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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花
  作者:独孤红
  好大的雪,满坑满谷都是。
  雪是从昨夜才开始飘的,前后只不过一夜工夫。
  可是它每一片都似鹅毛般大,只这么一夜工夫,大地上就下满了。
  山上有,地上有,荒郊也有,城镇自然也有。
  它没放过任何一处,那怕就是一个小角落。
  北风鬼哭也似地吹,不要说站在风里,就是听听那呼呼的声音,就能让人浑身打冷颤。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十八章
  第十九章
  第二十章
第一章
  好大的雪,满坑满谷都是。
  雪是从昨夜才开始飘的,前后只不过一夜工夫。
  可是它每一片都似鹅毛般大,只这么一夜工夫,大地上就下满了。
  山上有,地上有,荒郊也有,城镇自然也有。
  它没放过任何一处,那怕就是一个小角落。
  北风鬼哭也似地吹,不要说站在风里,就是听听那呼呼的声音,就能让人浑身打冷颤。
  从不关的门,门关着,窗户也关着,不敢让它有一点缝隙、一个破洞。
  门响,窗户纸也响,直似经不起北风的冲击,随时都有破的可能。
  不能关门的,门上垂着块棉布帘,它既厚又重,北风很难吹得动它。
  很难看见一两个人,即使有,浑身上下也裹得密不透风,除了两眼之外,其他的地方都裹在厚厚的棉衣里。
  那身棉衣一律既臃肿又笨重,可是挺暖和。
  雪是可爱的,也是可怕的。
  在雅人眼里,它洁白晶莹,把世界点缀得粉妆玉琢,俯拾都是诗料。
  在一般人眼里,它让人没法出门,行路难,讨生活也难,缩在屋里,对着火盆发愁,他想不出雪的一点可爱处,最让他一愁的,还是雪溶后那到处的泥泞,他绝想不到那化做“污泥”更护花的美句。
  口口口
  这里本来有条路,是柴路。
  可是现在没有路,只是一地深可没脚的雪。
  只剩下那几株老树在寒风里抖擞着,挣扎着。
  一阵风来一阵雪,雪从树枝上被风吹下,可是很快地便又布上一层。
  在那左边第一株树下,站着个人,直挺挺地站着个人。
  他两手垂着,两脚分开,站得笔直,在这大飞雪里像一尊石像,强劲的北风能吹走地上的一切,可就动不了他分毫。
  他个子不高,也不矮,只穿着一身夹袄褂,泼墨也似的黑,腰里扎条宽皮带,宽皮带上别把厚背、宽刃、红把儿的利斧。
  利斧不知道是什么打造的,雪亮、冰冷,风冷、雪冷,从斧头上射出来的光芒,比雪还冷三分。
  头发,打成一个髻,风那么大,他头发一点不乱,连一根跳丝都没有。
  那张脸,瘦瘦的,但不露骨。浓眉,大眼,挺直的鼻梁,方方的嘴,挺俊,也透着刚毅,只是脸上没一点表情。他那把斧头比雪冷,他的脸色比斧头还冷。
  身旁的老树在风里摇晃。
  可是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看他那样子,也没有往树上靠靠身的意思,一丝儿也没有。
  不知道他站在大风雪里,站在那儿干什么。
  也不知道他站在大风雪里,站在这儿多久了。
  也不知道他是从那儿来的。
  他的身周远近没一个脚印。
  两条腿膝盖以下全没在雪里。
  可是他身上没雪,一丁点儿都没有。
  要不是他呼吸之间鼻子里往外冒热气儿,任何人都会以为他是尊石像,即或是人,也是个冻僵了的人。
  他的身旁,横放着一口长长的木箱子,漆红的,长短可以容个人,宽窄也可以容个人,一头儿比较大,一头儿比较小。
  不,那不是一口箱子,是口棺材,漆红的棺材。
  棺材盖上雪积得老高。
  棺材里不知道有没有人。
  大地上,似乎只有这么一个人,一口棺材。
  远近静静的,什么也听不见,要有,也只是那呼呼鬼哭般寒风。
  天不知道什么时候了,天空里堆积着浓浓的乌云,好厚,好黑,像一堆堆泼上墨的黑棉花。堆在头上,压得人透不过气。
  这样的天,谁能看出来是什么时候了。
  这儿远近没一户人家,连点炊烟也看不见。
  不知道天是什么时候。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只看见原来只没了黑衣人小腿的雪,现在已经没过了他的膝盖。
  远处,不知道是不是在这条路上,也不知道该是东西南北那一个方向,只能说是在黑衣人的左边。
  黑衣人左边远处,出现了一个小黑点在雪地上缓慢的移动着。
  一直没动的黑衣人,这时候有了动静。
  他那—双眼,微微睁大了些,射出两道比电还亮,比雪还冷的光芒,苍白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一只右手逐渐上移,近腰,近了那把利斧的红把儿。
  那点黑影近了,是匹泼了墨般的小毛驴。
  只是一匹小黑驴,没人。
  不,有人,是个白影,白衣人。
  这白衣人不但一身衣裳雪白,就是那张脸也白得没一点儿血色。
  他那身白衣不是普通的衣裳,是一袭雪白的狐裘。
  比起那位黑衣人来,他穿的不能说不够多,可是看样子他还是很冷,让人有他比黑衣人穿的还单薄之感。
  没别的,只因为他身子太弱了!任何人看他一眼都会有这种感觉。
  他很瘦,比黑衣人还瘦,可是跟黑衣人一样,也瘦不露骨。
  要拿他跟黑衣人比,黑衣人像一株合围的大树,他只不过是个见风便弯腰的嫩枝。
  他有一张嫩白的脸,一双细而长,几乎斜飞人了鬓的长眉,一双眼角微微上挑的凤目。
  那鼻子,比黑衣人的鼻子还挺,黑衣人的鼻子挺得有力,透着刚强,他的鼻子挺得却带几分秀气。
  那张嘴,黑衣人的嘴方方的,闭得很紧;他的嘴唇却薄薄的,闭得比黑衣人还要紧,而且白得不带一丝儿血色,唇上还有一片黑黑的胡根,下巴上也有一片。
  衣裳穿得竟然很讲究、很气派,人却带着病态,而且显得落魄、潦倒。
  那匹小黑驴鼻孔里、嘴里,冒着阵阵的热气,驮着白衣客到了黑衣人的跟前,要从黑衣人跟前经过。
  眼前他就要从黑衣人跟前经过。
  突然,黑衣人那已握上斧头把儿的右手动了一下。
  一声凄悲的驴叫,划破寂静的长空,到处是血,溅得老远,在雪地上越发显得红,鲜红。
  小黑驴的四条腿,每一条腿都是齐膝而断,那四条断腿就掉在小黑驴的身边,不很远。
  小黑驴倒在雪地上,在那已经被血染红了的雪地上颤着、悲叫着。白衣客从驴上掉在了雪地上,他摔得稍远了些,身上没沾着血。
  看样子,驴的四条腿像是被什么极其锋利的利器一下子砍断的,可是黑衣人身上只有一把红把儿的利斧,别的什么也没有。
  而且黑衣人的那把红把儿利斧,也像根本没离开他的腰,还好好的插在那条宽皮带里,连一点儿血点儿都没有。
  要说小黑驴的四条腿是那把红把儿利斧砍断的,没人肯信,要说小黑驴的四条腿不是那把红把儿利斧砍断的,也没人肯信。
  总之一句话,谁也不敢肯定小黑驴的四条腿是不是那把红把儿利斧砍断的。
  白衣客坐在雪地里,一双手按在身后支持着身子,两眼望着黑衣人,满脸是讶异神色:“阁下,这是什么意思?”
  黑衣人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只充满了血,两眼中的厉芒更盛,左手一指身边那口棺材,冰冷说道:“看见了么,这是什么?”
  白衣客一双失神的目光在那口棺材上转了转,道:“一口棺材啊……”
  黑衣人道:“站起来,亮你的锋利兵刃,施展你称绝当世傲夸寰宇的所学,跟我放手一搏,你胜了,躺在棺材里是我,你就把我埋在这株大树下;我胜了,躺在这口棺材里的是你,我把你埋在这株大树下。”
  白衣客两眼睁得更大了,紧张地道:“这……这是为什么?我身上何曾带有兵刃?”黑衣人道:“你没有带兵刃是么,也好,我跟你空手过招,作殊死一搏,站起来。”
  白衣客深深地望了黑衣人两眼,道:“阁下,我骑驴赶路,走得好好的,别说犯人,我连看也没看任何一眼。阁下先伤了我的坐骑,后又逼着我拼命,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黑衣人冷然一声道:“你不明白么?”
  白衣客道:“阁下,我要明白还会问你么?”
  黑衣人冷然颔首,两眼凝注在白衣客脸上,厉声的又说:“你不认得我么?”
  白衣客摇头道:“素昧平生,缘悭一面,陌生得很。”
  黑衣人猛吸了一口气,道:“我复姓呼延……”
  “呼延?”
  白衣客偏着头想了想,然后摇头说道:“我的记忆里,找不出一个姓呼延的朋友……”
  黑衣人道:“你的记忆里或许找不出一个复姓呼延的,可是一听说姓呼延的,你的记忆里马上就该浮现起一个复姓百里的。”
  “复姓百里的?”
  白衣客摇头说道:“也没有,我的朋友之中也没有一个姓百里的。”
  黑衣人又猛吸了一口气,道:“我在这儿等了你三天三夜了,你不是一个普通人,你不会连承认自己的勇气都没有吧。”
  白衣客呆了一呆道:“我连承认自己的勇气都没有,你认得我。”
  黑衣人冷然摇头,道:“不认识,但慕名已久。”
  “慕名已久?”白衣客似乎想笑,但他没笑,道:“你知道我姓什么,叫什么,是个干什么的?”
  黑衣人目光一睁,两眼之中又现厉芒。
  “你姓卓,叫卓慕秋,又叫‘剑神’卓三郎。”。
  “卓慕秋?‘剑神’卓三郎?”白衣客仰天大笑,也许是他笑得太厉害了,笑着笑着咳嗽了起来。笑声和着咳嗽,边笑边咳嗽。
  “你阁下抬举我了,你阁下真是太抬举我了……”
  黑衣人道:“怎么,你不是卓慕秋?”
  白衣客不笑了,咳嗽也停了,脸上因咳嗽有了点血色,可是咳嗽一停,那刚升起一丝血色又消失了,苍白,甚至比没笑之前更苍白,更虚弱,微微喘着道:“卓慕秋会像我这个样儿?卓慕秋要像我这个潦倒寒伧,一阵风来就能吹倒的样子,他也称不得‘剑神’了!”
  黑衣人怔了一怔道:“这么说是我认错了人。”
  白衣客又咳嗽了两声,点了点头道:“大概是吧,我想除了你认错了人之外,不会有别种可能……”
  黑衣人道:“你的年纪,身材,像貌,都像我仰名已久的卓慕秋,尤其我知道卓慕秋要从这条路上经过。”
  白衣客道:“世界上不是没有年纪,身材,像貌相仿佛的人,这条路也不只那卓慕秋一人能走,你是单凭这就把我当成了卓慕秋,那实在是让人可笑……”
  微一点头道:“不过我倒希望你把我当成卓慕秋。”
  黑衣人道:“你希望我把你当成卓慕秋,什么意思?”
  白衣客道:“我是个重病在身、离死不远的人,要有谁能把我当成‘剑神’卓三郎杀了,实比死得无声无息,默默无闻好!”
  “你以为让人误认为卓慕秋这么光彩么?”
  白衣客道:“光彩不光彩那是另一回事,至少‘剑神’卓三郎是天下皆知的有名人物……”
  黑衣人突然一步跨出,带起一片雪,到了白衣客跟前,一把揪住了白衣客的衣襟,只一拉,那么坚韧的狐裘便被他扯破了一大块。
  衣破肉现,白衣客一身肌肤好白,胸膛上没多少肉,可也看不见骨头。
  他那胸口,两乳之间,巴掌大一块伤疤,像是火烧,又像是水烫,红红的,还是嫩肉,似乎伤还刚好不久。
  白衣客冷得一颤,道:“你这是干什么?”
  伸手就推黑衣人的手,可是黑衣人浑身是劲儿,气力似乎大得惊人,他没能推动分毫。
  只听黑衣人道:“卓慕秋正胸口处刺着一个‘贞’字,你……”
  白衣客截口说道:“我正胸口处却有一处险些要了我的命的伤疤。”,黑衣人一双目光像两把利刃,逼视着白衣客,道:“你正胸口处原也刺着一个‘贞’字,对不对?”
  白衣客笑了,笑得有点怪,让人说不出那是什么意味,只听了他的笑心里会为之一酸。
  “我不说过么,希望你把我当成卓慕秋。”
  黑衣人冷然说道:“告诉我,你胸口刺的那个‘贞’字那里去了?”
  白衣客笑笑说道:“我要是告诉你,我正胸口处被人用那烧红的烙铁烫了一下,起先血肉模糊,后来溃腐糜烂,等到伤好之后,那个针刺的‘贞’字就不见了,你信不信?”
  黑衣人怒声说道:“告诉我,你究竟是不是卓慕秋。”
  白衣客沉默了一下道:“可要我告诉你一句实话?”
  黑衣人道:“世上没一个人不愿意听实话的……”
  白衣客微一摇头,唇边又浮现了那令人望之心酸的笑意,道:“你错了,世上有很多人爱听假话,当你告诉他实话的时候,他却不相信,也不愿意听。”
  黑衣人道;“别人是别人,我是我,我要听实话,也愿意听实话。”
  白衣客道:“你是我生平所见第一个要听实话,愿意听实话的人,那么我告诉你,‘剑神’卓三郎卓慕秋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黑衣人一怔:“你,你是说他死了?”
  白衣客缓缓说道:“不在这个世界上自然是死了。”
  黑衣人脸色一变,道:“我不信,他是怎么死的?”
  白衣客道:“他是被人害死的,是被人活活折磨死的。”
  黑衣人道:“他是让人害死的,谁?谁能害得了他?”
  白衣客摇头说道:“有人在大漠‘白龙堆’发现他的尸体,除了他那张脸之外,浑身上下,到处是伤痕,几乎无一寸完肤。他的致命伤在正心口,有个血洞,像是被利器从心口扎了进去,把心扎碎了。至于到底是谁杀了他,我可就不知道了。”
  黑衣人听得连连震动道:“你可曾亲眼看见他的尸体?”
  白衣客道:“当然不是我亲眼看见的,可是跟我亲眼看见没什么两样。”
  “这话什么意思?”
  白衣客道:“是我的兄弟,我的亲手足看见的。”
  黑衣人道:“你兄弟见过卓慕秋?”
  白衣客道:“想必是见过,要不然他怎么能认他是卓慕秋。”
  黑衣人摇头说道:“我不信,不管你怎么说,我都不信。我不信这世上除了我之外,有谁能杀得了他。我了解他那个人,除非他自己想死,要不然谁也杀不了他……”
  白衣客道:“或许是他想死。”
  黑衣人冷笑一声,摇头说道:“不会的。他要想死早该死在关里,不应该死在大漠。他所以到大漠去,就是为逃避什么的,好不容易逃避开了,他又怎么会把尸首丢弃在荒漠异域?”
  白衣客道:“听阁下的口气,似乎对卓慕秋知之颇深。”
  黑衣人眉宇间腾起一片撩人的盛气,道:“那当然,人与人之间怕的就是了解,只要了解一个人,他什么都瞒不了你。我要是不了解他,也不会站在这大风雪里的路口上,一直等了他三天三夜。”
  白衣客道:“听阁下的口气,卓慕秋似乎并不是一个什么正人君子!”“正人君子?”黑衣人撇撇嘴。
  过了一会儿,便冷笑说道:“他也配?只有我知道,天下人皆知的‘神剑’卓慕秋,是个最卑鄙不过的小人。”
  白衣客马上拊掌说道:“那么他死得好,他该死!”
  黑衣人目光一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白衣客道:“卑鄙小人多一个不如少一个,卓慕秋既是个最卑鄙不过的小人,那他还不该早些死么?如今他尸陈‘白龙堆’,骨抛荒漠异域,我焉能不为当世喜,焉能不为当世贺。”
  黑衣人道:“卓慕秋当真死了?”
  白衣客道:“话是我说的,信不信那还在你,你要是一定要把我当成卓慕秋,我并不反对,也不否认。”
  黑衣人道:“卓慕秋是个最卑鄙不过的小人。”
  白衣客道:“我不说过了么,至少他是个世人皆知的有名气的人,我是个离死不远的人,与其无声无息、默默无闻的死……,黑衣人突然截口说道:“告诉我,你兄弟现在什么地方?”
  白衣客道:“阁下突然问起我兄弟来干什么?”
  黑衣人道:“我这就赶赴‘白龙堆’看看去,要是找不着卓慕秋的尸体……”
  白衣客道:“荒漠之中有虫蛇,有猛兽,活人迷路其中也难免遭受袭击,何况是一个死人?这么多日子了,那里找卓慕秋的尸体去,恐怕连头发都没有了。”
  黑衣人道:“那不要紧,我找你兄弟去,他看见过卓慕秋的尸体,我可以当面问他。要是他承认,那就作罢,他要是不承认,我马上折回关里来找你,那怕是天涯海角,我也会找到你的,到了那个时候,我会认定你就是卓慕秋……”
  白衣客微一点头道:“那也好,我的兄弟现在该还在那一望无际的大漠之中。”
  黑衣人道:“只要他是个活人,我会找到他的,他姓什么,叫什么?”
  白衣客道:“他姓傅,叫傅不问。”
  黑衣人道:“你呢?”
  白衣客道:“我兄弟姓傅,我自然也姓傅。”
  黑衣人道:“这个我知道,我问你叫什么?”
  白衣客道:“我两字瀚渊,是瀚海的瀚,渊源的渊。”
  黑衣人微一点头:“我记下了。”
  转身疾奔而去,只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大风雪里。
  白衣客从雪地里缓缓站了起来,眼望着黑衣人逝去处,脸上浮现一种异样表情道:“呼延明果然名不虚传,好厉害的‘霹雳斧’。”
  神色一松,忽然咳嗽了起来,他咳嗽得很厉害,还弯下了腰。
  好半天,他才渐渐趋于平静,用手直揉摩胸口,揉摩中,他的手摸着了正胸口处那块伤痕,他那只手停在伤疤上,两眼直視,像在想什么。
  就在这一刹那间,他那一双斜飞入鬓的细眉之间,腾掠起一片惊人的煞气,比刚才腾在黑衣人那眉宇间的煞气还惊人。
  只是,这片煞气在他眉宇间停留的时间很短暂,旋即煞气阴销,他又恢复了病态、虚弱、默然。
  一双失神的目光落在那匹已然僵毙的小黑驴身上,轻轻的道:“你代人受过,我不会忘记你的。让雪埋了你,要比让土埋了你的好,雪是洁白的,是干净的。”
  叹了口气,步向前走去。
  一步一个很深的脚印,很吃力,很艰难。
  没多大工夫,白衣客走得不见了,雪掩盖了他的脚印,掩盖了地上那一片片的血迹,当然也掩盖了那匹小黑驴。
第二章
  雪停了。
  不过看天色应该是暂时的,因为大部份的天空乌云还很浓,很厚,而且算算日子离停雪的时候还早。
  常言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话说得一点也不错,这场大风雪整整持续了五天,“无人渡”这一带的河面都结了冰,不知道冰有没有三尺厚,反正车马能在上头走。
  这“无人渡”的名字不知道是何年何月谁起的,顾名思义应该是个乏人问津,荒废已久的渡口。
  可是实际上这“无人渡”有人,车马跟行人,不时地从这结了冰的河面走过。
  马蹄跟车轮上都包着一层草,一方面是防滑,另一方面也怕辗破了冰。
  破了冰河可不是闹着玩儿,只一掉下去,十个有九个没救,即使侥幸能救上来,那也差不多了。
  “无人渡”不但有人,而且正临着渡口搭盖了一座茅屋。
  这座茅屋挺大,一明一暗,门口垂着一块既厚又重的棉布帘儿,不时有人进去。
  望见这座茅屋,白衣客那双失神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而且干枯的眸子也似突然间润了不少。
  那痕印似乎是刀砍的,一,二,三,四,五,六,七,八,整整八条痕印。
  他有点诧异。
  “应该是九条,怎么只有八条,难不成他忘了。”
  “不,这柳树干上既然划有八条痕印,就表示他每年都没有忘刻上一条,那么为什么只有八条?”
  “嗯,是了,也许要等到大年初一,嗯,是这样,不会错了,不到大年初一就不满一年,今天离大年初一还有好些日子呢。”
  白衣客脸上的诧异之色消失了,唇边浮起了一丝笑意,不再是令人望之心酸的笑意,这回,这丝笑容就跟初春的阳光一样,清新、爽朗,能让人打心里暖和,浑身舒泰。
  他向着那座茅屋走了过去。
  看样子,他急于进入那座茅屋,腰挺得那么直,步履是那么稳。就在这一刹那开,不但他那笑容像初春的阳光,就是他的人,也像那初春刚到被云层透射出来的阳光,能射溶雪。
  可是到了那座茅屋前,他突然停了步,有点犹豫,那只要去掀棉布帘儿的手,也停在那儿迟疑不前。
  看情形,似乎是近乡情怯。
  是这样么?他站在离茅屋不远处的一株光秃秃,枝桠上还堆着雪的柳树前,数着柳树干上那一条条的痕印。
  终于,他还是掀起了那块既重又厚的棉布帘,在一阵难忍的激动中,他忽然一怔。
  茅屋里,是个卖吃喝的所在,几张桌子,一座炉灶,很简单。
  可是在这种天气里,这却是个能给人温暖,给人热力的地方。
  卖吃儿不怎么样,一张桌子上只围坐着四个吃客,其他的桌子都空着,招呼客人的只有一个人,是个看上去很健壮,很结实,似乎一身都是劲儿的年轻小伙子。
  小伙子浓眉大眼,长得挺英武,一身棉袄裤也很合身,扎着裤腿,腰里围块围裙,肩上还搭条毛巾,正在忙,动作干净俐落。
  白衣客一双目光就紧紧盯在这小伙子身上。
  突然,砰然一声,里头有人拍了桌子:“娘的个鸟,要进来就进来,要不进来就别进来,站在那儿探头探脑的干什么,有心让人喝风么?”
  好和气的吃客。
  其他的吃客,连同小伙子在内,刹时都望了过来。
  白衣客没动气,就连眉毛都没动一动,跟没听见似的,掀帘走了进来,坐在了靠门一张桌子上。
  “哈!”一声粗犷的大笑,四个吃客中的一个,开了口:“原来是个没骨头的杂种,丧气,呸!”
  一口唾沫吐在了地上,就落在白衣客脚前。
  白衣客连看都没看一眼,淡然喊道:“伙计!”
  小伙子忙走了过来,哈腰,陪笑:“你要点儿什么?”
  白衣客道:“半斤烧刀子,一斤牛肉。”
  “哈!”四个吃客又有人恶意地笑了:“半斤烧刀子,一斤牛肉,我尿泼尿也不止半斤,一斤肉还不够喂我的鹰呢。”
  “什么人儿玩什么鸟,小店儿货,你能让人家吃多少?”
  一阵粗犷的大笑,几乎连屋顶掀了去。
  年轻小伙子两道浓眉皱了皱,道:“对不起,酒跟肉都没有了,你请换别家吧。过了河就有好几家,那儿卖的吃喝齐全。”
  白衣客看了年轻小伙子一眼,微一摇头道:“我是要过河,可是我并不急着过河,外头冷的很。没吃没喝的,我在你这儿坐会儿好了,暖和一下我就走。”
  那年头儿做生意的和气。生意不成仁义在,别说坐坐,就是给您一壶热茶烫烫心都可以。
  孰料,年轻小伙子又开了口:“不瞒您说,小店让四位包下了,那四位所请的朋友马上就到,您占着座儿不大好……”
  敢情他这是逐客。
  白衣客不理会这一套,淡然一笑道:“你的意思我明白,我感激。这样吧,只等别的客人一到,我马上走,他们进门我出门,这样行吧?”年轻小伙子还待再说。
  砰然一声,那块既重又厚的棉布帘飞起老高,带着一阵刺骨寒风,茅屋里走进个人来。
  这个人好大的个子,头都碰着了门框,粗胳膊,粗腰,好壮,跟半截铁塔似的,浓眉大眼,一脸的横肉,两眼开合间精光外射,威猛夺人。
  他穿一身皮袄裤,脚底上是双皮靴,头顶上是顶皮帽,腰里边挂着一把黄皮鞘,比匕首略长的刀。
  他往门里一站,整个人堵住了门,堵得死死的。
  “是时候了。”四个吃客中的一个对年轻小伙子招了招手:“伙计,过来咱们算算帐。”
  年轻小伙子转过了身,但没往前走,他的脸上没一点表情,道:“一共是七吊钱,四位放在桌子上就是。”
  “哈”地一声,那说话的吃客站了起来,笑道:“敢情咱们露了像,这小家伙还挺精的。好吧,既然这样咱们就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爷们儿是来找佟老头的,他人呢?”
  年轻小伙子很镇定,镇定得像座山,道:“你们找佟老人家干什么?有什么话冲着我说也是一样。”
  那吃客笑哈哈地,笑得很邪,让人心里发毛:“有话冲着你说,你小子是佟老头儿的什么人?”年轻小伙子道:“这个你就不用管了,天大的事我也能代他做主就是了。”
  那吃客道:“是这样么?”
  年轻小伙子道:“话是我说的,说一句,是一句。”
  “那也行。”那吃客一点头道:“这话我就冲你说,爷们儿是来找佟老头儿要样东西的,那是一本黄绢的小册子,封面上写着‘血花录’三个字。”
  年轻小伙子一点头道:“不错,佟老人家是把那册‘血花录’交给我了,而且就在我身上,只是……”
  摇摇头道:“你们还不配染指,连贪图的念头都不配有。”
  那吃客又笑了,笑得更邪,更让人心寒:“是么?让我试试。”
  他迈步走了过来,边走边道:“你说那册‘血花录’现在你身上,在你身上什么地方?”年轻小伙子站在那儿一动不动道:“就在我怀里。”
  话声方落,那吃客挥掌就抓,五指如钩,直袭年轻小伙子胸口,那只手雪白,没一点血色。
  年轻小伙子眉宇间掠过一丝煞气,没见他动,他一只右掌已然扣上了那吃客的腕脉,手往横里一带,下头抬腿一顶,那吃客连叫都没叫一声,马上倒在了地上没再动一动。
  另三个吃客霍地站了起来,只一探怀,兵刃都抓在了手上,那是一柄柄既软又短的刀。
  就在这时候,砰然一声震天价响,茅屋乱颤,地皮为之晃动,那堵在门口的魁伟大汉,直挺挺地爬在了地上,手里却握着一把蓝芒闪动,奇薄如纸,比匕首略长的刀。
  紧接着,一股殷红的水般的东西从他身子下流了出来,渐渐扩大……
  那三个吃客直了眼。
  年轻小伙子也直了眼,他霍地抬眼望向白衣客。
  白衣客仍坐在那儿,连坐姿都没变。
  突然,那三个吃客转身往里便跑。
  年轻小伙子双眉一挑,转过身来扬起了手。
  那三个吃客冲出老远,砰,砰,砰,一连三声都摔在后墙根儿下,背心上,都飘动着一块提头宽窄,指头长短的红绸,看不见有什么利器。
  背后响起了一声轻叹:“‘十丈飞红’名不虚传,只是太过份了些。”
  年轻小伙子转过身来道:“你认为我该放他们走!”
  白衣客摇摇头道:“你还年轻,不知道杀人并不是一件好事。
  今天你杀人,明天人家就可能杀你。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跟你一模一样,可是如今,非万不得已我绝不杀人,甚至于连出手都不出手。”
  年轻小伙子一指爬在地上的魁伟大汉,道:“那么你为什么杀他?”
  白衣客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我要不杀他,他就要杀你,我是在他掌中的那柄‘毒刀’即将刺中你身后要害时才出手的。”
  年轻小伙子道:“你知道他是谁?”
  白衣客道:“‘十三魔’里的‘大力魔’单擎天,另四个只是‘十三魔’手下的跑腿抢事小喽哕。”
  年轻小伙子抬腿把“大力魔”单擎天踢翻了过来。
  单擎天满身是肉,拦腰一道伤口,死像怕人。
  任何人一看就知道是利器伤的,可是偏偏白衣客两手空空,身上看不见兵刃。
  年轻小伙子脸色一变,旋即又恢复平静,道:“原来是你……”
  白衣客笑笑说道:“从单擎天的致命伤看出来的?”
  年轻小伙子点点头道:“除非是你,换个人像单擎天这种凶人不可能一下毙命,而且手法这么快,这么俐落。”
  白衣客摇摇头道:“你夸奖,我的手法比以前迟钝多了。”
  年轻小伙子直直地望着白衣客,道:“对你,我久仰,可是一直都没见过,这也许是福薄缘浅。”
  “那是你客气。”白衣客淡然一笑道:“恕我直说一句,九年前你还小,等你成名之后,我已不在。关里,九年后的今天你见着了我……”摇摇头接道:“可是这时候的情形,跟你当时想见我的情形可不同了,是不?”
  “不!”年轻小伙子道:“打从我知道你那一天起,一直到今天,我的想法一直没改变,也不会因为什么情形而有所改变。”
  白衣客随手拉过一把椅子,指了指,道:“坐,咱们先聊聊,等咱们聊过之后,你再想为那个‘名’字找我争雌论雄,我奉陪,行了?”
  年轻小伙子道:“我知道你是个豪情万丈的爽快人。”
  上前一步坐了下去。
  白衣客这时摇摇头,唇边掠过一丝凄凉笑意:“那是当年,如今我没有一寸豪情……”
  年轻小伙子目光一凝,道:“英雄气短?”
  白衣客微微一怔:“你知道。”
  年轻小伙子道:“听佟胡子说的。”
  白衣客道:“你知道多少?”
  年轻小伙子道:“他有多少告诉了我多少。”
  白衣客道:“他不该说。”
  年轻小伙子道:“一个活着的人要是对不起你,你可以责备他,可是对一个死了的人,就不必再责备了。”
  白衣客脸色一变,道:“佟胡子怎么死的?”
  年轻小伙子摇摇头道:“我不知道。我来的时候他被一根烧火棍透胸钉在后墙上……”
  抬手一指,道:“你看看,后墙上还有一个洞,当然血迹已经看不见了。”
  白衣客唇边掠过一丝抽搐,道:“好狠的手法!以这手法加诸于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未免太过份了!你说血迹已经看不见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年轻小伙子道:“三年前头一个飘雪的日子。”
  白衣客一怔:“三年前头一个飘雪的日子,外头柳树上那些刀疤……”
  年轻小伙子道:“是我刻的。佟胡子那时还有一口气,他除了把那册‘血花录’交给我,让我转交给你外,第二件事就是托我过一年在那棵柳树上刻上一道……”
  白衣客道:“这么说你在这儿等了三年了?”
  年轻小伙子道:“已经过了三个飘雪的日子,算一算,该是三年多了。”
  白衣客道:“佟胡子跟我都感激……”
  年轻小伙子摇头道:“用不着对我说感激,我不是受佟胡子之托等你,我是为我的心愿,为那册‘血花录’等你。”
  白衣客道:“佟胡子的尸体呢?”
  年轻小伙子道:“我把他埋了,就埋在那棵柳树下,他说他要看着你回来。”
  白衣客唇边倏地泛起了抽搐,两眼也突然的为之一亮,可是马上他又咳嗽起来,咳嗽了好一阵,都快趴在桌上了。
  半晌才趋于平静,苍白的脸上,略为带了点血色:“抱歉,我失仪……”
  年轻小伙子直了直腰,道:“这也是人之常情,你有病?”
  白衣客勉强笑笑,说道:“过不惯荒漠那种白天热、晚上冷的天气,也不惯那种胡笳驼铃盈耳,牛半腥膻扑鼻的日子,水土不服,受了点风寒,到现在还没好。”
  年轻小伙子深深看了白衣客一眼,没说话。
  白衣客平静了一下,然后又道:“你知道我跟佟胡子的关系?”
  年轻小伙子道:“他是你的老仆人。”
  白衣客点点头道:“他也是我唯一的亲人……”
  看了看年轻小伙子,道:“你也想要那册‘血花录’?”
  年轻小伙子吁了一口气,缓缓说道:“世上人人都想要它,不惜流血,不惜丢命,我为什么不想?我比他们运气好一些,佟胡子把它送到了手里。”
  白衣客道:“既然得来这么容易,为什么不走?换个任何人都会马上走的。”
  年轻小伙子道:“要是三年前那头一个飘雪的日子里我走了,三年后的今天,我就碰不见你了,那一来,我的心愿要拖到什么时候。”白衣客道:“那么你可以告诉我‘血花录’已让别人拿去了。”
  年轻小伙子摇头说道:“佟胡子让我把它交给你,我感佟胡子高义,而且我当面答应了他,我不能不把它交给……”
  站起来走到炉灶后,摸出一只长方形的铁盒走了过来,铁盒子都锈了,他往桌上一放,道:“现在我把它交给你了,三年来,这是我第二回抓它。你暂时还不能带走它,我等了你三年,今天我的心愿要了结,我跟你拼十招,你胜,‘十丈飞红’从此排名在你之后,这册‘血花录’你拿走;我胜,你排在‘十丈飞红’之后,这册‘血花录’归我!”白衣客道:“昨天我在官道上碰见了‘霹雳斧’呼延明,他在大风雪里站了三天三夜,还带着一口棺材,只为着等卓慕秋……”
  年轻小伙子道:“他要干什么?”
  白衣客道:“在大风雪里等了三天三夜,还带着一口棺材,他的用心已经够明显的了。”
  年轻小伙子道:“你杀了他?”
  白衣客摇头说道:“没有,我连碰都没碰他。”
  年轻小伙子道:“风雪可以磨练人的志节,尤其他等了三天三夜,杀气正重,更何况他带着一口棺材,早就准备一死,在那种情形下,的确不宜跟他拼斗。”
  白衣客摇摇头,道:“你错了。我并不是怕他,也不是避他锐气,而是我已不是当年的我,不愿意动辄逞强斗胜了。”
  年轻小伙子道:“这么说你向他低头了。”
  白衣客摇头说道:“也没有。他等着的只是一个名叫傅翰渊的病老头,并不是卓慕秋。”
  年轻小伙子两眼一睁道:“我明白了,可是眼前……”
  白衣客伸手推过了那只铁盒子,道:“你埋葬了佟胡子,这件事本是我做的,你替我做了,我感激,我愿意送这册‘血花录’为酬。”
  年轻小伙子一怔:“怎么,你不要这册‘血花录’?”
  白衣客摇头说道:“我毫无逞强斗胜之心,一个心已灰,意已冷的人,要这种东西何用?”
  年轻小伙子道:“你要知道,它是天下人都想要的东西,多少人不惜为它丧命……”
  白衣客淡然一笑道:“对这册‘血花录’的用处,我知道比你多。”
  年轻小伙子两眼逼视白衣客深深一眼,跟着一摇头,道:“你看错‘十丈飞红’了。我要这册‘血花录’不惜为它流血,不惜为它丧命,可是我不愿在这种情形下得到它……”
  白衣客道:“这是为什么?”
  年轻小伙子道:“这跟胜之不武的道理一样。”
  白衣客道:“那么你想怎么得到它?”
  年轻小伙子道:“我要从你的手里把它夺过来……”
  白衣客伸手接起了那只铁盒子,道:“它现在在我手里了,你出手夺吧,夺过去它就是你的了。”
  年轻小伙子没动,道:“你真是变了一个人。”
  白衣客道:“我曾经告诉呼延明,桌慕秋已经死在大漠‘白龙堆’了。”
  年轻小伙子道:“是什么使你心灰意冷,是什么使你一蹶不振,是什么改变了你?”
  白衣客淡然一笑道:“无他,我多认识了一些人生而已。”
  年轻小伙子道:“别以为你比我长几岁……”
  白衣客摇摇头说道:“这跟年纪无关。有的人在年轻时便已认识了人生,有的人活到八十仍是茫然懵懂。
  这跟一个人的轻历有关,多经历一些事情,就会多认识一些人生,也该跟一个人会不会想有关,狐眠败砌,兔走荒台,尽是当年歌舞之地;露冷黄蛇,烟迷白草,悉属旧时争战之场。盛衰何常,强弱安在,念此令人心冷。
  这道理很浅显,关键只在人知道不知道‘念此’。有道是:‘石火光中,争长道短,几何光阴;蜗牛角上,较雌论雄,许大世界。’又道是:‘色欲大炽,而念及病时,便兴似寒灰;名利甘徒,而念及死地,便味如嚼蜡。’其关键也只在会不会想,愿不愿多想。
  争先的路很窄,退后一步宽平一步;浓艳的滋味短,清淡一分,悠久一分。人何必你争我夺,到处奔忙!”
  年轻小伙子脸上不见一点表情,道:“你居然会变成这个样子,让人难信。”
  白衣客淡然一笑道:“但仰不愧,俯不怍,毁誉褒贬,一任世情。信不信在你,我不勉强。我从来不欲勉强人,这种事也勉强不得。至少我要把这册天下人都想要的‘血花录’让给你,这确是事实。”
  年轻小伙子沉默了一下,一摇头,道:“我不要,我现在不要:我现在要逼你动手,你不动手也是枉然。假如我现在从你的手里拿过这册‘血花录’来,那胜之不武,没什么光彩,味同嚼蜡……”
  白衣客道:“你过于看轻自己了。”
  年轻小伙子道:“这话怎么说?”
  白衣客道:“你认为这样从我手里夺去这册‘血花录’不够光彩,单这光彩二字,你已承认不如我了。自己先有了这种意念,先灭了自己锐气,你还跟我拼个什么?”
  年轻小伙子一怔,旋即脸上堆起一片冰冷,道:“我承认,我现在是不如你,不过我自信我有强过你的一天:你现在不愿动手不要紧,由你的身世,你的遭遇,我敢言你必有萌生斗志的一天。你终会满身杀气再振起你那柄剑,到那个时候我再来找你。这册‘血花录’暂寄你处,这三年也算我白等了。”
  转身一阵风般扑了出去。
  白衣客坐在那儿没动,也没说话,唇边浮现起一丝愁苦笑意。
  他缓缓把铁盒子放在桌上。
  看了看桌上的铁盒子,再看看眼前茅屋里的一桌一几,唇边那丝愁苦笑意更浓了。
  佟胡子虽然是他家的老仆,可是也算得上他当世之中唯一的亲人,如今连这唯一的亲人也没了。
  当年,他好不容易地才得到了这册集天下武学之大成,集天下武学之菁华的“血花录”,他连翻阅的机会都没有,便因为某种事故赶赴大漠。
  临行,他把这册“血花录”托付给他唯一可信托的人佟胡子。
  佟胡子就在这“无人渡”口搭盖一座茅屋,一边做生意糊口,一边等他。
  如今他回来了,佟胡子却因为这册“血花录”丧失了性命。
  本来,他是预备回来之后,丢下一切的烦人事,侍奉佟胡子晚年的。
  可是如今……
  这一生的遭遇太多了,也太惨了。
  当时叱咤风云,纵横武林,他也有得意的时候。
  真要比起来,他失意的时候要比得意的时候多。
  为什么,只为那古今任何一人都解不开;看不透的一个情子。
  “霹雳斧”呼延明在大风雪里等他三天三夜,要杀他,为的就是这个情字。
  闯荡几十年,得到了什么?他唇边掠过一丝抽搐,缓缓站起来,转身要出去。
  突然,他想起了桌上那个铁盒子。
  他伸手把它提了起来,脑海里同时浮现佟胡子惨死的景象,就跟他亲眼看见一般,心里一阵痛,忍不住一阵咳嗽。
  咳嗽引起了身子的剧烈颤动,他的心,他的人就像要被撕裂了一般,手没拿稳,盒子掉在地下,摔开了。
  盒子里平放着一个小册子,但却不是绢黄的封面,也不见有“血花录”三个字。
  他一怔,俯身抓起了那本小册子,翻开了一看,张张都是白纸,连一个字都没有。
  这不是那册“血花录”。
  是一本毫无用途的小册子,几页废纸。
  “血花录”那里去了?是佟胡子临死之前留了心眼儿,他并没交给“十丈飞红”?
  是佟胡子让人以偷天换日的手法换去了“血花录”而不自知?抑或是“十丈飞红”做了手脚?
  后者似乎不可能,“十丈飞红”不是那种人。要是的话,他早就走了,何必在“无人渡”口的一座茅屋苦等三年,费掉自己的三年岁月?
  那么是前二者!是前二者!是前二者中那一种呢?佟胡子一身修为也算得一流,为人也机警谨慎,别人要想侦知“血花录”的藏处,以偷天换日的手法换了去,恐怕不大可能。
  那么,要说是佟胡子为此而死,在临死前被人掠夺去“血花录”,那夺“血花录”之人,绝不会事先有所准备,等到拿到那册“血花录”之后,再把事先准备好的这册废纸放进这个铁盒子里去。
  想来想去,只有这一种可能性较大些……
  佟胡子早就防备着了,把那册“血花录”另觅地收藏,以一册废纸放在铁盒子里以防万一。交给“十丈飞红”的,也是这册废纸。三年之中,“十丈飞红”的确没打开看过,否则他早就发现铁盒子里藏的并不是那册“血花录”了。
  那么佟胡子把“血花绿”藏在那儿了?照这种情形看,他该给自己留一个暗示才对。
  暗示在那里?白衣客抬眼在茅屋中四下搜寻,他那双目光在这时候显得很有神,也很锐利。
  最后,他的目光仍落在那册废纸上。
  刚才他只是略一翻阅,现在他该仔细看看。
  一页,二页,三页……
  白衣客两眼突然一亮。就在那最后一页上,画着一幅画儿,画儿上画的是松,竹,梅,岁寒三友。画的虽不怎么样好,可是让人一看就知道松,竹,梅,这就够了。
  白衣客刹时间脸色更见苍白,他显得有点激动,缓缓合上了那小册子,一双目光又开始在茅屋里搜寻。
  这时候,他的一双目光,是灼热的,那热力是能熔钢的。
  灼热之中还带着轻柔,是那么轻柔。
  最后,他的目光又落回那小册子,灼热和轻柔都消失了,又恢复了黯淡,更见黯淡。
  他撕下了那画着松,竹,梅的一页,摺好,藏人怀中,然后丢弃了那小册子,向着茅屋投下最后一眼,充满了流连不舍,转向走了出去。
  到了那棵柳树下,伸出一根手指,在树干上那第八条痕印下又添了一条。
  柳树上又多了一条痕印,第九条,跟刀刻的没两样。然后,他走了,带着黯然,带着凄凉。
  口口口
  两个人从河的那一边走了过来,踏着冰过了河。
  那是两个女子,一前一后,前面那一个,绝色!雪是洁白的,但不如她洁白。
  雪是高雅的,可也不如她高雅。
  人间绝色不少,只是她该是这人间最美丽的女子。
  用“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形容她,显得俗。
  以倾国倾城,国色天香形容她,又显得浓了些。
  她淡雅,只像那东风里的第一株生长在幽谷里的寒梅。
  她廿多岁,有一种成熟的美,成熟的风韵。
  可是她带着幽怨,显得憔悴,似乎她无论到那儿,凄凉的气氛永远会跟着她,再乐天的人也笑不出来。
  看她的衣着,她该是生活在优裕中,不该有什么幽怨,不该憔悴。
  只是,这种幽怨与憔悴,不是任何优裕的生活所能消除,所能弥补的。
  后面那个年纪较轻些,只有十七八岁,看模样像是婢女,明眸皓齿,伶俐可爱。
  两个人走过冰,踏着积雪到了茅屋前。
  她第一眼就望向那棵柳树,神色一黯,身躯晃动了一下,身后那位姑娘连忙扶住了她,一双目光中充满了忧虑与怜惜。
  她朱色的香唇边泛起了一丝凄凉笑意,收回了手,摇摇头,道:“我不要紧……树上又添了三道刀痕,他却还没有回来。”
  那位姑娘道:“他迟早一定会回来的,外头风大,您请进屋去坐坐吧。”她不说话的时候幽怨,一开口更见幽怨,那语气,那话声,都能赚人热泪。
  “今年都第九年了,他要回来早该回来了。三年前来的时候,佟老爷子就说他快回来了,我也以为今年再来一定会听到他的消息,谁知这佟老爷子又在柳树上刻了一道痕印……”
  说完了这句话,在那位姑娘的搀扶下,她缓缓行向那座茅屋。到了茅屋前,那位姑娘上前一步掀起了棉布帘,一声惊叫,她吓得脸都白了,连忙缩手退了回去;“姑娘!门里躺着个人……”
  她也看见了,可是她的胆要比那位姑娘大得多,她一步上前,似乎掀起了那块棉布帘。
  跟着,她看见了后墙根儿下另躺着三个。
  她很快地跨进了门,颤声叫道:“老爹,老爹……”
  没人答应。她身躯又是一晃,伸手扶住了桌子。
  那位姑娘到了她身后,急道:“姑娘,佟老爹呢?”
  摇摇头,更显得虚弱,没说话。
  那位姑娘扶着她坐在了一张椅子上,这张椅子刚才‘十丈飞红’坐过。这时候,他眼瞥见了地上那个铁盒子,还有那本小冊子,她脸色一变,道:“单擎天他们是来夺‘血花录’的,这四个都死在‘十丈飞红’手下;单擎天就不知道是谁杀的了。”
  那位姑娘道:“不是‘十丈飞红’么?”
  她摇摇头,道:“十丈飞红’的一身修为,跟‘十三魔’在伯仲间,要分出胜负至少也得一百招以上。看单擎天的致命伤,似乎是一招毕命,毫无抗拒的余地……”
  那位姑娘道:“那么是佟老爹?”
  她摇头道:“佟老爹的一身修为,还不及‘十丈飞红’,不是……”
  美目猛地一睁,竟然间泛起了激动,笑声说道:“谁的手法能这么快,谁的力量有这么大,谁的功力有这么高……”
  那位姑娘叫道:“姑娘,是……是他……”
  她神色忽地一黯,失神地摇头说道:“像他,可是不会是他。
  要是他,佟老爹不会在那棵柳树上刻上第九条痕印。”
  那位姑娘道:“那……佟老爹呢?”
  她摇摇头道:“不知道,也许离开这儿了……”
  她突然站了起来,道:“小冰,你快到附近找找去,佟老爹绝对不会远离这‘无人渡’,除非……你快去。”
  小冰答应一声,避开了“大力魔”单擎天的尸体,怯怯地走了出去。
  她又坐了下去,目光落在单擎天的致命伤上,凝视了好一会儿,然后移注在那本小册子上,弯下腰,拾起了那本小册子。
  翻开来看,头一张是白纸,第二张,第三张……都是白纸。
  可是最后她在小册子的边缘上发现了破碎的痕迹,那是有人撕去了后面的,也许是一页,也许是好几页。
  她合上小册子,陷入了深思。
  然后,她抬眼打量茅屋中每一件事物。
  茅屋里的摆设很简单,几张桌子,一个案板,一个菜橱,一座炉灶,还有后墙上挂着一件蓑衣。
  她的神情震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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