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科幻小说>> 倪匡 Ni Kua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5年5月30日)
大鹰
  一、人鹰对恃
  二、大鹰居住的孤峰
  三、神秘怪人
  四、飞抵铁马寺
  五、喇嘛与智者
  六、木里喇嘛神秘坐化
  七、无尽的守侯
  八、与羊鹰沟通
一、人鹰对恃
  “非人协会”的会员,又聚集在会所大厅之中,自然而然,所有会员的眼光,都集中在那个身材结实,留着平顶头的会员身上,因为自范先生起,每人都讲述过他们近两年的经历和他们所要推荐入会的新会员,现在,只有他一个人未曾说什么了。
  那位会员在各人的注视下,伸手抚摸着头上的短发,他的头发,又短又硬,是接近黑色的深棕色,他的身形很结实,个予并不高。肤色相当黑,单凭外型看来,实在无法揣测他是什么地方的人。
  这时,看他脸上的神情,像是他心中犹豫不决,不知该如何开口才好。
  各人等了一会,他仍然没有开口,范先生以大哥的姿态,扬了扬眉,说道:“金维先生,要是你不准备提出什么人加入非人协会,我们——”
  那位会员忙道:“不,不,我准备推荐新会员——”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又道:“只是,我不善于说话,不知道该如何说才好。”
  金维先生看来不但不善于说话,而且他的法语,还来得十分生硬。
  非人协会的会员,每一个都有着非凡的才能,人类错综复杂的言语,对他们来说,是完全不算什么一回事的,几乎每个会员,都能操二十种以上的不同言语,其中还必定包括一些极其冷僻的语言在内。
  当他们在瑞士的总部,举行年会之际,习惯上,是用法语的,但是金维先生的法语,显然称不上流利,仅仅做到词达意而已。
  不过,金维先生的态度很忍真,他看见各人听得很吃力,觉得十分不好意思,抱歉地笑着,道:“事实上,我只能这样讲述,法语是我唯一能够说得比较好的外语,这还是海烈根先生教我的。”
  提到海烈根先生,各人的脸上,又现出了尊敬的神采来。端纳先生点了一下头,说道:“那么,你原来是说什么话的,我们或许能懂。”
  金维还没有开口,范先生已先站了起来,道:“你一定不懂,这里没有人懂,世上会说他那种话的人,不会超过一千人。”
  各人虽然未曾出声,但却现出了疑问:他是那里人?
  范先生缓缓地道:“他是中国西康的彝族人。”
  各人听了范先生的话,都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哦”地一声。尽管各人对中国并不是没有认识,可是西康是中国最神秘,特殊的一个省份,由于交通不便,西康省即使是在最详细的地图上,也有很多地方是空白的,没有人知道住在那里的是一些什么人,也没有人知道那些地方是怎样的。
  金维先生入会的年数已经不少,但是直到范先生说了出来,其余的人,才知道金维先生原来是来自中国的西康,那个充满了神秘的地区的。
  金维先生随即道:“详细地说,我是彝族中的一个分支,属于黑彝中的格伦彝族。我们这一族的人并不多,据说,祖先是大凉山上的黑彝,因为受不住白彝的压迫,三家人家,相约逃亡,离开了大凉山,一直向西走,越过了雅拢江,再一直向西流浪,‘格伦’在我们的语言中,就是寻找的意思,我的祖先,要寻找一个新的可以安居的天堂,才这样命名的,而他们在逃亡之前,曾经经过周详的计划,在商讨的时候,为了怕被白彝发现,又自创了一套暗语,这套暗语,后来就成了我们的语言,所以这是除了我们族人外,元人会说的语言。”
  金维先生的话,引起了其他会员的兴趣,他们都用心地听着。
  金维先生继续说:“当年他们是怎样开始长途跋涉,和其间的经过,究竟怎样,已经没有人知道了,只知道时间经过相当长,至少有几十年,三家人的子女互婚配,人越来越多,最后,他们找到了理想的定居乐园,就住了下来,不再流浪,不过,那地方离开大凉山,已经有一千两百多公里了,我们定居在西康西部的叶格狼湖畔。”
  他略停了一停,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我对自己的家乡,有一点偏爱,所以说得详细一点,叶格狼湖,的确是世外桃源,湖的西北面,是终年积雪的念青唐古拉山,山势险恶高耸,南面是安日里山,一样高得上接云霄,叶格狼湖晨群山环抱之中,它的四周却又全是肥沃之极的草原,完全没有其他人来侵扰,我小时候,喜欢怔怔地看着那些高山,同时怀疑我们的祖先,是如何越过群山,吁了一口气,才道:“我在离开家乡之后,海烈根先生教了我很多事,而我很怀念家乡,战争一起,我实在讨厌战争,才想到回家乡去逃避的。”
  金维先生是取道印度北上的,当他到达印度的时候,曾和当时在印度的范先生见了一次面,然后,他穿过了喜马拉雅山隘,一直北上,经过了多尚山口,渡过了浪花湍急,任何人渡过,都不免全身透湿的雅鲁藏布江,在雅鲁藏布江北岸,规模宏大的喇嘛寺,铁马寺中,住了一个短时期,再启程北上。
  当他离开铁马寺之际,已经是十一月份了,摆在他面前的是海拔四千公尺的安日里山,金维并不怕翻山越岭,那可以说是他与主俱来的本能,他可以徒步在崇山峻岭之上,追到疾驰着的黄羊,他在山岭里,就像是鱼在水里一样地自在,不过,当他开始攀山之后的第二天,天气开始变坏了。
  那天晚上,金维是睡在一间相当狭窄的山洞内,半夜,他就被一种极其洪厉的尖啸声吵醒,那种听来凄厉,尖锐得像是千军万马在搏杀的声音,实在令人心悸,金维知道,那是狂风和山崖在作殊死战,狂风呼啸而来,吹刮着耸立的岩石,想将岩石摧毁,而岩石则挺立着,绝没有丝毫一点屈服的意思。千万年来,猛烈的狂风和岩石斗争的结果,是使岩石变得更尖削挺立,迎风的一面,锐利得像刀锋一样。
  金维翻了一个身,当他在准备过夜之际,他就看到天气会起变化了,所以他才选择了一个特别狭窄的山洞来过夜,在这样的狂风吹袭之下,如果选择宽敞的山洞,忽然之间,有一股狂风卷进山洞来的话,在山洞中过夜的人,可能会整个人被狂风卷了过去,从此之后,不知道他的下落了。
  金维翻了一个身子之后,将身上的羊皮,裹得更紧了一些,风在吹过洞口之际,声音更加凄厉,像是有成千上万的魔鬼,都想挤进山洞来一样。
  金维叹了一口气,他也不怕恶劣的天气,但是他却为山上其他的行人担心,山上总会有些人赶路的,看来那些人一定凶多吉少了。
  醒过来没有多久,金维又睡着了。第二天早上,当他醒过来时,风声已完全消失了,非但没有风声,而且静到了极点,简直一点声音也没有,而在狭窄的山洞口,耀目的光芒,映得人连眼都睁不开来。
  金维略怔了一怔,他并不需要走出山洞去,就可以知道外成正在下着大雪。他呆了一片刻,才将羊皮裹在身上,慢慢来到洞口。
  不是在高山上见过下雪的人,绝难想像天上会有那么多的东西倒向人间的。
  才一走出山洞口,大团大团的雪,自天上飞了下来,根本着不见天,也看不见山,什么都不见了,能看见的,只有飘舞着的雪团,而雪团也不像是在飘舞,根本是一大堆一大堆压下来的,其间的空隙极小,人一到了雪下,就像是进入了一大堆略为撕松了的棉花中一样。
  金维叹了一声,伸出手来,他的手掌上很快就是满满一棒雪,他将雪送进口中,等雪在口中溶化了之后,才吞咽了下去。
  这样的大雪,使得任何人都不能在山中赶路,连金维也不能,而在雪止了之后,世界上有极少数的人可以赶路,金维幸而是这少数的几个人之一,不然他一定会被困在山里,而他所备的粮,是绝不够维持到来年春天的。金维在洞口站了一会,轻轻拍下了身上的积雪,回到了那个山洞之中。
  他留在洞口,望着连绵压下来的雪片,那些雪,有的到来年春天会溶化,变成晶莹的山泉,而降落在山顶上的那些,就永远留在那里,不会溶化了。
  一直到中午时分,雪才疏了一点,山问又有了点风,金维在洞里生起了一堆火,烤熟了一块肉,他没有别的事可做,只能等着雪停。
  大雪一直下了两天,是在傍晚时分停止的,天气也恢复了清朗,金维整理了一下行装,他决定在夜间赶路,这两天来,他已经休息够了。
  夜间赶路本来不是十分适合的,不过月色很好,满山积雪,明亮得和白天没有什么分别,对有经验的人来说,这和白天赶路也是一样的。
  金维离开了山洞之后,走了没有多远,就将攀折到的枝,连接起来,接成了一根大约六七尺长的竿子,每当他感到有要疑的地方,他就先用竿子向积雪中插下去,试试积雪的深浅。
  在大积雪之后的山中走路,积雪的陷阱是最致命的,若是一脚踏进了一个积雪比人还深的雪坑中,整个人就会陷上去,完全被积雪所埋没,别看雪花这样轻柔,这样美丽,当人陷进了积雪包围之中,是绝无生路的。
  即使像金维这样有经验的人,他也绝不敢大意,所以行进的速度相当慢,他的身影,在月光下,缓缓移动着,在一片银白之中,留下了唯一的黑影。
  到了午夜时分,金维正准备坐下来歇上一歇,突然间,他看到雪地上。在他的黑影之旁,别外有一个黑影,正在迅速地扩大。
  金维在乍一看到那个黑影之际,心头陡地一怔,他实在无法明白那黑影究竟是什么造成的,因为在他的周围,绝没有任何东西。而且,那黑影在迅速地扩大,就像黑影的本身,就是生命一样。
  金维呆立着,但是,他呆立的时间极短,至多一秒钟,当他看到那黑影己大到了足有一丈长短,而且在他的头顶,也生出一股旋风,那股旋风,令得他身子四周围的积雪,陡地卷了起来之际,他已经知道是什么造成那个黑影的了。
  金维一明白了那黑影的由来,身子立时倒向雪地,而且极其迅速地向旁,滚了开去。
  金维料得不错,当他的身子,迅速向旁滚了开去之际,他看到了那头大鹰。
  大鹰只是普通人的叫法,正确的名称应该是羊鹰,普通的鹰叨的是野兔或母鸡,但是羊鹰叨的是黄牛,四五十斤重的黄牛,在山问跳跃如飞,可是,和羊鹰的凌空一击的那种迅速和准确相比较,黄牛就注定了是失败者,成为羊鹰胆腹的食品。
  金维这时所看到的只羊鹰,双翅打横伸展开来,足有一丈五六尺长,它锐利的双爪,缩在腹际,随时可以发出闪电般的一击,它炯炯的双眼,在雪光的反映之下,犹如漆黑的宝石,这样的眼睛,可以在几千尺的高空,看到地面上一个拳头大小的物体。
  大鹰是自半空中直冲下来的,当金维的身子疾滚开去之际,大鹰双翅扇动所发出的风力,将积雪成团地扇了起来,又打在金维的头脸上。
  金维忍着雪团打在脸上的疼痛,他知道,他必需比大鹰的动作更快,才能够逃避大鹰再来的一击,而这种迅疾,根本是绝不容易再作考虑的了。
  他的身子再向外翻出去,在那一刹间,那头大鹰贴着雪地,疾掠了过去,在雪地上,留下了极深的一道痕,然后,几乎是立即地,又升向上,在空中一个翻腾,卷起更大的旋风,再度向金维扑了过来。
  就在大鹰那一个回旋之间,金维也完全准备妥当了,他已经甩下了他身上的羊皮外套,将羊皮向着大鹰,抖起羊皮大衣来,向大鹰迎了上去。
  这一切,全是在同时间,间不容发的时间发生的,金维才将羊皮大衣向上迎了上去,手中就陡地一紧,他已经是立即松手的了,可是一抓住了羊皮外套,就立时腾空而起的大鹰,还是将他带了起来。
  大鹰将金维带起了五六尺高下,所以,当金维的手松开之际,他是自五六尺高下,直跌下来的,下跌的力量,使他的身子,跌在半是柔软的积雪之中。而当他拂开了脸上的积雪,再去看那头大鹰之际,那头大鹰,抓着他的羊皮大衣,看来已经只是黑色的一小块,接着,就消失在溶溶的月色之下了。
  也一直到这时候,金维才有机会,吁出了一口气,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的思绪,在那一刹间,可以说是完全麻木了的,不过那也只不过是短时间内的事,接着,他就开始为刚才的事而奇讶了。
  在山里,有大鹰出现,那绝不是值得奇怪的事,可是,羊鹰居然会在夜间出现,那就奇怪得很了,羊鹰是约绝不在夜间出现的,鹰就是鹰,一切的行动,都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进行,在白天出猎,而绝不在夜间愉袭,可是那头羊鹰,为什么会在夜间出现呢?
  这实在太不寻常了。
  金维解开了背襄,取出了一条毛毯,裹在身上,他并不急着赶路,那头羊鹰的行动是如此反常,使金维觉得,自己虽然用敏捷的手法,用猎人抵御羊鹰攻击下的唯一方法,使得那头羊鹰飞走,但是事情只怕绝不如此就可以结束。
  他四面察看着,然后,急急向前走出了十几步,躲在一块大石之后,这样,也可以防止大鹰的再度来袭。
  他人躲在圆拱之中,而留下了一个小圆孔,他抓了一把雪撒在脸上,然后,抬头望着天空。
  天上明月皎洁,繁星点点,看来一点动静也没有,但是金维耐心等着。
  果然,不出所料,过了没有多久,他就看到,月光之下,有一个黑点,正在迅速是移动着,这一次,金维不必等到雪地上出现大鹰的影子就知道鹰飞来了,大鹰在天空上才一出现,他已经看到了。
  那头大鹰的来势,是如此之迅疾,才一入眼,一眨眼间,就有尺许长短,再一眨眼,已经有五六尺长短了,紧接着,离地己不过一百尺高下了。
  金维的双眼睁得极大,他看得很清楚,那头大鹰的一只爪上,仍然抓着那件羊皮大衣,而且在越来越低之际,松爪将羊皮大衣放了下来。
  羊皮大衣在四五十尺高空上,飘了下来,落在雪地上,大鹰双翅略束,也落了下来,就停在大氅之夯,离开金维藏匿的地点,不过二十尺。
  那头羊鹰停了下来之后,足有一个人高,月色之下,翎毛如铁,看来神骏之极,那种站立的姿势,看来是如此高傲,尊贵,凛然不可侵犯和唯我独尊,使人不由自主要屏住气息。
  大鹰的头略侧,像是在倾听四周围有什么声息,金维连眼都不敢眨,以免发出声响来。
  他虽然料到事情不会就这样完结,但是大鹰回来得那么快,而且还将羊皮大衣先抛了下来,表示它已经知道自己受了欺骗,这却是金维预料之外的事。
  他感到,如今和那头在二十尺开外站着的大鹰在对峙,并不是在斗力,而是在斗智,那头大鹰好像有着极高的智慧。
  金继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鹰,如果这时在他面前的不是一头鹰,而是另一种猛兽,譬如说是山狼的话,他一定会从隐身之处走出去,寻求进一步的办法了。
  可是,偏偏那是一头羊鹰。
  面对一头山狼,有经验的猎人,可以自卫,也有取胜的机会,就算是情形再坏,也还可以逃走,但是面对一头羊鹰,人的力量却实在太薄弱了,一被羊鹰带到了空中,就算还能够挣脱它的利爪,谁又能从超过一千公尺的高空跌下来而生存?
  所以金维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僵持着。
二、大鹰居住的孤峰
  那只羊鹰看来很优闲,用它的尖咏,剔理着翎毛,而且不再东张西望,只是直视着金维藏身之处。
  金维更觉得不妙了,他用极缓慢的动作,握住了猎刀的刀柄,而也就在这时,大鹰陡地又腾空而起,离地约有七八尺,疾飞过来,在金维的头上掠过。
  大鹰的双翼,扇出的巨风,令得金维用积雪堆起来的那个用来隐藏身子的圆拱,完全摧毁,金维立时转过身来,大鹰也已经又落地,站着,侧着头,看着金维,大有“看你再怎样掩藏”之势。
  金维吸了一口气,将腰际的猎刀,慢慢抽了出来。
  猎刀是弯月形的,一个熟练的刀手,可以在一挥之间,将一头犁牛的头,整个砍下来,金维握刀在手,刀尖向着大鹰的头。
  大鹰如果向他扑来,他就准备挥刀,砍向大鹰的头,成功的机会自然极微,但不能不试一下。
  大鹰却没有再向前扑来,仍然只是站在离金维二十公尺处,侧着头,金维紧张得全身都在冒汗,大鹰的样子看来更优闲了,它先将左翅缓缓伸直,伸到最直,翼上的翎毛忽然全竖了起来,发出了一阵籁籁的声响,在后,一根一根,乌光油亮,看来像是钢铁打成一样的翎毛,又缓缓但伏了下来,强劲有力的翼,也慢慢作收了回来,然后,它又慢慢地伸开了右翼。
  当它做那些动用之际,它的晶亮的双眼,始终注视着金维,鹰的脸上,应该是不会有什么表情的,可是,实实在在,金维感到那头大鹰正在嘲笑他:看,我是多么轻松,你是多么紧张,你的手中有刀来帮助你,你可能还有别的武器,而我身上的一切,全是和我与生俱来的,你有什么法子对付我?你是万物之灵,可是看来,你现在多么可怜。
  金维非但有这样的感觉,而且这种感觉越来越是强烈,那种感觉令得他几乎无法忍受。
  他是族中最好的猎人,不但是彝族中的英雄,而且,几乎整个西康,甚至到西藏。都没有人不知道他的威名,他的名字金维,在彝语来说,本来就是“大鹰”的意思,可是如今,他在一头真正的大鹰之前却显得如此狼狈。
  金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仍然盯着那头大鹰,他熟悉一切深山中猛兽禽鸟,这是他最大的长处,所以,他也可以看出,那头大鹰,绝没有离去的意思。
  夜间飞翔的大鹰,这一点已经足够奇怪的了,而居然对着猎物,会作耐心的守待,而不发出它最擅长的闪电一击,这一点,更有点不可思议。莫非那头大鹰,也知道自己不是普通的猎物,所以要小心从事。
  一想到这里,金维不禁有一点自豪,能令得一头这样的羊鹰,有反常行动的,可能只有自己了,在任何活的,能移动的东西之中,只有自己一个。
  不过,这样对峙下去,对他来说,一定是十分吃亏的事情,大鹰看来优闲得很,他却全身神经,没有一根不是在紧张状态之中,他究竟能够支持多久,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而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如果双方之间的搏斗无法避免的话,那么,他先发动一刻,就有利一分。
  金维握住利刃的柄,略松了一松,然后,再度将刀柄握紧,向前跨出了一步。他那一步,跨得十分小心,作用是在试探。在离他约二十公尺外的大鹰立时有了反应、本来它是懒洋洋站着的,这时,陡地挺立起来。
  换了第二个猎人——事实上,根本没有第二个猎人有勇气面对一头羊鹰那么久,这只不过是个假设而已。换了第二个猎人,一看到那头大鹰有了这样警觉的神情,一定会慢上一慢,可思对策的,但是金维却不,他刚才跨出那一步的动作十分慢,但是紧接着,他的动作,却快到了极点。
  他的身子,陡地向前窜了出去,才一窜出去,身子着地,已经打了好几个滚,那二十尺的距离,他简直是“飞”过去的,然后,他手中的利刀,粹然挥出,挥向大鹰的利爪。他自然知道。大鹰双爪的那一节,不但皮鳞若铁,而且骨骼组织,极其坚硬,是最不容易攻击的一环,但是他还是那么做了。
  因为他知道,所有的动物,包括人在内,都有着自然而然,保护身上最弱的一部分受伤害的本能,这时,他最理想的攻击部位,当然是那头大鹰的胸口柔软部份:可是他也知道,他出刀虽然快,一定快不过大鹰的自然保护动作,所以他才去砍大鹰的双爪。
  他的猎刀极其锋锐,是他从小就佩带的,淬看泉水精锻出来的,一刀砍去,就算不能将大鹰的双爪,一起砍下来,至少也可以砍断它的一只爪。
  当大鹰受了这样的创伤之后,再要对付它,自然就容易得多了。
  金维的一刀,如风一样,贴着积雪,挥砍了过去,刀风带起的积雪,他已经蓄定了全身的劲力,准备向外滚去,因为这一击不论击中与否,大鹰的反击,一定是极其强烈的。
  金维的手臂挥尽,身于已经准备弹了起来,可是他就在那一刹间,他的手上,突然一紧,他手中的刀,完全不能再动了。
  金维在挥出那一刀之前经过极其精密的计算,已经将种种可能发生的情况,都估计在内了,可是他却绝未曾估计到他手中的刀,忽然会停留不动,那令得他完全不知如何反应。
  他一抬眼,看到大鹰的一只爪已扬起,抓住了他的那柄刀,刀口是如此之锋利.可是大鹰的爪,抓住了他的刀,就像是铁钳一样。
  金维立即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了,他立时松开了手,继续他原来的动作,整个人向外,弹了出去,可是他的身子才一悬空,一股劲风,就直扑了下来。
  金维不但觉出一股劲风压了下来,连气也难喘,而且,眼前也陡地一黑,那是大鹰当他的身子打横弹出去之际,陡地伸长了左翼,向下拍了下来。
  金维无法和那股大力相抗,他的身子,陡地向下坠来,“扑”地一声,几乎整个人都陷进积雪之中,再接着,背上突然一紧,他可以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已经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背心,再接着,他整个人离开了雪坑,离开了积雪,雪团成百上千地打向他的脸上,令得他什么也看不清楚。
  当他什么也看不清楚之际,有一点他倒是可以感到的,那就是他的身子已经悬空了。
  他被大鹰抓了起来。
  等到金维勉力定下了神,身子四围的旋转的劲风,也不再令得他无法呼吸之际,他看清楚了自己的处境。他的确被那头大鹰抓了起来,而且,在那么短的时间中,大鹰已经飞得很高,他刚才和大鹰搏斗的那个山头,已经完全在眼底之下了,向前望去,一个接一个山头,银白色的山峰,连绵不绝。
  金维抬头向上看去,可以看到大鹰横展的双翅,和大鹰的腹际,大鹰的一只爪,抓在他的皮背心上,另一只爪,还抓住了他的那柄猎刀。
  金维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先将那柄猎刀夺了过来,他立时伸出手去,抓住了刀柄。
  他才一握住了刀柄,大鹰的爪就松了一松,使得他能够轻而易举,就将那柄锋利的猎刀,抓到了手中。
  当猎刀到了他手中之际,金维不禁苦笑了起来。
  自然,他可以在这时,轻而易举,一刀戮进大鹰的胸口,而大鹰受了这一刺之后,也一定非死不可,可是对他来说,有什么好处呢?这时候,离下面的山头,至少有一千尺,唯一的结果就是,他在一千尺的高空,直摔下去。
  高空的风很劲很冷,金维的脸上就像有小刀在刮着一样,他没有再想什么,只是缓缓地将猎刀插进了腰际的皮鞘之中。
  同时,他又用小心的动作,将系住皮背心的带子,扭得紧了一些。
  大鹰抓住了他的皮背心,要是带子松了,那么他就会摔下去。就在这时候,大鹰像是知道他在不放心一样,另一只爪伸了过来,抓住了他的皮裤。
  如果浊风那么劲,使得他根本无法笑出来的话,他一定会大笑起来了。
  他,金维,谁都知道他的身手,最矫捷最为最勇敢的猎人,这时却像是一只小鸡一样,被大鹰抓着,在高空飞行,一点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大鹰在继续向前飞着,金维的心中,也渐渐镇定了下来,他第一次想到了一点:这头恶鹰对他,可能并不存在什么恶意。
  当他一想到这一点之后,他更是迅速地冷静了下来。
  照理说,羊鹰和一切在地下行走的动物,不论是四只脚行走的,或是两只脚行走的,都是世仇,地上的动物或者和大鹰没有什么仇恨,但是大鹰却非要将之擒杀不可,因为他是大鹰维持生命的食物的唯一来源,可是,这头大鹰的大不寻常,它在夜间飞翔,更奇在它自第一击开始,就一直放弃了很多早就可以将他抓死的机会,好像它的目的,只是带着他飞,而不伤害他。
  当然,金维也想到,可能这头大鹰的鹰巢之中,有着饥饿的,嗜吃活的食物的小鹰在,但是这种推测,无论如何是匪夷所思的,鹰就是鹰,没有鹰会拣饮择食的,然而,金维也不敢再轻视鹰了,眼前这头鹰,不就是如此之特殊么?
  金维觉得,自己应该试探一下那头大鹰的意向了。
  首先,他觉得自己这样被大鹰抓着来飞,十分不是味道,至少应该变成他抓住大鹰,那样,双方之间的地位,才会平等一点。
  他打定了主意,慢慢转着身子,反伸过于去,抓住了大鹰爪上的一节腿,腿粗糙得很,而他的手指,又冻得很僵硬,简直没有法子可以将之握得紧。可是金维还是咬紧牙关,尽自己的一切力量,紧紧拉住了鹰脚。
  他感到,他必需表现一点自己的力量,尤其是那头鹰真的没有恶意的话,他更需要表现自己的力量和勇气,鹰是那样的高做的动物,它绝不会看得起一个由得它抓了来飞行的人。
  金维的右手,终于紧紧抓住了鹰脚,他的身子,已经半转过来,可是他的左手,却无法再碰到鹰脚了,而要凭一只手,支持自己的体重,那是没有可能的。
  金维踌躇了一下,大鹰抓住他背心的爪,忽然松了开来,金维连忙转过身,左手也抓住了鹰脚,手指渐渐收紧,同时急速地喘着气。
  当他的双手一起抓住鹰脚之际,大鹰另一只抓住他衣裤的爪,也松了开来,金维的双手,顺着大鹰的脚杆,猛地向下一滑。
  那向下一滑,只不过滑了半尺左右,可是金维的心,却向下陡地沉了不知多少,他觉得手心一阵剧痛,大鹰粗糙的腿脚皮肤,一定将他的手心割破了很多,可是金维还是咬紧了牙关,他的手指,冻得几乎完全不听他的指挥,他要用最大的毅力,才能将鹰脚抓紧,使他自己的身子,吊在空中。
  他也感到,自己这样做,实在是一件很愚蠢的事,在一头大鹰面前,不顾粉身碎骨的危险,来表现自己的毅力和勇敢,是愚蠢了一点。
  但是金维却仍然不改变自己的主意,他忍受着最大的困苦,只求证明一个事实,他不是被大鹰抓了来,而是大鹰带着他来的。
  这看来仍然是很愚蠢的事,对于一个勇敢的,有人格的人来说,这种在聪明人眼中极其愚蠢的事,却又极其重要。
  掌心的刺痛,痛人心腑,手背的关节在格格作响,手背像是在不断伸长,伸到了和全身完全脱离关系的地步。
  但是金维自己可以看得到,他的身子能悬在空中,完全是依靠自己的手臂。
  大鹰好象越飞越高,金维咬得牙齿格格作响,忽然之间,在月色之下,他看到了一座高崖。
  那座高崖耸立在群山之下,迎着大鹰飞去的那一面,崖下的积雪并不多,露出着黑褐色的,巍峨的山石,每一块石头,看来全像是铁块一样。
  山崖下的积雪并不多的原因,不外乎两个,一个是它太高,太耸立,太孤独了,当狂风扫过来之际,绝对不可能有任何其他的东西替它挡住一点风,所以崖下的积雪,就被狂风扫了下去,另一个可能就是,金维看到的,是山崖背风的一面,而且太陡峭了,连雪片都沾不上去。
  金维对那个山峰,并不陌生,事实上,任何曾在山中行走过的人,对这个山峰,都是不陌生的,那座山峰,太特别,太孤傲了,远在几里之外的山头上,就可看到这一座孤峰。
  这座孤峰,山中的人对它,各有各的名称,金维知道,彝族人称它为“特斯奥里卡峰”。“特斯奥里卡峰”就是“孤傲的勇士”之意,而这座孤峰,在远处看来,也真像是一个挺立的,勇敢而高傲的战士一样,绝不许有什么东西接近它,或许它的本意不是如此,但是它的外表却的确如此。
  从来也没有人接近过那座孤峰,连金维也没有。金维记得很清楚,他曾经想过,要攀上这座孤峰,他也已经成功地,越过了三道小冰川,到达了和这座孤峰相当接近的一座山峰之上。
  他也是在那座山峰下,认识了海烈根先生的,海烈根先生和他怀着同样的目的而来,也一样成功地越过了三道小冰川,来到了那个山峰上。
  可是,就在他们和那座孤峰之着横着一道更大的冰川,冰块和霜雪在缓缓移动,却是任何物体的坟墓。
  海烈根先生和金维,将一件皮袄抛向大冰川,皮袄在缓慢的移动之中向下沉,不到十分钟就消失在冰雪之下,永远不能再为人们所见了。
  金维和海烈根先生在那个大冰川之旁,耽搁了一年之久,用尽了各种方法,都无法使自己可以踏上那大冰川半步,才废然而返的。
  在海烈根先生的一生之中,这件事,可以说是唯一的失败,但是,在这件事中,他也有成功的地方,那就是他将金维介绍进非人协会。
  这时,金维在高空之中,看到那座孤峰,迎面而来,使他自然而然,想起了往事,他低头向下看去,大冰川横在他的下面,看来像是一条发光的带子,当他再抬起头来时,看到高崖离他已越来越近了。
  金维陡地想起,目的可能就是在这座孤峰。
  也只有这样的大鹰,才能有资格,居住在这样孤僻的高峰之上。
  大鹰飞得更快,冷风和那座高崖,看来一起向他疾扑了过来。很快地,金维看到,孤峰的悬崖上,有一方石坪,石砰上的积雪相当厚,而大鹰就是在这石坪的上面,盘旋着下降,终于到了离石砰只有十几尺的高空。
  金维知道那是自己离开大鹰的时候了,可是他的双手,紧握着大鹰脚的手指,竟然无法松得开来,那是他在刚才大约半小时之中,用的力道实在太大了。
  他的手指,根本已经麻木,大鹰在再作了一个盘旋之后,离石坪更低了,石坪上的积雪,几下飞溅,金维用尽了力量,才将左手手指松了开来,再用左手,将右手的手指,一只一只拉了开来,他的身子,向下跌了下去,落在积雪之上。
首页>> 文学论坛>> 科幻小说>> 倪匡 Ni Kua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5年5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