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科幻小说>> 倪匡 Ni Kua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5年5月30日)
还阳
  自序
  一看到“还阳”这个书名,老读者一定会想到——阴间系列的延续。
  不对!不属于阴间系列,是一个全新的故事。
  故事中,隐约表达了权力破坏了一项伟大科学研究的成就,不知大家本来是不是看
  得出来?
  看不出,其实一点也不要紧——故事不好看,这才糟糕。
  一九九二年八月十六日
  香港,自三天前开始的大震撼在延续
  一 一幢珍贵无匹的木结构建筑物
  二 代有佳人
  三 一个无形的陷阱
  四 借尸还魂论曲词
  五 超级的怪异
  六 树神和神木居
  七 卫夫人亲自出马
  八 一对男女的全裸相片
  九 失心疯
  十 惹祸
  十一 爆裂产生
  十二 异种生命
一 一幢珍贵无匹的木结构建筑物
  这个故事的开头,并不惊险刺激,但对宋自然来说,却极惊心动魄,宋自然在一个偶然的机缘下,认识了黄芳子。
  宋自然是一个年轻有为的建筑师,所谓“专业人士”。而黄芳子则是一家中学的音乐教员。
  两个人的身分很普通,他们相识的地方,是一座有三四十万居民的小城市,市民的生活也很平淡。缺少具刺激性的事情,当然是由于当地人不识货,不知道城中有一样稀世奇珍。
  如果真要找点古怪之处,那就只有说,黄芳子和她现在母亲的关系,有点不寻常,也可以夸张地说成很是错综复杂。
  请注意“现在母亲的关系”这样的用语,母亲有什么现在过去未来之分?
  而那样的说法,却又的确可以成立——是不是有点古怪了?
  黄芳子的父亲是一个很神秘的人,一直到他死,也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什么身分,在这个充满神秘的国度中,也十分少见,说来话长,但是不打算拿来作为这个故事的开始,还是放在后面说吧。
  这个故事,还是以宋自然认识黄芳子开始。
  宋自然并不在这个城市居住。他之所以会在这里出现,有两个原因:一个原因是这个城市正处于大规模发展的开始,有好几个宏大的建筑工程,他参加了其中的一个;第二个原因是,这个城市是一个古城,有许多古老的建筑物。而且这个城市的居民,并不限于一国和一族,所以具有各种不同民族风格的建筑物,从宏伟的到小巧的都有,可以说是建筑物的博览会。
  研究古建筑,尤其是木结构的建筑物,是宋自然最大的专业嗜好。超过三百年,而保存完好的木结构建筑物,在世上并不多。最多的自然是日本,但全被列入一级保护文物,不会允许一个不相干的人去详细研究,而那个城市中,却有好几幢颇为知名的木结构建筑物。
  那个聘请宋自然的建筑公司,本来提出的条件已极好,但还是给宋自然拒绝了,公司方面派人了解过宋自然的好恶之后,作了安排,又提出了新的条件——要聘用一个人才,是很要化些心机的。
  新的条件是,宋自然在那个城市工作期间,可以居住在一幢古代的木结构建筑物之中,而且可以在不破坏建筑物的情形下,作仔细的研究。
  最后这一点,可能是建筑物主人提出来的——多余之至,在宋自然的心目之中,整幢建筑物的每一处都是无价之宝,爱惜还来不及,怎会去破坏?
  而且,现代科技进步,有许多仪器,可以测视钢铁的内部,要测视木料的内部,和木料与木料之间衔接的方法,绝不需要笨到把它们拆开来的。
  公司方面甚至还带来了一叠图片,从各个角度,里里外外拍摄那木建筑物,供宋自然“参考”。
  公司的这一招,立即奏效,宋自然一看照片,就眼珠突出,立刻在聘请合同上签了字,而且立即启程。
  他在启程之前,带了那叠相片来看我。
  宋自然和我,曾共同经历过一段怪异的经历——他是温宝裕的舅父,也就是过胖的温妈妈的弟弟。
  那天我恰好在家,他把事情向我略说了一说,我就笑:“恭喜你了,在未来的两年内,你一定可以极度满足你的兴趣。”
  他兴奋得满面通红:“是啊,你看看这屋子,多么特别,多么突出!”
  他把照片递给了我。我对古建筑物没有兴趣,也不是内行,更不知道木结构的建筑物有什么特点,为了不扫他的兴,我把照片接了过来。
  照片放得相当大,第一张就是整幢建筑物的鸟瞰,看来是用直升机在空中拍摄的,我就笑:“看来,那公司为了要请你,真不惜工本。”
  宋自然神情怡然:“主要的,还是这个角度,可以看清楚十字架式,两条大梁的结构,这种结构形式,十分罕见,从建筑物的内部看来,就像是没有梁一样,据我所知,魏晋时代的建筑家,喜欢采用这个结构,一些小规模寺院中的无梁殿,就是这样建成的。”
  我随口应了一句:“不会有那么古老吧?”
  宋自然道:“那得看研究的结果——现在的资料是‘来历不明’,我看这其中可以探索的奥秘,一定有许多许多,太多了。”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甚至不由自主搓著双手,以表示心中的兴奋。
  我略留了几分神,再看那建筑物的正面,它的样子很奇特,说不上是什么形式,不中不西,也不全是日本化,可是又似乎什么都有一点。它的四周全是空地,应该是花园,可是看来只是空地,并无花木亭池等装饰,看来很不调和,大是异相。
  宋自然看出了我的感觉,他道:“花园本来是有布置的,不知道为什么全取消了,可能是居住者不喜欢花木的缘故。”
  我感到很是突兀:“什么?屋子还有人住?”
  宋自然笑:“屋子造来就是给人住的,只要还可以住人,自然有人住。”
  我想了一想,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听得屋子有人住,会有突兀之感。我道:“屋子有几百年历史了,现代人的生活方式,大不相同,住在古老的屋子中┅┅总不方便吧!“
  宋自然吸了一口气:“不方便处可以改进、加添,虽然这样做会破坏建筑物,但是总不能叫现代人过几百年前的生活。”
  在这样说的时候,我也同意,后来才知道事实绝非如他的“想当然”那样。
  有几张照片,全是屋子内部的情形,房间里陈设很简单明洁。
  我当时也没有在意,只是道:“你要去住?小心,古老的屋子中,是有屋妖的。”
  宋自然毫不在乎:“最普通的屋妖是狐仙,或许,本来还有花妖,但现在一朵花也没有,花妖自然也没有了。”
  看完了照片,我没有什么意见可以发表,宋自然和我又闲谈了一会才告辞,临走,他道:“把我的行踪告诉小宝——好久没见他了。”
  我答应了他的要求,第二天,他就动身到那城市去了。
  那城市正要建造一个新机场,旧机场设备简陋,航机卸下行李之后,并没有处理装置,只是堆在空地上。宋自然找到了自己的行李时,一辆吉普车在他附近停下,车上有人叫他的名字,那是公司派来接他的职员。
  那职员道:“宋先生,真对不起,有一个重要的会议正在举行,希望你立刻参加,会议完了,你再到住所去。你不反对吧?”
  宋自然当然不反对,于是,他直接到了公司,会议很是冗长,结束时天早已黑了,晚饭后,宋自然才独自驾著公司给他的车子,照著地址,到那建筑物去。
  问了几次路才到,到达的时候,已是午夜时分了。
  那屋子的外观虽然不伦不类,但是在宋自然看来,却是人间至美。
  别的不说,单是围住了屋外空地的那一圈栏栅,已叫宋自然看傻了眼,叹为观止了。
  研究木结构建筑物既然是宋自然最大的嗜好,在这之前,他自然接触过不少木结构建筑物,可是这时,他才感到自己算是真正开了眼界。
  那一圈栏栅,全是由两公尺高的木柱围成的,木柱的直径是二十公分,在月色之下,每一根木柱,都发出一种异样的暗红色,近乎赭色的光芒——金属若是有光芒,很容易理解,木料竟然也会有光芒发出来,那就透著一重神秘。事实上,木质坚实的木材,若是经过细心的打磨,或是长年累月的人手抚摸,也会在表面上泛出一层光芒。当然,只有最上品的木料才能如此。
  而有经验的人,只要一看那木料发出的是什么样的光芒,就可以知道那是什么木料。
  宋自然恰好是这方面的专家,所以,他一看到了那种赭红色的光泽,他就屏住了呼吸,一时之间,几乎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一眼就认出,那是紫枣木。
  枣木是上乘的木料,分很多种:黄枣木、灰枣木,这些在枣木中是下级的,但一样是上乘的木料,用来制造细巧的用具或家,价值已是极高。
  再高一档的红枣木,已是罕见的好木料了,而紫枣木,在所有的枣木之中,排位最高,一般都用来造高贵的家具,是富贵人家的恩物。
  宋自然曾见过一个富豪的大宅中,书房的地板,是用紫枣木铺成的,那富豪引以为荣,新旧相识,一到他的大宅,必然被他带进书房去参观一番——富豪特备软鞋,要参观者在书房门外更换,以免损坏地板。
  曾有一次。一个木料专家告诉那富豪,紫枣木极坚硬,不怕践踏,那富豪的回答是:“我知道,可是我不舍得让硬鞋踏上去。”
  那样难得罕见的木料,竟然在这里,成了栏栅。
  放眼看去,同样长短粗细的木柱,少说也有二百根之多,每一根之间的距离大约也是二十公分。每一根木柱,都是那么挺直,若是已埋了几百年,那木质之优良,实在叫人感叹!
  真难想像,是如何搜罗到那么多同样粗细的紫枣木的——这种紫枣木的另一种用途,宋自然也知道,是用来建造“梅花桩”,那是武学家用来练武用的,可能就是由于紫枣木稀有的缘故,梅花桩这种武术,也快失传了。
  宋自然心跳加剧,他把手放在木柱上,缓缓移动著,手上的感觉,像是在抚摸一段玉,温润滑凝,这种木料,也是天地精华之所锺,而且曾一度有生命,说不定现在,仍然有异化了的生命在内,这才使它那么诱人。
  宋自然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这一次,绝不是发现了一座普通的木结构建筑物,而是遇上了价值无可估计的瑰宝。
  空地外的围栅尚且如此名贵,屋子的建科和屋内的装饰,自然可想而知了。
  过了好久,宋自然的目光,才从那些枣木柱上,依依不舍地离开,望向那屋子。
  他立刻辨认出,屋子的主要建料,全是巨大的桧木——桧木有“百年尺”的美誉,一百年的桧树,树身的直径,可达一尺,每隔一百年,增加一尺。树身直径三尺的,已是珍贵木料,四尺的已是罕见之物,五尺的自然属于宝物。
  而这时,放眼看去,已被砍割成材的木料,绝没有少于四尺的。
  宋自然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一会,在他的眼前,浮现出两三人合抱粗细的参天神木被砍倒时的情景,他的耳际,也彷佛响起了巨木倒地时的轰然巨响,连天地都为之震动,鬼神都为之哭泣。
  这种数百年树龄的巨桧,大都长在深山野岭之中,就算发现了,砍伐了,如何运出深山,也是极大的困难。通常处理的方法是,就在深山之中锯开了再运出来,所以桧木虽大,巨料却少,最常见的是剖成几寸厚的大图片,作屏风和装饰之用,还可以用作桌面。
  可是建造这屋子的,却全是巨大的木料——宋自然就算看到一幢全用黄金铸成的屋子,只怕也不会更惊讶了。
  在月色下,桧木呈现深浅不同的灰色,木纹的灰色较深,但一样地柔和养眼。
  虽然相隔的距离相当远(约有二十公尺),但是宋自然还是看到了木料的衔接处,绝看不出接缝,像是一整幅木板。可是每隔四尺,却都有鲜红色的月牙形花纹,自上至下,每隔一尺有一个,那新月形的装饰纹,长度约有三十公分。
  看到了那些饰纹,宋自然又不由自主,接连发出了好几下赞叹之声。
  这种红漆饰纹,在不明究里的人看来,至多觉得它有点“土”的风格而已,绝不会觉得有什么奇特,更加不值得赞赏。
  可是宋自然却是个木工艺的大行家,他一看,就知道那是至高无上的木料衔接法:月牙榫。
  木工艺在中国有悠久的历史,历代都有大匠出,到了鲁班师傅,更把木工艺发扬光大,使他成了木工艺之神,把木工艺提高到了鬼斧神工,出神入化的程度,从整座木制的高塔,成群的宫殿,到一棵一柱、一桌一椅,甚至是小小木盒上的雕花,都到了登峰造极的境地!
  (很可惜,自从合成木料发明之后,木工艺迅速没落。但是,合成木料,各种夹板的发明,又的确是时代进步的必然产物!)
  (人类的进步,是有代价的,得到些什么,同时总也要失去些什么的。)
  中国的木工艺之中,最出色的是木料的接合采用“榫”,又称榫头。把不同的木料,紧密地接合在一起,形成随心所欲的组合,大至宫殿,小至抽屉,无不称心。
  相传鲁班祖师把榫的工艺发扬光大,总结成为七十二种接榫法。
  (中国人很喜欢以“九”为基数的数字。如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之类。在西方人看来,“七十二”这个数字,零丁之至,但中国人却自然把这个数字当作一个整数。)
  (鲁班大师的木工艺法,也有七十二大法,接榫是其中的一法。)
  (单是接榫,就有七十二法。)
  在七十二种接榫的方法中,分上、中、下三组,每组二十四种。每一组又分上、中、下——这是中国传统的分级法,上上的接榫法共有八种,月牙榫在上上法之中,排名第三。
  它的过程是,先在要接合的木料边上,凿出月牙形的弯洞。洞的大小,视乎要接合的木料大小而定。然后,再用坚硬的木料制成榫,先插入一边木料中,再拿起另一边木料来凑上去,发出决定性的一击,就把两块木料接合在一起了。
  由于榫是弯的,所以接合之后,特别坚固耐用,积年累月,不会松散。接合之处,也严丝合缝,美观之至。
  用这月牙榫,最困难的一个程序,就是最后那一击。讲究一下就衔接上去,不作第二次发力,内行人称之为“一拍即合”。
  若是一击不合,或是合而不够理想,再要加击,那非但效果不好,而且,工匠也会被人笑话,被当作是一种耻辱,遗恨终生。颇有些工艺精娴的木匠,毁在未能“一拍即合”上的。
  所以,“月牙榫”法,又被木工称为“过鬼门”,极少使用。
  一般来说,都是对自己的工艺有了信心的大匠,当作表演性质,使用一两回,博个满堂彩,提高身价。为了要做到“一拍即合”,自然制造的东西,也不会太大件——做到一般尺寸的衣箱,已是很了不起的了。
  为了表示这是用月牙榫制造出来的——榫在木料里面,外面看不出来——工匠会在榫的所在处,在外面用红漆描出来,作为标。
  自然,有了这样标的制成品,身价百倍,非寻常的木器可比了。
  明白来龙去脉的宋自然,看到了这屋子的巨大木料,竟然是用月牙榫接成的,心中的骇异,也就和忽然看到了鲁班大师现身在眼前差不多了!
  他呆立了好一会,才慢慢走向前。在向前走去的时候,他怀著崇敬无比的心情,简直就像是去朝圣一样。
  一直到他的手可以触摸到了那木料,轻轻地抚摸,如同抚摸少女的秀发。他用了那么温柔的手法,自然是由于他的触觉,也一如正在抚摸少女的秀发。
  宋自然对木制工艺品的丰富知识,这时发挥了作用,那令得他在接下来的时间中,呼吸以极不正常的节奏进行,在大部分的时间中,他都是屏住了气息的。
  手掌带给他的感觉告诉他,涂在桧木上的漆料,珍贵无比,那也是令得桧木在月色下看来,隐隐流转著珍珠一样光泽的原因。
  那种漆料的制成方法,早已失传,另在专门的古籍之中,才有记载。
  传说的天然漆,是漆树的树汁,把一大桶漆,经过沉淀、筛选等等许多复杂的工序之后,会产生出一种透明的胶汁,被称作漆精。十担漆,产不出一升漆精,其名贵可知——这种涂料,早在千年之前,已经失传,只有在千载以前的木器上,如果涂有漆精的,才得以保留,也可以看到,上等的木料和漆精相结合,是何等的天作之合,简直夺天地之造化。
  宋自然在研究木器的过程之中,曾研究过一个檀木髹上漆精的妆盒(不知道当年是在什么样的深闺之中,是什么样的女人的用品),他曾刮下了少许作化验,结果并不是很出人意表,被称为“漆精”的神奇涂料,成分是“漆酸”——C14H18O2。
  漆酸有著极强的防腐防蚀的性能,可以保护木料,千年不朽,而且,它能渗入木料的纹理之中,填塞木料的一切空隙,和木料结为一体。
  髹过漆精的木料,其耐蚀程度,比金属还甚。
  由于漆精难得,且失传千年,珍贵程度,自然可想而知。可是这时,宋自然放眼看去,竟像是这幢屋子中所有的建筑木材,全经过漆精的处理一样。
  那实在是不可能的事!
  他在不规则的呼吸下,不知自言自语说了多少遍:“不可能!不可能!人间不可能有这样的宝物┅┅我一定进入了梦幻的境界之中,不现实,不现实!”
  他当真把自己的手指,放进口中,狠狠地咬了一口,痛得他倒抽了一口凉气,一面摔著手,这才承认眼前的一切,确是事实。
  他先绕著屋子转了一圈,那花了他足足一小时的时间,若是用正常的步行速度,至多五分钟即可,但若是照宋自然的心意,一个月也不会嫌多。
  然后,他来到了门口,看到门上有十分特别的门环——那是一个连著小槌子的圆环,黑漆漆的,看来不像是金属,在槌子可以敲到的门上,也镶著黑色的一方东西。
  宋自然用那小槌子敲上去,发出很是清脆,如击石磬的声音。
  这一下,连宋自然也不知道了——他知道那黑色的也是木头,可是那是什么木料,他却也说不上来。
  敲了十来下,就听到门内有人应声道:“来了!”
  声音很动听悦耳,一听就知道是妙龄女郎的声音,但是却很是平静,可以形容成”不食人间烟火”,当然也可以说成“冷漠”。
  门打开,首先令得宋自然一呆的是,他看到的是一盏灯,一盏只有古代人才用的灯。
二 代有佳人
  宋自然实在无法掩饰自己的惊讶,他结结巴巴地道:“我叫宋自然,我应聘来这里工作,我┅┅被安排住在这屋子中!”
  那女郎静静地听著,仍然是一点反应也没有,在柔和的灯光下,形成了一种很奇怪的幻觉——看起来,她像是才从一幅什么画中走出来,还没有适应这个世界,所以才会有这样的静态。
  等宋自然说完,那女郎才作了一个手势,请他进屋子去,那一刻,宋自然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低低的叹息声。那女郎的手,竟是如此动人,宋自然从来不知道,女性的手,竟也可以令得人心跳加剧。
  他感到有点迷糊,才得跨出一步,那女郎的视线,忽然沉了一沉,望向他的双足。宋自然的视线,也被她引向下,他看到那女郎穿著一双月白缎子,锈著几茎墨兰的软鞋,洁白亮净。反观自己的一双皮鞋,却是肮脏不堪。他立时明白了女郎的意思。
  因为同时,他也看到了一尘不染、洁净无比的地板。
  宋自然一看到了那一幅地板,他的专业知识使他自信心大增,面对美女的窘态和失措,也自然消失。
  那一大幅地板,全以小小的六角形,呈金黄色的木头拼成。
  每一个六角形的一边大约是四公分——宋自然知道它的准确尺寸,应该是九分九(零点九九寸)。
  他也知道,那小六角形地板,和普通的地板不同,并不是薄薄的一层,而是每一个六角形,都是一根小木桩,桩长九寸九分。
  所以,这种用枋木铺成的地板,结实之至。枋木是檀木的一种,色泽很是华丽,木质也坚实,宫殿建造,多有采用。
  这种地板的铺设方式,称为“蜂窝桩”,形制极古。不但可以上溯到三代,甚至可以追溯到尧帝时代,相传尧帝时有一个神工大匠,名字叫赤将子舆,就曾为尧帝的宫室,铺上“蜂窝桩”,取其长久之意,所以尺寸皆尚“九”。尧帝时代,还是部落时代,部落的领袖,和百姓距离不远,那宫室的地板,每天经几十人的践踏,而始终和新铺的一样。
  赤将子舆由于有这样出神入化的技艺,所以后世人把他渲染成了神仙,说他一天能走五百里。一年可以换皮肤十次!
  (像不像外星人?)
  宋自然看到了这种只在传说里才见到的地板,虽然在地板上,有那女郎美丽的双足和诱人的小腿,他也不禁“嗖”地吸了一口气。
  那女郎就在这时,发出了“嗯”地一声。
  虽然声音动听之至,但是却充满了挑战询问的意思,她分明是在问:“吸什么气,你知道什么?”
  宋自然索性坐了下来,先脱了鞋——他明白女郎视线下移,是请他脱鞋。
  然后,他模仿古人,盘膝席地而坐。
  他用古法一坐,那女郎就“咦”地一声,俏脸之上,大有惊讶之色。
  宋自然向她微微一笑,伸手贴掌,抚摸著地板:“枋木色彩虽然华美,但要有金黄色,非是百年老树的树心不可,这蜂窝桩竟全采用了老树心,只怕当年帝王宫室,也未必有。”
  他在说的时候,直视著那女郎。他的话,犹如春风,吹走了女郎俏脸上的冷漠,她现出了七分喜,三分意外,一张俏脸,顿然活色生香,亮丽纷呈,看得宋自然赏心悦目之至,更是说话伶俐,把他对这地板的所知,一起说了出来。
  等他说得告一段落,那女郎立时道:“宋先生果然是大行家!”
  宋自然一挺身,站了起来,一面连声“不敢”,一面游目四顾,更是赞叹连声,各种各样的木料名称,自他的口中,流水般吐将出来,什么红楠木百年难逢,什么大栗木千金难求,什么黄杨木润比玉石,什么血木其色如血,最是怵目,什么赤枫、白枫,文理细腻,相传是蚩尤所弃桎梏所化┅┅滔滔不绝,全是就他视线所及,看到的木材在发挥!
  那女郎更是佩服:“有什么木料是宋先生不识的?”
  宋自然顿了一顿:“有,大门口那门环,黑色的,就不知是什么木。”
  那女郎忽然现出佻皮的神情来,眨著眼,眼中灵光流转:“宋先生只要想上一想,;就定知道。”
  这是很空泛的提示,但是却表示了那女郎对宋自然大有信心,那令得他大是兴奋。
  那时,宋自然正坐在一张榧木的椅子上——他和那女郎已走过了进厅,到了厅堂,家陈设,全是明式的。
  那女郎也坐了下来,她手中的灯,放在身边的几上,厅堂中另有几盏较大的灯挂著,式样古雅,一式的油丝灯罩,光线柔和之至。
  那种做灯罩的丝网,本来就已极薄,半透明。再经过很复杂的油浸手续,使透明度更高,光线从这样的灯罩之中透出来,有一种朦胧的神秘感。再加上屋内的一切都是那么古典,俏女郎又是那么美丽动人,宋自然在恍惚之间,有身在幻梦之中的感觉。
  他注视著那个女郎,她在给了他暗示之后,神情并不是在挑战他的智慧,而是善意的鼓励,使她看来,更是亲切和温馨。
  宋自然本来思绪一片混乱,在女郎这种友好的眼光之下,他才能集中精神去思索:那种黑黝黝的,会发出金属撞击声的木头,是什么种类的木料呢?
  突然之间,他想到了。
  他不由自主,发出了“呵”地一声,整个人也陡然震动,霍然起立。
  他张大了口,盯著那女郎,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那女郎从他的动作,也知道他猜到了,所以,在她的俏脸上,绽开了极动人的笑容。
  宋自然在喉间发出了几下怪声之后,才大声叫了出来:“沉香木。”
  女郎微笑著颔首。宋自然又“嗖”地吸了一口气,才搓著胸口:“真有这种沉香木?我一直以为那只是神话传说中的东西。”
  女郎微笑不语,宋自然思绪紊乱:那沉香木,相传长于海底,是龙宫的宝物,人间哪能得见?他有许多疑问想问,可是一时之间,全然不知如何问起。
  这时,那女郎已盈盈起立,重又提起了灯,柔声道:“宋先生远来困倦,该休息了。”
  宋自然摇著头,直到这时,他才问出了一句话来:“这一切全是┅┅真的?”
  女郎笑出了声来。宋自然有点手足无措,又问:“这一切┅┅怎么可能?”
  女郎的神情变得很正经:“我也不知道,不但我不知道,连我母亲也不知道,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接受宋先生来住的要求,要藉宋先生的研究,找出答案来。”
  宋自然登时觉得自己责任重大,就连声道:“当然,当然,我一定竭尽所能。”
  这时,那女郎在他的身前带路,和宋自然相隔很近,宋自然这样一说,女郎翩然转身,带起了一股淡淡的香风,令他陶醉。女郎在致谢:“那就有仗宋先生了。”
  宋自然心中的疑问更多,他已进入半迷醉的精神状态之中,所以,是怎么跟著那女郎进入了房间,女郎又如何离去的,竟都模模糊糊,难以有清晰的回忆。
  当他陡然想起,自己竟没有问那女郎的姓名时,他用力在自己的头上,敲了一下。那时,他已躺在一张桉木的大床上。
  以桉木作床,能使人安然酣睡——汉字造字,颇有内涵,木字边一个“安”字组成“桉”,就已说明桉木有安神的作用。
  (当宋自然向我作以上简短解释的同时,特地加重了语气,唯恐我不相信。)
  (虽然他的解释前所未闻,但是我倒也可以接受。因为我知道,桉木,就是尤加利树——EUCALYPTUSGLOBULUS。这种原产澳洲南部的树木,是属桃金娘科的常绿乔木,极其高大,树皮和叶,都有药用价值,退热宁神,也许真可以使人安然酣睡。)
  宋自然虽然很想立刻知道那女郎的芳名,但看了看时间,已过午夜,不便再去骚扰人家。
  那一晚,他确然睡得很甜甜,第二天醒来,只觉房间之中,光线幽暗,阳光从窗前的木帘透进来,在地板和墙上、家具上,到处留下了神奇的图案。
  宋自然一跃而起,伸手在自己的脑门上拍了一下,心想出得房去,第一件事,就是请教那女郎的芳名。
  想起能和这样的美女朝夕相处,宋自然情怀荡漾,心旷神怡之至。
  他留意到房间的一边,是一个院子,院子中央有一口井,井旁有著木盆等浣洗的用具。宋自然已可以肯定这幢举世无匹的木结构屋子之中,决计不会有现代化的设备,非但没有电,也不会有自来水,他要用水,就得用那院子中的井水。
  他出了房间,绕到了那院子中,来到了井旁,看到一切用具,都是上好木料所制,就是井旁的轴辘架,也是上好的乌木,水桶则是槭木所制。
  他打了水,注入木盆中,井水清冽,洗了一把脸之后,精神倍增。他希望那女郎会出现和他相会,可是整幢屋子静得出奇,像是只有他一个人。
  他打量著那院子,发现并无树木——这是很奇怪的现象,造这屋子的人,对木料的研究之深,只怕古今中外,再没有更深刻的了。而且,在任何一处地方,都可以看出建屋人对木料的珍爱。
  可是,这个建屋人却显然只喜欢木料,只对木料著迷,而不喜欢树——屋前屋后,以及在院子中,都看不见一株树,非但没有大树,连花枝灌木也见不到。
  宋自然想到了这一点,惊讶之余,想把这种怪现象打一个譬喻,可是却想不出来。
  (我在听他叙述经过时,倒想到了一个譬喻——他在那屋子中,后来有不少怪异之至的经历,他详细向我说,我再转述出来,自然要循序渐进,而且,也化繁为简,他在向我提到木料时,所说的比我覆述出来的详细百倍,单是说那个专打井水用的槭木水桶,就说了一千多字,要说照他说的全部覆述,看的人会发疯。)
  (我的譬喻是:“这个建屋人不喜欢树,他是喜欢树的尸体。”)
  (我的话说得很直接,宋自然听了之后,呆了半晌,才道:“这种说法┅┅未免太可怕了。”)
  (我道:“所有的木料,全是树的尸体,必须先杀死树,才能取得木料,就像必须先杀死牛,才能取得牛肉一样,虽然可怕些,但却是事实。”)
  (宋自然苦笑:“卫斯理,你用词真怪,“杀死树木”这种说法┅┅”)
  (我不等他讲完,就道:“树木是有生命的,你不会否定这一点吧?”)
  (宋自然眉心打著结,不出声,我又发挥我的意见:巨大的树木,可作栋梁之材,那是从人的立场来看,觉得这树有了用处,如果用树的立场来看,反对人类没有义务,它的价值观也必然是生长在深山中,远比叫人砍下来变成栋梁好。)
  (宋自然摊了摊手:“好了,先别在这个问题上争辩,我同意你的譬喻就是。”)
  宋自然在那院子里呆立了一会,口中吟著杜甫的诗句:“绝代有佳人┅┅”倍步走进了一条走廊,建筑公司允许他休息一天才开始工作,他有一天空闲,他在盘算,见了俏佳人之后,如何要求她作竟日之伴。
  在走廊中走著,他只觉得屋中静极,他自然知道那是严密的木结构,起著良好的隔音作用。
  走廊的两旁,都有关著的房门,宋自然不禁又是踌躇,他在人家屋子里作客,其实不能太骚扰人家,不便一间间房门去叫门,看看那女郎是住在哪一间。
  他只能故意弄出点声音来,有时敲敲木壁,有时又大声咳嗽,希望能把俏佳人引出来。
  可是,他一路行来,静悄悄的,却一个人也没有遇上。
  不一会,他又走进了一个厅堂,两张八仙桌,表示那是饭厅。
  桌上有一苹纱罩,宋自然走近去,揭开纱罩一看,不禁发出了一下欢呼声。
  纱罩下,是六碟佐粥的小菜,云腿虾米、腐乳腌笋、酱肉咸蛋,还有一锅兀自在冒著热气的香梗白粥。
  宋自然老实不客气,在天然树根雕成的凳子上坐了下来,拿起沉甸甸的木筷子,端起黄杨木剜成的碗,舒畅地连尽了三大碗。
  他在吃粥时,除了他自己发出的声音之外,并没有听到别的声音。等到他心满意足,抚著发胀的肚子时,才听到了有木鱼声,隐隐传了过来。
  那敲木鱼的声音,听来很是清脆,宋自然是大行家,一听,就听出那木鱼是铁榔木所制,发出的声响,特别嘹亮悦耳。
  宋自然立刻想起,那女郎说她有一个母亲,敲木鱼的一定就是她了。
  不知道那女郎是不是陪在她母亲的身边低声诵经,若是烟篆袅袅,佳人静心礼佛,这又是什么样的画面?
  宋自然一面心猿意马,胡思乱想,一面循声寻去。木鱼声越近越是清脆。不一会,他就来到了一间小小的佛堂之外。
  那佛堂的格式,相当异特,宋自然这时所站的一面,没有任何遮隔,完全开扬,所以宋自然一眼就可以把佛堂中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
  佛堂中的陈设,倒是常规化的。正中是一座观音坐莲像,从那色泽来看,一望而知,是整块上佳的桩木雕成的。
  桩木有一股天然的清香,可以历数百年而不减,这尊观音像雕得精美绝伦,佛像的那种详和,配上木香,就是天衣无缝的搭配。
  像前是香案,香案上的陈设也如常,在香案之前,跪坐著一个老妇人——宋自然只能看到她的背影,只觉得她乾瘦无比,头发已经全白,却挽了一个很是整齐的髻。
  老妇人手中拿著木鱼棒,正在有节奏地敲著面前的一苹大木鱼。
  那大木鱼并未髹漆,是木头的原色,宋自然看出那是铁榔木斯制,所以声响,才会如此清越。
  在佛堂的两侧,是自屋顶一直垂到地上的白布幔,看起来还不止一重——最奇特的也就在这一点。一般来说,这样的白布幔,只有在灵堂上才会用得到,可是这里分明是一座佛堂。
  也就由于这一点,使得这佛堂,看起来有一股难以形容的诡异。
  而且,两测的白幔,看来重重叠叠,有好多重,而且洗得洁白,显见那不是随便的布置,而是大有深意的。
  宋自然当时所想到的是:这些幔幛,是要来遮蔽什么的呢?在布幔之后,是什么呢?
  他来的时候,脚步很轻,站定之后,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那老妇人仍是急一下、慢一下地在敲著木鱼。宋自然站了一会,觉得不应该打扰人家礼佛,就准备离去。他才后退了一步,还未曾转身,就看到老妇人停了手,把木鱼槌挂到了架子上,缓缓站起身来。
  宋自然一见这等情形,不便离开,他等到老妇人转过身来,就很有礼貌地叫:“早。”
  老妇人站了起来之后,更见乾瘦矮小,满面皱纹。不过看得出她精神很好,她目光炯炯,打量了宋自然一下,开口问:“宋先生?”
  宋自然忙自报姓名,再问:“老太太怎么称呼?”
  老妇人的回答是:“先夫姓黄——嗯,芳子说你简直是专家。”
  宋自然心中大乐,俏女郎的芳名是黄芳子,那正是他极想知道的。
  怪的是,老妇人居然接受了他的谦虚,点了点头,喃喃说了一句:“能略知一二,也不容易了。”
  接著,黄老太就道:“宋先生若是对这屋子有兴趣,只管四处察看,就当是自己的家一样。”
  宋自然心情兴奋,搓著手:“黄小姐呢?我想向她要些这屋子的资料。”
  黄老太笑了起来:“她到学校去了——你问她,她也根本不知道这屋子的来龙去脉。”
  宋自然听说黄芳子不在,很是失望,他随即道:“老太太你知道,也是一样。”
  谁知道黄老太把双手一摊:“我也不知道——只怕世上,再没有人知道这屋子的来历。”
  宋自然呆了一呆,这话,若不是出自一个老人家之口,他一定直斥其非,或是哈哈纵笑了。
  他定了定神,摇著头:“不会吧,这屋子简直是木建筑的瑰宝,就算屋主人已失散,当地文史馆、博物馆、地方志,也必然有详尽的记载,这屋子属于整个民族的文化,而且是顶端的文化。”
  宋自然说得有些激动,甚至挥舞双手,以加强语气。
  宋自然有这样的反应,合理之至,这幢房子既然如此珍罕,那自然是受国家文物部门保护的文物,怎么会没有人知道它的资料?
  若是世上没有人知道这屋子的来历,黄老太和黄芳子,又是凭什么资格成为这屋子主人的?这屋子,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都价值连城,至少以亿美元计,怎会随便落人私人的手中?
  宋自然以充满怀疑的神情望定了黄老太,他再也想不到,黄老太在这样的情形下,会向他问出了一句全然风马牛不相干的话来。
  宋自然在向我说起一切经过的时候,把一切细节都说得很是详细,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望著我:“你可知道黄老太忽然问了一句什么不相干的话?”
  宋自然的性格有些“黏”,不是很爽快的那种人。对付他这样的人,必须快刀斩乱麻,以免浪费时间,所以我连半秒钟也不思索,就道:“不知道,猜不著,也不想猜,你说吧。”
  我的态度再明白也没有了,可是宋自然还是不立刻痛快地说,而是现出了不相信的神情来,摇了摇头——表示他直到那时,仍然不相信黄老太会突然讲出那样不相干的一句话来。
  我在这个故事一开始的时候,曾说过“宋自然偶然地认识了黄芳子”,其实,也不是那么“偶然”,事情根本有可能,是经过了处心积虑安排的,而且,还安排得巧妙无比。
  事情发展下去,有很多出人意表的事,可以证明这一点。
  当时,宋自然摇了摇头之后,又隔了一会,才道:“黄老太忽然问我,是不是认识一个叫卫斯理的人。”
  我陡然一呆,失声道:“什么?”
  宋自然重复了一遍,我也不禁大是惊讶,想不出何以那个敲木鱼的,住在价值连城的旧木头房子中的一个老太太,忽然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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