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科幻小说>> 倪匡 Ni Kua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5年5月30日)
大宝藏
  第01节
  第02节
  第03节
  第04节
  第05节
  第06节
  第07节
  第08节
  第09节
  第10节
01
  年轻人并没有完全听他叔叔的话,他将奥丽卡带出来后,就离她而去,而不是和她在一起,与他叔叔那样的说法,和她去罗曼蒂克谈情。不过这一次,他也没有躲起来,而是回他最喜欢的远东的一个大城市中,像是甚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住了下来。
  在表面上看来,年轻的人心境,好像很平静,但是,在实际上,他却一点也不平静。
  他留心看任何有关奥丽卡的新闻。奥丽卡现在是世界上最美丽而又最富有的寡妇,而且,她又被牵涉进一项巨大的武装叛变事件之中,她的新闻之多,可想而知。巴西政府会要封去她一切的财产(亨特的财产),但是却被巴西的最高法院否决了,所以奥丽卡仍然承继了亨特的大量财产。
  年轻人知道,奥丽卡是一定会来找他的,但是什么时候来呢?年轻人却不知道。而且,年轻人不知道,再和奥丽卡相见时,他应该怎么样。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他的心境,又怎么可能平静无事?
  年轻人曾作种种的努力,使他自己不去想那令他困扰的事,他开始积极地进行他一直在持续着,但是未曾真正努力过的中国金币和银币的收集工作。
  一切的搜集活动之所以吸引千千万万的人,成为他们的嗜好,是因为每一个收集者都知道,不论他们收集的目的是什么,一到了一定的程度,就必然出现“有钱得不到”的局面,并不是有钱就一定可以达到目的的,而是还要靠不断的努力和机缘。
  钱对于年轻人来说,是完全不成问题的,但是他的机缘,显然不够好,两天之前,他曾看到一份专门性的杂志上,有一位收藏家出让一枚光绪十三年,两广总督张之洞监造的“广东省造,库平七钱二分”的银币,那是中国银币中极其罕有的一种,铸成之后,并未正式发行,存量极少,他立时发电报去订购,但是对方的回答,表示抱歉,这枚罕有的银币,已经被别人捷足先得了。
  这一天,年轻人正在检视他的收藏品,电话响了起来,年轻人拿起电话,对方是一个近月来他听熟了的声音,那是一个钱币商,他的声音之中,充满了兴奋,说道:“我这里有两枚罕见的珍品,你可要来看看?”
  年轻人道:“是什么?”
  钱币商甚至不由自主地在喘着气,道:“一枚是咸丰六年,郁盛森足纹银饼,还有一枚是金币,真想不到能见到这枚珍品!”
  钱币商的声音,甚至流于激动,年轻人反倒笑了起来,说道:“别紧张,是什么?”
  钱币商终于在喘了几口气之后,叫了起来道:“是一枚光绪丙午年造成的一两金币!”
  年轻人立时站了起来,他也不禁有点紧张,中国的金币极少,每一枚都是珍品,而尤以光绪丙午、丁未两年所铸的“库平一两”金币,是珍罕之极的极品,是任何钱币收集家梦寐以求的东西,几乎已被列为不可能得到的物品了!
  年轻人一站了起来之后立时,道:“我就来!”
  他放下了电话,拿起了外套,离开了住所。
  那家专为钱币收集者服务的公司规模并不大,在一个商场的三楼,只占了一间位。可是这家公司却在世界上享有盛名,最主要的,自然是因为那位钱币商朱丰,本身是真正的钱币鉴赏专家之故。
  年轻人大约在接到了电话之后二十分钟,来到了钱币公司的门口,可是当他到了公司门口之际,却发现门口的玻璃上,已拉下了遮蔽的百叶,同时,挂着写有“休息”的牌子。
  年轻人不禁呆了一呆,他伸手在玻璃上敲了两下,那时候,他并未意料到可能有什么意外发生,他想,朱丰关上了门,可能是想单独和他欣赏那两枚罕有的中国钱币,而不想有别的顾客来打扰。
  但是,当他敲门达一分钟之久,而且越敲越大声,而仍然没有人回答之际,也后退了一步,充满疑惑地望着那紧闭的门。
  也就在这时,在他的身后,忽然晌起了一个女人的声音,道:“朱先生出去了,才离开的!”
  年轻人转过身来,在向他搭讪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胖女人,乍一看来,就像是一只花花绿绿,五彩缤纷的啤酒桶,年轻人的心中,起了一阵厌恶感,每当他看到这一类上了年纪的五彩啤酒桶之际,他会自然而然的,想起一条蠕动着的大毛虫来。
  但为了礼貌,他并没有显示他的厌恶,只是摇着头,道:“奇怪,朱先生和我约好了的。”
  那七彩啤酒桶摇摆着,道:“朱先生好像有甚么急事,匆匆走开去的,一面走开去的时候,一面口中还在喃喃地说什么‘三只’、‘四只’,我想出来问问他有什么事,他已经走远了!”
  年轻人用疑惑的神情,打量着七彩啤酒桶,道:“你是——”
  七彩啤酒桶忙指着栈币商店旁边的一家子,道:“这是我的古董店,你请进来坐坐?”
  年轻人“哦”地一声,他心中不禁有点同情朱丰,可怜的朱丰,每天和这样的人为邻!他忙摇手道:“不,我在这里等他!”
  七彩啤酒桶还不肯放过年轻人,掀着肥厚的嘴唇,张开血盆大口,道:“先生,我的店子虽然不大,但是也有不少精品,你不妨来看看!”
  年轻人哎了一声,他不是不喜欢古董、但是在见过伊通古董店之后,这种专门做游客生意的古董店,简直不知算是什么东西,再加上那个不断摇晃着的啤酒桶,实在令人无法忍受。
  所以年轻人只是冷冷地道:“对不起,我没有兴趣!”
  七彩啤酒桶瞪了瞪眼,年轻人已经转过身,向前走开了,商场是由一条迂回的走廊组成的,走厕的两旁,全是各种各样的商店,年轻人信步向前走着,约莫在二十分钟之后,他已经兜了一个圈,又回到了钱币店的门口,可是门仍然关着。
  年轻人不禁皱了皱眉头,他认识朱丰的日子不算长,但是却对朱丰的为人,有相当的了解,事宝上,要了解收集家的性格,是一件相当容易的事,因为每一项收集,都需要分类、保存,所以。收集家往往是一个十分有规律,近乎刻板的人。
  朱丰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一个这样的人,并不会约了顾客之后突然离去,但是一定有极其重要的事,才会使得他这样做,年轻人决定再兜一个圈子。
  可是,当又过一二十分钟,他再度兜回来之际,门仍然关着,年轻人没有再等下去,只是在小日记本上,扯下了一张纸,写了几句,在门缝中塞了进去,就离开了那商场,上了停车场。
  他才踏进停车场,就知道在停车场中,有什么意外发生了,很多看热闹的人,围成一个圈,有很多警员,有的正在赶开看热闹的人。
  年轻人直走向自己的车子,打开车门,当他准备坐进车子之际,他才看到,几个警官正在看视一个倒在地上的人,从那倒在地上的人的背部,可以看到还没彻底凝固的鲜血。
  年轻人的心中道:一件凶杀案!可是随后,他震动了一下,那死人的背影大熟悉了,那是朱丰。
  年轻人在陡地震动了一下之后,心头不禁大起疑惑,朱丰怎么会突然死在停车场的?他自然也立刻想到了那枚光绪丙午年的金币,但他随即又摇了摇头,一枚这样的金币,当然是收藏家心目中的珍品,但是实际上,它的价值,也不会超过二十万美元,好像还不足以造成一件谋杀案。年轻人可以说是一个不务正业的人,他从来就和警察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知他们发生任何关系,他虽然认出死者是朱丰,但也绝不会走过去看个明白。
  他所立即想到的只是,他塞进门缝中去的那张纸,在警察弄明白了朱丰的身份之后,一定会进入他的店子,也一定会发现那张纸,是不是会根据那张纸,而找到他呢?
  然而,他在对自己留下的字句,想了一遍之后,觉得没有任何线索可以使警察找到自己的。
  他又向朱丰的体望了一眼,心中很有点感到人生无常,然后,进了车子,驶出了停车场。
  第二天,在报纸上,年轻人看到了“钱币收藏家朱丰在停车场惨死”的新闻,他参阅了好几份报纸,说的都大同小异,不外是身上财物尽失,可能是遇劫抗拒,遭劫匪刺死云云。
  年轻人又叹了一声,他倒很想知道,朱丰还有什么亲人,和那家虽然小,但是却可以供应第一级珍罕钱币的店子,归谁来管理。
  可是,凶杀案在大都市中,已经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新闻,隔了几天,就没有什么消息了。一直到了大半个月之后,他才又在报上看到了一则拍卖广告,那则广告登得相当地大:“拍卖钱币收藏家朱丰先生所有,店内商品,包括朱先生生前和人收藏在内,巳将全部有价值的藏品,编有目录,每份十美元,拍卖为一次进行,即承继人需在落槌后,立即以现金或银行支票付清所有款项……”
  年轻人看了看拍卖的日期,是在三个月之后,当然,这样大宗的拍卖,一定要在全世界找寻买主,三个月的时间是必须的。
  年轻人也知道,朱丰的收藏,极其丰富,世界各国的钱币都有,用朱丰的收藏品作为基础,再加以扩大,就可以成为世界上第一流的权威钱币收藏家。
  年轻人决定参加拍卖,当天下午,就到拍卖公司,去买了一份目录,目录才到手,就有人在他的肩头上拍了一下,道:“想和我竞争么?”
  自年轻人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熟悉的烟味,使得年轻人自然而然地,笑了起来,他没有转过身,就说道:“叔叔!”
  在年轻人身后的,正是他的叔叔,当年轻人转过身来的时候,他叔叔笑着,用烟斗指着他的胸口,说道:“怎么样,收集钱币,不见得可以排遗你心中的寂寞吧!”
  年轻人笑了起来,笑得有点苦涩,道:“叔叔,你这个长辈,有点特别!”
  老人家却笑得很爽朗,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说,别的长辈,总是阻止你和奥丽卡这样的女孩子来往,而我却反倒鼓励你,是不是?”
  年轻人点着头,道:“是!”
  老人家却大摇其头,道:“你完全弄错了,不是我在鼓励你,而是你自己的内心深处,有着一股不可抗拒的感情存在着,你想要和自己的感情作对,那是一定失败的事,我只不过不想你失败而已!”
  年轻人又苦笑了起来,他在口头上,自然不肯承认他叔叔的话,但是事实上,他心中有数,他叔叔是对的,看来他非失败不可。
  他实在不愿意再多说下去,所以岔开了话题,说道:“叔叔,你可看到目录中有什么珍品没有?”
  老人家笑起来,道:“有,有一片七枚进在一起的楚国郢锾,那是世界上最早的金币——你看了全部拍卖的底价没有,想不到朱丰的收藏,如此之多!”
  年轻人翻了翻手中的目录,他立时看到了全部卖品的底价:一百万美元。
  年轻人耸了耸肩,说道:“这只不过是底价,三个月后卖出的价钱,不知是多少?”
  老人家表示同意,道:“这倒是真的,你看,他有四枚光绪丙午金币,真是非同小可!”
  年轻人怔了一怔,立时又翻开目录中的“中国钱币”部份,果然,在“一九○六年天津造币厂铸造之中国第一枚机制金币”的项目下,数量一栏上,是一个“四”字。
  年轻人轻摇着头,说道:“四枚,奇怪得很,他打电话给我的时候,说只有一枚!”
  老人家望了年轻人一眼,他们一起离开了拍卖公司,年轻人一面将那天朱丰来了电话之后,他赶到朱丰的店子之后,所发生的事,讲了一遍。
  老人家没有什么表示,只是淡然听着,然后分了手,说道:“拍卖会再见,多保重!”
  年轻人和他叔叔分手之后,回到了家中,详细地研究着那份目录,记载在目录上的,世界各地珍罕的钱币,简直是美不胜收,看了这份目录,年轻人才知道朱丰是一个十分深藏不露的人,因为在他和朱丰几个月的交往之中,朱丰从来没有向他透露过有着这样巨量的收藏。
  年轻人也可以预料到,三个月后的拍卖,一定哄动世界的一次拍卖,任何人如果买到了朱丰的全部收藏,那么他可以留下自己喜爱的部份,将其余的零碎卖出去,不但可以得到许多珍贵的钱币,而且还可以获得可观的利润。
  朱丰的死,已经成了疑案,年轻人间或在报上看到一点消息,但是都无关宏旨,凶手也没有下落。而年轻人也一直花时间在研究着那份目录。
  接着,在年轻人收到专门性的钱币收集杂志中,几乎也全将这次拍卖,当作话题,至少有三十篇以上的文章,剖析朱丰藏品之丰富,几乎已到了难以想像的地步。
  然后,拍卖的日子,终于来临了。
  从世界各地前来的买家之多,远出乎拍卖公司的意料之外,所以,拍卖临时改在一间大酒店的大堂中举行,而全部藏品,也在拍卖前十天,开始展出,展出的场地上,有数以百计的护卫人员守护着。
  年轻人几乎每天都去看,消磨上好几小时,和其他有心参加竞买的人一样,有时,只在一枚金币之前,就可以呆上好久的时间。
  由于展出的时间长,所以到了正式拍卖的那一天,到场的人,几乎全是在以前见过面的,大家见了,都作会心的微笑。
  年轻人到得很早,坐了一个很有利的位置,三分钟之后,他叔叔也来了,坐在他的身边。
  年轻人低声道:“叔叔,照你估计,一百万元的底价会被抬高多少倍?”
  老人家连想也不想,就道:“三十到五十倍!”
  年轻人耸了耸肩,这本来也是他意料中的事。这时,他心中想到的只是一点:只怕朱丰自己也不知道他的藏品,有着这样骇人的市场价格。
  就算以底价的三十倍拍卖出去,那就是三千万美元,无论如何,那是一笔相当大的数目了;这笔数字巨大的金钱,是归什么人所有呢?
  年轻人也曾下过一番功夫,想在拍卖公司方面,调查一下委托人究竟是谁,可是没有结果。
  年轻人心中不禁有点后悔,这些日子来,他对于朱丰的死因,并没有作进一步的调查,他总算是最后一个,曾和朱丰在电话中通过电话的人,朱丰是因为什么而死的?是因为他那笔巨大的收藏?是因为他死了之后,有人可以得到巨大的益处?现在已经事隔三个多月,再去调整,是不是太迟了?年轻人皱着眉,正在思索着,他叔叔忽然轻轻碰了他一下,道:“你看,是什么人来了!”
  年轻人转过头去,他看到一个身形高大,深目高鼻,英俊潇洒,气派,风度,好到了无以复加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那个人是年轻人所熟悉的,土耳其皇!老人家又低声道:“看来有一场热闹!”
  土耳其皇进场之后,东张西望,他也看到了年轻人和他的叔叔,立时微笑着,走了进来,坐在他们的背后,笑道:“中国人,我早知你有兴趣,我就不来了!”
  老人家也笑着,道:“你代表谁来出价?”
  土耳其皇的神态有点傲然,道:“我自己!”
  他一面说着,一面又在年轻人的肩上,轻轻拍了一下,说道:“你在伦敦玩的那一手,听说令得奥丽卡公主破了产,是不是?”
  年轻人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作讨论,所以他只是冷冷地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土耳其皇打了一个哈哈,没有再说下去.这时,一直有人进场来,土耳其皇指着一个凸起大肚子的胖子道:“看到没有,奇勒博士也来了!”
  收集钱币的人,是没有人不认识这胖子的,他是中世纪西班牙金币的专家,权威的钱币收藏者,土耳其皇压低了声音,道:“据我所知,他代表美国德州的火油商集团来参加出价,我看,这一份全是他的了!”
  年轻人扬了扬眉,向一个身材瘦削,看来一点也不起眼的老头子,呶了呶嘴,道:“这一个专家呢?罗马教廷的财政你以为教廷敌不过德萨斯的油商?”
  年轻人的叔叔打了一个呵欠,道:“别忽略了那三个阿拉伯人,他们的钱多得可以将撒哈拉大沙漠全用钞票盖起来,我看他们也志在必得!”
  土耳其皇耸了耸肩,道:“不知道是谁想出来的,一定要将全部藏品一次买去,应该拆开来拍宝!”
  年轻人和他叔叔没有再表示什么意见,老人家又打了一个呵欠,年轻人看了看手表,已经九点五十五分,拍卖的主持人已经走上台去了。
  酒店的大堂中,已经满是人群,来得迟的,只好站着,没有座位,十点正,拍卖主人站了起来,道:“各位,欢迎各位来参加拍卖,抱歉的是,在各位之中,只有一个人能够达到目的,我们曾收到二十七封并且附有支票的信参加拍卖,其中出价最高的一位,将我们的底价,提高了十八倍,也就是说,如果在扬的各位,没有人出价高过一千八百万美元的话,拍卖品就归这位南美洲的匿名先生所得。”
  
  扫瞄、校对:SOFA
02
  在拍卖主持人宣布了这一点,酒店的大堂中,起了一阵小的骚动,从很多的神情上,可以看得出来,他们已经完全放弃了。
  拍卖主持人清了一下喉咙,道:“看没有人出更高的价钱?”在年轻人的身后,土耳其皇略举了举手,用宏亮的声音道:“一千九百万!”
  三个阿拉伯人一起叫了起来:“两千万!”
  年轻人和他叔叔互望了一眼,老人家微笑着,低声道:“别心急,先让他们去热闹热闹!”
  他们的身后,土耳其皇又叫道:“两千一百万!”
  年轻人转头,向土耳其皇眨了眨眼,土耳其皇一副充满信心的样子。
  年轻人转回头来,低声道:“叔叔,我曾详细算过,就算以四千万的价钱买下来之后,逐枚卖出去,也可赚两成利润!”
  老人家道:“错了,可以赚一倍!”
  年轻人有点愕然,老人家低声笑道:“你太不会做生意了,当全世界仅有的几枚金币,全在你手中的时候,价钱就由你来定了!”
  年轻人直了直身子,他听到奇勒博士参加出价了,他的声音有点嘶哑,但极其镇定,他叫着道:“三千两百万!”
  被老人家形容为可以将钞票铺满整个撒哈拉大沙漠的阿拉伯人有点愤怒,叫道:“三千三百万!”酒店的大堂中,又起了一阵骚动,在人声嗡嗡之中,一个低沉的声音,立时令得在场的所有声音,全静了下来,一起向那声音的来源看去。
  发出那声音的,是一个普普通通,神情有点阴森,勾鼻子的欧洲人,他说的话很简单,只不过是三个字:“四千万!”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那欧洲人也全然若无其事。
  拍卖的主持人吞了一口口水,然后重覆着,道:“四千万,还有没有人出更高的价钱?”
  酒店大堂中,一阵沉寂,那三个阿拉伯人低声商议了几秒钟,其中一个,举起手来,道:“主持人,我们要求知道竞争者的真正实力!”
  三个阿拉伯人一起盯着那个欧洲人,像是将他当成了敌人一样。
  那欧洲人仍然用他低沉的声音,道:“难道你们要我将四千万美元的现钞,带在身上?”
  酒店大堂中,响起一阵哄笑声,三个阿拉伯人,显得有点发怒,也有点狼狈。
  拍卖主持人大声道:“静一静!静一静!”
  等到大堂中静了下来,主持人才向那欧洲人望去,道:“先生,要求是合理的,阁下的银行是——”
  欧洲人道:“瑞士商业银行。”
  这个答案,是每一个人意料之中的事,主持人立时问他的助手道:“接通瑞士商业银行的电话!”他随即又向欧洲人道:“先生,户头的号码,或者是户头的名字,我们要问一下银行!”
  欧洲人面不改色,声音也仍然低沉,道:“希特勒,阿道尔夫.希特勒!”
  那欧洲人一说出他在瑞士银行用以开户头的姓名,酒店大堂之中,引起的那一阵混乱,简直是难以形容的,有的人尖叫了起来,有的张大口,发出莫名其妙的声音,有的叫道:“不!不!”也有的陡地站了起来,由于起得实在太急了,以至连椅子也跌倒。年轻人发着怔,他叔叔皱着眉,正在他们身后的土耳其皇喃喃地道:“荒谬,太荒谬了!”那三个阿拉伯人,用阿拉伯语,高叫了起来,在混乱之中也没有人听得懂他们在校什么。
  主持人在呆了足有两分钟之后,才叫道:“静一静,各位静一静!”
  主持人的助手也大声叫道:“电话接通了!”
  助手那一句话,比主持人叫喊有用得多,大堂中总算静了下来。
  主持人将电话听筒,搁在一具扩音器上,同时,又作了一个手势示意大家静些。
  大堂中的混乱已经停止,自扩音器中传出的声音,人人可以听到,那是一个中年人的声音,道:“瑞士商业银行营业部副经理扑安.锺斯,有什么指教?”
  主持人变得很笨拙,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主持人又清喉咙,说道:“对不起,我们在进行拍卖,有一位先生,喊价四千万美元,我们要知道他银行方面的情形!”
  扩音器中的声音道:“乐于服务,我们的这位客户,他的户头——”
  主持人再度清理一下喉咙,说道:“他的户头,是用阿道尔夫.希特勒的名字开的!”
  扩音器中的声音道:“请等一等,阿道尔夫.希特勒——”在略一停顿之后,又继续道:“对,我们曾接到过通知,会有这样的查询!”
  主持人又问道:“我可以得到什么答覆?”
  扩音机中的声音道:“毫无问题!”
  主持人吞了一口口水,道:“四千万美元的支票,在希特勒先生的户头中,是否可以随时兑现?”
  扩音机中传来那位银行经理的笑声,说道:“先生,希特勒先生的户头,不时有人来查询,真的,因为四千万美元这样的小数目,而来查询的,阁下还是第一个!”
  主持人忙道:“对不起,对不起!”
  他放下了电话,解开了领带,大大地吁了一口气,望向那三个阿拉伯人。
  那三个阿拉伯人,也有点目定口呆,主持人又望向那欧洲人,道:“希特勒先生,你是不是要作同样的要求?”
  主持人迳自称那位欧洲人为“希特勒先生”,在大堂中,又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那欧洲人却仍然若无其事,道:“不用了!”
  三个阿拉伯人中的一个大声道:“我们也有保证!”
  他一面说着,一面取出一张本票来,道:“这是瑞士第一银行的本票,空白的,可以由我们填上任何数目!”
  主持人的助手走向前去,在阿拉伯人手中,取过那张本票来,仔细察看了一回,交还给那阿拉伯人,这时,大堂中是窃窃私议之声,年轻人也低声在和他叔叔交谈,他问道:“叔叔,希特勒是什么意思?”
  老人家笑笑道:“你怎么啦?那只不过是德国人的一个姓,德国人有许多希特勒!”
  年轻人道:“这我知道,可是阿道尔夫.希特勒——”
  老人家挥了挥手,说道:“就像中国人的张得标,李得功一样,只是同名同姓而已!”
  年轻人再道:“可是瑞士银行中的巨额存款——”
  老人家笑了起来,道:“你究竟想得到什么样的答案?你以为他就是那个曾想征服世界的德国元首?”
  年轻人也笑了起来,可是他的笑声,有点茫然,而且,他不由自主地摇着头,阿道尔夫希特勒——那个混世魔王就算真的像传说中一样,还在人世,只怕他也不会公开用原来的名字的,但是,如果想深一层,如果他还在世,那么,还有什么办法再比公然使用这个名字更安全的呢?
  不错,每一个人在听到这个名字之后,一定都会引起震惊,但是在一阵震惊之后,也一定会想到:“那只不过是同名同姓而已。”而不会再去深究的。
  年轻人又向那欧洲人望了一眼,那欧洲人像是完全不知道他引起了全场骚动一样,行动仍若无事,看来神态还像是很悠闲。
  主持人又咳嗽了几下,才道:“从现在开始,为了公平起见,每一位有意出价的先生,都请出示有意购买的证明,有哪一位——”
  主持人的话还没有说完,凸着肚子的奇勒博士已经说道:“我带来的是五千万美元面额的支票——”
  他的话还没有说玩,一个阿拉伯人已经冷冷地道:“五千一百万!”
  奇勒博士的额上,冒出汗来,一声不出,转身就走出了酒店大堂。一个美国德州油商集团的代表人,在一次拍卖之中,如此惨败,不等拍卖有结果就退出了会场,只怕还有史以来的第一次。
  那个教廷代表,抿着嘴不出声,显然他也无意竞投了,土耳其皇轻拍年轻人叔叔一下肩头,道:“我们联合竞投,怎么样?”
  老人家笑着,道:“我放弃了,而且,如果我的侄子有兴趣,我会支持他!”
  年轻人立时也笑了起来,道:“我当然有兴趣,但是我有兴趣的,只不过是中国钱币,我看还是等有人投到了,我再向他购买吧!”
  土耳其皇耸了耸肩,低声地说道:“早知会投到这样的价钱,我可以用另外的方法来得到它们!”
  年轻人和他叔叔互望了一眼,年轻人道:“说得到,不过现在已经迟了!”
  主持人又在高叫道:“五千一百万!五千一百万!”
  竞争的只剩下了那位希特勒先生,和那三个阿拉伯人,价钱一百万一百万向上加,一直到了七千万,主持人已经满面是汗了,就在这时,酒店大堂外,突然传来了一阵人声,紧接着,十几个警官,如临大敌一样,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一个阶级最高的警官,来到了主持人的身边!低声讲了几句话,主持人神色凝重,尖声道:“什么?”
  那警官点了点头,主持人的双手按在桌上,身子摇摇欲坠,口中发出“咯咯”的声响,有不少人已经站了起来,年轻人,他叔叔和土耳其皇是站起来的人中的三个,他们在站了起来之后,互望了一眼,同时失声道:“有人比我们想得更早!”
  拍卖主持人喘着气,上气不接下气地,颤声叫道:“各位,各位,刚才接到警方的报告,这次拍卖的全部珍贵无匹的钱币,都……都……”
  主持人讲到这里,大堂中的混乱,已经令得他无法再讲下去,主持人声嘶力竭地道:“全部失窃了!”
  其实,不必等主持人宣布,已经人人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有的人呆若木鸡地坐着,有的人开始向外涌去,年轻人向他叔叔使了一个眼色,他们一起挤在人丛中,向外面走去。
  可是,当他们走出酒店的大门之际,土耳其皇却一直跟在他们的后面,神色神秘,当他们两人略停了一停之际,土耳其皇走近来,道:“不请我吃一杯酒么?”
  年轻人立时有点不客气地,望看他叔叔,道:“叔叔,你有这打算么?”
  老人家笑了起来,向土耳其皇道:“你有什么话,不妨直截了当地说!”
  土耳其皇将声音压得极低,道:“中国人,不是你的杰作?”
  老人家笑了起来,道:“不是!”
  土耳其皇的神情仍然十分疑惑,年轻人道:“陛下,我们一直和你在一起,如果你有兴趣知道是谁下的手,你应该到现场去看看!”
  土耳其皇喃喃地道:“我会去看的,我会去看的!”
  他一面说,一面有点失神落魄地走了开去,这时,别说土耳其皇,就是年轻人和他的叔叔,也有一点失神落魄,或老说,是一种极度的茫然之感。
  要知道,他们原来是世界上,做这种事的顶尖儿好手,年轻人也曾在那批钱币展出的场地,仔细观察过,要下手将全部钱币偷去,几乎是没有可能的事,但是,现在有人做到了这一点,这怎能不令他们心头茫然?他们都这样问自己:我落伍了吗?
  和他叔叔默默无言走出了几条街,年轻人才和他叔叔分了手,回到了自己的住所。
  他才进门,他的男仆阿华就道:“有一位小姐,在你书房等你!”
  年轻人又望了阿华一眼,阿华又在低声道:“就是油画上的那一位!”
  年轻人的心头怦怦跳了起来,奥丽卡,她终于来了。
  年轻人站在门口,一时之间,无法决定是进去的好,还是立时退出去,但是他至少得好好地想一想才是,所以他向阿华打了一个手势,先在华丽客厅的一个角落上的一张安乐椅中,坐了下来。
  那张古老的安乐椅,柔软而宽大,他将整个身子躺在椅中,好像暂时得到了庇护一样。
  他足足坐了两分钟之久,才站了起来,伸手在脸上,重重抹了一下,他极是希望自己有“七十二变化”的本领,一抹脸,就可以变成另一个人,那么,他和奥丽卡之间的一切纠缠,就可以一笔勾销了。
  但是,神话是神话,事实是事实,他不能变化,也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摆脱那已存在的纠葛。
  他走向书房的门,伸手握住了门柄,然后,下定决心,转动门柄,推开门,走了进去。
  门一推开、他就看到了奥丽卡。
  年轻人不得不承认,奥丽卡看来,永远是那么迷人,她不但迷人,而且高贵,那种高贵的神态,是应该在王后或是公主的身上才有;年轻人不禁笑了起来,奥丽卡本来就是公主,奥丽卡公主!
  奥丽卡正坐在书桌之后,并没有因为书房的门被推开了而抬起头来,鸟黑瀑布一样的长发,松松地垂下来,遮住了她的一边脸颊,她手中拿着一只放大镜,正在仔细地察看,看年轻人钱币收集册的一枚钱币。
  年轻人向前走着,奥丽卡仍然不抬起头来。但是,明显地可以看得出,她这时仍然低着头,只不过是一种矜持的做作。
  年轻人直来到了书桌之前,才道:“你好!”
  奥丽卡抬起头来,她并没有伸手去掠头发,而她柔顺的头发,随着她抬头的动作,自然而然地,垂到了脑后,她的眼睛,仍然是如此明亮澄澈,所以年轻人在望着她的时候,可以清楚地在她的瞳仁之中,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影子。
  奥丽卡的神态很平静,像是她是一个经常来的熟客一样,微笑着,说道:“你好!”
  她又在那样讲了之后,顿了一顿,又道:“为什么你那么紧张,怕见到我?”
  年轻人是有点紧张,要不然,他刚才也不会在外面客厅的安乐椅子坐上那么久了,他也并不否认这一点,点着头,走开几步,坐了下来,道:“是的,紧张,因为见到了你!”
  奥丽卡半转着那张椅子,使她自己面对着年轻人,仍然微笑着,说道:“这一次,你可以不必紧张,我没有什么要你帮助的,我只不过是来了这里,所以来看看你!”
  年轻人缓缓地摇着头,表示不相信,奥丽卡突然一面笑着,一面站了起来,道:“好了,我已经见到你了,看来你并没有久留我的意思——”
  她一面说着,一面来到了年轻人的身前,年轻人感到了一阵窒息,奥丽卡继续说道:“你甚至于忘了最起码的礼貌,再见!”
  她向门口走去,年轻人忙道:“等一等!”
  他一面也站了起来,奥丽卡以一个十分迷人的姿势,转过头来,望定了年轻人,年轻人摊了摊手,说:“既然来了,有什么事,不妨说了吧!”
  奥丽卡笑了起来,道:“你感到好奇了?”
  年轻人也笑着,道:“我只是想知道,事情是不是和我有关系,我早一点知道,可以早一点防备!”
  奥丽卡摇摇头道:“完全无关,我是追踪着一个怪人到这里来的,当然,我知道你在这里,所以我来看看你!”
  奥丽卡说得很认真,年轻人的神情人松弛了下来,说道:“既然是这样,如果不妨碍你的追踪——”
  奥丽卡不等他讲完,就摇头道:“不必了,我要追踪这个人,并不是容易的事,因为我无法知道他的下一个目的地是什么地方!”
  年轻人“哦”地一声,道:“那太可惜了!”
  在通常的情形下,年轻人是应该问一问,奥丽卡在追踪的怪人,究竟是何等样的人,可是年轻人却实在不愿意多生枝节,而且他毕竟不是一个好奇心太强烈的人,所以他并没有问下去,只是走向前,准备和奥丽卡一起走出书房去。
  当他来到了奥丽卡的身边之际,奥丽卡才突然道:“我有一个疑问,你的叔叔对近代史有研究,他应该可以解答,你可以代我问一下么。”
  年轻人没有出声,奥丽卡皱着眉,道:“希特勒是不是没有死?”
  年轻人陡地一怔,他有点明白奥丽卡公主在追踪的那个“怪人”,究竟是什么人了。
  年轻人略顿了一顿,道:“希特勒的生死是一个谜,但就算他没有死,他一定也不会再用本来的名字出现的,何况,他看来一点也不像!”
  奥丽卡陡地一震,后退了半步,望定了年轻人,满脸疑惑的神色,过了好一会,她才道:“你怎么知道我的事,你准备怎样对付我?”
  年轻人忙摇着头,道:“别紧张,我完全不知道你的事,也绝没有什么打算,只不过你问起了希特勒的生死,而我又恰好在今天见到一个自称阿道尔夫.希特勒的人,要将这一件事联想在一起,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整件事,就是那样!”
  
  扫瞄、校对:SOFA
首页>> 文学论坛>> 科幻小说>> 倪匡 Ni Kua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5年5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