手本進去。國朝的規矩,同知、通判見知府是用晚生帖子,不用手本。這伊大人是撫臺最歡喜的人,所以一班同知、通判就一齊改用了手本。起初也還推過一二次,因後就安之若素了。所以,這回伍瓊芳上手本是入時的儀註,並非做書人漏出馬腳來。況且,伍瓊芳久已拜了伊大人老師,這個門生手本是久已拿過的了。
  閑話丟開,言歸正傳。當時伊大人把伍瓊芳請進去,就先說了一句“恭喜”。伍瓊芳道:“這都是老師的栽培。”伊大人又道:“這個差使聽說還不壞,三年之後還有一個勞績。現在算起來,差不多服滿也就可以署事了。”伍瓊芳道:“門生以丁憂人員在省得差,俾守製日期無害資格,都是老師一力成全,門生舉傢感戴!”談了一回,伍瓊芳見伊大人祇管阿欠,估道必是煙癮來了,不便久坐,況且還要到別處去,就辭了出來。又到門房裏坐了一回,並告訴王福,以後伊大人衙門裏,不拘什麽人的壽日,或是添了小孫子,及各樣的事都要招呼。王福滿口答應。伍瓊芳出來上了轎,還打算上衙門去謝委,看看天也不早,祇得回傢。剛剛到了二門口,祇見多少人圍着一個人在那裏吵,又看那個人卻是滿頭的血,不覺心上“畢拍”一跳。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回 假孝子割股要名 醜新人回頭失媚
  卻說伍瓊芳看見那個人滿頭是血,靠在墻上,在那裏駡人,看的人擁擠不開,忙打發人去問是什麽事?
  祇見那個人看見伍瓊芳的轎子到了,便把人往兩邊一分,走上來攔着轎子,跪下喊道:“大老爺伸冤!小的姓鄒,山東鄰村人,探親不認,反被毒打。”說着,又連忙磕頭道:“請大老爺伸冤!”伍瓊芳道:“你去找地方官,這不幹我事的。”姓鄒的道:“你是本省的官,怎麽管不得本省的事?我到縣裏要花錢,老爺要是一定不管,就請拿張片子把我送到縣裏去。”伍瓊芳道:“我是丁憂的官,不管閑事的。”姓鄒的道:“不對,丁憂的官就該回傢去穿孝守製,怎麽還在這裏坐着大轎,撐着紅傘呢?老爺不要哄人,俺山東人是見過世面的。”伍瓊芳道:“撫臺委了差使,自然就要擺出一個官派來。你不見我沒有戴頂子,而且穿的衣裳都是素的?”姓鄰的道:“老爺既然是個官,就說不得了。大老爺,好大老爺,求求你大老爺,總要替小人伸冤!”伍瓊芳被他弄急了,祇得喊了地保過來,叫拉開他,纔把轎子回到公館裏去。
  太太接着,換過馬褂,太太便問道:“什麽人在門口鬍攪,耽閣了怎麽許久?”伍瓊芳道:“真是奇談。”就把姓鄒的說的話,一五一十對太太說了一遍。這位太太姓柏,到是個知書達理的,呆了一呆便道:“這事本來不好,倒給人傢拿住話柄了。”伍瓊芳聽了心裏很不自在,勉強道:“這又不是我興出來的規矩,李才雄的土藥局是久已開端的了。”太太道:“不知道別省也有過麽?”伍瓊芳道:“多着哩!你是在傢不曉得。”太太道:“照這樣說,那回鄉守製的話,不是白說了麽?”伍瓊芳道:“皇上傢原有這樣規矩,叫做奪情。從前曾文正,後來李中堂,都是奪過情的。”太太道:“我曉得。我聽見曾文正同後來的李中堂,都是皇上傢一時不可少的人,要是等他穿孝滿了三年,那各樣的事情就等不及了,所以纔有這個製典。像李老爺同老爺,不過是個候補的人,李老爺是第一次辦土藥局,老爺還沒有當過差事,怎麽丁了憂就顯出是好來呢?又難道省城裏這許多人,就沒有好的,必定要待丁了憂纔曉得這有纔具無纔具呢?況且,既然是夠不到說皇上傢不可少的人,就說是本省裏不可少的人,祇怕也輪不到。”
  伍瓊芳聽了,不覺顔色改變,呆着臉道:“那我就不曉得了,他要委我有什麽法子呢?”太太道:“你要在傢裏守製,他如何能委到你?你打四月裏起,天天請客,又張羅着送東西,撒開手的應酬,這個光景就像你去求他,並不是他要委你。要論纔具資格,省裏人多着哩,難道沒有一個及得上你的麽?”伍瓊芳聽見把他紙老虎戳破,心上大不高興,嘴裏還說:“我委了差使,有錢賺,大傢該應喜歡,怎麽你就如此嘮叨起來?現在世界是如此,就是你一個孝子也沒有用。”太大道:“什麽叫有用無用,也不過行乎心之所安而已。”
  伍瓊芳也覺得有點理屈辭窮,分辨不來,就起身出來,到書房裏來坐下生氣。不想太太卻又跟了出來,說道:“我想起一樁事來。從前來的時候,我就本打算伺候了婆婆一齊來的。是你說這裏苦,沒有進項,不能接他老人傢來受苦。現在這個差使,你前天說有三千多銀子一年,老太太在傢無人伏侍,況且眼睛也有點毛病,倘或再出了點岔子就更不好了,不如去接了來,一處過,你說好不好?”伍瓊芳呆着臉道:“好是好,但是沒有錢怎麽樣?”太大道:“祇要拿銀子換,難道不是錢麽?況且,聽見你說後天要請首府,那桌菜是三十幾兩銀子,連開發下腳,總得四十兩銀子的光景。把這註錢騰出來,去接老太太盡夠的了。”伍瓊芳道:“女人傢真不懂事!這請客是場面上的事,不是省了兩個錢的事。要想省錢,就不如關着大門做皇帝了。”太太道:“請客自然是場面上的事,晚幾天亦不害事;接老太太來住,也是場面上的事,並且還是根本上的事。你要一定不肯,推說錢弄不出來,我還有幾件時新衣裳,現在穿服用不着,就拿出去當幾十兩銀子。我就同着兩個傢人回去走一趟,把老太太接了來,省得他在傢裏氣悶,也省得人看着不像句話。你道如何?”
  伍瓊勞滿肚皮不願意,卻拗不過他,祇得答應了。當時就派了兩個傢人,一個是趙仁,一個是錢義,跟太太接老太太去。一連三天,伍瓊芳也不拿出錢來,太太也就不問他要了。就開了自己的箱子,拿出十二件時新衣服,送到當店裏當了三十六兩銀子,就於第二日起身到湖北去了。伍瓊芳祇當不知。過了多時,老太太到了,伍瓊若把面子上的事敷衍過去,仍舊是到外邊去應酬。
  那曉得這位老太太有了年紀的人,經不起勞碌,漸漸的病起痰喘來。伍瓊芳毫不介意,後來還是太太催着請醫生,不曉得在那裏找了一個醫生來,開了方子,吃了藥下去,並不見好。那一天嘔了點氣,更是頑痰涌塞,越發的不象樣了。伍瓊芳忽然想起一件事來,拿了幾個錢,叫跟班的去買了一塊豬肉、一隻雞、一尾魚,買齊了,都擺在自己書房裏。卻暗暗的把豬肉用小刀子割了一條下來,包好了另外放着。等到晚上,叫人把院子打掃幹淨,點上香燭,供上三牲。他卻翻身進去對太太說:“老太太的病不好了,怕有不測。藥是草根、樹皮,沒有用的。我現在要去割股,我聽說是最有靈驗的。我同你要一塊帕子,預備下好紮割傷的地方。”
  太太聽說他要割股,心中到覺得十分凄慘,忙去找了一塊帕子,又把香灰包了一包,統交給伍瓊芳。伍瓊芳拿了出來,一齊擺在供桌上。等到二更時分,便把跟班打發出去,自己卻在院子裏,把門掩上,並不上閂,為的是留着一道縫,可以等他們看了,可以宣揚出去的意思。伍瓊芳把先前藏下的那一條豬肉放在袖子裏,自己拿了一把裁紙小刀,走到供桌前,臉朝裏跪着。嘴裏咕嚕了一回,就擄起袖子來,把那把裁紙小刀在桌子上抹一抹,故意的望袖子裏一插,又裝着嘴裏“曖呀”一聲,就順手把這條豬肉拉了出來。手裏就去抓香灰往袖子裏塞,又裝出疼極了的樣子,就倒在墊子上。
  耽擱了一回,然後坐起來,又一回纔站起來。拿着這條豬肉在香上繞了幾繞,嘴裏又咕嚕一回,方纔回過頭來往上房裏走。見了他的太太便問:“藥罐子在那裏?”就把這條豬肉放在裏頭去。卻又故意的哼哼道:“我實在受不住了,老太太這裏我是不能服侍了。”太太道:“老爺請去安歇罷,這裏各樣的事有我照應呢。”伍瓊芳便故意一溜歪斜着往前面書房裏去。攤開了鋪,放倒了頭便睡,卻忘記了花廳園子裏還擺着東西。他的跟班聽說老爺睡了,便推開二門進來,祇見地下還有些香灰,香灰裏有一把裁紙刀,卻並沒有一點血漬。就有人說:“這割股的事第一要心誠,心誠就不覺得痛,且沒有血,看來老爺算是心誠的了。”
  不提跟班們紛紛議論。且說太太送老爺出去,便走到罐子跟前,揭了蓋子看了一看,祇見盤着極長的一條肉,心裏好不難受,想道:老爺今天真正吃了疼苦了,經的起這樣長的一塊?又定睛一看,怎麽有點像豬肉的樣子?就用筷子去夾出來一看,可不是一條豬肉!連忙叫跟班的進來問道:“老爺睡了沒有?”回道:“睡了。”太太道:“老爺割股,你們看見沒有?”回道:“看見的。”
  太太終究不放心,就親自來問老爺,說是:“你方纔割股,肉沒有拿錯麽?”伍瓊芳哼哼着答道:“祇有這一條肉,從那裏拿錯?”太太道:“既是如此,我就快點去煎了。”伍瓊芳道:“要多加水濃煎,把肉都化了纔有用呢。”太太答應了,便去了。回到上房裏,把豬肉依舊放下去,又把爐子上加了炭,不多時都融化了,成了油水。太太斟在碗裏,請老太太吃了下去。這位老太太痰涌了多日,再下去這一碗濃厚的豬肉湯,真正是催命符到了,不到半夜,竟是氣涌而死。太太放聲大哭。
  伍瓊芳亦被人喊醒,趕進來跟着號了幾聲。又自言自語道:“辦事要緊。”一面叫人出去備辦棺木,一面又寫了一個夾單,給伊大人,說是續丁的話。並且說這個差使本是丁優後委的,現在就是續丁,諒亦無改委之理。但是謀夫孔多,還要求在撫臺面前保舉點的話。伊大人回信也答應了。伍瓊芳催着把諸事辦妥,即日入殮,揀了三七出殯。太太不肯,為這事,夫妻反目了幾次,好容易等斷了七出殯,停在大士庵裏。伍瓊芳又到各處去謝客,不論見了什麽人,總說:“古人說話是靠不住的,割股可以治得父母的病,那知道全是假的,毫無靈驗。”又兼他的傢人亦在外邊說,人傢都曉得伍老爺是割股事親的,都說他是個孝子。有兩個知己的朋友就要看他的疤,他卻是一定不肯,人傢也就罷了。倒是他的太太滿心奇怪,也不曉得他弄的什麽鬼?卻再不疑心他是弄了一條豬肉來混充的,心上頗有些看不起他。伍瓊芳卻一點不在意,就是在重服裏,依舊是朝宴暮會,吃酒踫和,全沒有一點穿孝的樣子。
  那知道天算不由人算,又道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伍瓊芳官運雖好,傢運卻壞。他這位賢德太太,不知怎樣得了一個蠱脹病,卻是血蠱。起先吃藥也還有點靈驗,後來便一天加重一天,不到半年,已是奄奄一息了。伍瓊芳自娶了這位太太,不滿十年,倒生了三個兒子:一個七歲,一個五歲,一個三歲;還有一個女兒八歲。太太病到厲害時候,就把伍瓊芳請到床前頭,交待了一回後事。又遭:“我死過之後,這幾個小孩子務必要好好的看待。但是,現在正在兩重服裏,又不能續弦,你怎麽好?”伍瓊芳也覺慘然,隨便應酬了幾句。
  太太又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還有一句話求你,倒也並不是一定為我自己。我的棺材自然是同老太太的停在一處了,我們婆媳活的時候,本來好得很,死了又在一處,還有什麽話說。但是這裏離家乡不遠,一水可通,務必要早早把靈柩送回去,入土為安。就算是你的公事忙,你儘管專派個傢人去,亦是可以的。不然,要等你服滿補缺署事,那就沒有工夫,況且叫人看着要說閑話的。你依着我,我就死在九泉之下也瞑目的了。”伍瓊芳聽着嘮叨不完,心裏還想張人駒傢請吃中飯,又要踫和,已經是時候了,急於要走。但是他的話說不完,看他病的重,又不便站起來就走,祇急得他抓耳撓腮,太太說一句,他答應一句。
  其實太太力疾說了半天,他卻是一句沒有聽見,一心都在張人駒傢的魚翅、燕菜飯後中發白上。猛然看見太太住了嘴在那裏喘氣,他便站起來道:“不要忙,我已經去請醫生去了。吃上幾副重點的藥,自然就好了。”正打算往外頭走,祇見他的太太上氣不接下氣的道:“你不要走,我要坐起來坐坐。”伍瓊芳道:“還是睡着罷,坐起倒怕招了風。”太太又把他的三男一女叫到床前頭,一個個看了一看,止不住淚下如雨,嘆口氣道:“看你們的命罷,我是顧不得你們了。”這一句話已分做三、四段纔說完的。剛剛說完,就望後一靠,兩眼往上一翻,早已氣絶身亡了。伍瓊芳忙着喊了一回,卻喊不回來,祇得同着一傢大小哭了一回。少不得買棺盛殮,照例的事不必細說。
  剛剛過了三天,就有人來做媒,說是黎大人的女兒要許給他。相貌怎樣好,陪嫁怎樣好,黎大人勢力又大,說了個天花亂墜。伍瓊芳高興得很,忙接口道:“承黎大人不棄,是頂好的了。但我尚在眼中,要等服滿再娶,黎大人的小姐已大,恐怕不能久等,如何好呢?”媒人道:“黎大人已放了四川的????茶道,急於動身,所以要把這位小姐早點嫁了,省得帶來帶去的費事。要是耽閣下來,那祇可作為罷論了。”
  伍瓊芳惟恐怕這個事不成,一定要求媒人想法子。媒人急了,祇得給他點當上上,說道:“我聽見江浙那邊有一個拖親的俗例,是揀一個好日子,把新人擡了回來,拜堂成親,一切都是吉禮。等到過了三朝,就脫了吉服,重新成服,換了素衣。這是從權辦理的法子,不知好不好?”伍瓊芳道:“好倒也好,不曉得黎大人那邊肯不肯?”媒人道:“我去說起來看,要肯了就很好,不肯亦就不必提了。”伍瓊芳道:“諸事拜托。要是肯了,你就給我一個信,我好料理出殯。要是不肯,也望你從長計議。但是不可回絶了他。”媒人笑着點了點頭去了。臨會的時候,伍瓊芳還是千叮萬囑了一回。
  伍瓊芳送了媒人回來,就想着要出殯,越想越要緊,連夜就去喊了土工來對他說了。他的門口傭人又去同了刻字店裏的人來,說要刻訃文的話。伍瓊芳道:“不必了,各處寅好概不驚動。”到了次日,便預備了一班鼓手,十六個土工,把太太的棺材擡出去,依舊是寄放大士庵,就在老太太靈柩的下首。伍瓊芳送了殯回來,立刻喚了陰陽生來淨宅,又叫了泥水匠趕緊收拾墻壁,裱糊匠裱糊房子,又連忙喊裁縫趕辦幾件衣服。等了兩天,不見媒人的回報,連忙去問,正踫着媒人在傢裏生病。伍瓊芳一定要到上房裏去看他,媒人也曉得他的意思,便打發人出來說:“黎大人那邊還沒有說,大約明後天是一定要去說的了,請伍大老爺少等兩天。”伍瓊芳覺得沒趣,也就回來了。
  又歇了三天,媒人來拜,伍瓊芳就趕緊叫“請”,連忙披了一件馬褂,迎將出來。剛剛走到二門口,那門坎下有一個鐵搭,紮在伍瓊芳的鞋子上。趕着伍瓊芳走的急了,收束不住,一隻腳住了,一隻腳又跨出去,祇聽見“咕咚”的一聲,伍瓊芳竟從門裏跌到門外來。傢人趕緊來扶,伍瓊芳坐在地下揉了一回,露出腿來一看,膝蓋上跌去了一大塊皮,兩衹手臂上都跌青了,鞋口也拉破了,腳面上也有一大條血縫。
  伍瓊芳沒趣得很,祇得叫跟班的扶着,一步一步的踱了出來。媒人一見便道:“恭喜!恭喜!”又拿眼睛不住的把他看。伍瓊芳曉得是黎大人答應了,心下倒也十分喜歡,又被這媒人看的他不好意思起來,祇得說了一句:“費心,費心。”略停了一停便道:“前天我去看你老哥,你老哥病了。你老哥今天來光顧我,我也病了,你說奇不奇?”媒人道:“什麽貴恙,為何走路都要人扶?”伍瓊芳道:“兄弟素來有個宿恙,心裏一不好受,就要發暈。這幾天心緒不寧,弄得六神無主,昨天晚上又吐了一夜。今天勉強起來,覺得頭暈眼花,所以要他們扶着,怕的是一點不小心栽了勵鬥。”媒人道:“這樣說,到是我來吵鬧了。”伍瓊芳道:“那裏話,像你老哥是求都求不來的。我們不必盡說閑話,那樁事到底怎麽樣了?”
  媒人道:“一概說妥。黎大人起先還說是怕人傢說話,兄弟說這更不要緊,要有閑話,自然有老伍承當;況且老伍又是撫臺的紅人兒,誰去多事,同他過不去?要論這個省份,又是天高皇帝遠的地方,怕什麽呢?黎大人聽了,他就答應了。可是囑咐過的,不要請客,不要十分熱鬧。雖然不怕什麽,到底掩避點纔好。黎大人於下月二十八動身,現在還有四十多天,趕緊辦還來得及。”伍瓊芳聽他說完,不覺大悅,千恩萬謝,就像那受恩深重的樣子。伍瓊芳等到媒人走後,趕緊去買珠翠,打金器,凡早前那位太太的一概不用,並不是有所不忍,是因為不吉利的意思。
  過了半個月,已是色色俱全,便撿了初三迎娶。請了一位候補同知盛濤,並一位試用知縣張春午做大賓,擇了午時發了轎,大吹大擂,竟到黎大人那邊去。黎府上毫無需索,轎子一直擡進上房,把轎夫攆了出來,另外有喜娘把新人扶出來上轎,頭上蓋着紅巾,卻並沒人看見。放了轎簾,一面招呼外面放鞭炮,一面招呼轎夫進來擡了起身,開鑼喝道,徑到伍公館裏來。
  一路上看的人也不少,也有說伍瓊芳服還未滿,怎麽娶親的;也有說黎大人過於欺人的;也有說這個媒人真是嘴上要生療瘡的;也有說伍瓊芳活該倒黴的,議論紛紛。不多一回,早到了伍傢門口。伍瓊芳早已預備了一挂十萬頭的喜鞭,在門口放個不了。約摸放完了,纔開了門,請了轎子進去,又細吹細打的扶了新人出來。
  伍瓊芳是藍頂子、大花翎、朝珠、補褂、蟒袍、粉底皂靴,先站在上首,早有喜娘把新人扶到下首來。拜天地、拜花燭、參堂拜竈,鬧了一回,纔送入洞房。伍瓊芳又出來張羅那一班道喜的人,接着擺桌子開席,猜拳行令,鬧了個昏天黑地,卻沒有提起新人。有一位新到省的知州,是伍瓊芳的同鄉,他卻一定要去鬧新房,別的客也攔他不住,祇得跟了進去。還未到新房門口,喜娘早已走了出來,攔住了門口,手裏拿着黎大人的名片說:“我們大人交代的,擋諸位大老爺的駕,要是擋不住,要責備我們當喜娘的。請諸位大老爺原諒些。”這些人是乘興而來,倒踫了一鼻子灰。有幾個曉得的,就做好做歹的說了幾句,一齊同了出來,各自上轎回去。不到二更天,竟都一哄而散了。
  伍瓊芳亦惟願他們早點散去,耳根清淨。送了客回來,便到新房裏來。新人已下了裝,伍瓊芳略略的看了一看,相貌亦還下得去,就搭訕着先同老媽們說了幾句閑話。猛一擡頭,覺得新人嚮陰面那一邊臉上有點奇怪,伍瓊芳便站起來,湊着要去看,新人卻躲閃得靈便。伍瓊芳發急,祇得來問喜娘,喜娘說不曉得,就走過來,對着新人的耳朵說了幾句,新人也就不躲避了。
  伍瓊芳仔細一看,大吃一驚:原來這位新人,自小兒這右嘴角上生瘡,請了一個外科醫生來治。這個外科是極有名的,又因為是黎大人的小姐,想格外巴結點,好等黎大人替他傳傳名,或是上塊匾,所以盡用的是些貴重藥,不上幾天,就結癡了。黎大人先就曉得這個癥候不輕,別的醫生來看過,要先藉藥本四百塊洋錢,將來醫好,再聽憑黎大人酬謝。惟有這一位外科先生,沒有要先支錢,祇說等到好了一並酬謝。黎大人看了看這瘡,是十分已有九分好了,祇少落了癡,便算收了全功了。怕的這外科先生要錢,就藉着幾句話翻了臉,一定要送他到縣裏去打板子。那外科先生四處托人求情,並請願把醫治小姐的藥費一概報效,算做贖罪。黎大人聽見他不要謝儀,心上不過是不肯拿錢出去,既是他不要,就是了,還要裝腔做勢,勒令他三天要把小姐醫得全好。
  外科先生是恨透了,用了歹心,拈了一粒爛藥,替這位小姐上好,他便回傢溜到別處去了。這位小姐的瘡從新爛起來,再去找他,卻找不到他。沒有法子,又請別人,別人都說是比前更重,總要先支藥費五百塊配藥,纔能下手。黎大人捨不得錢,這些外科先生又恐怕也學了前頭那一位先生,不但沒有錢,還要打屁股,就都不肯來。祇害了五個月,這位小姐的嘴,直從嘴角直爛到耳根底下,爛了一大長條。後來又換了一個醫生,纔慢慢的收功。所以養在傢裏,也沒有給他提親。後來黎大人要到四川去,帶着這畸形的女兒有點不便,又知道伍瓊芳傢世也過的去,便叫人去提親,諒來伍瓊芳娶了過去,也不敢怎麽樣。他就說是有話說,將來不過準他娶一兩個妾罷了。這是以往從前的話。當下伍瓊芳曉得上了當,連忙走出來要找媒人,轎夫已喝醉了,外邊轎夫又喊不到,沒有法子,忍着一肚子悶氣,也不到新房裏去。
  要知是夜伍瓊芳同黎小姐成親與否?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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