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科幻小说>> 倪匡 Ni Kua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5年5月30日)
黃金故事
  自序
  01、大廝殺(上)
  02、第一次“暫停”
  03、大廝殺(下)
  04、第二次“暫停”
  05、决鬥
  06、怪鏡頭
  07、逃亡(上)
  08、根本不存在這部片子
  09、白老大的話
  10、逃亡(下)
  11、一場小討論
  12、男人和女人
  13、又一次小討論
  14、密謀
  15、女人和男人
  16、密謀的實行
  17、可憐的銀花兒
  18、又一組怪鏡頭
  19、斷腿人的故事
  20、白素的想象
  21、常福的話
  22、等待
自序
  常被人問及:那麽多衛斯理故事中,你自己最喜歡哪一個?
  喜歡,是每一個都喜歡的,但衹問那人非有一個答案不可,就會回答:電王。再要追問下去,會補充:黃金故事,一樣喜歡,再問,再補充。
  黃金故事在寫作上很有些遊戲筆法──例如在根本沒有需要的情形之下,加進了大量實用科學的名詞,讀者諸君一定可以註意到這一點。有一些人,認為科幻小說所有大量的科學事實不少,這就故意開開這種意見的玩笑。
  黃金故事也寫了人性的殘酷和不良,但是更寫出的,是在漆黑的環境中那一段凄豔的愛情,美麗得使人心酸。
  極喜歡“黃金故事”這個故事。
  衛斯理
  一九九一年四月一日
  
  youth 校對
一、大廝殺(上)
  這個故事,極之特別,看的時候,要特別小心。
  尤其是第一部分,在一種相當特殊的情形之下和我發生關連,所以敘述的方法,也比較特別。至於究竟是在什麽樣的特殊情形之下和我有了關連,以後自然會說明。現在不說,一來,免得破壞了第一部分所應有的那種特殊詭秘的氣氛,也是說故事的手法之一。
  在第一部分之中,有一些敘述,是我看到的,有一部分,是我想到的,有一部分,是我知道的。我,並不參與其中,但是卻又像是正和所發生的事在一起──這是其特殊之處。還有一些則是和白老大商討時他告訴我的資料。
  所以,需要先說明一下,那麽各位接觸這個故事時,就可以知道,在第一部分,那是我的聯想,那些纔是真正發生着的事。
  聽起來,好象很復雜?其實一點也不,看下去,自然條理分明,十分容易瞭解──我已敘述了那麽多故事,大傢都應該對我的本領,有一定的信心,對不對了?
  閑話少說,言歸正傳。
   ※  ※ ※
  月黑風高,大約有二十個人,一色黑布包頭,組羊皮密扣緊身襖,結着綁腿,穿着快鞋,在灘上疾走。
  灘,是江灘。
  江,是金沙江。
  可見。儘管有着江灘,可是江水還是急湍,兇狠,在黑暗中,翻騰的江水,噴出一層一層的白沫,猶如一個碩大無比的怪物,正在邸舌,濺出唾沫,要把它能吞噬範圍之內的一切都捲吞下去。
  在那群疾走者的身後不遠處,沿着江灘,可以看到密密麻麻搭建着的窩棚。
  窩棚是用木板、草、蘆席搭成的一種居住的所在,雖然是供人居住的,住在窩棚中的,什麽樣的人都有,最多的,自然是來自川西的窮人。他們嚮西走,進入西康境內之後,再一直嚮西,來到這段金沙江。成千上萬的窮人,一直嚮西徙移,來到了這個以前從來也沒有聽說過的地方。原因是為了黃金。
   ※  ※ ※
  黃金!
  這種自古以來,就引起了不知多少爭掠搶奪,引起了不知多少紛爭糾纏,幾乎把人性醜惡的一面全都引發出來的礦物,周期屬第一類副族化學原素,原子序數第七十九,攝氏在二十度時比重十九點三二,熔點是攝氏一零六四點四三度,有着許多其它物質所沒有的特性。
  例如它的延展性,它的不易變,自然,更重要的,是它一直被人類當作是衡量價值的標準。
  它的另一個特性,是在所有金屬之中,衹有它可以獨立地出現,其它金屬,皆和許多別的物質共存,共存體的礦石,要經過提煉,金屬才能獨立出現,黃金自然也有和其它物質共存的礦石,但是它也以獨立的形態存在,純度極高的天然金塊,在世界各地,均有發現,一到手,就是純金,不必經過提煉的手續。
  富含純金塊的地域,多半有着湍急水流的河灘、峽𠔌。北美洲北部地區,是著名的純金塊出産地區。另一個盛産純金塊的地區,由於交通不便,文明閉塞,而且由種種惡勢力蒙上了一層極度神秘的色彩的,則是在中國西康省的那一段──金沙江從青海省和西康省交界處的特利彭渡口嚮東南延伸,蜿蜒一百五十公裏,勤卡鬆渡口為止。
  這一百五十裏的江流,是名副其實的“金沙”江,江水在非汛期,最深處也不會沒頂,湍急的江水底下,全是大小不同的鵝卵石。早年,據說,衹要掏起一籮鵝卵石,其中就必然有閃閃生光、奪目生輝的大大小小的金塊。
  大的金塊,可以比人拳還大;小的,可以小如粟粒,不知道在多少萬年之前,它們在高山峻嶺之上,或者在岩石的縫裏,或者在古樹盤虯的樹根之中,作為地球無數組成部分之一,存在於地球。然後,湍急的水流,把它們衝刷下來,在洶涌翻滾的江底,隨着泥沙或石塊滾動着,在不知什麽時候,它們停止了移動,就此默默躺在江底,再也不動,直到被人發現。
  人類最初是如何在江底發現這種閃閃發光的金塊的?已經不可考據,或許在幾萬年之前,江邊有了原始人的足跡時,這種閃亮沉重的金屬塊,就已經引起了原始人對它的好奇和珍愛。
  原始人要金塊來作什麽呢?由於它的沉重?拳頭大小的金塊,比起同樣大小的石塊來,要沉重得多,在拋擲出去的時候。
  也能産生更大的力量,擊中目的物時,也就有更大的殺傷力。原始人用金塊來狩殺野獸,一定比石塊有效。
  這可能就是原始人珍愛金塊的原因之一?
  別笑,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價值觀,在原始人的時代,獵物增加,食物不缺,在原始人的生命中,就有着至高無上的價植。
  在人類逐漸進化的過程中,總有些特別聰明的才智之士,會把許多偶然的發現,逐點逐點纍積起來,變成智能,不知自什麽時候起,人類發現要熔化金以後,變成大金塊。
  大金塊可以再融化,可以通過-定的工藝程序,變成任何形狀。
  於是,黃金的用途便不僅止於投擲野獸了,它有了新的價值。再久而久之,當人類發現這種閃亮的東西,它的光輝,竟可以經年纍月,絶不減退,它的價值,自然又進了一層。
  幾萬年下來,終於有一天,幾個披着獸皮的土著,偶然拿着在河灘上撿來的金塊,遇上了穿着衣服的,來自遙遠的中原的文明人,發現文明人對金塊的喜愛,遠在他們的想象之外時,黃金的現代價值觀,就開始確立了。
  幸運的士著,在文明人處,用金塊換到了他們所需要的物品。不幸的土著,由於手上有着金塊,遭到了文明人的殺害──
  他們之中,有的衹怕至死也不明白,何以那種在江邊隨手可以撿到的東西,會引得一些人起了殺機。
  又不知過了若幹年,這段江的江灘和江底,有大量金塊的消息,終於傳了出去。
  遍地黃金。隨手可拾啊。
  還有什麽比這個現象更吸引人的?於是,開始是一小批一小批,攀山越嶺,幹裏跋涉,遠赴這滿是黃金的地域,終於,一大群一大群,成千上萬的人,各種各樣的人,都涌嚮那裏。
  如果人類是一種理性的生物,是一種天性和平的生物,是一種不帶侵略性的生物。如果人性中有公平。不貪婪、不兇殘、不自私……簡單說-句,如果人類不是人類,而是一種秉性和人類截然相反的生物的話,那麽,情形就十分好。
  ,再多的人涌到江邊來,大傢各自把自己撿到的金塊收起來。
  誰肯起早落夜,誰肯冒險涉到水深及腰的急流中去,誰機敏過人,憑腳趾踩踏的感覺就可以辨出那是卵石還是金塊,誰肯嚮江水更洶捅的上流去,誰就可以得到更多的金塊。
  -得到更多金塊的人,會引起其它人的豔羨,但人人衹要肯付出,也一定可以得到更多的金塊。
  那有多好。
  衹是,可惜人類是人類。
  於是,當大量的人涌到江邊的時候,人類必然的行為就發生了。
  有的人,自己不辛辛苦苦地去撿拾金塊,當他人半個身子浸在冰寒徹骨的江水中的時候,他們在火堆旁喝酒取樂,磨着他們的刺刀,然後,當人傢帶着金塊,抱着疲乏欲死的腳步,蹣跚地沿着江灘,回到簡陋的棲身所的時候,利刃揮動,結束了他人的性命,他們得到了他人的金塊。
  也有的人,擁有更多的殺人利器。更多持有利器的人。衝進了一段江流,在利刃揮動之下,聲稱這段江是他的私産,任何人要在這裏撿擡金塊,必須聽從他的分配。
  自然會有人不同意,可是不同意的人,唯一的結果,是他的冒着鮮血的屍體,順着急湍的江水翻騰出去,清澈的江面上。白色的水花上,濺起鮮紅的血水,等到血水越翻越多,自然而然,這段江流,就屬於私産了。
  真正撿拾金塊的人,依然在豁出生命撿拾金塊,但是他們得到的,卻再不屬於他們自己所有。
  更有的人。運用更強大的力量,搶奪己有人占領了的地區。-切全是在弱肉強食的自然法規之下。自然進行,優勝劣敗。好象誰也未曾發出過什麽怨言,都認為天下事,就應該這樣。
  於是,就産生了一種特殊的人,這種人,生在世上,唯一的行動,就是殺人。奉命殺人,殺人的後果如何,殺人的目的如何,他們一概不理,他們衹知道,當需要他們殺人的時候,他們就衹有兩個選擇,殺人或被殺。
  即使是這種人,也不會選擇被殺的,所以,殺人其實是他們的唯一選擇。
  這種人,在江域,有一個特別的稱呼:“金子來”。
  金子是不是來,來得是多還是少,就得看他們殺人是不是夠狠、夠快、夠多。
  “金子來”,多麽動聽的一個名稱,可是這個名字,是浮在鮮血上的,就像浪花浮在江水上一樣,也正像浪花一樣,眨眨眼就會消滅,而又一定有新的浪花替代。
  在經過了幾百年,或者上千年的弱肉強食之後,江邊的形勢,幾乎已經固定下來,形成了一種“社會組織形態”──這是人類稟性的最偉大的發揮,就像金字塔是人類最偉大的建築:自基層起,一層一層上去,到最頂,就衹有一塊石塊,這塊石塊。
  是真正的統治者,下面一層一層,各有使命任務,自然有種種法規,令得連最底下的一層,一動也不能動。
  經過幾百年或上千年的混亂殘殺,自人的身體中迸濺出來的鮮血究竟有多少,也無可追究,總之,如果那麽多的鮮血,在同一時間涌出來,那麽,清碧的江水,肯定會成為一片赤紅。
  至今,河灘上和河底的鵝卵石中,還有一種,全部或局部,呈現一種曖昧的,詭異的赭紅色,不信可以比較一下,這種赭紅色,和幹了的血跡,簡直一模一樣。據說,那就是歷年來在江邊流血的人的血凝結而成的,這種石頭,倒沒有什麽特別動聽的名稱,就簡單地叫着“凝血石”。
  到了大約距今不足一百年之前,在金沙江那一百五十公裏的江岸,大約有了三座“金字塔”──三股龐大的勢力,控製着一切發現金塊行動的運作進行。
  勢力最龐大的一股,來自四川西部的秘密結社組織:“哥老會”。另一股,是康藏邊境的土著,成分十分復雜,包括有當地士司的勢力。宗教的勢力,和彝族及其它少數民族的頭領所組成的一股聯合勢力,自稱“西鷹真煞”,那是彝族人之中,最兇狠的一支,黑彝人的語言,意思是“江的主人”,表示整個金沙江,原來就是他們的,別人全是入侵者。這一股勢力之中,也不乏有精通文墨漢語的人物,就為之定下了一個相當有氣派的名稱:
  “鷹煞幫”。
  另一股勢力,組成分子更是復雜,幾乎全是來自各地的亡命之徒,聽說有一條金沙江,遍河灘全是黃金,把他們吸引了來的,也有作姦犯科,身上背着血債的,也有的是逃兵,也有的是窮得走投無路的,形形色色的亡命之徒,涌嚮金沙江,發現自己不屬於任何勢力,於是自然而然,形成了一幫,其中,甚至有印度的和西方的亡命之徒在內。這一幫,被稱為“外幫”,人數雖然較少,但其中不乏聰明才智之士,懂得如何爭權奪利,所以可以和哥老會、鷹煞幫鼎足而立。
  至於地方官府,不是震懾於這三股勢力的龐大,就是幹脆結夥,坐地分贓,那裏還顧得什麽秩序法律,那一帶江域,在這個時期,可以說得上是世界上所有罪惡的大集中,在詭異、神秘、罪惡的氣氛之中存在,與原始森林無異。
  在那疾走嚮前的二十個人身後,是密密層層的窩棚。本來,就算是夜深了,總還有點點燈火在黑暗之中閃爍的──那裏聚居了將近三萬人,總不可能在同一時候,都進入睡鄉的。
  從各地來的娼妓要迎客送客,賭館更是通宵擠滿了人,沒有籌碼,來來去去的全是金塊,掌骰的人已練成了本領,用手一掂,就知道手上的金塊有多重,比用秤來稱還準。有酒館子,紅着眼的漢子一面撕着野兔腿,一面喝着酒,話題不離那裏來了一個婊子,功夫好得叫人吃不消,或是什麽什麽人,找到了一塊比撥浪鼓還大的金塊。
  可是,今天晚上,自從那二十條漢子一離開這一區,四方八面,響起了一陣急驟的銅鑼聲之後,一切全都黑下來,靜下來。就算這時,有人在窩棚和窩棚之間,慢慢地走着,也會有一種這裏根本沒有人的感覺,雖然明知有三萬多人正在黑暗之中,哥老會的一隊“金子來”出動了。
  “金子來”一出動,關係着整幫人的命運,在行動還沒有結束之前,整幫人,或是聚在這一區的所有人,不論是身懷絶技的賭場郎中,還是顛倒衆生的標緻娼妓,或是纔帶了一大箱煙土前來換取金塊的商人,全得在黑暗之中靜下來,用自己所信仰的各種神佛之名,為“金子來”祈求勝利。
  在這種情形下,不論是大人小孩,沒有人會輕易出聲,嬰兒除非是熟睡了,不然,做母親的,都會把乳頭塞進嬰兒的口中,阻止他們啼哭。
  二十條剽悍絶倫的漢子,在默默嚮前疾步趕路,江水奔流的嘩嘩聲,伴隨着他們有節奏的腳步聲,他們的臉上,刻板而沒有表情,看起來,個個都如同是一尊塑像,甚至他們走路的姿勢也一樣,右手放在腰後,手中執着一個長條形的。用黑市套着的東西,左手隨着步伐,急速地擺動。
  而他們二十個人,心中所想的,也一樣:今夜出動,最好的情形是,二十個人之中,有一個人還能活着。
  這種最好的情形,其實和最壞的情形,也沒有什麽大的差別,因為最壞的情形,也衹不過是連那一個也不能活着而已。
  他們甚至根本不必問:為什麽要出動。他們衹知道自己活過今夜的可能,衹是六十分之一。
  是的,是六十分之一,不是二十分之一。
  因為另外還有兩隊“金子來”,每隊二十人,這時也正從他們所屬的區域出發,三隊“金子來”,各自代表自己的勢力,會在一處地方會合。
  那處地方在江邊,是一個大自然創造的奇跡,一塊方方整整的大石臺,一半伸進了江心之中,令得江水更是湍急,撞擊在約有一人來高的看臺上,濺起老高的水花,再灑落下來,所以石臺有一大半面積,是終年濕滑積水的,遇上寒鼕臘月,石臺上會積起一層厚厚的冰,由於冰是薄薄的一層一層凝結起來的,所以看起來絶不晶瑩透明,而是一種異樣的慘白色。
  這個石臺,叫做“神牙臺”。據說,不知在多少年前,有一個天神,掉了一顆牙齒,落嚮凡間,就化成了這個石臺。
  (大凡傳說,都是不可深究的,例如天神,怎麽會忽然掉了顆牙齒呢?)
  而石臺的整個形狀,看來也的確有點像是碩大無朋的一顆白齒──在它的中間部分,微微凹陷下去,那一部分,也就終年積聚着濺起來的江水。
  這時,在神牙臺上,有十一個人,三個人一組,分三個方位站立,另外兩個人,分別站在石臺的兩個角落上。
  站在角落上的兩個人,年紀都相當大,鬍子頭髮,全都白了,一個較胖,面色紅潤,把雙手攏在長袍的衣袖之內,氣定神閑,一個較瘦削,雖然年老,可仍然是一臉的剽悍之色。
  另外三人一組的九個人,各種外形都有,都神色凝重。緊張,像是焦急地在等待着什麽。
  石臺相當大,看起來,不會比一個網球場更小,呈長方形,像是上天所賜的一個大舞臺,好供人類作演出殘殺同類的精采戲劇之用。
  除了江水撞嚮石臺的水聲和江流聲之外,沒有別的聲響,然後,有急驟的腳步聲自不同的方向傳來,開始,還很有節奏,但隨着腳步聲漸漸接近,相互之間,便擾亂了節奏,單是在腳步聲中,已經使人感到了殺戳之意,一下子一個方向的腳步聲,蓋過了另一個方向的,再蓋過了這個方向的。
  很快地,在星月微光之下,自三個不同的方向,都出現了人。
  除了最早的那一隊,自另一個不同方向疾走過來的那一隊,全是一色暗紅色的衣,那種暗紅,在黑暗之中看來,和黑色的也就沒有什麽分別。
  另外一隊,自中間打橫趕來,身上是灰色的衣褲,像是所有的人,都是從和他們的衣褲同色的灰濛濛黑暗之中,突然冒出來的幽靈。
  三隊人一到了石臺邊,就停了下來,挺立着,一動也不動,衹有他們的眼珠子,在閃閃生光,閃耀着的,是一種死亡之光,他們分列在石臺的三邊。
  站在石臺角口的那個胖老者在這時開口,聲音並不宏亮,但是足可以聽得清楚,他說的話,內容十分奇特:“也不知道上流是不是真有那個衹有金塊沒有石塊的一段,就算原來有,我看也早叫人撿拾得差不多了,依我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得再添冤魂,大傢各站前一步,就算聽我的勸了。”
  他的話講完之後,有大約十秒鐘的沉默,然後,又是他發出了兩下嘿嘿的幹笑聲:“照例要說,也照例沒有用。”
  在那十秒鐘之內,分三組站立着的人,一動也沒有動過,別說踏前一步了。
  緊接着,在另一角的那個瘦老者,緩緩揚起手來,在他的手中,拿着一件十分奇特的東西,實在是無以名之,那東西像是一柄相當大的梳子,可是每一根“齒”,卻有尺許長。
  他纔一揚起那東西來,臺上的所有人,除了那兩個老者之外,就一起躍下石臺,各自奔開了幾步站走。然後,瘦老者陡然伸左手,手指在那一列竹齒上揮過,隨着他的動作,發出了一下奇特之極,但是卻又極其響亮的聲音,嘎然劃破了寂靜,聽得人心為之悸,血為之凝。
  隨着這一下聲響,列隊在石臺三邊的那三列人,右臂齊齊一揮。
  本來,在他們的手中,各有長條形,套着布套的東西執着的,在他們的手臂一揮一震之下,布套飛開,剎那之間,寒光奪目,原來布套之內,是一式的利刃,三尺長,三寸寬,厚背,薄刃,方頭,沒有護手刀柄,刃口閃耀着寒芒。
  利刃的形狀說明了這種利刃,是何等鋒利,也說明了它是最直接的,使人的身體裂成片片的利器,它碰手斷手,碰腿斷腿,橫掃過來,絶不令人懷疑可以把人一下子斷為兩截,直劈下去,也一定可以把頭顱剖成兩半。
  那瘦老者發出的第一次劃空巨響的餘音,悠悠不絶,在夜空中蕩漾了許久,纔算是靜了下來,但是纔一靜下,他再度揮手,那怪異的聲響,又一次響起。
  這一次,隨着那聲響,石臺三邊列隊的六十個人,動作矯捷得看起來全然不像人,而像是在黑暗之中,忽然會閃電也似移動的怪物,他們身子嚮上一拔,六十個人,幾乎在同一個十分之一秒內,就已經上了有一人高的石臺。
  上了石臺,緊貼着石臺的邊緣站着,站得極其整齊,每一個人的腳後跟,都恰好是在石臺的邊上。然後,在餘音裊裊之中,他們的姿態有了改變:雙腳仍然釘在原來的位置不動,可是身子都傾嚮前,而且,手中的利刃,揚了起來。
  石臺面積相當大,可是他們身子嚮前略傾,陡然之間,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拉近了許多;或者說,利刃與利刃之間的距離,陡然拉近許多,更可以說,死亡與生命之間的距離,綏近了許多。
  石臺上的每一個人,臉上仍然一無表情,但可以看得出他們,人人都屏住了氣息。
  第二下聲響的餘音,嗡嗡不絶,直到細微到不能再聽到,那老者第三次揮動他的手,手指在竹齒上劃過,發出了第三下如同十匹布帛一起被撕裂似的聲音。
  那一下聲響纔起,大廝殺這就開始了。
  在石臺上的人,以極快的速度衝嚮前,長刃揮動,迸射出奪目的兇光,每一次利刃的光芒一閃,都有血珠噴灑,而隨着血珠四濺,在空中飛舞着,又跌嚮石臺,或是甚至於飛出石臺之外的,全是各種各樣的人的肢體。
  人的身體的每一部分,本來是全都聯結在一起的,可是這時,卻無情地分離了,由於人製造出來的利刃,由於另一個人揮動着利刃而分離了。
  斷手、殘足,帶着血花,四下飛濺,甚至聽不到利刃相碰的鏘鏘聲,帶着死亡的光芒的利刃,在劃破人的身體,剖開人的皮肉,切斷人的骨骼之際,所發出的是詭異絶倫,曖昧得幾乎和耳語相類似的刷刷聲。石臺的中間微凹部分,本來積着一片江水,在不到一秒鐘的時間中,江水就被染紅,至多不過半分鐘,積聚着的已全是血,全是濃稠之極的血,在星月微光之下,鮮血泛着一種異樣的紅色。
  一條斷臂,跌進了積血之中,斷臂的五衹手指,還緊握着刀,像是單憑一條手臂,也要再揮動利刃。
  另一條齊膝斷下的小腿,立時壓了下來,濺起幾股血柱。
  所有的人,全都在瘋狂的砍殺,真難明白在這樣的大殘殺之中,他們如何還分得清誰是自己人,誰不是自己人。
  或許,他們根本不在乎誰是自己人,誰不是自己人!如果在這樣的廝殺之中,他們還能思想的話,他們所想的,一定是如何多砍死一個人──多砍死一個人,就是減少了一柄砍嚮自己的利刃,自己就多了一分生存的機會,所以他們瘋狂地揮着手中的刀,雖然他們揮出手後,連手帶刀斷下來的機會是如此之高。
  在石臺上的人迅速減少──或者應該說,還在活動的人迅速減少,而已經不能再動的,似乎也不能再算是人,衹是一塊一塊的肢體,殘缺不全的程度,超乎人的想象能力之外,人類在肢解其它動物的身體作為食物的時候,一定想不到一旦人的肢體被分割開來,也就和其它的動物,沒有什麽分別。
  有兩個人在各自砍倒了一個人之後,飛快地接近,腳踏在積血上,發出“拍拍”的聲響,積血早已濺得他們一身滿臉,當他們接近到了揮出利刃可以接觸到對方身體的時候,一個由下而上,一個由上而下,揮出了他們手中的利刃。
  於是,一個手中的利刃,自另一個的胯下直插進去,在腹際停下,而另一個手中的利刃,自一個的頭部直劈而下,停在胸際。
  另一個的臉上,現出極其怪異的笑容,血像是倒翻的一桶水,自他的胯下噴出,而頭被劈開的那個,兩粒滾圓的眼珠,自他的眼眶之中,跌了出來!
  
  youth 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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