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讽刺谴责>> 錢鍚寶 Qian Yangbao   中國 China   清代  
檮杌萃編
  又名《宦海鐘》
  民國五(1916)年漢口中亞印書館排印本。十二編二十四回。
  題“誕叟着”。誕叟,本名錢鍚寶,字叔楚,浙江杭州人,約光緒二十(1894)年前後在世。
  以反面人物賈端甫為中心,敘述了清末官場商場的黑暗與腐敗。本書結構完整,文筆辛辣。“檮杌”者,惡人也。
第一回 尤伯青湊趣開筵 賈端甫臨崖勒馬
  抱真子便說道:“這賈端甫,不是做那甘肅臬臺的賈廉訪麽?那是我認得他的。他是個有名的暮夜卻金,坐懷不亂的君子。怎麽也被這人編入小說裏頭?”誕叟道:“你到船上慢慢的看(口虐),這書亦並未理沒了他的好處。”原來這賈端甫,名崇方,是南通州直隸州人,九歲上他父親就沒了,傢裏光景極寒,幸虧他母親莫氏娘傢尚可過得,按月貼他些,纔得混口飯吃,附在村學館裏讀書,天份卻甚聰明,十二歲上開了筆,做的破承題,先生說是很有意思。二十歲上就進了學。誰知到了次年正月裏,他母親就死了,接着他的外公莫懷恩也就一病不起,他兩個娘舅,一個叫莫仁,一個叫莫信,都是市儈。他弟兄兩個看老子一死,就在爭奪傢産,那肯再來照顧外甥。這賈端甫沒了靠傍,衣食更無着落。過了母親的百日,就托親友替他找個館地。卻好州裏錢𠔌竜師爺,要請個西席替他的小兒子破蒙,有人推薦就請他過去,每月修洋四元。他好在單身人,也敷衍夠用了。
  這竜師爺,名鐘仁,號實生,是浙江蕭山人,年紀有六十多歲,就了三十多年的州縣館,於百姓的脂膏上雖然不甚顧惜,於東傢的面子上卻是十分恭維。所以,館運很好,積賺的幕囊也很不少,他的太太早已死了,大的兒子是太太生的,名叫玉年,號伯青,在衙門裏跟着學幕,也有二十多歲。小的兒子叫玉田,號研香,纔七八歲,是姨太太生的。姨太太據說姓楊,東臺人,有的說是花煙館裏的,有的說是一位東傢收用過的丫頭,因為太太吃醋,送與這竜師爺的,卻也不知其底細。但是這位楊姨太太,打得一手的好煙,能把煙絲拖到一尺多長,然後捲起上在鬥內,又是一雙好小腳兒,進門就生了一位小姐,是夢見飛燕投胎生的,取名玉燕,又起了個號叫做夢飛。今年已十一歲,腳是他姐替他裹的,也甚校這賈端甫教的就是這姨太太的兒子竜玉田。這玉燕小姐每天早晨,也跟着識幾個字,讀兩句女兒經、千傢詩。光陰迅速,在館裏不覺也就坐了兩年,與這竜師爺的大少爺及衙門裏的幾位師爺,也就混的很熟。
  這一天是四月裏的天氣,正值通州城裏出會,衙門裏的書啓師爺文彬如、徵收師爺蓋子章、巴吉人、賬房師爺周德泉陪着州裏二少爺增郎之,一齊到竜師爺公館裏來,約竜伯青去看會,順便也就邀了賈端甫一同去。走了兩條街,街上男女老幼往來的,真如人山人海,擁擠不堪。又走了幾步,衹見一群婦女,濃妝豔裹,在一傢鋪內看會。看見他們來了,有一個穿雪青紡綢單衫,年約十六七歲的姑娘,連忙喊道:“二少爺到這裏來看!”這增二少爺望着他們,笑道:“你們全在這裏?”
  跟手也有叫竜少爺的,也有叫巴師爺,也有叫老周的,咭咭叭叭,聽不清楚,大傢就順步進去。賈端甫也就跟着過去,衹見一個個妝研鬥眉,雖非王嬙鄭旦,態度亦自撩人。衹恨自己一人不識。再細看這鋪子,是一爿洋貨店,掌櫃的登時拿了一包香煙、一枝蜜蠟煙嘴送到增二少爺手裏,說道:“二少爺請用煙,好兩天不見了,今天天熱,開兩瓶荷蘭水吃吃罷。”增二少爺道:“也好,衹是擾你不當。”掌櫃的道:“二少爺好說,衹要二少爺多照顧些,就是了。”周師爺嚮掌櫃的道:“劉子經你前一回送到衙門裏的荷蘭水,可不好,是來年陳,走了氣的,我們東傢很生氣,你可趕緊帶些好的來。”劉掌櫃忙道:“前期到的貨,原不是頂好的,因為衙門裏要的急,慌忙湊着送進去就是現在開的味兒也不好,師爺們請嘗嘗看,再過兩天,就有老德記的帶來了,一到就送兩打過去。”一面說一面叫小夥計開了幾瓶,倒在玻璃盅裏。劉掌櫃拿了一杯,用新手巾擦了擦口,恭恭敬敬的送到增二少爺手裏。衹見增二少爺懷裏坐的穿雪青紡綢的姑娘,劈手把杯子奪了去,就喝。增二少爺望他說道:“小銀珠,你怕喝不得呢!”小銀珠把眼睛一斜,伸手在增二少爺臉上一摸,說道:“我倒是怕你喝不得罷,好意替你搶過來,你倒要說人。”竜伯青在旁拍手道:“衹怕你們兩個都喝不得。”劉掌櫃慌忙又拿了一杯過來笑着說道:“這是董荷蘭,不要緊的。”還未送到增二少爺跟前,衹見小銀珠把二少爺的頭一掰,把喝剩下的半盅,送到二少爺的嘴裏喝了。
  文彬如、竜伯青齊聲喝采道:“好一個交懷盞!”二少爺也笑了。小銀珠望他們瞧了一眼。劉掌櫃把這一杯遞與二少爺,然後拿了兩杯敬周師爺、竜少爺,又招呼小夥計到各人面前分送。
  竜伯青的一杯,也是與一個穿玄色綢衫的姑娘分喝的。增二少爺就嚮那穿玄色的問道:“文卿,你肚子疼的毛病可好了麽?”
  文卿道:“有時夜裏也還要發,那丸藥吃了也還斷不了根。”
  增二少爺道:“衹要竜少爺夭天替你捺着肚子,就好了。”
  文卿聽說,就把手裏未吃完的荷蘭水,望增二少爺身上酒來。
  竜伯青用手一欄,衹聽邦郎一聲,玻璃盅子砸得粉碎。巴師爺道:“文卿,這遭你要賠了。”劉掌櫃忙說:“不要緊的。”
  又叫小夥計遞過手巾來擦手。可憐賈瑞甫在旁看的眼饞心熱,衹恨沒人理他,自己低頭看了一看穿的衣服,也實在配不過,惟有暗暗的自己嘆了一口窮氣。不一時聽見鑼聲響亮,說是會已到了。小銀珠站在杌子上,一手扶着增二少爺的肩頭,一手拿一塊湖色熟羅手帕,微掩香唇。還有一個小姑娘不過十歲左右,拉着周師爺說:“姨夫,你抱着我看。”旁邊坐的一個穿湖色熟羅夾襖的姑娘,約有二十多歲了,說道:“十二寶,你留心你的腳,不要碰髒了老周的衣裳。”周德泉真個把這小姑娘抱起來看。這小二寶看見門口有個賣紙做的小竜的,又叫:“阿姨!我要買個小竜玩呢。”文卿回過頭來說道:“桂雲姊姊,我說不要帶這小東西來,你看衹是吵。”巴吉人站在門口趕緊買了一個遞與小二寶。旁邊一個十二三歲、梳雙丫髻的小姑娘也就牽住巴吉人道:“我也要呢,你敢不買給我?”巴吉人衹得又買了一個,遞與他道:“蘭仙,我看你這麽點點年紀,就會吃醋要強,將來大了不曉得要害多少人呢?”蘭仙把那竜望地下一甩,說道:“甚麽叫吃醋!我吃哪個的醋,你倒說說看?”巴吉人忙彎腰拾起來,送與蘭仙道:“怪我說的不好,我的寶貝不要生氣。”說的大傢都笑了。文卿說道:“真真作怪,這點點小東西也會撒嬌。”竜伯青低低的說道:“恐怕是跟你學的。”文卿在他肩上打了一下,說:“你拿我開心,回來再同你算帳。”說着,外頭一對一對的燈牌花傘,又是鑼鼓、棚秋、千架紛紛過去。賈端甫躲在人傢背後,也看得不甚清楚。
  約有半個多時辰,會已過完,小銀球又買了一面玻璃磚的鏡臺,一盒香水。文卿等也買了些洋粉、洋胰、香水、頭繩等類。自然是記在這班少爺師爺帳上的。小銀珠拉着增二少爺,要他同去。文卿也同竜少爺咬耳朵。大傢本來都有去的意思,自然一齊答應。賈端甫是同來的,大傢也不好意思撇他,他也不好意思單走,衹得跟着同行出了店門。幾位姑娘在前,究竟大街上,這些少爺師爺不好過於放浪,衹得稍為退後幾步,走了兩個彎子,已快到西南營了,這裏地方較為僻靜,銀珠就站着,等增二少爺走到跟前,一手扯住說:“我走不動了,你攙攙我嘗。”巴吉人道:“我看不如爬在二少爺身上,叫二少爺掬着走罷。”小銀珠嚷道:“小巴你不要油嘴滑舌的,回來要你的好看!”竜伯青道:“他這麽大了,你還說他是小巴,你究竟要多大的巴,纔夠你吃呢?”文卿把他打了一下道:“你這人,他們說話幹你甚事,要你多嘴。”小銀珠嚮着文卿說道:“姊姊,你再不管管姊夫,他更要無法無天的了。”文卿道:“我管得住他麽?除非花傢的愛寶來,那就製得他服服貼貼的。”竜伯青道:“阿彌陀佛,一百零一個局的也要吃醋。”
  文卿道:“你該叫他的局麽?還要嘴犟。”說着,已到門口,大傢一擁而進。打雜的忙招呼:“陳奶奶,快打簾子,二少爺來了”一面又喊:“李奶奶、大楊奶奶、小楊奶奶!拿文卿姑娘、桂雲姑娘、蘭仙姑娘的茶碗!”衹見銀珠、文卿、桂雲的都是菜缸子,蘭仙的是茶碗,餘外的都是客茶碗。打雜的送進一碟瓜子,小銀珠免不得分敬一回。敬到文師爺面前,問道:“愛珍姊姊可好?你咋兒晚上甚麽時候走的?”文彬如道:“我倒有好幾天不去了”小銀珠道:“說的好聽,昨兒晚上是一隻狗,在愛珍房裏登到三更,我出局到那邊還張見的,衹怕是今天早上回去的罷。”文彬如道:“你儘管駡,回來問愛珍就知道了。”小銀珠道:“他肯說?”說着已敬到賈端甫面前,問了一聲:“老爺貴姓?”賈端甫連忙答道:“姓賈。”
  小銀珠敬過瓜子,坐到增二少爺懷裏。增二少爺就伸手摸他雙乳,他也半推半就,聽二少爺伸手過去,細細的摩挲。這邊桂雲就到炕上替周師爺打煙。文卿趁人不見,拉着竜少爺到自己房裏去了。小銀珠坐在二少爺懷裏低低的問道:“這賈老爺在衙門裏做甚麽?他的相好是哪一個?”增二少爺笑道:“他麽,在竜少爺傢裏教讀,他要攀相好可不容易呢。”小銀珠道:“怎的?”增二少爺笑道:“他一個月的束修,纔夠吃一個幹茶缸子,若要住夜,你們下頭的嘴忙一夜,他上頭的嘴要忙一月還不夠的呢。”說的小銀珠笑着要撕二少爺的嘴。他們說話的聲音雖然不大,無如賈端甫一人靜坐聽得清清楚楚。一團火直透泥九,欲要發作又不敢發作,要走又不能走,衹好裝做聽不見,走去看壁上挂的對聯,寫的是:“銀燭高燒花欲睡,珠簾半捲月常圓。”款是銀珠詞,史清玩、鐵頑戲贈。曉得是增朗之送的,卻也不見甚麽好處。一時鐘上已當、當、當、當敲了四下,衹見陳奶奶拿了兩盤點心進來,一盤是豬油白糖小包子,一盤是蝦仁湯麥餃子,大傢隨意吃了些。文彬如道:“天不早了我們走罷。”竜伯青也攙着文卿走了過來,問說:“點心也吃過了,我們怎樣呢?”增二少爺還未答言,小銀珠忙說道:“不許去!”竜伯青道:“不去怎樣呢?要就在此吃便飯罷,算我的東。”增二少爺道:“又何必你做東呢!”小銀珠道:“應該罰他,他先頭在門口拿我開心。”“開的好!”
  竜伯青道:“我替你把二少爺留下來,你不說好好的請我吃些點心,謝謝我,還要罰我,真是豈有此理。”小銀珠道:“點心不是纔吃的,你難道沒有吃麽?”竜伯青道:“那個不算,要你自己身上的。”小銀珠嚮他啐了一口,說道:“你纔同文卿姊姊兩個人,在房裏不曉得吃些甚麽,衹怕饅頭、水餃子都吃飽了,纔跑過來。”文卿道:“你們說話要牽上我,你看你,拿饅頭把二少爺吃,連小襟鈕扣子都散了,還要說人。”
  小銀珠低頭一看,果然不錯,羞的把臉一紅,走開去鈕好。
  文卿也就不再說了,回頭叫道:“小楊奶奶,你到廚房裏關會一句,要一個便飯加帽子,天氣熱,菜要清爽些。”小楊奶奶答應了一句,就如飛的跑去。大傢說說笑笑,真是歡娛,嫌日短,不覺已是掌燈時候。小楊奶奶走來說道:“菜已齊了,還是就坐,還是等一會?”竜少爺望着增二少爺說道:“怎樣呢?”
  增二少爺道:“我們就吃罷。”於是吩咐擺席。增二少爺的小銀珠,竜少爺的文卿,周師爺的桂雲,都是老綫頭不用交代。
  巴師爺就是蘭仙,文師爺是花傢愛珍,蓋師爺是鄭傢雲仙,大傢都知道的。竜泊青寫了兩個外局的條子,順便問賈端甫道:“端翁,可有相好?還要做煤不要?”賈端甫道:“我沒有,可以不叫罷。”竜伯青也就不勉強他花這一塊半錢。大傢入席,一時,頭菜上了魚翅。花愛珍已來了,坐在文彬如旁邊,低低的問了一句:“昨兒回去關門沒有?”卻被小銀珠聽見,撲嗤的一笑,指着文彬如道:“你還要賴,這回可是不打自招了。”文彬如道:“足見沒有過夜。”小銀珠正要回話,桂雲望他丟了個眼風,也就不開口了。愛珍又問竜少爺:“為甚不叫愛寶?”竜伯青道:“改天再叫罷。”口裏說着,卻嚮文卿挪嘴,文卿趁勢就擰他的嘴說道:“你叫不叫關我甚事,我又不曾不準你叫,你望我挪嘴?”擰的竜伯青急聲討饒,大傢哄堂大笑。這個當口,鄭云仙已走進來,嚮大傢招呼,文卿方纔放手。巴吉人道:“真是救命王菩薩來了。”一回兒文卿自己彈着月琴,唱了一枝“滿江紅”。銀珠叫琴師拉着鬍琴,唱了一枝“天水關”,餘外也有唱青衫子的,也有唱闊口的,也有唱小調的,真是弦管嗷嘈履高交錯。一會唱停,文卿又按着各位敬拳,那些姑娘也參錯着,分敬三個五個八馬對手的亂喊,釧響丁鼕,珠喉清脆,也有搶着代酒的,也有按着杯子不許多喝的,媚態柔情,令人心醉。不過賈端甫吃的是鑲邊酒,不但倌人除了照例敬拳之外,不與交談,就是同席的客人也無暇與他說話。雖在熱鬧場中,卻無限的凄涼景況。目睹諸人,真足令英雄短氣。好容易把這一席酒熬過了,各自散坐,愛珍逼着文彬如同到花傢,竜伯青也被文卿拉去,周德泉也要到桂雲房裏去敷衍敷衍面子。賈端甫正在沒法,周德泉曉得增二少爺是要同小銀珠親熱一陣的,恐怕他們這些人跟進去討厭,連忙說道:“端翁、吉翁、子翁都到桂雲房裏燒煙去罷,我的老姘頭房間,端翁也應該賞鑒賞鑒。”可憐賈端甫一腔冷氣,幸得周德泉這一句話,纔回轉點熱意過來。可見周德泉是老走江湖,隨便甚麽人不會得罪的。
  大傢跟着周德泉到了桂雲房裏,周德泉讓蓋子章燒了兩口煙,自己也吃了幾口,桂雲已到別的房間去應酬客人,衹有小二寶在房裏打混。又談了些閑話,一看鐘上,已有十一點多鐘,約計增二少爺同着小銀珠兩個人,也應該親密夠了,卻好聽見打雜的喊:“陳奶奶,姑娘的酒局姓王的,在花傢!”周德泉就趁勢同着衆人,走過小銀珠房裏來,說道:“天不早了,我們走罷。”小銀珠還不肯放,說道:“我的酒局一會兒就回來的,不要走。”周德泉道:“今天出來了一天,讓他回去罷,萬一老爺子查問起來,怎樣說呢?日子長呢,弄翻了那倒不好。”
  小銀珠聽說,衹得要了。叫陳奶奶打了盆熱水,讓二少爺洗了手、搭了臉,然後親自拿二少爺的湖絝長衫、夾紗馬褂,替二少爺一件一件的披上,把周身的鈕子一個一個的親手替他鈕好。周德泉又到文卿房裏去看尤伯青,見他已醉的不堪,和衣倒在牀上,蓋着一牀毯子,喊也喊不應,文卿已出局去了。周德泉同小楊奶奶說:“不必驚動他,我們先走罷,但是不要叫他受涼。”小楊奶奶連連答應道:“是,是,師爺請放心,我好好的服侍他就是了。”大傢走出來,到了路上分手各散。
  賈端甫回到館中,約模已在三更以後,一燈如豆,壺茶不溫。服侍書房的那個小三兒,坐在房門坎上打磕睡,東倒西歪的,推了半天才醒。叫他看可有開水沒有,小三兒說道:“上房廚都已早關了門,哪裏還有開水?”賈端甫無可奈何,衹好叫他去睡。一面把房門關好,坐在椅子上默想:同是一樣的人,他們有錢有勢就如此快樂,如此光輝,我一介寒儒,不但沒人理睬,還要被這些浪子淫娼,奚落嘲笑,怎能有一日讓我吐一吐胸中的這口惡氣呢?想了半天一無門路,衹好上牀去睡,心中又氣又悶又羨又妒,翻來覆去哪裏睡得着,鬧到天已黎明,肚裏吃的些酒食不能消化,真是窮秀纔無口福,一時發作起來,疼痛難忍,開了房門,要去出恭。這竜師爺的公館,上房同廳房都是四開間,一進上房旁邊,就是廚房、廳房,旁邊就是書房。各自一院,廚房繞書房背後,卻有條小街可以通到門房,不走書房經過書院子到廚房,卻也有門可通。毛厠在大門下首角頭,須由廳房轉出。賈端甫恐開這幾重門驚動人,曉得廚房裏口有一塊小小的空地,是堆灰的,比毛厠近便些,拿了手紙就到那裏出恭,纔蹲下去,衹聽得通上房的角門呀的一聲開了,心中吃了一驚,這空地在角門上首斜對過,定睛一看,出來的不是別人,就是竜鐘仁最得用的管傢毛升。他卻忽忽出去,沒有看見空地上有人,再看角門口,有一雙瘦小金蓮的尖子露出,還有黑縑絲蘇滾單褲的影兒,一閃把頭朝外一探,旋即縮了進去,輕輕的把門關上。賈端甫未曾看見面目,不知是竜鐘仁的姨太太,還是竜伯青的少奶奶,心中十分驚訝。出完恭,起來走過角門口,看見地上有黃澄澄的一件東西,拾起一看,是一枝金茉莉針,心中好不歡喜。回到牀上脫衣再睡,倒也就沉沉睡去。八點多鐘方纔驚醒,趕緊開門,竜玉田已來上學,停了一會玉燕也來認字。賈端甫因想,我今兒早上碰見的不知究係何人,這金茉莉針也值不多錢,若還了本人或者有些好處也未可知。因等玉燕認過了字、讀完了詩,嚮他說道:“我今夭天亮起來,到廚房後邊空地出恭,在角門口拾了一件東西,不知是哪個掉的,你拿到上房裏去問問看。”就把那枝金茉莉針交與玉燕,玉燕一見說:“這是我娘的,我娘正在那裏找呢,讓我快點送去罷。”拿了茉莉針,抱了書包,匆匆的跑了進去。
  楊姨娘往常也還沒有起得這麽早,今天因為送了毛升出去關了角門進來,上馬子解手摸摸這茉莉針不在頭上,牀頭邊也尋不見,心裏就怕是送毛升出去的時候掉的,所以不敢安睡,一早起來到角門口一找不見,馬子巷裏也尋過了,又叫小丫頭、迎春、老媽子、王媽把房裏堂屋裏地下細細的掃着也沒有,迎春牀上同自己牀上枕頭邊也都找過,那竜鐘仁煙病既大精神又不濟事,每天晚上被這楊姨娘總要翻住了一回,事畢之後即與死人一般,非第二天十二點鐘不能蘇醒,所以楊姨娘找了一早晨的茉莉針他竟一些不知。玉燕在書房拿了這針,興興頭頭的跑了進來,一到堂屋門口就喊道:“娘!茉莉針有了。”楊姨娘忙說:“不要喊,把你爹爹吵醒了,要駡人的。”玉燕走到房裏,把這茉莉針交與他娘。楊姨娘接過一看,低低的問道:“你在哪裏拾到的?”玉燕道:“是先生今天天亮的時候,到廚房旁邊空地上出恭,在角門口揀到叫我拿進來的。”楊姨娘一聽,心頭鹿撞,不由臉上一紅,連忙吩咐玉燕不準亂講,又囑咐迎春、王媽不許在老爺面前提這掉了茉莉針的事,我以後有好處給你們,若要亂說仔細你們的皮。大傢曉得他是得寵的姨太太,而且他做的事體,眼睛裏看的也很多,哪個敢來多嘴。
  楊姨娘一面梳頭一面細想,這事已被賈先生看見,若然漏泄風聲,到這老東西的耳朵裏去,那可是個不了的事。要趁事未發覺同着毛升走呢?又捨不得這一雙兒女,左思右想,如何是好?
  停了頭不梳,拿了水煙袋一筒一簡慢慢的吸,忽然想到賈先生獨居無偶,他擡了這茉莉針特地叫玉燕送進來,未必沒有個意思在裏頭,雖然是個窮書呆子,到底年紀還輕,比這老東西總要好些,不如與他些甜頭,堵住了他的嘴,那就不怕他了。
  主意想定,放了水煙袋,把頭慢慢的梳好。竜鐘仁還未睡醒。
  又停了一會,那竜鐘仁纔在牀上轉動。楊姨娘伏到牀前說道:“將近十二點鐘了。”竜鐘仁慢慢的起來,穿衣着褲,洗臉漱口。王媽送上一碗蓮子,竜鐘仁吃了一半,楊姨娘忙把煙盤擺好,燒了十二口煙上在幾枝槍上,一口一口的遞與竜鐘仁吃。
  把這十二口煙吃完,精神纔漸漸的活動了些。停了一會便叫開飯,竜伯青在衙門裏吃的時候,多連他的少奶奶共是五個人一桌。竜鐘仁衹吃了淺淺的一碗飯就不吃了。楊姨娘吃完了飯,又打了十二口煙。竜鐘仁吃畢已是兩點三刻,然後喊提轎子進衙門。毛升進來拿了煙槍包,跟了竜鐘仁而去。到了傍晚,竜玉田放學進來,楊姨娘密密的叫迎春拿了四個碟子,一碟南腿,一碟糟蝦,一碟跨魚,一碟香腸,都是傢裏收藏,竜師爺留以自奉的。還有一壺竹葉青的好紹酒,送到書房與賈先生說:“是姨太太,因為先生送還茉莉針酬勞的。”並低低的囑咐道:“晚上把房門虛掩着,不要睡,三更多天姨太太有要緊的話,同賈先生面談呢。”賈端甫一聽如奉了玉旨綸音,滿心歡喜,連連答應道:“遵命、遵命!”一面吃着酒一面心中細想:好生僥幸。到了一更多天,聽見廳上轎子聲音,說是師爺回來。
  衹見毛升提着燈籠,照着竜鐘仁慢慢的走進上房,嚮來上房晚飯總在八九點鐘,吃了飯後照例是楊姨娘打煙,毛升在套房裏頭挖煙斗、通煙槍。等竜鐘仁吃完了煙,還要收拾煙盤。每天在上房裏,總有個把時候的忙。楊靖娘乘空走進套房,告訴毛升說:“今夜不要進來。”毛升問說:“怎麽?”楊姨娘道:“我今早受了點涼,夜裏要靜養養呢,明兒再來罷。”毛升笑着低聲道:“你也有討饒的日子,這可服輸了。”楊姨娘拿手在毛升額頭上一指道:“小油嘴,不要發驩,總有一天叫你不得了。”楊姨娘說完這句恐怕竜鐘仁知覺,又連忙跑到外房爬到煙鋪上去。隔了一會,竜鐘仁吃完了煙,毛升收拾好了煙盤出去。王媽把廳上的轉堂門關上,楊姨娘拿出幾個小菜碟子,服侍竜鐘仁吃了一杯參茸百歲酒,又吃了一酒杯的丸藥,看看已十二點鐘,然後收拾睡覺。不到半點鐘的功夫,這楊姨娘已把竜鐘仁服侍的妥妥貼貼,酣呼睡去。
  楊姨娘是較慣了的準頭,拿得穩穩的,掀開被窩套了一條嫌絲褲子,一件捷法布小衫,一件窄袖玄色綢衫,一件夾紗背心,又把頭攏了一攏,耳環也不帶了,會上閂了一枝空心金涼簪,同那一枝茉莉針,輕輕的把房門一開,又開了角門,走那廚房院子,到了書房院子門口,見門係虛掩,推了進去,在書房窗子眼裏一張,衹見賈端甫桌上擺了一本書,正在默坐凝思。
  楊姨娘在門板上用指頭輕輕的彈了兩下,賈端甫趕緊開了門,讓楊姨姐進來,一面嚮楊姨娘道謝送的酒菜。楊姨娘嚮他一笑道:“菜是傢裏現成的,酒也不好,我又沒有能自己來陪你,對不住。”說着就在書案對面一張涼榻上坐下。賈端甫連忙倒了一碗茶,送到楊姨娘嘴邊,楊姨娘就着他手裏喝了兩口,搖搖頭。賈端甫把那剩的半碗喝完,把茶杯放在書案上,也就在涼榻上靠着楊姨娘的嬌軀坐了下來。楊姨娘把一隻金蓮蹺起說道:“我纔在角門口下臺坡一滑,幾乎跌倒,腳孤拐還酸呢。”
  賈端甫一手搭在金蓮上,輕輕捻着,一面把臉貼着楊姨娘的香腮,嘴裏說道:“我對不住你,黑夜裏跑這些路。”楊姨娘也就把腳擱到賈端甫的身上,說道:“我的乖乖,我實在愛你,就隨便為你吃甚麽苦,我都是情願的。”賈端甫一手握着金蓮,一手摟着香肩,問道:“你幾時同毛升相好起的,今兒毛升進去不進去?”楊姨娘在他身上輕輕的打了一下,說:“你不是好人,你管他做甚麽。”賈端甫道:“我已經看的清清楚楚的了,你何必還要瞞我,你把同他相交的情形細細的同我談談,我們以後好打通了做事,省得你瞞我我瞞你的,弄出些話把來。”
  楊姨娘一想,倒也不錯,這是難得兩面光的事,不如替他兩邊都說明白,排定了一傢一天,纔得平服呢,臉上一紅就說道:“我隨便說,你知道你可不準告訴人,也不準拿我開心笑話我。”賈端甫道:“這個自然。”楊姨娘嘆了一口氣道:“唉,說起來話長。”一手指着賈端甫手裏握的那衹金蓮,道:“這樣東西真不好,無怪現在的人要講究天足,總是他是個禍根,這也是我前世的孽緣。前年夏天有一天晚上,竜老頭兒有點感冒,要我替他搥腿,卻叫毛升在牀面前替他燒煙。我呢穿了一條舊官紗褲子,就跪在踏板上,兩衹腳尖恰好靠在毛升腰裏。
  一路搥着,那腳尖自不免搖動,在他腰裏揉擦,毛升以為我是有意於他了,抽空就拿手把我的腳一捻,我也不好意思喊得,就讓他摸摸捻捻的頑了半天。搥完了腿,看竜老頭子已昏昏睡去,毛升拿了煙盤到套間裏去收拾,卻望我把手一招,我千不合萬不合跟了他進去,就被地占了我的便宜,以後我又怎能擺脫他呢。到今兒已兩三年了,今兒早起又被你撞見,大約也是前緣,我的身體今天可交給你,你若同毛升說明,大傢和和氣氣的往來,保你還有好處,你若負心告訴了人,我可做鬼也不依你的。”說着就嚮賈端甫懷裏撲了過來。賈端甫趁勢替他緩了私小結束,露出一寸檀槽。楊姨娘已是渾身欲火發動,並無一毫推拒。賈端甫也放出胯下英雄,正欲貫革直入。這書再照這樣做下去,那就成了《金瓶梅》、《肉蒲團》了。然當此間不容發之時,叫賈端甫怎麽勒得住手呢?請諸位停一停替他想想看罷。
第二回 贅煙富室大度能容 買笑秦淮酸懷難遣
  卻說楊姨娘在那書房裏頭,玉體橫陳,春情蕩漾,賈端甫同他正在難解難分之際,忽然心裏想道:這楊姨娘,今天是因為我撞見了他同毛升兩人的私情,纔拿這身體來塞我的嘴的,並不是貪愛我的才貌,同我有甚麽厚意深情,那是不可靠的,毛升同他卻是多年的交情,曉得他又同我搭上了,那有個不吃醋的道理,萬一同我為難起來,他是個傢人,沒有甚麽要緊,我是個秀纔,又是個處館的,這種聲名傳出去,那還再有人請教麽?而且到那時候,這楊姨娘必定護着他,那竜老頭兒是不甚明白的人,我還要吃點眼前虧都未可知,不如現在忍一忍欲念,將來被人傢曉得,我還可以落一個夜拒奔女的美名,何苦貪戀這一息息的歡娛呢。想定主意,就站起身來把褲子緊好,走到那書案面前的椅子上坐着。這楊姨娘還當他有甚麽過門拜候的毛病,在那榻牀上嬌聲浪氣的喊道:“我的乖乖,你怎麽的?把老娘弄的這個樣子,你倒跑掉了,快來罷。”衹聽見那賈端甫正言厲色的說道:“我一個聖賢子弟,幾乎被你這很貨所誤,我同你傢老爺是多年賓主,你的兒子、女兒都是我的學生,你怎好這麽無恥呢?我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不比那些奴顔婢膝的傢人,你拿我當作甚麽樣的人看待,還不快替我滾出去。”楊姨娘聽見這話,真如雷轟電掣一般,又氣又驚,正要同他辨駁兩句,衹聽這賈端甫一迭連聲的催着“走!”楊姨娘衹得套了褲子,掩了胸襟,揩着眼淚,爬下炕來。還想同賈端甫說兩句情話聽,那賈端甫催着走的聲音愈喊愈高,楊姨娘恐怕被人聽見,衹得恨恨而去。這也要算賈端甫臨崖勒馬的工夫了。然而,賈端甫如果不招那金茉莉針,不收那酒菜,不開那書房門,不套問那些淫活,這楊姨娘又何至如此出醜呢?
  楊姨娘出了這一回醜,真是恨入骨髓,就在竜鐘仁面前說:“這賈先生又懶又不通,教的女兒的詩,多少白字連我都聽得出。每天睡到學生去上學,房門還沒有開,還時時刻刻的在玉燕前,打聽我穿的衣裳、戴的首飾、疏的頭、裹的腳,還叫王燕同我說,叫我挑塊手帕子送他。我看他是不懷好意呢。幸虧我是個正經人,還肯一一的告訴你。要是那些沒有把握、專愛少年小夥子的人,恐怕已經請你戴上緑帽子了。”那毛升也有時在旁邊說:“這先生聲名本來平常,有兩回鈎着大少爺出去吃花酒,整夜的不回來。”這竜鐘仁的耳朵本來是棉花做的,怎禁得這愛妾寵僕天天在面前唆播。況且乎,這些教書先生本覺得可以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還有甚麽顧惜呢,不到一月就藉事為由把賈端甫辭了。賈端甫明曉得是楊姨娘從中作祟,無如見不着竜鐘仁的面,無從同他說起,而且曉得說也是無益的,衹得捲捲鋪蓋出來,卻是逢人便講這段佳話,並且說得淋漓盡致,幾乎要替楊姨娘畫出一幅楊妃出浴圖來。所以,人人曉得,這賈端甫是個坐懷不亂的君子。
  賈端甫被竜師爺辭館出來,正在走頭無路,卻好正逢科考,居然考了個一等第二。又替一個考拔貢的富傢子弟幫幫忙,這位學臺是個專重時文楷法的,於經古上不甚考究。賈端甫代做的也還過得去,也就高高的取了。得了三百塊錢的謝儀,登時就活動了許多。其時,賈端南已是二十三歲的人,正是授室的時候,衹因光景窮無人物色,衹好朝雉徒歌而已。這回考了個一等第二,登時了凜就有人來做媒,說的又是一位富翁的女兒。
  這位富翁姓周名敬修,是個做花布生意的。傢裏約有數萬傢資,老夫婦兩個年過半百,膝下一兒一女。兒子得的遲纔八九歲,女兒已經二十四歲了。這樣富厚人傢的女兒如何擱到這麽大還未出閣呢?原來其中有個緣故。這位姑娘名叫似珍,雖是生意人傢的女兒,卻生得十分靈慧,若是教以詩書,何嘗不可成名成為進土。爭奈,這用傢是嚮來崇信“女了無纔便是德”這句話的。周敬修又不通文墨,哪裏肯延師教這女兒讀書。
  然而,天生慧質人不能搞,到了十歲左右,聽見親戚鄰居的婦女們說些故事,唱些小麯,他一聽便會。一會便解於那纏綿徘怨的小麯,更能體會出他言外之意,也要算個靈心蕙性的女子。
  到了十六七歲,生得面如滿月,又會修飾,雖是傢常妝束,亦自楚楚動人。這年夏天天氣甚熱,到晚更甚。這周敬修是個經紀中人,早上一早就起身料理店務,到晚就倦不過,二更總要安眠的。這姑娘深閨年事,逸則生煩,到這將近標梅的年紀,就是夏天夜短也還嫌他更長。這天晚上周敬修老夫婦兩個都睡了,用的於老媽子看見無事,也到他房裏去歇着。這位周似珍姑娘,他嫌牀上熱,一個人躺在天井裏竹牀上假寐,到了三更過後,坐起來看着那皓月將圓、銀河欲瀉,正在出神,忽見一個人影打後樓院子裏走出來,經過這院子裏旁邊的廊檐底下,要嚮前邊櫃房裏去,嚇了一跳。再看那人似乎不是個兇惡的模樣,他就低低的問了一聲:“是那個?”衹見那人也吃了一驚,定睛一看,見是姑娘一個人,就托托膽子放大了走了過來,說道:“是我!”周姑娘再細看這人,也衹有十五六歲光景,生得齒白唇紅,一張小鵝蛋臉兒,眉峰聳秀,眼角含情,頭上梳了一條光溜溜軟鬆鬆的鞭子,身上穿一件白夏布透風對襟的小衫,下身穿一條蝦青官紗散褲管的褲子,手裏拿一托杭州細編的薄扇,頰上微紅似羞似喜。原來是那學徒的白驕儀白小官。
  姑娘見是他不由的心裏跳了一跳,低低問道:“後樓是鄭先生的住房,你深更半夜的在他那裏做甚麽?”白小官道:“不過玩玩罷了。”周姑娘道:“做甚麽玩,會玩到這會子,我看他鄭愛南也不是個甚麽老實東西,怪道我常常看見他買些吃的用的東西與你,你這回子收拾的這麽幹幹淨淨俊俏俏的躲在他房裏,半夜纔跑出來,你兩個人在裏頭還有甚麽好事可幹,虧得你也是個男兒傢,怎麽這樣不要臉的。”那白小官聽說,臉上更紅了一紅,低聲說道:“姑娘你說到哪裏去了,叫人傢怎麽好意思。”周姑娘說道:“你曉得不好意思,不會不要做,你不做我也不說,我也不來管你們這些事,我衹明兒把我今天晚上看見的情形,細細的告訴我爹爹,讓我爹爹慢慢的問你們兩個人。”這白小官一聽着了慌,就在姑娘膝前跪了下來,好姑娘恩姑娘,不住口的央告。這周姑娘也不由的臉上一紅,說聲:“你快起來,倘然被人傢看見,算甚麽樣兒。”這白小官見姑娘沒甚惡意,纔定了起禍之心,又起了不良之念,就將兩手搭在姑娘膝上,嘴裏央求手底揉擦。這局姑娘少不得拿手來推他的手,那曉得這白小官的一雙尖手,生成的又綿又滑,真是《詩經》上所說的“手如柔美”,這周姑娘握到手裏怎能不動心。心裏一動,那眉眼之間自有一種描摩不出的春情冶態。那白小官本是一個柔媚的男兒,那有看不出來的呢。趕着姑娘兩手來推,拉着姑娘的手就勢站起來,往姑娘身上一撲,學那西人相見的規矩,行了一個接唇大禮。依白小官的意思,就要在這竹牀上演一出會真記的酬簡。倒是周姑娘不肯,說這星月之下怎好如此呢?撇開手望房裏就跑,那白小官就像那遊竜戲鳳的正德皇帝追了進去,到了房裏周姑娘就叫他把房門關上。他二人究竟在裏頭做些甚麽?白小官甚麽時候纔出來?做書的沒有跟着過去,也就敘說不出。
  隔了年飾,那曉得這位周姑娘忽就得了一病,終日嘔吐,時刻酣睡,四肢無力,茶飯到口就厭。有時想吃兩樣時新的菜蔬水果之類,好容易弄得來,吃了幾回又不吃了。周敬修老夫婦兩個對心愛的女兒十分着急,請了幾個先生來看也說不出甚麽病源。有的說是受涼停經的,有的說是血氣熱縮的,有的說是脾胃受寒的。幸虧開的方子都是些八面風的藥,吃下去雖然沒有見效,卻也沒有出旁的岔子。又過了三兩個月,這姑娘嘔吐的毛病也就漸漸的好了,卻又變了一個怪癥,肚腹脹大腰粗腿腫。周老頭兒甚是焦悶,倒是周老太婆稍微懂得點醫道,沒人的時候伸手要在他女兒的肚子上摸摸。周姑娘害羞,平方百計的躲着不肯讓摸。周老太婆說是娘女兩個有甚麽要緊,定見逼着要摸。周姑娘沒法衹好掩着臉讓他娘摸了一摸,這一摸纔曉得這個病真是厲害。這姑娘肚子裏竟是躲的一個妖怪,還會動呢。周老太婆一驚非小,連忙追問他女兒得病的根由。周姑娘滿臉羞慚,因為病根已經被娘摸着,又倚仗着憑日為父母鐘愛,衹得撒嬌撒癡的把怎樣上了白小官的當,得了這病的緣故吞吞吐吐的約略告訴了他娘。周老太婆一聽氣的甚麽似的,就在他女兒臉上打了兩個巴掌,駡了兩句不要臉的婊子。羞的這姑娘羞得哭了,順手拿把剪子就要望喉嚨裏戳。周老太婆着了慌,趕緊奪了下來,也不敢再抱怨他女兒,反將好言安慰,並說既已做下這事,現已沒法。你爹爹跟前是終久瞞不了的,我替你想法子罷,你可不準尋死覓活的,鬧的大傢知道。這姑娘也就藉此收常到了晚上,周老太婆把女兒的病源委婉麯折的告訴了周敬修,口口聲聲都說是白小官不好,害了他的女兒。
  又說女兒已經要尋死了,你可不準再難為她,送了他的命,那我可是不依的。周敬修聽了這話,如何不氣。但是女兒傢做了這種事體,把他打駡狠了衹有尋死的一條路。他若尋死了,這老太婆必定要鬧個不肯開交,那是怎麽好呢?況且也無益。要同白小官算賬,他又是個孤身人沒有傢業的,算不出個道理來,徒然弄的通國皆知,心裏仔細一想衹好嘆了一口氣,忍耐不言。
  到底是閱歷多年有含養的人不肯亂來的。第二天周老太婆把嚮他老子說的話同他老子的情形密密的告訴他女兒,這周姑娘纔得一塊石頭落了地。依這周姑娘的意思,就想把這白小官招在傢裏,其實倒也是一牀錦被。爭奈,這周老頭兒夫婦兩個嫌這白小官傢道寒微,怕被親鄰恥笑,不肯把這已破的明珠輕擲。
  反藉事把這白小官攆掉,又密密的找了些好藥把這姑娘肚子裏的怪病醫好。老夫婦兩個做的卻甚秘密,以為外人一些不知。
  不料這種事體最易傳揚出去,無風尚要生浪,況是真藏實證的事。不多見時,親戚鄰友早已都知,衹不好意思當面說笑。他老夫婦兩個所以屢次托人做媒,曉得些的人傢不是說八字不合。
  就是說齋方非偶,以致耽誤到二十四歲。
  這回媒人替賈端甫提親,賈端甫也是個本城的秀纔,這些事那有一些不知的道理。衹因自己一想,是個上無片瓦,下無立錐的寒儒,現在又失了飯,莫講沒人肯拿女兒給我,就有人肯拿女兒給我,我又拿甚麽來養活呢?難得這麽一位富翁文人可以招贅上門,不但目前免了孤單,日後也還有個倚靠。而且那個白小官聽說已不知流落何處,這事有無也還沒有甚麽實在的憑據,怎好因旁人蜚語誤了這美滿良緣,想定主意也就欣然應允。那周敬修見他是個新的廩生,覺得面子也還好看,倒也不計較他的光景寒微。這賈端甫就拿那替人代槍得的謝儀三百元,打了一頭的包金壓發荷花、別子一對、點翠環子一副、煮金手鐲兩個、戒指做了一套、寧綢的披風棉襖一條、大紅湖縐裙子還有些小襖褲之類送了過去,算是過禮。那邊也回敬了一套抱褂靴帽。賈端甫又自己買了一項新小帽子、一雙新緞靴子、一件新棉襖、一件玉湖縐棉袍子、一件金醬寧綢軍機馬褂、一雙茶青湖縐棉套褲、一件藍寧綢背心,也要算是煥然一新。
  就在九月裏挑了一個日子,招贅到周傢門上。這天周老頭請了幾個讀書進學的親友子弟,陪着新郎拜堂見禮坐牀撒帳。以後這幾位陪新郎的就邀着新郎到府上坐席,大傢你一杯我一杯的輪流着勸酒,散席之後,擁着新郎到新房裏來鬧房。逼着新郎同新娘對吃兩碗酒,新娘的兩碗是在嘴面前抿了一抿由兩個伴婆代吃了,新郎的兩碗卻是不準代,大傢看着他幹了方纔肯散。
  賈端甫酒量本不過好,到這光景竟有八九分的酒意,衆客散後,伴婆伏侍新郎新娘卸了大妝,關了房門出去。這時候洞房深掩,畫燭高燒,賈端甫看了這位新娘子,一表人才,風流富豔,當此酒醉花迷,也就如身入廣寒宮裏遇着了奔月嫦娥。但求親搗元霜無暇問他的曾偷靈首了。那位新娘也還遮遮掩掩,伸伸縮編的做出許多難禁難推的態度,究竟是否原壁無瑕,賈端甫既不甚考究,做書的更無從懸瑞,從此賈端甫在這溫柔鄉裏,靠着泰山、伴着矯妻也十分安樂。更喜得是時來運來,到了第二年就生了一位千金,取名靜如。
  這年正逢科場,丈人幫了盤川,到南京應考,考費不多,不敢久住,出了場就搭了輪船回到傢裏,到了十月裏發榜。這天他翁婿母女四人正在盼望,直到夜裏天快亮的時候,忽聽見一棒鑼聲,接着就聽得那敲得震天的響。他丈人連忙披衣起來,心中又驚又喜,那賈端甫同那周似珍姑娘也都起來。開門一看,果是報子來了,心中不歡喜。當時他丈人周敬修開發了報子的喜錢,在菩薩祖宗面前點了香燭,領着女婿磕了。天亮以後就有許多的親友前來道喜,不但他丈人面上光彩非凡,就是這位周似珍姑娘,平日親戚中曉得他那件事體,本不大瞧得起他,現在看見他的姑爺中了舉,指日就是位誥命太太,那些姑姨妹妹、遠親近鄰也就不由的同他親熱起來。可見,人生衹要富貴,有時一長可蓋百短。成敗論人賢者不免,何況這些婦女們呢?
  忙了幾天周敬修預備了盤川,叫他女婿賈端甫約了他那新科同年達友仁號怡軒,一同動身到蘆經港搭了船,不多一會功夫就到了江陰。上岸到學臺衙門去填了親供,玩了兩日,又同上輪船到南京去拜老師。刻朱捲打托勢,住在狀元境一傢客棧裏頭。
  這南京是六朝金粉勝地,十二朱樓雖成陳跡,然中興以後,曾文正公當那戎馬倥傯之際,力持大體,首復舊觀,使那荒涼禾黍之場,一易而成內藉鶯花之地。後來,薛慰農先生又為之提倡風雅,鼓吹聲華,也就不減於《板橋雜記》所載的頓老琵琶五京顔色。當那夏秋之交,紅袖憑軒,畫船近岸,記得有一位先生做的竹枝詞有兩句道:“郎君來時你太早,晚風齊倚玉欄桿。”真是描寫得神。就是這嚴鼕的時候,暖閣紅爐也不殊那党家的銷金帳裏,這兩位孝廉應酬了幾天,空了下來皆想領略領略這秦淮的風景,而且這狀元境離鈎魚巷又不遠。賈端甫還未啓口,這達怡軒是個曠達不羈的人,就先開口相邀。賈端甫想:我如今是個新科舉人,與從前教書的時候寒酸氣不同,大約到窯子裏去,他們也應該巴結巴結。就一口應承。
  兩人裝束齊整,把人傢送來的賀敬折了兩對,各人揣在身邊,一同前去到了六八子傢。偏偏這賈端甫卻賞識了一位最紅的姑娘,名字叫做雙鈴的。達怡軒也賞識一個叫月紅的。那本傢及房裏奶奶看沒熟人領着來,又摸不着這兩人的底細,雖不敢十分冷落,也不敢十分兜搭。兩人坐了工會,先是雙鈴有人叫局,隨後月紅也有人來叫,兩人衹得站起身來要走。開銷了兩塊錢。那房裏奶奶淡淡的留了一句,也就讓他們去了。
  兩人回到寓中閑話一會各自就寢。賈端甫細想,這雙鈴態度風騷神情淫蕩,真不愧綽號叫做“活鯽魚”,比那通州的小銀珠要高得多。今兒初見無怪他不甚彩理,明天我去擺擡酒,大約總可親熱親熱。好在是人傢送來的賀儀,就花掉些也還不心疼。起了這個念頭,第二天一早就同達怡軒說了,因為人少又約了一位同寓的候佐親老爺馮吟舟、隔壁書鋪掌框的師父,還有前一回考寓的房東也是個讀書人,叫安小齋,約定晚上七點鐘,在六人子傢雙鈴房裏吃酒,這幾位自然是都願意的。賈端甫又同馮吟舟談了一陣,問了問吃酒的規矩,同吃酒以後一切的規矩。
  飯後兩點鐘,賈端甫就邀着達怡軒、馮吟舟同到六八子傢打個茶圍。到了雙鈴房裏,雙鈴纔起來,正在靠河窗口桌子面前坐着要梳頭,看見他們三人進來,笑着招呼大傢坐了。泡了茶,賈端甫就嚮房裏高奶奶交代了一個六大、六小,六點鐘來吃,高奶奶出去吩咐了一聲,月紅頭上插着兩枝桃簪也過來,應酬了兩句,又說:“達老爺到我房裏去坐坐。”達怡軒口裏答應卻未起身。月紅也就回房自去梳頭。
  這時候天色尚早,嫖客未上市,所以甚覺清閑,三個人倒很坐了一會兒,雙鈴梳着頭無甚事,同着高奶奶也很同他們說笑了一陣。達怡軒說:“我們出去走走罷?”高奶奶說了一聲“晚上早些來”,雙鈴的頭還未梳完,望着賈端甫笑了一笑說:“我不送你了。”月紅也走出來招呼。
  三人出門匆匆而去,馮吟舟走到路上說道:“在這雙鈴姑娘房裏能坐到這半天,雙鈴又肯這樣的招呼,端翁的面子真算是足極了。”賈端甫。心中也自暗暗的得意,覺得比昨天有趣了些。
  三人回到寓中,坐了一會,又有人傢送賀儀來。賈端甫、達怡軒忙着寫了詩帖交與來人,到了五點多鐘的光景,賈端甫就同了達怡軒、馮吟舟,又順便邀了隔壁的習師文一齊,走到六八子傢。
  此時雙鈴房裏無人,高奶奶就掀開簾子讓他四人進去、一看雙鈴不房裏,說是出局去了,衹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敬了瓜子。問他名字說叫小金子,倒也是個小本傢。一會兒月紅也來見了一個面。正盼着雙鈴回來,衹聽見外頭打雜的喊了一聲:“高奶奶,金大人來了。”這高奶奶連忙跑了出去。賈端甫在簾縫裏偷看,衹見一位二十多歲圓方臉的少年,頭上戴了一頂緞棉小帽,面前釘着一塊避邪璽的帽花,臉上架着一個金絲墨晶外國眼鏡,身上反穿着一件雲狐犴尖的馬褂,青灰素緞的皮袍子,甚麽統子卻看不出,還有一位年紀約在四十左右,穿着也十分富麗,大約也是一位闊人,後頭跟着幾個跟班走了進來。高奶奶慌忙迎到院子裏,說道:“金大人、劉大人,請到對過房裏將坐一下罷。”金大人登時站住,臉上放出一種不願意的神氣出來,說道:“怎麽?房間裏有客麽!”高奶奶連忙陪笑道:“是個過路客人,來打茶圍,就要走的,好大人先在三寶房裏略微坐坐,已叫人催雙鈴去了。”這金大人似乎還有不悅之色,幸虧同來的那位說道:“蔚翁,我們就在三寶房裏坐一坐,讓他趕緊就去收拾房間罷。”那三寶也立在對過房間門口,親自打着簾子喊道:“金大人、劉大人,請到我房裏坐一坐罷,雙鈴妹妹也就回來的。”這金大人卻不過情,纔勉強走進去。
  高奶奶趕緊進房拿了茶缸子過去,一面又叫打雜的快些到隔壁去,催雙鈴回來,說金大人來了。一面跑進房裏,嚮着賈端甫道:“賈老爺,對不住,衹好請你讓一讓房間裏。”賈端甫望他愣了一愣道:“我們有酒呢,這回子讓了房間,回來酒在那裏吃呢?”高奶奶道:“這金大人來了,那是沒法的,不但此刻要請諸位讓讓,就是回來吃酒,也衹好在對面客廳裏罷,實在是對不住。”賈端甫還在不肯答應,這高奶奶又說道:“諸位老爺是外路來的,大約不知道這位金大人是公子哥兒的脾氣,說聲翻了臉,不但我們吃不住,就是你老爺面子上也要下不來呢。”賈端甫還要說話,達。治軒是隨遇而安的人,就說:“我們讓讓又何妨?同是一樣的吃酒,又何在乎這間那間,免得叫他們為難。”那馮吟舟聽見是金大人,更是早已嚇酥的了,也在旁苦苦相勸。賈端甫衹得忍着氣把房間讓出。高奶奶把他們讓到下手堂屋旁邊一個姑娘房裏。這房裏,一個姑娘頭上貼兩張頭風膏藥,躺在榻牀上。高奶奶嚮他說道:“鳳仙姑娘,這裏有幾位吃酒的老爺,藉你房裏坐坐。”那鳳仙慢慢的擡起身來說了聲。“請坐!”又一位一位的問了尊姓。看那鳳仙,有二十五六的光景,一臉的煙氣,又黑又瘦,雖是搽了些粉,也掩不住那一層的黑光。開出口來,喉嚨又粗又啞,那高奶奶把他們引到房裏就匆匆的走了,去招呼金大人。
  約有五分鐘的時候,聽見高底小腳聲音咭格咭格的從外頭走進,料是雙鈴回來,衹聽纔到對面臺階,口就喊道:“金大人,你怎麽這時候纔來?”一面說着一面到那邊房裏去,以後說些甚麽便聽不見了。賈端甫滿望雙鈴到了對面應酬一會必要過來,誰知竟如空𠔌足音,不但雙鈴不曾見面,就連高奶奶也不過來。達怡軒同那習師文談些近來新出的書籍,馮吟舟同那鳳仙在炕上燒煙閑談,倒也不甚覺得。衹有賈端甫意往神馳,有個一等也不來,二等也不來的光景,真個焦燥異常,卻又不好發作。又等了一會,衹見打雜的領了一位客人進來,卻是安小齋。賈端甫連忙起身讓坐,安小齋說:“捨間有些事,來遲來遲,勞候勞候。”又同大傢招呼。賈端甫一看鐘上已有八點,就問打雜的說:“我們的酒擺罷。”打雜應了一聲:“是!”,走過去告訴了高奶奶。那高奶奶纔過來說道:“對不住,雙鈴就過來了。”又問;“各位老爺就有相好的姑娘罷?”賈端甫也跟着問了一問,達怡軒自然是月紅,馮吟舟是嚮來叫劉琴傢瑞雲的,習師文是叫王二傢的翠寶,衹有安小齋沒人,高奶奶就薦了這房裏的鳳仙,他也就點頭答應。酒已在堂屋擺好,大傢推遜着入坐。雙鈴纔過來敬了各人的酒,在賈端甫旁邊坐了不到五分鐘的工夫,就架等出席,叫小金子來陪着。上了幾道菜,局也陸續到齊,琴師上來,也就是小金子代唱了一技小東人。各人叫的姑娘也都照例應酬了一枝,就是那個鳳仙也還啞着喉嚨唱了一枝小調。各人的局或是初叫,或是不大出來玩耍的,所以這些姑娘都不過敷衍門面,不甚親熱。還是習師文同翠寶彼此咬着耳朵,說了幾句體己的話,也不知他們說些甚麽。衹見上頭房裏又來了幾位客,都是鮮衣華服,僕從如雲,在房裏擺了一桌便飯,而歡呼謔浪之聲與這邊席上冷熱大不相同,尤觸耳的是那雙鈴又嬌又媚又圓又脆的聲音,叫着金大人,這個聲浪被那不知趣的風吹到賈端甫的耳朵裏頭,真個叫他難於排遣。賈端甫嚮那習師文低低的問道:“這位金大人是誰?”
  習師文還未回言,那馮吟舟道:“你不曉得麽?這金大人就是現在第一位軍機大臣金中堂的孫少爺,纔從湖北督銷交卸回省,現在當的是籌訪局的總辦,還兼着武備學堂”,早晚就要放缺的,就是製臺諸事也要將就他些呢。”賈端甫聽了這話,也就默然不語。不一時局已先後散去,菜也陸續上完,大傢見主人無甚興致,也未十分鬧酒。賈端甫又讓了兩杯,大傢都說酒已夠了,吃飯罷,於是吩咐上了幹稀飯,大傢胡亂吃了些,一齊散去坐到鳳仙房裏。馮吟舟又吃了兩口煙,賈端甫叫人叫高奶奶來,把酒錢當時開銷了他,高奶奶微微的推了一推也就收了。達怡軒說:“天已不早,我們走罷。”大傢穿了馬褂,高奶奶忙叫雙鈴、月紅過來送了一送,說了句:“明兒來。”
  這裏幾位纔走出房門,那雙鈴已跑過那邊,仍舊陪着金大人去了。
  賈端甫出得大門,看見街上擺了幾對官銜大燈,也有欽加二品銜、江蘇特用道的,也有某某局總辦的,也有某某學堂總理翰林院的,也有統領某某軍記名簡放道的,也有頭品頂帶記名提督軍門的,也有欽加三品銜即府正堂的,還有些吹熄了看不出字的,那藍呢緑呢四人轎擺滿了一街。他們五人側身而過。賈端甫纔曉得,這嫖之一字是窮措大不能輕易問津的。走了一會,安小齋分路回去。到了門口,習師文拱手道謝作別而去,進了樓房,馮吟舟亦說了“多謝端翁,明兒再會”回房去了。賈端甫、達怡軒二人到了房中,茶房送上茶來,二人坐着談心。明兒不知他們還去釣魚巷不去,請諸位也明兒再看罷。
首頁>> 文學>> 讽刺谴责>> 錢鍚寶 Qian Yangbao   中國 China   清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