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科幻小说>> 倪匡 Ni Kua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5年5月30日)
奇玉
  第一部 世界上最好的翠玉
  第二部 一到便遇险
  第三部 第二次谋杀
  第四部 黑社会“皇帝”
  第五部 第三次谋杀
  第六部 熊老太爷的秘密
  第七部 翠玉的下落
第一部 世界上最好的翠玉
  这件事发生在很久之前,那时候,我还很年轻,十分好动,有一些事情,分明不是自己能力所能做到的,却也去硬做,以致终于失败。如今要记述的这件事就是。
  那是一个天气反常的初春。暖和得几乎和夏天一样,我和几个朋友约定,准备乘游艇到离我那时居住的城市的外岛去采集松树的树根,拣奇形怪状的回来作盆景,所以一早,我便已带走了工具,出了门口。我刚出门口,一辆极其华贵的贵族型的汽车,在我的身边停了下来。
  那个穿制服的司机差点没将我撞死,但是却连一句道歉的话也没有,只是瞪了我一眼,便下了车,打开了车门,一个穿着长袍,五十左右的绅士,拄着拐杖,走了出来。那绅士走了出来之后,拄着拐杖,站定了身子,抬头向上望了一眼。他望的正是我的屋子,而他的脸上,现出了一种不屑的神情来。
  凭良心说,我住的房子,是上下两层的小花园洋房,那绝不算差的了,而他居然这样看不起,那不问可知,他一定是富豪之士了。
  他望了一眼,走向前去,用拐杖的杖尖去按铃。我不等他去按电铃,就一步跨了过去:“请问你要找甚么人?”
  那绅士傲然地望着我:“你是甚么人?我要找你的主人。”
  我冷笑了一下:“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主人。”那绅士又伸起手杖去按电铃,我一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杖:“别按了,这屋子中除了我一个人之外,没有别人在,你要找的一定是我了。”
  那绅士以一种奇异的眼光望着我,“噢噢”地哼着:“你——就是卫斯理——先生?”
  他那“先生”两个字说得十分勉强,我心中不禁有气:“不错,我就是卫斯理先生!”我特地将“先生”两字,声音说得特别重。
  那绅士有些尴尬,他从怀中取出了一只法国黑鳄鱼皮夹子,在取出皮夹的时候,露出了他腕上的白金表,这位绅士的一切,都在表明着他豪富的身份。他打开皮夹,拿出了一张名片来,道:“卫先生,是周先生,周知棠先生介绍我来见你的。”
  我听到了周知棠的名字,精神不禁为之一振,他是我的一位父执,是我相当佩服的一个人。
  我接过了名片,上面有着周知棠的几行字:“介绍熊勤鱼先生来见你,他有一件你一定有兴趣的事要烦你,希洽。”
  我实在不喜欢这位熊勤鱼先生,但是他的名字,我却是如雷贯耳了。
  他不但是这个城市的豪富,而且他的富名,还达数千里以外的许多城市。
  熊勤鱼有着数不清的衔头,担任着数不清的职务,这样的一个人,为甚么要来找我呢?光是这一个问题,已足以引起我的兴趣了。
  我立即放弃了去采集古松的念头,用钥匙打开了门:“熊先生,请进来。”
  熊勤鱼跟着我走了进去,在客厅中坐下,坐了下来之后,他却又好一会不出声。我忍不住问道:“熊先生,究竟有何指教?”
  熊勤鱼的神态,已不如刚才那样倨傲,他期期艾艾:“我……有一件事想麻烦阁下,但是……卫先生你却绝不能泄露我们两人之间的谈话,而且也不能将这件事向任何人提起!”
  我心中的不快又增加了几分:“你有甚么话要说,只管说好了!”
  我相信熊勤鱼一生之中,从来也未曾受过这样不客气的诃责,他神色极之尴尬:“是……是……卫先生,我是想请你寻找一样失去了的东西。”
  我不禁大失所望,因为我所期待的,是一件十分复杂,十分离奇的事情,唯有那样的事情,才能得到解决困难的无限乐趣。而熊勤鱼却只不过要我去寻找失物!
  这种事情,我非但不会有兴趣,而且这种事找到我头上来,对我简直是一种侮辱!
  我站了起来:“对不起,熊先生,我不能去帮你寻找失物,你找错人了,请你回去吧。”
  熊勤鱼也站了起来,失声道:“可是我所谓失物,是一块稀世翠玉,十六年前,国际珠宝集团对它的估价,便已经达到二百万英镑。”我冷冷地道:“钱吓不倒我的,先生。”熊勤鱼道:“可是这是一块世界上最好的翡翠,自从有翡翠以来,没有一块比得上它!”
  其实,熊勤鱼不必饶舌,我也知道这块翡翠的来历的。这的确是一块最好的翡翠——我没有见过它的实物,但是却见过它的图片和描写它的文字。
  那块翡翠,熊家的上代是如何得来的,是一个谜。有的人说,熊家的上代曾跟左宗棠平定过西域,那块翡翠是从西域得来的。也有人说,那是熊家上代破了太平天国的天京,从天王府中搜出来的,更有人说,熊家的上代,原是和XX手下的一个跑腿的,在“跌倒和XX,吃饱咸丰”一事中,他趁乱在和XX府中偷出来的。
  种种传说,不一而足,但似乎部无关宏旨,要紧的是,熊家在清朝时。便已声势显赫,家族之中,做过封疆大吏的有好几个人。
  只不过那时,熊家的人绝不透露珍藏着这样的一块翠玉,因为说不定皇帝老爷一个高兴,要“查看”一下,那就麻烦了。
  一直到了民国初年,熊家已迁往上海,在一次法国公使的招待会上,当时熊家的家长——也就是熊勤鱼的父亲。大概喝多了几杯,要不然就是与会的法国女子太迷人,他竟透露了这翠玉的秘密。
  于是,这块奇异而价值连城的翡翠,才开始为世人所知,但是前后见过这块翡翠的人,却也只不过七八个,最后见到的是一个美国流氓,这个流氓就在中国,凭藉着洋人的身份,招摇撞骗,地位混得极高,他在看到那块翡翠的时候,用间谍用的照相机拍下了一张照片,并且写了一篇十分详细的文章,介绍这块翡翠。
  根据这篇文章的记载,这块翡翠是真正的“透水绿”,也就是说,通体是不深不淡的翠绿色,高三点六五公分,宽七公分,长十七点三公分,是长方形的一块。当时,国际珠宝集团的估价是二百万英镑。
  那是当时的价格,如今,这样的翡翠十分稀少,而需求甚多,一只椭圆形的戒指面,往往便可以值到三四万英镑,试想,这么大的一块,可以剖成多少戒指面,它该值多少镑?
  而这样的一块翡翠,却居然失去了,这应该是一件轰动世界的大新闻,然而竟没有人知道,其中当然有着极度的曲折的!
  所以这时,我已经不怎么发怒了,因为失物是如此贵重,那么熊勤鱼自然不是存心瞧不起我而来的。
  熊勤鱼望着我:“这真是一块了不起的东西,真正了不起,它大得如砖头一样,像是有一种奇异的魔力,我在十多岁生日那天,看见过一次,一道到如今,它的样子,它的那种诱惑力,仍然深深地印在我的脑中!”
  当熊勤鱼讲到这里时,他运气都粗了起来。
  我又坐了下来:“自从那时候起,那翡翠便失踪了么?”
  熊勤鱼道:“不,只不过是从那一次之后,我便未曾看到过。”
  我点了点头:“那么,这块翠玉,当然是由令尊保管的了?”
  熊勤鱼抽出了一条丝质的手绢来,抹了抹汗:“是的,自从这块翠玉到了熊家之后,便由家长保管,它究竟藏在何处,只有熊家家长一人知道,而在临死之际,将藏放宝玉的地方,口授给长子知晓。”
  我奇怪地望着他:“如此说来,这块翠玉是在你手中失去的了,令尊不是在六年之前去世了么?”
  熊勤鱼叹了一口气:“是的,可是我却未曾得到那块翠玉,我在周先生处,得知阁下有过人的机智,堪称是现代的福尔摩斯,所以才专程前来拜访,希望你能为我解决这个困难。我如今……如今……
  他讲到这里,更是汗如雨下。
  我仍不出声,只是定定地望着他,他只叹了一声:“卫先生,你千万要替我保守秘密,我经营的事业,由于不景气,十之八九,已经支持不住,只剩下一个空场面,如果没有一笔庞大的资金周转——”
  我不禁吃了一惊,熊勤鱼是东南亚数一数二的豪富,却想不到原来竟是外强中乾的一个人!
  他苦笑着:“恰好,美国的一个家族,通过一个着名的国际珠宝商,向我提起这块翠玉来,他表示,只要这块翠玉真如同那篇文章所描述那样完美的话,他愿意代表那个家族,以一千万英镑的价格来购买!”
  我坐在沙发上不动,呆了片刻才道:“可是,熊先生,这是你们的传家宝啊。”熊勤鱼道:“是的,我也并不是准备将它出卖,老实说,我是绝不舍得的。我只是要使它给珠宝商看一看,估一估价,将这件事造成一个新闻,然后,我再拒绝出卖,这就够了,你明白么?”我当然明白,熊勤鱼的窘境,是不容易瞒过人的,他在商场上的信誉,一定已经不如以前了。对于一个商人来说,信誉不似前,这是比瘟疫还要可怕的事。因为人只喜欢借钱给有钱的人。而如果他拒售奇玉的消息一传出,那么有关他事业不稳的消息,即使是真实的,也不会有人相信了!一个拒绝接受一千万英镑的人,他的身价必然在一千万英镑之上——这是一般人的信念。
  我摊了摊手:“那我也爱莫能助,我看,我介绍一个着名的私家侦探给你——”
  熊勤鱼大摇其头:“不,我相信周先生对你的介绍,如果你不肯帮忙我的话,我也不准备找别人了。”
  我不知道我这位世伯大人替我如何地吹嘘,以致使得熊勤鱼相信我有这样的能力。我那时还年轻,而年轻人多数是喜欢人吹捧的,我也有些飘飘然起来,口气也活动了许多:“这是你们熊家的传家之宝,我怎能去追查呢?”熊勤鱼兴奋地道:“我可以给你我所知道的一切线索,只要你替我去找,只要我能有这块翠玉来给那个珠宝商过一过目,你要甚么报酬,我都给你。”
  我故意提出了一个令他难以答覆的要求,道:“我想在找到的翠玉上,切一小块下来,给我做这件事的纪念品。”
  熊勤鱼一口答应:“好!”
  他既然这样爽气,我倒也不便推辞了,我只得道:“好,你将有关的线索说出来给我听听。”
  当我在那样说的时候,我是将这件事情,看得十分之轻易的。找寻失物,这是何等简单的事情,可是,当熊勤鱼开始叙述时,我便知道,事情大不容易了。
  首先,我要去工作——就是我要去寻找这块奇玉的地方,并不是在我居住的那个城市,而是在熊老太爷逝世的地方。
  本来,那倒也没有甚么问题的,可是因为熊老太爷生前所结交的那批政客,已在一次政变中倒台了,新上台的掌权者,对熊家采取敌意,而且,知道熊家有着这样一块奇异的翠玉,料定有可能翠玉在熊家的旧宅之中,所以,据熊勤鱼所知,熊家旧宅日夜都有当地情报机关密探守卫着,他们也在寻找着那块翠玉,当然他们也未曾发现。
  我不但要到那地方去,不但要去寻找那块翠玉,而且要和无数密探作斗争,我听到这里,心中已禁不住苦笑!
  熊勤鱼望着我,我面上还未现出为难的神色来,这使得他比较放心。
  我又问道:“那么,我甚至是没有法子进入熊家大宅的,我怎能去寻找这块翠玉?”
  熊勤鱼道:“在表面上,我们熊家的体面还在,我自己不能去,因为我一去就一定有麻烦,但是我的一个表亲,和十九个人,却还住在大宅中,你可以以我远亲的名义去居住,暗中帮我去寻找这块翠玉,将它带出来!”
  他最后的那句话,又将我吓了一跳,我非但要隐瞒身份,而且在事情成功之后,还要走私!
  带着那么大的一块翠玉走私,那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就算那块翠玉等着我去拿,也是极难成功的事情。
第二部 一到便遇险
  我的苦笑从心中到了面上,熊勤鱼掉头过去,不来看我,他是怕看了我之后,我向他打退堂鼓。其实,他不了解我的性格,固然这件事是难到了极点,但越是难,我就越有兴趣。
  熊勤鱼又摸出了那只皮夹子来,从里面取出了一张纸,递了给我。
  我摊开来一看,那是一张信纸,纸上写着一些字,很潦草。字义是没有法子连贯的,我照录如下:
  “那翠玉——石砚——钱——椅——书桌——千万——保守——秘密。”
  我看了几遍,抬起头来:“这是甚么意思?”
  熊勤鱼道:“我们熊家的规矩,这块翠玉的藏处,只有家长一人知道,而在他死前,将那块翠玉藏的地方讲给他的承继人听。我那时在外地经商,我太太说,我父亲是中风死的,临死之前,对我太太俯身讲了有关翠玉的话,就是那几句。”
  我将那几个字,又看了一遍:“其实这已经够了,石砚、钱、椅、书桌,那翠玉当然是藏在他的书房之中。”
  熊勤鱼摇了摇头:“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书房的每一寸地方都找过了,没有发现。”
  我的心中忽然闪过了一个念头,我兴奋得直跳了起来:“行了,我立刻动身,只要到那里,我便可以见到那块翠玉,问题是我怎样将之带出来而已。”
  熊勤鱼以十分惊讶的眼神望着我:“你……已经知道了?”
  我点头道:“当然。”
  “那么,你可以告诉我?”
  我像所有“大侦探”一样地卖着关子:“不能,等我替你将翠玉拿回来,你就可以知道了。”
  熊勤鱼像是不相信事情竟会如此之容易,他站了起来:“那么我便静候佳音了,我希望你进行得越快越好。”
  我道:“当然,我将尽力。”
  我和他握手,他忽然道:“对了,我父亲临死之前的那一句话,我太太唯恐听不清楚,当时就进行了录音,录音带在我这里,你可要听一听?”
  我道:“噢,他讲些甚么?”
  熊勤鱼道:“就是纸上所记的话,石砚、钱、椅——”我不等他讲完,便道:“行了,我不必听,也可以知道它在哪里了。”
  熊勤鱼怯生生地问道:“你想……它会不会已被人发现了呢?”
  我自负地笑了起来:“不会的,它就算再放上几十年,就算有人看到了它也不会有人去碰一碰它!”熊勤鱼露出十分不信的神色来,我发现如果我再讲下去,几乎要将我所猜到的讲出来了,所以我急急地将他送出了门,倒在沙发上,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我心中在想:这些饭桶,熊老太爷的话说得再清楚也没有了,他第一句便是“石砚”,那还不明显么?熊老太爷是老式人物,他书桌上自然是有石砚的。那块翠玉的形状,扁长方形,不正是一块石砚的形状么?
  我断定熊老太爷一定在这块翠玉之旁,包了石片,使得这块翠玉在石砚的中心,就将它放在书桌之上,人人可见,人人可以摸到,而不是放在保险库中!
  试想,又有谁料得到那么价值连城的东西,竟会就这样在书桌上呢?而我却想到了!
  我不禁为我自己头脑的灵活而骄傲起来。在高兴了半晌之后,我打电话给旅行社的朋友,请他替我代办入境手续。
  两天之后,我便上了飞机,熊勤鱼没有来替我送行,但是他在早一天却来见过我,将他写给他表亲的一封信交给了我,介绍我的身份,我成了他的一个前去老宅吃闲饭的远亲了。
  飞机飞在半空的时候,我根本不去想及那块翠玉的所在处,我只是在想,如何才能将这块翠玉带出来,带到熊勤鱼的手中。
  我想了许多方法,但是考虑的结果,似乎都难以逃得过严密的检查。
  最后,我决定使用熊老太爷的办法,那就是利用人们最不会怀疑的心理去处理这件事,我将翠玉外面的石片剥去,就让翠玉显露,然后贴一家水晶玻璃制造厂的商标上去。
  那么,这块翠玉,看来像是一块制作精良的绿色水晶玻璃了,当然,我只是将之随便放在衣箱中,我还可以准备一张专售玻璃器皿公司的发票。
  我几乎已经成功了。
  我舒服地倚在椅上,在打着瞌睡,因为如此困难的事,我做来竟像是渡假一样,那实在是太轻松了,太使人高兴了。
  几小时后,飞机到达了目的地。
  熊勤鱼的那位表亲,早已接到了熊勤鱼的电报,所以在机场迎接我,当我通过了检查和他见面时,他便热烈地和我握手。
  他是一个四十左右的中年大,态度十分诚恳,一看便给人十分可靠诚实的感觉。他第一句话便道:“我姓王,叫王丹忱。”
  我也连忙自我介绍,我和他一起向外走去,一辆式样古旧,但保养得十分好的汽车停在机场门口,有制服的司机和这辆车子,还保存了熊家豪贵的作风。
  这个城市是属于古老而有文化的一类的都市,路上行走的人,都十分优闲,即使在飞机场外面,人也不会太多,和新兴的工业城市完全不同。
  我走在他的后面,他拉开了车门:“请。”
  这时候,司机回头来向我看了一眼,那司机分明是十分心急的人,他不等我们两个人全跨进车厢,便已经去转动钥匙。
  谢天谢地,亏得那司机是个心急的人!
  就在我扶住了车门,将要跨进车厢的时候,突然之间,首先是一股极大的力道,生自车厢之中,那股力道,将我的身子,如同纸扎地一样弹了出来。
  我身子向后弹出到熊勤鱼的表亲身上,两人一齐跌出了七八步去。
  然后,便是“轰”地一声巨响。
  在那一下巨响过后,我的耳朵变得甚么也听不到,所以接下来的一切,是像在看无声电影一样,那辆式样虽老而仍然名贵的汽车,突然向上跳了起来,我甚至可以看到那司机惊惶失色的表情,而再接着,至少十分之一秒的时间之内,车子在半空之中,成为粉碎!
  碎片四下飞溅,向所有的方向射去,本来在闲步的人,从四方八面奔了开去。
  我双手抱住了头,在地上打滚,向外滚去,在我滚出了之后,我的听觉又恢复了,我听到怪叫声,惊呼声,警笛声,我转头向熊勤鱼的表亲看去,只见他恰好被一块玻璃砸中,满头是血,正在呻吟。
  警察在不到五分钟内到达,这时,我已在察看伤势了,一个警官站在我的身前,用力在我的肩头上拍了一拍:“甚么事?”
  我转过头去,那辆汽车已成了废铜烂铁,司机也已血肉模糊了。
  我站了起来,大声道:“你难道看不出甚么?有人要谋害我们,但是未曾成功,却杀死了司机。”
  警官的态度十分严肃:“你先跟我们回警局去。”
  这时,救伤车也来了,王丹忱被抬上了救伤车,他竭力向我摇着手,似乎想对我讲些甚么,但是他一句话还未曾讲出来,便已被塞进了车子,而救伤车也呜呜响着,开走了。那警官挥了挥手,两个警员一个在左,一个在右,似乎想来挟持我。我才一到场,便发生了这样的意外,这已使得我感到此行要完成任务,只怕没有那么简单,心中着实烦乱,而如今那警官又这样对待我,更使我心中恼怒,我大声道:“这算甚么,我是在汽车中放炸药的人么?”
  那警官冷冷地道:“你也必须到警局去作例行的手续,我想你不会抗拒吧。”
  我“哼”地一声冷笑:“这里不是民主国家么?”
  那警官冷冷地当然是,而且我们也欢迎外来的游客,可是先生,你的护照请先交给我。”
  我心中固然生气,然而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却也是无可奈何。
  我一面将我的护照交了出来,一面自动向警车走去,那两个警员,仍然亦步亦趋地跟在我的后面。
  等我上了警车,他们也坐在我身边。
  老实说,我要对付这两个警员,那是十分容易的事情,可是我却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做。
  我安安静静地坐着,那警官坐在我的前面,车子风驰电掣而去,不一会,便到了警局,我被引到一间小房间之中,坐了下来。
  在这间小房间中,我足足等了半小时,也没有人来和我谈话,我拉门,发现门是锁着,我举脚在门上踢着,发出砰砰的声音,一面用我认为不失斯文的话,提着抗议。
  这种办法果然有效,不一会,门便被打开,刚才的那个警官,走了进来,和他在一起的,是一个神情十分狡狯,满面笑容的中年人。
  那中年人一进来,便伸手要与我相握,我愤然不伸出手来:“你们这样扣留我,合法吗?”
  那中年人将伸出来的手,自然地缩了回去,像是他已经习惯了受人的侮辱一样,同时,他伸出了一只手指来,在唇边摇了摇:“千万别那么说,先生,我们怎会扣留一个外地来的贵宾?只不过因为发生了非常的事故,所以才请先生来问几句话而已。”
  我坐了下来,搁起了腿:“好,你们问吧。”
  那中年人在一张桌子上坐了下来,居高临下地望着我:“第一个问题是,卫先生,你到本埠来,是为了甚么?”
  我摊了摊手:“不为了甚么,我失业了,无事可做,我的远亲熊勤鱼要我到这里来碰碰运气,暂时可以住在他的家中。”
  那中年人笑了起来:“卫先生,我看我们还是坦白一些的好。”
  我瞪着眼:“甚么不坦白?”
  那中年人又是一笑:“卫先生,据我们所知,你有一间生意很不错的出入口行,你的经理人十分能干,每年为你赚很多利润,你绝不漏税,是一个正当商人。
  那中年人望着我,我无话可说。
  他继续道:“而且,你和熊家可以说是绝无亲戚关系。”
  他顿了一顿,又问道:“卫先生,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你来到本埠,是为了甚么?”
  我呆住了,无话可答,想不到刚才半个小时中,他已将我调查得清清楚楚了,我再想冒认为熊勤鱼的远亲,也不行了。
  我耸了耸肩:“这倒是笑话,难道每一个外来的人,都要向警方报告来此的目的吗?”
  那中年人道:“一般的情形,当然是用不着,但是当发生了谋杀案,而有人丧了命的时候,那便大不相同了,是么?”
  那中年人的语锋,十分厉害,他所讲的每一句话,都令我无法反驳!
  我虽然憋了一肚子气,但也只得暂时屈服:“好吧,我只是来玩玩的,没有甚么事情。”
  那中年人道:“不是吧。”
  我实在忍不住了:“看来,你甚么都知道,那你何必问我?”
  我霍地站了起来,但是那中年人却道:“不,你不能走,你要留在这里。”
  我侧着头,斜睨着他:“你想要我采取甚么办法离开这里,是通过合法手续呢,还是凭我自己的本事,硬闯出去?”
  那中年人摇头道:“别激动,年轻人,我们一点也没有恶意,你一下机,就有人想谋杀你,你的安全,警方是有责任的。”
  我冷笑道:“谢谢你,我自己会照顾自己的,我一定要走了。”
  那中年人道:“也好,那你一定是到奇玉园去的了?巧得很,我也住在奇玉园中。”
  “奇玉园”正是熊家老宅的通称,这是十分大的老式花园房子,虽然不公开开放,但城中有地位的人,时时接受邀请,可以在园中游玩,所以园中的一切,脍炙人口。
  熊勤鱼曾告诉我,当地政府的警方,情报工作人员,长住在奇玉园中,而如今这人又说他也住在奇玉园中,那自然是我的主要敌手了。
  我想起我已经知道了那块翠玉的秘密,而他仍一无所知,我不禁冷笑了起来:“噢,原来贵地政府的人员,可以随便在民居中住的么?”
  那中年人笑了一下:“不是随便,根据一项徵用民居的法律,政府各部门的工作人员,在取得屋主的同意之后,是可以暂住在民居之中的,我们有代管熊家财产的律师的书面同意证件,你明白了么?”
  我道:“我明白了,以后我们将时时见面,但是我想,我至多在奇玉园中住上一两天而已,我是个选择邻居很严格的人。”
  那家伙丝毫不理会我恶意的讽刺,笑道:“原来这样,那我必须自我介绍一下:杜子荣。”
  我也懒得理他叫甚么名字,只是随口道:“杜先生,你的职务是——”
  他倒绝不隐瞒:“我名义是警方的顾问,但是我的日常工作,则负责解决一些重要的悬案,你称我为悬案部门的负责人,也无不可。”
  我又问道:“如今你负责的悬案是甚么?”
  他笑了起来,道:“和你来这里的目的一样,卫先生!”他一面说,一面又大笑了起来,然而我却一点也不觉得有甚么好笑。
  他带着我出了警局,我坐了他的车子,向“奇玉园”驶去。
  我们所经过的市区街道,都整洁而宁静,等到了市区之后,笔直的大路两旁,全是树木,不到十分钟,我便看到了奇玉园。
  那果然是气派极大的一个花园,而且单看围墙和围墙上的遮檐,便可以知道绝不庸俗。不管熊家的上代是甚么出身,但是当熊家在这个城市建造这个园林的时候,总已是“书香门第”,那和暴发户所建庸俗不堪的花园,不可同日而语。
  围墙全是红色的水磨砖砌出各种仿古的图案,围墙之上是一排排浅绿色的琉璃瓦。墙内花木的枝叶,从琉璃瓦上横了出来,幽静而富诗意,这样的一个环境,叫人难以和斗争、夺宝、特务联想得起来。然而在这围墙之内,却确有着这样的事情。
  当然——我心中想着:等到我将那块翠玉带走了之后(我有信心一到园中,就可以唾手而得),这一切也就成为过去了。
  车子在大门口停了下来,大门上有一块横匾,匾上有两个古篆,是“瑾园”两字。熊家有这样一块奇玉,虽然绝不向人展示,但是却又忍不住要告诉人,这所大宅取名为“瑾园”,不就是告诉人园中有美玉么?
  杜子荣就像是奇玉园的主人一样,驱车直入,在驶过了一条笔直的,由鹅卵石铺成的短路之后,便在一所大宅之前停下。
  我和杜子荣一起下车,有两个一看便知是便衣队的人,迎了上来,以敌视的眼光望着我。
  杜子荣一直在笑,也不知道他们有甚么好笑的事情,他向东指了一指:“我们只占住两边的一半,你到东面的一半去,就会有人来迎接你了。”
  我想问他,熊老太爷的书房,是在西半院还是东半院的,但是我想了一想,便没有问出来,因为我看出杜子荣并不是一个蠢才,他显然还未勘破秘密,如果我提起书房的话,那一定会引起他疑心的。
  所以,我自己提着行李,向东走去,穿过了一扇月洞门之后,出乎意料之外,我看到包扎着纱布的王丹忱,向我迎了上来。
  在王丹忱的身后,跟着两个仆人,快步走到他的面前:“你没事了么?”
  王丹忱苦笑了一下:“我没有甚么,我只不过是吓坏了,可怜阿保——唉!”
  他所说的“阿保”,自然是变成了一堆血肉的那个司机了,我也不禁苦笑了一下:“我才一到,便遇上了这样的事情,太不幸了。”
  王丹忱向我身后看了看,低声道:“卫先生,你来,我还有一些话对你说。”
  我向后看去,只见那两个便衣探员,倚在月洞门旁,贼眉贼眼地望着我们。我和王丹忱大踏步向前走去,不一会,便到了一间宽大的卧室之中,他道:“卫先生,你就住在这里,可满意么?”
首页>> 文学论坛>> 科幻小说>> 倪匡 Ni Kua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5年5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