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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鳳釵
  作者:獨孤紅
  第一章 萬裏江湖一人歸
  第二章 疑是深閨夢裏人
  第三章 煙雲往事一夢中
  第四章 舊夢方回又驚魂
  第五章 舊情難忘走單騎
  第六章 腥風血雨芳蹤渺
  第七章 北邙鬼域地下宮
  第八章 八方風雨會中州
  第九章 反目不認枕邊人
  第十章 原是昔年一故人
  第十一章 回疆驚變動帝都
  第十二章 為義千裏送玉人
  第十三章 難得世間奇女子
  第十四章 撫慰重臣夜相探
  第十五章 風吹芳心起漣漪
  第十六章 宦海奇英入江湖
  第十七章 突來怪人獻毒計
  第十八章 虎將良纔對談兵
  第十九章 疑雲重重武林帖
  第二十章 玉女傷情奇峰起
  第二十一章 明爭暗鬥顯心機
  第二十二章 驚睹可憐薄命人
  第二十三章 為名利你爭我奪
  第二十四章 戰鼓雷鳴動天地
  第二十五章 恩怨情愛一夢中
第一章 萬裏江湖一人歸
  晚秋的天氣,一片肅殺蕭條景象。
  金黃色的枯葉,片片自樹梢跌落,有的飄然遠揚,有的輕輕地落在地上,悄悄地不帶一絲聲息。
  西風裏,一抹血紅的夕陽,灑照在這條古道上。
  古道上渺無人跡寂然無聲,衹有夕陽、西風:肅殺、蕭條、枯葉片片。還有那遠近十餘株枝椏光禿,在西風裏掙紮,色呈慘白的白楊。此情此景,委實能令一個感情豐富的人抒嘆感傷,傷,心酸而潸然淚下。
  然而更令人難忍熱淚的,是一聲突如其來,隨西風飄過的長嘆,這聲長嘆極其輕微,但卻包含了無限令人無法捉摸的東西,沒有人能說出那是什麽,衹是,聞之倍覺心酸……
  驀地,西風又飄過來一陣緩慢輕微的得得蹄聲。
  隨着這陣劃破寂靜的蹄聲,古道遠方幕色中,漸漸地出現了一人一騎。
  西風,又飄送過來一陣吟哦:
  “枯藤、老樹、昏鴉。
  小橋、流水、人傢。
  古道、西風、瘦馬。
  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吟聲輕微斷續,也許是藉那陣陣西風,才能傳得很遠、很遠,字字清晰。
  但悲愴、凄涼,較那聲長嘆包含得更多。
  如怨、如慕、如泣、如訴……
  這一人一騎,在暮色西風裏緩緩地行着。
  近了。
  那是一匹瘦馬,皮包骨,白毛稀疏脫落,而且泥濘斑斑:垂着頭,一步一步地嚮前邁進,狀如不勝負荷,令人不忍卒睹。
  馬上的人則是一位面色焦黃的中年文士,神色頽廢,雙目無神,恍似大病初愈。
  一襲原本雪白的儒衫,如今也已色呈灰黃,好像經年未洗,滿頭滿瞼俱是塵土。
  馬後,搖晃着一個書篋。書篋裏,一管通體雪白晶瑩的玉簫,衹露出了幾寸。
  顯然,這一人一騎是飽經風塵,長途跋涉至此,纔顯得那麽憔悴,那麽疲乏不堪。
  突然,瘦馬略一跳動,停下了四蹄。
  一聲輕若遊絲的喃喃細語,隨之飄蕩在暮色裏:
  “滿身風塵,滿心憔……
  猛擡頭,舊地重到。
  殘陽西風裏,瘦馬行古道。
  人斷腸,景蕭條。
  刻骨深情一夢裏,對此如何不淚拋。”
  傷心辭句,斷腸人,一聲長嘆,雨點般的熱淚隨着西風遠逝。
  蹄聲又起,一人一騎嚮着坐落於遠方暮色中,那宏偉肅穆的城池緩緩行去。
  方行不出十丈,突然,這一人一騎適纔出現的方向塵頭大起,蹄聲大做,十餘匹高頭健馬快如閃電飄風疾馳而來。
  那中年文士卻是頭也未回,緩緩地將馬兒馳嚮道旁,讓出路來。
  轉瞬之間,十餘匹健馬已追上了這一人一騎,鐵蹄捲起了陣陣塵土,風馳電掣般自這一人一騎身旁掠過。
  任它灰塵彌空,任由滿路的塵土飛拂一身,那中年文士仍是低着頭,策馬緩行,生似他不屬於這個世界。
  就在雙方交錯而過的剎那間,那十餘匹健馬群中突然傳出一聲輕咦,一陣馬嘶起處,那十餘匹健馬一齊飛旋,突然停下,好精湛的騎術!
  原來,這十餘匹健馬上,全是腰懸長劍的大漢,一個個都是衣着講究、氣宇昂然、雙目放光、威猛絶倫。
  尤其是為首的一匹火炭般的赤馬上,那位環目虯髯的錦袍大漢,眉宇間更流露着一種懾人威嚴,氣質非凡,直令人不敢仰視。
  那華貴裝配,人如虎,馬如竜,一比之下,更顯得中年文士的寒傖、柔弱。
  但是中年文士對橫於道中的十餘匹鐵騎竟然視若無睹,仍然策動他那匹瘦得可憐的坐騎,低着頭緩緩地行進。
  那為首的錦袍大漢,望了望這一人一騎,啞然一笑,微一搖頭,道:“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數年遍尋天下,毫無所獲,不意今日竟在這兒遇上。朋友,我想打擾片刻。”
  那中年文士呆了一呆,突然勒住馬繮,緩緩地擡起頭來,看了對方一眼,滿面惑然道:“這位,可是喚我麽?”
  那銀袍大漢一笑說道:“這條路上我們尚未看見第二個人!”
  那中年文士“哦!”了一聲,道:“在下與足下素不相識,不知……”
  錦袍大漢一笑說道:“相逢何必曾相識,我有件事兒想和閣下商量一下!”
  那中年文土呆了一呆,道:“閣下請講。”
  那錦施大漢望了對方那馬後書篋一眼,道:“拙荊性喜音律,愛簫成癡,我不惜重金遍尋海內,但所獲均屬凡品,無一能令拙荊滿意。今見閣下書篋中這管玉簫頗為不凡,不避唐突,想請閣下割愛,我不惜千金,不知……”
  那中年文士接口道:“閣下目力如神,我這管玉簫確非凡品,然此乃祖傳,恕我難以從命!”說罷,策動瘦馬,就要行進。
  那錦袍大漢忙一搖手,道:“閣下慢行。”
  中年文士又勒住馬繮,蹙眉說道:“在下說過,恕難從命!”
  那銀袍大漢頗為窘迫地一笑說道:“閣下雅人,以金易寶那是褻讀,這樣行不,閣下若肯割愛,我願以一件傢傳至寶奉贈如何?”
  中年文士深註對方一眼,道:“閣下愛妻情深,委實令人感動,在下文武兩無所成,身無長技,更無大志,但是生平亦唯愛音律,此簫又係祖傳,故敝帚自珍,愛逾性命,便是傾天下之所有,在下也不能割愛。”
  錦袍大漢尚未開口,身旁一名勁裝大漢突然沉聲說道:“好大的口氣,區區一管簫兒能值幾何?我傢主人衹是看你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故纔好言相商,你最好不要太不識相!”
  中年文土霍然色變,凝註那勁裝大漢,方待發話,那錦袍大漢已忙將哪大漢斥退,馬上拱手,歉然一笑,說道:“下人粗魯,失禮冒犯,先生雅人,必能容之,我這裏謹代謝過……”
  話鋒微頓,略做沉吟,毅然又接道:“正如閣下所說,我愛妻情深,遠勝於愛我自己的性命,強搶掠奪,我不屑為!不過閣下若是執意不肯割愛,我為了愛妻,也就不得不強行購取了,還望閣下三思。”
  中年文士聞言臉色又變,冷冷一笑,道:“視閣下不似一般俗人,怎地也做此語?豈不聞君子各有所愛,不奪人所愛,百無一用是書生,但書生尚能不屈於威武,閣下苦是不顧身分,自信下得了手,那麽,請!玉簫在此,伸手可得。”雙目緊緊地凝註對方,神色冷漠,不言不動。
  錦袍大漢大感窘迫,以他的身分,豈肯動手強奪人傢手中之物,但自己的愛妻又是愛簫成癡,此簫更是舉世難尋其二,如若錯過,豈不遺憾終生?為難之下沉吟不語。
  驀地裏,一聲粗獷大笑:“爺,您還猶豫怎地?”
  一名大漢揮舞着長鞭,鞭梢恍若蛇,閃電般飛鄭嚮半露在書篋外的那管玉蕭。
  中年文上冷冷一笑:“強取豪奪,何異草寇?北京城原來是這麽一種地方,怎不令人失……”
  “望”字未出,錦袍大漢突然嗔目一聲大喝:“住手!”
  揮掌遙拂,“啪”地一聲,長鞭應手而斷,那名大漢竟也被震得身形連晃,險些墜下馬來。
  接着深註中年文上一眼,喟然一嘆,道:“君子有成人之美,閣下……唉!”滿面懊喪,一揮手,率衆疾馳而去,鐵蹄動地,捲起千丈黃塵,轉瞬不見。
  中年文士一直望着哪十餘健騎消失,始搖頭一嘆,說道:“算你見機得早。”突然又神色一變,無限的惆悵、黯然,目光呆視着前方,喃喃自語道:“我這是何苦?他說得不錯,君子有成人之美,他是為了愛妻,我又為了誰?自己抑或是她?……”
  “真巧,他那愛妻也是個性喜音律,愛簫成癡的人兒。可是我哪愛簫的人兒卻已投入別人的懷抱,怪誰呢?天?她?我?……”一聲自嘲苦笑,策動了瘦馬緩緩嚮前馳去,漸漸地消失在低垂的暮色中。
  一彎上弦月,從一片淡雲中露出了金鈎。
  夜空中群星閃爍,淡雲朵朵,晚風輕拂,夜涼如水。
  北京城內早已萬傢燈火,明滅掩映,街道上更是熙來攘往,熱鬧非凡。
  八大鬍同,是走馬王孫折柳章臺的好去處。
  天橋,則是竜蛇雜居,無奇不有的好所在。
  這是帝都城開不夜最熱鬧的一方。
  然而,在靠近紫禁城一帶,卻又是這帝都寧靜冷清的另一面。
  ***
  這是一座遠離喧囂,很大,又宏偉的院落。兩扇朱漆大門緊閉着,鐵環映月生光,青石石階十二級,左右對峙着兩尊巨大的石獅子。神態威猛,栩栩如生。
  兩個瓜形巨燈分懸大門兩側,照得大門口光同白晝,毫發可見。
  藉着燈光,老遠地便可看見門頭橫匾上那四個鐵畫銀鈎的朱紅大字:
  “神力侯府”
  侯門一人深似海!一點也不差,這片院落便不知深有幾許。稠密的林木中,但見燈光閃爍,在微明的月光下,也可以從陣陣夜風掀開的樹海中,看到幾角飛檐廊牙。
  顯然,那樹叢中,蜿蜓麯折的小徑漫回處,青石小橋所指處,必然是亭、臺、樓、榭,一應俱全。
  天上神仙府,人間王侯傢、裏然不錯,這庭院建築得幽深宏偉、美輪美奐,煙農漣漪,恍若仙境。
  後花園中的一座精雅小樓上,燈光猶亮,蓋過了那柳梢的一彎冷月。
  由半掩的輕紗中內望,小樓內,香冷金猊,被翻紅浪,牙床玉鈎,錦帳低垂。
  臨窗一張亮漆桌上滿是書册,筆硯之旁還放置着一本雪白薛濤箋。
  榻頭粉壁上,懸挂着一柄斑斕古劍,古劍之下一張漆幾上,卻放着一支通體雪白的古玉笙。
  房內金猊中輕煙裊裊,蘭麝幽香飄傳夜空。
  顯得那麽美,那麽寧靜。
  房外,朱欄上,正憑倚着一位身着雪白輕紗晚裝的人兒,那是一位風華絶代的少婦。
  月色映着燈光,照在她那白皙晶瑩的肌膚上,隱隱地有一種惑人的光采。
  她有着一對清澈而深邃的眸子,一雙遠山般黛眉,瑤鼻櫻唇,一笑就會露出一口貝齒。
  秋水為神,玉骨冰肌,清麗出塵,她美得令人幾疑天仙小謫塵寰,尤其是在這畫般的仙境裏。
  夜色美、夜景美、人兒美,唯一美中不足的,該是那白衣少婦一對望月發愣的眸子裏像是蒙上了一層薄霧,而且黛眉深蹙,眉宇間充滿難解的憂愁,嬌靨上也是那麽冷得如同冰霜。
  夜涼,而靜,她也獨自憑欄,愣愣地望着那一鈎新月,不言不動,這片美景整個兒地凝結在靜中。
  夜色似水,景麗如畫,人美如仙。
  驀地一聲輕嘆劃破寧靜的一切,一個銀鈴般無限甜美悅耳的低吟,自那白衣少婦的櫻口裊裊而出:
  “櫻桃落盡春歸去,
  蝶翻輕粉雙飛,
  子規啼月小樓西。
  玉鈎羅幕惆悵暮煙垂。
  ……望殘煙草低迷,
  ……空持羅帶,回首恨依依。
  ……何時重聽玉驄嘶,撲簾飛絮,依約夢回時。
  閑尋舊麯玉笙悲,關山幹裏恨,雲漢月重規……”兩排長長的睫毛一陣翕動,兩串晶瑩珠淚滑過玉面,無聲墜落。
  好傷心的辭句,看來她是個斷腸的人兒。
  聽
  “多少淚,斷頰復橫頤。心事莫將和淚說,鳳筆休嚮月明吹,腸斷更無疑。”
  吟聲方了,舉袖就待拭淚,突然背後響起一個輕柔話聲:“梅霞,又在獨自憑欄,望月垂淚了,不怕我心碎麽?”
  白衣少婦嬌軀微震,忙自拭淚回身,整衣襝裧:“侯爺,您回來了,恕妾身……”
  “梅霞,你又忘了。”一個強而有力的大手,無限憐惜地將她輓起,將她攬過,替她輕輕地拭去嬌靨上的淚漬。
  她激動地:“侯爺,您……”
  “你聽我說,梅霞。”月光下現出一個魁梧的影子,緩緩地擁着她走嚮朱欄:“我不知說過有多少次了,我們是結發夫妻,為什麽不能像一般人那麽隨便?那麽親近?梅霞,你是我的愛妻,應該深知我的性情,我耿直、純厚,有時粗魯的令我自己討厭,但我不喜歡那些什麽侯爺、夫人的稱謂,你為什麽不像我叫你梅霞一般地叫我小天?這多親切、多動聽!難道你不願意?我怕聽那顯得生疏的侯爺,我寧可不要這個頭銜。”
  “妾身……”
  “不,你。”
  “是!我不是不願意,而是……”
  “沒那麽多理由,梅霞,既然願意,那麽叫,叫吧!我在靜靜地等着聽。”
  “小,小天。”聲音微帶顫抖,一抹飛紅掠上她那如花嬌靨,不由自主地將一顆烏雲螓首埋嚮那寬大強壯的胸膛。
  “嗯!”那高大的人影也自微微的一顫,那強而有力的手臂將她攬得更緊了。有點兒像自言自語:“梅霞,梅霞,你知道我等了多久?五年來,你知道我多麽渴望你能這麽叫我?五年來這是第一次。梅霞,今後永遠這麽叫我,行不?我們是夫妻,不必那麽拘束,要像一般夫妻一樣,知不?……”
  “我知道,小天,我會的,永遠都會,但衹能在人後,像現在一樣。”
  那高大人影豁然大笑,聲震夜空:“當然,傻孩子,當然是在人後,就像現在一樣,唉!我真討厭見那些嘴瞼,我們永遠像現在一樣該多好。生生世世為夫婦,衹羨鴛鴦不羨仙。梅霞,你記着,有一天我會帶着你,就衹我們兩個,什麽都不帶,遠遠地離開這兒,另外找個地方清清靜靜地過一輩子……”
  她有點嬌嗔:“什麽都不帶?衹有我們兩人?”
  他沉醉在甜蜜中,顯然還沒有發覺:“嗯!就衹我們兩人,什麽都不帶。”
  她突然仰起螓首,嬌笑說道:“我們的兩個孩子呢?”
  “噢!”他失笑了,一邊用他那蒲扇般大巴掌拍着頭,一邊道:“該死,該死!還有我們的憶卿、小霞,對不?我們兩人的心頭之肉當然永遠和我們在一起。”
  她滿意了,嬌媚地望了他一眼,就要緩緩垂下螓首。
  突然,他伸手托住她的粉頷,道:“梅霞,剛纔為什麽哭?是不是又在想夏……”
  “小天!”她如遭蛇嚙,一聲尖呼,花容倏變,掙脫他的手臂,疾退幾步,一雙玉手掩住嬌靨,顫聲說道:“小天,不要提他,不要提他,你忘了我不準你在我面前提起他……”顯然,她是被觸動了心中的創傷,無限悲痛,嬌射一陣輕顫,終於低聲飲泣起來。
  他無限歉然,無限愛憐,走過去又輕輕地將她攬入懷中,輕撫着她那滿頭秀發,默然不語。
  半晌,方始一聲低喟:“原諒我,梅霞,我無意刺傷你,我衹是不明白,這麽多年你怎麽一宣忘不了他,難道說我對你的愛不夠?仍不夠使你忘了他?梅霞,看看我,我現在是你的丈夫,我不能讓你這麽痛苦,梅霞,你是因為他的去世而嫁給了我,我感激你,若非如此,我也不敢……”
  她突然失聲悲呼:“小天,別說了,別說下去了!我知道,該感激的是我,我更慚愧……以前的不提,現在薛梅霞是你傅小天的妻子,她卻仍然難忘那死去的夏夢卿,她自己覺得可恥,小天,因為她對你不貞……”
  “梅霞!”他突然一聲沉喝,將她哪雙粉臂抓得緊緊地:“你冷靜點,梅霞,更不準卻說,你知道這會令我難受!海霞,別提以往了,那是過眼雲煙,讓它過去吧!我雖未見過他,但卻久仰玉簫神劍閃電手之名,更知道他是宇內第一奇才,強過我許多:但是,梅霞,衹要我們能幸福地過活,他那在天英也會瞑目的……”
  “不,小天,你纔是天下最不平凡的奇男子,你知道我過去的一切,卻仍是這麽愛我,我慚愧,永遠歉……”
  “梅霞,瞧你,又來了?我們不談這些了,讓我們談些別的,我剛想起適纔在城外碰見的一件事,那個窮酸倔強得令人佩眼,確是少見……”
  那白衣少婦蹙眉接道:“讀書人多半很文弱,但每個讀書人卻都有一股書呆子硬脾氣,看來你又去惹人傢了,對不?”
  那高大人影此刻已完全露在燈光與月光下,正是那環目虯髯、威猛絶倫的錦袍大漢。此刻,他已換上了一襲綢質青衫,袖口微捲,筋肉突起,豪壯中顯出幾分瀟灑意味。但見他微一點頭,環目炯炯,凝註在白衣少婦那一張吹彈欲破的清麗臉龐上,笑道:“你說得不錯,我是惹了他,但誰叫你愛簫成癡?誰又叫他有一管舉世難尋的上好玉簫?”
  白衣少婦神色間突然掠過一片難言的喜悅,道:“真的?舉世難尋,你不覺過於……”
  “過於誇大其辭,是不?”神力威侯傅小天一笑道:“一點也不,這許多年來受了你的熏陶,我自信品簫的眼力已是不差。他那管玉簫通體晶瑩雪白,不帶半點瑕疵,我一眼就能看出那是出自名匠之手,而且是琢造自一塊千年寒玉:因為這等炎熱的天氣,他那匹瘦馬又經過長途跋涉,竟然一絲汗跡也沒有。”
  白衣少婦喜道:“如果你看得不差,那果真是舉世難覓其二,因為千年寒玉簫舉世衹有一支……”
  驀地,她神情大變,嬌軀猛震,急急接道:“小天,他是個讀書人?沒錯麽?什麽樣兒?”
  傅小天呆了一呆,突然縱聲大笑:“霞,我看你是永遠忘不了他……”
  她一陣輕顫,嬌靨上閃過一絲難以言喻的表情,緩緩地垂下螓首。
  傅小天呆了一呆,目光中一片愛憐,神色中無限歉疚,摟在她腰間的哪衹手臂緊了緊,道:“霞,別生氣,開玩笑的,人死焉能復生?其實你也太癡了……”輕喟一聲,接道:“聽我說,霞,他是個一身雪白儒衫的中年文士……”
  她嬌軀又是猛地一震,飛快地擡起螓首。
  →OCR小組掃描、OCR,←傅小天又道:“衹是那張立該俊美絶倫的臉兒卻又黃又醜,我覺得很不相襯。”
  一絲黯然之色掠上那張清麗如仙的嬌靨,她大為失望,難過得想放聲痛哭,然而在失望之餘卻免不了感到安心,一顆猛跳的芳心,漸漸地又恢復了正常。
  她現在簡直生活在矛盾裏,極希望住一大奇跡出現,他會突然站在自己面前,甚至風聞他再規武林。但奇跡總是微渺得可憐,而且就以這件事情來說,更是荒謬得可笑,因為早在六年前,武林中已遍傳他的死訊,這些年來,怕不俠骨早隨草木同朽了。
  但是她也不希望再看到他,因為,無論怎麽說,她到底還是負了他,不但沒有自絶殉情,追隨他於地下,而且並未能為他守身如玉,終於嫁給了這位權極一時、富可敵國的神力威侯傅小天。她這位候門丈夫,無論在哪兒,即是在御前,也仍是不減他那豪壯的俠風。對她,更是百依百順,情深似海,愛逾自己的性命,使她永遠難忘,也最使她感動的,是他那句:“霞,我寧可什麽都不要,就是不能失去你。”雖然,她時常因懷念那死去的他,而極為痛苦,但她卻絶不能否認正生活在無比的幸福中,得夫如此,尚復何求?
  對死去的那位武林第一奇才玉簫神劍閃電手夏夢卿,如今,她的愧疚比愛更多,設若他突然出現在她面前,她又有何面目見他?
  她自己也知道,她癡得可笑,也癡得可憐,但現在卻有一點使她難以釋然,想起來,她的心就會一陣猛跳,那就是:千年寒玉簫舉世衹有一支,怎會落在他人之手?莫非……
  不可能,人死絶不能復生,更何況那中年文上形相差得太多。
  可是,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呢?
  如果那真是一支千年寒玉簫,定可由此人口中得到一些她想要知道的事情。
  她又陷入矛盾,她希望自己的丈夫是看錯了。
  然而,她又希望那真是那管千年寒玉簫。
  一時間腦中閃電飛旋,百念恍如浪濤,洶涌澎湃,此落彼起!
  為此她沉默了,衹把那雙蒙着一層薄霧般的眸子,呆呆地凝註茫茫夜色出神!
  過了半晌,她突然輕輕地叫了一聲:“小天。”
  傅小天無限溫柔地:“嗯,怎麽?”
  她暗地一咬銀牙:“我想見見哪讀書人,你能不能答應?”
  傅小天呆了一呆,走前一步伸手扶上她的香肩,微一蹙眉:“霞,你懷疑……”
  她轉過嬌軀,伸出一雙晶瑩雪白的玉手,凄婉一笑:“不是懷疑,而是一種潛在的希望。無論如何,小天,你放心,我已是你的妻子,而且,我們也有了孩子。”
  傅小天不禁赧然,苦笑一聲,道:“霞,你別誤會,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相信你……”
  一絲愧疚襲上心頭,她忙自接道:“告訴我,你答應不?”
  他略一沉吟,毅然點頭:“行,不過……”
  “你擔心找不到他?”
  傅小天道:“是的,你不覺得北京城大了些?”
  嬌靨上的神色,已難掩心中的激動,她微微一笑,道:“北京城確是不小,但要問你是否真的願意讓我見他?”
  傅小天坦然說道:“你應該知道我不是這種表裏不一、心胸狹窄的人。”
  她柔婉的一笑,道:“那就容易極了,就任你神力威候四個字,我認為可以在北京城裏找到一根失落的針。”
  傅小天不禁失笑:“梅霞,你太看得起這四個字了,告訴我,你想在什麽時候見他?”
  她略做沉吟,道:“找人不容易,我不急。”
  傅小天微微一笑道:“我傾這神力侯府之力,再找紀澤幫個忙,明天我就想把他交給你。”
  她微一蹙眉,道:“我覺得這點小事,不值得驚動九門提督。”
  傅小天翻腕反抓兩衹柔荑,緊了一緊:“是的,霞,但你要知道這是為了你,為了你我就是驚動聖駕也不為過。”
  她顯然為這一句樸實無華,但卻包含海般深情的話兒所感動,嬌軀一陣輕微抖動,仰起嬌靨,妙目凝睇,淚光盈然,顫聲說道:“小天,你為什麽要對我這麽好?你叫我如何報答……”
  緩緩地,一個如綿嬌軀偎嚮哪既寬又闊、強而有力的懷抱中。
  他伸出大手,輕輕地撫摸着她的滿頭秀發,虎目呆呆地凝註樓外那茫茫夜色,喃喃地說道:“霞,這是我應該做的,我不要你報答,衹要你生生世世永遠這麽喚着我。”
  她嬌軀又是一陣輕顫,沒有說話,但卻偎得更緊,無言勝有言,這已勝過千言萬語。
  他滿足了,虯髯滿布的黑臉上浮起了一絲甜蜜、安慰的微笑。
  兩個長長的人影,由樓上映射到樓下院中一池緑水中,旁邊是那水底一鈎新月。
  一陣晚風過處,平靜的池水起了一陣漣漪,月影晃動,人影跟着漸漸模糊……
  ***
  天方破曉,北京城依然很寂靜,人們仍然在酣睡中,光綫薄弱,微微有些亮光的大街上,顯得異常空蕩,空蕩得看不到一絲人影。
  有的衹是幾片紙屑,被清涼的晨風吹拂得時東時西,滿地飄岑。
  空然一陣隆隆之聲,劃破了寂靜的晨空。
  神力侯府後面的兩扇鐵門緩緩地嚮內打開,數十健騎馱着數十精壯的黑衣大漢,一陣風般疾衝而出。
  剎那間,得得蹄聲響徹了半個北京城,那晨間的一份寧靜頓時蕩然無存。
  那數十鐵騎一出侯府後門,立刻散為十餘路,分別馳入不同的街道。
  又是一陣隆隆之聲,兩扇鐵門又自緩緩關上,這裏重歸寂靜,但北京城各個角落,卻響起了蹄聲。
  北京城西,一傢名喚悅來的客棧內,靠後院東北角那間客房裏。
  一個面色焦黃的中年文士正自擁被平坐,手裏把玩着一支通體晶瑩雪白的玉簫,不住的撫摸,呆呆地出神。
  兩衹眸子有點微紅,看來他似是徹夜未眠,因為幾上的一隻白燭已衹剩下寸許一段,猶自亮着,蠟淚流滿幾面。
  他雙眉蹙得很緊,突然之間,眉梢卻微微地揚了一下,但衹一凝神,隨即又恢復了剎那前的神態。
  片刻之後,一陣急促的蹄聲由輕微而漸清晰,由遠而近,轉瞬間自客棧門前疾掠而過,漸漸地又漸去漸遠……
  顯然,這一陣蹄聲驚醒了客棧中猶自酣睡的人們,別的客房裏,接二連三發出了聲響。
  中年文上似乎深覺這陣蹄聲不該打斷了他的沉思,但他卻無可奈何,低嘆了一聲,翻身吹熄了幾上殘燭,隨手將玉簫置於枕下,準備躺下。
  但一陣急促的步履聲卻於此時響起,直奔後院而來。
  緊接着,院中響起了店主的吆喝:“各位,請起了,查店的官爺馬上就到了。”
  “各位,請起了……”
  又吆喝了兩遍,中年文士似是極為不耐,一聲長嘆,狼狽地一掀棉被翻身下床。
  腳方着地,那步履聲已到了他的門前,他方一蹙眉,門上已自響起了一陣輕微的剝啄聲:“相公,您起來了麽!”
  中年文士蹙眉側首,嚮着門外說道:“有你這麽幾聲吆喝,足可震動整個帝都,我焉能不起?”
  門外那人幹笑一聲,道:“真對不起,驚醒您的好夢,我可否進來說話?”
  中年文士雙眉一聳:“請進。”
  門外那人應聲推門而入,一進門便是連連打拱做揖,無限歉然地賠笑說道:“相公您多包涵!驚醒各位好夢,情非得已,實在是因為查店的官爺們馬上就到了。”
  中年文士冷冷說道:“這個我知道,但設若天天如此,日後誰還敢來北京投店?”
  那人賠笑說道:“相公說得是,設若天天如此,北京城這些客棧就非關門大吉不可,但好在十餘年來從未有過,這還是頭一遭。”
  中年文士神色中露出了詫異,“哦!”了一聲,說道:“原來這衹是頭一次,你知道為什麽這般興師動衆麽?”
  那人微一搖頭,道:“這的確是前所未有的,神力侯府與九門提督府的差爺們全都出動了,而且還是挨傢挨戶,以我看,大概是要拿人。”
  “拿人?”中年文士一笑說道:“北京城那些小衙門是幹什麽的?何勞神力侯府與九門提督府健騎盡出?豈不有點小題大做?”
  那人忙一搖手,道:“相公,相公您雖然是飽讀詩書,滿腹經綸,這一方您可是門外漢!北京城臥虎藏竜,能人輩出,形色極雜,若是來個江洋大盜,小衙門別說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也不敢哼一聲。”
  中年文士又“哦!”了一聲,揚眉笑道:“這兩個大衙門不但敢哼,而且敢拿人,足見他們行嘍?”
  “這一點也不假。”那人極其嚴肅地點頭說道:“相公有所不知,不要說傅侯與紀大人各是一身神鬼莫測的武功,馬上馬下萬人難敵,就是這兩個府中的差爺們,又哪一個不是驍勇善戰、以一當百?尋常武林人物根本不敢輕捋虎須,個把江洋大盜那必然是手到擒來。”
  中年文士又“噢!”了一聲,微笑不語。
  那人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中年文士突然一笑說道:“店主東,你看我可像江洋大盜?”
  那人聞言一驚,呆了一呆,忙道:“相公,您莫要開玩笑,相公文質彬彬,一派斯文,衹怕難有縛雞之力,怎會是……”
  中年文士微笑接道:“百無一用是書生!店主東,你既已看透了我,那麽你還有什麽不放心的?”
  那人聞言大窘,搓手連連,不知所措。
  原來,他委實對這中年文士有點不放心,因為這位中年文士是外地人,他老覺得這位中年文士和一般讀書人有點不同,但究竟哪兒不同他卻又說不上來。
  而且北京城裏藏竜臥虎,他暮迎南北,朝送東西,接觸過的武林人物也不在少數,更知道越是不起眼的人越厲害,尤其是書生、婦女。
  半晌,他方始漲紅着一張臉,窘迫萬般地躡嚅說道:“相公,您真會開玩笑,我豈敢,我眼雖老卻未花,像相公這般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
  就在這時,前院突然傳來一陣呼喝。
  那人神情一驚,忙道:“相公,可能是差爺們來了,我出去看看。”
  中年文士一聲請便尚未出口,那人已然步履如飛地,急急忙忙出房奔往前院,看得中年文士忍不住搖頭啞然失笑。
  他這裏剛剛坐下,忽聽一陣腳步聲又嚮這邊奔來,心知是神力侯府與九門提督府的人走進來了。
  擡眼望去,衹見店主面色如土地陪着兩個黑衣大漢走進後院,而且,直奔自已房門。
  他呆了一呆,微一蹙眉,緩緩站起。
  他上前擋在門口,冷冷地看了兩個黑衣大漢一眼:“兩位有何見教?”
  店主搶前一步,兩條腿直打抖,驚駭地望着他,顫聲說道:“相公,這兩位是神力侯府的差爺,他兩位一進門便說要找像相公……”一眼瞥見兩名黑衣大漢犀利目光正緊緊地盯住自己,禁不住一個寒噤,倏地住口不言。
  中年文士暗暗一聲冷哼,忖道:人言畏官如虎果然不差,可悲、可憐……
  但聞居左那名黑衣大漢道:“像麽?”
  居右那名黑衣大漢應道:“分毫不差,準錯不了。”
  此言一出,那店主面色更形慘變,更哆嗦得厲害。
  中年文士呆了一呆,念頭尚未及轉,那居左黑衣大漢已然嚮他發話道:“朋友,我傢侯爺想見見你,請你立刻收拾一下,跟我二人往侯府一行。”
  中年文士為之大訝,但表面上仍是不動聲色,道:“兩位可知道我是誰,姓什麽、叫什麽?”
  那居左黑衣大漢一怔說道:“不知道。”
  “就是了。”中年文士淡淡一笑說道:“兩位不知我姓什名難,我無此殊榮,與你傢侯爺更是素昧平生,二位可叫我如何奉召往謁?”
  這讀書人果然不同於一般讀書人,單這膽量已非一般讀書人可及。
  那居左黑衣大漢頓即為之怔住,一時不知所云。
  那居右黑衣大漢卻微微一笑,道:“先生不必多疑,我傢侯爺完全是一番好意……”
  中年文士淡淡一笑,揮手說道:“好意心領,傅侯世代纓簪,名權兩重:乃當朝顯赫,我衹是一介寒儒,道不同不相為謀,恕不敢高攀,不能奉召。”
  那居右黑衣大漢眉頭微掀,尚未說話。
  那居左黑衣大漢卻已突然變色叱道:“不錯,你很明白,我傢侯爺名權雙重當朝,要見你,這是求也求不到的事,你可不要不識擡舉!”
  那中年文士臉色一沉,雙眉陡挑,冷冷一笑,道:“和你們這種俗人,我沒有什麽好說的。不過我願意告訴你們一句,休要說那區區一個神力威侯,就是當今皇帝他要見我也得看我是否高興!”
  居左黑衣大漢聞言既驚又怒,一聲暴喝:“好大膽的狂生……”
  卻突然吃那居右黑衣大漢止住,居右黑衣大漢微微一笑,嚮中年文士道:“先生既執意不去,我們不能相強,不過我願意奉告一點,神力侯府並非竜潭虎穴,先生不必害怕……”
  一拉居左黑衣大漢說道:“侯爺神威曾使群臣喪膽,何況一個文弱書生?走吧!”
  那居左大漢一怔,還要說話,卻又給他用眼色止住,衹得大惑不解地跟在後面轉身離去。
  中年文士冷冷一笑,一聲輕喝:“兩位站住。”
  兩大漢同時駐足轉身,那居右黑衣大漢微笑說道:“有何指教?”
  中年文士淡淡一笑,說道:“你比他聰明得多:神力侯府就是竜潭虎穴,今天我這百無一用的書生也要闖上一闖,等我一下。”轉身走回房內。
  居左黑衣大漢這纔恍然大悟,既佩服又羞愧,“啪”地一掌拍在同伴肩頭上,拇指高挑:“老吳,有你的……”
  “走吧!”一聲輕笑,中年文土背插玉簫,飄然出門,當先嚮棧外行去。
  兩名黑衣大漢相視一笑,暗籲口氣,急步跟上。
  衹有那驚魂未定的店主,仍然愣得地站在哪兒,雙目直視,口中喃喃道:“這,這是怎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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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疑是深閨夢裏人
  神力侯府那美輪美奐、華麗高雅的大廳中,神力威侯傅小天一襲青衫,負手昂立。
  廳外急步走進了一名黑衣大漢,見了他垂手躬身道:“啓稟侯爺,那讀書人帶到了。”
  博小天雙眉微聳,微笑點頭:“很快,你們辦事能力不差,快把他叫到這兒來,通知九門提督府說人已找到了,改日我再去謝他們。”
  黑衣大漢躬身應聲而去。
  傅小天卻面帶一絲微笑,緩緩地轉過身子,面對那御筆書的一幅中堂站定。
  不久,大廳外響起了一陣步履聲,及門而止。
  “稟侯爺,客人到。”
  博小天頭也未回,道:“請客人進來,傳話內院,請夫人。”
  廳外兩個黑衣大漢應諾一聲,嚮着同來的中年文士略一拱手:“先生您請,無侯爺令諭,我等不敢擅入。”大步轉往內院。
  中年文士已可看到那位一襲青衫、負手而立的傅侯,暗暗一聲冷笑,好大的官架子。有心轉身離去,但轉念一想,既已來此,何不索性弄清楚對方為什麽一定要見自己?同時,他也想見識一下這位名震朝野的神力威侯傅小天,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物。
  心意一决,幹咳一聲,大步走入廳門。
  傅小天恍若未覺,依然面內而立。
  中年文士暗哼一聲,於一丈外駐步,冷冷說道:“寒儒商辛仁見過傅侯。”
  傅小天嚮後微一擺手:“先生請坐。”卻是仍未回頭。
  中年文士陡然挑眉,但旋即又淡淡一笑:“久仰傅侯禮賢下士,卻不料如此待客,好叫在下失望。”
  傅小天頭仍未回,道:“你口舌很犀利,可是我要告訴你,這兒不是賣弄口才的地方。”
  商辛仁一笑說道:“我看不出這兒有什麽特殊。”
  “你不要忘了這兒是神力侯府。”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承先人餘蔭,不見得怎麽高明。再說,我尚未將神力威侯四字放在心上。”
  傅小天冷哼一聲道:“你的膽子不小,我要殺你容易得很。”
  商辛仁掀眉失笑道:“過奬!士可殺不可辱,我不會屈於威武,若是怕死,我也不來了。”
  傅小天悚然動容,道:“你委實狂得可以,更有些自以為了不起。”
  商辛仁聳肩笑道:“彼此,彼此,我有同感!不過我這狂傲、了不起,一嚮是因人而異。”
  小天平日自詡口才,今日始知遜人多多,道:“我說過你口才很好,但我請你來,不是要你來和我過不去的。”
  商辛仁道:“豈敢,你我素昧平生,無半面之緣,我不知為何能獲如此榮寵?”
  “榮寵?你為何不說是討厭?”傅小天突然轉過身子,笑道:“你我何止半面之緣?”
  商辛仁頓時愣住,半響,方始說道:“看來我是有眼不識泰山了,原來閣下就是傅威侯,閣下不惜勞師動衆把我找來,莫非是要我為昨日城外之事賠罪?”
  “老弟!”傅小天縱聲大笑,大步走上前去,一把握住他那骨瘦如柴的雙手,無限誠懇地道:“從現在起,你是商辛仁,我是傅小天,在我們之間沒有什麽神力威侯,好在你也未將它放在心上,你是我平生僅見的一位出奇人物,你的膽識、傲氣、談吐、氣度令我心折,我要好好的結交結交你這位百無一用的書生……”
  商辛仁突然蹙眉輕呼:“侯爺,雞筋不堪虎腕。”
  傅小天呆了一呆,鬆手縱聲大笑:“老弟,你到底是讀書人,文弱得可憐。”
  商辛仁一邊揉着雙手,一邊蹙眉苦笑道:“不然何以區別武夫、書生?侯爺,你這般不恥折節,令我有點受寵若驚。”
  “夠了麽?老弟。”傅小天赧然笑道:“你是讀書人,讀書人應知謙讓之道,路要讓一步,味須減三分,別得理不饒人。你適纔說得好,我不過仗着先人遺蔭,沒有什麽了不起,能交上你這個朋友,應該是我的榮幸!不多說了,我生性放蕩不羈,你也別拘束了……”
  商辛仁一笑接道:“唯大英雄能本色,我和你侯爺差不多,也好不到哪兒去。”
  傅小天哈哈大笑:“好個唯大英雄能本色,哪裏是差不多,分明是臭味相投!哈哈,來,咱們坐着談談。”
  落座定,商辛仁略做沉吟,道:“我還有些瑣碎事,不剋久留,侯爺是否……”
  “怎麽?要走?”傅威侯突然瞪眼大呼:“不行!天大的事有我替你包辦,今後我這小小侯府便是你的傢。”
  商辛仁神色間難掩心中激動,他故意一聲苦笑:“侯爺,你尚未說出何事見召?”
  “見召?”傅小天道:“你是有意損我?……不是我,是拙荊,她想見見你。”
  商辛仁呆了一呆,道:“侯爺,我不懂。”
  傅小天微微一笑,指着他背後那管玉蕭:“你忘了,她性喜音律,愛簫成癡?”
  商辛仁“哦!”了一聲,尚未開口。
  屏風後突然轉出一個青衣美婢,微一襝裧,道:“侯爺,夫人到。”
  傅小天大笑道:“說曹操曹操就到,有請。”
  已聞佩環脆響由遠而近。
  商辛仁連忙斂神收態,將身站起,整衣相待。
  一陣沁人香風撲鼻,屏風後,裊裊轉出了風華絶代、清麗若仙的白衣少婦。傅侯夫人,一品命婦薛梅霞。
  商辛仁知書達禮,早已低頭垂目,故未能看見這位雍容高貴的一品夫人。
  但薛梅霞那雙清徹深邃美目,第一瞥便投嚮了他,猛然覺得這身形對她極為熟悉,卻又不能確認,心頭一震,倏然停步,柔聲說道:“薛梅霞不敢當,先生請坐。”一雙眸子卻等着他仰臉。
  商辛仁聞聲身形一震,猛然擡頭,雙目瞥處,兩道冷芒般異采一閃即隱。緊接着,身形一陣顫抖,搖搖欲墮,但是,他很快有意無意地扶住了漆幾一角,躬身道:“多謝夫人,商辛仁告座。”
  他掩飾得天衣無縫,任誰也未看出他神情有異,包括那一直註意着他的薛梅霞在內。
  薛梅霞入目他那焦黃的一張面孔,嬌靨上掠過一片失望神色,目光一黯,輕移蓮步走了過來,方自就坐,入耳那三字“商辛仁”,不由又是一怔,深註了他一眼,道:“恕我失禮,先生大名是……”
  商辛仁“哦!”地一聲,忙道:“殷商之商,茹苦含辛之辛,仁義之仁。”
  薛梅霞微頷螓首,道:“日昨聽威侯言及,曾於城外冒犯先生之事,得知先生有一管祖傳玉簫,我性喜音律,愛簫成癡,今日所以邀奉,一來賠罪,二來想見識一下先生那祖傳仙品……”
  商辛仁忙自接口道:“在下冒犯威侯虎威,未加降罪已屬萬幸,何敢當這賠罪二字?玉蕭雖屬傳傢之物,但不過區區俗物,衹怕有瀆夫人清眼。”取下玉簫,雙手遞給傅小天。
  傅小天接過玉蕭,一笑說道:“老弟,休忘了你自己那句‘唯大英雄能本色’,我還是喜歡你那狂傲不羈、豪情萬丈的形態,幹什麽這般咬字嚼文,酸得令人難耐。”隨手將玉蕭遞給愛妻。
  商辛仁淡淡一笑,默然未語。
  玉簫入手一陣清涼,薛梅霞衹略一註目,心中立刻百味齊涌,激動如怒潮澎湃,一陣暈眩險些栽倒,她認出這管玉簫正是昔日自己時常把玩、愛不忍釋之物,也即是自己昔日情人玉簫神劍閃電手夏夢卿長年不離身之兵刃。一剎那間,她腦際又浮起當年那形影相隨、簫笙和鳴的甜蜜情景,然而,如今……
  她強忍心中如割悲痛與欲墜熱淚,強自一笑,道:“如我看得不錯,這該是一管舉世難覓其二的千年寒玉簫,對麽?先生。”
  商辛仁神情一震,衹得點頭:“夫人目力如神,委實高明,這確是一管千年寒玉簫。”薛梅霞一雙妙目緊緊地盯住他,微一點頭,淡笑說道:“恕我冒昧,它真是先生祖傳之物麽?”
  商辛仁大為窘迫地道:“這,這……”
  薛梅霞淡淡一笑,又道:“千年寒玉簫是真非假,先生姓商,那麽我敢斷言,先生這祖傳之語是假非真,因為我知道這千年寒玉簫舉世衹有一管,而我也認識此蕭之主人,他是宇內第一奇才,玉簫神劍閃電手夏夢卿,先生以為對麽?”
  一番話聽得商辛仁心神連連狂震,事實如此,他無從否認,更不敢接觸對方那雙緊緊盯住他的眸子,暗一咬牙,垂目說道:“面對高明,我不敢再行隱瞞,此簫確非商辛仁祖傳,而是……”
  薛梅霞突然說道:“夠啦!”嬌軀一陣輕顫,花容亦已慘變,略一沉吟,倏地轉嚮傅小天,顫聲道:“小天,我想……”
  傅小天“哦!”了一聲,將身子站起,笑道:“老弟,你且坐着,我還有件公事未辦,容允暫時告退片刻。”
  薛梅霞說不出對自己丈夫有多少感激,因為他未等自己要求,即自行回避,兩眶晶瑩淚水,在那一雙清徹而深邃的大眼睛中徘徊,突然無聲地墜落襟前,她衹喃喃地叫了聲:“小天……”
  傅小天那高大魁梧的身形卻已然消失在屏風之後。
  商辛仁那焦黃的臉龐上也自驟起一陣極其輕微的抽搐,一雙眸子愣愣地望着屏風,默然不語。
  顯然,他也深深地為這情景所感動,同時對這位蓋世奇男的威侯,由衷地涌起無限欽敬。
  半晌,薛梅霞一聲輕呼,打破了廳中寂靜得令人窒息的空氣:“先生!”
  商辛仁倏然驚醒,忙地站起,施禮說道:“既是侯爺公務在身,商辛仁想改天再來拜謁。”
  薛梅霞雙目緊緊地盯住他,淡淡說道:“先生不必有所顧忌,請坐。”
  商辛仁仍自猶豫,薛梅霞黛眉微揚,淡淡又道:“我以為先生應該知道,傅侯之所以托辭離去,乃是因為我有幾句不願讓人知道的話兒,要嚮先生請教。”
  商辛仁神情微震,忙道:“夫人原諒,我沒有想到。”
  薛梅霞淡淡說道:“先生何不說,根本怕見我,根本就不願和我多說話。”
  商辛仁忙地再拜:“夫人言重,商辛仁一介草民,怎敢……”
  薛梅霞強自傲笑道:“先生這是駡我?”
  商辛仁倏然垂首,他好像是深懾於這位傅侯夫人的威嚴。
  薛梅霞淡淡一笑,道:“薛梅霞有事請教,不敢怠慢,先生還請坐下。”
  商辛仁無可奈何地道:“遵命!依言坐下。”
  薛梅霞深註商辛仁一眼,美目突放異采,道:“恕我直言,我覺得先生很善於裝扮……”
  商辛仁身形一震,忙道:“我很愚昧,夫人這話……”
  “既然此簫為別人所贈,先生為何騙說乃是傢傳之寶?”薛梅霞軒眉接問。
  商辛仁暗籲一口大氣,“哦!”了一聲,苦笑說道:“夫人原諒,商辛仁自有萬不得已之苦衷。”
  “我願意聽聽先生這萬不得已之苦衷。”薛梅霞緊緊進逼。
  商辛仁道:“因為我答應過那贈簫人的托付與叮囑。”
  薛梅霞道:“既然如此,我不懂先生為什麽又不遵守自己的諾言,先生這麽做,豈不有點愧對那贈簫之人。”
  “夫人所責極是。”商辛仁赧然苦笑,道:“但我覺得我並沒有錯。”
  薛梅霞黛眉微揚,道:“為什麽?”
  商辛仁略一沉吟道:“因為我自知難逃高明法眼……”
  薛梅霞螓首微垂,凄惋一笑接道:“先生該說乃是因為知道傅侯夫人便是薛梅霞。”
  商辛仁神情一震,垂首說道:“是的,夫人,這也是一個原因。”他說得很低,低得幾乎使第二個人無法聽到,而且聲音有點顫抖。
  薛梅霞一聲苦笑,道:“我很懷疑,而且敢斷言,這不是原因之一,而是唯一的原因。我原想請教先生為什麽不說出這唯一的原因,而反要另托他辭,但我知道,這個問題可能將使先生難以答覆,所以,我改變了主意,以另一問題請教,請問先生,先生早已知道我與那贈簫人之關係,對不?”
  在她意料中,眼前這位中年文士必然不能不點頭,殊不料大謬不然,對方竟然微一搖頭道:“不,我不知道,但從現在起,我開始有點明白了。”他這幾句話答得很妙,妙得使這位誥命一品的傅侯夫人,所采一步緊迫一步,剝繭抽絲的詢問方式受到阻礙,徒勞無功,而不得不另覓途徑。
  薛梅霞淡淡一笑,道:“是早知抑或是現在方始有點明白,衹怕衹有先生一人清楚,我不願也不敢多說,如今再請問先生,那贈簫人該是玉簫神劍閃電手夏夢卿,不會錯吧?”
  這一句,他答得也妙,他說:“我衹知道他確是姓夏,但卻不知他是否即是夫人所云之夏夢卿,更不知他是否是玉簫神劍閃電手,因為我是個讀書人,讀書人不願多知恩怨糾結、動輒血腥的武林中事。”
  薛梅霞淡淡一笑,極為平靜地道:“先生既知他姓夏,想必是他親口告訴先生的,那麽,他另外還對先生說了些什麽?”
  商辛仁略一沉吟,道:“他要我憑此一管玉蕭找遍天下,尋訪一位絶代巾幗,一位曾與他有過嚙臂之盟的奇女子,薛……”有點激動,深註薛梅霞一眼,畏然住口不言。
  但薛梅霞竟然顯得異常平靜,淡淡一笑,道:“我來為先生接下去,薛梅霞,可是?先生!那麽,找到了她又將如何?”
  商辛仁淡淡說道:“告訴她,不必為他苦守,另找終身寄托。”薛梅霞嬌軀一陣輕顫,唯神情間依然很平靜:“這一點,她早已做到了,而且,是在沒有得到先生傳話的五年前。但是,她不懂,她不懂他為什麽要這麽做,為什麽要先生傳話,而不自己對她說?”
  “很簡單。”商辛仁唇邊飛快地閃過一陣輕微抽搐,道:“他不能自己來,他更有不得已的苦衷,設非如此,誰不願見自己心愛之人一面……”
  薛梅霞心中一陣酸痛,最後她到底又忍住了,仍是那麽平靜地淡淡說道:“我願意聽聽他那不得已之苦衷。”
  商辛仁喃喃說道:“因為他身負重傷,命在旦夕,而且在他說完那些話後,就帶悲含恨而歿了。”
  薛梅霞想哭,但她卻逼出了凄慘一笑,笑得令人心酸斷腸:“什麽時候?”
  商辛仁道:“就在不久以前。”
  “不久以前?五年前?”薛梅霞嬌軀又起顫抖。
  “不!不是五年前,這不久以前衹能說是一個月以前。”
  “你鬍說!”薛梅霞一雙柔荑緊扣漆椅扶手,突然失聲。
  “夫人!在下不敢!”商辛仁此刻已能保持平靜,淡淡說道:“他的死期,沒有人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了。”
  這話說得絲毫不差,薛梅霞無法不信,因為商辛仁是唯一在夏夢卿臨死前,見過夏夢卿的人。
  她,緩緩地垂下了螓首,默然不語。
  她的內心裏,卻是愧疚、痛苦更甚,良心無情地在譴責着她,在夏夢卿死後背誓忘盟他嫁,已然使她愧疚不安;五年來每每思及莫不羞愧難當,更何況那夏夢卿的死纔衹是一個多月前的事。也就是說,夏夢卿未死,她已做了傅侯夫人,臂上齒痕宛然猶新,這叫她如何不愧恨痛苦欲絶?
  唯一使她能支持軀殼,苟活至今,衹有一個原因,但是這個原因衹有她一人知道,她衹準備告訴夏夢卿,然而如今,她衹有讓它永埋心底,因為夏夢卿確已撒手塵寰了。
  她垂首默然。
  商辛仁這時卻將—雙異采閃爍的眸子愉愉地、緊緊地看着她,目光中包含的意思無人能領會,除了薛梅霞,可惜,她一點也不知道他在看着她。
  他這麽凝註着她,直到她擡起螓首,方始飛快地將目光挪開。
  她突然擡起螓首,妙目中射出兩道冷電般光芒,蒼白的臉龐上充滿殺機,道:“你說他身負極重的內傷,顯然這是奪去他生命的唯一原因,請告訴我,他是怎麽負傷的?”
  商辛仁遲疑片刻,搖頭說道:“夫人,很抱歉,這一點,我無以奉告。”
  薛梅霞黛眉微挑,道:“怎麽?”
  商辛仁道:“他根本就沒有將因何負傷之事告訴我,更不許我多問。”
  薛梅霞突然站起:“我認為這絶不可能,我要為他復仇,希望先生據實相告。”
  商辛仁突然很平靜,他看了她一眼,淡淡說道:“夫人能為他復仇,我自愧無力之餘,衹有感佩!衹是,夫人,他的性情夫人應該瞭解得比我清楚,他不願因自己的事連累他人,也從來不肯讓自己的事假手他人,縱然是關係最親密的人。”
  “不錯!他確是這般倔強。”薛梅霞微頷螓首,妙目如兩把利刃,緊緊地盯住商辛仁,道:“看來先生瞭解他的程度並不下於我,我不明白雙方相處沒有幾天,先生怎能瞭解他這般清楚?”
  商辛仁神情一震,說道:“夫人,這個並不奇怪,這是他親口對我說的,他早已料到夫人必會替他復仇,而他又不願誤了夫人一生,所以他對致死原因始終未吐衹字。”
  他幾次答話,均無懈可擊,薛梅霞衹有默然,衹有在心裏暗喑决定,踏遍天涯海角也要查明擊傷夏夢卿之人是誰!這不難,因為放眼宇內可能勝過這位已歿奇才者,寥寥無幾,不過三數人而已,她要為他報仇雪恨,以減少一點對他的愧疚,良心的自責。
  但是,她至此對她那近乎不可能的想法,仍抱着一綫希望,她始終懷疑眼前這位中年文士,因為在這片刻交談中,她發覺對方除了面貌輪廓外,舉動、談吐,也有點與她那心上人夏夢卿相似。
  除此,她還發覺對方似乎有意躲避着自己的目光,透着一點怕意,尤其,偶爾在快得幾近閃電般,她曾瞥見他那一雙眸子中隱含着一種光采,這光采曾令她夢魂縈繞,深墜情網,不剋自拔;她極熟悉,因為她曾和它朝夕相對,默默傳遞心麯。五年來,她一直夢寐難忘。然而,這光采卻一露於這自稱商辛仁的落魄文士一雙眸子中。
  有好幾次,她幾乎忍不住心中的激動,想大膽地一訴,但每到那一剎那間,她又極力忍住了。因為,她沒有絶對把握,她不能這般冒昧唐突,她是個已婚少婦,而且是誥命一品的傅侯夫人,她雖不是世俗兒女、庸脂俗粉,但她卻不能不顧着禮教的尊嚴、夫婿的顔面。
  是故,她衹有耐着性子等候,等候對方露出破綻。然而,對方始終應對得合情合理,而且天衣無縫,毫無矛盾可尋。
  所以,她仍須多方設法套問,找尋對方那百密一疏的漏洞,面對着這位似乎充滿機智的中年文士,她不知能否如願以償,但她要耐着性子試,絶不放鬆、更不放棄。
  她,薛梅霞美目緊緊地盯住中年文士,道:“先生,除了這管千年寒玉簫外,我認為他另外還該托付先生交給我一件更重要的東西,一支紫鳳釵,我和他的訂情之物。”
  “紫鳳釵?”商辛仁喃喃一會兒,點頭道:“不錯,夫人!他曾經提起過,但他並未將它交給我。”
  “是麽?”薛梅霞道:“先生,這就有點不對了,他既肯托付傳傢之寶的寒玉簫,似乎沒有不把紫鳳釵托付先生之理。”
  商辛仁仍然很平靜,道:“是的,夫人,我知道,我也曾這麽想。不過,這也許因為他把紫鳳釵視為他唯一愛物,不肯輕易交給別人,而要帶着它長眠地下,永不分離吧。”
  這些話,商辛仁似乎言出無心,薛梅霞聽來卻似字字如利刃,直透芳心,鮮血斑斑,但她絲毫沒有怪他的意思,因為她覺得自己不衹該受冷嘲熱諷,甚至希望有人當面駡她背盟忘誓,—刀一刀地劈死她,這些諷刺的話兒衹有使她減少一點心內的羞愧、內疚。
  是故她仍是淡淡一笑,道:“我也希望他能這麽做,紫鳳釵本是一對,我這裏也有一管。可憐釵兒的命運與人同樣悲慘,釵分人離,而且那—管更代替了我和孩子,那尚未見過他一面的可憐的孩子……”她聲音顫抖、語不成聲、餘下的話兒化為串串晶瑩斷腸珠淚,緩緩地,她垂下螓首,唯她那跟角餘光卻未放鬆坐在對面的商辛仁!
  商辛仁神情猛地一震,身形一顫,就要站起。剎那間,他又坐定,變得很平靜,喃喃地道:“孩子?他還有孩子,是的,這孩子是夠可憐……”
  望着薛梅霞一聲苦笑,接道:“夫人,我該死,我不該引得夫人更傷心,不過,人死不能復生,還望夫人節哀,勿以泉下人為念,善自珍重,細心撫養兩位這點骨血,那麽他那泉下英也就含笑瞑目了。”
  他開始時的有失鎮定,都已落在薛梅霞眼內,她凄慘一笑,道:“是的,先生,我該謝謝你的提醒,我雖然身為人婦,卻把那孩子取名憶卿。衹是,他未見孩子一面便與世長辭,實在叫人傷心……”
  商辛仁身形倏起一陣顫抖,緩緩地垂下頭去。
  薛梅霞心中一陣激動,她幾乎肯定了自己的想法,但是她仍不敢造次,美目盛射異采,道:“怎麽?先生敢莫是不舒服麽?”
  商辛仁神情又是一震,“啊!”了一聲,猛然擡頭,雙眼已微現紅意,忙道:“沒有什麽,夫人,不是,夫人,我衹是覺得有點頭昏,這是老毛病了。”顯得有點語無倫次。
  薛梅霞深註着他,蹙眉說道:“想必是先生長途跋涉,過於勞累了,來人。”
  屏風後,應聲走出一名青衣美婢,襝裧垂首,聽候吩咐,薛梅霞吩咐道:“收拾聽風軒,請商先生早些休息。”
  商辛仁忙地站起,急急說道:“夫人,這萬萬不可,我立刻就要告辭。”
  薛梅霞淡笑說道:“先生一人出門在外,客棧之中,多有不便,千裏奔波,為的是找薛梅霞,薛梅霞若不留先生盤桓兩天,豈不要被人批評不通人情,不知禮數?”
  商辛仁顯得更急,道:“夫人好意,商辛仁心領。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能為夫人效勞,那是我無上榮幸,我看我還是回客棧的好,明日一早,我還有要事,急須離京,萬請夫人……”
  薛梅霞淡笑接道:“先生,無論你怎麽說,我留你是留定了;晚上,我還有事要嚮先生請教,而且我覺得該讓憶卿見見你這位伯伯……”
  商辛仁神情又是一震,方一遲疑,薛梅霞已揮手嚮青衣美婢道:“你去吧!請侯爺。”
  深註手足無措的商辛仁一眼:“先生請坐。”
  商辛仁萬般無奈,衹得重又坐下,顯得有點心神不寧、坐立難安。
  薛梅霞看在眼內,腦中電旋,淡淡一笑,道:“先生成傢了麽?”
  商辛仁呆了一呆,神魂不定地道:“謝夫人關懷,我父母棄世甚早,仕途失意,落魄終年,至今孑然一身,到處為傢。”
  薛梅霞微一點頭道:“世上有幾人能夠得意,得意又能幾日?先生不必挂懷,傅侯公忙,我,胸無點墨,長子憶卿,次女小霞,久疏教導,先生既無傢室之纍,我擬聘先生為長年西席,如此傅氏後代既得蒙化育,先生又可免風霜之苦,一舉兩得,先生萬勿推辭。”
  商辛仁忙地站起,急急說道:“夫人,我不學無術,衹怕會貽誤金玉,同時,我又流浪慣了,不習慣久居一處,這萬萬不敢從命……”
  一陣豪邁大笑,屏風後轉出了神力威侯傅小天,道:“老弟,你又來了,什麽事萬萬不敢從命?”
  商辛仁施禮相迎,叫了一聲:“侯爺。”
  薛梅霞微笑說道:“商先生學飽才高,我想為憶卿、小霞聘他為長年西席,不知侯爺的意思……”
  傅小天驚喜大笑道:“這還用問我?你聘定的準是奇才。”
  薛梅霞道:“先別那麽高興,還要看你的面子如何呢?”
  傅小天呆了一呆,道:“怎麽?”
  薛梅霞眨動了一下大眼睛,道:“你不是聽到他說什麽萬萬不能從命麽?”
  傅小天“哦!”了一聲,轉嚮商辛仁,尚未開口。
  商辛仁又自急急說道:“商辛仁不學無術,不敢賂誤金玉,況且也流浪慣了,萬請侯爺成全。”
  傅小天莊容說道:“老弟,我是個粗人武夫,不會說話,也懂得太少,衹知道坦誠對人、肝膽相照。老弟,我誠心交你這個朋友,神力威侯你莫去想他,你若看得起傅小天,那麽,你就不要推辭。”斬釘截鐵,不失豪邁男兒英雄本色。
  商辛仁聽得暗自點頭,但也更為着急,更加為難,略一沉吟,暗一咬牙,方待再行婉拒。
  薛梅霞卻已淡笑接道:“先生,這件事你不必急於答復,好在你要在這兒盤桓幾天,過幾天,略做考慮後再行答覆不遲,我以為先生該不會令傅侯失望。”
  商辛仁方自一聲:“這……”
  “這什麽?老弟。”傅小天仰首大笑道:“粗人自有粗辦法,聽風軒已為你準備好啦,走,咱們瞧瞧去。”一把拉起商辛仁手腕,往後便拖。
  商辛仁臂如雞肋,似乎弱不禁風,有掙紮之心,苦無掙紮之力,衹好任由金剛般的神力威侯拖嚮屏風之後。
  薛梅霞望着兩人背影消失,嬌靨上露出一絲微笑,但剎那間,這絲微笑又被一片幽怨、凄楚、痛苦、激動的神色所掩。
  雪白晶瑩的玉手,顫抖着拿起幾上的玉蕭,衹那麽一瞥兩串珠淚雨般墜落襟前。
  她淚眼對簫,喃喃道:“我不信我會看錯,更不信你能再隱瞞下去,今晚我帶了孩子來見你,孩子總是你的骨肉,你該不會不認……”
  她緩緩地行嚮屏風後面,手捧玉簫失神落魄,那楚楚可憐的神態,令人不忍卒睹。
  那美好雪白的身影已消失在屏風後。
  那凄惻氣氛卻依然滯留在這大廳中。
  口口口
  —鈎上弦月又爬上蔚藍的夜空。
  無言地伴着閃爍的群星。
  星月又再次地映入小樓下,那泓清澈的池水裏。
  但!星月之旁卻失去了昨夜那對相依偎的人影。
  衹有一個孤零零的雪白人影,憑欄對月,吹出一縷如泣如訴的裊裊簫聲。
  簫聲隨夜風蕩漾飄揚,在今夜如此星月,這般情景,倍覺凄涼、動人。
  和簫聲一塊兒隨夜風飄逝的,是那顆顆晶瑩的清淚。
  淚珠涌自那雙滿含幽怨、煙霧蒙蒙的美目,滑過那雪白冰涼如玉的面頰,自腮邊滴落。
  這簫聲、這情淚,心碎片片、寸斷柔腸。
  傷心簫聲,斷腸人。
  都衹為了古往今來,無人能解的一個“情”字。
  神力侯府盛宴方罷。
  神力威侯傅小天酩酊大醉,小樓中酣睡不醒。
  聽風軒中,燭影搖紅,對燈獨坐着那白衣文士商辛仁。
  他聽到了簫聲,身形顫抖,淚如泉涌。
  唉!他也是個多愁善感的人兒。
  讀書人都有着一份傻氣。
  是耶?非耶?衹有他自己知道。
  再看那廣大的庭院中,亭、臺、樓、榭之旁,林木花叢之中,人影憧憧,盡是些一色黑衣勁裝的威猛大漢,戒備森嚴,如臨大敵。
  為什麽?難道怕這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跑掉不成。
  這也衹有他們自己心裏明白。
  簫聲越來越低,如一縷遊絲,輕輕地滑過夜空。
  終於停在吹簫人兒的唇邊。
  一剎那間,萬籟俱寂,星月默然。
  衹有輕微的聲響來自樹間,那是夜風拂動了枝葉。
  哪憑欄吹簫的雪白人影輕輕地飄回小樓,又輕輕地飄了出來。
  懷中多了一個粉裝玉琢,酣睡未醒的幼童。
  大眼睛、長長的睫毛、蘋果般的小臉蛋,像極了那雪白人影之人。
  但那雙入鬢劍眉,懸膽小鼻及那張充滿倔強、高傲的小嘴兒,卻不像神力威侯傅小天!
  雪白人影有如一縷淡煙,極其輕盈妙地越過那排朱欄,落嚮小樓之下,又滑過漫回雕廊,消失在彼端盡頭。
  轉瞬間,又出現在聽風軒的一排朱欄之內。
  軒內燈火搖曳,寂然無聲。
  一隻雪白晶瑩的柔荑,帶着輕微的顫抖,推開了聽風軒那兩扇未拴的長門。
  突然,她愣住了。
  房內衹有燭影空白搖曳,人,她想要見的人,白衣文土已不知去嚮。
  她急急地奔嚮桌前,以顫抖的心情、顫抖的雙手,拿起了一張墨漬未幹的親筆信和一支栩栩如生的紫鳳釵。
  信上是竜飛鳳舞、鐵畫銀鈎的數行狂草:
  “紫鳳有歸,莫為情苦,人生百年。春夢一場,須看得開,看得破。來去無痕,人簫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旁邊還有數行小字:
  “得夫如此,尚復何憾?傅侯人中英傑,勝過夏夢卿百倍,望善撫一點骨血,莫使泉下人長恨九幽。玉簫不祥之物,未敢留此,我已取去,謹以紫鳳枉留奉,望雙鳳合壁,祝相偕白首。
  商辛仁百拜”
  她心更碎,腸更斷,呆立燈前,手抖、心顫、淚流。
  一陣喃喃語聲滑自她那雙失色的香唇:“商辛仁?傷心人?他是傷心人,我早該想到了,但你可知我更斷腸。從此天涯永相覓,務使紫鳳飛成雙……”
  那雪白美好的人影又輕輕地滑出聽風軒,穿過雕廊,消失在夜色裏。
  聽風軒中一切如舊,衹少了那支紫鳳釵,那張令人心碎、腸斷的薛濤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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