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武侠>> 高庸 Gao Yong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32年)
銹劍瘦馬
  作者:高庸
  第一章 包藏禍心
  第二章 疑問重重
  第三章 蟻陣瘦馬
  第四章 金臂人魔
  第五章 獨鬥八劍
  第六章 戲耍群雄
  第七章 折劍受挫
  第八章 鬼手鋼爪
  第九章 迷魂鼓音
  第十章 緑衣麗人
  第十一章 巧計盜馬
  第十二章 飛來豔福
  第十三章 投鼠忌器
  第十四章 爾虞我詐
  第十五章 生死之間
  第十六章 絶嶺失足
  第十七章 任重道遠
  第十八章 妾意郎情
  第十九章 石穴生涯
  第二十章 醜面怪客
  第二十一章 長舌書生
  第二十二章 委麯求全
  第二十三章 舊地重遊
  第二十四章 神魔厲奚
  第二十五章 苦肉之計
  第二十六章 真偽莫辨
  第二十七章 蒙古大夫
  第二十八章 蟠桃大會
第一章 包藏禍心
  和暖醉人的南風,吹緑了終南山成頃的林梢,山麓下一望無際的野草,又欣欣然從泥土中鑽出寸許嫩芽,山林間鳥鳴燕語,大地一片蓬勃生機。
  萬物都是頑強而堅韌的,跌倒了再爬起來,枯萎了又振奮起新生,畢竟這世界是個值得眷戀的地方,不然,何來那許多生生不息,掙紮着要活下去的生命呢?
  這時候,日影西墮,已是一天又盡的黃昏了,許是陽光也依戀着這迷人山色不忍遽去吧,臨去這一剎那,顯得那麽絢麗多彩,燦爛而柔和,一絲絲金黃色彩綫,自西嚮東,穿射過林間參差不齊的空隙,就像在森森的山林裏織了一幅瑰麗的羅網,淡而輕的霧,從草間地上冉冉升起,雖然那麽短暫,但這畫面卻委實太美了。
  半山上靠南築着一棟小巧茅屋,斜依着山壁,左右全是翠鬆,門前有一塊十丈方圓平坦碧緑的草地,地盡臨淵處,種着幾畦青菜,近東不到三丈,傍着一條山間瀝瀝而下的山澗,流水淙淙,襯托着炊煙和夕陽,這份恬靜幽雅的確太值得人羨慕,但是,是誰把一個安詳和諧的傢,建築在這終南山荒蕪陰森的絶壁上呢?沒有鄰捨,沒有市集,甚至除一條小小的崎嶇山徑,連略顯寬敞的道路也沒有,山間無常的氣候,林中出沒的野獸,會對他們毫無影響或威脅,不問可知,這茅屋的主人,若非苦行僧侶,就必然是一位身懷絶技的武林健者。
  果然,就在日影銜山,黑幕待張之際,陡地由茅屋後山嶺之上,衝天拔起一條灰色人影,疾若星丸飛瀉般,三五個起落,業已滑下峰頭,停身在屋側一塊大石上,這人約有三十五六年紀,唇上蓄着短須,虎背熊腰,身材甚是魁梧,穿一件灰色大袍,兩頰大陽穴高高鼓起,目中神光湛湛,顯見得是一位內傢高手。
  他緩步走嚮茅屋,手裏倒提着一柄青鋼劍,纔到門前,茅屋木門已經“依呀”一聲打開,從屋裏走出一位三十左右的美貌少婦。這少婦細瘦條身段,穿一件藍色土布衫裙,雲鬢蓬鬆,面上未施脂粉,但從她白嫩細膩的肌膚,和鳳目蛾眉看來,樸實衣飾,是掩蓋不住她天生麗質的。這時,她腰間係着一條白色圍裙,大約剛從廚下整治菜餚完畢,纔跨出屋門,便道:
  “你回來了,唐叔叔不是說今天到嗎?怎麽這時候還未見來?”
  中年漢子把手裏長劍遞給他,笑道:“你快進去換換衣服,將酒菜都搬出來放好,我在嶺上已看見有人覓路上山了,一定是唐師弟到啦!來的是兩個人,一男一女,說不定唐師弟還帶了他新媳婦兒一起來了呢!你這一身裝束,別叫人傢姑娘見了笑話。”
  少婦展顔一笑,接着欣喜地道:“咦!你不是說,咱們還準備……”
  中年漢子沒讓她說完,便揮手示意她別再說下去:“現在別說,等一會見機行事,你快去換衣服要緊。”少婦剛欲轉身,他又突然將她喚住,道:“稍停不管他同來的是誰,千萬做得自然一些,不能讓他起了疑心!”
  少婦用一種無奈的哀怨眼光瞥了她丈夫一眼,轉身先進屋裏去了。
  中年漢子獨自留在室外,反負雙手,低頭緩緩來回踱着,濃眉緊鎖,仿佛有滿腔嚴重心事,又像是對某一件事,需要極大勇氣以作了斷一般,焦急地,又沉重地一步一步徘徊着,不時停下身來,嚮山下張望一番。
  過不了多久,壁下傳來一陣衣袂飄風之聲,轉眼間,果見兩條人影一先一後翻上絶壁,停身在屋側五丈外一塊草地上。
  中年漢子一見先到的正是個男的,剛衝口叫得一聲:“唐師弟!”忙又把口停住,剎時臉上現出怪異之色。
  敢情越嶺而上的這一男一女,並非他所候的人,那男的濃眉虯髯,身軀肥大,穿了一件寬大的黑袍,身插雙鈎,女的年在二十七八,一身大紅緊身衣裝,蛇腰隆胸,妖嬈冶豔,兩肩上各有劍穗飄出,神情詭秘之極。
  中年漢子微微一怔,問道:“二位是誰?要找什麽人?”
  那一男一女略為調息了一會,四衹眼八面探望一番,虯髯漢子略一抱拳,道:“敢問當傢的可就是武林異人心圓大師首座弟子,江湖中盛名遠播的終南劍梁承彥梁兄嗎?”
  中年漢子詫道:“在下正是梁承彥,二位何人,怎的知道賤名?”
  虯髯漢子嘿嘿一陣冷笑道:“在下兄妹世居巴山刁傢寨,不纔刁天義,捨妹刁淑嫻江湖中小小還有一點薄名,不知梁當傢的可曾有個耳聞?”
  中年漢子恍然大悟,笑道:“啊!我當是誰?敢情貴客臨門,真是怠慢得很,二位巴山雙毒名聞江湖,梁某人正恨無緣一會,今天是什麽風,把賢兄妹鶴駕吹到終南山荒嶺來了?”
  刁淑嫻在旁邊妖嬈一笑,兩手嚮柳腰上一叉,說道:“梁當傢的,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我們兄妹與閣下素無過節,今天專程造訪,是要麻煩粱當傢的,藉一樣東西用用。”
  梁承彥略為一怔,笑道:“姑娘要藉什麽物件?盡請明言,就憑姑娘這般天仙玉貌,不要說使用的物件,便是梁某人頸上人頭,刁姑娘衹要瞧着心愛,也衹管拿去玩玩。”
  刁淑嫻粉面上微微一紅,接着又吃吃笑了起來,道:“粱當傢的嘴真甜,可惜你年紀太大了……。”
  在她身邊的刁天義見梁承彥吃妹妹的豆腐,心中勃然大怒,道:“梁兄武林聖手,口齒還須放清楚些,我兄妹今天冒昧造訪,實不相瞞,還要會一會梁當傢的令師弟唐百州唐大俠,不知他可在終南山沒有?”
  梁承彥依然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兒,道:“原來二位還不單是來找我的?那倒真出乎梁某意外,但不知二位找梁某師弟有什麽貴幹?要藉他什麽東西?”
  刁天義道:“實不相滿,在下兄妹久聞心圓大,臨逝之時,曾留下一部劍譜,那劍譜分為上下二册,分存在梁當傢和令師弟唐大俠手中,愚兄妹不纔,久思嚮粱當傢二位求藉劍譜一觀,衹為唐大俠行蹤飄忽,難以尋覓,聞得今日乃二位五年一度晤面之期,是以特地趕來,求藉劍譜一觀,唐大俠既然還沒有到,就請粱當傢的,將上半部靈蛇劍譜相藉一觀,當即奉還。”
  梁承彥尚未答話,那少婦在屋內聽得人聲,也趕出屋來,身上還剛換了一套較新衫裙,匆匆出來,一見刁氏兄妹,彼此不識,少不得一愣,刁淑嫻已經笑着嚮她一福,盈盈道:
  “這位想必就是梁大嫂吧!小妹這裏有禮!”
  梁承彥的妻子李氏並不會武,突見刁淑嫻施禮,也不由自主還了一禮,問道:“二位要找什麽人呢?咱們似乎並未見過?”
  梁承彥忙用眼色製止她,沉聲說道:“你不知道別在這裏亂說,刁氏兄妹乃當世高手,別替我得罪了貴客,還不快去準備招待!”
  李氏會意,轉身嚮茅屋退去,誰知刁淑嫻香肩一晃,早已欺身而進,左掌平封,防着梁承彥發難,右手疾撲,便來扣拿李氏肘間穴道,口裏卻說:“大嫂不用費心,我們姊妹也談談。”
  梁承彥陡見刁淑嫻搶到,心知不動手是不行了,腳下猛往裏橫移半步,也翻左掌嚮刁淑嫻“魚際’穴便扣,笑道:“刁姑娘,她一個凡俗婦道,值不得姑娘擡愛。”
  這兩下裏發動幾乎都同一時間,刁淑嫻右手剛要搭上李氏肘間“麯池穴”,梁承彥也將要扣上她的“魚際穴”,但刁淑嫻卻不比李氏,左掌疾轉,反切梁承彥脈門,同時右手原式不變,閃電般已經扣住李氏的“麯池”大穴。
  梁承彥亦非弱者,左手落空,不待刁漵嫻掌到,飛起一腿,便嚮她小腹踢去。
  彼此相距如此接近,表面上還在客客氣氣,刁淑嫻萬料不到梁承彥會出此一招,小腹要害,豈能不保,說不得,衹好鬆了李氏,翻身一懸空筋鬥,退到七尺左右,堪堪將這一腿躲過,粉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又羞又怒,眼看着李氏奔回屋中,憤憤不已。
  刁天義一時握手不及,妹妹險些吃了大虧,不由更是暴怒,喝道:“姓梁的,我們兄妹以禮相見,你竟然突施暗襲,出此下流招式,你當真是目中無人,把我兄妹看得太扁,今天有了劍譜便罷,否則,怪不得姓刁的要不客氣啦!”
  這時候,李氏已將梁承彥使用的長劍取到,交給丈夫,自己轉身又退回茅屋,去護着熟睡中的女兒櫻英。梁承彥長劍在手,心中略放,冷笑答道:“二位行事,未免大過狂妄,粱某人得自師門劍譜,憑什麽便該給你們看?”
  刁淑嫻怒道:“不要臉,什麽得自你的師門?須知這一部劍譜,原來是我們刁傢堡祖傳,不慎遺失,被你師父偷來的。”
  梁承彥大笑道:“這更是豈有此理,傢師心圓大師因見靈蛇相鬥,感悟玄功,手著一部靈蛇劍譜,天下武林莫不知曉,怎麽倒成了你們刁傢堡的失物了?”
  刁天義道:“是與不是,一見便知,我們刁傢祖傳三十六路蛇形劍法,天下誰人不知?
  你師父直去秘笈,改作了靈蛇劍譜,一字之差,怎不令人起疑?”
  梁承彥一搖手中長劍,道:“要是梁某不肯藉觀劍譜呢?”
  刁天義大怒,“嗆啷”一聲響,也從背上撤下日月雙鈎,道:“那就顯見是你心虛,我們兄妹說不得,衹好不客氣了。”
  梁承彥笑道:“那是最好,你手中雙鈎也是劍招,咱們就試試,看看二位祖傳的蛇形劍法和在下師傳靈蛇劍法,是不是一套東西,上手便知,連劍譜也不用看啦!”
  刁天義喝一聲:“試就試!”雙鈎陡地一轉,左右疾分,上步撩陰,果然使用劍招,攻嚮下盤。
  梁承彥荒山苦練“靈蛇劍法”五年,早恨不得能有人和自己過過招,今天突然來了刁氏兄妹,一等一江湖有名的劍手,那是再好不過,長劍翻轉,劍尖下指,一招“婉蜒臨空”,也是“靈蛇劍法”招式。
  兩人搭上手,一個鈎如雪片,一個劍似遊蛇,各出平生絶學,眨眼已是十餘招,竟然功力相若,勝負難分。
  刁淑嫻看他們一時分不出高下,玉腕翻處,聲作竜吟,也將“陰陽雙劍”撤到手中,叫道:“哥哥,你纏住他,我進去搜。”
  說着,提着劍大踏步嚮茅屋便闖。
  梁承彥大驚,呼的一招“繞身盤旋”,閃出圈子,疾退數步,背依着屋門,喝道:“原來二位索取劍譜是假,意圖劫掠是真?姓梁的卻容不得你們擅闖私宅。”
  刁淑嫻更不答話,雙劍一合一分,搶身便到,刁天義略為一頓,舞動雙鈎也加入戰團,叫道:“妹妹,咱們跟他來個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先毀了他再說。”
  這一來,叮當一陣亂響,四件兵刃,裹住了梁承彥一支長劍,梁承彥負門而立,拼力死戰,雖然一時間將刁氏兄妹阻住,但時間一久,卻漸感吃力。
  刁傢堡劍術源於武當,其狠毒處且較武當派更甚,傳到刁人傑手中,越發將本門心法宏揚光大,近年來儼然已以一派宗匠自居,這刁天義和刁淑嫻兄妹,號稱“巴山雙毒”,非但劍術精純,而且心狠手辣,是武林中有數辣手人物,別看他們年紀都不過三十左右,江湖道上卻惡名遠播,緑林中聞名喪膽,近年更因刁人傑一心創名立派,廣攬高手,勢力漸漸擴及陝晉諸省。刁傢祖傳的一套“蛇形劍法”倒是真有其事,不過,並沒有什麽遺失被竊,而是因為刁傢堡聞得心圓大師另創了一部“靈蛇劍法”,傳言招式奇異,更勝刁傢堡祖傳,所以,刁人傑纔特命刁氏兄妹藉口索閱,欲行劫奪。
  梁承彥習練“靈蛇劍法”僅衹數年工夫更因下半部以氣輔劍及內功訣要放在師弟唐百州處,五年來雖然苦練,進展有限,如果一對一單打獨鬥,短時間內自未必不敵,如今被刁氏兄妹聯手合攻,四十招一過,已感處處受了牽製,又要守護門戶,身法更無從施展,咬牙苦撐到六七十招,便已汗流浹背,岌岌可危。
  刁氏兄妹見他力已不逮,精神陡增,各自互遞一個眼色,催招搶攻,更比先時凌厲,你進我退,輪番出手,筒直不容梁承彥有一刻緩氣的工夫。
  纏鬥過了百招,梁承彥已經力不從心,劍勢越來越慢,一招大意,被刁天義的日月雙鈎在左臂“嗤”的劃了兩寸長一道血槽,鮮血汨汨而出,刁淑嫻嬌笑連聲,更揮手入懷,扣了一掌喂毒的“蜂尾毒針”,猛一抖手,嚮梁承彥打來。
  梁承彥揮劍拔落了毒針,手勢一緩,右腿上又中了刁天義一鈎,這一鈎傷得甚重,深可見骨,痛得他腿一酸,撲地單腿跪倒,但他心知衹要自己一死,屋中的嬌妻愛女就將慘遭雙毒毒手,拼着最後一口氣,仍然咬牙揮劍格擋,不使刁氏兄妹衝進屋中。
  正在危急之際,陡聽得嶺下傳來一聲尖銳的長嘯,那嘯聲高亢入雲,驚得林中鳥雀亂飛,粱承彥聽了這一聲長嘯,精神陡然大振,腿上一用勁,竟然又從地上站了起來,手上招式又恢復了適纔威力,挑、劈、削、刺無不凌厲萬分,剎時將雙毒*得略退。
  刁淑嫻急道:“這必是姓唐的趕到了,咱們加力解决了這一個,纔好對付那一個。”
  但未容得他們施展毒手,嘯音由遠而近,不一時已到嶺下,緊接着,嘯音一斂,一個身着儒衫,二十五六年紀的青年已經翻上絶壁。
  梁承彥遙見來人正是自己師弟唐百州,滿心大喜,叫道:“師弟,你來得正是時候,快些出手,別讓這兩個狗賊傷了你嫂子。”
  他話一說完,似乎肩上責任盡卸,真氣跟着一泄反而力道全失,“當”的一聲,長劍跌落地上,腿一酸軟,翻身栽倒地上。
  刁椒嫻心腸比她哥哥更狠,雖然唐百州趕到,但頭也不回,手起一劍,便嚮梁承彥頭上砍落。
  唐百州剛將現場情況瞭解一個大概,還沒有來得及出手,眼見刁淑嫻已經一劍劈嚮師兄,這時,他立身處距離刁淑嫻尚有丈許遠近,要搶先已經來不及,忙抖手將一支三菱鋼鏢對準刁淑嫻打出,同時,撤劍騰身,猛撲了過去,劍施鬥大一朵劍花,嚮刁淑嫻背心撞到。
  刁淑嫻聽得背後破空聲響,左手劍嚮後橫掃,早將鋼鏢砸落,右手不由得略為一緩,唐百州已經凌空撲到,這時候,如果她右手劍不變原式,固然可以將梁承彥斃在劍下,但自己勢必也難逃一劍透背,傷在唐百州手中。本來,刁天義見唐百州撲過來,就要挺鈎先將他截住,以便妹妹下手,剛巧刁淑嫻砸飛唐百州那支三菱鏢正砸嚮自己,待他舉鈎拔鏢,業已無法截阻唐百州凌空一擊。
  刁淑嫻先求自保,顧不得再傷梁承彥,嬌軀擰轉,右手劍迎着唐百州的長劍橫臂一架,“當”的一聲響,火星閃冒,震得她一條右臂又酸又麻,手中劍險些脫手,不由心中大駭,急忙側身疾滾,脫出唐百州長劍半徑,嚇出了一身冷汗。
  其實,唐百州功力雖然不在師兄粱承彥之下,但也不致一招便能將刁淑嫻震得汗流浹背,要倒地滾身才能脫出劍勢,皆因他一來新到,氣力遠較三人充沛,二來凌空下擊,身位上占了便宜,再說他心急救人,出手自然使出全力,所以,出手一劍,刁淑嫻便喪了膽,從地上躍起身來,僅衹提着劍,兀自不敢搶攻上去。
  唐百州一招得手,連忙反身護着師兄,鎮靜地看看雙毒,灑脫地笑道:“巴山雙毒,刁傢賢兄妹,真是幸會呀!唐百州來遲一步,就險些遺恨終身了,二位是什麽原因,要和唐某師兄作對?”
  刁天義雙鈎交叉護身,他對於唐百州一招險些傷了妹妹,心裏也有所顧忌,冷冷答道:
  “你們師父偷了刁傢堡的蛇形劍法,改作靈蛇劍譜,盜名欺世,我兄妹奉師命前來索取本門劍譜的,想不到你師兄不識進退,纔和我們動手,你如果能將‘靈蛇劍譜’交出來,咱們也並不難為你!”
  唐百州心念一轉,不出奇兵,難以退得強敵,聽罷後朗聲一笑,道:“這個容易,小弟身上正帶着‘靈蛇劍譜’下册,二位若要,盡可取去。”
  說着,竟從懷裏掏出一個檀木盒子,打開盒蓋,取出一本薄薄的書來,先將書嚮二位一揚,那封皮上果然寫着“靈蛇劍譜”四個字,他用左手托着劍譜,右手倒提長劍,含笑而立,似在等候雙毒取書。
  刁傢兄妹萬想不到他竟比梁承彥大方了一百倍,說要書便把書取了出來,有心要上前取書,又怕他右手劍突起發難,心裏拿捉不出他用心安在,一時面面相覷,反倒不敢伸手來接。
  唐百州哈哈一笑,將右手長劍平舉齊胸,薄薄一本劍譜,從左手移放在劍身上,笑着把劍伸了過來,道:“二位是不放心唐某人,怕我施用詭計嗎?這樣大約能邀二位信任了?”
  他這樣長劍平伸,似乎再未含有惡意,刁天義比較憨,心想:他必是孤身自忖鬥不過我們兩人,而且,梁承彥身負重創,也須盡速救治,也許是他要以這半部劍譜,換得我們兄妹罷手,以便救他師兄也未可知,我們要不敢去取,倒顯得太過膽小了。於是,大步嚮前跨了兩步,左手鈎一舉,嚮“靈蛇劍譜”上挑來,口裏說道:“如此我們兄妹卻之不恭,衹得拜領。”
  那知他鈎身尚未沾着劍譜,唐百州陡的加足內力,貫註劍身,略一震動,那一本“靈蛇劍譜”忽然離劍彈起,就在這電光石火一剎那間,唐百州手腕猛挫一力,竟以內傢功力,將手中長劍脫手嚮刁天義推擲了過去,叫道:“仔細接住了!”
  兩人相距不過五尺,唐百州振腕彈書推到,手臂並未麯伸,全憑內力而為,刁天義一時不察,但覺得眼前一花,長劍好像突然加長了一樣,徑奔前胸刺到,忙不迭揮鈎來格,終於遲了一步,身形剛側,劍鋒已到,但聽得他悶哼一聲,晃身退後了七八步,一柄長劍,業已穿進右臂肩胛處。
  唐百州擲出長劍,急忙俯身又將梁承彥脫落在地上的那一柄劍搶到手中,翻腕探臂,嚮掉下來的“靈蛇劍譜”輕輕一挑,左手接住,揣進懷裏,驀地裏,一絲銳風擊嚮左胸,他來不及揮劍拔打,左手又正放入懷裏,急忙扭身閃避,三枚“蜂尾毒針”貼着背脊打過,全部釘在門上,就見刁淑嫻扶住刁天義,回頭恨恨說道:“姓唐的,用此卑鄙手段,你要記住了,刁傢堡總要尋你索此一劍之仇。”
  說着,從刁天義肩上拔出長劍,抖手擲了回來。待唐百州撥落長劍,刁淑嫻已護着刁天義,飛也似落下絶壁,隱入夜色之中遁去。
  唐百州不敢追敵,搖搖頭暗道:“好險!”從地上扶起師兄,進入茅屋,李氏出來看顧,幫忙將梁承彥移放床上,所幸不過皮肉之傷,敷藥包紮之後,也就無甚大礙。
  原來心圓大師窮畢生精力,著成這一部“靈蛇劍譜”,內分上下二册,上册不過轉述劍法相式,下册中卻記載着內傢吐納秘訣。當年心圓大師因觀二蟒相鬥,感悟出‘靈蛇劍法’,後來又見受傷蟒蛇納氣催丹,自療傷勢,這纔又加著下册,推悟出一種特異的吐納練氣秘訣來。大師嘔心瀝血,著成此書,自己卻心力交瘁,撒手仙逝。衹因梁承彥成傢娶妻,已非童體,於內傢功力的練習,不及童身者易成,臨逝之際,便將上册註重劍招的半部給了梁承彥,而把下半部註重練氣的給了小徒弟唐百州,其原意,也不外各取其長,便於有成。哪知梁承彥雖已娶妻成傢,內心卻嗜武若命,師父一死,就曾設法將唐百州保有的下半都劍譜內功訣要藉得看過一次,越看越是愛不忍釋,心裏便對師父這種分配大感不平,總欲獲得全部劍譜,方始甘心。
  如今這一場惡鬥雙毒之戰,自己憑藉“靈蛇劍法”,終於無法抵敵,力盡落敗,而師弟卻獨力退了雙毒,而且劍傷刁天義。他第二天醒轉,聽了唐百州告訴他的惡戰退敵經過,說什麽也不肯相信是因為詭計得逞所致,何況即使如唐百州所言,那種貫註內力達到劍尖彈起書本和肘不麯、臂不伸便能運勁催劍,擲劍傷人,這也非精純內傢功力莫能辦到的。
  他口雖不言,心裏越發認定是師父偏心,將好的給了師弟,以致於他對唐百州救了自己全家也覺得並沒有什麽難能可貴了。
  一個人越是鑽牛角尖,越是偏激,梁承彥在療傷期中,左思右想,越想越恨,竟然一時被好武的烈性所蔽,做出一件卑鄙無恥,喪心敗德的錯事來。
  他臥床了四五天,便藉口傷勢未愈,輓留唐百州多住些時,唐百州義不容辭,也就在終南山住下,每天逗弄侄女兒櫻英,在山前山後閑遊,倒也無事。
  轉眼十來天,粱承彥傷勢已愈,行動也已能自如,唐百州便嚮師兄告辭。梁承彥道:
  “既是你决心要走,愚兄也無法久留,今天叫你嫂子好好做幾樣菜,咱們師兄弟暢飲幾杯,明早你再下山,也不為遲。”
  唐百州自然再無話說,當天午後,纔不過申未時刻,李氏已經弄好了酒菜,梁承彥便邀師弟入席,就坐之際,故意將唐百州安在面嚮臥房這一邊坐下,自己殷勤勸欽,酒過半酣,梁承彥便道:“師弟,咱們同門學藝,可以說情勝手足,這一次又蒙你全力為助,得保愚兄一傢三口性命,愚兄感激在心,也實在找不出什麽話說,歸根結底一句話,都怨愚兄資質愚蠢,學藝不精所致,如今,愚兄有一件不情之請,不知師弟可肯成全嗎?”
  唐百州慨然道:“師兄說那裏話,路見不平,尚且應該拔刀相助,何況你我?師兄但有什麽吩咐?小弟無不應命。”
  梁承彥道:“說起來也沒有什麽,愚兄想,當初恩師將‘靈蛇劍譜’分為上下二册,交代你我各執一册,其意也不過勉勵你我相互切磋,宏大本門。愚兄自恩師他老人傢仙逝五年以來,無時不深自警惕,兢兢業業,惟恐有負厚望,所恨者,恩師他老人傢去世太早,愚兄資質又笨,五年來,所得委實太少,賢弟明日離去,更不知何年何月始能重逢,愚兄想請你能念在同門之誼,將恩師所遺劍譜,今夜暫藉愚兄觀誦一夜,明日賢弟動身之前,定然原壁奉還,倘得在這短短一夜之間,能使愚兄在內功修為方面有所裨益,得所領悟,實皆出賢弟之賜,千年萬世,難忘大恩。”
  唐百州聽了師兄這一番神情激動,婉轉真誠的話,頓感汗顔不已,急忙從身邊取出劍譜來,雙手遞了過去,惶恐地說道:“師兄這話太重了,恩師遺物,原非小弟所敢獨占,既然師兄有意要看看,那還有什麽可以不可以?就請取去細觀便是了。”
  梁承彥接過劍譜,滿心大喜,當時就起身入室收好,和妻子李氏耳語了一陣,便重又回到席上,嚮唐百州殷動勸酒。
  師兄弟兩人暢述心懷,杯到便乾,喝了一陣,不覺已各有醉意,唐百州正喝着酒,突然聽見正對面內室之中,傳來淙淙水聲。
  他所坐位置,恰好面對梁承彥夫婦的臥房,這時候房門未掩,僅有一條布質門簾垂着,且天尚未暗盡,臥房中卻高燃紅燭,照耀得甚是明亮,唐百州不知是計,更兼酒意微醒,心裏透着奇怪,這時候天色將暗,小侄女櫻英早已熟睡,房中怎會有水聲呢?他不知不覺間,就註目嚮室中望去。
  布簾掩遮,實際上也看不真切,但誰知無巧不巧,陡的一陣微風吹過,將門簾掀開了一角,唐百州嚮內一看,登時驚得面紅耳赤,尷尬萬分。
  原來就在那布簾掀起之際,唐百州左眼已經瞄見臥室中正是嫂子李氏,在蘭湯休浴,混身膩皮,一覽無遺。
  他心中陡然一驚,慌忙轉過面孔,收攝心神,目不敢斜視。
  但梁承彥卻似乎洞悉了他適纔失禮的一敝,登時臉色立變,鼻孔裏冷哼一聲,目露兇光,面含獰笑地問:“賢弟,你都看見了嗎?”
  唐百州惶恐無地,酒意也全驚跑了,混身顫動,唯唯地應道:“小弟該死,都看到了!”
  梁承彥說:“幾衹眼睛看見的?”
  唐百州心知上當,但事已如此,再沒有話說,慨然答道:“是左眼看見的。”
  梁承彥臉色一沉,冷冰冰地道:“常言道:“長嫂如母。愚兄以手足相待賢弟,賢意當知自處。”
  唐百州一橫心,舉手自將左眼珠硬生生從眼眶裏挖了出來,鮮血淋淋地嚮桌上一放,霍地站起身來,道:“小弟自知理虧,親挖罪眼,聊表厚情,就此告別,哪日但得不死,徐當圖報兄嫂厚愛。”
  說罷,旋轉身軀,用手掩着左眼,飛步出門,嚮嶺下狂奔而去,隱約聽得身後梁承彥冷笑之聲,和李氏嘶啞悲切的哭聲。
  讀者諸君,須知那時候我國禮教最是嚴格,唐百州明知李氏房門不掩,裸身沐浴,是梁承彥故意安排的惡計,但自己不該偷窺內室,卻也無法自辯,所幸他還衹不過用左目微微一瞥,要是兩眼看見勢必就得兩衹眼睛全挖出來,才能表明自己出於無心,領受應得的懲罰。
  雙目連心,痛楚是不難想見。唐百州自毀一目,含羞而去,一路上忍住鑽心巨痛,踉踉蹌蹌,奔下嶺頭,自己也辨不出方向,衹是一味狂奔飛馳,衹盼能奔到天邊,奔到地頭,尋一個地洞,把自己埋在裏面。
  他腳下不辨高低,心中不知去處,一口氣奔跑了一二十裏,左眼眶鮮血順着指縫流下來,將身上衣襟染紅了一大片,但是他仍舊無休無止地奔跑,也不知道跑了多遠,終於失血太多,腳下一虛,翻身栽倒在地上。
  他咬咬牙,支撐着想爬起來,但混身使不出一點力道,纔撐起半個身子,手一酸,重又跌臥下去,這時候,他心裏衹有茫茫然一片空虛,腦椿中慘白淆亂,像有無數銀蛇亂鑽,也像有千萬顆金星在閃爍,心潮更似被狂風掀動的海浪,此起彼伏,一層接着一層,一層退去又涌過來一層,兩側“太陽穴”上劇烈的跳動,就像被兩柄鐵錘在重重敲擊,喉幹舌燥,心口如火似的灼熱,最後,終於昏昏沉沉失去了知覺。
  不知道經過了多麽漫長一段時間,唐百州忽被一種冰涼的感觸刺激得清醒過來,睜開僅餘的一隻右眼,見自己仰臥在一群亂山之中,天上烏雲密佈,下着傾盆般的大雨,身上衣履全濕,臥身處也是泥濘不堪,不過,左眼創處卻似乎痛得輕多了,直亦已經止住,衹是身上乏力,依然如前。
  求生的本能是與身俱賦的,唐百州經過了這一陣長時間的昏迷,心境也稍為平靜,清醒後的第一個心願,便是張開嘴承受那些清涼的雨水,他倒是無意立刻尋一個地方避雨,因為躺在那泥濘的水塘中,反使他有一種舒暢的快感。於是,他又閉上右眼,放鬆了全身肌肉,張開嘴,大口大口地咽着雨水。
  喉是不幹了,心裏也不覺得灼熱了,因此他又有了第二個心願:得替左眼上點藥纔好。
  豪雨仍然沒有停止的意思,他拍起頭瞧了瞧四周,見這兒是一處幽靜的山𠔌,三面全是絶嶺,衹餘正西一面有一處極為狹小的𠔌道,而且,這山勢也甚是奇特,四處絶壁,居然光滑平整,一樣高低,一樣寬廣,整整齊齊,湊成了一個形如方盒的盆地。
  他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跑到這地方來的,如果不是適巧從正西那一處𠔌道繞進來,衹憑這幾處高約百丈的暗壁,衹怕縱然插翅,也難飛渡。
  但這時候他並沒有心情來審查地勢,看看置身處距離北面山壁最近,便鼓足了渾身勁力,手腳並用,一步一步爬了過去。
  他真是虛弱得可怕,爬了數丈,又倒在雨地裏喘氣,也許是血流得太多了,又經過遙遠一段奔跑,使得本來健壯的身體,竟用不出半點勁力,好不容易歇歇爬爬,爬到了山壁下,卻又找不到一處足以容身的洞穴,他繼續沿着山壁爬着,拼着最後一點力氣,找到一株斜生在壁間的大松樹下面,盤膝坐好,從身上掏出療傷的藥丸,吞了幾粒,又化開幾粒,敷在左眼眶上,撕下一片衣襟包住,便依在山壁上喘息不已。
  約莫又過了半個時辰,喘息稍好,雨也略停,他這纔輕輕提氣,行功打坐,一個周天運轉之後,身上勁道已恢復了一部份,傷處疼痛也好多了。他站起來,略為舒展一會拳腳,卻感腹饑異常,其實他自己不知道,已在這幽𠔌之中,昏睡了兩天三夜,這麽長一段時間粒米未進,又在傷後失血之際,能不餓嗎?
  但此時雨勢雖止,放眼四周,除了矮鬆叢草,卻並沒有可供食用的果樹,大雨之後,遍地泥濘,更找不到野兔小獸,何況,即使能獵得野物,他此時身邊火種潮濕,沒有辦法生火,也不能生吞活剝,咽下肚去,這卻如何是好呢?
  他委實又餓極了,便在身側泥地上胡亂掘些草根,就着雨水洗滌幹淨,嚼着充饑,這時候真所謂“饑不擇食”,一口氣吃了十來根草根,非但不覺得澀口,而且倒像清香甜脆,分外美味。食罷精力漸復,求生之念更增,當下沿着山壁,緩緩尋覓棲身之處,皆因他身上衣衫盡濕,必須得找個地方,弄幹火種,生火烘烤濕衣。
  仰望天空,濃雲已逝,根據日影觀測,大約總在辰末巳初光景,唐百州更不怠慢,抖擻精神,沿壁搜尋。
  剛走出十餘丈遠,果在一處峭壁間發現了一個極為隱蔽的洞口,這山洞約有四五尺高,恰恰隱在兩叢矮樹後面,本不易被人查覺,唐百州因為行得緩慢,又全神貫註在找尋洞穴,手裏提着長劍,隨處亂探亂刺,無意間倒發現了這個所在,急忙蹲身拂開樹枝,嚮洞裏一望,不由又泄了氣,原來這山洞不過五尺高下,倒有尺許積着泥水,就算鑽進去,又在那裏歇腳容身呢?
  可是,他又住前後找了頓飯之久,除了這一個山洞,就再也沒有第二個洞穴可資利用,他懊喪的又回到洞口,俯身嚮洞中詳細張望,石洞中黑黝黝的,深不見底,撿了塊石子打進,亦覺回音沉厚,估計深度當不在十丈以內,唐百州心裏忖道:管他呢!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且嚮裏探探再說。當下右手提劍,左手掌扣着兩支鋼鏢,弓着身,低頭鑽進洞裏。
  行約丈許,洞中已漆黑一片,伸手難辨五指,唐百州衹怕裏面伏着什麽野獸,倘若突起發難,自己眼不能見,避無可避,必然會吃大虧,可是,他又覺得腳下漸行地勢漸高,這時候水深衹及足踝,洞頂也高有七尺上下,直着腰昂首而行,也不慮碰着頭了。好奇和求生的欲望,驅使着他一步步繼續嚮洞裏深入,走幾步,又停下來側耳傾聽,待判明無什異樣,這纔又緩緩前進。
  洞中地勢漸行漸高,過一會,腳下已沒有泥水,着腳處軟綿綿的,好像是一層乾燥的細沙,而且,洞道也較前寬大得多,他立身道中,把長劍左右伸舉,已經沾不到洞壁,想來總有丈許,唐百州心中大喜,加快了腳步,嚮裏摸索着直闖。
  這石洞彷佛無盡無止,婉蜒麯折,似乎永遠走不到盡頭,但奇怪的洞中並無空氣滯塞的現象,同時還偶爾有一股微弱的涼風,從洞中吹出來,照這樣看來,另一頭必然留着出口,唐百州膽氣頓壯,獨眼在黑暗中時間一久,已能隱約辨出地勢洞壁,他更不怠慢,下决心要探一個明白,提劍扣鏢,順着雨道,直入深𠔌。
  再過一會,地下細沙已無,着腳處又成了堅硬的岩石,唐百州且不理這許多,又行了半個時辰,果然從數十丈外現出一絲光亮,他心中一喜,拔步便嚮透光處奔來。
  轉過一個凸崖,眼前一亮豁然開朗,唐百州註目停步,但見這兒雖至進洞盡頭,卻並非出口,而是一間方圓十丈大小的石室,正中一股強烈光柱,激射而下,敢情這兒已是山崖之中,室頂有孔直達嶺巔,光綫和氣流,就是從孔裏浸射下來,這真是十分奇妙的一個所在了。
  他尚未詳細審視石室中情景,剛纔遊目下顧,突然看見了一堆東西,嚇得他倒吸了一口涼氣,身不由己地嚮後疾退了四五步,原來就在他距離不及丈許的地上,正盤臥着一條兒臂粗細的大蟒,頸首挺直,紅信頻吐,嚮着自己睜目註視。
  唐百州背貼洞壁,左鏢右劍,不敢稍動,背心和掌心,一陣陣泌出冷汗,心想:這巨蟒如此粗大,我又在傷後,體力未能全復,怎是它的敵手,但處在此情景下,我不傷它,它必傷我,衹怕一擊不中,那時性命休矣。他暗思脫身製蟒之法,左手鋼鏢扣得緊緊的,卻一點也不敢妄動,右目瞬也不瞬,註視着巨蟒動靜。
  那巨蟒身軀微微蠕動,鬥大的蟒頭,漸漸移後,顯然是準備發動,唐百州無法再多作猶豫,陡地一抖手,把兩支鋼鏢對準巨蟒雙目貫勁打出。
  衹可惜他目創未愈,身力衰弱,這兩鏢雖然打得很準,力道卻嫌不足,那巨蟒微一低頭,兩支鋼鏢早已打空,由它頭上飛過,這一來,果真將蟒性激怒,但見它頸項一縮一伸,嗖地穿了過來,巨口一張,嚮唐百州左臂便咬。
  唐百州慌忙橫跨兩步,長劍一招“橫掃千軍”,疾揮而出,同時揮手入懷,要想再掏暗器。
  豈料那巨蟒卻甚是通靈,撲襲落空,頭一低,貼着壁角呼的一轉,早將劍鋒躲過,那一根又硬又長的蟒尾,緊跟着盤掃狂抽,恰恰掃中唐百州握劍的手腕,一陣刺痛,右手略鬆,“當”地一聲響,長劍竟脫手掉在地上。
  這時候的唐百州,真個六神無主,心膽皆裂,猛裏一頓足,閃避到石室的另一個壁角,左手纔扣上的三支鋼鏢,急用連珠手法,嚮巨蟒七寸處擲了過去,右手忙又入懷,想再扣暗器,誰知手入懷中,纔知道身上空空,早已沒有暗器可用了。原來他使用的半斤重三菱鏢兩排共僅六支,在梁承彥門前用去了一支,餘下的五支,適纔卻已先後出手,如今眼看那巨蟒僅衹不過略一麯身,最後的三支鋼鏢也已打空,此時他兩手空空,手無寸鐵,就算他身未負傷,也不是巨蟒對手,更何況失血過多,又餓了三天,要他赤手搏鬥巨蟒,那不是死路一條嗎?
  然而,那巨蟒卻絶不會因為他赤手空拳,便稍作延緩,就在它麯身躲過三支鏢的同時,巨頭一擺,“呼”的一聲響,又從對壁鑽了過來,唐百州那敢硬擋,偏身閃過,下意識的擰身嚮石室入口處便逃,在他的腦海中,無暇再考慮是不是能由那又長又黑的山洞裏逃脫過巨蟒的靈敏追擊,更沒有想到那洞裏甬道遠比石室中窄小,對自己閃避襲擊是絶對不利的,反正他再無第二條路可走,除了逃,總不能待在這裏等死。
  同時,他更忽略了巨蟒既有那麽粗,身軀豈能短得了的,這時候,它頭部撲擊這面壁角,蟒身卻還留在那一面,唐百州剛剛擰身拔起,還沒有來得及縱過石室的一半,巨蟒猛的擰轉,蟒尾“唰”的掄掃迎來,唐百州身在空際,避無可避,忙不迭沉氣落地,已經遲了一步,被那蟒尾擊中前胸,“蓬”的一聲響,悶哼一聲,翻身倒地,巨蟒更不怠慢,掉轉蟒頭,竄回身來,口開得比芭鬥還大,對準唐百州肩胛咬了下來。
  唐百州潑出性命,也顧不得胸口悶痛,急急一個翻滾,巨蟒一口沒有咬着,倒被唐百州翻臂掃着蟒頸,腳一揮,將巨蟒夾住,兩衹手緊握蟒頭,拼命嚮外撐着。
  那巨蟒一時奈何他不得,但蟒與任何動物相鬥,是最願意糾纏在一起,你不找它摟摟抱抱,它還要找你親親熱熱哩!唐百州無奈之際,捨命和它糾纏,這倒正合了巨蟒之意,但見它身軀幾次環繞,早將唐百州腰腹兩腿裹了個結結實實用力收緊,要把唐百州活活勒死。
  唐百州雙手都握着蟒頸,再無法趨避,漸覺環圍在身上的蟒身越來越緊,不但有一種擠迫的痛楚,呼吸也漸漸感到睏難,手上力道漸失,那蟒頭距離自己不過二尺左右,鮮紅的舌信,伸縮之間,已經快要夠着面龐,心知除了一死,再無活路,不由得把心一橫,猛的拉過蟒頭來,自己頭一側,將蟒頭擡嚮後肩,張嘴一口,咬在巨蟒的喉頸上,死也不肯放鬆。
  蟒蛇之類,衹有喉頸七寸處最是軟弱,唐百州一口咬下去,就覺得一股腥惡無比鮮血激衝入口,順着喉管,直入內腑,他這時萬萬不能鬆口,也就顧不得蟒血中有毒無毒,一口一口地全咽了下去,說也奇怪,這蟒血一進內腑,突有一股灼熱的熱力,透體而下,直入丹田,剎時間唐百州混身起了一陣奇癢,這癢處又像在心頭,又像在四肢,又像在骨骼裏,反正那一種蟻行蟲爬的癢法,令他難熬難耐,幾次想鬆出一隻手去搔癢,又怕巨蟒掙脫,壞了自己性命,說不得衹好歪眉斜眼,強自按捺了。
  那蟒血源源不絶,宛若河水開閘,他小小胃囊,簡直裝不下啦!但不吃還不行,衹得一面嚮外吹氣,一面吞下少許,再過了片刻,血腥味已經溢至喉口,他頓覺得頭昏目眩,難以壓抑,抱着蟒頭,竟然昏了過去。
  待他重又醒來,石室中已經漆黑一片,想來外面業已入夜,全身骨骼,又酸又痛,而巨蟒纏在身上,仍然未鬆,不過蟒頭斜搭在唐後,顯見是已經死了。他長長吐了一口氣,深慶居然能在蟒口逃得性命,這倒是難逢的奇跡,慢慢將纏在身上的巨蟒解開,舒展了一下筋骨,卻感到酸痛雖是酸痛,勁力卻似較前增大了許多,最奇的是右眼分外清澈,黑暗中視物,居然一清二楚,衹不過臉上黏黏的,伸手一摸,全是濕淋淋的蟒血,他對這一點也未在意,回目細看室中,倒不由得一驚,敢情他進來的時候衹顧鬥蟒,無暇察看,這時候纔看出這間石室除了四壁光滑,地上平坦之外,原來還曾經有人居住過。
  可不是嗎?靠那一角放着小小一張石桌,桌前還有石凳,桌上更有枯幹的油燈,以及火刀火石和空的水瓢等物。
  再嚮左看,赫然依壁靠着一副慘白色的骼骨,這骼骨身上原有衣衫,想是年代過久,早已風化,枯骨呈盤膝跌坐的式樣,約莫還能辨出定是個身軀龐大的大漢。唐百州心下一愣,忖道:“莫非我誤打誤闖,闖進什麽武林前輩的遺址?”
  連忙脆倒,嚮那枯骨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站起來再看看身側,又赫了一跳,就在距他不及五尺處,另有一個小小墳墓,這墳衹不過三尺長,卻僅衹一尺多寬,端口築在石室的正中,既無墓碑,也沒有木牌或其他任何說明表記,若說裏面是埋着一個人吧?絶不會如此短,是埋了個嬰兒?也不會這樣窄,那麽,是埋着什麽東西呢?
  他雖是好奇,但想想這埋在墓中的,必與骼骨有關,倘若這副骼骨果真是位前輩異人的遺體,卻不可魯莽無禮,他又想想這位前輩亦已太奇了,找着這麽個隱蔽所在,自己卻寧可坐以待斃,倒不知把個什麽東西製墳拱墓,埋得慎重其事的。但他此時也無心推敲這些,肚子雖已不餓了,身上濕淋淋的衣服裹着卻異常難受,要緊的是趕快生個火,烤幹了衣物再說,他先虔誠的嚮那骼骨禱告道:“老前輩,這兒沒有旁的人,晚輩身上濕濕的太難受,你得原諒晚輩放肆啦!”
  禱畢,三腳二手便把棍身濕衣脫個精光,擰幹了水,取着了火刀火石,卻想起石室內並無生火的柴木之物,忍不住自己靦顔笑笑,又把火刀等放回石桌上,再把濕衣一件件攤開鋪在地上,讓它們風幹罷了。
  這石室中雖然投有第二個活人,但這麽赤身露體,仍然有些羞澀,他盤膝坐下,閉目行功,用以消遣這段無聊的辰光。
  體內真氣纔行得一個周天,他已經感到大異往常,這時候,非但沒有血枯氣沉的徵象,而且精元充沛,周身關穴,暢然無阻,這一來,不禁大喜,便一心一意練起功來,沒有一會,便進入人我兩忘之境。
  等到數次運行已畢,天色又已大明,正中天孔裏透下一股亮光,使得滿石室絲毫可辨,他舒了一口氣,從地上躍起,到孔下仰頭上望,但見這天孔甚是奇特,筆直直的嚮上,最上端衹餘下碗口大小一處空隙,孔外白雲青天,隱約可見,雖然想不出何以在這山腹中會有這麽一處孔道,這麽一間石室,但估量高度,總在百丈以外,縱有蓋世無匹的輕身功夫,也是上不去的。
  他立在孔下,越發顯得自己的渺小,造物神奇,一個人縱能無敵於天下,又豈能和蒼天萬物比擬,他不由得有一種癡想,倘能長遠住在這地穴之中,如像這位老前輩一般,無爭於天下,無事於人世,淡泊終生,默默以歿,說起來雖然有些冤枉,但在心靈上又何嘗不是一種享受。因為,這人世也未免太險惡太卑詐了,梁承彥和自己同門習藝,情如手足,也會為了半部劍諧,用出那麽可鄙可嘆的手段,自己去了一目,未必就死,他得那半部劍譜,難道就真的可以無敵天下了嗎?即算是,百年一過,亦不過是一坯黃土,一堆荒塚,連想如這石室中的前輩一般,獨占如此玄妙寬廣的埋骨石室,也不可得,那又是何等可笑可憐的事啊!
  悵然良久,方一遊目,陡然間看到室頂山壁上,似有幾個甚大的字跡,他精神一振,仔細看時,果見就在臨近天孔四周,不知被誰人刻着鬥大四個字,寫着“玄鐵劍墓”。
  唐百州想:難道這石室專為存置這個劍墓的嗎?那麽這白骨又是誰呢?忙到坐在墻角的枯骨前詳細審視,這纔發現那副骼骨的兩腿均已折斷,井非盤膝趺坐在那兒,他恍然大悟:
  原來這石室並不是他的住所,必是他來探尋“玄鐵劍墓”,失足從天孔中跌落下來,以致兩腿折斷,行功療傷無效,纔依着山壁死去,這麽說來,墓中定然有什麽寶劍神物了?
  虔誠之念一去,精神上似乎再沒有什麽顧忌,頓時起奇念,急急忙忙尋着自己的青鋼長劍,動手挖掘那一座小墓。
  墓上泥土掀盡,果然從地中露出一角沉重的鐵箱,好不容易把鐵箱從地下擡出地面,唐百州一顆心險要從胸口裏跳出口外,用劍劈落鎖頭,啓開鐵箱,不由令他有些失望,不錯,鐵匣裏的確橫放着一柄劍,但看那劍鞘,銹漬斑斑,已經令人覺得不足為奇了,抽出劍來一看,更令人要作三日嘔,原來那一柄劍斑斕更甚,銹漬遍體,不但沒有寶劍神物應有的寒氣毫光,簡直連鋒刃都沒有,平凡得不能再平凡,和他現在手上握着的青鋼劍比起來,真有天壤之別,這種劍別說用來對敵傷人,就算用來切豆腐,衹怕還要費點力氣纔行。
  他一腔熱烈,換來不過是如此這般,心裏全是被欺騙後的羞辱感覺,掂了掂,那銹劍還重得厲害,根本就不能稱手,這一氣,用力嚮山壁上摔了過去。
  那知他剛把銹劍擲出,左手上握着的青鋼劍也似乎動了一動,好像也要跟着飛出似的,唐百州不覺心中也跟着一動,嚮劍匣裏看看,匣裏一本薄薄的書,書上另有三粒竜眼大小的藥丸,取出書來,見那書皮上寫着:“魔劍無上心法”六個字。
  唐百州更奇,放下手中長劍,坐在地上,將那書頁掀開,卻見第一頁上寫道:“既掘我墳,便入我門,毋需磕頭,不要拜神,劍與神通,神與劍凝,未傳心法,丸藥先吞。”唐百州看它寫得似詩非詩,不倫不類,心裏好笑,忖道:“看來是個瘋人幹的事,取劍已經上了當了,誰知道這丸藥是什麽東西做的?且不要吃它,看看書上還寫些什麽。”遂翻開第二頁,不由臉上躁紅,原來這第二頁上畫着一個赤身露體的男人,手裏正捧着一本書,活像就是自己現在這副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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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疑問重重
  再看那圖邊也有字,寫着:天緣人緣,天算人算,真是我徒,精光相見。唐百州看了這四句,猛可裏暗吃一驚,忖道:別看它似是瘋語,卻怎知我此時如此形像,莫非冥冥之中,果有因果緣份嗎?如此倒不可等閑視之了。他看了那三粒藥丸一眼,心裏拿不定是吃下去好,還是不吃的好?想了好一陣,還是暫時不吃,再看看第三頁再說。
  他輕輕翻開第三頁,但僅衹匆匆看了上面字跡一遍,連忙合上書本,一把抓起那三粒藥丸,嚼了幾嚼,便咽了下去,原來那第三頁上也寫着四句,寫的是:心已不誠,神也不靈,不吞藥丸,別入我門。
  吞下了三粒藥丸,唐百州已是心中誠敬,知道這本書看來瘋癡,必有深意,停了一會,覺得並沒有什麽異狀,當下恭恭敬敬,再往下翻閩,以後不過八九頁,前八頁中,每一頁上都畫着一副圖,圖中一個劍招,下面並有八式變化,合成八八六十四招,每一招都註着訣要,並且有個古怪名字,順着秩序是“萬花亂抖”、“混身哆嗦”、“搖頭擺尾”、“踉蹌踢躂”、“花枝招展”、“醉態可掬”、“豆腐挑刺”、“反搗蒜頭”。最後一頁,畫着一個混身寸縷俱無,滿臉麻子,鬍須叢生,又髒又醜一個老頭兒,上寫着:“至聖練劍祖宗顧大麻子神像’。畫像下面並有幾列蠅頭小字,是:入門弟子知悉,別看為師貌醜陋人瘋,然為師潛心劍術,蓋百年也,百年苦研,廣羅天下,僅得八式,你叫為師安得不瘋?安得不狂也哉?
  人云:天下劍術,源於武當。為師雲:天下劍術,止於顧大麻子。夫何雲乎此?皆因為師窮畢生之力,集各派精華,潤以大智大慧,所得者,不過八式,憑此八式,縱橫天下凡五十年,大小近千戰,竟無一人能解能破,悠悠癡心,無以為賞,自斷雙腿,親埋慧劍,欲窮七日之思,終仍含恨以歿,雖非劍魔,早成劍癡也。是特昭告門人曰:得我心法,但能演練八日,每日一式,萬不可逾,八日後出室試劍,務繼為師遺志,行走江湖,但逢能解破八劍之士,雖海角天涯,迢迢萬裏,切記設劍為祭,通禱告我,勿忘勿忘,為師聆此佳音,縱在九泉,須當含笑焉。
  唐百州看了這篇字跡,心中感慨萬端,似這自稱“顧大麻子”的前輩,終身迷於劍術,雖達至臻,仍然未得心安,臨終封劍留書,築成劍墳,寧讓己身斷腿坐斃(至於他何以必須自斷雙腿,書上未記,至今仍屬懸案),忍受七日苦楚,不過自求解破之法,當真稱得上“劍癡”二字了。他合上劍訣,又見封背上另有再行字跡,寫道:本門心法,傳男不傳女,須知:唯小人與女子為難養也。似此安能傳授?萬萬懍遵勿違。
  唐百州忍不住好笑,這位師父,的確好生奇特,當下又起身再嚮枯骨拜了三拜,獨自重又翻閱劍書,細觀那八式劍法,有何奧妙?
  他前師心圓大師本來就是個劍術大師,首創的一部“靈蛇劍法”已是天下獨步,無人能及,誰知道他細看這圖八招魔劍,卻越看越奇,越看越驚,皆因這八招稀奇古怪名稱劍招,的確包羅萬象,變化無窮,幾乎搜羅了整個武林所聞所見精妙招式,更有許多令人難以預知的轉變臆含在內,其精純絶妙,“靈蛇劍法”真是望塵莫及,看得他愛不忍釋手,不知不覺,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他猛地一驚,顧老前輩不是嚴叮衹許演練八日嗎?現在天色一暗,第一天已過一半,不知道得着劍訣的時間算不算在內,如果要算,就衹有七天一夜了,須得立刻開始演練纔好。
  於是,他忙走到壁角,拾回那一柄“玄鐵劍”來,拔劍出鞘,就感到這柄劍比平常寶劍重了兩倍不止,他這時對顧大麻子欽仰萬分,連帶也相信這柄“玄鐵劍”必是一柄好劍,設非好劍,以顧大麻子那等嗜劍如命的人怎肯為它建塚埋葬?不過,他倒是有些奇怪,為什麽那本“魔劍無上心法”上對這柄“玄鐵劍”竟然衹字未提,而這劍份量過重,演起來必然吃力異常,好在他自吃了蟒血,精力也不止倍增,目能夜間視物,倒不慮日夜之分,立刻開始照着記載演練了起來。
  這—夜全神貫註,不眠不休,既不覺得倦,也不覺得餓,初時,他衹當是精力集中,暫時忘了倦餓,誰知道第二天一整天,又是不眠不休,仍然精神奕奕,方始有些奇怪,而且,“玄鐵劍”初使時份量大重,甚不稱手,漸漸地也毫無所覺了,他這纔恍然大悟,為什麽顧大麻子千囑萬提,要吞下那三粒藥丸的原因。
  如此奇緣,他哪肯輕易放過,就這樣日以繼夜,連續不綴,練到第六日,忽感到那一招“醉態可掬”甚難揣摹學仿,反復練了多次,自己都覺得無法得其神髓,心裏一泄氣,便順手把劍嚮地上一插,要歇歇再練。
  哪知“玄鐵劍’纔着地面,卻聽得”叮”的一聲輕響,遠在三尺以外的那柄青鋼劍竟然自動飛了過來,緊緊貼在玄鐵劍上,唐百州把兩柄劍都拾起,費了好大的力氣纔將青鋼劍拆離,手一鬆,它又自動貼了過去,纍試不爽,原來玄鐵劍上竟有強烈的磁性,他陡的心裏一動,忖道:對啦!像這神劍如和別人對招,對手兵刃處處被自己牽製,欲其往東,他不能往西,欲其往南,他無法嚮北,依着招式圖上這樣一劍,對手豈不非跟着轉動不可,那種顛顛倒倒的模樣,不是“醉態可掬”是什麽?敢情這“醉態可掬”,是指對手,而不是指自己。
  但他又想:不對,對手用鋼鐵金屬所製兵刃,自然可以隨心所欲,如是人傢用的其他東西製成兵刃,不受磁性牽製,卻如何是好,想了半天,仍是想不透,於是,坐在石桌上,手裏將兩柄劍一吸一離的把玩着,一面心裏細細在揣測。
  偶然一個不在意,玄鐵劍的劍鋒轉了轉,他另一隻手橫握着青鋼劍,手一鬆,青鋼劍被吸了過去,但卻碰着玄鐵劍劍鋒,竟然“鏘”地一聲響,一折兩段。
  唐百州大驚,再試了幾次,均應聲而折,敢情這玄鐵劍貌雖不揚,卻極是鋒利無比,這一來,使他豁然貫通,不是嗎?對方使用金屬兵刃,自己就是這一招“醉態可掬”,倘若不用金屬兵器,就用下一招“豆腐挑刺”,哪怕他不被挑得稀爛,棄甲曳兵而逃哩!
  他天資本已不錯,如今舉一反三,進步神速,第七日過去,已將“魔劍八式”牢牢記住,使得也純熟異常,第八日反復演練一遍,衣履已幹,穿上衣物,本想全身嚮顧大麻子的遺骼拜別,又想到他書上“……毋需磕頭,不要拜神……”八個字來,當下展顔一笑,心道:師父生性曠達,不拘小節,卻不可違拗了他老人傢。便僅衹唱了個大喏,就用斷劍把劍墓攤大一些,收起遺骸,葬入地下,再看看地上死去的巨蟒,又割開蟒頭,取了珍貴的蟒珠,去皮去肉,將蟒骨也取了,準備將來製成蟒骨鞭備用,這纔恭身嚮顧大麻子墓上一揖,仍由石洞出來,尋了些石塊,堵了洞口,放開大步,哈哈狂笑離去。
  這一路覓路出山,一面走,一面又將“魔劍八式”重複演練,行得極是緩慢,餓了便隨意獵些野物,烤着充饑,腦海中無時無刻不盤旋着那八式劍招,真個是如癡似狂,半瘋半癲。
  要知一個好武的人,一旦得着至高無上的武術,正如一個乞兒拾着黃金,他們整日夢寐以求的,就衹有精妙絶倫的武功,如今遽然獲得,怎不令他滿懷興奮,樂以忘形呢?顧大麻子是如此,唐百州也是如此,即算是讀者諸君和在下,在當今科學昌明,人要徵服太空的時代,倘能學得絶世武功,誰也會樂得手舞足蹈,不知如何是好了。
  唐百州停停走走,到第三天才走出了山區,來到一個小鎮上,摸摸肚皮有些餓了,便搖搖擺擺踱進鎮來,想找一傢酒樓,先吃一個夠再說。
  豈知他纔到街上,迎面見到他的人,全都趨避不已,偶爾碰見個膽子大一些的,亦是遠遠避開,並且,全用一種又驚又駭的眼光,嚮估上上下下打量。
  他低頭看看自己,身上衣服除了舊一些,並沒有什麽不妥呀?啊!他明白過來,原來身上全沽着一片血跡,纔令人見了驚怕,這血跡有他自己左眼流下來的,也有蟒血,殷紅一大片,想洗也洗不掉了,他本可以再買一件,但轉念又想:就這樣也好,你們不沾我,我也不稀罕你們,人心都是爛透了的桔子,你們殺人不見血倒不自覺,看了我身上血跡就東躲西藏,裝成那副菩薩模樣了嗎?須知我這直是自己的,不比你們喝別人的血強得多!所以,他泰然處之,仍是懸着銹劍,搖擺機而行。
  其實,他還有一點沒有感覺到,那就是除了他身上血跡之外,滿頭滿臉也沽着蟒血,尤其是口邊,更是鮮紅一片,好不怕人,這種蟒血本不易洗滌,時日一久,早進入皮膚,縱然洗,也不能全都洗去,試想,見了這麽一個怪模怪樣的血人,怎能叫人不怕不躲?
  但唐百州就不理會這些,一搖三擺,進了一傢酒樓,剛跨進店,就把跑堂的赫了一跳,衹疑是冤鬼顯形,叫了聲:“我的娘呀!”掉轉頭嚮店裏便跑。
  唐百州看着挺好玩,故意低吼一聲,退了兩步,這一來,不但那一個跑堂的夥計,就連掌櫃的,吃東西的全都大驚亂竄,剎時間酒店裏雞飛狗跳,亂作一堆。
  唐百州哈哈大笑,道:“跑什麽?大爺是來吃東西的,不是來吃人的。”
  說着,選了一副座頭,徑自坐下,一疊聲拍着桌子,衹叫:“夥計,堂倌,來人呀,來人呀!”
  衆夥計躲得遠遠的,誰敢過來,過了好一會,見他坐着並沒有抓人吃,纔慢慢放大了膽,那掌櫃的衹當他是什麽地痞無賴,故意裝成這副模樣,來這裏誑吃誑喝,便壯着膽,離他遠遠地站着,大聲道:“喂!朋友,你要幹什麽?咱們小店並沒有得罪你的地方,何苦和咱們如此作對?”
  唐百州哈哈笑道:“掌櫃的,來照顧買賣是作對嗎?你別怕,過來咱們細談。”
  那掌櫃的越發認定他是來找碴的,一面吩咐了夥計幾句,一面壯膽嚮前跨了一步,道:
  “朋友,咱們素無過節,你要怎麽樣?盡可以開出來,咱們這兒店東也不是沒名沒姓的,長安城金刀李七爺,朋友你可衝着他來的?”
  唐百州笑道:“正是衝着他來的,他不是開着這間酒樓嗎?我就是來喝酒的啦!給我先來半斤花雕,半斤熟牛肉,另做三張餅準備着,等酒喝夠了再吃。”
  掌櫃的聽他說話似是似非,一時也捏不準他的來路,心想:暫時將他穩住也好,衹是他這副模樣,如在這裏一坐,哪兒還會有人上門吃東西?當下便道:“既是朋友要用酒茶,可否請上樓廂雅座,咱們也好招待。”
  唐百州道:“那敢情好!”轉身便上了樓,毫未把掌櫃話中之意,擺在心上。
  掌櫃又交待了幾個夥計幾句,親自陪着,將唐百州安坐在樓上一處僻靜的雅座上,照他意思進上酒菜,唐百州自酌自飲起來,怡然自得。
  不多久,酒光菜盡,又把餅吃了,站起來拍拍肚子,高聲叫道:“夥計,看賬!”
  掌櫃一聽,心想:來了!麻煩開始了!但這時去請店東的夥計還沒有回來,這可怎麽好?
  唐百州又叫了兩聲,掌櫃衹得硬着頭皮,應聲上樓,唐百州便叫結帳,掌櫃的一算共是三錢七分銀子,唐百州口裏衹說:“便宜!”探手入懷一摸,啊!對了,包裹還放在梁承彥傢中,這時身上哪來的銀子,咧嘴嚮掌櫃的一笑,道:“這樣吧!幹脆你給記一兩銀子的賬,找我六錢銀子,多的那三分,算你的回扣!”
  掌櫃的勃然大怒,登時臉色一沉,說道:“朋友,咱們準知你有這一手,實對你說,有滓有渣,咱們接着,朋友你要是存心來誑吃的,趕門子,那你可別怕咱們要得罪了。”
  唐百州抱定了玩世不恭的心理,故意嘔他,問:“掌櫃的,你要得罪誰?”
  掌櫃的怒目一瞪,道:“自然是朋友你!”
  唐百州卻聳聳肩笑道:“那不要緊,我這人最大量,你要是得罪了我,我看在挂賬的份上,不怪你就是了。”
  掌櫃的那受得這調侃,一聲喝,樓下頓時上來七八個夥計廚師,有提菜刀的,有拿擀面杖的,有拿吹火筒的,也有擎着火鉗,提着大茶壺的,形形色色,不一而足,全堵住樓梯口,準備動武。掌櫃的有許多人撐腰,膽子頓壯,冷笑道:“朋友,你得放明白些,這是什麽所在,豈是你誑得去的嗎?今天有了銀子便罷……”
  唐百州笑着插口道:“要是沒有呢?”
  那掌櫃的登時一怔,竟一時答不上來,原來唐百州身上除了一身髒衣服,就衹那一柄又銹又難看的銹劍,掌櫃的本想叫他留下點什麽,但看看他實在無物可留,便厲聲喝道:“沒有銀子,就得把人留下!”
  唐百州笑道:“那不好,留下人又要吃喝,這生意你們不上算。”
  掌櫃的怒喝一聲:“抓住他!”七八個廚子夥計各執傢夥,一擁而上。
  但唐百州身負絶學,哪能被他們沾着,哈哈一笑,腳下一頓,“唰”地穿窗而出,躍落在街心,大踏步嚮南便走。
  衆夥計齊發一聲喊,登登登衝下樓梯,齊嚮街上追來,唐百州施展心圓大師所傳“縮地之法”,搖搖晃幌,領着頭直出鎮街,衆夥計正在緊追,突聽得身後一陣馬蹄聲,有人喊:
  “閃開,七爺到啦!”
  唐百州扭頭一看,卻見兩匹快馬,馱着兩個黑塔般大漢,疾追上來,這兩人中一個濃眉粗眼,豹頭熊腰,背插一柄厚背砍山金刀;另一人身材略瘦,腰懸長劍,那跨下兩匹馬雄駿非凡,顯見俱是良種,心想:我且逗你們玩玩。拔腿便跑,身後兩人喝道:“哪裏走,還不站住!”
  兩匹馬八衹蹄騰空,緊緊追了下來。唐百州衹等那馬兒將到身後,陡地住足,仰後一個倒踢筋鬥,竟從二人頭上翻過,扭轉頭,又跑回鎮街上。
  金刀李七爺和他身旁好友“竜門劍客”霍一鳴見了這種輕功身手,俱都一驚,連忙拔馬回頭,一面追一面叫:“朋友,既是身懷奇技,何不站住,咱們倒要領教領教。”
  唐百州衹當沒有聽見,飛也似又奔上大街,雙手揮舞,大聲吆喝:“閃開,閃開,李七爺的馬來啦!踏死了不打人命官司。”
  他這樣裝瘋賣傻,盡擇人多地方跑,人傢怕馬踏着還在其次,見了他這副尊容,還會有哪個不逃的,你看那熱熱鬧鬧的大街,被他們這一人二騎一陣攪和,立時大亂,呼爹叫娘,喊兄尋弟,老娘走失了閨女的,小夥子找不到媳婦兒的,你嚷我叫,反把李七爺和霍一鳴隔在人群外面,一時間倒衝不進去。
  唐百州不願真傷了百姓,繞了一圈,又奔回酒樓,李七爺和霍一鳴一見大喜,各各用力催馬,也趕到自己開的酒樓,甩鞍落馬,見唐百州又跑上了樓,逐也緊跟着追上樓來,霍一鳴“嗆啷”拔劍,搶先守住了窗戶,李長壽李七爺也撤出砍山刀,把住樓口。
  再看唐百州時,卻見他坐在一張桌後,望着兩人傻笑,說道:“二位馬真快,追得我險些喘不過氣來,李七爺,這酒樓是你開的嗎?我真該謝謝你這一頓酒來,招待得又好,吃了還挂賬,你七爺真不愧江湖漢子,能交朋友。”
  李長壽提着金背刀,註目着這怪漢,覺得有些面熟,又似乎認不出來,冷冷說道:“朋友,你是什麽來路?是踩的外綫內綫?姓李的最喜交有血性的好朋友,衹要朋友你見鋼些(放漂亮些),要是想開個花(分兩個錢),上個啃(吃碗飯),那是一句話,姓李的井非不識臉面的人。”
  皆因這金刀李七爺,乃是長安城一霸,平素盡吃黑道飯,他疑心唐百州也是道上朋友,故意露兩手弄盤費的,所以一上來便是滿口黑話,想套套唐百州的來頭。
  唐百州闖蕩江湖許多年,對這幾句黑話豈有不懂的道理,但他此時已然中了劍迷,一心衹想找人比劍,行為未免有些瘋癲,嘿嘿一笑,道:“李七爺,你都說些什麽?怎麽我全聽不懂?”
  李長壽突然臉色一沉,道:“朋友,你是真不懂?”
  唐百州道:“半真半假,你說的真的,我能懂,你說假話黑話,我可不大清楚。”
  李長壽也認定他不是故意來找碴,就是存心搶地盤的高手,冷笑一聲,把手中金刀一擺,道:“朋友既然不肯露相,說不得衹好得罪,姓李的手上這位夥計,朋友總是懂的了?”
  唐百州大喜,連連點頭道:“不錯不錯,我就是認得它,咱們找個地方比比如何?’李長壽心中微微有些膽寒,心知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就憑這人適纔露的輕身功夫,相信是個硬裏子,他望望提劍側立的“竜門劍客”霍一鳴,不由得膽氣頓豪,原來霍一鳴出身武當,一手“萬字劍法”已有八成以上火候,在江湖上也是響當當的人物,平素和巴山刁傢又極有往來,自己如果不敵,他必然出手,即算他也敵不住,再引出巴山刁傢兄妹或是“蛇形劍派”掌門人刁人傑出來,任是天塌下來,也不足懼。當下便冷笑道:“朋友有意尋碴,姓李的定然接着就是,報個名來,咱們也好憶記。”
  唐百州道:“不必報什麽名,幹脆找地方多省事!”
  李長壽一愣,這小子連名都不願報,莫非此來圖謀還不止此嗎?他突然又想起一個多年仇傢來,更是一驚,暗道:莫非竟是他?
  他正在鬍思亂想,苦苦從記憶中搜索仇傢遺腹子的可能形狀,一時竟忘了回答唐百州的話。原來二十年前,李長壽還僅二十歲少年時候,曾因見色起意,將一個相識的鏢行友人害死,意圖霸占他貌美嬌妻,誰料那女人抵死不從,叫嚷起來,驚動了鏢行中其他夥友,李長壽衹得脫身逃走,事後提心吊膽,衹怕此事傳揚開來,被人尋仇,所幸那女子顧及顔面,並且腹中已有丈夫骨肉,不願把事鬧得太大,含糊過去,並沒說出李長壽來,沒有多久,那女人便突然失蹤離去,李長壽多方打聽,想要殺之滅口,始終打聽不出下落,久而久之,也就把這事給淡忘了,誰知就在不久之前,突然聽得傳言,說那位被害的友人留下一個遺腹子,且亦已投師習藝,正揚言要報父仇,李長壽聽了這個消息,日夜不安了好些日子,苦於不知那仇傢下落蹤跡,所以一直將這件事耿耿在心,無時或忘,他初聞唐百州來店尋事,心中便有些起疑,這纔約了得力好手“竜門劍客”霍一鳴飛趕到來,及至一見唐百州年紀已在二十出頭,似乎有些不像,方把一顆疑心去掉,現在見他不肯通名報姓,不由得又起了疑心。
  霍一鳴見他怔怔答不上話來,衹當他心存畏懼,不覺挺身而出,道:“好的,朋友不肯露名透姓,此地間雜人衆,咱們最好別驚世駭俗,有興的話,何不到鎮外較量較量?”
  唐百州笑道:“那敢情再好不過,常言道:“強竜難鬥地頭蛇。我正愁你們人多為王,狗多為強,這就煩你們帶路可好?”
  霍一鳴懶得和他鬥嘴,嚮李長壽一偏頭,道:“李兄,咱們走!”
  李長壽漫應一聲,如夢初醒,跟着霍一鳴先行落下樓梯,也不騎馬,並肩嚮鎮外而行。
  唐百州心中說不出的高興,轉眼就可以拿這兩個傢夥試劍,神劍得展,真是大慰渴念,喜孜孜跟二人下樓,搖搖晃晃,直奔鎮外。倒把酒樓掌櫃弄糊塗了,怎麽東傢惡狠狠起了來,卻和這傢夥相約出鎮去了呢?難道他們原是認識的嗎?
  三人出鎮口,忽見迎面來了一個身軀魁梧的紅衣僧人,這僧人像貌生得好生兇惡,斜刀眉,銅鈴眼,獅鼻厚唇,手裏提着根碗口粗的熟銅禪杖,移步之間,便在五尺左右,袈裟飄飄,直趨鎮裏,和李長壽霍一鳴察肩而過,互相望了一眼,卻沒有交言,那紅衣僧顯見得心裏有些不滿,鼻子裏哼了一聲。
  唐百州心中一動:這和尚必不是好來頭,看他禪杖沉重,不知道“玄鐵劍”是不是能吸引它得動?奇念一起,便迎着和尚笑笑,用手嚮前面的李霍二背影指指,伸舌頭,做了個鬼臉。
  紅衣僧果然停了腳,扭頭又嚮李長壽等看了看,第二次從鼻孔裏又哼了一聲。這一聲哼得甚重,連李長壽也聽見了,逐也停步回頭,怒目望望紅衣和尚。
  霍一鳴拉他,輕聲道:“走吧!一個沒打發,別樹敵太多,衹能收拾了這一個,好歹叫那賊禿脫不出手掌便行了。”
  這幾句話原極低微,那想到紅衣和尚耳目卻相當靈敏,不由得怒目圓睜,響起破鑼似的嗓門接道:“好王八兔崽子,當佛爺是聾子嗎?佛爺既然到得長安來,就沒有把你們這些兔崽子們放在眼睛角上,不信就試試,看哪個龜孫子纔脫不出手掌心去!”
  李長壽勃然大怒,就要回口還駡,霍一鳴早搶着道:“兀那和尚,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你這麽出口傷人,衹當咱們是什麽人物?長安城裏也不打聽打聽?”
  紅衣僧也怒道:“打聽什麽?大不了你們是清河園的相公,長三堂子的龜頭,還有啥了不得的頭銜?”
  霍一鳴也被和尚滿口穢話激得暴怒,大喝一聲:“賊禿你是找死!”探臂撤劍,“呼”
  的猛劈和尚左肩。
  那虹衣僧更不示弱,熟銅棍橫架反撩,便想占着兵器沉重,要將霍一鳴長劍震飛,霍一鳴也是成名劍客,敵情未明之前,絶不肯輕易和他硬拼,腕上一挫,劍若匹練,銀虹劃破長空,劍尖徑削虹衣僧握棍右手。兩個人劍來棍往,棍去劍迎,一個劍化朵朵金花,一個棍如層層山影,眨眼二十餘招,竟然半斤八兩,難分勝敗。
  唐百州凝神觀測霍一鳴使用的劍招,衹覺得平凡不奇,萬及不得“魔劍心法”精妙,看看已經不過癮,便大聲叫道:“黑子,瞧你蠻像個人樣的,怎麽如此飯桶?你衹要給他一招‘豆腐挑刺’,準叫和尚的銅棍子變作兩截,噢!不是這樣,你真笨到傢啦!瞧我比給你看。”
  估一面叫,一面果從腰間抽出銹漬斑斕的“玄鐵劍”來,手舞足蹈嚮霍一鳴糾正姿勢。
  但霍一鳴何來心情看他表演,衹顧着把劍舞得虎虎生風,全神在和紅衣僧惡鬥,因為他越戰越覺得這紅衣僧棍招怪異,迥非一般佛傢高手所用杖法,同時,內力充沛,掄棍如枝,兼帶夾雜着“伏魔桿”、“韋陀杖”等招式,令人捉摸不定,詭詐難測,中土從未聽見過這麽一個歷害的僧人,心裏暗暗吃驚,越發沒有工夫註意唐百州了。
  唐百州心中已無善惡之念,一心一意衹註意劍術招式,比了好一陣,見霍一鳴居然“孺子不受教誨”,便生了氣,擁身一躍,早欺進鬥場,便想親自出手。
  李長壽提刀掠陣,一直在註意這怪人的奇怪舉動,衹不過他料想不到這人原來已成劍癡,言行舉止,全離常態,還當他有啥陰謀詭計,準備助紅衣僧人動手呢!突見他握着一柄滿是鐵銹的鈍劍進場,更不怠慢,金背刀一擺,將唐百州擋住,道:“朋友,單打獨鬥可以,要想倚多為勝,那可不行。”
  唐百州心裏衹想試劍,不耐煩這黑大漢從中作梗,“玄鐵劍”呼的一招“花枝招展”便已出手,李長壽久走江湖,各門各派劍術見得太多,卻沒有見過這一招“花枝招展”連人帶劍全在顫動,剎時衹覺眼花撩亂,似乎四周全是劍影,大感駭然,忙不迭揮刀格架,滑步欲退。
  但“劍癡”顧大麻子這八招“魔劍心法”乃是纍集天下劍術奇招,融會而成,這一招“花枝招展“包羅萬象,變化莫測,豈是盲目一刀所能格拒,果然,就在他金背刀方纔揮出一半,突感右臂上一陣奇痛,已被唐百州“玄鐵劍”劃破一條長約四寸創口,鮮血立時涌出,這還是唐百州無意傷他,中途收招得快,要不然,他這一條右臂,衹怕早和身體辦了離開手續,各奔前程了。
  李長壽大驚失色,撤身後躍了七八尺遠,驚惶萬分地指着唐百州道:“你……你……。”
  唐百州嘿嘿笑道:“我……我,我怎麽樣?我是叫你先嘗點滋味,要是不信,好戲還在後頭哩!”
  李長壽稱雄一輩子,從沒一招不到,便挂了彩過,瞪眼望着這怪人,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吶吶地說不出話來,好一會纔道:“你,你是誰?”
  唐百州道:“我就是我,還會有誰?”
  李長壽聽他這口氣,分明又是個瘋子,但適纔一招,明明又玄之又玄,聞所未聞,便道:
  “你是從哪裏學來的劍法?”
  唐百州齜牙一樂答道:“從我師父那裏學的。”
  李長壽又問:“你師父是誰?”
  唐百州道:“我師父是練劍的祖宗,你沒有聽說過?”
  其實,顧大麻子自稱“至聖練劍祖宗”,唐百州說的正是實情,但李長壽哪裏聽得懂,便問:“誰是練劍的祖宗?
  唐百州笑道:“就是我師父呀!你沒有聽說過?”
  李長壽大惑不解,反被唐百州這幾句顛三倒四的話攪暈了頭腦,兀自沉吟!誰會是練劍的祖宗呢?練劍還有祖宗嗎?
  諸位看官,莫道李長壽一個清醒人,怎會被唐百州幾句言語,也弄得迷迷糊糊了的?說來這種毛病,也並不稀奇,這正如你學人傢口吃,自己也不知不覺患上口吃;見人打哈欠,自己也莫名其妙的打哈欠一般,李長壽皆因驚惶過度,突聽得練劍還會有祖宗,竟然半信半疑,沉吟起來。
  這一來,唐百州卻大是歡喜,又道:“我師父打敗天下練劍的人,所以是練劍的祖宗,我打敗你,所以我也是你的祖宗,對嗎?”
  李長壽茫然的點點頭,隨即猛的醒覺,陡然間明白了過來,怒叫道:“放屁,我纔是你的祖宗呢!你這小子怎麽占我便宜?”
  唐百州哈哈而笑道:“誰占便宜來着?你就是願意,我還不一定要不要你這膿包孫子哩,閃開,我要……。”
  一句話未完,驀然間,那旁叱喝連聲,“當”的一聲響,霍一鳴手中長劍竟被紅衣僧一棍子折成兩截,一半落地,一半還握在手中,霍一鳴晃身暴退丈餘,臉上也變了顔色。
  紅衣僧哈哈大笑,道:“看是誰脫不出手掌心?佛爺有上天好生之德,就這樣薄於懲戒,叫你們以後知道厲害。”
  霍一鳴卻又驚又詫,怯生生的道:“和尚,有本事的留下名來,姓霍的總報此斷劍之恨。”
  紅衣僧傲然笑道:“諒你粒米之珠,也放不了光彩,你就記住滇北玉竜山上國寺飛竜禪師,夠你一輩子受用不盡的。”
  霍一鳴冷笑道:“那再好不過,上國寺三字,還嚇唬不倒人,你既說是往長安的,咱們這就先在長安候駕,李兄,咱們走!”
  李長壽見自己兩個人都先後吃了虧,依言轉身,就待離去,唐百州忙叫道:“喂喂,慢點走,咱們說好比劍的,怎麽你們倒徑自走了?未免太看我不起?”
  霍一鳴冷冷說道:“朋友有什麽絶藝,何不也一並請來長安會會,咱們不是吹誑,能來的,都是好朋友,咱們總得接着,此刻沒有工夫多和你囉嗦。”
  說罷,和李長壽轉身恨恨而去。唐百州回頭對飛竜禪師道:“他們都走了,大和尚,咱爺兒兩玩玩如何?”
  飛竜禪師嚮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陣,鼻孔裏冷哼一聲,說道:“佛爺也有事,誰耐煩和你逗鬧。”
  唐百州伸手攔住他,道:“佛爺有事,你當和尚的又沒有事,先別走,待我試試‘豆腐挑刺’,再走不遲。”
  飛竜禪師見這人原來是個瘋子,大袖一擺,大踏步嚮北便行,唐百州急了,晃身疾轉,又擋住他的去路,道:“喂!光頭,你怎麽不打交道?大傢全走了,我跟誰比劍去?”
  飛竜禪師虎吼一聲,呼的嚮他當胸劈出一掌,意思想將他震退,省得老再糾纏,但這飛竜禪師乃上國寺手中一等一的高手,雖然未存惡意傷他性命,這一掌掌力仍自不輕,豈料唐百州腳下一個踉蹌,巧妙異常的竟從掌下一穿而過,叫道:“狗和尚,你還要揍人嗎?來來來,我這裏接着你。”
  飛竜禪師忽見瘋子閃避身法,似真似假,心中一怔,自己一掌劈空,卻是事實,不由忖道:這小子是在裝傻嗎?你和旁人賣瘋可以,撞在佛爺手中,那算你黴運當頭,自尋死路!
  當下滑步旋身,趁着身形半轉,熟銅棍業已橫掃而出,棍身夾着罡風,猛嚮唐百州腰眼打到。
  唐百州正要使他出手,以便試演絶學,連忙擰腰左移,右手‘玄鐵劍”順勢探出,一上手便是“醉態可掬”,來吸飛竜禪師的熟銅棍。
  誰知一吸一引,居然沒有將銅棍吸動,說時遲,那時快,飛竜禪師疾轉棍尾,閃電趕便嚮他後腰“志堂穴”上飛撞過來。
  這一招來得奇快無比,唐百州沒想到絶招會不靈,一時大意,險些被棍尾貼上,忙不迭腳下又是一個踉蹌,“玄鐵劍”反手就是一招“反搗蒜頭”,迎着熟銅棍棍身,“喀嚓”一聲響,劍鋒過處,飛竜禪師手上突然多了一件兵器,原來碗口粗細的一根銅棍,竟被一柄銹劍從中截為兩面,兩衹手上各握着半根。
  飛竜禪師大吃一驚,兩腳一頓,縱身拔起三丈高下,憑空一連三個空心筋鬥,翻落到四五丈外,看看手中斷棍,又望望唐百州手中銹劍,又是驚,又是怕,又是弄不懂是怎麽回事。
  唐百州卻高興得放聲大笑,劍尖柱着地面,跌足彎腰,差一點連眼淚都笑了出來,用手指着和尚道:“一根變兩根,長棍變短棍,有趣有趣!”
  飛竜禪師雖見他瘋癲如故,心知今天遇着異人,一句話沒回,掉轉頭如飛進去。
  唐百州也不追趕,衹顧着笑,心裏說不出有多高興,當真想不到,滿是鐵銹的一把銹劍,竟會是柄削鐵如泥的寶刃,那麽粗的一根熟銅棍,輕輕一切,便成兩段,這真有些連他自己都不信,難怪當年的練劍祖宗顧大麻子會天下無敵,會特為掘墓埋劍,那等珍視,及今想來,俱非無因的,他想了又笑,笑了又想,自今以後,不覺瘋態更劇,癡心更濃了。
  於是他又想:當年他老人傢仗劍尋敵,大小千餘戰,均未能遇上敵手,如今世上能手更稀,我又到哪兒去尋覓敵手呢?啊!對了,書上不是記載着:“人云:天下劍術,源於武當嗎?那我何不徑去武當,找他們比比看?”接着又想:不行,不行,武當雖是劍術起源,當今劍派,卻以巴山刁傢堡的“蛇形門’劍術聲譽最隆,還是先赴巴山和刁人傑比比最要緊。
  想罷,立即上路,一路上低頭行路,暗自思索,心道:衹要我一舉敗了刁人傑,那時名傳天下,誰人不知,其實何須我千裏跋涉,一個個去找人傢比劍,但凡自以為劍術超群的,自己也會找我比的,最好我能尋一處往來方便,地廣人稀的所在,修一座大牌坊,上面寫着“劍會天下英傑”,然後柬道武林中各門各派,要他們各選劍術高手,一個個來和我比劃,每比一場,就鳴炮一響,一定得準備千千萬萬個響炮,贏一個,放一個,嘿嘿,到那時候,遠近數裏以內,都聽得見祝賀我又獲勝利的炮聲,人們一定會說:聽,那不是唐百州又打敗了一個劍術名傢了嗎?我暫定一千響為準,敗了一千人,便在堂上立一個“至聖練劍祖宗顧大麻子神位”的牌位,然後再增加一千枚巨炮,待這一千枚又響了,便加上一個“小聖練劍小祖宗唐百州之神位”,再然後,我也可以自斷雙腿,掃墓埋劍,等候第三代傳人來挖掘啦!
  這一路上鬍思亂想,腳程卻不慢,餓了,便隨處尋個酒樓吃飽,他一心記惦着尋刁人傑比劍,倒也不想為吃飯和人耽誤時光,所以,吃完了抹抹嘴,尋個機會,腳底抹油,來個逃之夭夭,任他背後店傢如何叫駡,衹作聽不見,這一來倒反順利方便,毫無艱難,憑唐百州的腳程,店傢便是雇了車子,也不易追得上的,再說他吃得也不多,追一陣駡一陣也就算了。
  這一天行經終南山麓,他不由陡然記起師兄梁承彥來,忖道:他雖設下狡計,奪了我的下半部劍譜,又害我挖去一目,但如今我因禍得福,歸根結底,還是出於他所賜,現在既然經過終南山,何不前去看看他,讓他也知道得了半部劍譜又有什麽好處?我失了劍譜和左眼,又有什麽了不得的壞處?人起惡念,終是損人不利己的,反正我去往巴山刁傢堡也不急在此一時。
  當下,便覓路進山,此途所經處,很多地方他是清楚記得的,但現在行來,比不得往常,心裏總有幾分傷感和感觸,想想前不久自己也是由此進山,那時候心境開朗,一心衹盼早些看到師兄,暢述別情,如今時隔不足一月,前後相較,真使他有些不堪回首的激動。
  正行之際,突見遠遠的迎面來了三個人,這三人一胖二瘦,卻是青一色灰色大袍,背上各插一柄長劍,魚貫着由山裏急急嚮外趕路。
  唐百州心中微微一動,便放緩了腳步,慢慢嚮那三人迎了上來,三個灰衣人在發覺了對面有人進山之後,似乎不願和唐百州碰面,相距尚有十餘丈遠,突然腳下一轉,斜斜嚮叢草密蔓,毫無道路的山野間避開去。
  唐百州好奇心一起,非要跟他們磋碰頭不行,逐也斜斜的搶了正道,跨行在荒草亂石之中,認準了他們方向,對撞迎去。
  那三個灰衣人一見,倏的各各停步,互相交耳幾句,霍的一分,並肩而立,唐百州衹當沒看見,步履跚跚,踉蕩而至,暗中打量那三人,但見三人都在三十上下,一個較高,一個較瘦,另一個則是矮矮胖胖,最奇怪的,那瘦一些的右耳上一片血跡,高個子左臂上也用布條包紮,顯見得都帶了傷,而三人又全都目射精光,分明是江湖人物。
  本來,終南山隱士高人,不知凡幾,後山還有道觀,山勢蜿蜒,何止數十裏,即算有這麽三個負傷的江湖人物,也不足為奇,但唐百州見他們緊張神情,倒是好玩的緊,腳下飄飄,徑嚮那高個兒身上撞去。
  高個兒身法卻相當靈敏,唐百州尚未沾身,他左腳陡的斜退半步,右臂一探,便來扣拿唐百州的“麯池”穴,口裏卻道:“朋友,走好了!”
  表面上看似扶持唐百州,實際上手出如電,快捷無比,唐百州有意無意一甩左臂,和他擦身而過,咧嘴嚮他一笑,道:“你別抓我,‘麯池穴’主大腸之士,一被你老兄拿住,全身勁道盡失,那可不是鬧着玩的。”
  那三個灰衣人原衹不過嫌他彆扭,想出手整整他,心中並沒多大惡意,但見他避穴手法之快,非高手莫辨,又聽了這幾句話,各自一怔,剎時三人臉上全都神色一變,丁字形將他圍住,矮矮胖胖的開口道:“朋友,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敢問你是何方高人,要存心和咱們過不去是不是?”
  唐百州環視三人一眼,道:“你們三個圍住我,是叫我過不去,我又沒擋你們,你們有什麽過得去過不去,路這麽寬,要過那裏過不去?
  那三人聽了又是一愣,互相望了望,每人嚮後退了一步,唐百州以為他們是要讓路,哪知道“嗆啷”幾聲竜吟,三柄劍一齊撤到手中,矮子喝道:“裝瘋賣傻,咱們可不吃這一套,朋友你再不肯亮相,別怪咱們要得罪了。”
  唐百州自己還要設牌坊和天下武林人物來比劍哩,一見三人都撤出長劍,滿心大喜,心念疾轉,就在捉摸應該使哪一招,才能同時拒擋三柄長劍,同時,也探手把“玄鐵劍”撥了出來,點頭自語道:“唔,不錯,第一招‘萬花亂抖’,再不行接一招‘混身哆嗦’,包準錯不了。”
  那三人怎聽得懂他的意思,矮子好像是其中為首的,喝一聲:“鼠輩竟敢小覷咱們,你是找死!”
  一聲暗號,三柄劍寒光亂閃,同時出手,齊嚮唐百州前後刺到。唐百州大喜,潛隱第一招心法,“玄鐵劍”霍的挫腕震動,“萬花亂抖”早已發動,繞身分迎三柄長劍,要在旁人,衹須要叮叮當當一陣響,三柄劍一定光剩下三個半截,誰知這三個似乎並不那麽簡單,長劍並不和他的銹劍硬碰,全都縮臂抽劍,互一換步竟然將“萬花亂抖”這一招避開過。
  唐百州滿心大悅,連接八式變式緊跟着出手,“玄鐵劍”捲起朵朵劍花,將周圍全都罩在一片劍影之下。
  這還是他第一次施展隱藏變式,威力果然不同凡俗,但奇怪在那三個灰衣人絶不硬接,全是一閃即隱,一刺即退,唐百州這一進八式變招,衹不過將三人蕩開了五尺左右,居然並未將他們的長劍擊落。
  唐百州豪興一起,發出一聲輕嘯,劍勢一變,第二招“混身哆嗦”又自使出,這招名兒怪,劍勢也怪,但見他果然是混身戰粟,宛若發寒熱打擺子,全身抖個不停,而手中“玄長劍”更是陡然劍雨飄飄,虛虛實實,實實虛虛,別看三個人分站三個方位,但每一個人都感覺劍勢是單為自己而發,待躍進未定,纔覺得第二招劍勢又嚮自己罩到,怎不令人心驚膽裂?
  高個兒和矮子退得較早,又被*退了五六尺,已在一丈以外,另一個瘦子遲了半步,劍幕業已臨身,忙不迭舉劍硬架,“當”的一聲,長劍一折兩段,衹嚇得他出了一身冷汗,倒地疾滾,方纔脫身逃出劍幕。三個人可是傻了眼了,六衹眼睛瞪得好似六衹銅鈴,木雕泥塑似一動也不動,唐百州仰天大笑,兩招未畢,同時擊敗三人,怎不令他得意忘形,放聲狂笑。
  那矮子看看兩個同伴,所幸均未再受傷損,回頭嚮唐百州拱手說道:“願聞閣下大名,是何門何派?”
  唐百州目的已達,倒反不願和他們搭訕,也拱手道:“不敢不敢,再見再見。”
  說罷,也不理會三個灰衣人是否驚駭詫異,縱身躍起,插劍入鞘,一面放聲大笑,一面疾馳登山,略無回顧。
  他心境舒暢,行得也快,一路上想起這三人臉上驚詫的表情,心裏真有說不出的快慰,縱躍如飛,攀峰越嶺,直趨梁承彥所居絶壁而來。
  漸近絶壁,唐百州心裏也漸漸緊張,說真的,他真不知道見了師兄,第一句話應該說什麽。臉上是板着呢?還是和氣些?見着嫂嫂,是不是會十分尷尬?實在說起來,這也全因為他已着劍迷,纔會想到來這兒探訪陷害自己,謀奪劍譜的師兄,否則,叫他來,衹怕他也沒有來的勇氣哩!
  他盡量放慢了腳步,總盼能把那尷尬的場面嚮後廷緩些時間,自己行着路,也會時而含笑,時而怒目,時而咬牙,時而嘆息,他內心這種煎熬,的確也是不輕,但是,一種莫名其所以的力量,驅策着他一定要去那兒看看,那怕衹看看,不說一句話都好。
  這真是難以解釋的情緒。
  路,總是要走完的,儘管他再拖延,費了半日時間,他終於還是翻上了那一片絶壁……。
  然而,當他一眼望去,不由得混身猛的一跳。
  原來那一棟茅屋業已化作灰燼,殘柱焦木,橫堆了一地,走嚮茅屋的路上,散棄着一柄青鋼劍那正是梁承彥所使用的,此外,地上清晰的一串血跡,一直廷蔓延到毀屋之中,山嶺靜悄悄的,沒有任何輕微聲息。
  唐百州愣了好半晌,纔從迷亂中清醒過來,天!這一定是一場大劫,人死了,屋也焚了,人和事,仇和恩,都在那一堆灰燼中消失!
  他突然發狂般奔過去,抓起一根殘木,便在灰燼中翻掘起來,一石一木,都那麽詳細的,但都迅速地清理。
  掘了一半,大約是在自己挖目示心的客室中吧!他掃到了第一具屍體,這屍體整個形像卻被火燒得成了焦黑一團,無法辨認是男的?是女的?是師兄?還是敵人?
  於是,他又掘,又搬,從客室到臥室,到廚房……每一寸地方都詳細察看過,每一片殘物都詳細審視過,費了整整一個下午時間,纔算將火場全部清理完畢。
  奇怪的是,除了第一具屍體之外,再沒有發現第二具,無論是大人或是孩子全沒有,他又細察地上足印,雜亂得使人無法辨認。夜色來臨了,嶺下傳上來一聲梟鳥嗥鳴,聲調凄切而陰沉,使他分外有一種孤單的感覺。
  他坐在茅屋被焚處不遠一塊石上,苦苦在思索:師兄全家遭了仇傢偷襲,那是毫無疑問了。
  師兄力戰不勝,而且長劍脫手,並還負了傷,這是大約可以確定的。
  從凌亂的腳印看來,仇傢來的必非一人。
  灰燼中的屍體是師兄梁承彥嗎?可能,但卻無法認定。
  那麽,李氏嫂嫂和侄女櫻英呢?如果他們已死,為什麽找不到屍體?如果沒有死,又會逃到什麽地方?在仇傢環伺之下,她們能逃得了嗎?
  仇傢又是誰呢?如此辣手,是為了什麽?他真有些迷惘了。無數疑問,都難以解答。
  師兄雖然對不起他,但究竟是同門師兄,假設他真的死了,恩恩怨怨,一筆勾銷,他更應該負起尋覓嫂侄,報復血仇的重任,尤其是師門至寶“靈蛇劍譜”,一定得找出一個下落,如果沒有被焚毀,那麽,會落在誰手中……。
  想到這兒,他陡的一震,難道會是刁氏兄妹幹的好事?
  那似乎十分可能,因為上一次自己曾親身和他們在這裏碰過頭,他們志在“靈蛇劍譜”,而自己設計傷了刁天義,忿忿退走,事後不甘,重又掩至奪書泄忿,那是太可能了,但是,他們又為什麽放火焚屋?而且,李氏和櫻英又會到哪兒去了?難道刁氏兄妹還會擄去這兩個婦孺不成?
  驀然間,他又記起進山途中所遇那三個灰衣人,那三人行蹤詭詐,又帶着傷,必與此事有關。他越想越像,其間相差不過一日之久,衹怕還來得及追吧!他毫不怠慢,霍的躍起身來,如飛般落下絶壁,嚮來路疾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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