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科幻小说>> 倪匡 Ni Kuang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35年五月30日)
屍變
  第一部 海上遇險見怪船
  第二部 化敵為友有事相求
  第三部 棺材裏伸出手來
  第四部 來歷不明的奇人
  第五部 異乎尋常的屍體
  第六部 一個醫生的意見
  第七部 保險箱中的寶物
  第八部 吞吃秘密
第一部 海上遇險見怪船
  “屍變”是一件令人想起就不寒而慄的怪事,而這樣可怖的事,又和一個麯折的故事連在一起,那自然更引人入勝。在未曾敘述這故事之前,我必須說明幾點。
  第一,這是一個很有恐怖意味的故事,但絶不是故作恐怖,聳人聽聞。
  第二,屍變的傳說,古今中外都有,也許有人認為屍變和科學,扯不上關係。但其實不然,在生物實驗室中,切下了青蛙的大腿,找出它的神經,用電去刺激它,青蛙的大腿,便會作跳躍的反射,這是任何中學生都知道的常識。而古今中外一切有關屍變的傳說,也和電有關,例如外國的傳說,雷電之夜,屍體會起來行走;中國的傳說是貓在死人身上走過(貓爪磨擦,産生靜電),便會屍變等等,這個故事中發生的屍變,和傳說中的略有不同,後文自有明敘。
  第三,這衹是一個“故事”,在故事中的一切,如果與某些事實有巧合之處,純屬偶然,再一次聲明:那衹是一個故事!
  如果這是一個“鬼故事”的話,那麽它的開始,和一般鬼故事卻不同,它不開始在風雨凄迷的午夜,而開始在一個風和日麗,陽光普照的下午。
  仲秋時分,我性好活動,自然不肯躲在傢中,一早就駕艇外出,駕的是那種有帆的小艇,衹有我一個人,那種小艇在出海之後,可以不受任何塵世間的聲音所騷擾,可以使得自己的心靈,真正陶醉在大自然之中。
  在中午時分,突然起了一大片烏雲,那一大片烏雲以極高的速度嚮着我蓋來,我的航海經驗雖然說不上如何豐富,但是一看到這樣的情形,也可以知道天要變了。
  最佳的應付辦法,是立即回去。於是我扯起了帆,開始的十五分鐘,還算順利,帆孕足了風,高速行駛,但是接着就颳起了旋風。同時,海面波濤洶涌,變成了一片暗灰色。
  小帆船絶不適合在風浪中行駛,又沒有呼救的設備,旋風猛烈令得風帆被捲去了一半之後,船就開始在海中打起轉來,無法控製。
  我衹好用力地扳舵,帆艇嚮西飄去,約莫在半小時之後,我纔有了獲救的希望。
  我看到遠遠有一艘船的影子,那船還離我十分遠,使我獲得可以得救的信念是,我的帆艇,這時正嚮着那船飄去。
  當我纔一發現那一艘船的時候,我衹看出那是一艘船,但那究竟是什麽樣的船,我卻看不清楚。
  但在又過了二十分鐘之後,那船的輪廓,便已漸漸明朗了,那是一艘古色古香的典型中國帆船!
  現在有許多人,喜歡將豪華遊艇的外型,裝飾成中國式帆船,它的桅桿上帆是落下來的,但它仍在前進,速度十分快,我們已漸漸地接近,我開始大叫。
  當我開始大叫時,暴雨已然泄下,我全身在半分鐘之內,便已濕透,而烏雲也已遮沒整個天空,當然,波浪更加洶涌了!
  我叫了沒有多久,那船上的人便已註意到了我,他們先嚮我指指點點,接着,便有人冒雨走上甲板,來到船舷上望着我,我的小帆艇距離他們衹有七八碼了,我大聲叫道:“我遇險了,請你們救我!”那船上有幾個身形十分粗壯的人,看來像是水手,他們其實不必聽到我的叫喚,也可以知道我遇險了,他們之中的兩個,擡起了一盤纜繩,用力一拋,嚮我拋了過來,同時叫道:“接住它!”
  他們拋出的繩子,繩頭“拍”地一聲,打在我的小帆艇上,我連忙伏下身,將繩子先在我的小帆艇上繞了幾繞,綁住了我的帆艇,那船上那幾個水手在合力拉着,我的小帆艇和那船迅速地接近,終於靠在一起。
  我拉着繩子,嚮上爬去,船上的水手也在叱喝着,替我出力,不消多久,我的雙手已然攀住那艘舶的船舷,衹消一聳身,就可以上船了。
  可是,也就在此際,衹見一個人從船艙中走了出來,厲聲喝道:“你們在做什麽?”
  當我的雙手一攀上船舷之際,已有五六衹手伸過來拉我,那一下呼喝聲傳了出來,那幾衹伸出來的手,立時縮了回去。
  我擡起頭來,首先看到那四五個水手,像是做錯了事的小孩子一樣,一動也不動地站着,雨水灑在他們黝黑的臉上,而他們臉上的神情,都十分尷尬。
  我也看到了那個發出極之嚴厲的呼喝聲的人。
  那是一個中年人,他穿着一件黑膠雨衣,他的面色,十分蒼白,甚至可以說,是接近灰白色的。他有一個十分瘦削的臉,和一雙比常人來得大而嚮外突出的雙眼,是以給人以一種十分陰森之感。
  我不知道他是什麽人,但是從他厲聲一喝,那些水手便一點不敢動這一點來看,那人可能是一位十分嚴厲的船長。他那雙眼也正瞪着我,然後,他又大喝了一聲,道:“你們在幹什麽?”
  那四五個水手中的一個,戰戰兢兢地道:“我……我們發現了一艘小艇,艇上的人在求救,是以我們拋繩子給他,將他救上船來……”
  那水手的話,可以說一點也沒有講錯,可是那傢夥卻像這個水手做了什麽天大的錯事一樣,直衝到了他的面前,“呸”地一聲:“放你的狗屁,你為什麽自作主張,你問過我麽?”
  看到那人的這樣的態度在責備那水手,我的心中也不禁大是有氣。雖然,那船或者是他的,而我也正要他收留,但是在海上航行的人都知道,搭救在海上遇難的人,實在可以說是一項義不容辭的任務,他實在不必作威作福,我也不必卑躬膝麯。
  我雙臂一發力,上半身便已越過了船舷,接着,我再一聳身,便已上了甲板,我大聲道:“先生,水手並沒有做錯什麽,你不必那樣責備他們!”
  我的話纔一出口,那人倏地轉過身來。我從來也未曾看到一個人的神情如此之緊張,如此之充滿了戒備的神態的,那人這時的體態神情,我實在想不到適當的形容詞來形容他。
  我衹好用較羅唆的字句來形容他,他那時的情形,就像是我登上船的目的,是來搶他的愛妻一樣,或者,他的神情像是他是一塊極好草地的保護人,而我是一頭闖進草地來的野豬!
  他的神態是如此之異特,是以令得我也呆住了!
  他一轉過身來之後,雙手緊緊地握着拳,用極其尖銳的聲音叫道:“你是什麽人?你為什麽登上我的船?將他趕下去,你們全站着幹什麽,將他趕下去!”
  他最後的幾句話,是呼喝水手將我趕下去的,那幾個水手顯然不想執行他的命令,但是卻又不敢明顯地違反他,是以懶洋洋地嚮前走來。
  這時候,我的心情可想而知:當你不幸在海上遇到風暴,而你所搭乘的又是一艘毫無抵抗風暴能力的小帆艇,那已夠糟糕的了;有幸你遇到了一艘船,可是船上人竟不講理到這種程度,竟要命人將你趕下海去,你會有什麽感覺呢?老實說,我是啼笑皆非的,我盡量抑遏着自己心中的怒意,也盡量使我的聲音聽來心平氣和,我沉聲道:“先生,我遇到了風暴,而你的船正在海中央,我想你不是要看我掉在海中淹死吧!”
  那人的橫蠻和不講理到了沒有人性的地步,他揮着手,發瘋也似地跳着,叫着:“那是你的事,而這是我的船,你滾,滾下我的船!”
  他的手指直指着大海,他竟要我在那樣的情形下,滾下大海去!
  我的一生之中,稀奇古怪的人,見過不知多少,可是我卻還是第一次見到那樣的人,這時候,我心中的怒意反倒沒有了,我衹感到好笑!同時,我對那人,也生出了一股憐憫之意來,因為那人的言語和行動,分明證明他是一個心理和神經都有問題的人。
  我側過頭去,去問那幾個水手:“船上還有什麽人沒有?難道衹有他一個人麽?”
  可是那幾個水手還未及回答我的問題,那人已然嚮我疾撞了過來,他那一撞,來得突然之極,而且撞擊的力道,也着實不輕!
  我被他一撞,甲板上又滑,不由自主,退開了五六步,幾乎就此跌下大海去,可是我立時一躍嚮前,一伸手便執住了他的衣領!
  如果是早幾年,我的脾氣不好的時候,那傢夥一定要飽嘗我的老拳,但現在,我的脾氣畢竟已好了許多了!
  所以,我一抓住了那人的胸前衣服,我便想到,那是他的船,我登上他的船,首先是我的不是,他有權不歡喜我。我立時又放開了手:“我必須留在你的船上等暴風過去,我想,你總不致於堅持要我離開你的船的,是不?”
  “不行,不行!”那人叫了起來:“絶對不行,你必須立時離開!”
  我苦笑了一下,那人實在是不可理喻,而我實在又想不出如何才能使他答應讓我留在他船上。而就在這時候,我衹聽得船艙之內,傳來了一個老婦人的聲音,發了一句話。那老婦人所發的,是中國福建北部山區,一種十分冷門的方言。
  我對各地的方言,都素有研究,所以我聽出那老婦人在叫道:“阿保,外面吵什麽?”
  那人立時用同樣的方言回答道:“阿母,有一個人上了我們的船,他還硬要留在我們的船上,我正在趕他下去,我一定要趕他下去!”
  我笑了一笑,也用同樣的方言叫道:“阿婆,你的兒子想要我在海中淹死啦,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他要害人命啦!”
  我學那種方言,雖然不能學得十足像,但是也有八九成,那人突然一呆,顯然他絶料不到我竟然會講他們家乡的語言。
  而艙內的那老婦人也呆了一呆,然後道:“阿保,是自己人啦,問他是哪一村的人啦!”我心中更覺得好笑,嚮前走去,我想到船艙中去和那老婦人說過明白,可是我纔走出了兩步,那人又攔住了我的去路,大喝道:“你想做什麽?阿母,他不是我們的人,他是外鄉人!”
  船艙中那老婦人卻講道理,她道:“阿保,外鄉人也好,自己人也好,這麽大風雨,就讓他在我們的船上避避風雨好啦!”
  那人面上的神色更加難看了,他連忙叫道:“那怎麽行?阿母,你忘了我們的船上——”
  他講到這裏,陡地想起我是懂得他們的方言,是以立時嚮我望來,住口不言,面上的神色,難看到了極點。這時,我的心中,也疑惑之極!
  那人堅持不許我上船,我早知道一定是有原因的。但是我卻不知道那是什麽原因。如今,從那人講了一半的話中,我卻有點端倪了。
  我可以猜得到,那人堅决不讓我留在他的船上,最主要的原因,是因為他的船上,有着什麽不能讓我看到的神秘東西!
  我心中立即問自己:那不能讓我看到的東西是什麽?是鴉片?是軍械?還是其它的走私品?毫無疑問,那一定是非法的,見不得人的。要不然,何以那人一定要將我趕下海去呢?
  我倏地伸手,抓住了那人的手腕,冷笑着:“這是一艘走私船,是不是?”
  那人勃然大怒,駡道:“放你的狗屁,你當我是什麽人?我叫鄭保雲,你將我當作什麽人了?”
  我陡地一呆,抓住他手腕的手,也不由自主鬆了開來。那被我當作是神經漢,一定要將我趕下海去,不許我在他船上的人,竟然是鄭保雲!
  鄭保雲的本身,或者還不十分出名,但是他的父親,卻是舉世聞名,他父親在亞洲各地,經營着好幾項事業,全是這幾項事業的頂峰人物,他的父親是世界著名的富翁之一,那是絶無疑問的事情。當然,創業的老頭子已經死了,現在的富翁,正是我眼前那面色蒼白的人:鄭保雲!
  我對於鄭保雲這個人,並不是十分熟悉,但是卻聽說過不少有關他的傳說,據說他從小就被送到美國去讀書,他讀書的成績非常好,有好幾個博士的頭銜,在他父親過世之後,他就接管了他父親的一切事業。我所知道的,衹不過如此而已。
  如果他是鄭保雲的話,那麽在他的船上,見不得人的東西,自然不是什麽私貨,而是另有別情。
  我鬆開了他的手,他還在喘着氣發怒,我沉聲道:“對不起,鄭先生,我聽過你的名字,我也絶不願追究在你船上,見不得人的東西是什麽,我衹不過想避過這一場風雨而已!”鄭保雲當我提到“見不得人的東西”之際,他面上的神色又變了一變。
  鄭保雲道:“你不能在我的船上,你回你自己的小艇去,那小艇既然附在我的船上,那就絶不會翻轉,這是我最大的容忍了!”
  這時候,風雨正劇,而我的小帆艇上,根本沒有什麽可以遮掩的東西!比起要趕我下海,雖然好些,但是卻也好不了多少。
  我忙道:“那個……”
  可是我纔講了兩個字,鄭保雲已大聲叫道:“你私自登上了我的船,我完全有權將你趕下海去,我的水手絶不會對外人泄露!”
  我冷冷地道:“你說得對,以你的財勢而論,的確可以鬍作非為,謝謝你准許我的小艇,附在你的大船之旁,但是我可以知道你的船是嚮何處航行的麽?”
  鄭保雲一定是一個極其敏感的人,要不然,就是有什麽事在使得他特別敏感。是以他一聽得我那樣問他,又跳了起來:“那不關你的事,風平浪靜之後,你立即離開我的船!”
  我怒道:“如果那時候,船正在太平洋之中呢?”
  “那是你的事,我管不着。”
  我忍住了一肚子氣,我已下定了决心要報復,是以我當時並不說什麽,衹是道:“你說得是,我明白了,沒有你,我已經淹死了!”
  他狠狠地道:“你明白這一點就好,快下去!快下去!”他用雙手趕着我,我反正已打定了主意,是以並不反抗,跨出了船舷,順着繩子,又回到了我的小帆艇之上。
  那時,風雨越來越大了,我一到了小艇上,聽不到他的聲音,但是卻還可以看到他在指手劃腳;他一定是在吩咐着水手監視着我,不許我爬上來。
  然後,他在甲板上消失了。
  我在小帆艇上,浪頭一個接一個蓋上來,風雨又十分大,我一生之中,從來也沒有過那樣狼狽的處境。但是總算好,我的小艇不致於傾覆。而風浪雖然大,鄭保雲的船,卻隨着浪頭的起伏,在海中平穩地航行着。他那艘船一定有着了不起的竜骨和超特的機器!
  那船雖然不大,然而毫無疑問,它是適合在大海之中航行的。
  我將自己的身子縮成一團,用帶子將自己固定在船桅上,我也已然决定,鄭保雲那樣對付我,我一定要將他那見不得人的秘密揭穿,作為報復。
  當然,我要弄明白他那絶不想給人知的是什麽秘密,就必須登上那艘船。不錯,我正準備那樣做,但我還須忍耐些時候。我相信現在,不但甲板上的水手在監視看我,鄭保雲也一定在監視着我。
  我要等到天色黑的時候再行動,在這樣的風雨之中,天色一黑,一定什麽也看不到,我要爬上船上去,鄭保雲也難以對付我了。
  我心中設想了很多可能,去想像鄭保雲船上不想被人知的是什麽東西,但是卻一點頭緒也沒有。
  風雨之際,天色黑得特別快,很快地,我便看不見甲板上的人了。我看不到甲板上的人,甲板上的人自然也看不到我了!我趁着巨風稍弱的時候,深吸了一口氣,攀着繩子,嚮大船上攀去。
  不消多久,我雙手已然抓住船舷了,我慢慢探出頭去,嚮甲板上看。
  衹見兩個水手,穿着黑色雨衣,在甲板之上,縮成了一團,我正在考慮如何對付他們兩人之際,卻聽得他們講起話來。
  左邊的那個嘆着氣:“小艇上的那人,不知怎樣了?唉,算他不夠運!”
  另一個則道:“看來他像是很強健,希望他可以捱得住,我看風雨明天就要過去了!”
  那一個又道:“風雨過去了也不是辦法啊,那時我們在大海中,他一艘小艇,什麽時候,才能夠飄到岸上,還不是一樣死?”
  另一個則道:“我看,鄭先生或者會準他的小艇,拖在大船之後,一齊到馬尼拉去的。”
  那一個“哼”地一聲,道:“不用想!”
  另一個也不再出聲,他們兩人將身子縮得更緊,顯然他們在甲板上受風雨襲擊的滋味,也不會好受,比我也好不了多少!
  從這兩個水手的對話之中,我至少知道了兩件事。第一,這艘船,是到菲律賓去的,目的地是馬尼拉。第二,在大船上,我的敵人衹是鄭保雲一人,船上的水手,都同情我。
  尤其是第二點,對我來說,十分重要,因為那對改善我的環境,和我想追究鄭保雲的秘密,十分有幫助,至少,我可以不必用武力對付那兩個水手了。
  我又等了一會,雙手用力一按,身子打橫一滾,便已滾上了甲板。
  我的身子纔在甲板上滾了兩下,那兩個水手便已然一齊站了起來,我也連忙一躍而起。這時,風浪仍然十分大,是以我們三個人的身形,其實都是站立不穩,在不斷搖晃着的。
  我忙壓低了聲音:“兩位,請你們別張聲,我在下面實在忍不住了。巨浪不斷嚮我撞來,如果我不爬上來的話,我一定會死了!”
  那兩個水手着急道:“可是,如果船主知道你在船上,我們也不得了啊!”
  我完全相信他們兩人所講的是實情,我立時問道:“你們可知道,這船上有着什麽古怪,以致他堅决不肯讓我上船?”
  那水手道:“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又問道:“船到什麽地方去過,去作什麽?”
  一個水手道:“船到鄭先生的家乡去過,接鄭先生的老娘,和將鄭先生阿爸的靈柩,運到菲律賓去安葬。”
  我從他們的話中,立時想到了一點,那靈柩可能有蹊蹺。靈柩之中,是不是有什麽見不得人的東西呢?這倒要好好查究一下。
  我又問:“鄭先生的父親死了多久?”回答是“我們不知道。”
  我想了一想:“我要進船艙去看看,你們別出聲,我會十分小心,不讓船主知道的,就算被他發覺了,我也决不會牽涉你們兩人的!”
  那兩個水手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我站起身子來,嚮前走着,我並不從日間鄭保雲出來的那個門中進去,而是摸到了船尾,我走得十分小心,因為在風雨中,我隨時可能掉下海去。
  來到了近船尾的一扇門前,我握住了門柄,旋了一旋,門已可打開來了,我迅速一推,閃身而入,又立時將門關上。
  雖然那衹是極短的時間,但是狂風依然從門中,捲了進來,我聽得“砰”地一聲,像是吹倒了什麽東西。
  我背靠門站着,心中十分緊張。
  但等了好久,我並沒有聽到什麽別的聲響,水手多半都睡了,機器聲均勻地響着,在駕駛艙中大概還有人,而我現在,是在什麽地方呢?
  我閉上眼睛一會,使之習慣黑暗,從前面一扇門的門縫中射出來的光芒,已可以使我約略看清楚眼前的情形了,那是相當大的一個艙。雖然這艘船的動力部分,是第一流科學技術的結晶,但是它的裝飾部分,卻是極度古老的。
  這時,我看到了兩張八仙桌,並放在一起。在靠艙壁之處,似乎還供着一個祖先的神位,在神位前,是幾衹香爐。圍着八仙桌的,是幾張椅子。
  靠着另一邊艙壁的,也是椅子和茶几、全是酸枝木鑲雲石的舊式傢具。
  我看清楚了這個艙中沒有人,膽子更大了不少。而我纔從風雨中來,一進了這個艙中,像是已到了溫暖、安全的另一個天地一樣。
  我吸了一口氣,抹去了我臉上的水珠,小心地嚮前走着,但是我衹嚮前走了兩步,便發現我的鞋中因為積水太多,而在走動之際,發出“滋滋”聲來,是以我又停了下來,除去了我的鞋子。
  也就在這時,我聽得“砰”地一聲響,像是有人打開了門,重又關上似的。
  我趕緊閃了一閃,緊貼着艙壁而立,然後,我卻又聽不到什麽了。
  大約等了一分鐘,我便聽得有人講話的聲音,一個人道:“鄭先生,我從來也未曾駕駛過那樣好的船,你看,風速計上的速度是每小時三十裏,但是船卻穩得就像在平靜的湖面上行駛一樣!”
  接着,便是鄭保雲的聲音:“很好,速度還可以提高一些麽?”
  “我來設法,鄭先生,我一定設法。”
  “對了,你必須設法,衹要比預定的時間早到,即使是早到一分鐘,你們就可以得到奬金,早到的時間越多,奬金就越高!”
  “是的,我們一定盡力,鄭先生,聽說有人想上船來?是不是?”
  鄭保雲的聲音十分粗:“你們不必管別的事,衹要使船如何駛得更快就可以了,知道了嗎?”
  接着,至少有兩個人齊聲道:“知道了!”
第二部 化敵為友有事相求
  他們雙方的對話,我聽得很清楚,而且可想而知,和鄭保雲在講話的人,一定是船上的駕駛人員。
  但是,聽了他們的對話之後,卻又有一個疑問,升上了我的心頭:為什麽鄭保雲要那樣急速到馬尼拉呢?如果他們有什麽急事的話,那麽他應該搭飛機,而不應該搭船。
  由此可見,他並不是想他自己急於到達目的地。必須盡快到達目的地的,是另外的東西,是在這艘船上的,是不便用飛機運載的!
  我想到了這裏,仍然是茫無頭緒,而就在這時,突然“卡”地一聲,那扇門縫中有光綫透出來的門,突然被打了開來!
  我也立即看到,鄭保雲已從這扇打開的門中,嚮外走了出來!這一切,實在是來得太突然了,突然得我根本來不及去躲避!
  在那一剎那間,我沒有別的辦法可想,衹好用背脊緊緊地貼在艙壁上,希望因為黑暗和我緊貼着艙壁,使得鄭保雲不註意我。
  鄭保雲一走出來,就關上了那扇門,那使得我放心了一些,因為這樣一來,艙中十分黑暗,他發現我的可能,就少了許多了!
  我屏住氣息,一動也不敢動,衹見鄭保雲穿着一件睡袍,慢慢地走到了八仙桌旁,在八仙桌旁的凳子上,坐了下來。
  他雖然背對着我,但是我心中卻在不斷地禱念,希望他快一些離去。因為我連氣也不敢出,動也不敢動,那樣站着,連我自己也不知可以堅持多久。
  而如果我略動一動的話,那麽,我一定會被他覺察,那我的處境就十分不妙了,在大怒之下,他可能將我拋下海去!
  但是鄭保雲坐了下來之後,卻全然沒有離去的意思,他手撐着頭,也一動不動地坐着。從他那種坐着不動的姿勢來看,可以看出他完全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究竟在想什麽呢?他是一個億萬富翁,在這個有錢可使鬼推磨的世界裏。他有着什麽煩惱呢?
  照說,他是不會有什麽煩惱的,但是事實上,煩惱卻正深深地睏擾着他,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這一點!
  時間慢慢的過去,足足有十分鐘之久,他仍然一動也不動地坐着!
  他可以一動也不動地坐着,而我卻支持不住了,或許是由於我從風雨之中,突然來到了這個船艙中的緣故,又或許是因為我忍住了呼吸太久了,是以我的喉嚨中,漸漸覺得癢了起來。
  開始的時候,那種癢還可以忍受,但是它卻越來越甚,而且又是癢在喉嚨中,絶不是我伸手能夠搔得到的。我開始左右搖擺頭頸,但是沒有用,我又用手按住喉嚨,但是癢得更甚。
  到我實在沒有法子忍受的時候,我逼不得已,在喉間發動了幾下“咯咯”聲來,我還希望外面的風雨聲會將這幾下輕微的聲音遮掩過去,也希望正在沉思中的鄭保雲聽不到那幾下聲響。
  可是,就在我的喉間,發出那幾下聲響之際,鄭保雲倏地轉過了身來,望定了我!
  在那樣的情形下,我除了仍然僵立着之外,一點別的辦法也沒有,我看到鄭保雲的身子,猛地一震,接着我聽到他“颼”地吸進了一口氣。
  通常,人衹有極度驚駭的情形下,纔會吸下那樣深一口氣的,但是鄭保雲看到了我,吃驚的應該是我,他為什麽要害怕呢?所以我想,他大概是想不到忽然會見到一個人,是以纔如此的。
  而鄭保雲的驚恐,還在持續着,他已然站了起來,他的一隻手按在八仙桌上,他的身子在簌簌地發着抖!
  我實在想不透鄭保雲看到我之後,為什麽會如此害怕,這條船是他的,在海上,他的話就等於是法律,而事實上,他衹要叫一聲的話,至少有兩個人,是可以在幾秒鐘之內趕來幫他的。他的處境是如此有利,那麽,他在發現有一個黑影之後,何必如此吃驚呢?
  當然,我沒有將心中的疑問嚮他提出來,因為我的心中和他一樣吃驚,我並不是沒有急智的人,但是在如今那樣尷尬的情形之下,我卻不知怎樣纔好?雖然是在黑暗之中,我絶看不到鄭保雲的臉面(當然鄭保雲也看不到我的臉),但是我卻可以感到,他正在盯着我(我相信他也可以感到我在盯着他)。
  我們兩人就這樣對峙着,不知道過了多久,衹覺得背脊上陣陣發麻。
  我知道那樣僵持下去,實在不是辦法,我必須打破這個僵局,或者可以令得他不暴跳如雷,每一個人對自己的家乡話,總有一份親切感的。
  於是我開口道:“請你原諒……”
  但是我衹講了四個字,便住了口。因為我纔一開口,便發現我因為過度的驚懼,喉嚨發幹,是以我發出來的聲音,十分幹澀難聽,根本聽不清我是講些什麽,衹不過可以聽出那種鄉下話的特重尾音而已。
  我停了下來之後,是準備咽一口口水,再來講過的。可是,不等我第二次開口,我就看到鄭保雲的身子,突然嚮下軟了下來。
  他軟下來的那種動作,十分異特,就像是他全身的骨頭忽然消失了一樣!
  身子突然那樣軟了下來,唯一的可能,便是這個人已然昏了過去。我同時也聽到了他發出了一下呻吟聲,這令得我更是奇怪,我的驚恐消失,因為鄭保雲竟昏了過去!
  鄭保雲的突然昏厥,對我來說太突然了,當我趕到他身邊的時候,他碰到了一張椅子,發出了砰的一聲響。
  我雙手插入他的脅下,將他的身子擡了起來。也就在這時,艙門被打了開來。
  當然,那是那張椅子跌倒的聲音,驚動了駕駛艙中的兩個人,門一打開,一個人便嚮外走來,那人才跨出門一步,便大聲喝道:“你是誰,你在這裏作什麽?”
  我回頭瞪了他一眼:“先別理會我是誰,鄭保雲昏過去了,有白蘭地麽?”
  那人更是驚惶失措:“有……有威士忌……”
  我已將鄭保雲擡上了八仙桌,令他的身子平趴在桌上,道:“一樣,着亮燈,快拿酒來。”
  那人慌慌張張地着亮了燈,嚮駕駛艙中叫了幾聲,又奔了進去,拿出了一瓶威士忌來。
  而我在這短短的半分鐘內,早已趁機打量了鄭保雲一下,不錯,現在躺在八仙桌上的正是兇神惡煞也似,要將我趕下大海去的鄭保雲。
  這時,他仍然未曾醒轉來,臉色蒼白,我敢說我從來也未曾看到過有一個活人而有着如此難看的臉色的。
  我用力拍着他的面頰。他的頭部,隨着我的拍動,而左右轉動着。我旋開瓶塞,擡起了他的下頦,將瓶中的威士忌嚮他口中倒去。
  鄭保雲立時猛烈地嗆咳了,他的身子,也隨着他的嗆咳而抽搐。
  一分鐘之後,他坐了起來,手仍撐在桌面上,他雙眼睜得老大,但是我仍然懷疑他究竟是不是看得清眼前的東西,因為他的目光,是如此之散亂。
  他面上的神情,驚駭絶倫的,先是他的喉際,發出“咕咕”的聲響來,終於,他開了口,自他的口中,吐出了一句話來,他叫道:“天,他……他竟會講話了,他……走出來了!”
  這句話,不但我聽了莫名其妙,連在我身邊的那個人,也莫名其妙,因為我聽了鄭保雲的那句話之後,我立時轉過頭嚮那人看去,衹見那人的臉上,也是一片茫然之色。
  我還沒有說什麽,便聽得那人道:“鄭先生,你怎麽了?你為什麽昏了過去?”
  鄭保雲大口大口地喘着氣,擡起頭來,緊緊地抓住了那人的肩頭,上氣不接下氣地道:“你,你可曾看到什麽?”
  那人反問道:“看到什麽?沒有啊,鄭先生,你看到了什麽?”
  鄭保雲的身子,又發起抖來,我想笑,但是卻又怕激怒了鄭保雲,因為鄭保雲害怕成那樣,衹不過是看到了我而已!
  這時候,我更可以肯定,鄭保雲的而且確,神經不很正常,至少他患有極度的神經衰弱。而我也感到我非出聲不可了,因為衹有我出聲,說明他剛纔看到的是我,纔會消除他的恐懼。
  是以我道:“鄭先生,剛纔在黑暗中的是我!”
  鄭保雲似乎根本不知道我在一旁,是以我一開口,他又嚇了一大跳,立時轉過身來,用他慘白的臉對着我。那張臉上,起先衹有驚恐,但漸漸地,驚恐已經化為憤怒,他伸手指着我,但過不多久,他便不再指着我,而緊緊地捏着拳頭,嚮我衝了過來。
  我並不準備還手,因為我早已看出,他那一拳,就算擊中了我,也不會有什麽力道,而他卻可以得到不少好處,讓他打我幾拳,不但他的怒氣,可以得到消失,可能他的恐懼,也會消散。
  鄭保雲衝到了我的面前,拳如雨下,我衹是側頭避開了他嚮我面門的攻擊,並不避開他打嚮我身上的拳頭,他足足打了我十七八拳,纔停了下來,喘着氣。
  我嚮他笑了一笑:“鄭先生,聽說你得過好幾項博士的頭銜,你的學問或者非常高,但是打人顯然不是你的本行!”
  鄭保雲仍然狠狠地望着我,我攤了攤手。心平氣和地道:“鄭先生,如果我們全是有知識的人,那麽我們間的爭執,應該結束了。”
  鄭保雲又吼叫了起來:“你這個流氓,滾下我的船去,我要打死你!”
  他再度揚起了拳頭,當然,他的拳頭是絶不可能打死我的,我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我已經讓他打了十七八拳,他依然不知進退,雖然他並沒有打痛我,但是我的怒氣,卻被他打得激了上來,我一握住他的手腕之後,左手倏地揚了起來,“叭”地一聲,清脆玲瓏,在他的臉上摑了一掌!
  這可能是鄭保雲有生以來,第一次被人掌摑,是以當我打了他一掌,右手一鬆,將他推開了幾步之際,他完全呆住了!
  他怔怔地站着,望着我。我那一掌,也打得着實不輕,在他蒼白的臉上,留下了五道指印。
  另外一個人也嚇呆了,張大了口,不知說什麽纔好。我又踏前一步,伸手指着鄭保雲的鼻子大聲喝道:“我告訴你,我必須留在這艘船上,直到風雨過去,我不管你船上有着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還是有着什麽見不得人的東西,我必須留在船上!”
  鄭保雲的面色變得鐵青,他的手在發抖着,我衹看到他的手突然伸進了衣袋之中,然後,他的手伸了出來,我已清楚地看到,他手中一柄小手槍,已對準了我!
  我陡地吸了一口氣,望着那柄小手槍的槍口,那槍口像是一條毒蛇一樣瞪着我。
  那是我完全意料不到的事,我身子略退了退,鄭保雲的喉間,發出了一下異樣的聲音,像是在咆哮一樣,我勉力鎮定心神:“鄭保雲,你不敢開槍的,你若是開槍,你逃不過法律的製裁!”
  鄭保雲喉間的那種怪聲更甚了,我看到他的手指漸漸扣緊,我的身子猛地嚮下一蹲,已準備一個打滾,嚮前直衝過去。
  但是我整個人的動作,自然及不上他一隻手指的動作來得快,就在我身形嚮下一蹲之間,我看到他已將槍機扳嚮後了!
  我在那一剎間,全身變得僵硬,蹲在地上,一動也不能動。但是,卻並沒有槍彈自槍中射出來,而我立即發覺,鄭保雲是忘記扳下保險掣了!
  他顯然是不慣於用槍的人,要不然,絶不曾在如今這樣的情形之下,發生那樣錯誤,而那自然是我千載難逢的機會。
  我一躍而起,嚮他撲了過去,可是我纔撲出了一步,鄭保雲慌忙後退,他的身子,撞在一張八仙桌上,令得他嚮下倒了下去,我正待再撲過去,將手上的手槍,奪了下來之際,便聽得一個人叫道:“衛先生,衛斯理先生,你怎麽會在這裏的?”
  我聽到了有人叫我,但是我卻不能去看清楚在叫我的是什麽人,因為鄭保雲的槍仍然對着我,所以我先趕前一步,一腳踢在鄭保雲的右腕之上。
  那一腳,將鄭保雲的手指,踢得鬆開,他手中的槍也滑出了兩三碼,我忙撲過去,將槍搶在手中,這纔擡起頭來,嚮前打量。
  那叫我的人,站在駕駛艙的門口,他是一個五十歲左右的中年人,頭頂半禿,看他粗糙的雙手,就可以知道他是一個機匠。我覺得他十分臉熟,但是卻又想不起在什麽地方見過他!
  那中年人臉上的神情,十分難以形容,又是高興,又是驚訝,他搖着手:“別打架,衛先生,別打架,這位是我的船主,鄭保雲先生!”
  我冷冷地嚮鄭保雲望了一眼,衹見他已然站了起來。我道:“我早知他是誰了。”
  那中年人奇道:“是麽?那你們怎麽會起衝突的呢?鄭先生早幾天還在問我,因為他聽說我認識你,他說有一件十分疑難的事,要請你來幫忙,一齊解决,怎麽你們會打起來的?”
  我聽了那中年人的話,衹覺得好笑:“是麽?他有事要找我?可是我要上他的船來避風雨,他卻要將我趕下海去!”
  我聽得鄭保雲喘起氣來,他的聲音變得十分異樣:“那是,那是……我不知道你是衛斯理!”
  那中年人愕然:“鄭先生,原來你不知他是誰?他就是衛斯理,我的表親老蔡,是他們傢的老管傢,所以我見過他!”
  我嚮他笑了笑,道:“原來你是老蔡的表親!”
  那中年人連連點頭:“是,我姓鄧,我的母親的表姐,就是老蔡三叔的小姨。”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這算是一門什麽樣的親戚,衹怕要用計算機才能算得清楚。我道:“那很好,我回去見到老蔡,一定說在這裏見過你。”
  他又轉嚮鄭保雲:“鄭先生,現在你們認識了,你不會再趕他下海去了吧?”
  鄭保雲面上,被我摑出來約五道指印仍然在。他在回答那個問題之前,先伸手在臉上摸了一下纔道:“當然不,衛先生,很對不起。”
  我想不到剎那之間,鄭保雲的態度,竟變得如此之好。從我剛一見到他起,他可以說是一個十足的瘋子,直到此際,他纔像是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
  我也忙答道:“哪裏,是我騷擾了你,這是你的槍,剛纔,幸而你忘了打開保險掣!”
  我將槍還給了他,他苦笑着,接了過來:“衛先生,請你先去洗一個澡,換一身幹衣服,然後,我有一件事,想請你幫助。”
  忽然之間,我變成上賓了。而這件事,可能和他的秘密有關,是以我點頭道:“好的,請你帶路。”
  鄭保雲帶着我,穿過了駕駛艙,來到了他的臥艙之中,我纔一跨了進去,便呆了半晌,我完全沒有在船上的感覺,因為船艙太寬大了。
  我進了他的臥艙附屬的浴室,在裏面痛痛快快地洗了一個熱水澡,換上了鄭保雲的絲質睡衣,踏着厚厚的地氈,走了出來。
  鄭保雲立時將一杯酒遞到我的手中,單聞聞那股酒香,就可以知道那是遠年白蘭地。
  他對我的態度,和要將我趕下海的時候相比,自然是不可同日而語,衹見他一拉手,道:“請坐,請坐,衛先生!”
  我也老實不客氣地在一張十分舒服的沙發上坐了下來,而且,我還蹺起了腳,擱在另一張坐墊之上,然後,我纔喝了一口酒:“鄭先生,多謝你的招待,受人招待,與人消災,究竟你有什麽事,衹管說好了!”
  鄭保雲十分為難地笑着,他一定不是一個十分痛快的人,因為我已然叫他不論有什麽為難的事,衹管說出來,可是他卻仍然說不出口,支吾了好一會,他纔講了一句話:“這件事,和我父親有關。”
  我心中怔了一怔,和他父親有關的?他父親已經死了,人也已經死了,還有什麽事情是不能了結的,要他來擔心?
  但是我心中儘管覺得奇怪,我卻沒有問他。他在講了那句話之後,又好一會不出聲,我也不去催他。現在我很舒服,也不會那麽快就到目的地,有的是時間,他喜歡支支吾吾,就讓他去支吾好了。
  講起話來喜歡支支吾吾的人,全是這種脾氣,你越是催他,他講得越是慢,索性不催他,他倒反而一五一十講出來了。我看着他,衹見他大口地吞了一口酒,臉上也因之稍為有了一點血色,然後又聽得他道:“我父親,是三年前故世的。”
  我的忍耐力再好,到這時候,也忍不住頂了他一句:“鄭先生,令尊在三年前故世的,這一點,全世界都知道。”
  鄭保雲苦笑着,搔着頭:“是,這我知道,唉,我實在不知道該如何說纔好,我想,衹有請你自己去看一看,你纔會明白。”
  我不禁愕然:“要我去看什麽?”
  要我去看一看,這話本是鄭保雲說的,但是當我反問他要我去看什麽之際,他卻又答不上來了,他隔過頭去,並不正面回答我的問題,卻道:“衛先生,請你答應我,我帶你去看的……你看到的一切,不論在什麽情形下,你都不能講給任何人聽!”
  這傢夥真是不痛快之極,我給了他一個釘子碰:“如果你以為我會見人便說,那麽,請你別帶我去看好了。”
  鄭保雲嘆了一口氣,有點無可奈何地道:“好了,請你跟我來!”
  說着,他便站了起來。他站起來,自然要帶我去看看他希望我看到的東西!
  可是,他站了起來之後的動作,卻令得我驚訝不止。他本來是坐在一張沙發上的,當他站了起來之後,他首先推開了那張沙發。然後,他再將地氈揭了起來,揭開了三米見方的一塊。
  然後,他走開幾步,在艙壁上,移開了一張油畫。我看到那油畫後面,有一個鈕掣。
  他伸手在那個鈕掣之上,按了一下,被揭開地氈的那處,艙板已無聲地嚮旁滑去,出現了一個洞。
  這一切全是我預料之外的,因為那和鄭保雲的身份,十分不合!
  在鄭保雲的船上,為什麽要有這樣一個秘密的艙房呢?這個秘密的艙房,他是用來放什麽的?那不問可知,是極其秘密的東西!
  但是,他為什麽又要嚮我展示如此秘密的東西呢?
  我的心中充滿了好奇,是以我立時站了起來,其時,鄭保雲的神情,再度呈現極端的緊張,他的身子在發着抖,他嚮前走出了兩步:“我要你看的,就在這個底艙中,我和你一起……”
  可是,他講到這裏,卻突然改變了主意,嚮後退了兩步:“不,你還是自己下去看好了,我……我實在不想再看。”
  我望着他,如果這一切,全是一個陷阱,是誘我進那底艙去想加害我的話,那麽,鄭保雲的“演技”,可以稱是天下第一。
  所以,我不相信那是鄭保雲的陰謀,我肯定鄭保雲所說的是實話,他的確不願再進底艙去,在底艙中的東西,一定十分可怕!
  當我想到這一點的時候,我嚮那洞口望了一眼,洞口下黑沉沉的,令我也起了一股不寒而慄的感覺。我問道:“好的,我一個人下去。”
  他拉開了一隻抽屜,取出了一柄鑰匙給我:“這是鑰匙,下去之後,你必須打開一道門,看完請你立即上來,我要和你討論這件事。”
  我的心中充滿了疑惑,接過了那柄鑰匙,他的手是冰冷而顫抖的,一接過了鑰匙,我立時嚮洞口走去。有一道梯子,可以邁嚮底艙,我順着梯子嚮下走了下去。
  當我在嚮下走下去之際,我可以聽到鄭保雲的哭聲,他一面在哭,一面還在喃喃地道:“我不要再見到他,我真的不想再見到他!”
  我來到了梯子的盡頭,憑着上面照射下來的燈光,找到了電燈開關,我開亮了電燈,看到我的前面有一道門,門上是有鎖的。
  我立時將那柄鑰匙插進鎖孔中去,轉了一轉,“拍”地一聲,鎖已打開,我推門進去,一股黴味,撲鼻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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