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科幻小说>> Ni Kuang   China   现代中国   (May 30, 1935 AD)
奇門
  第一部:價值連城的紅寶石
  第二部: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
  第三部:她是火山之神!
  第四部:一艘大型潛艇
  第五部:和米倫太太在一起
  第六部:大海亡魂
  第七部:米倫太太的信
  第八部:一扇奇門
  第九部:誰是地球人?
  第十部:徹底的失敗
第一部:價值連城的紅寶石
  有的時候,人生的隙遇是很難料的,一件全然不足為奇的事,發展下去,可以變成一件不可思議的怪事,像“奇門”這件事就是。
  在這幾個月中,新的奇事一直睏擾着我,那實在是一件神秘之極的事,所以使我非將之先寫出來不可,這件事,就是現在起所記述的“奇門”。
  必須要解釋的是:“奇門”兩字,和中國的“奇門遁甲”無關,它的意思,就是一扇奇怪的門而已,當然,一切奇怪的事,也都和一扇奇怪的門略有關聯。
  閑言少說,言歸正傳。
  整件事,是從一輛華貴的大房車開始的,不,不應該說是從那輛房車開始,而應該說,從那衹突然從街角處竄出來的那衹癩皮狗開始。
  事情開始的時候,我正駕着車子,準備去探望一個朋友,那朋友是集郵狂,他說他新近找到了一張中國早期郵票中的北京老版二元宮門倒印票,非逼我去欣賞不可,我對集郵也很有興趣,自然答應了他。
  但是,當我離傢衹不過十分鐘,車子正在疾馳中的時候,一隻癩皮狗突然自對面竄了過來,如果我不讓它,那它一定要被車子撞得腦漿迸裂了。
  我對駕駛術十分有研究,要在那樣的情形下避開這樣的一條冒失癩皮狗,本來是輕而易舉的事情,但是,當我的車頭一側,恰好避過了那頭癩皮狗時,橫街上的一輛灰白色的大房車,突然衝了出來。
  我連忙剎車,可是已經遲了。
  那結果是可想而知的,“蓬”地一聲響,兩車相撞,我的車子已然停了下來,但是那輛大得霸道的房車卻還未曾剎住,它嚮前直衝而出,撞在對街的一隻郵筒之上,將那衹郵筒,撞成了兩截。
  我連忙跳下車,趕過了馬路,在大城市中,一有了什麽意外,看熱鬧的人,便會從四面八方涌了過來,當我奔到了那輛房車旁邊的時候,已經有十多個人聚集在車子的旁邊,我嚮其中一個看來十分斯文的人一指,道:“別看熱鬧,快去報警!”
  那人呆了一呆,但立時轉身走了開去,我又推開了兩個好奇地嚮車中張望的人,打開車門,在司機位上坐着的,是一個穿着得十分華麗的中年婦人。
  那時候,她已經昏迷了過去,額角上還有血流出,車頭玻璃裂而未碎,看來她的傷勢,也不會太重,幾分鐘之後,救傷車和警車也全都趕到了現場。
  各位如果以為這件事以後的發展,和那個駕車婦人,或是那輛車子有什麽關聯的話,那就料錯了,我一開頭已寫明白,事情衹不過從那輛大房車開始而已!
  警車來了之後,我是應該到警局去一次的,我可能在警局耽擱不少時間,所以我先要打一個電話去通知我那位集郵狂的朋友,我和一位警官打了一個招呼,便嚮最近的一傢雜貨鋪走去,去藉電話。
  我還未曾走到雜貨鋪,有兩三個頑童,在我的身邊奔了過去,其中一個且撞了我一下!
  當那個頑童一下子撞到我身上的時候,我唯恐他跌倒,所以伸手將他扶住,可是那頑童卻將他手中的一封信,迅速地拋在我的腳下,用力一掙,逃走了!
  我呆了一呆,彎身從地下拾起那封信來,那封信的信封是很厚的牛皮紙,一看便知道那是用厚牛皮紙來自製而成的,而且,整封信都相當沉重,我伸手捏了一捏,信封中好象不止是信,而且還有一些堅硬的物事。
  那些堅硬的物事,看來像是一柄鑰匙。
  我在纔一看到那封信的時候,還不知道為什麽那頑童一被我扶住,就要將信拋掉,但是當我嚮信封上一看之際,我便明白了那頑童為什麽驚惶失措了。
  剛纔,那輛大房車在打橫直衝過馬路時,撞在那郵筒上,將郵筒撞成了兩截,有不少信散落在地上,看熱鬧的頑童便將之拾了起來。而他們拾信的目的,也非常明顯,因為那封信上的郵票已被撕去了!
  信還在郵筒之中,信封上的郵票,自然是還未蓋過印的,雖然是小數目,但在頑童的心目中,已是意外之喜了。
  我當時拿了這封信在手,第一個反應,自然是想立即將之送回郵筒去,可是我卻立即改變了主意,因為那頑童撕郵票的時候,十分匆忙,所以,在將郵票撕下的時候,將信封上的牛皮紙,撕去了一層,恰好將收信人的地址,撕去了一大半。
  信封上全是英文寫的,在還可以看得到的字跡上,顯示出信封是寄到一個叫作“畢列支”的地方,那地方是在地球上的那一角落,我無法知道,因為紙已被撕去了一層。
  而收信人的名字還在,那是“尊埃牧師”,而且,發信人的地址,也十分清楚,那就是離此不遠處,我一擡頭,就可以看到那條街的。在發現了那些之後,我改變了主意,將那封信,放進了我的袋中。
  我當然不是準備吞沒那封信,而是因為那封信,已無法按址寄達。而那封信之所以不能寄達目的地,是由於頑童撕去了郵票時弄壞了信封,頑童之所以能得到這封信,卻是因為那輛大房車撞壞了郵筒,而大房車又是在和我相撞了之後,纔撞嚮郵筒的,所以追根究源,全是我的關係。
  我心中已打定了主意,等我在警局的手續完畢了之後,我便去訪問那位發信人,請他在信封上加上地址,那麽我就可以將信貼上郵票,再去投寄了。
  我在雜貨鋪中打好了電話,又駕着自己的車,和警車一齊同到了警局,在警局中,我已知道那個婦人衹不過受了一點輕傷,已經出院回傢了。
  我在警局也沒有耽閣了多久,便已辦完了手續,我走出了警局,我的車子衹不過車頭上癟進了一塊,並沒有損壞,所以,我很快就來到了那封信的發信人地址。
  那是一幢十分普通的房子,坐落在一條相當幽靜的街道上,我上了三樓,按了門鈴,門打開了一道縫,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問道:“找誰啊?”
  我看了那封信,纔道:“我找米倫太太,她是住在這裏的,是麽?”
  我自然根本不認識那個米倫太太,衹不過因為那信封上寫着,發信人是“圖書路十七號三樓”的米倫太太而已。
  那小姑娘一聽,立時瞪大了眼,用一種十分奇怪的神色望着我,道:“你找米倫太太?你怎麽認識她的?從來也沒有人找她的,你是中國人,是不是?”
  她嚮我問了一連串的問題,直到她問到了我是不是中國人之際,我纔發現那小姑娘雖然也是黑頭髮,黑眼睛,但是她卻並不是中國人,她可能是墨西哥人或西班牙人。
  那小姑娘望着我時的那種訝異的神情,看來十分有趣,我點頭道:“是的,我是中國人,米倫太太是什麽地方人,西班牙還是墨西哥?”
  那小姑娘道:“墨西哥,我們全是墨西哥人,你是米倫太太的朋友?我們從來也未曾聽說她有過中國朋友!”
  我無法猜知那小姑娘和這位米倫太太的關係,而那小姑娘又像是不肯開門給我,所以我不得不道:“我可以見一見她麽?”
  “見一見她?”小姑娘立時尖聲叫嚷了出來,同時,臉上更現出一種難以形容的神色來,像是我所說的,根本是不可能實現的事一樣,但是我所說的,卻是最普通的事,我衹不過想見一見米倫太太而已。
  或許,這位米倫太太,是一位孤獨的老太婆,或者,她是一個很怪的怪人,因為那小朋友說她是從來也沒有朋友的,但是,聽了我的話之後,反應如此之強烈,這卻多少也使我感到一點意外,不知是為了什麽。
  我重複道:“是的,我想見一見她,為了一件小事。”
  “可是,”那小姑娘的聲音,仍然很尖,“可是她已經死了啊!”
  “死了?”我也陡地吃了一驚,這實在是我再也想不到的一件事,我本來立時想說“那不可能”的,但是,那小姑娘的神情,卻又絶沒有一點和我開玩笑之意。
  “是啊,半年前已經死了。”那小姑娘補充着說。
  我更加懷疑了,我道:“這不可能吧,我知道她寄過一封信,是寄給尊埃牧師的,那封信,衹怕是今早投寄的,她怎可能在半年之前,已經死去?”
  那小姑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這封信……是我寄的。”
  我更加莫名其妙了,道:“可是,那封信卻註明發信人是米倫太太的,小妹妹,你可有弄錯麽?”
  小姑娘總算將門打了開來,一面讓我走進去,一面道:“你是郵政局的人員麽?事情是這樣的,米倫太太——”
  她的話還未曾講完,便聽得廚房中傳來了一個十分粗暴的女人聲音,問道:“姬娜,你和什麽人在講話?”
  “媽媽!”小姑娘忙叫着,“一位先生,他是來找米倫太太的!”
  那小姑娘有一個十分美麗的名字,我嚮廚房望去,衹見一個身形十分高大的婦人,從廚房中走了出來。
  我連忙準備嚮那婦人行禮,可是當我嚮那婦人一看間,我不禁大吃了一驚!
  我從來也沒有看到過如此難看的女人。姬娜是一個十分美麗的小姑娘,而她竟叫那難看的女人為“媽媽”,這實在是令人難以想象的一件怪事!
  雖然明知道這樣瞪住了人傢看,是十分不禮貌的事,但是我的眼光仍然停留在那婦人的臉上,達半分鐘之久。
  我絶不是有心對那婦人無禮,而是那婦人的樣子實在太可怕了,是以我在一望到了她之後,我的眼光竟然無法自她的臉上移開去,好在這時是白天,如果是黑夜的話,我一定會忍不住高聲呼叫起來的。
  而且,必須明白的是,我卻不是一個膽子小的人!
  我不但膽子不小,而且,足跡遍天下,見過各種各樣,奇形怪狀的事,可是就未曾見過一個那麽可怖的婦人,她頭部的形狀,好象是用斧頭隨意在樹上砍下來的一段硬木,她一隻眼睛可怕地外突着,而另一隻眼睛,則顯然是瞎的,眼皮上有許多紅色的瘰歷。
  她的鼻子是挺大的,再加上她厚而外翻的上唇,就這兩部分來看,她倒像是一頭狒狒——雖然她的眼睛,比狒狒還要可怕得多,她的牙齒參差不齊。
  她這時,正用圍裙在抹着濕手,而且,我還看到,在她的臉上和手上,有着許多傷痕,像是刀傷。
  當我從震驚中定過神來之際,我看到那婦人可怕的臉上,已有了怒意(那是加倍的可怕)!
  她那一隻幾乎突出在眼眶之外的眼睛瞪着找,啞聲道:“你是誰?你來和我的女兒說些什麽事情?”
  那小姑娘——姬娜則叫道:“媽媽,這位先生是來找米倫太太的,他提及那封信,媽,你還記得麽?就是米倫太太臨死前叫我們交的信,但是我們都忘記了,一直放了半年,到今早纔找出來。”
  我多少有點明白事情的真相了,米倫太太,可能是和姬娜母女一齊居住的一位老太太。而這位老太太在臨死之前,曾托她們交一封信,而她們都忘記了,一直耽擱了半年之久,直到今天早上纔找出。
  而當這封信還在郵筒之中,尚未被郵差取走之時,那輛大房車便將郵筒撞斷,這封信因為十分重,所以郵票也貼得多些,是以被頑童註意,將之偷走,而又將上面的郵票撕去,因之弄得地址不清。
  而也因為這一連串的關係,我纔按址來到了這裏,見到了可愛的姬娜,和她那位如此可怕的母親。
  我想通了一切,剛想開口道及我的來意時,那婦人已經惡聲惡氣地道:“那封信有什麽不妥了!你是誰?”
  我勉強在我的臉上擠出了一個微笑來,道:“有小小的不妥,夫人。”我又取出了那封信,道:“你看,信封上的地址被撕去了,如果你記得信是寄到什麽地方去的,那麽,就請你告訴我,謝謝你。”
  我已經準備結束這件事了。
  因為,那婦人將地址一講出來,我寫上,貼上郵票,再將之投入郵筒,那不就完了麽?
  我心中在想,總不會巧成那樣,又有一個冒失鬼,再將郵筒撞斷的!
  那婦人笑了起來,她的笑聲,其實十足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嚨時所發出來的喘息聲,她道:“信是寄到什麽地方去的?米倫太太還有什麽寄信的地方?那當然是墨西哥了,你快走吧,別打擾我們了!”
  她雖然下了逐客令,但是我還是不能不多留一會兒。
  我又道:“那麽,請問是墨西哥什麽地方?因為信上的地址,全被撕去了,衹有‘畢列支’一個字,那可能是什麽橋吧?”
  那婦人瞪着她那衹突出的單眼,道:“墨西哥什麽地方?我不知道,姬娜你可知道麽?嗯?”
  姬娜搖着頭,她那一頭可愛的黑發,左右搖幌着,道:“我不知道,媽媽,我從來也沒有註意過。”
  那婦人攤開了手,道:“你看,我們不知道,你走吧!”
  在那一剎間,我也真的以為事情沒有希望了,而且,我已知道那封信是被積壓了半年之久的,就算有什麽急事,那也早已成為過去的事情了。所以,我已準備躬身退出。
  可是,就在那婦人一攤手之間,我卻陡地呆了一呆。我在那一瞬間,看到那婦人的手上,戴着一隻鑲有紅得令人心頭震驚的紅寶石戒指!
  那是極品的紅寶石(我對珠寶有着極度的愛好和相當深刻的研究),這種紅寶石的價格,遠在同樣體積大小的上等鑽石之上,那婦人戴這枚戒指的方式也十分特別,她不是將鑲有寶石的一面嚮外,而是將那一面嚮裏,所以,衹有她攤開手來時,我纔看得見。
  這樣的一枚紅寶頭戒指,和這樣的一個婦人,是無論如何不相稱的!
  而我的震驚神態,也顯然立時引起了對方的註意,她連忙縮回手去,並且將手緊緊地握住,那樣,那塊極品紅寶石,就變成藏在她的掌心之中了。
  我在那片刻間,心中生出了極度的疑惑來;這樣可怕的婦人是什麽人?何以她住在那樣普通的地方,又要親自操作傢務,但是她卻戴着一隻那樣驚人的紅寶石戒指。這一隻戒指,照我的估計,價值是極駭人的。
  而且,上好的紅寶石,世上數量極少,並不是有錢一定能買得到的東西。
  一樣東西,到了有錢也買不到的時候,那麽它的價值自然更加驚人了!
  我在那剎間,改變了我立即離開她們的主意。老實說,我突然改變主意,並不為了什麽,我衹是好奇而已。
  我原是一個好奇心十分強烈的人,我真想弄清楚那可怕的婦人的來歷和那枚紅寶石戒指的由來。
  我故意不提起那枚戒指,我咳嗽了一聲,道:“你看,這封信中,好象還附有什麽東西,可能這是一封十分重要的信——”
  那婦人突然打斷了我的話頭,道:“我們已經說過,不知道米倫太太要將信寄到什麽地方去的。”
  我陪着笑,道:“那麽,米倫太太可有什麽遺物麽?”
  那婦人立時張大了口,看她的樣子,分明是想一口回絶我了,但是小姑娘姬娜卻搶着道:“媽媽,米倫太太不是有一口箱子留下來麽?那衹紅色的大箱子。”
  那婦人立時又道:“那不幹這位先生的事,別多嘴!”
  我仍然在我的臉上擠出笑容來,道:“夫人,你看,這封信是寄給尊埃牧師的,或許,在米倫太太的遺物之中,有着尊埃牧師的地址。她已死了,她死前想寄出這封信,你總不希望死者的願望不能實現吧?”
  我知道,墨西哥人是十分迷信,而且相當尊敬死人的,這一點,和中國人倒是十分相似的。
  果然,我最後的一句話生了效,那婦人遲疑了一下,道:“好,你不妨來看看,但你最好盡快離去,我的丈夫是一個醉鬼,當她看到屋中有一個陌生男人的話——”
  我聽到這裏,實在忍不住笑,我要緊緊地咬住了唇,纔不致於笑出聲來。一個男人有了這樣的一個妻子,而居然還要擔心的話,那麽他必然是醉鬼無疑了!
  我低着頭,直到可以控製自己不再笑了,我纔敢擡起頭來,跟着她,走進了一間房間,姬娜也跟了進來。那間房間十分小,房間中衹有一張單人床,在單人床之旁的,則是一隻暗紅色的木頭箱子。
  那箱子也不是很大,這時正被竪起來放着,當作床頭幾用。在箱子的上面,則放着一個神像。
  那個神像好象是銅製的,年代一定已然十分久遠了,因為它泛着一種十分黝黯的青黑色。我第一眼看到它,便被它吸引住了,因為我竟無法認出那是什麽神來,這個神像有一張十分奇怪的臉,戴着一頂有角的頭盔,手中好象持着火炬,他的腳部十分大。
  而那衹箱子上,則刻着十分精緻的圖案,刻工十分細膩,絶不可能出於現代的工匠之手!
  這兩件東西,和那張單人床,也是絶不相配稱的。
  那婦人道:“這就是米倫太太的房間,和她在生之前一樣,這箱子就是她的。”
  從那箱子,那神像,我忽然聯想到了那婦人手中,那枚非比尋常的紅寶石戒指。我的心中突然有了一個概念,那枚紅寶石戒指,一定也是米倫太太的!
  我伸手拿起了那神像(那神像十分沉重,重得遠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放平了那衹箱子,箱子有一柄鎖鎖着。
  同時,我順口道:“夫人,你也是墨西哥人,是不是?米倫太太衹是一個人在這裏,她何以會一個人在這裏的?她的丈夫,是做什麽事情的?”
  那婦人立時提高了警惕,道:“先生,你問那麽多,是為了什麽?”
  我笑了一笑,沒有再問下去,並沒有費了多久,我就弄開了鎖,將那衹箱子打了開來。
  令我大失所望的是,那箱子幾乎是空的,衹有一疊織錦,和幾塊上面刻有浮雕、銀圓大小般的銅片。
  我並沒有完全抖開那疊織錦來,雖然它色彩繽紛,極其美麗,我衹是用極快的手法,將五六片那樣的圓銅片,藏起了一片來。
  我先將之握在掌心之中,然後站起身來,一伸手臂,將它滑進了我的衣袖之中。
  就我的行為而言,我是偷了一件屬於米倫太太的東西!
  我當然不致於淪為竊賊的,但這時,我卻無法控製我自己不那樣做。因為這裏的一切,實在太奇特了,奇特得使我下定决心,非要弄明它的來歷不可。
  當我將那圓形的有浮雕的銅片,藏進我的衣袖之中的時候,我不知道那是什麽,我衹是準備回去慢慢地研究,或者嚮我的幾位考古有癖、學識豐富的朋友去請教一下,我當時的心中衹是想,那位米倫太太,一定是十分有來歷的人,絶不是普通人物。
  我的“偷竊手法”,十分幹淨俐落,姬娜和那婦人並沒有發覺,我關上箱子,又將鎖扣上,道:“很抱歉,麻煩了你們許久,這封信我會另外再去想辦法的。”
  我一面講,一面嚮門口走去,到了門口,我嚮那婦人道別,又拍了拍姬娜的頭,隨口問道:“那封信中好象還有一樣東西,你們知道那是什麽?”
  我衹是隨口問問的,也絶沒有真的要得到回答,可是姬娜卻立即道:“那是一柄鑰匙!一柄長着翅膀的鑰匙,米倫太太生平最喜愛的一件東西。”
  我呆了一呆,道:“長着翅膀的鑰匙?什麽意思?”
  “鑰匙上有兩個翅膀,是裝飾的,”姬娜解釋:“米倫太太有兩件東西最喜歡,一件是這柄鑰匙,另一件是她的一枚戒指,那戒指真美,她臨死之際送給了媽媽,媽媽答應她死時,也送給我。”
  姬娜講到這裏,停了一停,然後又補充道:“我不想媽媽早死,但是我卻想早一點得到那戒指,它真美麗!”
  姬娜不住地說那枚戒指真美麗,而我不必她說明,也可以知道她說的戒指,一定就是她媽媽戴在手中的那一枚。
  我不再急於去開門,並轉過身來,道:“夫人,那枚戒指,的確很美麗,可以讓我細看一看麽?”
  那婦人猶豫了一下,也許是因為我的態度,始終如此溫文有禮,所以她點了點頭,將那枚戒指自她的手指上取了下來,放在我的掌心。
  我能夠細看那枚戒指了,姬娜也湊過頭來。唉,那實在是美麗得驚心動魄的東西,古今中外的人,如此熱愛寶石,絶不是沒有理由的,因為天然的寶石那種美麗,簡直可以令人面對着它們時,感到窒息!
  這一點,絶不是任何人工的製品,所能夠比擬的。
  天然的寶石,似乎有一種特殊的魔力,如今我眼前的那塊寶石,便是那樣,它衹不過一公分平方,不會有超過三公釐厚,可是凝神望去,卻使你覺得不像是在望着一塊小小的紅色的寶石,而像是在望着半透明的,紅色的海洋,或是紅色的天空!
  我望了半晌,纔將之交還了那婦人,然後,我纔道:“夫人,恕我冒昧問一句,你可知道這一枚戒指的確實價值麽?”
  那婦人一面戴回戒指,一面道:“不知道啊,它很美麗,是不是?它很值錢麽?值多少?五百?嗯?”
  我並沒有回答她的問題,我衹是含糊說了一句,道:“也許。”
  我並不是不想回答她的問題,而是我怕我的答案講出來,會使她不知所措,昏過去的,這樣的一塊上佳的紅寶石,拿到國際珠寶巿場去,它的價格應該是在“三百”或“五百”之下,加上一個“萬”字,而且還是以世上最高的幣值來計算!
  這枚戒指原來的主人是米倫太太,那麽,米倫太太難道也不知道這枚戒指的價值麽?想來是不可能的,而她將那枚戒指送了人,卻將那鑰匙寄回墨西哥去!
  我的心中充滿了疑惑,當我告辭而出,來到了我車子旁邊的時候,我又擡頭嚮我剛纔出來的地方,看了一眼,剛纔那不到半小時的經歷,實在是我一生中最奇怪的一樁事了。
  我心中不住地問自己,那米倫太太,究竟是什麽人呢?
  我上了車子,坐了下來,竭力使我思緒靜一靜,我要到什麽地方去呢?我决定去找那幾位對於古物特別有興趣,也特別有研究的朋友。
  我知道他們常在的一個地方,那是他們組成的一個俱樂部。這個俱樂部的會員,衹有七個人,而要加入這個俱樂部之睏難,還是你立定心機去發動一場政變,自任總統來得容易了,要成為這個俱樂部的會員,必須認出七個老會員拿出來的任何古董的來歷。
  我曾申請加入這個俱樂部,我認出了一隻商鼎,一方楚鏡,一片殘舊的文件,(字軍東徵時的遺物)一隻銀製的,屬於瑪麗皇后的香水瓶。
  但是我卻在一塊幽黑的爛木頭前碰壁了,後來,據那個取出這塊爛木頭的人說,這是成吉思汗的矛柄。我心中暗駡了一聲“見你的鬼”,我未能成為會員。
  但是,我因為認出四件古董,那是很多年來未曾發生過的事情,是以蒙他們“恩準”,可以隨時前往他們的會所“行走”。這個“殊恩”,倒有點像清朝的時候,“欽賜御書房行走”的味道。
  我一直將車子開到了這個俱樂部會所之外,那其實是他們七個會員中一位的物業,司閽人是認識我的,他由得我徑自走進去,一位僕人替我打開了客廳的門。
  他們之中,衹有五個人在。正在相互傳觀着一隻顔色黯淡的銅瓶。千萬別以為他們七個人全是食古不化的老古董,他們衹不過是喜歡老古董罷了。
  這時,手中不拿花瓶的一個人,就自一隻水晶玻璃瓶中,斟出上佳的白蘭地來。而他們之中,有三個人是在大學執教的,有五個人,是世界著名大學的博士。
  他們看到了我,笑着和我打招呼,其中一個用指扣着那銅瓶,道:“喂,要看看巴比倫時代的絶世古物麽?”
  我搖了搖頭,道:“不要看,但是我有一樣東西,請你們鑒定一下。”
第二部: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
  他們一共五個人,但是聽了我的話之後,倒有四個人一齊笑了起來,有兩個人異口同聲地道:“衛斯理,你有什麽好的古物!”
  我大聲抗議,道:“以我對古物的認識,已足可以成為第一流的古物研究者了,但當然比起你們來,或者不如,所以我纔來找你們看看這個的!”
  我將那枚看來像是銀元一樣的東西,取了出來,交給了他們其中的一個人。
  在一路駕車前來之際,我已經看過那枚銀元一樣的東西,它實在是一枚銀元,大小、厚薄都像,但是我卻不知道那是什麽時候的貨幣。它的一面,有六個到七個我所完全認不出來歷的文字,而另一面,則是一個戴着頭盔的神像,它的製作,十分精美。
  看它的樣子,就像是現在鑄幣廠的精良出品一樣。
  第一個接了這枚“銀元”在手的人,面帶輕視之意,將之掂了掂,略看了一眼,便拋給了第二個人,第二個拋給了第三個,第三個拋給第四個……
  在他們之間,一直響着輕視的冷笑,最後一個,又將之拋給了我,道:“看來,這像是鎖匙扣上的裝飾品!”
  我知道,那絶不是鎖匙扣上的裝飾品,這一定是一件真正的古物。而這“銀元”在經過了他們五人的眼睛之後,卻仍說不出它的來歷,那並不證明這不是古物,而衹證明那是一件來歷極其隱晦和神秘的古物。
  我忍受着他們的嘲笑,指着另一面的那個神像,這“銀元”上浮雕着的神像,和木箱上那神像是相同的,我問道:“你們看,這神像,你們見過麽?”
  那五人總算又勉強地望了一眼,然後一齊搖頭,道:“未曾見過。”
  我又道:“可能和墨西哥是有關係的,你們查查看。”
  那五人又搖頭,表示他們不必去查什麽典籍的,一切全在他們的腦中了。就在這時,另一個會員走了進來,道:“墨西哥有什麽古董?讓我看看。”
  我將那枚“銀元”交給了他,他翻來覆去看了一會,道:“喂,你們看到沒有,這些文字,看來十分奇怪喇!”
  “那根本不是文字,世界上沒有一個地方的文字是那樣子的。”有兩個人回答他:“那衹不過是莫名其妙的花紋而已。”
  我氣憤起來,伸手搶回了那“銀元”,道:“你們太自以為是了,我一定可以證明這是稀世的古物,到時,你們古董專傢的假面具,便要撕下來了!”
  我實在十分氣惱,是以我的話也說得十分重,令得他們六個人為之愕然。正在這時,第七個會員進來了,他是一個中年人,他道:“誰在發脾氣?”
  我立時大聲道:“是我!”
  他笑道:“為什麽?看你,漲紅了臉,為什麽發火?”
  我將那枚“銀元”,重重地放在他的手上,道:“為了這個,先生,我拿這個來,可是他們卻全取笑我,我想你也是一樣!”
  他將那枚“銀元”接了過去,纔看了一眼,便露出了十分興奮的神色來,道:“衛斯理,你是什麽地方弄來這東西的?這東西你是哪裏來的,告訴我。”
  我一聽,精神為之一振,道:“怎麽,你認出它的來歷來了?它是什麽?”“我不知道這是什麽,但是你看,這是我剛收到的南、北美洲考古學會的會刊,你們看這裏!”他打開了夾在脅下的一本厚厚的雜志,“刷刷”地翻着,然後,打了開來,放在桌上,又道:“看!”
  我們一齊看去,衹見那兩頁上,是幾幅圖片,第一幅,是一塊石頭,第二幅,則是那塊石頭的拓片,隱約可以看出,有一點如同文字也似的痕跡。
  而第三幅,則是幾個人在一幢房子旁邊的合照,說明是墨西哥大學的迪哥教授,發現了那塊“石碑”,石碑上有着任何典籍所未曾有過記載的文字。
  那文字,迪哥教授已作了初步的研究,認為那是高度文化的結晶,可是上溯墨西哥的歷史,卻從來也沒有任何民族,曾有過一個時期,是有着那樣輝煌的文化的。迪哥教授懷疑的文字,可能和南美洲部分突然消失了的印加帝國有關,因為發現“石碑”的地方,是在接近危地瑪拉的邊界上。
  那是一個叫作“古星”的小鎮,在一座“青色橋”的附近,發現那石碑的,當地教堂的一位牧師,提供這塊石給迪哥教授研究,那牧師,叫尊埃牧師。當我一看到“尊埃牧師”這個名字的時候,我幾乎跳了起來!
  但是他們七人卻並沒有註意我的神態有異,他們都聚精會神地在將那枚“銀元”一面上的文字,和雜志上拓印圖片上的文字作詳細的比較。他們全是專傢,當然立時可以發覺,那兩種文字,雖然不同,但是卻完全屬於同一種文字的範疇的。
  那帶雜志來的人擡起頭,道:“衛斯理,你真了不起,你看,迪哥教授從文字的組織上去判斷這種文字的結論不錯,你這枚東西,一定是那個文化全盛時期的産品,你看,它多麽精美,而且,它可能是貨幣!”
  另一個道:“那麽,這一定是世界上最早的貨幣了!”
  又一個道:“當然不是,這如果是貨幣的話,它如此之精美,難道沒有一個發展的過程,一下子就出現如此精美的貨幣了麽?在它之前,一定還有雛形的貨幣!”
  另外兩人激動地叫着,道:“人類的歷史要改寫了!”
  他們一齊嚮我望來,剛纔我還是一個嘲笑的對象,但是一下子,我變成英雄了!我不等他們發問,便道:“我發現的東西,不止這些,同樣的‘銀元’有五六枚之多,還有一具十分沉重的神像,和一隻有着十分美麗浮雕的木箱,和一疊色彩極美的織錦,應該再加上一隻價值連城的紅寶石戒指,和一封寄給尊埃牧師的信,以及一柄鑰匙——有着翅膀的鑰匙。”他們七個人,全像傻瓜也似地望着我,全然不知道我在說些什麽,我將信取出來一揚,道:“一切自它開始!”
  他們齊聲道:“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你找到了一個寶庫麽?”我笑了笑,道:“可以說是真正的寶庫,無與倫此!”
  他們又七嘴八舌地問了起來,他們的問題,全然是雜亂無章的,根本不可能一個一個地紀錄下來,我被他們問得頭也脹了,衹得發出了一聲大喝。
  在我那一下大喝聲之後,他們總算立時靜了下來,我擺着手道:“你們別問,我將一切事情的經過源源本本講給你們聽就是了,事情的開始是——”
  我將如何我為了去看一張“老版宮門二元倒印票”,出門撞了車,一直按扯去找米倫太太,發現了許多奇奇怪怪的事情,全部對他們講了一遍。
  我不能說我自己的敘述十分生動,但是聽得他們個個目瞪口呆,卻是事實,在我講完之後,他們仍然好一會講不出話來。我道:“事情就是那樣了,我想,那個米倫太太當然不是普通人,一定是極有來歷的人,你們的看法怎樣?”
  他們又七嘴八舌地爭了起來,最後他們得出了一個結論,這個結論,由他們之首,貝教授嚮我提出來,貝教授就是帶來那本考古雜志,發現了我取自米倫太太的箱子中的東西,實實在在是一件古董的人。
  貝教授的神態十分正經,他道:“衛斯理,你說的那封信,現在可是在你身邊麽?”
  “當然在。”我將信取了出來。
  貝教授道:“我想,為了科學上的目的,我們將這封信拆開來看看,應該不成問題的了,我想你一定也同意的了,是不?”
  我一聽,不禁皺起了雙眉。每一個人,都有一些事,是他所特別憎恨的,而我所最憎恨的幾件事中,不幸得很,恰好有一件是擅自拆閱他人的信件。
  貝教授一面問我,一面已經取起了那封信來準備拆閱了,但是我立時一伸手,將之搶了過來,道:“對不起,貝教授,我不同意那樣做——如果我根本不知道這位尊埃牧師的地址,那我或許會同意的,但是現在我已知道他的地址了,那我當然要將這封信寄給他的。”
  貝教授搓着手,道:“將信寄給他?這不十分好吧,你看,這信已然出過一次意外,而它一定十分重要,如果再出一次意外的話,可能人類歷史上未為人知的一頁,就要從此湮沒了,最妥當的辦法是——”
  我不等他講完,便道:“貝教授,我認為私拆信件,是一項最卑劣的犯罪,我以為不論用什麽大題目做幌子,那都是不可饒恕的罪行,不必再提了!”
  貝教授無可奈何地轉過身去,嚮其餘六人攤了攤手,道:“各位看到了,不幸得很,我們遇到的,是一頭固執的驢子,我們就此停止對這件事的探討麽?”“當然不!”他們一齊叫了起來。
  貝教授又道:“好,那我們進行第二步——”他又轉過身來,道:“衛先生,我們想托你去進行一件事。我們委托你,去問那婦人,不論以多少代價,購買米倫太太的所有遺物。”
  他們要委托我去購買米倫太太的遺物,這倒是可以考慮之事。因為我自己也有這個打算。米倫太太的那衹箱子,那座神像,那幅織錦,以及那幾枚“銀元”,如果它們的來歷被確定之後,那可能每一件都是價值連城的寶物!
  我略想了一想,道:“你們準備出多少錢去買?”
  “隨便多少,”貝教授揮着手,“我們七個人的財力,你是知道的,隨便多少,令得我們破産,我們也不在乎的,你去進行好了,主要的是要使我們的委托不落空!”
  我聳了聳肩,他們七人的財力,我自然是知道的,他們之中,有四五個是亞洲著名的豪富,如果令得他們破産的話,那麽,那筆錢大約可以買下小半個墨西哥了——如果墨西哥政府肯出賣的話。
  我點頭道:“好的,我接受你的委托,這枚“銀元”我留在這裏,那是我取來的,你們可以先行研究起來,我一有了消息,立即和你們聯絡,再見!”
  他們一齊嚮我揮着手,我走出了那間“俱樂部”。
  在俱樂部的門口,我呆呆地站了一會,要買米倫太太的遺物,應該嚮誰接頭昵?問姬娜的母親,那可怕的婦人?還是要去尋訪米倫太太是不是有什麽親人?
  但無論如何,再去拜訪一次姬娜的母親,卻是十分有必要的事情。
  本來,這件事是和我全然無關的,我衹不過在看到了那顆紅寶石戒指之後,纔引動了我的好奇心。而又恰巧在那本考古雜志上看到了那種奇特的文字,和那枚“銀元”上的文字,又如此相同。
  米倫太太究竟是什麽樣身份的人呢?越是想不通的謎,便越是容易引起人的興趣,所以一件根本和我無關的事情,就在我的好奇心驅使之下,我倒反而成為事情中的主要人物了!
  我在再到姬娜傢中去之前,買了不少禮物,包括一隻會走路、說話的大洋娃娃,那是送給姬娜的,以及兩盒十分精美華貴的糖果,和兩瓶相當高級的洋酒。
  當我又站在姬娜的門口按着門鈴之後,將門打開了一道縫,嚮外望來的,仍然是姬娜。
  她一眼就認出了我,道:“喂,又是你,又有什麽事?”
  我笑着,道:“姬娜,我們不是朋友麽?朋友來探訪,不一定有什麽事,看,我給你帶來了什麽禮物,你看看!”
  我將那洋娃娃嚮她揚了揚,那一定是姬娜夢想已久的東西,她立時尖聲叫了起來,將門打開,讓我走了進去,她的大叫聲,也立時將她的母親引了出來。
  我連忙將那兩盒精美的糖果放在桌上,道:“夫人,剛纔打擾了你,十分不好意思,這是我送你的,請收下,這兩瓶酒,是送給你丈夫的,希望他喜歡。”
  那婦人用裙子不斷地抹着手,道:“謝謝你,啊,多麽精美,我們好久沒有看到那麽精美的東西了,請坐,請坐,你太客氣了!”
  我笑了笑,坐了下來,道:“如果不打擾你的話,我還有幾個問題,想請教你。”
  那婦人立時現出了驚惶的神色來。
  我一看到這種情形,也立時改口道:“請問,我十分喜歡姬娜,我可以和她做一個朋友麽?”
  “你是我的朋友!”姬娜叫着。
  那婦人臉上緊張的神色,也鬆弛了下來,她道:“當然可以,當然可以。”
  我笑着,道:“我是一個單身漢,我想,那一間房間,原來是米倫太太住的,你們是租給她的,是不?現在空下來了,為什麽不可以租給我住呢?”
  “這個……”那婦人皺了皺眉,“我不敢做主,我要問問我的丈夫,先生,事實上,米倫太太生前,一直有租付給我們,但是她死後,我們的情形已經很拮据了,如果你來租我們的房間,那我們應該——”
  她纔講到這裏,突然,“砰”地一聲響,起自大門上,姬娜連忙道:“爸爸回來了!”
  她一手抱着洋娃娃,一手去打開了門,我也站了起來。我看到一個身材高大之極的人,站在門口,那人的身形,足足高出我一個頭,至少有一九○公分高。
  他頭髮蓬亂,但是他卻是一個十分英偉的男人,姬娜完全像他,他這時,也用充滿了敵意的眼光望定了我,然後,搖搖幌幌地走了進來,喝道:“你是誰?”
  這實在是一個十分簡單的問題,但是,我在如今這樣的情形下,對這個問題,卻也很難回答。
  因為我如果對他說,我姓衛,叫衛斯理,我是一個喜歡過冒險生活的人,我有過許許多多奇怪的經歷,而且我對於一切稀奇古怪的生活,都十分有興趣。那樣說的話,或許是一番很好的自我介紹了。
  但是我如果那樣說的話,那卻是一點意義也沒有的,因為他惡狠狠地在問我是什麽人,衹是想明白我為什麽會在他的房子中出現而已,是以我想了一想,道:“我是姬娜的朋友,送一些禮物來。”
  我一面說,一面嚮桌上的兩瓶酒指了一指,我想,他如果是一個酒鬼的話,那麽,在他看到了那兩瓶酒之後,他對我的態度,一定會變得很友善了。
  可是,我卻料錯了!
  他衹是嚮那兩瓶酒冷冷地望了一眼,便立時又咆哮了起來,大喝道:“滾出去,你快滾出去,快滾!”
  他一面說,一面嚮我衝了過來,並且在我全然未及提防之際,便伸手拉住了我的衣襟,看他的樣子像是想在抓住了我的衣襟之後,便將我提了起來,拋出門口去的。他或者習慣於用這個方法對付別人,但是他卻不能用這個方法來對付我!我雙手自他的雙臂之中穿出,用力一分,同時立即反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他用力掙紮着,面漲得通紅。但是以我在中國武術上的造詣而論,他想要掙開去,那簡直是沒有可能的事!
  經過了三分鐘的掙紮,他也知道無望了,然後,他用一連串粗鄙的話駡我,我則保持着冷靜,道:“先生,我來這裏,是一點惡意也沒有的,或者,還可使你添一筆小小的財富,如果你堅持不歡迎我,那我立即就走!”
  我一說完,便立時鬆開了手,他後退了幾步,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瞪着我,喘着氣,好一會不說話。
  我也不再出聲,衹是望着他。他喘了半分鐘左右,纔道:“你是誰,你想要什麽?你不必瞞我,姬娜的朋友,呸!”
  姬娜輕輕地咕噥了一句,道:“爸,他是我的朋友!”
  可是那人嚮姬娜一瞪眼,姬娜便抱緊了我給她的洋娃娃,不再出聲了,顯然,她十分怕她的爸爸,而這時候,我的心中,不禁生出一股慚愧之感來。
  因為,當我剛纔說我自己是姬娜的朋友之際,我並不是太有誠意的,我送洋娃娃給姬娜,也衹不過是為了達到我自己的目的,我可以說是在利用姬娜。
  我自問絶不是什麽工於心計的小人,但是我究竟是成人,成人由於在社會上太久了,在人與人的關係之間,總是虛偽多於真誠的了,可是姬娜卻不同,看她甘冒父親的責駡,而聲明我的確是她的朋友這一點看來,她是的的確確將我當作了她的朋友的。
  我立即嚮姬娜走去,輕輕地撫摸着她的長發,表示我對她的支持的感激。我道:“是的,我來這裏拜訪你們,是有目的的,我受人的委托,想購買米倫太太——”
  我的話還未曾講完,那傢夥突然像觸了電一樣地直跳了起來!
  我不禁陡地呆了一呆。
  令得他突然之間直跳了起來的原因,顯然是因為我提到了米倫太太。但為什麽一提到米倫太太,他就跳起來呢?
  我呆了一呆,未曾再講下去,那人卻已咆哮了起來,道:“米倫太太?你知道她多少事?你怎麽知道她這個人?又怎麽知道她住在這裏的?”
  他一面責問我,一面惡狠很地望着他的妻子和他的女兒,以為是她們告訴我的。在那一剎間,我實在也給他那種緊張的神態,弄得莫名其妙,不知如何纔好。
  那傢夥還在咆哮,道:“你說,你怎麽知道她的?”
  我衹好攤了攤手,道:“看來,你是不準備討論有關米倫太太的一切了?如果你真的不願的話,那你等於是在放棄一筆可觀的錢了。”
  “別用金錢來打動我的心,”那人怒吼着,忽然,他放棄了蹩腳的英語,改用墨西哥話叫了起來,而他叫的又不是純正的墨西哥語,大約是墨西哥偏僻地方的一種土語,我算是對各種地方的語言都有深刻研究的人,但是我卻聽不懂他究竟在嚷叫什麽。
  但是有些事,是不必語言,也可以表達出來的,他是在趕我走,那實在是再也明顯不過的事情。而我心中暗忖,既然情形如此糟糕,我也衹好有負所托了!
  我幾乎是有些狼狽地走出那屋子的,一直到我來到了二樓,我仍然聽到那傢夥的咒駡聲,我嘆了一聲,一直嚮樓梯下走去,當我來到了建築物門口之際,忽然看見姬娜站在對街上,正在嚮我招手!
  我呆了一呆,但是我立即明白,姬娜一定是從後梯先下了樓,在對街等我的,我過了馬路,她也不說什麽,衹是拉了我便走,我跟着她來到了一個小小的公園中。
  然後,她先在一張長凳上坐了下來,有點憂鬱地望着我。
  我在她的身邊坐了下來,道:“姬娜,什麽事情?”
  姬娜搓着衣角,道:“我爸爸這樣對你,我很抱歉,但我爸爸實在是好人,他平時為人非常和氣的,可是,他就是不讓任何人在他面前提及米倫太太。”
  “為什麽?”我心中的好奇,又深了一層。本來我的心中,已然有了不少疑問的了,可是我再次的造訪,非但未能消釋我心中原來的疑問,反倒更多了幾個疑問。
  “為什麽?”我重複着。
  “我想,”姬娜裝出一副大人的樣子來,墨西哥女孩是早熟的,姬娜這時的樣子,有一種憂鬱的少女美,她道:“我想,大約是爸愛着米倫太太。”
  我呆了一呆,如果不是姬娜說得那樣正經的話,實在太可笑了,她的爸爸愛上了米倫太太?她的想象力實在太豐富了。
  我雖然沒有什麽異樣的行動,但是姬娜卻也發覺了,她側着頭,道:“先生,你可是不信麽?但那是真的。”
  我笑道:“姬娜,別鬍思亂想了,大人的事情,你是不知道的。”
  “我知道,”姬娜有點固執地說:“我知道,米倫太太是那樣可愛,我爸爸愛上了她,一定是的,米倫太太死的時候,他傷心得——”
  姬娜講到這裏,停了一停,像是在考慮應該用什麽形容詞來形容她父親當時的傷心,纔來得好些,而我的驚訝,這時也到了頂點!
  我絶不知道米倫太太是一個什麽樣的人,我衹知道她寄了一封信給一個叫尊埃的牧師,而她在半年前死了,她在生前,沒有朋友,沒有親人,衹是孤僻地住在一間小房間中,那房間中除了床之外,沒有別的什麽。
  這樣的一個米倫太太,自然而然,給人以一種孤獨、衰老之感。也自然而然使人想到,她是一個古怪的老太婆,而且,她在半年前死了,死亡和衰老,不是往往聯繫在一起的麽?但這時我覺得有點不對了。
  因為姬娜說米倫太太十分美麗!
  我吸了一口氣,道:“姬娜,米倫太太很美麗麽?”
  “是的,”姬娜一本正經地點着頭,“她很美麗,唉,如果我有她一分美麗,那就好了,她有一頭金子一般閃亮的頭髮,長到腰際,她的眼珠美得像寶石,她美麗得難以形容,我爸曾告訴過我,那是在他喝醉了酒的時候,他說,米倫太太,是世上最美麗的女子。”
  我聽得呆了,我一面聽,一面在想着,那是不可能的,姬娜一定是心理上有着病態發展的女孩子,那一切,全是她的幻想而已,不可能是真實的,我搖着頭,道:“姬娜,你形容得太美麗一些了!”
  “她的確是那樣美麗!”姬娜抗議着:“衹不過她太蒼白了些,而且,她經常一坐就幾個鐘頭,使人害怕。”
  我遲疑着問道:“她……她年紀還很輕?她多少歲?”
  姬娜的臉上,忽然現出十分迷惑的神色來,道:“有一次,我也是那樣問她,你猜她怎麽回答我,先生?”
  我搖了搖頭,有關女人的年齡的數字,是愛因斯坦也算不出來的,我道:“我不知道,她說她自己已多少歲了?”
  姬娜道:“她當時嘆了一聲,她衹喜歡對我一個人講話,她說,你猜我多少歲了,我說出來,你一定不會相信的,你永遠不會相信的,絶不相信!”
  我急忙問道:“那麽,她說了沒有?”
  “沒有,”姬娜回答,“她講了那幾句話後,又沉思了起來,我問她,她也不出聲了。”
  “那麽她看來有幾歲?”
  “看來?她好象是不到三十歲,二十六,二十七,我想大概是這個年齡。”姬娜側着頭,最後,她又補充了一句:“她的確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
  我呆半晌,說不出話來。我雖然仍在懷疑姬娜的話,但是我卻也開始懷疑自己以為米倫太太是一個老太婆的想法是不是正確的了。我一直以為米倫太太是一個老太婆,但如果她是一個風華絶代的美婦人,那倒是一件十分可笑的事情了,那實在太意外了。
  我想了片刻,又問道:“你可有她的相片麽?姬娜。”
  “沒有,”姬娜搖着頭:“米倫太太從來也不上街,媽說,還好她不喜歡拍照,要不然,每一個男人看到了她的照片,都會愛上她的!”
  我皺着眉,這似乎已超過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的想象力之外,看來,姬娜所說的是事實,而不是虛構!
  我並沒有再在米倫太太究竟是不是年輕,是不是美麗這一點上問下去。因為在這個城巿中,墨西哥僑民,是十分少,我有好幾個朋友,在僑民管理處工作的,我衹消去找一找他們,就可以看到米倫太太究竟是不是男人一見她便神魂顛倒的美人兒了。
  我轉換了話題,道:“那麽,米倫先生呢?你有沒有見過米倫先生?”
  “沒有,米倫太太說,米倫先生在飛行中死了。”
  我嘆了一聲,如果米倫太太真是那麽美麗的話,那麽她的丈夫一定也是一個十分出衆的男子,他們的婚姻,一定是極其美滿和甜蜜的,而突然之間,打擊來了,米倫先生在飛行中死了,於是米倫太太變得憂傷和孤獨,便變成了一個十分奇特的人。
  我又問:“那麽,米倫太太可有什麽親人麽?”
  “沒有,自從我懂事起,我就衹見她一個人坐在房中,她根本沒有任何熟人,倒像是世界上衹有她一個人一樣。”姬娜皺着眉回答。
  我的心中仍然充滿了疑問,道:“那麽,你們是怎樣認識她的,她又如何會和你們住在一起的?”
  姬娜搖頭道:“我不知道,我也問過爸媽,他們卻什麽也不肯說。”
  我呆了半晌,道:“你父親叫什麽名字,可以告訴我麽?”
  “當然可以,他是基度先生。”姬娜立時回答着我。我又道:“姬娜,你回去對你父親說,如果他肯出讓米倫太太的遺物,他可以得到一筆相當的錢,如果他答應了,請他打這個電話。”我取出了一張名片給姬娜。
  姬娜接過名片,立時道:“我要走了,謝謝你。”
  她跑了開去,我嚮她揮着手,一直到看不見她為止。而我仍然坐在椅上,米倫太太,那個神秘的人物,竟是一個絶頂美麗的少婦!這似乎使得她已然神秘的身份,更加神秘了!
  我並沒有在椅上坐了多久,便站了起來,我必須先弄明白米倫太太的真正身份,然後,才能進一步明白,她如何會有那麽好的紅寶石,和那幾枚不知是哪一年代的“銀元”,以及那尊古怪的神像!
  我離開了那小公園,駕着車到了僑民管理處,在傳達室中,我聲稱要見丁科長,他是主管僑民登記的,不到五分鐘,我就走進了他的辦公室,坐了下來。
  他笑着問我,道:“好啊,結了婚之後,人也不見了,你我有多少時候未曾見面了?總有好幾年了吧,嗯?”
  我想了一想,道:“總有兩三年了,上一次,是在一傢戲院門口遇見你的!”
  丁科長搓着手,道:“我知道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好,告訴我,我有什麽地方可以幫助你的?衹管說!”
  他是十分爽快的人,我也不必多客套了,他道:“我想來查看一下一個墨西哥人的身份,她叫米倫太太,可以查得到麽?”
  丁科長笑了起來,道:“當然可以的,你看墻上統計表,墨西哥人僑居在這裏的,衹不過八十七人,在八十七個人中找一個,那還不容易之極麽?”
  我忙道:“那太好了,我怎樣進行?”
  “不必你動手,我吩咐職員將她的資料找來就行了!”他按下了通話器的掣,道:“在墨西哥僑民中,找尋米倫太太的資料,拿到我的辦公室中來。”
  他吩咐了之後,我們又閑談了幾分鐘,然後,有人敲門,一個女職員站在門口,道:“科長,墨西哥籍的僑民中,沒有一個是叫做米倫太太的。”
  我呆了一呆,道:“不會吧,她……約莫三十歲,是一個十分美麗的女子。”
  那個女職員仍然搖頭,道:“有一位米契奧太太,但是沒有米倫太太。”
  丁科長道:“我們這裏如果沒有記錄,那就是有兩個可能,一是她根本未曾進入這個城巿,二是她偷進來的,未曾經過正式的手續。她在哪裏?我們要去找她。”
  我苦笑了一下,道:“她死了,半年以前死的。”
  丁科長奇怪道:“不會吧,外國僑民死亡,我們也有記錄的,是哪一個醫生簽的死亡證?王小姐,你再去查一查。”
  我連忙也道:“如果真查不到的話,那麽,請找基度先生,他也是墨西哥人。”
  那位女職員退了開去,丁科長笑着道:“衛斯理,和你有關的人,總是稀奇古怪的。”
  我搖頭道:“米倫太太和我一點關係也沒有,我根本不認識她——”
  我纔講到這裏,女職員又回來了。她拿着一隻活頁夾,道:“科長,這是基度的資料,沒有米倫太太死亡的記錄。”
  丁科長接過那活頁夾,等那女職員退出去之後,他將活頁夾遞了給我,我忙打了開來,裏面並沒有多少文件,它是一張表格,左下角貼着一張相片。
  那正是姬娜的父親,雖然相片中的他年輕得多,但我還是一眼可以認得出來的。因為在他的臉上,有一種十分野性的表情,那種表情,集中在他的雙眼和兩道濃眉之上,給人的印象十分深刻。對於僑民的管理,所進行的衹是一種普通的登記工作,那表格上所記載的一切,當然也是十分簡單的事情,和警方或是特別部門的檔案,是大不相同的。
  所以,在那張表格上,我衹可以知道這個人,叫基度·馬天奴,他的職業十分冷門,而且出乎我意料之外的,那是“火山觀察員”。而他來到此地的目的,則是“遊歷”,他是和妻子、女兒一齊來的。
  那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另一張表格,距離上一張表格大約有半年,那是他申請長期居留的一張表格,附有他妻子、女兒的照片。
  他的女兒,毫無疑問就是姬娜,在照片上看來,她衹有兩三歲,睜着烏溜溜的眼睛,看來非常之可愛。抱着姬娜的,就是那個容顔十分可怖的婦人。
  我看完了這兩張表格,不禁苦笑了一下,因為我對那位基度·馬天奴先生,並沒有獲得什麽進一步的瞭解!
  我將活頁夾遞給了丁科長,道:“你不覺得奇怪麽?他是一個‘火山觀察員’,而我們這裏,幾百哩之內,絶沒有火山,他為什麽要在這裏留下來?”
  丁科長道:“如果你問的是別人,那麽我可能難以回答,但是這個人,我卻知道的,因為當時,正是我對他的長期居留申請,作調查審核的,我還記得,當時我給他的妻子嚇了老大一跳,幾乎逃走!”
  我又問道:“他住在什麽地方?”
  “就是那個地址,一直沒有搬過。”
首頁>> 文學>> 科幻小说>> Ni Kuang   China   现代中国   (May 30, 1935 A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