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科幻小说>> 倪匡 Ni Kua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5年5月30日)
双程
  自序
  这是一篇序言,是用电脑来写的。用电脑来写作,好像已经不是甚麽新鲜的事情了,不过我使用的是最
  新的语言打字机。这对我来说,新鲜至於极点。
  用了叁十年以上的笔,忽然可以不用,感觉之奇特,无以复加。而且,非但不用笔,更几乎不用手。
  其奇妙真是难以形容。
  我很贪心,心想,把声音化成文字的时代已经来到了,那麽,把思想化成文字的时代还会远吗?要感谢
  叶李华、朱敏鹃夫妇,是他们教会我使用电脑的。
   倪匡
  一九九六年叁月二日 叁藩市
  第一章 救人质
  第二章 四巧堂
  第三章 闹机场
  第四章 今天、昨天、前天
  第五章 时空紊乱
  第六章 大展神威
  第七章 老地方
  第八章 双程不是双倍
  第九章 前进后退之间
  第十章 过一天退两天
  第十一章 果然发生
  第十二章 大惹官非
第一章 救人质
  在上一个故事《活路》告一段落之后,还有一段对话,需要记述。
  这一段对话,和另一段对话,可以算是这个故事的一个引子。虽然在故事的情节上并无关联,可是在故事想要表达的观念上,倒是一以贯之的,所以,也不能算是赘言。
  第一段对话,发生在我和沈魂之间——沈魂,是我对沈万三灵魂的简称;沈万三是历史上着名的明初豪富,拥有聚宝盆,富可敌国。
  那是在《活路》这个故事告一段落之后的事,沈魂和我们告别,我问他:“你是不是已经决定要走活路了?”
  他迟疑了一下,作出的回答,令我啼笑皆非,他道:“我……还要考虑考虑!”
  我叫了起来:“还要考虑?你还要考虑多久?你没有听说吗?只要放下,就可以走上活路,你还有甚么放不下的?你亿万家财,早化为乌有;你的聚宝盆也已被皇帝打碎,你已死了几百年,你现在甚么也没有,还有甚么放不下,要考虑的?你还要考虑多久?你已经考虑了几百年!”
  由于沈魂的回答,太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所以我连珠炮也似的问题,也愈问愈是激动。
  虽然他的去路如何,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也不是特别关心他,但是我性子急,对于他这种犹豫不决的性格,很是不耐烦。二来,我实在好奇,不明白他在如今这种情形下,还有甚么放不下,还要考虑的。
  沈魂沉默了片刻,才道:“就算考虑再久,对我来说,也不是问题——对人来说,几百年已经是历史了,可以终结好几十代生命,但对我来说,那……时间不算甚么,这一点,你不会明白的。”
  我吸了一口气,确然,时间这个来无影去无迹抓不住摸不到看不见的东西,是一个极度怪异的存在,对于一切生命形式来说,重要无比,甚至是在主宰的地位——一切生命,都受它的控制;一切生命,都在时间的过去中,逐渐消失,归于死亡。
  可是,“时间”究竟是甚么东西?是一种甚么样的存在?何以产生?如何产生?却没有人说得上来!
  只有我的朋友罗开,人称“亚洲之鹰”的,告诉过我,时间是一个大神,这时间大神主宰着一切生命的死亡。时间大神是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巨轮,在它的转动过程中,一切生命,归于终结。
  罗开还坚称,他曾和时间大神展开过十分可怖的斗争——我不是不相信他的,只是对他所说的那些,无法深切了解。
  事实上,连罗开本身,也无法具体地说出,时间大神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沈魂这时的反应,至少使我明白了一点,时间对生命有作用,但对存在形式如灵魂,就没有作用,或者作用不同了。
  在和灵魂的沟通经历之中,我颇有和积年老鬼打交道的经验,所有灵魂,似都可以摆脱时间的规范。所以,沈魂说,时间对他来说,不成问题。这一点,我虽然因为不是灵魂形式的存在,还有生命,无法完全理解,但至少还可以接受。
  可是,我仍然不明白,他还有甚么放不下,以致还要考虑的。
  我再次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
  沈魂叹息:“我当然有放不下的,在生前有了那么可怕的经历之后,现在,我是说,我的现状,可以给我……一种大乱之后安定的……感觉……”
  我大叫了起来:“天!你家破人亡,失去了一切,还会有这种感觉!”
  沈魂恼怒:“你又不是我,怎么可以否定我的感觉!”
  我呆了半晌。
  我明白了!
  人,没有放得下的!或者说,要一个人做到“放下”,那太难了!
  旁观者清,看得出这个人实在没有甚么可以放不下的了,应该轻而易举,就可以放下了,放下了之后,他可以自在逍遥,走上活路。可是当局者迷,这个人总感到自己还有很多担子还是要挑着,哪里放得下。
  一般总以为,这个人死了,总可以放下了吧——不放也得放了,人都死了,有甚么。
  岂不知就算死了,一样放不下,放不下就是放下下,活着如此,死了也如此。死了之后,是另一种方式的存在,那是“现状”。放不下的,就是“现状”,即使这个“现状”再坏,可是一样放不下。
  虽然那种“活路”,确实是虚无缥缈了一些,全然无法想像是怎么一回事,可是先要人放下现有的,那就难于登天了!
  佛家的精义,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说,何等简单明了,可是“屠刀”,古往今来,有多少人能放得下?
  沈魂的回答,给了我很大的启发:这“屠刀”,真是难放得下。新发于研,锋利无比的好刀,固然舍不得放下;就算是生了锈的烂铁片,也一样要紧握在手中,其实,是深埋在心中。
  等到大限一到,人死了,总以为一了百了,甚么也没有,不放也得放了吧,岂知也不然。
  以前,我只知道放下或不放下,是人的主观愿望,所以很难做到。但死亡却是客观上必然发生的事实,任你是三皇五帝,也终须一死,死了之后,不放也得放,所以,终须一放,何不早放?
  现在才知道,死了也不是那么容易放,明明甚么都没有了,可是还紧紧抓住那虚无缥缈的“感觉”不放。
  相形之下,自然也可以明白何以世上有那么多七老八十的老人,走起路来已如风中残烛,还要营营役役,为名利奔波了。
  要叫人放下,明知可以走上活路,那也只是一种说法而已。
  我当时呆了好一会,才道:“那你就去慢慢考虑吧!”
  沈魂最后给我感到他的反应,是发出了一声长叹,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为了甚么在叹息。
  这是第一段对话。
  第二段对话,也和我记述过的一个故事有关,那故事题为《算帐》,提出了一个说法:每个人的一生,所有的一切行动,都是早已设定了的。
  这个说法,我一个在义大利的朋友,表示不服,他特地来电话和我讨论。
  他道:“你提出的这个说法,很有问题。”
  我道:“请说得具体一些。”
  他道:“好。譬如说,一个人一生吃饭若干,是设定的,他可以每餐少吃一半,那么,他的寿命不是就可以延长一倍了么?”
  我叹了一声:“和你这种人讨论问题,很是无趣。既然一切都是早已设定的,那么,就是“一切”——包括了他忽然会动念少吃一半饭这一点在内,所以没有用。他如果起了这个念头,并付诸实行,这一切也早在设定之中,不是他的创作,一切仍是照设定的行事。”
  那朋友闷哼了三声:“我不信。”
  我也哼了三声:“我有要求你相信么!”
  那几近不欢而散了。确然,有不少人和这朋友相似,老是把“你这么说,我不信”挂在口上。老兄,我甚么时候要你信过。
  你不信,是你的事,根本不必让我知道。
  这是第二段对话了,言归正传,这就开始这个故事。
  这个故事开始于一个电话。
  当我书房那个极少人知道号码的,又有特殊响声的电话突然响起来时,我在床上,老大不愿意地翻了一个身,看了看时间,是凌晨四时三十八分。
  我一跃而起——这样的时间,有人打这个电话给我,那必然是有要紧的,或是很特别的事。
  瓣壁沙漠曾几次要把我这个电话,接在一个如同手表大小的随身听电话上,可是我却一直没有答应,我甚至连普通的随身电话也拒绝使用。因为我觉得那东西像是一个怪物,可以使他人随时骚扰你的安宁,我不想做人做到这一地步,所以才不肯用。
  但这时,想想若是电话就在我的手腕之上,多少也有点好处,可以不必起床了。
  我急步走向书房,白素也醒了,发出了一下声音——这声音,在别人听来,可能亳无意义,但是我却知道白素在向我表示:不论发生甚么事,她都会支持我!
  一进书房,在静寂之中,电话声听来更是惊天动地。我一伸手,拿起电话来,就大声道:“好了,是哪一位仁兄大人?”
  打这个电话来的,一定是和我极熟的朋友,所以我也不必掩饰在这个时候,被人吵醒的不满。
  电话那头,却传来一阵“咭咭”的笑声,一听这样轻松的笑声,我就不禁一怔,因为那绝不是有急事的人所能发出来的。
  随着笑声,一个清脆的女声道:“不是仁兄,是仁妹;不是一个,是两个。”
  我明知那是两个人在说话,可是我分不出哪一句是哪一个说的。
  事实上,不等她们开口,才听到她们的笑声,我已知道是甚么人了。
  除了良辰美景,还会是谁。
  这对奇特无比的双生女,自从在《爆炸》这个故事之中,和她们相遇过之后,一直没有联络,忽然有了电话,也很令人高兴。
  我打了一个呵欠,才道:“好呀,两位仁妹,夤夜来电,有何见教?”
  两人仍是不断笑着,一面笑一面说:“对不起,把你吵醒了,白姐在吗?”
  原来是找白素的,这时,白素已在书房门口,我向她做了一个手势,按下了一个掣钮,以便听到她们之间的对话。白素接过了电话来,才“嗯”了一声,就听得良辰美景抢着道:“白姐,你可是精通手语的?”
  我呆了一呆,不错,白素精通手语,可是,就为了这个问题,她们值得在凌晨四时打电话来问?
  白素却没有回答——我起初不明白,这个简单的问题,何以她还要想了才能答,但立即就知道了,问题其实殊不简单,这证明在心思缜密方面,白素始终胜我一筹。
  她在想了一想之后,道:“普通的一些,我自问可以应付。”
  良辰美呈立时叫了起来:“天!原来手语真有好几种!那专家倒不是胡说,冤枉他了。是啊,有可能连白姐也不懂那手语呢!”
  她们两人自顾自说话,乱七八糟,好在我和白素都习惯了她们的这种说话方式,但我仍然不明白,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要是我在和她们对话,早就喝令她们快些切入正题了,可是白素的耐性好,并不发问,反倒是她们又问道:“手语还有特殊的么?”
  白素道:“有,有的只是少数人自创的,和江湖切口相类似。更有的是两个人之间才明白的,那多数是夫妻、双生子、兄弟姐妹之间才用的,别人自然无法明白他们自创的手语。”
  白素的这一番话,连我也长了见识,良辰美景突然又转换了话题,问:“白姐,你可曾听说过‘四巧堂’?”
  她们接着又解说了“四巧”这两个字。
  白素一扬眉:“那是很久之前,一个由聋哑人组成的帮会。你们怎么会知道的?这帮会会众极少,取人极严,要死一个会众,才能补充一个,会众之中,颇有能人,你们怎么知道的?”
  良辰美景又叫了起来:“原来真有四巧堂这名堂,这个怪了!”
  听到这里,我再也忍不住了,大声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良辰美景的回答,却是我再也想不到的,连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一向行事镇定之极的白素,听了之后,也大是错愕。
  良辰美景的回答竟然是:“我们两个,成了一个四巧堂高人手中的人质!”
  这句话,虽然再简单也没有,可是一时之间,我真的难以理解。
  首先,“成为人质”这绝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就算没有枪口对准了太阳穴,也多半有利刃加颈。可是良辰美景却一直有说有笑,而且,笑得很是轻松,一点也不像是落到了他人手中。
  其次,她们两人是何等样的身手,就算打不过人家,要脚底抹油,溜之大吉,那是轻而易举的事,怎么就那么容易叫人抓了去当了“人质”。
  其三,甚么四巧堂不四巧堂的,这种江湖帮会,大都是三五十年之前的事,早已风流云散,没有仅存者了,哪里还会有甚么活动。
  所以,我第一个反应是:两个小丫头,又在胡说八道了!
  可是,我一看白素的神情,严肃无比,我也就不敢贸然发表意见。
  因为我知道,白素对于江湖上各种古里古怪的帮会组织等等,知之甚详,她她父亲白老大两人,简直是这方面的小百科全书。
  我听也没有听过“四巧堂”这个名词,她一听就解说出所以然来,可知其中必有古怪。
  只听得白素沉声责问:“你们曾欺侮残疾人来着?”
  良辰美景急道:“没有啊,我们怎么会做这种无聊之事。”
  白素松了一口气:“那就好,事情就有商量。”
  我哼一声:“事情本就没有甚么大不了,这两个小丫头,不知在闹甚么鬼!”
  良辰美景叫了起来:“那四巧堂的高手说,若是不听他的话,要有几百人死于非命!”
  我愈听愈不像话,怒叱道:“叫那人向我说话!”
  良辰美景又笑了起来:“他又聋又哑,只会特种手语,怎么能在电话中和你讲话?”
  这时,白素狠瞪了我一眼:“你们把事情经过,好好说一遍。”
  良辰美景道:“只怕在电话中说不明白,你要来才行。”
  白素吸了一口气:“好,我来!”
  她一面说着,一面已回卧室去换衣服,我失声问:“你们在哪里?”
  良辰美景道:“机场。”
  我火冒三千丈:“哪里的机场?”
  良辰美景却笑得欢畅:“当然是本市的机场,卫大哥,你也来,事情怪得很。”
  我没好气,用力放下电话。白素动作快,已换好了衣服,并且向我抛来了外套和长裤。我一面下楼,一面穿上,动作难看,狼狈不堪。
  看白素很是焦急的样子,我不以为然,上了车,就道:“别紧张,这两个小鬼头,花样多得很,我才不相信她们成了人质,身陷险境!”
  白素笑了一下:“看来确然不像,不过也难说得很,因为那四巧堂中的人,行事……乖张得很,不能以常理度之。”
  我道:“怎么一回事,听起来,有点像是武侠小说中的情节。”
  白素缓缓摇着头:“他们全是聋哑人、残疾人,在世上,自然难免受人欺负,所以行为偏激。他们第一代创始人,在清乾隆年间,得遇高人,听说那是一个女子,还是独臂神尼的再传弟子——”
  我听得兴趣盎然:“好哇,那是明清八大侠之中,哪一位的徒弟?”
  所谓“独臂神尼”,是明朝亡国之君,崇祯皇帝的女儿长平公主,所收的八个徒弟,在江湖上赫赫有名,人称“明清八大侠”,倒也不尽是稗官之言,而是确有其人,大有其事的。
  白素道:“应该是吕四娘,但年代久远,已不可考查了。”
  我道:“好家伙,和雍正血滴子也扯上了关系!”
  白素狠狠瞪了我一眼,我说道:“对不起,我并无轻视之意。”
  白素叹了一声:“这四巧堂中的人,最多的时候,也不超过五十个,却是人人各有所长。他们最恨的是欺躏残疾人的行为,一教他们遇上,虽然犯事的是小子,也绝不肯放过——”
  我听得悚然,也大是反感:“那他们会如何对付?”
  白素道:“爸告诉我,他们花长时间在对毒物研究过程中——那是他们自卫的方式,因为他们毕竟不如正常人,所以要另辟途径,谋求发展。”
  我心知白素对各色江湖人物,都很尊重,所以一句话在口中打了一个滚,并没有说出来。
  我想说而没有说的话是:想不到和毒手药王,也大有关连。
  白素续道:“他们的独门毒药,很是古怪,能令人在短时间内变成残疾。譬如说,他们知道有人在欺侮聋哑人,就逼那人服毒,服了毒药之后,那人便有十天八天,或是一个月半载,耳不能听,口不能言。那意思是叫那人也尝尝做聋哑人的苦况滋味,看他以后还会不会再去欺侮又聋又哑的可怜人。”
  我听了之后,不禁默然,因为这样的行为,似乎很是公平。
  我只是问了一句:“过后呢?”
  白素道:“他们对药物的控制,得心应手,到时,那人就恢复了正常。”
  我摇头:“这只怕也是传说,若是有人欺侮失去了双腿之人,难道他们也能令那人断了双腿一个月,到时又再长出两条腿来?”
  白素道:“你倒真能夹缠不清——他们能令那人下肢麻木,动弹不得,一如失了下肢。”
  我仍然摇头:“传说而已,岂可足信!”
  白素悠然道:“我还很小的时候,爸带我去见一个老朋友,那老朋友是一方大豪,爸去了之后,他家人却说他不见客。他和爸是极熟的,爸一路骂,一路闯了进去,谁也阻不住——”
  我听白素说着,也不禁神往,想想白老大行事的作风,一定是惊天动地之至。
  白素续道:“等到闯进内堂,见到了那老朋友,不禁大吃一惊。本来那老朋友是昂藏七尺之躯,神威凛凛的一条汉子,这时却弯腰拱背,十足是一个驼子,模样怪之极矣,我爸一问之下——”
  我挥言道:“莫非他因为欺侮了一个驼背人,所以被四巧堂的人处罚的?”
第二章 四巧堂
  白素道:“正是。”
  我仍然不由自主摇了摇头——虽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但要令人做一个短时期的驼子,这也未免太匪夷所思了。
  白素又道:“那大豪本身武功极高,可是他一说经过,更是骇人。”
  我扬了扬眉,静听分晓。
  白素道:“他那天带了几个伴当去打猎,回程时经过一处野店,进去歇脚。那野店的堂倌是一个驼子,有一个哑巴正和他比手画脚,也不知在说甚么,驼子一路后退,恰撞向那江湖大豪。江湖大豪怎能容人撞上身子,伸手就是一推。事出仓卒,他下手的力道,使得大了一些,一下子将那驼子推跌在地。这时,他想起了一句俗语:驼子跌筋斗,两头不着。所以笑了出来,怎知这一来,就惹了了!”
  我听到这里,咋舌道:“无心之失,竟也要受如此重惩?”
  白素吸了一口气:“后来,我爸问明白了,那哑巴正是四巧堂中人,事情经过他全看到了。出手推倒驼子,是无心之失,可是笑就不该。笑,就是有心欺弄残疾人,就要受惩!”
  我叹了一声:“这是野蛮人‘替天行道’的理论。”
  白素道:“我倒觉得理应如此,欺人残疾,是卑污行径,要受惩罚。”
  我不争下去:“好了,后来怎样?”
  白素道:“那大豪正笑着,那哑巴就哇哇大叫,扑了上来,身法之快,如鬼似魅,竟然未容大豪省悟到发生甚么事,就已站到了身前,而且一伸手,已捏住了大豪的咽喉。大豪这一惊,非同小可,百忙之中,采取了两败俱伤的打法,一拳就打向哑巴的心口。”
  我道:“嗯,一下子叫人抓住了咽喉要害,还能立即如此应变,此人武功大是不弱。”
  白素道:“不弱也不中用。他这里一拳打出,哑巴咧嘴一笑,竟然也一拳迎上去,两拳相交,大豪只觉得手骨欲碎,奇痛彻骨——”
  我听到此处,忙叫道:“等一等!等一等!这话不对头!”
  白素笑道:“是不对头,当年爸他老人家听到这里,也曾叫停。你且说,不对头在何处?”
  我道:“你说,那哑巴已抓住了大豪的咽喉,大豪这拳不是在极远的距离出,那哑巴如何有回击的馀地,发力出拳相迎?就算他能在近距发力,也必然先缩臂蓄力,大豪的一拳,早已打中他心口了!”
  白素道:“说得好,当年,爸也是这样问。大豪叹了一声,望了爸半晌,才道:‘老大,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你可曾听说过通臂拳?那哑巴就会这一门怪异的拳法,手臂随时弯转,硬是我一发拳,他就挥拳相送,而且力大无比,我手臂立时软垂下来!’”
  我呆了片刻,“通臂拳”之名,在武侠小说“见得多”,但武侠小说中的武术,和现实生活的武术,全然是两回事,这是人尽皆知之事。
  原来,在现实武术之中,也真有“通臂拳”其事,当真是匪夷所思之至因为这种武术,几乎是全然违反人体结构的。
  不过想深一层,传说的中国武术,几乎全和人身体的自然结构的功能,反其道行之,这才成为了一种特殊的本领。这其中就存在着一个十分值得深思的问题:是不是人对于自己身体的结构和功能,了解得太少了?
  我这里所谓“人体的结构和功能”,指的是如今实用科学所提出来的那一套,全世界奉为圭臬。事实上,中国的许多有关人体结构功能的理论,就与这一套“科学化”了的,至不相同——例如中医的理论,就是其中之一,更不必说道家的气功了。
  所以,有不少不可思议的有关人体的现象,实用科学的理论无法解释,这只能说明,如今的实用科学,对人体结构的功能,所知极少,才会有如此的情形出现。
  说转头,且说白素叙述当时的情形,说到那哑巴使出了通臂拳,一下子把江湖大豪的那一拳,顶了回去,且令得大豪手臂下垂,半边身子酥麻。
  那哑巴的动作,却快绝无伦,一抬手,已把一粒药丸塞进了大豪的口中。
  那时,大豪还被对方捏住了咽喉,口不得不张大。药丸一放进口中,那哑巴的手势,十分纯熟,手指略一使劲,那颗药丸已顺喉而下,吞进了肚中!
  那哑巴也在这时松手,身形一闪,到了驼子的身边,把驼子扶了起来,并且替驼子拍去沾在身上的尘土,颇是关切。
  这时,那大豪呆住了,冷汗直淋,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被迫吞下肚中的是甚么东西,若是穿肠毒药,他不知是不是有救?又若是甚么蛊毒之类,那岂非一生要受对方的荼毒?
  一时之间,倏而万念俱灰,觉得一生就此了结;倏而又觉得悲愤无比,要和那哑巴拚命,五脏六腑都在翻腾,心中更不知是甚么滋味。
  可是他人却始终呆在当地,汗如雨下。就在这时,眼前金光一闪,那哑巴又到了他的身前,这一次,哑巴的手中,却持着一块五寸见方的金牌。
  那金牌,显然是纯金打就,金光夺目。哑巳把金牌直送到大豪的眼前,大豪的双眼,虽然已被汗水弄得视线模糊,但倒也还可以看到,那块金牌上镌着“四巧堂”三个篆字。
  大豪毕竟是在江湖上闯荡过几十年的人,而且,这时,他的身子已开始渐渐收紧,不由自主,头向下低,身向前弯。江湖上种种有关四巧堂的传说,都一起涌了上来,他知道自己因推倒了那驼子,遇上了四巧堂的高手,要受惩罚了。
  他挣扎着,哑着声问:“要……我做多久驼子?”
  那哑巴不知是否凑巧,还是知道大豪有此一问,就在此时,向大豪伸出了三只手指来。
  三只手指在大豪面前一晃,那哑巴身影一闪,已经出了店堂。
  江湖大豪只觉得全身四肢百骸,无不在渐渐收紧,他几个伴当,直到此际,才定过神,围了上来,大豪忙道:“快护我回去!”
  没有到家,半途上,大豪的腰,就直不起来了,变成了驼子。
  他起初还希望,那哑巴的三只手指,是代表了三个时辰。三个时辰过去,腰背依旧,他就希望是三天,三天过去,还是直不起身子。等到白老大父女见到他时,已经过了三十多天,一个多月了!我听得又是吃惊,又是好笑,忙问道:“结果是多久?难道是三年?”
  白素道:“不,是三个月。三个月之后,他一觉醒来,身子已挺直如昔,药性已过去了——从此之后,他见到了残疾人,尤其是驼子和哑巴,简直如老鼠见到了猫一样,再也不敢有丝毫得罪之意,并且逢年过节,还广施善财给残疾人。”
  我吁了一口气:“四巧堂的高手,武功如此之高,平时……都做甚么?”
  白素道:“劫富,济贫——有残疾的贫人,得他们的好处者,不计其数。”
  我默然片刻,才道:“他们的堂口,名叫四巧堂,他们有哪四巧?”
  白素道:“你误会了,这‘四巧’二字,另有涵义。‘巧’是谐音,和窍同音。人有七窍,他们由于聋、哑,少了三窍的功能,只剩下了四窍,所以,才称自己的帮会叫四巧堂。”
  我道:“好心思,但不知为甚么不叫四巧帮,或是四巧会?”
  白素对答如流:“正如你所说,创堂人的心思好。他的意思是,虽然人人都有七窍,他们只有其四,怛一样是堂堂正正的人,不容其他人欺侮,要自强不息,这才取了一个‘堂’字,是自勉自励之意。残疾人纵使有人同情,但终究不如自强重要。”
  我听到这里,对白素的所知之多,已大是叹服,但是我又不禁有疑问:“这么一个冷门的帮会,何以你对之识之甚详?”
  白素微笑,却并不回答我的这个问题,我明知其中必然大有文章,古怪甚多,正想追问,忽然听到警车的呜呜声不绝于耳。
  其时,我们已将驶上通往机场的大道,面临一个三岔路口,只见三条路上,都有大队警车疾驶向前,分明是驶向机场而去的。
  路上的其他车辆,见了这种阵仗,都驶向一边,减慢速度,有的乾脆停了下来。
  我一见这等情形,失声道:“不好,机场中发生的事,远比我们想像的严重!”
  白素居然好整以暇,纠正了我一个字:“远比你想像的严重。”
  那意思是说,她早已想到事态严重,只是我后知后觉而已。
  我想起她在接到了良辰美景的电话之后,确然很是紧张焦急,可知她确然比我惊觉得早,所以我也无话可说。
  我非但没有减速,反倒加快了速度,这时,后面有两辆属于警方的中型吉普车追了上来,想是嫌我没有让路,大响喇叭,以示警告。
  本来,我的车经过戈壁沙漠改装,性能之佳,要高出追上来的车子许多倍,大可不加理会,加速前进,就可以把它们抛开去。
  可是,那两辆吉普车其中的一辆,却恶劣之至,在我还没有来得及加快之前,竟然疯了一样,冲了上来,在我车尾,重重撞了一下!
  虽然我没有即时让道给执行任务的警车,有不是之处,可是警车的行为,也未免太猖狂了。要不是我在被撞之后,立时踏下油门,车子绝尘而去,再给他撞上两下,怕要车毁人亡!
  连一向不动气的白素,也不禁扬了扬眉,我“哼”了一声:“赶路要紧,记得他的车号了?”
  白素点了点头,我的车已驶上了通往机场的大道,只见前面,四辆警车,一字排开,阻住去路,同时有一大块告示牌,上面写着怵目惊心的红色大字:“警方执行紧急任务,此路已封!”
  我只好停了下来,只有响着警号的警车,可以疾驶向机场。
  白素道:“大事情,听听收音机怎么说。”
  一言提醒了我,忙打开收音机,恰听到特别报告:“本台最新消息,机场发生大规模劫持人质事件,约有超过三百名人质,被一男两女劫持,目的似是想阻止飞机起飞。警方特种部队正在紧急应付,赴机场的路,已被封锁,请驾车人士注意。”
  才听到这里,“蓬”地一声响,一阵震动,我的车尾又被撞了一下。这一下,由于我的车停着不动,所以更是剧烈,若非我和白素的身手,懂得在紧急中如保护白己的身体,非受伤不可。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白素笑了一下:“不必教他怎么做人!”
  我被白素一说,也立时心平气和:“对,为甚么要使他变得聪明?”
  说话之间,一个身形高大的警官,已经自吉普车上跳了下来,面目颇为英俊,可是有一股戾气,那种不可一世的神态,正证明他内心的浅薄无知。
  他下了车之后,一伸手,一拳打在我的车顶之上,又立时一脚踢向车门。
  我刚想下车,调侃他几句,另一辆警车疾驶而来,在车中传出了一下呼喝声:“你又在生甚么事?”
  那警官一怔,一副愤怒之色,指着我的车:“我要拘捕这车的司机!”
  驶来的车中,一个穿便服的人下车,我一看到他,就笑了一下:“有人替我们挡麻烦了!”
  那下车的,不是别人,正是我所熟悉的警方特别工作室主任黄堂。
  他显然早已认出了我的车子,也知道我在车中,所以急步向前走来。
  其时,那高个子警官已想拉开车门,拉之不开,对车子踢了几脚,竟然拉出了佩枪,就待射向门锁。
  堂抢过来,飞起一脚,踢向那警官的手腕。那警官看来高大威武,行动也如凶神恶煞一般,可是却很是脓包,竟未能避开黄堂的这一脚,一下子被黄堂踢中,手中的枪,直飞向天。
  就在这时,白素倏地自另一边车门穿出,一下反弹,上了车顶,在车顶上略一借力,跃起两公尺高下,就在半空之中,把那柄枪接在手中,再轻轻巧巧,落下地来,当真是兔起鹘落,好看美妙之至。
  白素落地之后,把手中的枪倒转,还给黄堂,笑道:“幸亏你及时赶到,不然,我当家的不识趣,只怕要成枪下冤魂了!”
  堂的神情尴尬之至,想道歉,又不知该如何说才好,想要责备那警官,但想必由于那警官实在太凶顽,朽木不可雕,骂了也是白骂,更不知如何开口。
  他胀红了脸,一顿足,连声道:“真是……真是……”
  这时,我也下了车,那警官在惊呆中定过神来,神色悻然,大声道:“黄主任,我和你并无统属关系。”
  堂冷冷地道:“上头已命我全权处理此案,这两位,是我请来相助的!”
  那警官傲然道:“哼,那我就带人撤退!”
  堂道:“不,你那一部分人,暂时归我指挥,这是命令!”
  堂说着,把枪向那警官递了过去,那警官伸手去接。我看到白素中指一弹,弹出了一颗极小的砂粒,那警官才接枪在手,砂粒便弹中了他手腕上的“尺关穴”。那么小的砂粒,白素用的力道又恰到好处,他可能连感觉都没有,可是穴道受了力,却令他五指,刹那之间,变得一点力道也没有。
  他才接枪在手,还没有握紧,五指力道消失,自然那枪也跌落地上。
  他呆了一呆,哼了一声,立即俯身去拾枪。白素的第二颗砂子,又已弹出,他身子还没有直起来,枪又失手跌落地上。
  我已忍不住炳哈大笑了起来,黄堂先是一怔,接着也哄然大笑。
  那警官虽然凶顽,但并不笨,自然也知道了有人在捉弄他,可是却绝无法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不过当然也可以知道和我们有关。
  所以,他向我怒视了一眼,又伸手去抓枪。
  我看他这一瞪之时,目光之中,竟充满了怨羞,心中感叹,怎么会有这等暴戾之人,实在令人反感。所以我趁他身子还没有站直,疾伸脚在地上踢起了两枚小石子,激射而出,射在他的腿弯处。
  这时,他如果站直身子,这一下未必能令他怎么样,至多觉出腿弯上略略一麻而已。可是这时,他正俯着身,身子本就向前倾,自行有一股力道在那里,我这一击,只不过是顺水推舟,借他自身的力道,去对付他自己。中国传统武术之中,最懂得这种利用,所谓“四两拨千斤”者就是。
  那四两如何拨得动千斤?只是由于千斤本来有千斤力在,被四两因利就便,加以利用了而已。
  那警官一中了我的暗招,陡然之间,双腿一软,身子向前倾去。他还想稳住身子,不仆倒在地(这一点,也早在我计算之中),两股力道一错,全集中在腿弯上,所以双腿一曲,身不由主跪倒在地。
  堂对这人,想必也绝无好感,因为他竟然在此际落井下石,呵呵笑着:“知错就好,不必跪下行大礼了!”
  一句话,令那警官的面孔,胀得血红。他手在地上一撑,跳了起来,握枪左手。看来,若不是他还有一丝良知,知道开枪对他自己的严重后果,说不定就向我们三人,乱枪扫射了。
  堂也看出了情形不对,一个箭步,挡在他的面前,喝道:“收起枪!”
  那警官脸色由红而白,用力收起了枪,僵立着,一动也不动。
  我知道这类人的脾性,死要面子,一时之间,还弯不过弯来。最后的办法,是当他不存在,所以我向黄堂道:“机场的情形怎么了?”
  堂一挥手,突然冒出了一句令我和白素两人都愕然的话来。
  他道:“良辰美景这一对活宝贝,这次闯大祸了,谁也保不住她们!”
  我惊讶道:“她们怎么呢?”
  堂道:“她们和一个来历不明的男子,劫持了超过三百名人质,要胁机场停止运作二十四小时,甚么飞机都不准起飞。”
  我更是骇然:“你误会了吧!.我们接到她们的电话,说是她们成了人质,要我们立即前去解救!”
  堂闷哼一声:“可是我接到的报告是,机场警卫的武装,全是被一双身穿衣、来去如飞的美女解除的,难道会有错?”
  白素道:“别在这里争了,去到现场再说。”
  堂提议:“上我的车,随时可知最新的情况。”
  我和白素一跃而上,黄堂也跟了上来,一个年轻的警员驾着车。黄堂一上车就说:“报告最新的情况!”
  通讯仪中立时传出了报告:“没有大进展,被劫持者之中,有感到不适,需要就医者,都被释放。劫持者的目的,还未曾弄清,只是不让所有飞机起飞。”
  堂道:“那一双红衣女子,是怎么一回事?”
  报告道:“不清楚,她们动作快绝,和主要劫持犯是……一气的!”
  我喝道:“说话要负责,有甚么证明?”
  作报告的显然不知道插言的是谁,犹豫了一下,才道:“她们……缴了警卫的武器,一起放在劫持犯身前,由劫持犯使用。”
  堂吃了一惊:“有多少武器被……缴去了?”
  报告的声音苦涩:“单是自动步枪,就有三十二支之多,全上足了子弹。”
  我也吃了一惊——一个人如果手头拥有三十多支上足子弹的自动步枪,那么,劫持上千人,也足够了!
  由此可知事态的严重,实是超乎想像之外。
  白素沉声问:“请问清楚,两个红衣女子,究竟是甚么角色?”
  堂照白素的话问了,报告有点迟疑:“不是很确定,她们自称也是被劫持的,可是却又一直在替劫持犯做事,不但帮他收集武器,而且,还帮他发号施令——”
  听到这里,白素打断了话头:“等一等,她们能和那个聋哑人沟通么?”
  报告又迟疑了一阵:“也不能肯定,那聋哑人能使用的手语,警方的手语专家一点也不懂。可是,不准所有飞机起飞的要求,却是两个女子提出来的,她们说,那正是聋哑人的要求,也不知她们何由得知。”
  我不由自主,伸手在自己的头上,轻轻拍打一下,因为事情看来乱成了一团,简直是乱七八糟,到了难以弄得清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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