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科幻小说>> 倪匡 Ni Kua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5年5月30日)
尸变
  第一部 海上遇险见怪船
  第二部 化敌为友有事相求
  第三部 棺材里伸出手来
  第四部 来历不明的奇人
  第五部 异乎寻常的尸体
  第六部 一个医生的意见
  第七部 保险箱中的宝物
  第八部 吞吃秘密
第一部 海上遇险见怪船
  “尸变”是一件令人想起就不寒而栗的怪事,而这样可怖的事,又和一个曲折的故事连在一起,那自然更引人入胜。在未曾叙述这故事之前,我必须说明几点。
  第一,这是一个很有恐怖意味的故事,但绝不是故作恐怖,耸人听闻。
  第二,尸变的传说,古今中外都有,也许有人认为尸变和科学,扯不上关系。但其实不然,在生物实验室中,切下了青蛙的大腿,找出它的神经,用电去刺激它,青蛙的大腿,便会作跳跃的反射,这是任何中学生都知道的常识。而古今中外一切有关尸变的传说,也和电有关,例如外国的传说,雷电之夜,尸体会起来行走;中国的传说是猫在死人身上走过(猫爪磨擦,产生静电),便会尸变等等,这个故事中发生的尸变,和传说中的略有不同,后文自有明叙。
  第三,这只是一个“故事”,在故事中的一切,如果与某些事实有巧合之处,纯属偶然,再一次声明:那只是一个故事!
  如果这是一个“鬼故事”的话,那么它的开始,和一般鬼故事却不同,它不开始在风雨凄迷的午夜,而开始在一个风和日丽,阳光普照的下午。
  仲秋时分,我性好活动,自然不肯躲在家中,一早就驾艇外出,驾的是那种有帆的小艇,只有我一个人,那种小艇在出海之后,可以不受任何尘世间的声音所骚扰,可以使得自己的心灵,真正陶醉在大自然之中。
  在中午时分,突然起了一大片乌云,那一大片乌云以极高的速度向着我盖来,我的航海经验虽然说不上如何丰富,但是一看到这样的情形,也可以知道天要变了。
  最佳的应付办法,是立即回去。于是我扯起了帆,开始的十五分钟,还算顺利,帆孕足了风,高速行驶,但是接着就刮起了旋风。同时,海面波涛汹涌,变成了一片暗灰色。
  小帆船绝不适合在风浪中行驶,又没有呼救的设备,旋风猛烈令得风帆被卷去了一半之后,船就开始在海中打起转来,无法控制。
  我只好用力地扳舵,帆艇向西飘去,约莫在半小时之后,我才有了获救的希望。
  我看到远远有一艘船的影子,那船还离我十分远,使我获得可以得救的信念是,我的帆艇,这时正向着那船飘去。
  当我才一发现那一艘船的时候,我只看出那是一艘船,但那究竟是什么样的船,我却看不清楚。
  但在又过了二十分钟之后,那船的轮廓,便已渐渐明朗了,那是一艘古色古香的典型中国帆船!
  现在有许多人,喜欢将豪华游艇的外型,装饰成中国式帆船,它的桅杆上帆是落下来的,但它仍在前进,速度十分快,我们已渐渐地接近,我开始大叫。
  当我开始大叫时,暴雨已然泄下,我全身在半分钟之内,便已湿透,而乌云也已遮没整个天空,当然,波浪更加汹涌了!
  我叫了没有多久,那船上的人便已注意到了我,他们先向我指指点点,接着,便有人冒雨走上甲板,来到船舷上望着我,我的小帆艇距离他们只有七八码了,我大声叫道:“我遇险了,请你们救我!”那船上有几个身形十分粗壮的人,看来像是水手,他们其实不必听到我的叫唤,也可以知道我遇险了,他们之中的两个,抬起了一盘缆绳,用力一抛,向我抛了过来,同时叫道:“接住它!”
  他们抛出的绳子,绳头“拍”地一声,打在我的小帆艇上,我连忙伏下身,将绳子先在我的小帆艇上绕了几绕,绑住了我的帆艇,那船上那几个水手在合力拉着,我的小帆艇和那船迅速地接近,终于靠在一起。
  我拉着绳子,向上爬去,船上的水手也在叱喝着,替我出力,不消多久,我的双手已然攀住那艘舶的船舷,只消一耸身,就可以上船了。
  可是,也就在此际,只见一个人从船舱中走了出来,厉声喝道:“你们在做什么?”
  当我的双手一攀上船舷之际,已有五六只手伸过来拉我,那一下呼喝声传了出来,那几只伸出来的手,立时缩了回去。
  我抬起头来,首先看到那四五个水手,像是做错了事的小孩子一样,一动也不动地站着,雨水洒在他们黝黑的脸上,而他们脸上的神情,都十分尴尬。
  我也看到了那个发出极之严厉的呼喝声的人。
  那是一个中年人,他穿着一件黑胶雨衣,他的面色,十分苍白,甚至可以说,是接近灰白色的。他有一个十分瘦削的脸,和一双比常人来得大而向外突出的双眼,是以给人以一种十分阴森之感。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但是从他厉声一喝,那些水手便一点不敢动这一点来看,那人可能是一位十分严厉的船长。他那双眼也正瞪着我,然后,他又大喝了一声,道:“你们在干什么?”
  那四五个水手中的一个,战战兢兢地道:“我……我们发现了一艘小艇,艇上的人在求救,是以我们抛绳子给他,将他救上船来……”
  那水手的话,可以说一点也没有讲错,可是那家伙却像这个水手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一样,直冲到了他的面前,“呸”地一声:“放你的狗屁,你为什么自作主张,你问过我么?”
  看到那人的这样的态度在责备那水手,我的心中也不禁大是有气。虽然,那船或者是他的,而我也正要他收留,但是在海上航行的人都知道,搭救在海上遇难的人,实在可以说是一项义不容辞的任务,他实在不必作威作福,我也不必卑躬膝曲。
  我双臂一发力,上半身便已越过了船舷,接着,我再一耸身,便已上了甲板,我大声道:“先生,水手并没有做错什么,你不必那样责备他们!”
  我的话才一出口,那人倏地转过身来。我从来也未曾看到一个人的神情如此之紧张,如此之充满了戒备的神态的,那人这时的体态神情,我实在想不到适当的形容词来形容他。
  我只好用较罗唆的字句来形容他,他那时的情形,就像是我登上船的目的,是来抢他的爱妻一样,或者,他的神情像是他是一块极好草地的保护人,而我是一头闯进草地来的野猪!
  他的神态是如此之异特,是以令得我也呆住了!
  他一转过身来之后,双手紧紧地握着拳,用极其尖锐的声音叫道:“你是什么人?你为什么登上我的船?将他赶下去,你们全站着干什么,将他赶下去!”
  他最后的几句话,是呼喝水手将我赶下去的,那几个水手显然不想执行他的命令,但是却又不敢明显地违反他,是以懒洋洋地向前走来。
  这时候,我的心情可想而知:当你不幸在海上遇到风暴,而你所搭乘的又是一艘毫无抵抗风暴能力的小帆艇,那已够糟糕的了;有幸你遇到了一艘船,可是船上人竟不讲理到这种程度,竟要命人将你赶下海去,你会有什么感觉呢?老实说,我是啼笑皆非的,我尽量抑遏着自己心中的怒意,也尽量使我的声音听来心平气和,我沉声道:“先生,我遇到了风暴,而你的船正在海中央,我想你不是要看我掉在海中淹死吧!”
  那人的横蛮和不讲理到了没有人性的地步,他挥着手,发疯也似地跳着,叫着:“那是你的事,而这是我的船,你滚,滚下我的船!”
  他的手指直指着大海,他竟要我在那样的情形下,滚下大海去!
  我的一生之中,稀奇古怪的人,见过不知多少,可是我却还是第一次见到那样的人,这时候,我心中的怒意反倒没有了,我只感到好笑!同时,我对那人,也生出了一股怜悯之意来,因为那人的言语和行动,分明证明他是一个心理和神经都有问题的人。
  我侧过头去,去问那几个水手:“船上还有什么人没有?难道只有他一个人么?”
  可是那几个水手还未及回答我的问题,那人已然向我疾撞了过来,他那一撞,来得突然之极,而且撞击的力道,也着实不轻!
  我被他一撞,甲板上又滑,不由自主,退开了五六步,几乎就此跌下大海去,可是我立时一跃向前,一伸手便执住了他的衣领!
  如果是早几年,我的脾气不好的时候,那家伙一定要饱尝我的老拳,但现在,我的脾气毕竟已好了许多了!
  所以,我一抓住了那人的胸前衣服,我便想到,那是他的船,我登上他的船,首先是我的不是,他有权不欢喜我。我立时又放开了手:“我必须留在你的船上等暴风过去,我想,你总不致于坚持要我离开你的船的,是不?”
  “不行,不行!”那人叫了起来:“绝对不行,你必须立时离开!”
  我苦笑了一下,那人实在是不可理喻,而我实在又想不出如何才能使他答应让我留在他船上。而就在这时候,我只听得船舱之内,传来了一个老妇人的声音,发了一句话。那老妇人所发的,是中国福建北部山区,一种十分冷门的方言。
  我对各地的方言,都素有研究,所以我听出那老妇人在叫道:“阿保,外面吵什么?”
  那人立时用同样的方言回答道:“阿母,有一个人上了我们的船,他还硬要留在我们的船上,我正在赶他下去,我一定要赶他下去!”
  我笑了一笑,也用同样的方言叫道:“阿婆,你的儿子想要我在海中淹死啦,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要害人命啦!”
  我学那种方言,虽然不能学得十足像,但是也有八九成,那人突然一呆,显然他绝料不到我竟然会讲他们家乡的语言。
  而舱内的那老妇人也呆了一呆,然后道:“阿保,是自己人啦,问他是哪一村的人啦!”我心中更觉得好笑,向前走去,我想到船舱中去和那老妇人说过明白,可是我才走出了两步,那人又拦住了我的去路,大喝道:“你想做什么?阿母,他不是我们的人,他是外乡人!”
  船舱中那老妇人却讲道理,她道:“阿保,外乡人也好,自己人也好,这么大风雨,就让他在我们的船上避避风雨好啦!”
  那人面上的神色更加难看了,他连忙叫道:“那怎么行?阿母,你忘了我们的船上——”
  他讲到这里,陡地想起我是懂得他们的方言,是以立时向我望来,住口不言,面上的神色,难看到了极点。这时,我的心中,也疑惑之极!
  那人坚持不许我上船,我早知道一定是有原因的。但是我却不知道那是什么原因。如今,从那人讲了一半的话中,我却有点端倪了。
  我可以猜得到,那人坚决不让我留在他的船上,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他的船上,有着什么不能让我看到的神秘东西!
  我心中立即问自己:那不能让我看到的东西是什么?是鸦片?是军械?还是其它的走私品?毫无疑问,那一定是非法的,见不得人的。要不然,何以那人一定要将我赶下海去呢?
  我倏地伸手,抓住了那人的手腕,冷笑着:“这是一艘走私船,是不是?”
  那人勃然大怒,骂道:“放你的狗屁,你当我是什么人?我叫郑保云,你将我当作什么人了?”
  我陡地一呆,抓住他手腕的手,也不由自主松了开来。那被我当作是神经汉,一定要将我赶下海去,不许我在他船上的人,竟然是郑保云!
  郑保云的本身,或者还不十分出名,但是他的父亲,却是举世闻名,他父亲在亚洲各地,经营着好几项事业,全是这几项事业的顶峰人物,他的父亲是世界著名的富翁之一,那是绝无疑问的事情。当然,创业的老头子已经死了,现在的富翁,正是我眼前那面色苍白的人:郑保云!
  我对于郑保云这个人,并不是十分熟悉,但是却听说过不少有关他的传说,据说他从小就被送到美国去读书,他读书的成绩非常好,有好几个博士的头衔,在他父亲过世之后,他就接管了他父亲的一切事业。我所知道的,只不过如此而已。
  如果他是郑保云的话,那么在他的船上,见不得人的东西,自然不是什么私货,而是另有别情。
  我松开了他的手,他还在喘着气发怒,我沉声道:“对不起,郑先生,我听过你的名字,我也绝不愿追究在你船上,见不得人的东西是什么,我只不过想避过这一场风雨而已!”郑保云当我提到“见不得人的东西”之际,他面上的神色又变了一变。
  郑保云道:“你不能在我的船上,你回你自己的小艇去,那小艇既然附在我的船上,那就绝不会翻转,这是我最大的容忍了!”
  这时候,风雨正剧,而我的小帆艇上,根本没有什么可以遮掩的东西!比起要赶我下海,虽然好些,但是却也好不了多少。
  我忙道:“那个……”
  可是我才讲了两个字,郑保云已大声叫道:“你私自登上了我的船,我完全有权将你赶下海去,我的水手绝不会对外人泄露!”
  我冷冷地道:“你说得对,以你的财势而论,的确可以胡作非为,谢谢你准许我的小艇,附在你的大船之旁,但是我可以知道你的船是向何处航行的么?”
  郑保云一定是一个极其敏感的人,要不然,就是有什么事在使得他特别敏感。是以他一听得我那样问他,又跳了起来:“那不关你的事,风平浪静之后,你立即离开我的船!”
  我怒道:“如果那时候,船正在太平洋之中呢?”
  “那是你的事,我管不着。”
  我忍住了一肚子气,我已下定了决心要报复,是以我当时并不说什么,只是道:“你说得是,我明白了,没有你,我已经淹死了!”
  他狠狠地道:“你明白这一点就好,快下去!快下去!”他用双手赶着我,我反正已打定了主意,是以并不反抗,跨出了船舷,顺着绳子,又回到了我的小帆艇之上。
  那时,风雨越来越大了,我一到了小艇上,听不到他的声音,但是却还可以看到他在指手划脚;他一定是在吩咐着水手监视着我,不许我爬上来。
  然后,他在甲板上消失了。
  我在小帆艇上,浪头一个接一个盖上来,风雨又十分大,我一生之中,从来也没有过那样狼狈的处境。但是总算好,我的小艇不致于倾覆。而风浪虽然大,郑保云的船,却随着浪头的起伏,在海中平稳地航行着。他那艘船一定有着了不起的龙骨和超特的机器!
  那船虽然不大,然而毫无疑问,它是适合在大海之中航行的。
  我将自己的身子缩成一团,用带子将自己固定在船桅上,我也已然决定,郑保云那样对付我,我一定要将他那见不得人的秘密揭穿,作为报复。
  当然,我要弄明白他那绝不想给人知的是什么秘密,就必须登上那艘船。不错,我正准备那样做,但我还须忍耐些时候。我相信现在,不但甲板上的水手在监视看我,郑保云也一定在监视着我。
  我要等到天色黑的时候再行动,在这样的风雨之中,天色一黑,一定什么也看不到,我要爬上船上去,郑保云也难以对付我了。
  我心中设想了很多可能,去想像郑保云船上不想被人知的是什么东西,但是却一点头绪也没有。
  风雨之际,天色黑得特别快,很快地,我便看不见甲板上的人了。我看不到甲板上的人,甲板上的人自然也看不到我了!我趁着巨风稍弱的时候,深吸了一口气,攀着绳子,向大船上攀去。
  不消多久,我双手已然抓住船舷了,我慢慢探出头去,向甲板上看。
  只见两个水手,穿着黑色雨衣,在甲板之上,缩成了一团,我正在考虑如何对付他们两人之际,却听得他们讲起话来。
  左边的那个叹着气:“小艇上的那人,不知怎样了?唉,算他不够运!”
  另一个则道:“看来他像是很强健,希望他可以捱得住,我看风雨明天就要过去了!”
  那一个又道:“风雨过去了也不是办法啊,那时我们在大海中,他一艘小艇,什么时候,才能够飘到岸上,还不是一样死?”
  另一个则道:“我看,郑先生或者会准他的小艇,拖在大船之后,一齐到马尼拉去的。”
  那一个“哼”地一声,道:“不用想!”
  另一个也不再出声,他们两人将身子缩得更紧,显然他们在甲板上受风雨袭击的滋味,也不会好受,比我也好不了多少!
  从这两个水手的对话之中,我至少知道了两件事。第一,这艘船,是到菲律宾去的,目的地是马尼拉。第二,在大船上,我的敌人只是郑保云一人,船上的水手,都同情我。
  尤其是第二点,对我来说,十分重要,因为那对改善我的环境,和我想追究郑保云的秘密,十分有帮助,至少,我可以不必用武力对付那两个水手了。
  我又等了一会,双手用力一按,身子打横一滚,便已滚上了甲板。
  我的身子才在甲板上滚了两下,那两个水手便已然一齐站了起来,我也连忙一跃而起。这时,风浪仍然十分大,是以我们三个人的身形,其实都是站立不稳,在不断摇晃着的。
  我忙压低了声音:“两位,请你们别张声,我在下面实在忍不住了。巨浪不断向我撞来,如果我不爬上来的话,我一定会死了!”
  那两个水手着急道:“可是,如果船主知道你在船上,我们也不得了啊!”
  我完全相信他们两人所讲的是实情,我立时问道:“你们可知道,这船上有着什么古怪,以致他坚决不肯让我上船?”
  那水手道:“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又问道:“船到什么地方去过,去作什么?”
  一个水手道:“船到郑先生的家乡去过,接郑先生的老娘,和将郑先生阿爸的灵柩,运到菲律宾去安葬。”
  我从他们的话中,立时想到了一点,那灵柩可能有蹊跷。灵柩之中,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呢?这倒要好好查究一下。
  我又问:“郑先生的父亲死了多久?”回答是“我们不知道。”
  我想了一想:“我要进船舱去看看,你们别出声,我会十分小心,不让船主知道的,就算被他发觉了,我也决不会牵涉你们两人的!”
  那两个水手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我站起身子来,向前走着,我并不从日间郑保云出来的那个门中进去,而是摸到了船尾,我走得十分小心,因为在风雨中,我随时可能掉下海去。
  来到了近船尾的一扇门前,我握住了门柄,旋了一旋,门已可打开来了,我迅速一推,闪身而入,又立时将门关上。
  虽然那只是极短的时间,但是狂风依然从门中,卷了进来,我听得“砰”地一声,像是吹倒了什么东西。
  我背靠门站着,心中十分紧张。
  但等了好久,我并没有听到什么别的声响,水手多半都睡了,机器声均匀地响着,在驾驶舱中大概还有人,而我现在,是在什么地方呢?
  我闭上眼睛一会,使之习惯黑暗,从前面一扇门的门缝中射出来的光芒,已可以使我约略看清楚眼前的情形了,那是相当大的一个舱。虽然这艘船的动力部分,是第一流科学技术的结晶,但是它的装饰部分,却是极度古老的。
  这时,我看到了两张八仙桌,并放在一起。在靠舱壁之处,似乎还供着一个祖先的神位,在神位前,是几只香炉。围着八仙桌的,是几张椅子。
  靠着另一边舱壁的,也是椅子和茶几、全是酸枝木镶云石的旧式家具。
  我看清楚了这个舱中没有人,胆子更大了不少。而我才从风雨中来,一进了这个舱中,像是已到了温暖、安全的另一个天地一样。
  我吸了一口气,抹去了我脸上的水珠,小心地向前走着,但是我只向前走了两步,便发现我的鞋中因为积水太多,而在走动之际,发出“滋滋”声来,是以我又停了下来,除去了我的鞋子。
  也就在这时,我听得“砰”地一声响,像是有人打开了门,重又关上似的。
  我赶紧闪了一闪,紧贴着舱壁而立,然后,我却又听不到什么了。
  大约等了一分钟,我便听得有人讲话的声音,一个人道:“郑先生,我从来也未曾驾驶过那样好的船,你看,风速计上的速度是每小时三十里,但是船却稳得就像在平静的湖面上行驶一样!”
  接着,便是郑保云的声音:“很好,速度还可以提高一些么?”
  “我来设法,郑先生,我一定设法。”
  “对了,你必须设法,只要比预定的时间早到,即使是早到一分钟,你们就可以得到奖金,早到的时间越多,奖金就越高!”
  “是的,我们一定尽力,郑先生,听说有人想上船来?是不是?”
  郑保云的声音十分粗:“你们不必管别的事,只要使船如何驶得更快就可以了,知道了吗?”
  接着,至少有两个人齐声道:“知道了!”
第二部 化敌为友有事相求
  他们双方的对话,我听得很清楚,而且可想而知,和郑保云在讲话的人,一定是船上的驾驶人员。
  但是,听了他们的对话之后,却又有一个疑问,升上了我的心头:为什么郑保云要那样急速到马尼拉呢?如果他们有什么急事的话,那么他应该搭飞机,而不应该搭船。
  由此可见,他并不是想他自己急于到达目的地。必须尽快到达目的地的,是另外的东西,是在这艘船上的,是不便用飞机运载的!
  我想到了这里,仍然是茫无头绪,而就在这时,突然“卡”地一声,那扇门缝中有光线透出来的门,突然被打了开来!
  我也立即看到,郑保云已从这扇打开的门中,向外走了出来!这一切,实在是来得太突然了,突然得我根本来不及去躲避!
  在那一刹那间,我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只好用背脊紧紧地贴在舱壁上,希望因为黑暗和我紧贴着舱壁,使得郑保云不注意我。
  郑保云一走出来,就关上了那扇门,那使得我放心了一些,因为这样一来,舱中十分黑暗,他发现我的可能,就少了许多了!
  我屏住气息,一动也不敢动,只见郑保云穿着一件睡袍,慢慢地走到了八仙桌旁,在八仙桌旁的凳子上,坐了下来。
  他虽然背对着我,但是我心中却在不断地祷念,希望他快一些离去。因为我连气也不敢出,动也不敢动,那样站着,连我自己也不知可以坚持多久。
  而如果我略动一动的话,那么,我一定会被他觉察,那我的处境就十分不妙了,在大怒之下,他可能将我抛下海去!
  但是郑保云坐了下来之后,却全然没有离去的意思,他手撑着头,也一动不动地坐着。从他那种坐着不动的姿势来看,可以看出他完全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究竟在想什么呢?他是一个亿万富翁,在这个有钱可使鬼推磨的世界里。他有着什么烦恼呢?
  照说,他是不会有什么烦恼的,但是事实上,烦恼却正深深地困扰着他,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这一点!
  时间慢慢的过去,足足有十分钟之久,他仍然一动也不动地坐着!
  他可以一动也不动地坐着,而我却支持不住了,或许是由于我从风雨之中,突然来到了这个船舱中的缘故,又或许是因为我忍住了呼吸太久了,是以我的喉咙中,渐渐觉得痒了起来。
  开始的时候,那种痒还可以忍受,但是它却越来越甚,而且又是痒在喉咙中,绝不是我伸手能够搔得到的。我开始左右摇摆头颈,但是没有用,我又用手按住喉咙,但是痒得更甚。
  到我实在没有法子忍受的时候,我逼不得已,在喉间发动了几下“咯咯”声来,我还希望外面的风雨声会将这几下轻微的声音遮掩过去,也希望正在沉思中的郑保云听不到那几下声响。
  可是,就在我的喉间,发出那几下声响之际,郑保云倏地转过了身来,望定了我!
  在那样的情形下,我除了仍然僵立着之外,一点别的办法也没有,我看到郑保云的身子,猛地一震,接着我听到他“飕”地吸进了一口气。
  通常,人只有极度惊骇的情形下,才会吸下那样深一口气的,但是郑保云看到了我,吃惊的应该是我,他为什么要害怕呢?所以我想,他大概是想不到忽然会见到一个人,是以才如此的。
  而郑保云的惊恐,还在持续着,他已然站了起来,他的一只手按在八仙桌上,他的身子在簌簌地发着抖!
  我实在想不透郑保云看到我之后,为什么会如此害怕,这条船是他的,在海上,他的话就等于是法律,而事实上,他只要叫一声的话,至少有两个人,是可以在几秒钟之内赶来帮他的。他的处境是如此有利,那么,他在发现有一个黑影之后,何必如此吃惊呢?
  当然,我没有将心中的疑问向他提出来,因为我的心中和他一样吃惊,我并不是没有急智的人,但是在如今那样尴尬的情形之下,我却不知怎样才好?虽然是在黑暗之中,我绝看不到郑保云的脸面(当然郑保云也看不到我的脸),但是我却可以感到,他正在盯着我(我相信他也可以感到我在盯着他)。
  我们两人就这样对峙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觉得背脊上阵阵发麻。
  我知道那样僵持下去,实在不是办法,我必须打破这个僵局,或者可以令得他不暴跳如雷,每一个人对自己的家乡话,总有一份亲切感的。
  于是我开口道:“请你原谅……”
  但是我只讲了四个字,便住了口。因为我才一开口,便发现我因为过度的惊惧,喉咙发干,是以我发出来的声音,十分干涩难听,根本听不清我是讲些什么,只不过可以听出那种乡下话的特重尾音而已。
  我停了下来之后,是准备咽一口口水,再来讲过的。可是,不等我第二次开口,我就看到郑保云的身子,突然向下软了下来。
  他软下来的那种动作,十分异特,就像是他全身的骨头忽然消失了一样!
  身子突然那样软了下来,唯一的可能,便是这个人已然昏了过去。我同时也听到了他发出了一下呻吟声,这令得我更是奇怪,我的惊恐消失,因为郑保云竟昏了过去!
  郑保云的突然昏厥,对我来说太突然了,当我赶到他身边的时候,他碰到了一张椅子,发出了砰的一声响。
  我双手插入他的胁下,将他的身子抬了起来。也就在这时,舱门被打了开来。
  当然,那是那张椅子跌倒的声音,惊动了驾驶舱中的两个人,门一打开,一个人便向外走来,那人才跨出门一步,便大声喝道:“你是谁,你在这里作什么?”
  我回头瞪了他一眼:“先别理会我是谁,郑保云昏过去了,有白兰地么?”
  那人更是惊惶失措:“有……有威士忌……”
  我已将郑保云抬上了八仙桌,令他的身子平趴在桌上,道:“一样,着亮灯,快拿酒来。”
  那人慌慌张张地着亮了灯,向驾驶舱中叫了几声,又奔了进去,拿出了一瓶威士忌来。
  而我在这短短的半分钟内,早已趁机打量了郑保云一下,不错,现在躺在八仙桌上的正是凶神恶煞也似,要将我赶下大海去的郑保云。
  这时,他仍然未曾醒转来,脸色苍白,我敢说我从来也未曾看到过有一个活人而有着如此难看的脸色的。
  我用力拍着他的面颊。他的头部,随着我的拍动,而左右转动着。我旋开瓶塞,抬起了他的下颏,将瓶中的威士忌向他口中倒去。
  郑保云立时猛烈地呛咳了,他的身子,也随着他的呛咳而抽搐。
  一分钟之后,他坐了起来,手仍撑在桌面上,他双眼睁得老大,但是我仍然怀疑他究竟是不是看得清眼前的东西,因为他的目光,是如此之散乱。
  他面上的神情,惊骇绝伦的,先是他的喉际,发出“咕咕”的声响来,终于,他开了口,自他的口中,吐出了一句话来,他叫道:“天,他……他竟会讲话了,他……走出来了!”
  这句话,不但我听了莫名其妙,连在我身边的那个人,也莫名其妙,因为我听了郑保云的那句话之后,我立时转过头向那人看去,只见那人的脸上,也是一片茫然之色。
  我还没有说什么,便听得那人道:“郑先生,你怎么了?你为什么昏了过去?”
  郑保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抬起头来,紧紧地抓住了那人的肩头,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你,你可曾看到什么?”
  那人反问道:“看到什么?没有啊,郑先生,你看到了什么?”
  郑保云的身子,又发起抖来,我想笑,但是却又怕激怒了郑保云,因为郑保云害怕成那样,只不过是看到了我而已!
  这时候,我更可以肯定,郑保云的而且确,神经不很正常,至少他患有极度的神经衰弱。而我也感到我非出声不可了,因为只有我出声,说明他刚才看到的是我,才会消除他的恐惧。
  是以我道:“郑先生,刚才在黑暗中的是我!”
  郑保云似乎根本不知道我在一旁,是以我一开口,他又吓了一大跳,立时转过身来,用他惨白的脸对着我。那张脸上,起先只有惊恐,但渐渐地,惊恐已经化为愤怒,他伸手指着我,但过不多久,他便不再指着我,而紧紧地捏着拳头,向我冲了过来。
  我并不准备还手,因为我早已看出,他那一拳,就算击中了我,也不会有什么力道,而他却可以得到不少好处,让他打我几拳,不但他的怒气,可以得到消失,可能他的恐惧,也会消散。
  郑保云冲到了我的面前,拳如雨下,我只是侧头避开了他向我面门的攻击,并不避开他打向我身上的拳头,他足足打了我十七八拳,才停了下来,喘着气。
  我向他笑了一笑:“郑先生,听说你得过好几项博士的头衔,你的学问或者非常高,但是打人显然不是你的本行!”
  郑保云仍然狠狠地望着我,我摊了摊手。心平气和地道:“郑先生,如果我们全是有知识的人,那么我们间的争执,应该结束了。”
  郑保云又吼叫了起来:“你这个流氓,滚下我的船去,我要打死你!”
  他再度扬起了拳头,当然,他的拳头是绝不可能打死我的,我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我已经让他打了十七八拳,他依然不知进退,虽然他并没有打痛我,但是我的怒气,却被他打得激了上来,我一握住他的手腕之后,左手倏地扬了起来,“叭”地一声,清脆玲珑,在他的脸上掴了一掌!
  这可能是郑保云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掌掴,是以当我打了他一掌,右手一松,将他推开了几步之际,他完全呆住了!
  他怔怔地站着,望着我。我那一掌,也打得着实不轻,在他苍白的脸上,留下了五道指印。
  另外一个人也吓呆了,张大了口,不知说什么才好。我又踏前一步,伸手指着郑保云的鼻子大声喝道:“我告诉你,我必须留在这艘船上,直到风雨过去,我不管你船上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还是有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我必须留在船上!”
  郑保云的面色变得铁青,他的手在发抖着,我只看到他的手突然伸进了衣袋之中,然后,他的手伸了出来,我已清楚地看到,他手中一柄小手枪,已对准了我!
  我陡地吸了一口气,望着那柄小手枪的枪口,那枪口像是一条毒蛇一样瞪着我。
  那是我完全意料不到的事,我身子略退了退,郑保云的喉间,发出了一下异样的声音,像是在咆哮一样,我勉力镇定心神:“郑保云,你不敢开枪的,你若是开枪,你逃不过法律的制裁!”
  郑保云喉间的那种怪声更甚了,我看到他的手指渐渐扣紧,我的身子猛地向下一蹲,已准备一个打滚,向前直冲过去。
  但是我整个人的动作,自然及不上他一只手指的动作来得快,就在我身形向下一蹲之间,我看到他已将枪机扳向后了!
  我在那一刹间,全身变得僵硬,蹲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但是,却并没有枪弹自枪中射出来,而我立即发觉,郑保云是忘记扳下保险掣了!
  他显然是不惯于用枪的人,要不然,绝不曾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之下,发生那样错误,而那自然是我千载难逢的机会。
  我一跃而起,向他扑了过去,可是我才扑出了一步,郑保云慌忙后退,他的身子,撞在一张八仙桌上,令得他向下倒了下去,我正待再扑过去,将手上的手枪,夺了下来之际,便听得一个人叫道:“卫先生,卫斯理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的?”
  我听到了有人叫我,但是我却不能去看清楚在叫我的是什么人,因为郑保云的枪仍然对着我,所以我先赶前一步,一脚踢在郑保云的右腕之上。
  那一脚,将郑保云的手指,踢得松开,他手中的枪也滑出了两三码,我忙扑过去,将枪抢在手中,这才抬起头来,向前打量。
  那叫我的人,站在驾驶舱的门口,他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人,头顶半秃,看他粗糙的双手,就可以知道他是一个机匠。我觉得他十分脸熟,但是却又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那中年人脸上的神情,十分难以形容,又是高兴,又是惊讶,他摇着手:“别打架,卫先生,别打架,这位是我的船主,郑保云先生!”
  我冷冷地向郑保云望了一眼,只见他已然站了起来。我道:“我早知他是谁了。”
  那中年人奇道:“是么?那你们怎么会起冲突的呢?郑先生早几天还在问我,因为他听说我认识你,他说有一件十分疑难的事,要请你来帮忙,一齐解决,怎么你们会打起来的?”
  我听了那中年人的话,只觉得好笑:“是么?他有事要找我?可是我要上他的船来避风雨,他却要将我赶下海去!”
  我听得郑保云喘起气来,他的声音变得十分异样:“那是,那是……我不知道你是卫斯理!”
  那中年人愕然:“郑先生,原来你不知他是谁?他就是卫斯理,我的表亲老蔡,是他们家的老管家,所以我见过他!”
  我向他笑了笑,道:“原来你是老蔡的表亲!”
  那中年人连连点头:“是,我姓邓,我的母亲的表姐,就是老蔡三叔的小姨。”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这算是一门什么样的亲戚,只怕要用计算机才能算得清楚。我道:“那很好,我回去见到老蔡,一定说在这里见过你。”
  他又转向郑保云:“郑先生,现在你们认识了,你不会再赶他下海去了吧?”
  郑保云面上,被我掴出来约五道指印仍然在。他在回答那个问题之前,先伸手在脸上摸了一下才道:“当然不,卫先生,很对不起。”
  我想不到刹那之间,郑保云的态度,竟变得如此之好。从我刚一见到他起,他可以说是一个十足的疯子,直到此际,他才像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
  我也忙答道:“哪里,是我骚扰了你,这是你的枪,刚才,幸而你忘了打开保险掣!”
  我将枪还给了他,他苦笑着,接了过来:“卫先生,请你先去洗一个澡,换一身干衣服,然后,我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助。”
  忽然之间,我变成上宾了。而这件事,可能和他的秘密有关,是以我点头道:“好的,请你带路。”
  郑保云带着我,穿过了驾驶舱,来到了他的卧舱之中,我才一跨了进去,便呆了半晌,我完全没有在船上的感觉,因为船舱太宽大了。
  我进了他的卧舱附属的浴室,在里面痛痛快快地洗了一个热水澡,换上了郑保云的丝质睡衣,踏着厚厚的地毡,走了出来。
  郑保云立时将一杯酒递到我的手中,单闻闻那股酒香,就可以知道那是远年白兰地。
  他对我的态度,和要将我赶下海的时候相比,自然是不可同日而语,只见他一拉手,道:“请坐,请坐,卫先生!”
  我也老实不客气地在一张十分舒服的沙发上坐了下来,而且,我还跷起了脚,搁在另一张坐垫之上,然后,我才喝了一口酒:“郑先生,多谢你的招待,受人招待,与人消灾,究竟你有什么事,只管说好了!”
  郑保云十分为难地笑着,他一定不是一个十分痛快的人,因为我已然叫他不论有什么为难的事,只管说出来,可是他却仍然说不出口,支吾了好一会,他才讲了一句话:“这件事,和我父亲有关。”
  我心中怔了一怔,和他父亲有关的?他父亲已经死了,人也已经死了,还有什么事情是不能了结的,要他来担心?
  但是我心中尽管觉得奇怪,我却没有问他。他在讲了那句话之后,又好一会不出声,我也不去催他。现在我很舒服,也不会那么快就到目的地,有的是时间,他喜欢支支吾吾,就让他去支吾好了。
  讲起话来喜欢支支吾吾的人,全是这种脾气,你越是催他,他讲得越是慢,索性不催他,他倒反而一五一十讲出来了。我看着他,只见他大口地吞了一口酒,脸上也因之稍为有了一点血色,然后又听得他道:“我父亲,是三年前故世的。”
  我的忍耐力再好,到这时候,也忍不住顶了他一句:“郑先生,令尊在三年前故世的,这一点,全世界都知道。”
  郑保云苦笑着,搔着头:“是,这我知道,唉,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说才好,我想,只有请你自己去看一看,你才会明白。”
  我不禁愕然:“要我去看什么?”
  要我去看一看,这话本是郑保云说的,但是当我反问他要我去看什么之际,他却又答不上来了,他隔过头去,并不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却道:“卫先生,请你答应我,我带你去看的……你看到的一切,不论在什么情形下,你都不能讲给任何人听!”
  这家伙真是不痛快之极,我给了他一个钉子碰:“如果你以为我会见人便说,那么,请你别带我去看好了。”
  郑保云叹了一口气,有点无可奈何地道:“好了,请你跟我来!”
  说着,他便站了起来。他站起来,自然要带我去看看他希望我看到的东西!
  可是,他站了起来之后的动作,却令得我惊讶不止。他本来是坐在一张沙发上的,当他站了起来之后,他首先推开了那张沙发。然后,他再将地毡揭了起来,揭开了三米见方的一块。
  然后,他走开几步,在舱壁上,移开了一张油画。我看到那油画后面,有一个钮掣。
  他伸手在那个钮掣之上,按了一下,被揭开地毡的那处,舱板已无声地向旁滑去,出现了一个洞。
  这一切全是我预料之外的,因为那和郑保云的身份,十分不合!
  在郑保云的船上,为什么要有这样一个秘密的舱房呢?这个秘密的舱房,他是用来放什么的?那不问可知,是极其秘密的东西!
  但是,他为什么又要向我展示如此秘密的东西呢?
  我的心中充满了好奇,是以我立时站了起来,其时,郑保云的神情,再度呈现极端的紧张,他的身子在发着抖,他向前走出了两步:“我要你看的,就在这个底舱中,我和你一起……”
  可是,他讲到这里,却突然改变了主意,向后退了两步:“不,你还是自己下去看好了,我……我实在不想再看。”
  我望着他,如果这一切,全是一个陷阱,是诱我进那底舱去想加害我的话,那么,郑保云的“演技”,可以称是天下第一。
  所以,我不相信那是郑保云的阴谋,我肯定郑保云所说的是实话,他的确不愿再进底舱去,在底舱中的东西,一定十分可怕!
  当我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向那洞口望了一眼,洞口下黑沉沉的,令我也起了一股不寒而栗的感觉。我问道:“好的,我一个人下去。”
  他拉开了一只抽屉,取出了一柄钥匙给我:“这是钥匙,下去之后,你必须打开一道门,看完请你立即上来,我要和你讨论这件事。”
  我的心中充满了疑惑,接过了那柄钥匙,他的手是冰冷而颤抖的,一接过了钥匙,我立时向洞口走去。有一道梯子,可以迈向底舱,我顺着梯子向下走了下去。
  当我在向下走下去之际,我可以听到郑保云的哭声,他一面在哭,一面还在喃喃地道:“我不要再见到他,我真的不想再见到他!”
  我来到了梯子的尽头,凭着上面照射下来的灯光,找到了电灯开关,我开亮了电灯,看到我的前面有一道门,门上是有锁的。
  我立时将那柄钥匙插进锁孔中去,转了一转,“拍”地一声,锁已打开,我推门进去,一股霉味,扑鼻而来。
首页>> 文学论坛>> 科幻小说>> 倪匡 Ni Kua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5年5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