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武侠>> 独孤红 Dugu Ho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7年)
紫凤钗
  作者:独孤红
  第一章 万里江湖一人归
  第二章 疑是深闺梦里人
  第三章 烟云往事一梦中
  第四章 旧梦方回又惊魂
  第五章 旧情难忘走单骑
  第六章 腥风血雨芳踪渺
  第七章 北邙鬼域地下宫
  第八章 八方风雨会中州
  第九章 反目不认枕边人
  第十章 原是昔年一故人
  第十一章 回疆惊变动帝都
  第十二章 为义千里送玉人
  第十三章 难得世间奇女子
  第十四章 抚慰重臣夜相探
  第十五章 风吹芳心起涟漪
  第十六章 宦海奇英入江湖
  第十七章 突来怪人献毒计
  第十八章 虎将良才对谈兵
  第十九章 疑云重重武林帖
  第二十章 玉女伤情奇峰起
  第二十一章 明争暗斗显心机
  第二十二章 惊睹可怜薄命人
  第二十三章 为名利你争我夺
  第二十四章 战鼓雷鸣动天地
  第二十五章 恩怨情爱一梦中
第一章 万里江湖一人归
  晚秋的天气,一片肃杀萧条景象。
  金黄色的枯叶,片片自树梢跌落,有的飘然远扬,有的轻轻地落在地上,悄悄地不带一丝声息。
  西风里,一抹血红的夕阳,洒照在这条古道上。
  古道上渺无人迹寂然无声,只有夕阳、西风:肃杀、萧条、枯叶片片。还有那远近十余株枝桠光秃,在西风里挣扎,色呈惨白的白杨。此情此景,委实能令一个感情丰富的人抒叹感伤,伤,心酸而潸然泪下。
  然而更令人难忍热泪的,是一声突如其来,随西风飘过的长叹,这声长叹极其轻微,但却包含了无限令人无法捉摸的东西,没有人能说出那是什么,只是,闻之倍觉心酸……
  蓦地,西风又飘过来一阵缓慢轻微的得得蹄声。
  随着这阵划破寂静的蹄声,古道远方幕色中,渐渐地出现了一人一骑。
  西风,又飘送过来一阵吟哦:
  “枯藤、老树、昏鸦。
  小桥、流水、人家。
  古道、西风、瘦马。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吟声轻微断续,也许是藉那阵阵西风,才能传得很远、很远,字字清晰。
  但悲怆、凄凉,较那声长叹包含得更多。
  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这一人一骑,在暮色西风里缓缓地行着。
  近了。
  那是一匹瘦马,皮包骨,白毛稀疏脱落,而且泥泞斑斑:垂着头,一步一步地向前迈进,状如不胜负荷,令人不忍卒睹。
  马上的人则是一位面色焦黄的中年文士,神色颓废,双目无神,恍似大病初愈。
  一袭原本雪白的儒衫,如今也已色呈灰黄,好像经年未洗,满头满睑俱是尘土。
  马后,摇晃着一个书箧。书箧里,一管通体雪白晶莹的玉箫,只露出了几寸。
  显然,这一人一骑是饱经风尘,长途跋涉至此,才显得那么憔悴,那么疲乏不堪。
  突然,瘦马略一跳动,停下了四蹄。
  一声轻若游丝的喃喃细语,随之飘荡在暮色里:
  “满身风尘,满心憔……
  猛抬头,旧地重到。
  残阳西风里,瘦马行古道。
  人断肠,景萧条。
  刻骨深情一梦里,对此如何不泪抛。”
  伤心辞句,断肠人,一声长叹,雨点般的热泪随着西风远逝。
  蹄声又起,一人一骑向着坐落于远方暮色中,那宏伟肃穆的城池缓缓行去。
  方行不出十丈,突然,这一人一骑适才出现的方向尘头大起,蹄声大做,十余匹高头健马快如闪电飘风疾驰而来。
  那中年文士却是头也未回,缓缓地将马儿驰向道旁,让出路来。
  转瞬之间,十余匹健马已追上了这一人一骑,铁蹄卷起了阵阵尘土,风驰电掣般自这一人一骑身旁掠过。
  任它灰尘弥空,任由满路的尘土飞拂一身,那中年文士仍是低着头,策马缓行,生似他不属于这个世界。
  就在双方交错而过的刹那间,那十余匹健马群中突然传出一声轻咦,一阵马嘶起处,那十余匹健马一齐飞旋,突然停下,好精湛的骑术!
  原来,这十余匹健马上,全是腰悬长剑的大汉,一个个都是衣着讲究、气宇昂然、双目放光、威猛绝伦。
  尤其是为首的一匹火炭般的赤马上,那位环目虬髯的锦袍大汉,眉宇间更流露着一种慑人威严,气质非凡,直令人不敢仰视。
  那华贵装配,人如虎,马如龙,一比之下,更显得中年文士的寒伧、柔弱。
  但是中年文士对横于道中的十余匹铁骑竟然视若无睹,仍然策动他那匹瘦得可怜的坐骑,低着头缓缓地行进。
  那为首的锦袍大汉,望了望这一人一骑,哑然一笑,微一摇头,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数年遍寻天下,毫无所获,不意今日竟在这儿遇上。朋友,我想打扰片刻。”
  那中年文士呆了一呆,突然勒住马缰,缓缓地抬起头来,看了对方一眼,满面惑然道:“这位,可是唤我么?”
  那银袍大汉一笑说道:“这条路上我们尚未看见第二个人!”
  那中年文士“哦!”了一声,道:“在下与足下素不相识,不知……”
  锦袍大汉一笑说道:“相逢何必曾相识,我有件事儿想和阁下商量一下!”
  那中年文土呆了一呆,道:“阁下请讲。”
  那锦施大汉望了对方那马后书箧一眼,道:“拙荆性喜音律,爱箫成痴,我不惜重金遍寻海内,但所获均属凡品,无一能令拙荆满意。今见阁下书箧中这管玉箫颇为不凡,不避唐突,想请阁下割爱,我不惜千金,不知……”
  那中年文士接口道:“阁下目力如神,我这管玉箫确非凡品,然此乃祖传,恕我难以从命!”说罢,策动瘦马,就要行进。
  那锦袍大汉忙一摇手,道:“阁下慢行。”
  中年文士又勒住马缰,蹙眉说道:“在下说过,恕难从命!”
  那银袍大汉颇为窘迫地一笑说道:“阁下雅人,以金易宝那是亵读,这样行不,阁下若肯割爱,我愿以一件家传至宝奉赠如何?”
  中年文士深注对方一眼,道:“阁下爱妻情深,委实令人感动,在下文武两无所成,身无长技,更无大志,但是生平亦唯爱音律,此箫又系祖传,故敝帚自珍,爱逾性命,便是倾天下之所有,在下也不能割爱。”
  锦袍大汉尚未开口,身旁一名劲装大汉突然沉声说道:“好大的口气,区区一管箫儿能值几何?我家主人只是看你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故才好言相商,你最好不要太不识相!”
  中年文土霍然色变,凝注那劲装大汉,方待发话,那锦袍大汉已忙将哪大汉斥退,马上拱手,歉然一笑,说道:“下人粗鲁,失礼冒犯,先生雅人,必能容之,我这里谨代谢过……”
  话锋微顿,略做沉吟,毅然又接道:“正如阁下所说,我爱妻情深,远胜于爱我自己的性命,强抢掠夺,我不屑为!不过阁下若是执意不肯割爱,我为了爱妻,也就不得不强行购取了,还望阁下三思。”
  中年文士闻言脸色又变,冷冷一笑,道:“视阁下不似一般俗人,怎地也做此语?岂不闻君子各有所爱,不夺人所爱,百无一用是书生,但书生尚能不屈于威武,阁下苦是不顾身分,自信下得了手,那么,请!玉箫在此,伸手可得。”双目紧紧地凝注对方,神色冷漠,不言不动。
  锦袍大汉大感窘迫,以他的身分,岂肯动手强夺人家手中之物,但自己的爱妻又是爱箫成痴,此箫更是举世难寻其二,如若错过,岂不遗憾终生?为难之下沉吟不语。
  蓦地里,一声粗犷大笑:“爷,您还犹豫怎地?”
  一名大汉挥舞着长鞭,鞭梢恍若灵蛇,闪电般飞郑向半露在书箧外的那管玉萧。
  中年文上冷冷一笑:“强取豪夺,何异草寇?北京城原来是这么一种地方,怎不令人失……”
  “望”字未出,锦袍大汉突然嗔目一声大喝:“住手!”
  挥掌遥拂,“啪”地一声,长鞭应手而断,那名大汉竟也被震得身形连晃,险些坠下马来。
  接着深注中年文上一眼,喟然一叹,道:“君子有成人之美,阁下……唉!”满面懊丧,一挥手,率众疾驰而去,铁蹄动地,卷起千丈黄尘,转瞬不见。
  中年文士一直望着哪十余健骑消失,始摇头一叹,说道:“算你见机得早。”突然又神色一变,无限的惆怅、黯然,目光呆视着前方,喃喃自语道:“我这是何苦?他说得不错,君子有成人之美,他是为了爱妻,我又为了谁?自己抑或是她?……”
  “真巧,他那爱妻也是个性喜音律,爱箫成痴的人儿。可是我哪爱箫的人儿却已投入别人的怀抱,怪谁呢?天?她?我?……”一声自嘲苦笑,策动了瘦马缓缓向前驰去,渐渐地消失在低垂的暮色中。
  一弯上弦月,从一片淡云中露出了金钩。
  夜空中群星闪烁,淡云朵朵,晚风轻拂,夜凉如水。
  北京城内早已万家灯火,明灭掩映,街道上更是熙来攘往,热闹非凡。
  八大胡同,是走马王孙折柳章台的好去处。
  天桥,则是龙蛇杂居,无奇不有的好所在。
  这是帝都城开不夜最热闹的一方。
  然而,在靠近紫禁城一带,却又是这帝都宁静冷清的另一面。
  ***
  这是一座远离喧嚣,很大,又宏伟的院落。两扇朱漆大门紧闭着,铁环映月生光,青石石阶十二级,左右对峙着两尊巨大的石狮子。神态威猛,栩栩如生。
  两个瓜形巨灯分悬大门两侧,照得大门口光同白昼,毫发可见。
  藉着灯光,老远地便可看见门头横匾上那四个铁画银钩的朱红大字:
  “神力侯府”
  侯门一人深似海!一点也不差,这片院落便不知深有几许。稠密的林木中,但见灯光闪烁,在微明的月光下,也可以从阵阵夜风掀开的树海中,看到几角飞檐廊牙。
  显然,那树丛中,蜿蜓曲折的小径漫回处,青石小桥所指处,必然是亭、台、楼、榭,一应俱全。
  天上神仙府,人间王侯家、里然不错,这庭院建筑得幽深宏伟、美轮美奂,烟农涟漪,恍若仙境。
  后花园中的一座精雅小楼上,灯光犹亮,盖过了那柳梢的一弯冷月。
  由半掩的轻纱中内望,小楼内,香冷金猊,被翻红浪,牙床玉钩,锦帐低垂。
  临窗一张亮漆桌上满是书册,笔砚之旁还放置着一本雪白薛涛笺。
  榻头粉壁上,悬挂着一柄斑斓古剑,古剑之下一张漆几上,却放着一支通体雪白的古玉笙。
  房内金猊中轻烟袅袅,兰麝幽香飘传夜空。
  显得那么美,那么宁静。
  房外,朱栏上,正凭倚着一位身着雪白轻纱晚装的人儿,那是一位风华绝代的少妇。
  月色映着灯光,照在她那白皙晶莹的肌肤上,隐隐地有一种惑人的光采。
  她有着一对清澈而深邃的眸子,一双远山般黛眉,瑶鼻樱唇,一笑就会露出一口贝齿。
  秋水为神,玉骨冰肌,清丽出尘,她美得令人几疑天仙小谪尘寰,尤其是在这画般的仙境里。
  夜色美、夜景美、人儿美,唯一美中不足的,该是那白衣少妇一对望月发愣的眸子里像是蒙上了一层薄雾,而且黛眉深蹙,眉宇间充满难解的忧愁,娇靥上也是那么冷得如同冰霜。
  夜凉,而静,她也独自凭栏,愣愣地望着那一钩新月,不言不动,这片美景整个儿地凝结在静中。
  夜色似水,景丽如画,人美如仙。
  蓦地一声轻叹划破宁静的一切,一个银铃般无限甜美悦耳的低吟,自那白衣少妇的樱口袅袅而出:
  “樱桃落尽春归去,
  蝶翻轻粉双飞,
  子规啼月小楼西。
  玉钩罗幕惆怅暮烟垂。
  ……望残烟草低迷,
  ……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
  ……何时重听玉骢嘶,扑帘飞絮,依约梦回时。
  闲寻旧曲玉笙悲,关山干里恨,云汉月重规……”两排长长的睫毛一阵翕动,两串晶莹珠泪滑过玉面,无声坠落。
  好伤心的辞句,看来她是个断肠的人儿。
  听
  “多少泪,断颊复横颐。心事莫将和泪说,凤笔休向月明吹,肠断更无疑。”
  吟声方了,举袖就待拭泪,突然背后响起一个轻柔话声:“梅霞,又在独自凭栏,望月垂泪了,不怕我心碎么?”
  白衣少妇娇躯微震,忙自拭泪回身,整衣裣衽:“侯爷,您回来了,恕妾身……”
  “梅霞,你又忘了。”一个强而有力的大手,无限怜惜地将她挽起,将她揽过,替她轻轻地拭去娇靥上的泪渍。
  她激动地:“侯爷,您……”
  “你听我说,梅霞。”月光下现出一个魁梧的影子,缓缓地拥着她走向朱栏:“我不知说过有多少次了,我们是结发夫妻,为什么不能像一般人那么随便?那么亲近?梅霞,你是我的爱妻,应该深知我的性情,我耿直、纯厚,有时粗鲁的令我自己讨厌,但我不喜欢那些什么侯爷、夫人的称谓,你为什么不像我叫你梅霞一般地叫我小天?这多亲切、多动听!难道你不愿意?我怕听那显得生疏的侯爷,我宁可不要这个头衔。”
  “妾身……”
  “不,你。”
  “是!我不是不愿意,而是……”
  “没那么多理由,梅霞,既然愿意,那么叫,叫吧!我在静静地等着听。”
  “小,小天。”声音微带颤抖,一抹飞红掠上她那如花娇靥,不由自主地将一颗乌云螓首埋向那宽大强壮的胸膛。
  “嗯!”那高大的人影也自微微的一颤,那强而有力的手臂将她揽得更紧了。有点儿像自言自语:“梅霞,梅霞,你知道我等了多久?五年来,你知道我多么渴望你能这么叫我?五年来这是第一次。梅霞,今后永远这么叫我,行不?我们是夫妻,不必那么拘束,要像一般夫妻一样,知不?……”
  “我知道,小天,我会的,永远都会,但只能在人后,像现在一样。”
  那高大人影豁然大笑,声震夜空:“当然,傻孩子,当然是在人后,就像现在一样,唉!我真讨厌见那些嘴睑,我们永远像现在一样该多好。生生世世为夫妇,只羡鸳鸯不羡仙。梅霞,你记着,有一天我会带着你,就只我们两个,什么都不带,远远地离开这儿,另外找个地方清清静静地过一辈子……”
  她有点娇嗔:“什么都不带?只有我们两人?”
  他沉醉在甜蜜中,显然还没有发觉:“嗯!就只我们两人,什么都不带。”
  她突然仰起螓首,娇笑说道:“我们的两个孩子呢?”
  “噢!”他失笑了,一边用他那蒲扇般大巴掌拍着头,一边道:“该死,该死!还有我们的忆卿、小霞,对不?我们两人的心头之肉当然永远和我们在一起。”
  她满意了,娇媚地望了他一眼,就要缓缓垂下螓首。
  突然,他伸手托住她的粉颔,道:“梅霞,刚才为什么哭?是不是又在想夏……”
  “小天!”她如遭蛇啮,一声尖呼,花容倏变,挣脱他的手臂,疾退几步,一双玉手掩住娇靥,颤声说道:“小天,不要提他,不要提他,你忘了我不准你在我面前提起他……”显然,她是被触动了心中的创伤,无限悲痛,娇射一阵轻颤,终于低声饮泣起来。
  他无限歉然,无限爱怜,走过去又轻轻地将她揽入怀中,轻抚着她那满头秀发,默然不语。
  半晌,方始一声低喟:“原谅我,梅霞,我无意刺伤你,我只是不明白,这么多年你怎么一宣忘不了他,难道说我对你的爱不够?仍不够使你忘了他?梅霞,看看我,我现在是你的丈夫,我不能让你这么痛苦,梅霞,你是因为他的去世而嫁给了我,我感激你,若非如此,我也不敢……”
  她突然失声悲呼:“小天,别说了,别说下去了!我知道,该感激的是我,我更惭愧……以前的不提,现在薛梅霞是你傅小天的妻子,她却仍然难忘那死去的夏梦卿,她自己觉得可耻,小天,因为她对你不贞……”
  “梅霞!”他突然一声沉喝,将她哪双粉臂抓得紧紧地:“你冷静点,梅霞,更不准却说,你知道这会令我难受!海霞,别提以往了,那是过眼云烟,让它过去吧!我虽未见过他,但却久仰玉箫神剑闪电手之名,更知道他是宇内第一奇才,强过我许多:但是,梅霞,只要我们能幸福地过活,他那在天英灵也会瞑目的……”
  “不,小天,你才是天下最不平凡的奇男子,你知道我过去的一切,却仍是这么爱我,我惭愧,永远歉……”
  “梅霞,瞧你,又来了?我们不谈这些了,让我们谈些别的,我刚想起适才在城外碰见的一件事,那个穷酸倔强得令人佩眼,确是少见……”
  那白衣少妇蹙眉接道:“读书人多半很文弱,但每个读书人却都有一股书呆子硬脾气,看来你又去惹人家了,对不?”
  那高大人影此刻已完全露在灯光与月光下,正是那环目虬髯、威猛绝伦的锦袍大汉。此刻,他已换上了一袭绸质青衫,袖口微卷,筋肉突起,豪壮中显出几分潇洒意味。但见他微一点头,环目炯炯,凝注在白衣少妇那一张吹弹欲破的清丽脸庞上,笑道:“你说得不错,我是惹了他,但谁叫你爱箫成痴?谁又叫他有一管举世难寻的上好玉箫?”
  白衣少妇神色间突然掠过一片难言的喜悦,道:“真的?举世难寻,你不觉过于……”
  “过于夸大其辞,是不?”神力威侯傅小天一笑道:“一点也不,这许多年来受了你的熏陶,我自信品箫的眼力已是不差。他那管玉箫通体晶莹雪白,不带半点瑕疵,我一眼就能看出那是出自名匠之手,而且是琢造自一块千年寒玉:因为这等炎热的天气,他那匹瘦马又经过长途跋涉,竟然一丝汗迹也没有。”
  白衣少妇喜道:“如果你看得不差,那果真是举世难觅其二,因为千年寒玉箫举世只有一支……”
  蓦地,她神情大变,娇躯猛震,急急接道:“小天,他是个读书人?没错么?什么样儿?”
  傅小天呆了一呆,突然纵声大笑:“霞,我看你是永远忘不了他……”
  她一阵轻颤,娇靥上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表情,缓缓地垂下螓首。
  傅小天呆了一呆,目光中一片爱怜,神色中无限歉疚,搂在她腰间的哪只手臂紧了紧,道:“霞,别生气,开玩笑的,人死焉能复生?其实你也太痴了……”轻喟一声,接道:“听我说,霞,他是个一身雪白儒衫的中年文士……”
  她娇躯又是猛地一震,飞快地抬起螓首。
  →OCR小组扫描、OCR,←傅小天又道:“只是那张立该俊美绝伦的脸儿却又黄又丑,我觉得很不相衬。”
  一丝黯然之色掠上那张清丽如仙的娇靥,她大为失望,难过得想放声痛哭,然而在失望之余却免不了感到安心,一颗猛跳的芳心,渐渐地又恢复了正常。
  她现在简直生活在矛盾里,极希望住一大奇迹出现,他会突然站在自己面前,甚至风闻他再规武林。但奇迹总是微渺得可怜,而且就以这件事情来说,更是荒谬得可笑,因为早在六年前,武林中已遍传他的死讯,这些年来,怕不侠骨早随草木同朽了。
  但是她也不希望再看到他,因为,无论怎么说,她到底还是负了他,不但没有自绝殉情,追随他于地下,而且并未能为他守身如玉,终于嫁给了这位权极一时、富可敌国的神力威侯傅小天。她这位候门丈夫,无论在哪儿,即是在御前,也仍是不减他那豪壮的侠风。对她,更是百依百顺,情深似海,爱逾自己的性命,使她永远难忘,也最使她感动的,是他那句:“霞,我宁可什么都不要,就是不能失去你。”虽然,她时常因怀念那死去的他,而极为痛苦,但她却绝不能否认正生活在无比的幸福中,得夫如此,尚复何求?
  对死去的那位武林第一奇才玉箫神剑闪电手夏梦卿,如今,她的愧疚比爱更多,设若他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她又有何面目见他?
  她自己也知道,她痴得可笑,也痴得可怜,但现在却有一点使她难以释然,想起来,她的心就会一阵猛跳,那就是:千年寒玉箫举世只有一支,怎会落在他人之手?莫非……
  不可能,人死绝不能复生,更何况那中年文上形相差得太多。
  可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如果那真是一支千年寒玉箫,定可由此人口中得到一些她想要知道的事情。
  她又陷入矛盾,她希望自己的丈夫是看错了。
  然而,她又希望那真是那管千年寒玉箫。
  一时间脑中闪电飞旋,百念恍如浪涛,汹涌澎湃,此落彼起!
  为此她沉默了,只把那双蒙着一层薄雾般的眸子,呆呆地凝注茫茫夜色出神!
  过了半晌,她突然轻轻地叫了一声:“小天。”
  傅小天无限温柔地:“嗯,怎么?”
  她暗地一咬银牙:“我想见见哪读书人,你能不能答应?”
  傅小天呆了一呆,走前一步伸手扶上她的香肩,微一蹙眉:“霞,你怀疑……”
  她转过娇躯,伸出一双晶莹雪白的玉手,凄婉一笑:“不是怀疑,而是一种潜在的希望。无论如何,小天,你放心,我已是你的妻子,而且,我们也有了孩子。”
  傅小天不禁赧然,苦笑一声,道:“霞,你别误会,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相信你……”
  一丝愧疚袭上心头,她忙自接道:“告诉我,你答应不?”
  他略一沉吟,毅然点头:“行,不过……”
  “你担心找不到他?”
  傅小天道:“是的,你不觉得北京城大了些?”
  娇靥上的神色,已难掩心中的激动,她微微一笑,道:“北京城确是不小,但要问你是否真的愿意让我见他?”
  傅小天坦然说道:“你应该知道我不是这种表里不一、心胸狭窄的人。”
  她柔婉的一笑,道:“那就容易极了,就任你神力威候四个字,我认为可以在北京城里找到一根失落的针。”
  傅小天不禁失笑:“梅霞,你太看得起这四个字了,告诉我,你想在什么时候见他?”
  她略做沉吟,道:“找人不容易,我不急。”
  傅小天微微一笑道:“我倾这神力侯府之力,再找纪泽帮个忙,明天我就想把他交给你。”
  她微一蹙眉,道:“我觉得这点小事,不值得惊动九门提督。”
  傅小天翻腕反抓两只柔荑,紧了一紧:“是的,霞,但你要知道这是为了你,为了你我就是惊动圣驾也不为过。”
  她显然为这一句朴实无华,但却包含海般深情的话儿所感动,娇躯一阵轻微抖动,仰起娇靥,妙目凝睇,泪光盈然,颤声说道:“小天,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你叫我如何报答……”
  缓缓地,一个如绵娇躯偎向哪既宽又阔、强而有力的怀抱中。
  他伸出大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满头秀发,虎目呆呆地凝注楼外那茫茫夜色,喃喃地说道:“霞,这是我应该做的,我不要你报答,只要你生生世世永远这么唤着我。”
  她娇躯又是一阵轻颤,没有说话,但却偎得更紧,无言胜有言,这已胜过千言万语。
  他满足了,虬髯满布的黑脸上浮起了一丝甜蜜、安慰的微笑。
  两个长长的人影,由楼上映射到楼下院中一池绿水中,旁边是那水底一钩新月。
  一阵晚风过处,平静的池水起了一阵涟漪,月影晃动,人影跟着渐渐模糊……
  ***
  天方破晓,北京城依然很寂静,人们仍然在酣睡中,光线薄弱,微微有些亮光的大街上,显得异常空荡,空荡得看不到一丝人影。
  有的只是几片纸屑,被清凉的晨风吹拂得时东时西,满地飘岑。
  空然一阵隆隆之声,划破了寂静的晨空。
  神力侯府后面的两扇铁门缓缓地向内打开,数十健骑驮着数十精壮的黑衣大汉,一阵风般疾冲而出。
  刹那间,得得蹄声响彻了半个北京城,那晨间的一份宁静顿时荡然无存。
  那数十铁骑一出侯府后门,立刻散为十余路,分别驰入不同的街道。
  又是一阵隆隆之声,两扇铁门又自缓缓关上,这里重归寂静,但北京城各个角落,却响起了蹄声。
  北京城西,一家名唤悦来的客栈内,靠后院东北角那间客房里。
  一个面色焦黄的中年文士正自拥被平坐,手里把玩着一支通体晶莹雪白的玉箫,不住的抚摸,呆呆地出神。
  两只眸子有点微红,看来他似是彻夜未眠,因为几上的一只白烛已只剩下寸许一段,犹自亮着,蜡泪流满几面。
  他双眉蹙得很紧,突然之间,眉梢却微微地扬了一下,但只一凝神,随即又恢复了刹那前的神态。
  片刻之后,一阵急促的蹄声由轻微而渐清晰,由远而近,转瞬间自客栈门前疾掠而过,渐渐地又渐去渐远……
  显然,这一阵蹄声惊醒了客栈中犹自酣睡的人们,别的客房里,接二连三发出了声响。
  中年文上似乎深觉这阵蹄声不该打断了他的沉思,但他却无可奈何,低叹了一声,翻身吹熄了几上残烛,随手将玉箫置于枕下,准备躺下。
  但一阵急促的步履声却于此时响起,直奔后院而来。
  紧接着,院中响起了店主的吆喝:“各位,请起了,查店的官爷马上就到了。”
  “各位,请起了……”
  又吆喝了两遍,中年文士似是极为不耐,一声长叹,狼狈地一掀棉被翻身下床。
  脚方着地,那步履声已到了他的门前,他方一蹙眉,门上已自响起了一阵轻微的剥啄声:“相公,您起来了么!”
  中年文士蹙眉侧首,向着门外说道:“有你这么几声吆喝,足可震动整个帝都,我焉能不起?”
  门外那人干笑一声,道:“真对不起,惊醒您的好梦,我可否进来说话?”
  中年文士双眉一耸:“请进。”
  门外那人应声推门而入,一进门便是连连打拱做揖,无限歉然地赔笑说道:“相公您多包涵!惊醒各位好梦,情非得已,实在是因为查店的官爷们马上就到了。”
  中年文士冷冷说道:“这个我知道,但设若天天如此,日后谁还敢来北京投店?”
  那人赔笑说道:“相公说得是,设若天天如此,北京城这些客栈就非关门大吉不可,但好在十余年来从未有过,这还是头一遭。”
  中年文士神色中露出了诧异,“哦!”了一声,说道:“原来这只是头一次,你知道为什么这般兴师动众么?”
  那人微一摇头,道:“这的确是前所未有的,神力侯府与九门提督府的差爷们全都出动了,而且还是挨家挨户,以我看,大概是要拿人。”
  “拿人?”中年文士一笑说道:“北京城那些小衙门是干什么的?何劳神力侯府与九门提督府健骑尽出?岂不有点小题大做?”
  那人忙一摇手,道:“相公,相公您虽然是饱读诗书,满腹经纶,这一方您可是门外汉!北京城卧虎藏龙,能人辈出,形色极杂,若是来个江洋大盗,小衙门别说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也不敢哼一声。”
  中年文士又“哦!”了一声,扬眉笑道:“这两个大衙门不但敢哼,而且敢拿人,足见他们行喽?”
  “这一点也不假。”那人极其严肃地点头说道:“相公有所不知,不要说傅侯与纪大人各是一身神鬼莫测的武功,马上马下万人难敌,就是这两个府中的差爷们,又哪一个不是骁勇善战、以一当百?寻常武林人物根本不敢轻捋虎须,个把江洋大盗那必然是手到擒来。”
  中年文士又“噢!”了一声,微笑不语。
  那人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中年文士突然一笑说道:“店主东,你看我可像江洋大盗?”
  那人闻言一惊,呆了一呆,忙道:“相公,您莫要开玩笑,相公文质彬彬,一派斯文,只怕难有缚鸡之力,怎会是……”
  中年文士微笑接道:“百无一用是书生!店主东,你既已看透了我,那么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那人闻言大窘,搓手连连,不知所措。
  原来,他委实对这中年文士有点不放心,因为这位中年文士是外地人,他老觉得这位中年文士和一般读书人有点不同,但究竟哪儿不同他却又说不上来。
  而且北京城里藏龙卧虎,他暮迎南北,朝送东西,接触过的武林人物也不在少数,更知道越是不起眼的人越厉害,尤其是书生、妇女。
  半晌,他方始涨红着一张脸,窘迫万般地蹑嚅说道:“相公,您真会开玩笑,我岂敢,我眼虽老却未花,像相公这般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
  就在这时,前院突然传来一阵呼喝。
  那人神情一惊,忙道:“相公,可能是差爷们来了,我出去看看。”
  中年文士一声请便尚未出口,那人已然步履如飞地,急急忙忙出房奔往前院,看得中年文士忍不住摇头哑然失笑。
  他这里刚刚坐下,忽听一阵脚步声又向这边奔来,心知是神力侯府与九门提督府的人走进来了。
  抬眼望去,只见店主面色如土地陪着两个黑衣大汉走进后院,而且,直奔自已房门。
  他呆了一呆,微一蹙眉,缓缓站起。
  他上前挡在门口,冷冷地看了两个黑衣大汉一眼:“两位有何见教?”
  店主抢前一步,两条腿直打抖,惊骇地望着他,颤声说道:“相公,这两位是神力侯府的差爷,他两位一进门便说要找像相公……”一眼瞥见两名黑衣大汉犀利目光正紧紧地盯住自己,禁不住一个寒噤,倏地住口不言。
  中年文士暗暗一声冷哼,忖道:人言畏官如虎果然不差,可悲、可怜……
  但闻居左那名黑衣大汉道:“像么?”
  居右那名黑衣大汉应道:“分毫不差,准错不了。”
  此言一出,那店主面色更形惨变,更哆嗦得厉害。
  中年文士呆了一呆,念头尚未及转,那居左黑衣大汉已然向他发话道:“朋友,我家侯爷想见见你,请你立刻收拾一下,跟我二人往侯府一行。”
  中年文士为之大讶,但表面上仍是不动声色,道:“两位可知道我是谁,姓什么、叫什么?”
  那居左黑衣大汉一怔说道:“不知道。”
  “就是了。”中年文士淡淡一笑说道:“两位不知我姓什名难,我无此殊荣,与你家侯爷更是素昧平生,二位可叫我如何奉召往谒?”
  这读书人果然不同于一般读书人,单这胆量已非一般读书人可及。
  那居左黑衣大汉顿即为之怔住,一时不知所云。
  那居右黑衣大汉却微微一笑,道:“先生不必多疑,我家侯爷完全是一番好意……”
  中年文士淡淡一笑,挥手说道:“好意心领,傅侯世代缨簪,名权两重:乃当朝显赫,我只是一介寒儒,道不同不相为谋,恕不敢高攀,不能奉召。”
  那居右黑衣大汉眉头微掀,尚未说话。
  那居左黑衣大汉却已突然变色叱道:“不错,你很明白,我家侯爷名权双重当朝,要见你,这是求也求不到的事,你可不要不识抬举!”
  那中年文士脸色一沉,双眉陡挑,冷冷一笑,道:“和你们这种俗人,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不过我愿意告诉你们一句,休要说那区区一个神力威侯,就是当今皇帝他要见我也得看我是否高兴!”
  居左黑衣大汉闻言既惊又怒,一声暴喝:“好大胆的狂生……”
  却突然吃那居右黑衣大汉止住,居右黑衣大汉微微一笑,向中年文士道:“先生既执意不去,我们不能相强,不过我愿意奉告一点,神力侯府并非龙潭虎穴,先生不必害怕……”
  一拉居左黑衣大汉说道:“侯爷神威曾使群臣丧胆,何况一个文弱书生?走吧!”
  那居左大汉一怔,还要说话,却又给他用眼色止住,只得大惑不解地跟在后面转身离去。
  中年文士冷冷一笑,一声轻喝:“两位站住。”
  两大汉同时驻足转身,那居右黑衣大汉微笑说道:“有何指教?”
  中年文士淡淡一笑,说道:“你比他聪明得多:神力侯府就是龙潭虎穴,今天我这百无一用的书生也要闯上一闯,等我一下。”转身走回房内。
  居左黑衣大汉这才恍然大悟,既佩服又羞愧,“啪”地一掌拍在同伴肩头上,拇指高挑:“老吴,有你的……”
  “走吧!”一声轻笑,中年文土背插玉箫,飘然出门,当先向栈外行去。
  两名黑衣大汉相视一笑,暗吁口气,急步跟上。
  只有那惊魂未定的店主,仍然愣得地站在哪儿,双目直视,口中喃喃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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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疑是深闺梦里人
  神力侯府那美轮美奂、华丽高雅的大厅中,神力威侯傅小天一袭青衫,负手昂立。
  厅外急步走进了一名黑衣大汉,见了他垂手躬身道:“启禀侯爷,那读书人带到了。”
  博小天双眉微耸,微笑点头:“很快,你们办事能力不差,快把他叫到这儿来,通知九门提督府说人已找到了,改日我再去谢他们。”
  黑衣大汉躬身应声而去。
  傅小天却面带一丝微笑,缓缓地转过身子,面对那御笔书的一幅中堂站定。
  不久,大厅外响起了一阵步履声,及门而止。
  “禀侯爷,客人到。”
  博小天头也未回,道:“请客人进来,传话内院,请夫人。”
  厅外两个黑衣大汉应诺一声,向着同来的中年文士略一拱手:“先生您请,无侯爷令谕,我等不敢擅入。”大步转往内院。
  中年文士已可看到那位一袭青衫、负手而立的傅侯,暗暗一声冷笑,好大的官架子。有心转身离去,但转念一想,既已来此,何不索性弄清楚对方为什么一定要见自己?同时,他也想见识一下这位名震朝野的神力威侯傅小天,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心意一决,干咳一声,大步走入厅门。
  傅小天恍若未觉,依然面内而立。
  中年文士暗哼一声,于一丈外驻步,冷冷说道:“寒儒商辛仁见过傅侯。”
  傅小天向后微一摆手:“先生请坐。”却是仍未回头。
  中年文士陡然挑眉,但旋即又淡淡一笑:“久仰傅侯礼贤下士,却不料如此待客,好叫在下失望。”
  傅小天头仍未回,道:“你口舌很犀利,可是我要告诉你,这儿不是卖弄口才的地方。”
  商辛仁一笑说道:“我看不出这儿有什么特殊。”
  “你不要忘了这儿是神力侯府。”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承先人余荫,不见得怎么高明。再说,我尚未将神力威侯四字放在心上。”
  傅小天冷哼一声道:“你的胆子不小,我要杀你容易得很。”
  商辛仁掀眉失笑道:“过奖!士可杀不可辱,我不会屈于威武,若是怕死,我也不来了。”
  傅小天悚然动容,道:“你委实狂得可以,更有些自以为了不起。”
  商辛仁耸肩笑道:“彼此,彼此,我有同感!不过我这狂傲、了不起,一向是因人而异。”
  小天平日自诩口才,今日始知逊人多多,道:“我说过你口才很好,但我请你来,不是要你来和我过不去的。”
  商辛仁道:“岂敢,你我素昧平生,无半面之缘,我不知为何能获如此荣宠?”
  “荣宠?你为何不说是讨厌?”傅小天突然转过身子,笑道:“你我何止半面之缘?”
  商辛仁顿时愣住,半响,方始说道:“看来我是有眼不识泰山了,原来阁下就是傅威侯,阁下不惜劳师动众把我找来,莫非是要我为昨日城外之事赔罪?”
  “老弟!”傅小天纵声大笑,大步走上前去,一把握住他那骨瘦如柴的双手,无限诚恳地道:“从现在起,你是商辛仁,我是傅小天,在我们之间没有什么神力威侯,好在你也未将它放在心上,你是我平生仅见的一位出奇人物,你的胆识、傲气、谈吐、气度令我心折,我要好好的结交结交你这位百无一用的书生……”
  商辛仁突然蹙眉轻呼:“侯爷,鸡筋不堪虎腕。”
  傅小天呆了一呆,松手纵声大笑:“老弟,你到底是读书人,文弱得可怜。”
  商辛仁一边揉着双手,一边蹙眉苦笑道:“不然何以区别武夫、书生?侯爷,你这般不耻折节,令我有点受宠若惊。”
  “够了么?老弟。”傅小天赧然笑道:“你是读书人,读书人应知谦让之道,路要让一步,味须减三分,别得理不饶人。你适才说得好,我不过仗着先人遗荫,没有什么了不起,能交上你这个朋友,应该是我的荣幸!不多说了,我生性放荡不羁,你也别拘束了……”
  商辛仁一笑接道:“唯大英雄能本色,我和你侯爷差不多,也好不到哪儿去。”
  傅小天哈哈大笑:“好个唯大英雄能本色,哪里是差不多,分明是臭味相投!哈哈,来,咱们坐着谈谈。”
  落座定,商辛仁略做沉吟,道:“我还有些琐碎事,不克久留,侯爷是否……”
  “怎么?要走?”傅威侯突然瞪眼大呼:“不行!天大的事有我替你包办,今后我这小小侯府便是你的家。”
  商辛仁神色间难掩心中激动,他故意一声苦笑:“侯爷,你尚未说出何事见召?”
  “见召?”傅小天道:“你是有意损我?……不是我,是拙荆,她想见见你。”
  商辛仁呆了一呆,道:“侯爷,我不懂。”
  傅小天微微一笑,指着他背后那管玉萧:“你忘了,她性喜音律,爱箫成痴?”
  商辛仁“哦!”了一声,尚未开口。
  屏风后突然转出一个青衣美婢,微一裣衽,道:“侯爷,夫人到。”
  傅小天大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有请。”
  已闻佩环脆响由远而近。
  商辛仁连忙敛神收态,将身站起,整衣相待。
  一阵沁人香风扑鼻,屏风后,袅袅转出了风华绝代、清丽若仙的白衣少妇。傅侯夫人,一品命妇薛梅霞。
  商辛仁知书达礼,早已低头垂目,故未能看见这位雍容高贵的一品夫人。
  但薛梅霞那双清彻深邃美目,第一瞥便投向了他,猛然觉得这身形对她极为熟悉,却又不能确认,心头一震,倏然停步,柔声说道:“薛梅霞不敢当,先生请坐。”一双眸子却等着他仰脸。
  商辛仁闻声身形一震,猛然抬头,双目瞥处,两道冷芒般异采一闪即隐。紧接着,身形一阵颤抖,摇摇欲堕,但是,他很快有意无意地扶住了漆几一角,躬身道:“多谢夫人,商辛仁告座。”
  他掩饰得天衣无缝,任谁也未看出他神情有异,包括那一直注意着他的薛梅霞在内。
  薛梅霞入目他那焦黄的一张面孔,娇靥上掠过一片失望神色,目光一黯,轻移莲步走了过来,方自就坐,入耳那三字“商辛仁”,不由又是一怔,深注了他一眼,道:“恕我失礼,先生大名是……”
  商辛仁“哦!”地一声,忙道:“殷商之商,茹苦含辛之辛,仁义之仁。”
  薛梅霞微颔螓首,道:“日昨听威侯言及,曾于城外冒犯先生之事,得知先生有一管祖传玉箫,我性喜音律,爱箫成痴,今日所以邀奉,一来赔罪,二来想见识一下先生那祖传仙品……”
  商辛仁忙自接口道:“在下冒犯威侯虎威,未加降罪已属万幸,何敢当这赔罪二字?玉萧虽属传家之物,但不过区区俗物,只怕有渎夫人清眼。”取下玉箫,双手递给傅小天。
  傅小天接过玉萧,一笑说道:“老弟,休忘了你自己那句‘唯大英雄能本色’,我还是喜欢你那狂傲不羁、豪情万丈的形态,干什么这般咬字嚼文,酸得令人难耐。”随手将玉萧递给爱妻。
  商辛仁淡淡一笑,默然未语。
  玉箫入手一阵清凉,薛梅霞只略一注目,心中立刻百味齐涌,激动如怒潮澎湃,一阵晕眩险些栽倒,她认出这管玉箫正是昔日自己时常把玩、爱不忍释之物,也即是自己昔日情人玉箫神剑闪电手夏梦卿长年不离身之兵刃。一刹那间,她脑际又浮起当年那形影相随、箫笙和鸣的甜蜜情景,然而,如今……
  她强忍心中如割悲痛与欲坠热泪,强自一笑,道:“如我看得不错,这该是一管举世难觅其二的千年寒玉箫,对么?先生。”
  商辛仁神情一震,只得点头:“夫人目力如神,委实高明,这确是一管千年寒玉箫。”薛梅霞一双妙目紧紧地盯住他,微一点头,淡笑说道:“恕我冒昧,它真是先生祖传之物么?”
  商辛仁大为窘迫地道:“这,这……”
  薛梅霞淡淡一笑,又道:“千年寒玉箫是真非假,先生姓商,那么我敢断言,先生这祖传之语是假非真,因为我知道这千年寒玉箫举世只有一管,而我也认识此萧之主人,他是宇内第一奇才,玉箫神剑闪电手夏梦卿,先生以为对么?”
  一番话听得商辛仁心神连连狂震,事实如此,他无从否认,更不敢接触对方那双紧紧盯住他的眸子,暗一咬牙,垂目说道:“面对高明,我不敢再行隐瞒,此箫确非商辛仁祖传,而是……”
  薛梅霞突然说道:“够啦!”娇躯一阵轻颤,花容亦已惨变,略一沉吟,倏地转向傅小天,颤声道:“小天,我想……”
  傅小天“哦!”了一声,将身子站起,笑道:“老弟,你且坐着,我还有件公事未办,容允暂时告退片刻。”
  薛梅霞说不出对自己丈夫有多少感激,因为他未等自己要求,即自行回避,两眶晶莹泪水,在那一双清彻而深邃的大眼睛中徘徊,突然无声地坠落襟前,她只喃喃地叫了声:“小天……”
  傅小天那高大魁梧的身形却已然消失在屏风之后。
  商辛仁那焦黄的脸庞上也自骤起一阵极其轻微的抽搐,一双眸子愣愣地望着屏风,默然不语。
  显然,他也深深地为这情景所感动,同时对这位盖世奇男的威侯,由衷地涌起无限钦敬。
  半晌,薛梅霞一声轻呼,打破了厅中寂静得令人窒息的空气:“先生!”
  商辛仁倏然惊醒,忙地站起,施礼说道:“既是侯爷公务在身,商辛仁想改天再来拜谒。”
  薛梅霞双目紧紧地盯住他,淡淡说道:“先生不必有所顾忌,请坐。”
  商辛仁仍自犹豫,薛梅霞黛眉微扬,淡淡又道:“我以为先生应该知道,傅侯之所以托辞离去,乃是因为我有几句不愿让人知道的话儿,要向先生请教。”
  商辛仁神情微震,忙道:“夫人原谅,我没有想到。”
  薛梅霞淡淡说道:“先生何不说,根本怕见我,根本就不愿和我多说话。”
  商辛仁忙地再拜:“夫人言重,商辛仁一介草民,怎敢……”
  薛梅霞强自傲笑道:“先生这是骂我?”
  商辛仁倏然垂首,他好像是深慑于这位傅侯夫人的威严。
  薛梅霞淡淡一笑,道:“薛梅霞有事请教,不敢怠慢,先生还请坐下。”
  商辛仁无可奈何地道:“遵命!依言坐下。”
  薛梅霞深注商辛仁一眼,美目突放异采,道:“恕我直言,我觉得先生很善于装扮……”
  商辛仁身形一震,忙道:“我很愚昧,夫人这话……”
  “既然此箫为别人所赠,先生为何骗说乃是家传之宝?”薛梅霞轩眉接问。
  商辛仁暗吁一口大气,“哦!”了一声,苦笑说道:“夫人原谅,商辛仁自有万不得已之苦衷。”
  “我愿意听听先生这万不得已之苦衷。”薛梅霞紧紧进逼。
  商辛仁道:“因为我答应过那赠箫人的托付与叮嘱。”
  薛梅霞道:“既然如此,我不懂先生为什么又不遵守自己的诺言,先生这么做,岂不有点愧对那赠箫之人。”
  “夫人所责极是。”商辛仁赧然苦笑,道:“但我觉得我并没有错。”
  薛梅霞黛眉微扬,道:“为什么?”
  商辛仁略一沉吟道:“因为我自知难逃高明法眼……”
  薛梅霞螓首微垂,凄惋一笑接道:“先生该说乃是因为知道傅侯夫人便是薛梅霞。”
  商辛仁神情一震,垂首说道:“是的,夫人,这也是一个原因。”他说得很低,低得几乎使第二个人无法听到,而且声音有点颤抖。
  薛梅霞一声苦笑,道:“我很怀疑,而且敢断言,这不是原因之一,而是唯一的原因。我原想请教先生为什么不说出这唯一的原因,而反要另托他辞,但我知道,这个问题可能将使先生难以答覆,所以,我改变了主意,以另一问题请教,请问先生,先生早已知道我与那赠箫人之关系,对不?”
  在她意料中,眼前这位中年文士必然不能不点头,殊不料大谬不然,对方竟然微一摇头道:“不,我不知道,但从现在起,我开始有点明白了。”他这几句话答得很妙,妙得使这位诰命一品的傅侯夫人,所采一步紧迫一步,剥茧抽丝的询问方式受到阻碍,徒劳无功,而不得不另觅途径。
  薛梅霞淡淡一笑,道:“是早知抑或是现在方始有点明白,只怕只有先生一人清楚,我不愿也不敢多说,如今再请问先生,那赠箫人该是玉箫神剑闪电手夏梦卿,不会错吧?”
  这一句,他答得也妙,他说:“我只知道他确是姓夏,但却不知他是否即是夫人所云之夏梦卿,更不知他是否是玉箫神剑闪电手,因为我是个读书人,读书人不愿多知恩怨纠结、动辄血腥的武林中事。”
  薛梅霞淡淡一笑,极为平静地道:“先生既知他姓夏,想必是他亲口告诉先生的,那么,他另外还对先生说了些什么?”
  商辛仁略一沉吟,道:“他要我凭此一管玉萧找遍天下,寻访一位绝代巾帼,一位曾与他有过啮臂之盟的奇女子,薛……”有点激动,深注薛梅霞一眼,畏然住口不言。
  但薛梅霞竟然显得异常平静,淡淡一笑,道:“我来为先生接下去,薛梅霞,可是?先生!那么,找到了她又将如何?”
  商辛仁淡淡说道:“告诉她,不必为他苦守,另找终身寄托。”薛梅霞娇躯一阵轻颤,唯神情间依然很平静:“这一点,她早已做到了,而且,是在没有得到先生传话的五年前。但是,她不懂,她不懂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先生传话,而不自己对她说?”
  “很简单。”商辛仁唇边飞快地闪过一阵轻微抽搐,道:“他不能自己来,他更有不得已的苦衷,设非如此,谁不愿见自己心爱之人一面……”
  薛梅霞心中一阵酸痛,最后她到底又忍住了,仍是那么平静地淡淡说道:“我愿意听听他那不得已之苦衷。”
  商辛仁喃喃说道:“因为他身负重伤,命在旦夕,而且在他说完那些话后,就带悲含恨而殁了。”
  薛梅霞想哭,但她却逼出了凄惨一笑,笑得令人心酸断肠:“什么时候?”
  商辛仁道:“就在不久以前。”
  “不久以前?五年前?”薛梅霞娇躯又起颤抖。
  “不!不是五年前,这不久以前只能说是一个月以前。”
  “你胡说!”薛梅霞一双柔荑紧扣漆椅扶手,突然失声。
  “夫人!在下不敢!”商辛仁此刻已能保持平静,淡淡说道:“他的死期,没有人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了。”
  这话说得丝毫不差,薛梅霞无法不信,因为商辛仁是唯一在夏梦卿临死前,见过夏梦卿的人。
  她,缓缓地垂下了螓首,默然不语。
  她的内心里,却是愧疚、痛苦更甚,良心无情地在谴责着她,在夏梦卿死后背誓忘盟他嫁,已然使她愧疚不安;五年来每每思及莫不羞愧难当,更何况那夏梦卿的死才只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也就是说,夏梦卿未死,她已做了傅侯夫人,臂上齿痕宛然犹新,这叫她如何不愧恨痛苦欲绝?
  唯一使她能支持躯壳,苟活至今,只有一个原因,但是这个原因只有她一人知道,她只准备告诉夏梦卿,然而如今,她只有让它永埋心底,因为夏梦卿确已撒手尘寰了。
  她垂首默然。
  商辛仁这时却将—双异采闪烁的眸子愉愉地、紧紧地看着她,目光中包含的意思无人能领会,除了薛梅霞,可惜,她一点也不知道他在看着她。
  他这么凝注着她,直到她抬起螓首,方始飞快地将目光挪开。
  她突然抬起螓首,妙目中射出两道冷电般光芒,苍白的脸庞上充满杀机,道:“你说他身负极重的内伤,显然这是夺去他生命的唯一原因,请告诉我,他是怎么负伤的?”
  商辛仁迟疑片刻,摇头说道:“夫人,很抱歉,这一点,我无以奉告。”
  薛梅霞黛眉微挑,道:“怎么?”
  商辛仁道:“他根本就没有将因何负伤之事告诉我,更不许我多问。”
  薛梅霞突然站起:“我认为这绝不可能,我要为他复仇,希望先生据实相告。”
  商辛仁突然很平静,他看了她一眼,淡淡说道:“夫人能为他复仇,我自愧无力之余,只有感佩!只是,夫人,他的性情夫人应该了解得比我清楚,他不愿因自己的事连累他人,也从来不肯让自己的事假手他人,纵然是关系最亲密的人。”
  “不错!他确是这般倔强。”薛梅霞微颔螓首,妙目如两把利刃,紧紧地盯住商辛仁,道:“看来先生了解他的程度并不下于我,我不明白双方相处没有几天,先生怎能了解他这般清楚?”
  商辛仁神情一震,说道:“夫人,这个并不奇怪,这是他亲口对我说的,他早已料到夫人必会替他复仇,而他又不愿误了夫人一生,所以他对致死原因始终未吐只字。”
  他几次答话,均无懈可击,薛梅霞只有默然,只有在心里暗喑决定,踏遍天涯海角也要查明击伤夏梦卿之人是谁!这不难,因为放眼宇内可能胜过这位已殁奇才者,寥寥无几,不过三数人而已,她要为他报仇雪恨,以减少一点对他的愧疚,良心的自责。
  但是,她至此对她那近乎不可能的想法,仍抱着一线希望,她始终怀疑眼前这位中年文士,因为在这片刻交谈中,她发觉对方除了面貌轮廓外,举动、谈吐,也有点与她那心上人夏梦卿相似。
  除此,她还发觉对方似乎有意躲避着自己的目光,透着一点怕意,尤其,偶尔在快得几近闪电般,她曾瞥见他那一双眸子中隐含着一种光采,这光采曾令她梦魂萦绕,深坠情网,不克自拔;她极熟悉,因为她曾和它朝夕相对,默默传递心曲。五年来,她一直梦寐难忘。然而,这光采却一露于这自称商辛仁的落魄文士一双眸子中。
  有好几次,她几乎忍不住心中的激动,想大胆地一诉,但每到那一刹那间,她又极力忍住了。因为,她没有绝对把握,她不能这般冒昧唐突,她是个已婚少妇,而且是诰命一品的傅侯夫人,她虽不是世俗儿女、庸脂俗粉,但她却不能不顾着礼教的尊严、夫婿的颜面。
  是故,她只有耐着性子等候,等候对方露出破绽。然而,对方始终应对得合情合理,而且天衣无缝,毫无矛盾可寻。
  所以,她仍须多方设法套问,找寻对方那百密一疏的漏洞,面对着这位似乎充满机智的中年文士,她不知能否如愿以偿,但她要耐着性子试,绝不放松、更不放弃。
  她,薛梅霞美目紧紧地盯住中年文士,道:“先生,除了这管千年寒玉箫外,我认为他另外还该托付先生交给我一件更重要的东西,一支紫凤钗,我和他的订情之物。”
  “紫凤钗?”商辛仁喃喃一会儿,点头道:“不错,夫人!他曾经提起过,但他并未将它交给我。”
  “是么?”薛梅霞道:“先生,这就有点不对了,他既肯托付传家之宝的寒玉箫,似乎没有不把紫凤钗托付先生之理。”
  商辛仁仍然很平静,道:“是的,夫人,我知道,我也曾这么想。不过,这也许因为他把紫凤钗视为他唯一爱物,不肯轻易交给别人,而要带着它长眠地下,永不分离吧。”
  这些话,商辛仁似乎言出无心,薛梅霞听来却似字字如利刃,直透芳心,鲜血斑斑,但她丝毫没有怪他的意思,因为她觉得自己不只该受冷嘲热讽,甚至希望有人当面骂她背盟忘誓,—刀一刀地劈死她,这些讽刺的话儿只有使她减少一点心内的羞愧、内疚。
  是故她仍是淡淡一笑,道:“我也希望他能这么做,紫凤钗本是一对,我这里也有一管。可怜钗儿的命运与人同样悲惨,钗分人离,而且那—管更代替了我和孩子,那尚未见过他一面的可怜的孩子……”她声音颤抖、语不成声、余下的话儿化为串串晶莹断肠珠泪,缓缓地,她垂下螓首,唯她那跟角余光却未放松坐在对面的商辛仁!
  商辛仁神情猛地一震,身形一颤,就要站起。刹那间,他又坐定,变得很平静,喃喃地道:“孩子?他还有孩子,是的,这孩子是够可怜……”
  望着薛梅霞一声苦笑,接道:“夫人,我该死,我不该引得夫人更伤心,不过,人死不能复生,还望夫人节哀,勿以泉下人为念,善自珍重,细心抚养两位这点骨血,那么他那泉下英灵也就含笑瞑目了。”
  他开始时的有失镇定,都已落在薛梅霞眼内,她凄惨一笑,道:“是的,先生,我该谢谢你的提醒,我虽然身为人妇,却把那孩子取名忆卿。只是,他未见孩子一面便与世长辞,实在叫人伤心……”
  商辛仁身形倏起一阵颤抖,缓缓地垂下头去。
  薛梅霞心中一阵激动,她几乎肯定了自己的想法,但是她仍不敢造次,美目盛射异采,道:“怎么?先生敢莫是不舒服么?”
  商辛仁神情又是一震,“啊!”了一声,猛然抬头,双眼已微现红意,忙道:“没有什么,夫人,不是,夫人,我只是觉得有点头昏,这是老毛病了。”显得有点语无伦次。
  薛梅霞深注着他,蹙眉说道:“想必是先生长途跋涉,过于劳累了,来人。”
  屏风后,应声走出一名青衣美婢,裣衽垂首,听候吩咐,薛梅霞吩咐道:“收拾听风轩,请商先生早些休息。”
  商辛仁忙地站起,急急说道:“夫人,这万万不可,我立刻就要告辞。”
  薛梅霞淡笑说道:“先生一人出门在外,客栈之中,多有不便,千里奔波,为的是找薛梅霞,薛梅霞若不留先生盘桓两天,岂不要被人批评不通人情,不知礼数?”
  商辛仁显得更急,道:“夫人好意,商辛仁心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能为夫人效劳,那是我无上荣幸,我看我还是回客栈的好,明日一早,我还有要事,急须离京,万请夫人……”
  薛梅霞淡笑接道:“先生,无论你怎么说,我留你是留定了;晚上,我还有事要向先生请教,而且我觉得该让忆卿见见你这位伯伯……”
  商辛仁神情又是一震,方一迟疑,薛梅霞已挥手向青衣美婢道:“你去吧!请侯爷。”
  深注手足无措的商辛仁一眼:“先生请坐。”
  商辛仁万般无奈,只得重又坐下,显得有点心神不宁、坐立难安。
  薛梅霞看在眼内,脑中电旋,淡淡一笑,道:“先生成家了么?”
  商辛仁呆了一呆,神魂不定地道:“谢夫人关怀,我父母弃世甚早,仕途失意,落魄终年,至今孑然一身,到处为家。”
  薛梅霞微一点头道:“世上有几人能够得意,得意又能几日?先生不必挂怀,傅侯公忙,我,胸无点墨,长子忆卿,次女小霞,久疏教导,先生既无家室之累,我拟聘先生为长年西席,如此傅氏后代既得蒙化育,先生又可免风霜之苦,一举两得,先生万勿推辞。”
  商辛仁忙地站起,急急说道:“夫人,我不学无术,只怕会贻误金玉,同时,我又流浪惯了,不习惯久居一处,这万万不敢从命……”
  一阵豪迈大笑,屏风后转出了神力威侯傅小天,道:“老弟,你又来了,什么事万万不敢从命?”
  商辛仁施礼相迎,叫了一声:“侯爷。”
  薛梅霞微笑说道:“商先生学饱才高,我想为忆卿、小霞聘他为长年西席,不知侯爷的意思……”
  傅小天惊喜大笑道:“这还用问我?你聘定的准是奇才。”
  薛梅霞道:“先别那么高兴,还要看你的面子如何呢?”
  傅小天呆了一呆,道:“怎么?”
  薛梅霞眨动了一下大眼睛,道:“你不是听到他说什么万万不能从命么?”
  傅小天“哦!”了一声,转向商辛仁,尚未开口。
  商辛仁又自急急说道:“商辛仁不学无术,不敢赂误金玉,况且也流浪惯了,万请侯爷成全。”
  傅小天庄容说道:“老弟,我是个粗人武夫,不会说话,也懂得太少,只知道坦诚对人、肝胆相照。老弟,我诚心交你这个朋友,神力威侯你莫去想他,你若看得起傅小天,那么,你就不要推辞。”斩钉截铁,不失豪迈男儿英雄本色。
  商辛仁听得暗自点头,但也更为着急,更加为难,略一沉吟,暗一咬牙,方待再行婉拒。
  薛梅霞却已淡笑接道:“先生,这件事你不必急于答复,好在你要在这儿盘桓几天,过几天,略做考虑后再行答覆不迟,我以为先生该不会令傅侯失望。”
  商辛仁方自一声:“这……”
  “这什么?老弟。”傅小天仰首大笑道:“粗人自有粗办法,听风轩已为你准备好啦,走,咱们瞧瞧去。”一把拉起商辛仁手腕,往后便拖。
  商辛仁臂如鸡肋,似乎弱不禁风,有挣扎之心,苦无挣扎之力,只好任由金刚般的神力威侯拖向屏风之后。
  薛梅霞望着两人背影消失,娇靥上露出一丝微笑,但刹那间,这丝微笑又被一片幽怨、凄楚、痛苦、激动的神色所掩。
  雪白晶莹的玉手,颤抖着拿起几上的玉萧,只那么一瞥两串珠泪雨般坠落襟前。
  她泪眼对箫,喃喃道:“我不信我会看错,更不信你能再隐瞒下去,今晚我带了孩子来见你,孩子总是你的骨肉,你该不会不认……”
  她缓缓地行向屏风后面,手捧玉箫失神落魄,那楚楚可怜的神态,令人不忍卒睹。
  那美好雪白的身影已消失在屏风后。
  那凄恻气氛却依然滞留在这大厅中。
  口口口
  —钩上弦月又爬上蔚蓝的夜空。
  无言地伴着闪烁的群星。
  星月又再次地映入小楼下,那泓清澈的池水里。
  但!星月之旁却失去了昨夜那对相依偎的人影。
  只有一个孤零零的雪白人影,凭栏对月,吹出一缕如泣如诉的袅袅箫声。
  箫声随夜风荡漾飘扬,在今夜如此星月,这般情景,倍觉凄凉、动人。
  和箫声一块儿随夜风飘逝的,是那颗颗晶莹的清泪。
  泪珠涌自那双满含幽怨、烟雾蒙蒙的美目,滑过那雪白冰凉如玉的面颊,自腮边滴落。
  这箫声、这情泪,心碎片片、寸断柔肠。
  伤心箫声,断肠人。
  都只为了古往今来,无人能解的一个“情”字。
  神力侯府盛宴方罢。
  神力威侯傅小天酩酊大醉,小楼中酣睡不醒。
  听风轩中,烛影摇红,对灯独坐着那白衣文士商辛仁。
  他听到了箫声,身形颤抖,泪如泉涌。
  唉!他也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儿。
  读书人都有着一份傻气。
  是耶?非耶?只有他自己知道。
  再看那广大的庭院中,亭、台、楼、榭之旁,林木花丛之中,人影憧憧,尽是些一色黑衣劲装的威猛大汉,戒备森严,如临大敌。
  为什么?难道怕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跑掉不成。
  这也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明白。
  箫声越来越低,如一缕游丝,轻轻地滑过夜空。
  终于停在吹箫人儿的唇边。
  一刹那间,万籁俱寂,星月默然。
  只有轻微的声响来自树间,那是夜风拂动了枝叶。
  哪凭栏吹箫的雪白人影轻轻地飘回小楼,又轻轻地飘了出来。
  怀中多了一个粉装玉琢,酣睡未醒的幼童。
  大眼睛、长长的睫毛、苹果般的小脸蛋,像极了那雪白人影之人。
  但那双入鬓剑眉,悬胆小鼻及那张充满倔强、高傲的小嘴儿,却不像神力威侯傅小天!
  雪白人影有如一缕淡烟,极其轻盈灵妙地越过那排朱栏,落向小楼之下,又滑过漫回雕廊,消失在彼端尽头。
  转瞬间,又出现在听风轩的一排朱栏之内。
  轩内灯火摇曳,寂然无声。
  一只雪白晶莹的柔荑,带着轻微的颤抖,推开了听风轩那两扇未拴的长门。
  突然,她愣住了。
  房内只有烛影空白摇曳,人,她想要见的人,白衣文土已不知去向。
  她急急地奔向桌前,以颤抖的心情、颤抖的双手,拿起了一张墨渍未干的亲笔信和一支栩栩如生的紫凤钗。
  信上是龙飞凤舞、铁画银钩的数行狂草:
  “紫凤有归,莫为情苦,人生百年。春梦一场,须看得开,看得破。来去无痕,人箫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旁边还有数行小字:
  “得夫如此,尚复何憾?傅侯人中英杰,胜过夏梦卿百倍,望善抚一点骨血,莫使泉下人长恨九幽。玉箫不祥之物,未敢留此,我已取去,谨以紫凤枉留奉,望双凤合壁,祝相偕白首。
  商辛仁百拜”
  她心更碎,肠更断,呆立灯前,手抖、心颤、泪流。
  一阵喃喃语声滑自她那双失色的香唇:“商辛仁?伤心人?他是伤心人,我早该想到了,但你可知我更断肠。从此天涯永相觅,务使紫凤飞成双……”
  那雪白美好的人影又轻轻地滑出听风轩,穿过雕廊,消失在夜色里。
  听风轩中一切如旧,只少了那支紫凤钗,那张令人心碎、肠断的薛涛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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