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科幻小说>> 倪匡 Ni Kua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5年5月30日)
命运
  前言
  第一部:石头上的怪纹路
  第二部:把石上花纹输入电脑
  第三部:小山石块可使人变先知
  第四部:各方争取石纹启示
  第五部:只能得到前一半
  附篇:十七年
  第一部:求助的父母和奇怪的少女
  第二部:相约来生爱意感人
  第三部:死也不放开,生也不放开
前言
  在叙述《命运》这个故事之前,先说说命运。
  甚么?《命运》不是说命运的吗?“命运”是这个故事的题名,可以说命运,和命运有关的种种;也可以不是。究竟《命运》说的是甚么样的故事?还是那句老话:看下去,自然知道。
  不论怎样,先来说说命运。
  世界上,宇宙间,奇妙的事虽然多到不可胜算,但是决不会比命运更奇妙。
  命运存在吗?彷佛又虚无缥缈,不可捉摸。命运不存在吗?却又彷佛世上所有的人,都受着命运的左右。
  (不但人受命运的左右,所有的生物,有生命的,也都有“命运”。甚至没有生命的物质,也有它们的命运,每一种生物或物质,都有命运在播弄。)
  任何人最关心的,当然是自己的命运,尤其是想解答一个问题:我将来会怎么样?
  也就是说,人最关心的,是自己将来的命运。
  将来会怎么样呢?在生命历程中,会发生甚么事?是不是可以通过某种方法,预先知道自己的生命历程中将来的事?
  这是第一层次的问题群,这一连串的问题,答案也很难确定。
  若说没有,古今中外,不知有多少方法传下来,可以推算一个人的未来命运,单是在古老的中国,方法之多,层出不穷,有看相(面相、手相、身相、骨相等等)、有排八字(根据一个人的出生时刻推算未来),还有各种各样的推算法、占卜求签,大方法中变出各种小方法,真要统计一下,子平、紫微、梅花神数……至少可以数出一百种以上。
  方法是有的,这一点可以肯定。有的方法且十分复杂,不但需要相当高深的学识,而且也需要玄学上的灵感和才能,有的方法十分秘密,不是谙此术者,根本不能窥其门径,连边都沾不到。
  但是问题又来了,根据这一切方法,推算出来的未来命运,准吗?算出来如此就如此?
  于是,问题群进入了第二层次。
  未来的事,就是还未曾发生的事。
  一件事,不论多么简单,那都是表面现象。事实上,一件再简单的事,都极复杂,和千千万万的因素有关,千千万万的因素,结合起来,才产生一件简单之极的事情。
  举一个例子:走进快餐店,买一只汉堡包,把这只汉堡包吃下肚子去,那是多么平常简单的一件事!每天都不知有多少人在做,很少有人从那么简单的事情中,去深一层想想这其实是多么复杂的一件事。
  汉堡包用面粉制成,面粉是由甚么人制造出来?麦子是在甚么样的情形之下种出来?牛肉的来源又怎么样?洋葱自然来自农田,但如果恰有一只害虫,蛀蚀了那只洋葱,自然会被抛掉,当然你还可以吃到一只汉堡包,但也已经不是那一只了,有了微小的不同。
  微小的不同,就是有变化,必须承认这一点。
  也就是说,这只汉堡包,到你的口中,是上亿个因素结合起来形成,只要其中一个因素不同,整件事就不同了,虽然同与不同之间,相差可能极微,但不同就是不同!
  再举一个例子,若干年前,在香港的半山区,在一个暴风雨之夜,山泥崩泻,以惊人的破坏力,把一幢十二层高的大厦,彻底摧毁,造成了巨大的灾害,有不少人,惨被埋在倒坍了的大厦和崩泻的山泥之中,丧失了生命。
  不幸罹难的人,自然命运差极。但是也有很幸运地逃过了巨灾的人在。逃过了灾劫的人,看来是不应该逃过的,而不幸死亡的人,其实应该是可以逃得过的。
  两个小故事,可以使关心自己未来命运的人感到兴趣,看了之后,也可以好好想一想。
  第一个是遭了难的:一位年轻人,约了女朋友外出,可是临时,由于风雨实在太大,就临时取消了约会,逗留在家里。结果,大厦倾坍,遭了不幸。
  他推辞约会之前,一定曾考虑过,当时外出还是不外出,决定于一念之间,而一念之间,就决定了他的一生命运。因素也不是在他一个人那方面,若是他的女朋友坚持一下,也就可以影响他的决定,那么,他未来的命运,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暴风雨不可测,形成一场暴风雨,不知有多少因素,自然的因素,再加上人的因素,种种因素凑合起来:就是那么巧。
  第二个故事的主角,是一个幸运的少妇。这位少妇当时正有孕在身,在暴风雨之夜,忽然想起要吃某种食品(据说是一种面包),于是就驾车离家,去购买这种面包。当她冒着风雨,买了面包,再驾车回去时,整座大厦已经消失,而她虽然震愕绝伦,却也逃过了被压死的噩运。
  她决定是不是要冒着风雨去买面包,一定也曾考虑过,而决定去还是不去,也只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可就是这一念之间,决定了她一生未来的命运。
  或许有一句老话可以套用:“命不该绝”。这是承认命运存在的说法,说起来相当玄:命不该绝的,自然会在一念之间,决定外出,命里该绝的,就会留下来。
  但是,为甚么呢?没有答案,有,也还是一句老话:命里注定。
  这种命里注定的说法,忽略了众多因素的存在,是一种太过简单的说法。像那位少妇,她忽然想起了要吃某种食物,自然是因为她怀孕,那是孕妇某种生活上的特徵之一。如果她未曾怀孕?自然一切都改变了,而就算是生理正常的男女,怀孕也是一个复杂无比的过程,她恰好怀孕了,命运就不同,如果她没有怀孕,自然又不同。
  所谓前因后果,前因有千千万万,恰好是那样,才有那样的结果,前因稍有一项变动,结果就不同。
  所以在理论上说,要藉不论是哪一种方法,推算未来的命运,都必须把所有的前因,全部正确无误地推算出来,才能达到唯一的正确结果。
  前因既然牵涉的范围如此之广,有可能一一了解清楚吗?更何况每一个前因的形成,又有上亿的形成这个前因的因素在,牵扯开去,若用数值来表示,简直就是无穷大,实在无法计算——那便在理论上,也无法确立可以计算的可能!
  好了,就算有某种方法,真可以囊括一切,推算未来;或者,像我在《天书》中记述的那样,地球上在进行的一切,只不过是一种“镜子反射”,早已在遥远的其他地方发生过的,那自然也可以藉着早已发生过的纪录,来知道将来发生的事。
  好了,就算未来命运真可以推算出来,那又怎么样?接下来的,自然进入了问题的第三层次。那就是:知道了未来的命运,能改变吗?若是不能改变,知道了又怎么样?
  再用上面那两个例子,那位青年,若是通过了某种方法,早已知道他会在倾坍的大厦中被压死,他自然不会再在那晚上留在家中,谁也不会明知要压死而还留在那里等死。
  所以,他会离开。
  所以,大厦倾坍时,他不会被压死。
  结果是:他没有死在那次灾难之中。
  那么,就是推算不准确了,因为推算,算到他要死在那次灾难之中。这是一个相当有趣的逻辑问题:如果算出来的结果可以改变,那么算出来的结果,就绝不准确,不但不准确,而在大多数的情形之下,还会截然相反。
  而如果推算出来的结果准确无误,那就不会更改,不能变动。然而,那就是对一个已知道了自己未来命运的人最痛苦的煎熬。在《丛林之神》这个故事中,就曾对一个有预知能力的人的痛苦,作了一句传神的描写:“生活就像是在看一张翻来覆去、不知看了多少遍的旧报纸,乏味到了极点!”
  既然,预知未来命运,只有两个可能:(一)不准确!(二)准确,但痛苦莫名。
  那么,为甚么还是有那么多人,几乎是所有人,都那么焦急地想知道自己的将来。
  将来终归会来,任何人,走完自己的生命历程,都可以清清楚楚知道有甚么事曾发生。
  但是,所有人,古代的、现代的,焦急地要提早知道。
  关于人的未来命运,是否可知,大体上的情形,就如上述。
  我记述的故事,很少有那么长的前言。这洋洋数千字的前言,是我一次和若干大学生的谈话:受过高等现代教育的年轻人,对玄学上的事发生兴趣,想听听我的意见,所以才有了这一次谈话。当时所举的例子还要多,但现在为了急于记述《命运》这个故事,所以从略。
  那次谈话结束,有一位青年问:“那么,卫斯理先生,你的结论是甚么呢?”
  我的回答,可能不能使发问者感到满意,但是那是我唯一的答案。
  我的答案是:“我没有结论。我的意见已经简单地表达了出来,大家也不能在我的意见之中,得出任何的结论。”
  那位青年又道:“那么——“
  我打断了他的话头:“是的,那么,甚么是命运,命运是怎么一回事,我没有结论。”
  谈话结束之后不多几天,就开始发生了我如今名之为《命运》,要记述下来的那个故事。
  以下,才真正是《命运》的开始。
第一部:石头上的怪纹路
  春雾极浓,我处身于一个最不应该在的所在:在一艘船上,普通的中型游艇,而那艘船正在海面上。
  浓雾在海面上整团地缓缓移动,一团和一团之间,又互相纠缠,整个天地间,就只是茫茫蒙蒙的一片。根本已经无“能见度”可言,那艘船不到二十公尺,我在船的中间,看不到船首和船尾。而我知道,离最近的岸边,至少有二十公里。
  这样坏天气,我会在一艘船上,在海中航驶,这实在有点不可思议。
  当浓雾一团团扑面而来,温暖而潮湿的空气吸进肺里,我真的莫名其妙,为的是一桩奇特的事,我会立刻详述这件事。
  海面上十分平静,船身轻轻晃动,四周围除了海水所发出来的轻微的“拍拍”声之外,静到了极点,人的视觉和听觉,彷佛全失去了作用,这是一个十分适合于静思的环境,也不会有甚么不可预料的危险发生。
  可是,一来,我不适宜静思,我会为了追寻一件事的前因后果,而采取行动,而很少静思。二来,这件事,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无从作任何的设想。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呢?唉!
  叹气尽管叹气,还是得从头说起。
  一个在飞速发展中的城市,如果从高空来观察的话,新的建筑物,简直就如同春天竹园中的笋,一幢一幢平地而起,而且一幢比一幢更高耸。
  新的高楼,有的是拆掉了旧建筑物,在原来的地点造起来,也有,是在原来根本没有建筑物的地方造起来。
  我在浓雾中,置身于小船上,和城市建筑,又有甚么关系呢?
  看起来,一点关系也没有,但实际上,却还真大有关系,要从头说起。
  那天下午,听完了白素自法国打来的长途电话,她父亲的健康略有问题,她赶去探视。在电话中,她说老人家的病势有好转,那就表示,我可以不必去了。才放下电话,双手反抱在后脑,把身子尽量靠后。近几日来,有一个问题一直在困扰着我,我要好好想一想,才会有结论,可是牵涉的范围又太广,而且问题的本身不是很有趣,所以有点提不起兴致。
  就在那时候,电话铃又响了起来,我拿起电话来,听到了一个又兴奋又急促的声音在问:“卫斯理先生在吗?”
  那是一个陌生的声音。我的电话号码,就算不是秘密的那个,知道的人也不是太多,而我也不是人想听陌生人的电话。
  因为很多陌生人的电话,都不知所云。例如他们遇到了甚么“怪事”,硬要把那件“怪事”讲给你听之类。所以我一听到是陌生声音,我立时道:“他不在,到北非洲去了。”
  那陌生的声音“啊”了一声,显得相当失望,我也就放下了电话。不到一分钟,电话又响了起来,我再接听,才应了一下,就听到了“哈”的一声:“北非洲?明明是在你的书房。”
  我认出那是一个少年人的声音,会打电话给我,而又用这种语气的少年人,除了温宝裕之外,不会有第二个。我闷哼一声,一时之间,还不知他又在捣甚么鬼:“甚么意思?你把我电话号码随便给人?我已经为你更换过一次电话号码!”
  温宝裕急忙分辩:“完全有必要,不是随便给人。”
  我又闷哼了一声:“速速道来,长话短说。”
  温宝裕答应了,说:“我舅舅是建筑工程师,最近在一个岛上,由他负责,要建造一组房子——“
  我听到这里,已故意大声打了一个呵欠,以示没有甚么兴趣。
  温宝裕传来了一下苦笑声:“求求你,请听下去,造房子先要开山,那岛上的山很多,有的山,为了开拓地盘,必须开山劈石,把它移走——“
  我“嗯”地一声:“可是在开山的过程中,开出甚么宝物来了?”
  我这样说,自然是讥讽他,谁知道他的声音听来极认真:“还不知道是不是甚么宝物,可是真的值得研究。”
  我笑了起来:“小宝,那你就去研究吧,别推荐我,世界上值得研究的事,实在太多了。”
  温宝裕急道:“你——“
  可是我没有再给机会让他说下去,就挂上了电话。
  看!有很多人说,我似乎特别容易遇上怪异的事,其实有时,真是推也推不掉。第一个电话,自然是温宝裕做建筑工程师的那个舅舅打来的,我没加理会,第二个温宝裕打来的电话,我也没给他说下去的机会,那么,应该是不论甚么事,都和我无关了。
  可是不然。
  就在我又开始思考那个不是很有趣,但足以造成困扰的问题,才集中了精神不久,门铃响起。
  书房的门开着,我可以听到老蔡开了门,和来人的对话。
  来人在要求:“我要见卫斯理先生。”
  老蔡问:“卫先生约你来的?”
  来人道:“不是,只是有一样东西,来源很特别的,想请他看一看。”
  老蔡也习惯了应付这类事件:“好,请你把东西留下来,在适当的时候,我会转交给他。”
  通常,来人总还要纠缠一番的,这次也不例外:“能不能让我亲手交给他,我想向他解说一下,发现那东西的经过。”
  老蔡应对自如:“你把东西留下来,卫先生看了,如果感兴趣,自然会和你联络。“
  我听到这里,已经把才集中起来的思绪,完全打乱,心中不禁有点恼怒,而就在这时,电话又响了起来,我抓起电话,再一次听到了温宝裕的声音:“我舅舅到了吗?那东西是不是很值得研究?”
  本来已经心里不是很高兴,再一听了这样的电话,不快之感,自然更甚,我立时道:“你很快就会从你舅舅那里知道!”
  我放下电话,走出书房,下了楼梯,来人还在和老蔡絮絮不休,我来到门口,一下子拉开了老蔡,用极不友善的目光,瞪向来人。来人见我来势汹汹,不由自主,后退一步。我看到他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青年人,相貌很俊美,有点像温宝裕,身形不是很高,可是很扎实,一手提着一只旅行袋,一手提着一只公文包,看起来,有几分像是推销员。
  他自然看出了我来意不善,所以立时陪着笑脸:“卫先生,你说到北非洲去了,原来是开玩笑。”
  我看到他这样子,倒不容易发得出脾气来,只好笑道:“先生,多几个像你这样喜欢来找我的人,我看我该躲得更远才是。”
  来人连声道:“对不起,对不起,可是这件事……这件东西……”
  我叹了一声,知道向他说我另外有事,很忙,没有空,全没有用。因为每一个人的心目中,都只认为自己的事最重要,人是一种极度自我中心的生物,看来多少得花点时间才行了。
  所以我作了一个手势,令他进来:“好,小宝说你开山的时候,发现了一些甚么,你快拿出来看看吧。”
  我实在不想多耗时间,所以连给他自我介绍的机会都不肯。
  那青年人走了进来,先把旅行袋放在几上,看起来好像很沉重,接着,他打开了旅行袋,我已经看到,旅行袋中是一块石头。
  这时,我不禁又好气又好笑,甚么宝物,原来是一块石头,开山开出一块石头来,也要拿来给我看,我有三头六臂,也不够应付!
  这时,我脸色自然要多难看,有多难看,那青年向我望了一眼,立时低下头去,不敢再看我的脸色,一面把那块石头,自旅行袋中捧出来,一面像是在喃喃自语:“小宝告诉我说,卫先生你的脾气……很大,不喜欢人家打扰,可是,事情实在很怪。对不起,真对不起。”
  我只好叹了一声,看着他把石头取了出来,石头大约和普通的旅行袋差不多大,不规则,有一面十分平整,他就指着那平整的一面:“卫先生,请看。”
  我早已看到了,在一面有深浅不同的颜色,构成了一幅似画非画、似图案非图案的形象,看起来,有四个柱状物,比较高,还有一些圆形的、方形的组成,绝无特别。
  我不禁又叹了一声:“看到了。”
  那青年人道:“这上面显示的情形,看在别人的眼里,当然不值一顾,可是在我看来,却是世界上最奇怪的事。”
  我讥讽地道:“哦,你练过慧眼,能在一块石头莫名其妙的花纹上,看出盘古开天辟地的情景?”
  青年人涨红了脸,嗫嚅道:“不,不,卫先生,请你看一看,这上面的花纹,像甚么?”
  我真是忍不住冒火:“像甚么?甚么也不像!”本来我还想发作一番,有不少人,喜欢把石头上的花纹,牵强附会一番,像甚么像甚么,真正像的不是没有,出产在中国云南的大理石,就有些花纹极像是某些东西。
  类似的附会多的是,所谓像是“山水画”的,无非是一些曲线。但是我实在懒得多说,所以说了“甚么都不像”,就没有再说下去。
  同时,我心中还在想,这个青年人,此我熟稔的一个叫陈长青的朋友,还要夸张,见到了一块有花纹的石头,竟说甚么在他看来,那是“世界上最奇怪的事”。
  青年人一面连声答应:“是,是。”一面又手忙脚乱地打开公事包来。
  我知道赶也赶他不走,索性豁出去了,看他还能有甚么花样玩出来。我交叉手臂看着他,只见他打开公事包,取出了一张和公事包差不多大小的相片,黑白的,送到我面前:“卫先生,请你看看这张相片。”
  我向相片看了一眼,相片上黑白的明暗对比,就是石头上的花纹,我自己也有点对自己的耐心表示惊奇,居然声音还不是很高:“哦,你拍了相片,我已经看过实物了,何必再看相片?”
  那青年陡然吸了一口气:“你……也有同样的感觉?我还以为……只是我一个人,你看起来,相片拍的就是这石头上的花纹?”
  听得他把一个有明显答案的问题,这样郑而重之地问,我不得不再看那相片,又看了那块石头,点了点头。青年人现出极兴奋的神情来:“卫先生,你说这不是世界上最奇怪的事么?”
  老实说,一直到那时为止,我一点也看不出事情有甚么奇特之处,我冷冷地看着他:“看来,要人觉得事情奇怪,你还得好好编一个故事才行。”
  他又连声道:“是,是。哦,不,不,不必编故事,我只要解释一下就可以,这张照片,并不是对着这块石头拍下来的,而是对着另外一张照片拍下来的,请看。”
  正当我还未曾弄明白他这样说法是甚么意思之际,他又取出了另外一张同样大小的彩色照片来,那张彩色照片,一看就知道是一个住宅区,位于海湾边上,有高低不同的各种建筑物,海水碧蓝,拍得十分好,大可以拿来作为明信片之用。
  那青年人在继续解释:“我特地用黑白软片,而且在拍摄之前,把轮廓弄得模糊些,弄出那张黑白照片的效果——”他才讲到这里,我已经不由自主,发出了“啊”地一下低呼声来。我自他的手中,把那张彩色照片取了过来,和黑白照片对比着,的确,黑白照片上本来看不清是甚么的阴影和明暗对比,和彩色照片一比,就可以知道,那些全是建筑物的轮廓。我再一次发出了“啊”地一声,又把那张黑白照片,凑近那块石头,对比一下,两者之间,完全一样!简直就像那张照片,是对着这块石头拍下来的!
  一时之间,我不知怎么说才好,一块开山开出来的石头上,有着花纹,乍一看来,一点意义也没有,但是实实在在,和一张照片上所显示的各种高低不同的建筑物、大小位置、距离布局,一模一样。
  这事情,真是古怪之极。
  我呆了片刻,指着那张彩色照片:“这是甚么地方拍来的?”
  那青年道:“对着一组模型拍,作为宣传之用。”
  我皱了皱眉,他再解释:“一个财团,计画在一个岛上,建筑一个住宅中心,由我负责总设计,再根据设计图,造了模型,显示建筑完成后的景色,照片就是对着模型拍的。”
  我挥了挥手,问道:“这是你的设计?”
  他道:“是。”
  他指着那两幢高房子:“这是两幢大厦,高三十八层,这是一连串独立的洋房,这个半圆型的,是一个购物中心,那边长尖角形的,是体育馆,还有那两个突出的,是计画中的码头……”
  他一直解释着,每提及一项建筑物,就在彩色照片上指一指,然后,再向那块石头上的花纹指一指,凡是彩色照片上有的建筑物,在那块石头平整一面上,都以较深的颜色显示出来,经他一指出之后,看起来,石头上的花纹,简直就是艺术化了的那个住宅中心的全景,丝毫不差。
  我又呆了半晌,才道:“太巧了,真是太巧了。”
  那青年人缓缓摇着头:“卫先生,只是……巧合?”
  我侧头想了一想:“石头上,事实上,每一块石头上,都有颜色深浅的不同,由于颜色深浅的不同,会构成一种图案——“
  他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这种花纹,有时会凑巧像一件物体,或是某种动物,甚至是一个人,这种情形,在变质后的大理石中最常见,可是这块石头是花岗岩,花岗岩中有花纹,怎么会和我所作的设计,一模一样?”
  我也感到迷惑,几乎想问他一个蠢问题:你是不是见到了这块石上的花纹之后,得到灵感,才作了这样的设计的。
  但是我当然没问出口,只是问:“这块石头——“
  他道:“我看到这块石头的经过,也偶然之极——“
  他略顿了一顿,我不免有点前倨而后恭:“贵姓大名是——“
  他忙道:“是,是。我竟忘了自我介绍,我姓宋,宋天然。”
  我道:“宋先生,请坐下来慢慢说。”
  他坐了下来:“整个工程,如今还只在整理地盘的阶段,要开不少山,现阶段,我不必常到工地去。三天之前,我只是循例去看一下,那天雾大,船的航行受了阻碍,所以迟到了一小时。我每次巡视,都只是一小时,我的意思是说,如果那天没有雾,船没迟到,我早已走了,不会发现这块石头。”
  我“嗯”地一声:“是,一些偶然的因素,会影响许多事情以后的发展。”
  宋天然突然问了一句:“那么,是不是所有的事,冥冥中自有定数呢?”
  我笑了一下:“很难说,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一件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不必去猜测如果不是这样发生,会如何发生。因为事态不像已发生了那样,可以有无数种别的形式。”
  宋天然没有再问甚么,继续讲下去:“上了岸,到了工地,了解了一些情形,恰好开山的爆破工程正在进行,所以就等着,等到爆炸完毕,土石崩裂,尘土和烟雾冒起老高,警戒撤除,我就和几个工程人员走进了爆破的现场——“
  他讲到这里,向我望了一眼:“我是不是说得太……罗唆了一些?”
  我忙道:“不,不,你由你说。”
  由于事情确然有其奇特之处,我倒真的很乐意听他讲述发现那块石头的经过。
  宋天然又道:“爆炸崩裂下来的石块,大小形状不同,堆在一起,已经有好几辆车子,准备把它们运走,去进行轧碎,在建筑工程展开之后,可以用来做建筑材料,我向前走着,恰好有一架铲土机,铲起了大量石块,机械臂旋转着,就在我面前不远处转过,我偶然看了一下,就看到了这块石头。”
  他说到这里,用手向几上的那块石头,指了一指。然后,又深深吸了一口气:“卫先生,我看到那块石头的机会之微,真是难以计算。”
  我“嗯”地一声:“迟十分之一秒,或是早十分之一秒,你就看不到了。”
  宋天然道:“而且,当时还要那块石头有花纹的一面刚好对着我,我才能看到。”
  我道:“是,发生的或然率不论多么小,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或许还有些石头上的花纹更古怪,但由于被发现或然率低的缘故,所以未曾被发现。”
  宋天然认真地考虑了一下我所说的话,看他的神情,像是不很同意,但是却也无法反驳。
  他继续说下去:“我一眼看到了那块石头上的花纹,由于我曾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来从事设计,整个住宅中心的艺术设计,也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我对我自己长时期的工作,自然留有极深刻的印象,所以我一看到石头上的花纹,就震惊于它和整个建筑群排列的相似,我就叫停了铲土机的司机,把那块石头搬了下来。”
  他伸手在那块石头有花纹的一面,抚摸了一下:“当时在场的另外几个人,就未曾留意到那石头上的花纹有甚么特异,我也没有解说,只是说想弄一块石头回去做纪念,弄回去之后,拿出彩色图片来一看,我就傻掉了,再拍了黑白照片,卫先生,你已经可以看到,一模一样。我量度过,一模一样。”
  他连连强调“一模一样”,如果不是有那块石头放在眼前,我一定不会相信,可是这时,我对于“一模一样”,却一点也不怀疑。
  宋天然望定了我:“卫先生,你怎么解释?”
  我无法立即回答他这个问题,他等了一会,又道:“昨天小宝到我家来,看到了这石头,他说怪异的事,难不倒你,你一定会有解释。”
  我伸手,指着照片和石头,声音听来十分乾涩:“如果要……理性的,我的意思说,如果要合理的解释,那就只好说是巧合。”
  宋天然立时摇头:“巧合到了这种程度?石头在山中,形成了已经不知多少年,上亿年,恰好爆炸时在这个地方裂了开来,上面的花纹,又和我的设计,将在那地方出现的建筑群一样?”
  我也知道,只是说“巧合”,很难令人入信,根本连我自己也不相信,所以我刚才说话的声音,才会那样犹豫而不肯定。
  这时,我苦笑了一下:“那你需要甚么样的解释呢?要我说……在几亿年之前,这座山形成时,有人有惊人的预知能力,所以把若干亿年之后,会在那里出现的建筑群的花纹,弄在石头上?”
  宋天然急速地眨着眼:“这……这好像也没有甚么可能。”
  我道:“请注意,就算那种解释成立,也无法解释何以这块石头恰好能使你看到。“
  宋天然喃喃道:“那……是巧合。”
  我摊了摊手:“所以说,一切全是巧合,石上本来有花纹,每一块都有,这一块,恰好——“
  说到这里,我陡然住了口,没有再说下去,原因很简单,我刚才已提到过,这样子的巧合,根本连我自己都不相信。
  宋天然只是望着我,也不出声,我过了一会,才道:“这石头不知是从何处崩裂下来的?照说,花纹所现出来的景象,应该还有一幅才是,显示景象相反的另外一幅,是不是?”
  宋天然道:“应该是这样,不过当然无法找得到了,那次爆炸,炸下了几万吨石头,另外一块或许早已炸碎,就算不碎,也无法找得到。”
  我思绪十分紊乱,因为眼前所见的事情,真是怪异到无法解释。
  世上绝大多数奇怪的事,都可以设想出一种解释的方法来,不管设想出来的解释是不是有可能,总可以设想。但是,眼前的奇事,却连想也无从想起。
  我抚摸着那石头有花纹的一面:“不知道这些花纹嵌在石中有多深?”
  宋天然道:“不知道,我不敢挖它,怕破坏了整个画面的完整。”
  我摇头:“事实明白放在我们眼前,而我们又想不出何以会有这种情形。”
  宋天然深深吸着气,又问:“中国古代的笔记小说之中,是不是也有相类似的记载?”
  我正想到了这一点,所以闻言立时道:“有,不但有,而且多得很。不单是右上出现花纹,而且石上有文字,可以成句,句子多半是预言一些灾难或以后的事,也有锯开大树,树干之中的木纹是图像或文字的记录。”
  宋天然道:“那些记载的情形,和这块石头相似?”
  我想了一想,这种笔记小说中的事,看过也就算了,没有太深的印象,而且也无法确定真伪,和现在我们遇到的事,当然大不相同。所以,我摇了摇头:“我想不同,不会有那样……”
  我又想了想,才找到了适当的形容词:“不会有这样活龙活现。”
  宋天然道:“真是世界上最怪异的事情了。”
  我同意:“而且,怪异得来全然无可解释。”
  宋天然望着我,欲语又止,犹豫了好一会,才道:“是不是,当年山脉形成之时——”
  他讲到这里,停了下来,用力摇了摇头,无法说得下去:因为那无论如何说不通。山不论大小,历史之长,皆以亿年计算,这块石头是花岗岩,不论是甚么岩石,最初的形态,全是熔岩,然后再慢慢形成化石,有甚么可能在化石形成的过程中,故意弄上花纹去?而且,花纹还是预知若干亿年之后的事?
  所以,宋天然说到一半,说不下去,自然而然。
  他笑了一下:“无论如何,我不肯承认那是巧合。”
  我陡地想起一件事来:“宋先生,若干年之前,我曾经看见过一夥极珍罕的雨花台石。”
  宋天然立时全神贯注地望定了我,我闭上了眼睛片刻。
  那块雨花台石给我的印象十分深刻,所以虽然事隔多年,但一开眼,那块珍罕的雨花台石,就清楚出现在我的记忆之中。
  我道:“每一颗雨花台石,不论大小,都有各种各样的颜色和花纹,那一块约有拳头大小,上面的花纹和颜色,活脱就是京戏之中孙悟空的脸谱。”
  宋天然大感兴趣道:“一模一样?”
  我不得不承认:“很像,但决不是一模一样。”
  宋天然叹了一盘:“卫先生,若是这石头上的花纹现出来的景象,和我的设计很像,那倒也勉强可以说是巧合。可是……可是……”
  我明白他的意思,也徒然想到了一点:“宋先生,整个建筑工程还没有动工,你可以把设计改一改,譬如说,把两个码头之间的距离,拉远或是缩近,那就不是一模一样了。”
  宋天然摇头:“所有的计画,都经过反覆的讨论,要改,谈何容易,而且……而且……”
  他说到这里,有点吞吞吐吐,欲语又止,支吾了一会,才又道:“而且,这石上的花纹,像是在告诉我,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既然几亿年之前已经有了预示,又何必要去违反?”
  我听他用“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这样的语句。也不禁呆了半晌,他显然是经过了再三考虑,才这样说的,那便是何以他刚才支吾的原因。“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这种说法,无疑和他所受的教育,格格不入,可是事实却又摆在那里,不容人不这样想。
  我想了一会,才道:“看起来,好像早就有甚么力量知道那地方会变成甚么样子,本来,人、物、地方,都有一定的运,可是几亿年之前已经算到了,太匪夷所思了!”
  宋天然有点不好意思:“我……也只是随口说说,或者说,既然在石纹上有这样的显示,又何必去改变?何况改变牵涉到巨额的投资,决不是我一个人所能作得了主的。“
  我“嗯”地一声,视线停留在那块石头上,心中充满了不可思议的神秘感,可是对于这块奇特的石头,却也没有甚么可以讨论:连再无稽的假想都想不出来。
  我看了一会,才又道:“这件事,以后如果有机会,我会尽量对人提起,我有很多朋友,不但有见识,而且有丰富的想像力,或许会遇到一个人,可以提出一个能被接受的假设。”
  宋天然却显然对此不表乐观,只是神情茫然地摇着头:“也只好这样了。”他说着,双手捧起那块石头,放进了旅行袋之中:“对不起,打扰你了。”
  我忙道:“不,不,你的确让我看到了世界上最奇怪的事。”
  他放好了石头,忽然又道:“卫先生,你不想到发现这块石头的现场去看看?”
  我怔了一怔,根本连想也未曾想到过,因为我以为,到那岛上,这块石头被爆出来的现场去看一看,一点作用也没有,难道还会有甚么石头上有着奇怪的花纹?但是我随即想到,又怎知道没有?所以我一时之间,有点委决不下。
  宋天然又道:“今天,我运用职权上的方便,下令爆破工程停止进行一天,过了今天,就没有机会再看到那座小山头了……预计整个山快会炸光,所以今天我来见你,也由于这个缘故。”
  我本来还在犹豫,听得他那样讲,便点头道:“好,去看看。”
  宋天然一听得我答应了,大是高兴:“这就走?”
  我摊了摊手,表示无所谓,宋天然提起了旅行袋和公事包,走了出去,我跟在他的后面,他的车子就停在门口,他把旅行袋和公事包放在后面的座位,邀我上车:“建公司有船在码头,很快可以到。”
  我抬头看了看,正当暮春,雾相当浓,我顺口说了句:“这样浓雾天,不适宜航行。”
  宋天然也顺口道:“不要紧,一天船要来回好多次,航行熟了的。”
  在到码头途中,我问了他的学历,他倒是有问必答,提起温宝裕来,他更是赞不绝口:“这孩子,很有点异想天开的本领,他曾说,如果他是建筑师,他就要造一幢完全没有形状的屋子,可是问他甚么叫作完全没有形状,他又说不上来。”
  我问:“他对那块石头上的花纹,有甚么幻想?”
  宋天然笑了起来:“不相信那只是巧合,我们的看法一致,别的看法,多半,对不起,是中了你叙述的那些故事的毒。”
  我笑了起来:“『流毒甚广』?他说了些甚么?”
  宋天然吐了吐舌头:“外星人干的事。”
  我“嘿”地一声:“别以为任何奇怪的事,推在外星人的身上,就可以解决,这件事,有可能是外星人干的,但是外星人如何干,请设想一下,我就想不出来。”
  宋天然忙道:“那是小宝说的,他说,外星人自有他们的方法,他们用的是甚么方法,在地球人的知识范畴略之外,根本无从设想。”
  我“哈哈”笑了起来:“不错,这正是我一贯的说法,他倒背得很熟。”
  宋天然也跟着笑了笑,他忽然又问:“卫先生,你希望在现场,又发现些甚么?”
  我连想也未曾想过这个问题,根本上,要到现场去看看,是应宋天然之请而去,并不是我的本意,所以我说道:“甚么也不想发现。”
  宋天然沉默了片刻,才又道:“如果有甚么人,或是甚么力量,要留下预言,当然用图画来表示,比用文字来表示好得多。”
  我皱了皱眉:“你这样说是甚么意思?预言?你简直认为石上的图纹是一种预言?“
  宋天然道:“不管称之为甚么,石上的图画,显示了若干年之后那地方的情形。”
  我“嗯”了一声,宋天然的话,不易反驳,我也明白了刚才他那样问我的意思:”你是在想,在现场,可能会再发现一些石块,上面有着图画,而又有预言作用?”
  宋天然一手操纵着驾驶盘,一手无目的地挥动着,显得他的心绪十分紊乱:“我不知道,我是异想天开?”
  我没有再说甚么,在看到了石纹显示的图画,如此丝毫与发展设计相同的怪事,世界上没有甚么事不可能了。
  车子到了码头,我们下了车,在码头上看起来,雾更浓,海面上行驶的船只,不断发出“呜呜”的汽笛声。汽笛声自浓雾之中透出来,可是由于浓雾的遮掩,看不到发出汽笛声的船只。那情形,恰似明明知道有一种情形存在,但是却不明白这种情形如何。
  宋天然带着我,沿着码头走出了几十步,对着一艘船,叫了几声,可是船上却没有反应。那船是一艘中型的游艇,当然就是宋天然所说,属于建筑公司的船只。
  宋天然苦笑:“船上的人大抵以为大雾,不会有人用船,所以偷懒去了,不要紧,我有钥匙,我也会驾船。”
  我作了一个无所谓的手势,我们就上了一艘机动小艇,驶到了那船旁边,登了船之后,宋天然又叫了几声,仍然没有人回答,他就迳自进了驾驶室,发动了引擎,不一会,船已缓缓驶了出去。
  一驶出去之后,雾更大,望出去,只看见一团一团的浓雾,在行进中的船,带动了空气的流动,甚至可以看到把浓雾穿破一个洞,而被穿破的浓雾,又在船尾合拢起来,整艘船,就在这样的浓雾之中前进。
  在这样的情形下,船当然开不快,不到十分钟,全船上下走遍了,那只是普通的游艇,乏善足陈,我在甲板上又欣赏了大半小时浓雾,又走回驾驶室:“速度那么慢,甚么时候才能到?”
  宋天然道:“大约三小时,我相信岸上的雾不可能那么大。”
  我叹了一声:“早知道要那么久,不该把那石头留在车上,带了来,至少可以再研究一下。”
  宋天然立时道:“卫先生,你有兴趣研究的话,可以留它在你那里。”
  这话,我倒是听得进的,至少,等白素从法国回来,可以让她也看看这件奇妙透顶的事。所以我答应了一声,又到了甲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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