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武侠>> 独孤红 Dugu Ho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7年)
血海飄香
  作者:獨孤紅
  第一章 古剎幽魂
  第二章 鐵片巧嘴
  第三章 寒 星
  第四章 神秘白衣客
  第五章 陰錯陽差
  第六章 轎中女
  第七章 驚鴻一瞥
  第八章 情所獨鐘
  第九章 高深莫測
  第十章 情真且癡
  第十一章 香車行
  第十二章 芳心動
  第十三章 白骨煞
  第十四章 料事如神
  第十五章 口蜜腹劍
  第十六章 情 網
  第十七章 利 刀
  第十八章 羅 網
  第十九章 跟蹤而至
  第二十章 知難而退
  第二十一章 心 機
  第二十二章 計中計
  第二十三章 倩女本是煞星
  第二十四章 閫情心腸軟綿
  第二十五章 一 諾
  第二十六章 落虎口
  第二十七章 入狼喙
  第二十八章 無心插柳
  第二十九章 一把巧舌
  第三十章 大 義
  第三十一章 小 
  第三十二章 虎落平原
  第三十三章 生生死死
  第三十四章 冰美人
  第三十五章 一綫牽
  第三十六章 再相逢物是人非
  第三十七章 一個情字纍煞人
  第三十八章 影成雙
  第三十九章 素 箋
  第四十章 玉女情重
  第四十一章 為他人作嫁衣裳
  第四十二章 笑語淚痕
  第四十三章 富春江上
  第四十四章 巧相逢
  第四十五章 玉鴛鴦
  第四十六章 伊人多情喬裝扮
  第四十七章 鐵石人兒也淚垂
  第四十八章 花傢廢園
  第四十九章 芳蹤飄緲
  第五十章 峰回路轉
  第五十一章 柳暗花明
  第五十二章 鳳歸來
  第五十三章 嬌 客
  第五十四章 無影之毒
  第五十五章 鳳凰眼中
  第五十六章 一個人像
  第五十七章 苗疆八峒
  第五十八章 銷魂唯別
  第五十九章 冷月門中
  第六十章 姬婆婆
  第六十一章 功震冷月
  第六十二章 鳳離巢
  第六十三章 真情何價
  第六十四章 埋 伏
  第六十五章 不擇手段
  第六十六章 宅心仁厚
  第六十七章 瓊瑤宮
  第六十八章 亂點鴛鴦
  第六十九章 難煞奇才
  第七十章 一夕嬌客
  第七十一章 再赴瓊瑤宮
  第七十二章 神秘黑衣人
  第七十三章 苗疆八峒
  第七十四章 天下第一人
  第七十五章 大開殺戒
  第七十六章 水落石出
第一章 古剎幽魂
  月明,風清,星暗淡。
  冷月銀輝灑照下,有一座黑忽忽龐大之物高高矗立着,那是一座山,一座大山,一座高山。
  看上去占地有數百裏之廣,峻峭插天,險惡異常。
  在這月明,風清,星黯淡的夜晚,平地已然是更深人靜,在這山區裏,更是四野無聲,聲在樹間。
  偶而雖有一兩聲夜悲啼,走蟲活動,但那卻是極短暫而不時常有的,很久,很久聽不到一兩聲。
  在那清涼,而略嫌慘白的月色下,有一個大院子裏,有數間房子,一座樓閣,一座高升在半空中的鐘樓。
  院子裏沒有燈,連一點沒有;所以很難看出什麽,也讓人很難看出它到底是什麽所在。
  不過,往前看,往那很高,很大的門口看,門上的滴水檐沒有了,瓦片殘缺不全,那是年久失修,長年經風吹雨打所致。
  原來被滴水檐遮住的地方,現在遮不住了,月光下,可以看見門頭上挂着一塊油漆剝落的橫匾,也可以看見橫匾上四個金漆掉得差不多的大字:大雷音寺。
  風過處,那橫匾上有東西在動,在飄動,那是一層層的蜘蛛網,蜘蛛網加上纍積的塵埃,這古剎有多少年代沒有修茸過,香火斷絶了多久,便不難想象了。
  往裏看,這古剎的大天井裏,“大雄寶殿”的大天井裏,月光冷輝下,那既破又滑的鋪地石板上,直挺挺地跪着個人,這個人,長發披散,穿一身滿是血污而又破損不堪的黑衣。
  看不見他的臉,分不情他是男是女,是山裏的妖魔,是古剎中的幽靈,這,不得而知。
  在這黑衣人的面前,黑衣人的懷裏,抱着黑忽忽一物。看不清那是什麽,可以看得見的,是黑衣人一雙慘白、細膩,看上去也頗嫩,而沾滿了血污的雙手。
  黑衣人就跪在那兒,面對那黝黑懾人的“大雄寶殿”,直挺挺地跪在石階下,一動不動,要不是偶而山風過處,拂動了他的披散長發,他像極了一尊石像。
  月影漸移,星光也越來黯淡。
  月影斜移之後,大天井裏投下了一片黑影,那是左邊一條屋脊投射在地上,而那原本很黝黑的“大雄寶殿”裏,已不再那麽黝黑,這時候隱隱約約,若有若無地可以看見那“大雄寶殿”之中地上,盤坐着一個人,一個人影。
  這個人影沒有頭髮,穿着一件既寬又大的衣衫,盤坐那兒一動不動,像是西大如來的寶像從神座上移到地下。
  這麽看來,大天井裏的黑衣人似乎不是嚮“大雄寶殿”而脆,而是面對“大雄寶殿”中這人影而脆。
  月影不斷地斜移,不斷地斜移。
  那大天井裏的陰影,也不斷地在伸張,在擴大,漸漸地,那一大片陰影籠罩了大天井裏跪着的黑衣人。
  在這時候,黑衣加上陰影,如果不仔細看,很難發現大天並裏跪着那麽一個人,一個滿身是血的黑衣人。
  地,一聲悲號衝天而起,劃破這“大雷音寺”的死寂,橡一道閃電,像一聲雷,震得“人雄寶殿”裏的人影,跟大天井裏脆着的黑衣人同時一顫。
  還好,這一聲悲號短暫,甫自劃空衝天,便又倏然斂住,消失了,‘大雷音寺”又恢復了死寂,像沒發生什麽一樣。
  大天井被陰影整個兒地籠罩了,霎時間“大雷音寺”好黑,似乎什麽也看不見,就在這時候,夜空裏傳來一聲極其輕微的異響,像是有人撕裂了一塊布。
  也就在這時候,兩道冷電也似的光芒在“大雄寶殿”裏一閃,緊接着,“大雄寶殿”裏傳出一聲令人鼻酸的輕嘆!
  那人影,張開了口:“孽,孽,孽,也罷,抱他進來,走你的,不許再來找我,不許再來見我,不許將今夜事輕泄一字,十八年後我還你一個他。”
  大天井裏的黑衣人沒動。
  但,另一個不知來自何處的冰冷話聲接了口:和尚,慈悲、方便,你那慈悲心腸在何處,你那方便之門又為誰而開,說!快說,說不出個理由來,我燒了你這‘大雷音’。”
  “阿彌陀佛”,一聲洪鐘般清越佛號起自“大雄寶殿”:五年未見,施主別來無恙!”
  那冰冷話又說道:“我能跟你說話,那多年來我還沒死,和尚,休顧左右而言他,說出你硬心腸裝聲作啞的道理。”
  “大雄寶殿”中的那人說道:“施主,和尚無道理可言。”
  那冰冷話聲說道:“那我就要放火了。”
  “大雄寶殿”中的那人說道:“施主儘管請,這‘大雷音’是佛門古跡,並非和尚我個人的私産。”
  那冰冷話聲冷笑說道:“好個精明禿和尚,你這是拿話扣我,要知道,我可不管什麽古跡不古跡,惹火了我連“玉皇大帝’的‘靈霄殿’都敢燒。”
  “大雄寶殿”中那人沒說話。
  那冰冷話聲薄怒說道:“和尚,你耷了。”
  “大雄寶殿”那人道:“和尚未聾。”
  那冰冷話聲說道:“那麽說句話我聽聽。”
  “大雄寶殿”中的那人道:“施主的脾氣,仍不改當年。”
  那冰冷話聲說道:“你衹會說這個麽,這就是你苦修這多年的所得麽?”
  “大雄寶殿”中的那人道:“那麽,施主要和尚說什麽?”
  那冰冷話聲道:“我要你說點好聽的。”
  “大雄寶殿”中那人道:“施主,自當年至今,從在傢到出傢,和尚什麽都會,就是不會說好聽的,也從未對任何人說過一句好聽的。”
  那冰冷低聲怒道:“今夜我就要你對我說好聽的,我要你破例一次。”
  “大雄寶殿”中那人道:“可以,請施主再候幾個時辰。”
  那冰冷話聲錯愕地道:“和尚,你這是什麽意思?”
  “大雄寶殿”中那人道:“請施主看看,那一輪紅日可是從西方升起的?”
  那冰冷話聲勃然大怒,道:“禿和尚,你敢!你當我真不敢燒你的‘大雷音’。”
  “大雄寶殿”中的那人淡然說道:“施主乃當今第一人,四海,威震八方,神見神怕,鬼見鬼避,何會敢不敢,和尚我靜坐“大雄寶殿”中,觀看施主放火。”
  那冰冷話聲挫牙說道:“好,和尚,你且作壁上觀,你若是現身阻攔或出手救火,你就不是”
  半空中突然火光一閃。
  “大雄寶殿”中那人盤坐如前,動也未動。
  那冰冷話聲道:“我失從‘大雄寶殿’放起。”
  一道火光劃空瀉下,直落“大雄寶殿”檐上。
  然而,這道火光剛沾上“大雄寶殿”屋檐,它卻一閃而滅。
  那冰冷話聲怒聲說道:“和尚,你是怎麽說的,你那張嘴!”
  “大雄寶殿”中那人道:“施主冤煞和尚,憑施主一身修為,難道連和尚有沒有出手都看不出麽?”
  那冰冷話聲道:“那麽這是”
  “大雄寶殿”中那人道:“施主,上有天,下有我佛如來。”
  那冰話聲道:“和尚,你說這是天意,這是如來顯靈。”
  “大雄寶殿”中那人道:“和尚我一動未動是實。”
  那冷話聲冷哼說道:“和尚,空道鬼神,那是你的事,我生平不信這一套,我就是神。”
  又一道火光劃空射下,落嚮“大雄寶殿”左邊的那一道屋脊,這回離“大雄寶殿”頗遠,絶不是任何人能夠坐在“大雄寶殿”中施功可救的。
  然而,這道火光和前一道一樣,纔沾瓦面便又滅了。
  半空中,傳來了一聲輕“咦”。
  “大雄寶殿”中那人說道:“施主,信否,上有夭,下有我佛如來。”
  那冰冷話聲叫道:“和尚,你簡直讓我不寒而慄,毛骨悚然。”
  “大雄寶殿”中那人道:“施主明鑒,讓施主不寒而粟,毛骨悚然的不是和尚。”
  那冰冷話聲沒說話,半響纔道:“和尚,看來多年後的今天,我仍然鬥不過你。”
  “大雄寶殿”中那人道:“施主再明鑒,施主鬥不過的也不是和尚,而是一個‘正’,古往今來沒人能鬥過這個字。”
  冰冷話聲道:“好吧,和尚,就算你正我邪,邪永遠難以勝正,不管怎麽說,我是得放棄這把火了、可對?“
  “大雄寶殿”中那人道:“施主成名數十年,縱橫數十年,你所積的一身罪孽還不夠麽,不妨實告施主,假如你那邪火今夜燒了,‘大雷音’,和尚我敢說施主你走不出這座山。”
  那冰冷話聲道:“和尚什麽時候變得這麽狼,這麽辣了,你說的,大雷音,又不是和尚你的私産一—”
  “大雄寶殿”中那人道:“施主想左了,和尚仍坐在“大雄寶殿”我佛腳下。”
  那冰冷話聲道:“那麽是誰能讓我走不出這座山……”
  “大雄寶殿”中那人震聲一字,“天”。
  那冰冷話聲突然縱聲長笑,裂石穿雲直迫夜空,震得宿烏驚飛,‘大雷音’塵埃撲簌簌落了一層:“和尚,你這話更讓我毛骨悚然,不寒而慄,行行好,別嚇人了。”
  “大雄寶殿”中那人道:“施主敢莫不信!”
  “少廢話了,和尚。”那冰冷話聲道:“我信不信並無關緊要,緊要的是我要聽聽鐵心石腸的理由。”
  “大雄寶殿”中那人道:“施主,和尚說過了,沒有理由可言。”
  那冰冷話聲怒聲說道:“和尚,我一忍再忍,你可別逼我,真要把我逼火了……和尚,你何時聽說過我曾作三忍,樹人這麽寬厚、和氣的。”
  “大雄寶殿”那人道:“和尚未聽說過,下過和尚有句不入耳之言奉知施主……”
  那冰冷話聲道:“和尚,你說。”
  “大雄寶殿”中那人道:“休說是逼火了施主,便是施主大發雷霆,要將‘大雷音’夷為平地,化為灰燼,和尚我仍是沒理由可言。”
  那冰冷話聲道:“和尚,你……好吧,和尚,今夜事我記住了,縱橫數十年,我夠硬了,也從未嚮任何人低過頭,惟獨在你面前,我卻不得不一再低頭,衹因為你比我還硬……”
  話聲忽轉輕柔道:“這樣吧,和尚,咱們打個商量,把你不要的給我……”
  “大雄寶殿”中那人道:“什麽,施主何指?”
  那冰冷話聲道:“和尚,你給我裝什麽糊塗。”
  “大雄寶殿”中那人“哦”地一聲道:“和尚明白了,施主是指眼前之罪,眼前之孽。”
  那冰冷活聲說道:“你認為是罪,是孽,我可不這麽想。”
  “大雄寶殿”中那人道:“施主自然可以不這麽想,但和尚是佛門弟子出傢人,上乘我佛宏旨,卻不能不悲天憐人……”
  那冰冷話聲道:“和尚,說什麽悲天憐人,你何不說是為我着想。”
  “大雄寶殿”中那人道:“施主既明白和尚這點苦心就好。”
  那冰冷話聲道:“我明白,也感激,可是我不怕,我已積得滿身罪孽,又何在乎多添一樁。”
  “大雄寶殿”中那人道:“施主,多一罪孽便足使人淪入十八層地獄,永不超生。”
  那冰冷話聲笑道:“和尚,我讓我的罪孽,這十八層阿鼻地獄應該再加一層,改為十九層。”
  “大雄寶殿”中那人道:“施主要是這麽說,和尚我就不便……”
  那冰冷話聲忙道:“謝謝你,和尚。”
  “大雄寶殿”中那人道:“施主且慢謝我,和尚還有後話。”
  那冰冷話聲道:“和尚,你還有什麽後話。”
  “大雄寶殿”中那人道:“施主,話晚了。”
  那冰冷話聲說道:“和尚,我哪句話說晚了?”
  “大雄寶殿”中的那人道:“施主,你剛纔的話說晚了。”
  那冰冷話聲道:“怎麽晚了,和尚?”
  “大雄室殿”中那人道:“施主難道沒聽見和尚對她所說的話麽。”
  那冰冷話聲道:“聽見了,怎麽。”
  “大雄寶殿”中那人道:“施主,這是說和尚裝糊塗了。”
  那冰冷話聲冷笑說道:“和尚,我說你裝糊塗,你說我耍姦滑,咱們誰也沒吃虧,誰也沒占便宜。”
  “大雄室殿”中那人訝然說道:“施主這話……出傢人連個誑語都不敢打,又怎麽敢說施主耍姦猾。”
  那冰冷話聲道:“和尚,你不承認?”
  “大雄寶殿”中那人道:“和尚無從承認起,也不敢承認。”
  “好,”那冰冷話聲道,“我這個人可不知道什麽叫給人留面子,讓我當面說穿你,揭破你……”
  頓了頓,接道:“和尚,你告訴我,為什麽你早不收,偏偏在聽見我來了之後纔做作一番地點頭。”
  “大雄寶殿”中那人道:“施主原來是指……施主冤煞和尚了,那麽得說是巧合。”
  “巧合,呸,”那冷冷話聲說道:“和尚,我再問你,你是不是聽見我來了?”
  “大雄寶殿”中那人道:“和尚我上了年紀,耳目遲鈍,要不是施主開口說話,和尚我根本不知道……”
  那冰冷話聲怒聲說道:“好個姦猾禿和尚,陰險,姦猾,更連番謊言,你不配做佛門弟子,看來你連我這個邪魔都不如……”
  “大雄寶殿”中那人嘆道:“施空不要想說什麽便隨便說什麽,卻不知道這句話行將耽誤了和尚我的飛升,委實是個害人不淺的邪魔。”
  那冰冷話聲說道:“我是個害人不淺的邪魔,我敢於承認,和尚,你呢?”
  “大雄寶殿”中那人道:“和尚我是個普度衆生的佛門弟子出傢人……”“呸,”那冰冷話聲突然暴怒說道:“和尚,我不知道你是臉皮厚,或是麻木不仁,你說我害人不淺,而你卻害人長跪終宵,流盡最後一滴血含恨而歿……”
  “大雄寶殿”中那人身形一震,道:“施主,你說什麽。”
  那冰冷話聲道:“和尚,你瞎了,你空有一雙慧眼,倒不如粑你那對眼珠子挖出來喂狗。”
  “大雄寶殿”中人影電閃,再看時,“大雄室殿”中人影已渺,那被陰影遮住的大天井裏,黑衣人身前,卻多了個身材頎長,瀎豪無倫的中年灰衣憎人。
  他,面對直挺挺而跪的黑衣人望一眼,立即身形暴顫,脫口顫聲說道:“玉娘,你……”
  白光一片射自夜空,直落黑衣人身後,光斂人現,黑衣人身後多了個中等身材,像貌奇古的白衣老人。
  白衣老人着一襲儒衫,頭上戴頂文生中,腳下一雙厚底福字履,腰間卻紮着一條全光閃爍的絲帶。
  那絲帶不知是什麽編的,但見它光亮奪目。
  那白衣老人一雙長眉,一雙細目,雙目閉合之間奇光閃動,冷得像兩道霜刃,令人幾乎不敢仰視。
  白衣老人這一現身,中年和尚立趨平靜,淡然合什:“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女施主給和尚添了一樁罪孽,形將誤我和尚飛升二十年……”
  白衣老人目光凝註,冷然地問道:“和尚,你叫誰做玉娘?”
  中年和尚滿臉錯愕之色地擡眼問道:“玉娘,誰是玉娘?”
  白衣老人冷冷說道:“這可好,我問你,你倒問起我來。”
  中年和尚道:“和尚實不知施主何指。”
  白衣老人細目微翻,道:“這麽說是我聽錯了。”
  中年和尚道:“和尚不知道施主聽見了什麽……”
  白衣老人怒聲說道:“和尚,你少跟我裝蒜,說,你喊誰玉娘,誰又是玉娘。”
  中年和尚搖頭說道:“施主,你冤煞和尚了,和尚適纔一句話未說,何會喊過誰玉娘……”
  白衣老人須發暴張,一雙細目圓睜、一個身子也長高了一尺有餘,望去嚇人,然而中年和尚卻視若無賭,平靜得出奇,跟個沒事人兒一般。”
  突然,白衣老人威態斂去,深深一眼,緩緩說道:“和尚,有沒有喊誰玉娘,你自已知道,誰是玉娘,你心裏也明白,我不多問,不多管了,可是我要告訴你,你任一個舊相識長跪終宵,任一個故人流盡最後一滴血含恨而歿,我卻要叫你和尚為當世第一忍人,你和尚一關上就不是人,他年你要不入十八層阿鼻地獄,我非砸碎‘大雷音’裏這尊如來佛像不可,把他的眼珠子挖出來當炮彈……”
  中年和尚唇邊掠過一絲抽搐,合什說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施主,你冒瀆神靈,又添不少罪孽,須知這是‘大雷音’故剎,而非世上一般寺院,和尚我不容任何人在佛祖面前放肆,在佛祖面前撒野。”
  白衣老人“呸”地一聲,道:“和尚,你敢把我怎麽樣?”
  中年和尚兩眼一閉,淡然說道:“施主若敢對佛祖再有半句不敬,和尚這個佛門弟子便要將施主驅出’大雷音’去。”
  白衣老人須發為之一張,道:“和尚,你好大的口氣,細數近百年,找不出那個大膽的敢對我大聲說句話……”
  中年和尚道:“和尚敢,施主要不要試試?”
  白衣老人猛一點頭道:“好,和尚,今夜我就試試當年苦修,你到底有什麽成就,到底有多大道行……”
  中年和尚兩眼倏睜,而道奇光直逼白衣老人。
  白衣老人神情為之微微一震,脫口說道:“和尚,怪不得你這麽狂,敢不把我放在眼裏,原來你已到了……”
  猛一跺腳,那石板地上多了個入石數寸,整齊一如刀削的腳印,白衣老人他目光一凝,接着說道:“和尚,看在你這位舊識故人,跟她懷中物份上,我把這番較量後延十八年,十八年後你我再分個高下……”
  中年和尚日中奇光倏然斂去,道:“施主為什麽要看在這位女施主跟她懷中物份上?”
  白衣老人兩眼一翻,冷然說道:“你不提,俗語說得好,見面分一半,你我各有一半,暫時就不該拼鬥,而該把力氣全貫註在這一半之上……”
  中年和尚道:“和尚明白了,施主這是一相情願。”
  白衣老人徽徽一怔,道:“見面分一半這是規矩,怎麽,你不願意?”
  中年和尚點頭說道:“事實如此,和尚不願意跟施主分一半。”
  白衣老人細目一睜,喝道:“和尚,你敢……”
  中年和尚微微謠頭說道:“施主誤會了,和尚還有後話。”
  白衣老人呆了一呆,威態倏斂,凝日問道:“你還有後話,你還有什麽後話?”
  中年和尚道:“施主如果有興趣,如果想要和尚的所得,可以全部帶走,和尚我一點不要。”
  白衣老人又復一怔道:“怎麽:你不要,都給我?”
  中年和尚點頭說道:“是的,施主。”
  白衣老人目光一轉,說道:“和尚,你說一句可算一句。”
  中年和尚淡然說道:“出傢人怎敢打誑語,和尚自當年至今,一直是一言如山似鼎。”
  白衣老人道:“和尚,你要明白,你這位舊職的懷中物可是千載難求,當世絶找不出第二個的好材料。”
  中年和尚搖頭說道:“出傢人清淨寡欲,與世無爭,任他是塊金玉,和尚也視之如糞土。”
  白衣老人陡然臉色一變,冷笑說道:“好說,和尚,你當我不知道你心中打的是什麽鬼主意麽,則纔我沒來之前,你坐在‘大雄寶殿’裏跟死人一樣,鐵石心腸不理不睬,一聽見我來,忙下迭地點了頭,說了話,分明是怕我搶走了這塊未琢美玉,讓他步人魔道沾上一身邪氣,既如此,你如今又怎會一反前態,這般慷慨大方……”
  中年和尚搖頭淡笑道:“施主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事實上和尚確實這麽慷慨大方,施主如若執意不信,和尚不敢勉強,請施主即刻把眼前罪孽帶走,看和尚我會皺一下眉頭。”
  話落,轉身就要往”大雄寶殿”走。
  白衣老人突然縱身大喝:“禿和尚,你站住。”
  中年和尚停步轉身,含笑淡然問道:“施主還有什麽未了之事?”
  白衣老人圓睜着細目,道:“和尚,你真連一半都不要?”
  中年和尚道:和尚生平未曾作過虛言,施主以為這是兒戲。”
  白衣老人大叫說道:“好個禿和尚,我恨不得狠狠揍你一頓,打得你鼻青臉腫,滿嘴冒血,你分明看出我級愛她這懷中物,不忍讓他步入魔道,沾上一身邪氣,而要跟你各分一半,藉你那佛傢祥和正氣,中和我這暴戾兇殘的邪魔之氣,使他身兼兩傢之長……”
  中年和尚截口問道:“施主是這麽個打算麽?”
  白衣老人道:“裝什麽糊塗,你明明知道……”
  中年和尚一擡手道:“這麽說,施主是非分一半不可了。”
  白衣老人點頭說道:“當然,這是規矩,你不願意卻不行。”
  中年和尚道:“這麽說,施主是打算在我這‘大雷音’吃上九年粗茶淡飯,睡上九年硬木板,過上九年苦日子。”
  白衣老人訝然說道:“和尚,九年怎麽說?”
  中年和尚道:“我傳人十八年,一半不就是九年?”
  白衣老人一點頭道:“說得是,是我糊塗,但為什麽非在你這陰森殘落的‘大雷音’不可。”
  中年和尚道:“施主的意思是……”
  白衣老人說道:“我把他帶走,九年之期一到,我立即把他送上‘大雷音’交在你手裏,要不我等九年之後再來……”
  中年和尚搖頭說道:“不行,施主,你這主意雖好,但你若要分一半,非在我這‘大雷音,待上九年不可。”
  白衣老人道:“為什麽一定要在你這‘大雷音’待上九年?”
  中年和尚搖頭說道;“沒有理由,也不需理由,願不願任憑施主。”
  白衣老人眉鋒一皺道:“和尚,你這是強人所難。”
  中年和尚道:“施主錯了,我絲毫不勉強施主。”
  白衣老人猛一搖頭道:“不行,和尚,我要不他帶走,要不我就等上九年之後再來……”
  中年和尚緩緩搖頭說道:“施主,那辦不到。”
  白衣老人瞪眼說道:“和尚,你這是……這是什麽鬼地方,誰願意待在這兒吃苦……”
  中年和尚兩眼一睜,沉聲說道:“施主以為造就一個人是輕鬆容易的事,竭九年之力,盡九年之功,本來就是一樁苦事,學藝一途更是要吃盡苦中之苦,在艱苦之中方得砥志厲氣,健其身心,施主可曾聽過一個耽於榮華富貴的人有高而絶的成就的。”
  聽罷,聽罷,白衣老人忽然笑了,深深一躬道:“和尚,你倒會教訓人,你也是這世上近百年來頭一個,這絶無僅有敢教訓我的人……”
  笑容忽斂,一點頭,接道:“好吧怠和尚,我就在你這‘大雷音’待上九年,不過我有一個條件……”
  中年和尚道:“施主不該有任何條件,有條件的該是和尚我。”
  白衣老人道:“我為什麽不得有條件。”
  中年和尚道:“施主是求和尚分一半於施主,並非和上求施主分一半給和尚。”
  白衣老人冷冷笑道:“你會說話,你有什麽條件?”
  中年和尚道:“第一,前九年歸施主……”
  白衣老人道:“為什麽前九年歸我?”
  中年和尚道:“施主要後九年也可以,不過九年之後是個什麽情形,和尚我不敢保證。”
  白衣老人怒聲說道:“和尚,你簡直無賴。”
  中年和尚淡然說道:“和尚就不知實情,醜話總要先說在前頭,免得到時有了麻煩,傷了你我這份交情。”
  白衣老人冷哼一聲道:“怪不得你要我在你這鬼地方待上九年,原來你也怕……”
  中年和尚道:“施主,算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白衣老人冷然說道;“你這纔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說你那第二個條件。”
  “和尚遵命”,中年和尚道,“這‘大雷音’後院我藉施主暫住九年,在這九年之中,我不到後院去,施主跟她這懷中之物也不許強進前院一步……”
  白衣老人愕然說道:“和尚,你要千什麽,既然這樣那何不讓我把他帶回去……”
  中年和尚搖頭說道:“施主明知那不一樣,施主也請先別問和尚這是什麽意思,說句答應與否就行了。”
  白衣老人兩眼一翻道:“我不答應行麽?”
  中年和尚笑了,很快地他又斂去笑容,道:“我第三個條件是在這前後九年之中,施主必須竭盡所能,絶不許有一點藏私……”
  白衣老人倏然笑道:“和尚,這正是我剛纔要說未說的條件,不想倒被你搶了去。”
  中年和尚道:“我既然要求施主這樣,自己當然也會這樣,好在你我彼此瞭解得很清楚,誰也瞞不了誰……”
  白衣老人一擺手道:“你放心,我從來沒有想瞞你的念頭。倒是你對我,哼,哼,到今天我纔算完全摸透你,這世上任何一個人都不及你的心眼兒多。”
  中年和尚臉上微微一紅,道:“施主,我的條件說完了。”
  白衣老人道:“我全接受,都點頭,滿意。”
  中年和尚沒話說,雙掌一伸,黑衣人懷中飛起黑忽忽一物,直落他雙掌之上,他微一擡頭道:“和尚從現在起已手沾血腥了。”
  可不是麽,他兩手捧着的那黑忽忽之物上,也沾滿了血漬,手上豈有不血腥的道理。
  白衣老人冷笑說道:“不來的不必躲,要來的躲也躲不掉,你這‘大雷音’,遠離塵世,她待找到了這兒來,不能不算是天意,和尚,你就免為其難地接着吧。”
  中年和尚臉上掠過一絲異樣表情,道:“人死人土為安,我願意把這夭井裏的地給這位女施主一塊,我手上不便,麻煩施主了。”
  白衣老人冷冷一眼,道:“和尚,你睡了麽?你這位故人舊識不放心,人死猶長跪不倒,你不說句話麽。”
  中年和尚倏然一笑道:“施主既這麽說,和尚遵命就是。”
  捧着那黑忽忽之物一欠身,道:“女施主盡請放心地去,你懷中物自有和尚跟這位施主照顧,十八年後和尚讓他到施主面前來,讓女施主看個清楚就是。”
  那黑衣人仍長跪不倒,中年和尚擡眼剛要說話。
  白衣老人已冷笑說道:“和尚,你何吝叫一聲玉娘。”
  中年和尚眉鋒一皺,道:“施主這是……”
  白衣老人道:“我是這麽說說,叫不叫由你。”
  中年和尚沒說話,嘴唇卻翕動了一下,黑衣人一晃爬倒在地,中年和尚臉色大變,但剎那問,他又恢復平靜,笑道:“施主,原非舊識故人,何須作此稱呼,請施主動手吧。”
  白衣老人冷冷一笑,沒說話,雙掌往下一按一提,一塊丈餘見方的大石塊硬被他提了起來。
  他把大石塊往旁邊一放,仲出一指往大石塊中勾劃了下去,未聞聲息未見石屑,那大石塊由中而開分成兩塊。
  中年和尚看得不解,訝然問道:“施主這是……”
  白衣老人連眼都沒擡,冷然說道:“別問,站在一旁看着。”
  中年和尚碰了個軟釘子,他沒在意,可是也沒再問。
  白衣老人十指如鈎,在兩塊石塊邊上各掏了一個有一人長短的大洞,然後轉過身來托起了黑衣人屍身。
  黑衣人屍身一翻轉,長發下落,臉部全顯露了出來,那張臉,白得沒一絲兒血色,而且異常的瘦,顯示她生前受盡了折磨,受盡了艱苦。
  那張臉雖然沒有一絲血色,但並不怕人,因為它絶美,柳眉、鳳目、瓊鼻、檀口,無一處不美。
  這一忽,中年和尚唇邊又閃抽搐。
  更讓中年和尚不忍看的是,黑衣女子前襟解開,酥胸暴露,胸口處,有一個指頭般大小血洞。
  再看中年和尚捧着那黑忽忽之物的一張滿是血漬的小嘴,再傻的人也會明白是怎麽回事。
  白衣老人搖頭悲嘆:“世上除了母親,誰肯把自己的血……唉,看看他睡得有多香甜,他是飽了……”
  俯下身去把黑衣人屍身投進一塊石頭的洞穴裏,然後把另一塊合了上去,最後他伸雙掌在那一圈裂縫上一陣揉摸,那塊大石又是完樣的一塊。
  中年和尚動容嘆道:“施主好精純的真力……”
  白衣老人道:“我這個辦法也不差。”
  提起那塊大石嵌進了地裏,什麽痕跡都沒有。
  中年和尚把掌上物往前一遞,道:“偏勞施主了,請施主後院去吧。”
  白衣老人一句話也沒說,接過那黑忽忽之物轉身就走了。
  他剛走兩步,突然停步回身說道:“和尚,我忘了問你,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中年和尚搖頭說道:“和尚衹是知道這是魔、這是孽、其他的跟施主一樣,一無所知。”
  白衣老人道:“和尚,我不信,他沒對你說……”
  中年和尚搖頭說過:“從她來,到她去,她沒有說過一句話。”
  白衣老人目光一轉,道:“和尚,你一定知道是怎麽回事,要不然她絶沒有不說個明白的道理,你沒有瞞我的必要。”
  中年和尚說道:“正如施主所說,我沒有瞞室主的必要。”
  白衣老人深深看了他一眼,竟沒再問,轉身而去。
  中年和尚站在那兒沒動,也沒再說話,半晌,他緩緩轉回身軀,目光投嚮那塊石頭,雙手合起了什,臉上掠起一片異樣的表情,那表情,令人難以言喻,難以意會。
  緊接着,他分開雙手伸嚮那塊大石。
  那塊大石又一次離地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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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鐵片巧嘴
  “中州”,“汴梁”,“大相國寺”。
  這“大相國寺”原為魏公子無忌的故宅,到唐朝始被改稱為“相國寺”,寺有寧太祖御賜“大相國寺”匾額。
  傳當時外國使節來京,都先朝天子,後參相國,名重一時,寺前有二人碑坊,東題“中邦福地”,西曰”梁苑香林”,最盛時駐僧三千餘人,其規模之宏大可知。
  “大相國寺”前,一如“北平”的“天橋”,“長安”的“開元寺”,“金陵”的“夫子廟”,是個諸技百藝雜陳,吃喝玩樂,應有盡有的熱鬧所在。
  剛進鼓樓大街,就可聽見那喧天的鑼鼓聲,叫賣吃喝聲,琴弦絲竹、戲韻聲,一句話,什麽聲音都有。
  變把戲的、練把式的、賣膏藥的,竜蛇雜處,臥虎藏竜,是個走江湖的好去處,英雄豪傑的聚集地。
  在“大國寺”左,有一列長棚,棚是席搭的,既輕使又涼快,那兒盡是些說書的、賣唱的,閑來無事在長板凳上一坐,二郎腿一蹺,聽上一段書,聽上一段唱,那是人生難得幾回的愜意事。
  任何人到了這兒,丟一眼,就會發現那頭一個棚子,坐的人最多,這個棚子“開封城”
  裏試打聽,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說書的鐵片巧嘴張。
  為什麽稱“鐵片”,那是因為他說出來的清脆動聽,就跟兩塊鐵片在一塊兒敲碰一倦,鏗鏘有聲。
  為什麽叫“巧嘴”用是因為他那張嘴生得比別人的嘴巧,他能把死人說活,活人說死,明明是頭牛,經他一說,硬有人相信那是條豬,誰跟他擡扛,他得跟人拼命。
  當然,這個“巧”字也是指“鐵片巧嘴”張的說書技巧,他的說書技巧已到爐火純青,快的時候飛快,似連珠炮一樣,耳朵跟都跟不上,一口茶工夫他能從前三皇說到趙匡胤打天下,陳橋兵變,黃袍加身。
  可是到了慢的時候,那真得急死人,他慢條斯理,搖頭擺腦,大半天了,他纔說一句話。
  不管快也好,慢也好,聽別人的就沒有聽他的過癮,“開封城”裏的人飯能不吃,覺能不睡,“鐵片巧嘴”張說的書不能不聽,到了時候天大的事都全放下往他那棚子跑。
  走江猢,混飯吃,固然要靠一張嘴,可是你沒有真本事,真功夫也不行,人傢“鐵片巧嘴”張硬是有不含糊的真本事,肚子裏有學問,裝得滿滿的,前三皇,後五帝,韻事也好,秘聞也好,他沒有不知道的,簡直歷歷如數傢珍。
  他肚子不但裝的書多,便連那不大為人所知的江湖掌故,武林秘事,他肚子裏也是俯拾皆是。
  所以,“開封城”裏的人愛聽他的。
  他生意好除了巧嘴所說的之外,還有一個不小的原因,那就是他柵子裏那位提茶倒水、兼收錢的,是位花玉般秀的大姑娘,大姑娘人長得美,兩衹黑白分明、水汪汪的大眼睛會說話,那鮮紅的小嘴唇邊永遠挂着一絲既甜不酥的笑意,有不少人是來“看”,而不是來“聽”的。
  可是看歸看,眼睛可以投射,人卻不敢亂來,凡是愛這調調兒的人都有點小聰明,凡是有點小聰明的人,都知道自己過過秤,比大姑娘手裏經常提,提起來全沒那回事的那把大茶壺重不了幾斤。
  “鐵片巧嘴”張的那座席棚子裏,擺設很簡單,本來說嘴也用不着什麽考究而多的擺設。
  一張方桌,一條板凳,方桌上放着一隻茶碗,茶碗倒不錯,上好“景德”細瓷帶紅花,茶碗這兒上還放着一塊看上去既重又結實的木頭,木頭既滑又亮,這塊木頭誰都知道它的用途,猛然一拍能嚇人一跳,震得人心弦一抖。
  方桌後,長板凳前,站着個四十多近五十的漢子。
  這漢子一身江湖人打扮,一件紫緞長衫,領口開着、袖子捲着,露出雪白的兩段,腳下是一雙薄底布鞋,那自皙修長的左手無名指上,還戴着一枚烏黑、烏黑的指環。
  這漢子長得挺體面,白白淨淨的一張臉,連根鬍子碴幾都沒有,快五十了,眼角跟額頭沒一條皺紋,一雙丹鳳眼,眼角微微嚮上挑着,挺俊、挺瀟灑,除了那雙眼神透着精明、歷練有點像跑了多少年江湖的人外,其他的完全像個富貴中人,公子哥兒。
  真的,要不是“開封城”的人都知道“鐵片巧嘴”張,也不會說他是個說書的。
  那位大姑娘,十八九年紀,身材剛健婀娜,一身花布褂褲不寬不窄、不長不短,恰好合身兒。
  那模樣像極了那漢子,漢子人俊夠瀟灑。這字眼兒要是用在姑娘傢身上,那就該說是嬌、美、悄。
  的確,不說別的,單是大姑娘那雙眼,那雙黑白分明,水汪汪,會說話的單鳳眼,就足夠人酩酊的了。
  外加一排整齊的“劉海兒”,一條粗又黑更光亮的大辮子,大姑娘的鳳韻更動人。
  那漢子這時候正坐在方桌後那條板凳上養精神,左手一根湘妃竹的桿兒,翡翠嘴兒的旱煙,一口口的噴煙吐霧,右手端着那上好細瓷花茶碗,一口口的喝香茶。
  大姑娘這時候可正在忙,提着那把大茶壺,在一排排的長板凳間穿梭着倒茶對水,別看人擠,大姑娘身輕巧俐落,水沒灑一滴兒,連人的衣裳角兒都沒碰着。
  當然,大姑娘她也不容人碰。
  目光近百道,有一半焦急地望着棚子裏,像熱鍋上的螞蟻,就等棚裏那漢子“驚人木”
  一拍開口了。
  有一半隨着大姑娘那無限美妙的嬌軀東西,隨着大姑娘身後齊腰的那條大辮子來回轉。
  在這近百道目光裏,有兩對目光較為奇特,這兩對目光一對冰冷、貪婪而帶着笑兒邪味兒。
  !
  另一對,則充滿了憐惜,還有種令人難以言喻的東西,也許這對目光不時看大姑娘提那把小夥子都難提動的大茶壺。
  終於,大姑娘倒完了茶,對完了水,一擰身子回到了棚裏,在靠後一隻水桶裏對滿了水,把那衹大茶壺又放在水桶旁邊那炭爐子上。
  就在這時候,那漢子慢吞吞地開了口;“大妞兒,完事兒了麽?”
  大姑娘擡擡腕,理了理額邊幾根散亂的頭髮,道:“完事兒了,爹,您開場吧。”
  好清脆、嬌甜、動聽的一口京片子。
  那漢子說的也是一口京片子,可就沒人傢大姑娘嘴裏說出來的清脆、好聽,脆的像琉璃一般,一碰就碎。
  那漢子慢條斯理地把左手裏的旱煙鍋在鞋底敲了敲,隨手往桌上一放,然後站了起來,輕咳一聲拱起雙手:
  “今兒個纍諸位久等,諸位多包涵,好在諸位都是本地人,也都是我這棚子的常客,今兒個要是聽不完,咱們明兒個再來……”
  棚前幾排板凳中有人點了頭;“說得是,到底人傢會說話,咱們那一天能不來,誰又在傢待得住。”
  “可不是麽?”另一人幫了腔,“我要是一天不來聽上這麽一段,心裏頭,就跟少了什麽似的,整晚都睡不着覺。”
  又聽得一個異常陰陽怪氣的話聲說道:“那!要不是,本地上,外地兒來的該怎麽辦,很倒黴麽。”
  說話的人坐在第二排板凳上,是個瘦高高的中年漢子,一張馬臉,白慘慘的,長眉,細目,左眉上還有一片刀疤,顔色紅紅的,看上去有點嚇人。
  此人衣着很講究,夠氣派,看上去像個有來頭的,衹是他那雙既森冷而又貪婪的眼神衹在大姑娘身上打轉,十分惹人厭惡。
  “鐵片巧嘴”行走江湖道,什麽人沒見過,這常烘還應付不了,他那雙眼神在那瘦中年漢子臉上一掃,立即合笑開口說道:“這位老哥,不要緊,你這位外地來的要是聽不完今兒個這一段,待會兒,收場後請到捨下去,我為你說完,茶水招待,不收你分文。
  這原是常烘話,任誰聽了心裏一舒服,天大的事也就沒了,豈料那瘦高中年漢子陰騖地望着“鐵片巧嘴’咧嘴一笑:“這話可是你說的的?”
  “鐵片巧嘴”張沒猶豫,一點頭道:“沒錯,老哥,這話是從我嘴裏說出來的,朋友們擡愛叫我一聲巧嘴,可是我這張巧嘴嚮來是一句算一句。”
  那瘦高中年漢子嘴角含着一絲令人看着不舒服的笑意,一連點了好幾下頭,道:“那就好,那就好,那我今天聽不完不要緊了,說你的吧,我不打擾了,再打擾下去衹怕我就要引起公憤了。”
  可不是麽,有多少人用厭惡而又氣憤的眼光看着他。
  “鐵片巧嘴”張微一點頭道:“我遵命。”
  擡眼一掃,接問道:“那位記得咱們昨兒個說到哪兒了”
  衹見前排一個穿褂褲的胖漢子揚起了手:“我記得,昨天說到狄青上了‘萬花樓’剛落座。”
  敢情說的是“萬花樓”。
  “鐵片巧嘴”張一點頭,道:“對,你這位好記性……“拿起那塊“驚木頭”“砰!”地就是一聲,然後,他清了清喉嚨,接着昨天的那段說了下去。
  剎時間,棚前聚精會神,鴉雀無聲,靜肅一片。
  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聽的人衹覺得那不過一轉眼工夫,“鐵片巧嘴”張那鐵片一般鏗鏘有力的聲音突然由雲霄一瀉而下,接着像沉入了汪洋大海,一點影兒都沒有了。
  大夥兒剛覺耳中一空,“鐵片巧嘴”張接着又是一句:“大妞兒,給諸位爺對茶。”
  一口氣從大夥兒的肚子裏籲了出來,靈魂兒這纔歸竅,棚前有動靜了,大夥兒沒拿茶碗先喝一口,卻紛紛探手入了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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