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武侠>> 高庸 Gao Yong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32年)
俠義行
  作者:高庸
  這是一個被大海包圍的孤島。
  拍岸的浪花,連成一條白綫,劃分出兩種不同的境界,一邊是茫茫大海;一邊是遼闊的沙灘。
  近島的海面上,飄浮着一艘陳舊的小船,船上唯一的風帆已經破損不堪,桅桿也齊腰折斷了,斑剝的船漆,破裂的船艙顯示這艘小船,必是飽受海上狂風巨浪無情的摧殘,歷經無數艱苦的奮鬥,才能渡過大海,抵達此地。然而,奇怪的是,船上空空蕩蕩,卻看不到一個
  人影。
  第一章 鐵山琵琶島
  第二章 片舟渡玉女
  第三章 驚破桃園夢
  第四章 舊事說從頭
  第五章 世亂難獨善
  第六章 仗義人江湖
  第七章 重振俠業
  第八章 萬裏追蹤
  第九章 塞上驚魂
  第十章 利之所在
  第十一章 惡人磨惡人
  第十二章 英雄惜英雄
  第十三章 又一浩劫
  第十四章 禍苗再現
  第十五章 不讓須眉
  第十六章 俠義成行
  第十七章 姦那畢至
  第十八章 惡面仁心
  第十九章 餘悸猶在
  第二十章 妙計退敵
  第二十一章 用心良苦
  第二十二章 軒轅群醜
  第二十三章 妖言惑衆
  第二十四章 疾風勁草
  第二十五章 將計就計
  第二十六章 真假莫測
  第二十七章 血焰神功
  第二十八章 白費心機
  第二十九章 叔侄論策
  第三十章 巧遇故人
  第三十一章 人妖下棋
  第三十二章 霸王報恩
  第三十三章 和尚請客
  第三十四章 疑真疑幻
  第三十五章 賣酒有道
  第三十六章 劍絶詩狂
  第三十七章 石樓訪奇
  第三十八章 拼死求藝
  第三十九章 怪異行業
  第四十章 登門求寶
  第四十一章 敗興而退
  第四十二章 目睹浩劫
  第四十三章 火窟捉免
  第四十四章 千裏追蹤
  第四十五章 如此妙計
  第四十六章 疑神疑鬼
  第四十七章 神秘書生
  第四十八章 癡情女子
  第四十九章 買舟斷路
  第五十章 意外難題
  第五十一章 邀天之幸
  第五十二章 謎樣人物
  第五十三章 破敵有技
  第五十四章 竟是故人
  第五十五章 抽絲剝繭
  第五十六章 話說從頭
  第五十七章 直搗黃竜
  第五十八章 兇僧法門
  第五十九章 妖婦神通
  第六十章 少年意氣
  第六十一章 無計可施
  第六十二章 撲朔迷離
  第六十三章 虎穴邊緣
  第六十四章 地底乾坤
  第六十五章 風流陣仗
  第六十六章 階下成囚
  第六十七章 勇者無敵
  第六十八章 智者不惑
  第六十九章 箭在弦上
  第七十章 有進無退
  第七十一章 兩陣對峙
  第七十二章 爭相就義
  第七十三章 水火難容
  第七十四章 以愛消仇
  第七十五章 一片祥和
第一章 鐵山琵琶島
  這是一個被大海包圍的孤島。
  拍岸的浪花,連成一條白綫,劃分出兩種不同的境界,一邊是茫茫大海;一邊是遼闊的沙灘。
  近島的海面上,飄浮着一艘陳舊的小船,船上唯一的風帆已經破損不堪,桅桿也齊腰折斷了,斑剝的船漆,破裂的船艙顯示這艘小船,必是飽受海上狂風巨浪無情的摧殘,歷經無數艱苦的奮鬥,才能渡過大海,抵達此地。然而,奇怪的是,船上空空蕩蕩,卻看不到一個人影。
  距船百丈的沙灘上,這時正有五道目光,瞬也不解地註視着這艘海上孤舟。
  那是三個穿着藍衣的人,居中是個二十多歲英俊少年,額寬肩闊,身軀修長,有一雙象徵智慧的大眼睛和兩片代表堅毅性格的薄嘴唇;其餘兩人都在四旬以上,神情威猛粗擴,各挎着一口長刀,其中一人左眉邊斜斜印着一道鮮紅刀疤,眼球凹陷,衹剩下右面一隻獨限。
  但他那獨眼之中,精芒逼射,炯炯有光,特具一種懾人的威勢。
  另一個生得較矮的漢子首先開口說道:“真奇怪,昨天傍晚我還在這裏泡過水.並沒有看見這艘船呀!”
  獨眼大漢接口道:“而且這般單桅薄帆,居然能駛過浪大流急的黑水灣,的確叫人奇怪得很。”
  矮漢子道:“八成兒是遇着風浪,迷骯的漁船。’”
  說到這裏,側目望望那藍衣少年,似欲徵詢他的意見。膽藍衣少年正全神傾註在海面上,既無表示,也沒有開口。
  獨眼大漢道:“我看它不是迷航船衹,倒像是專程到咱們琵琶島來的。”
  矮漢子道:“你怎麽知道?”
  獨眼大漢咧嘴一笑道:“‘猜猜罷了.老二,你是有名的水怪。遊過去看看。船上究竟是些什麽人?”
  被叫着老二的矮漢子應了一聲,匆匆解卸衣衫,便打算下水。這時候,那藍衣少年忽然擺了擺手,說道:“不必去看了,那衹是一艘空船。”
  兩個中年人都詫異地問道:“少島主從何判斷那是一艘空船?”少年微笑道:“這道理很簡單,你們衹看那幾衹海鳥繞船抵飛.頗有棲息之意,便知道船上不會有人了。”
  矮漢子道:“那船上的人呢?”
  少年道:“當然是已經上岸來了。”
  矮漢於忽然神色一變,凝目問道:“少島主怎知那船上還有人活着,並且已經登岸了?”
  少年又微笑了一下,道:“你沒看見船頭插着一支竹篙嗎?那就是駛船來的入下的碇椿,如今船在人渺,他們當然是已經上岸來了。”
  那獨眼大漢眼中精光暴射,沉聲道:“既然如此,待老奴飛報島主,立即派人搜索……”
  少年搖搖頭,笑道:“人到了島上,害怕他們飛上天去麽?你們且別聲張,先在附近查看一下.沙灘上一定會留下腳印的。”
  兩個中年入同聲應諾,立即分頭嚮左右沙灘搜去,沒多久,矮漢子果然發現一行清晰的腳印。由海邊境蜒間內島深入。
  那腳印由海中登岸之初,兩腳之間距離甚近,離開了水面,腳印間的距離便突然加大,每一落腳都在四尺以外,而且越走距離越大,十餘丈後。
  兩個腳印中間的距離,竟然已達五尺以上了。同時,腳印衹有一行,履痕深淺也極均勻,此外再無其他痕印或足跡。
  少年俯身細看了很久,不由眉峰緊鎖,喃喃自語道:“他不辭艱險,千裏迢迢駕舟而來,怎麽會衹有孤零零一個人呢?”
  矮漢子接口道:“或許他的同伴都死了,衹剩他一個人。”
  少年搖頭道:“不!此人武功不弱,同伴也不會是凡夫俗子,一定另有其地緣故。”
  獨眼大漢道:“島上早有嚴令,不容任何外人踏入內島,那怕衹有半個人也不能放過。”
  藍衣少年直起身子,舉目嚮內島一片密林掃了一瞥,說道:“走!咱們跟下去瞧瞧!”
  三人循着腳印追蹤而行,越過沙灘進入密林,腳印忽然折嚮正北,轉入一條羊腸小道。
  那小徑是以細砂鋪成,兩側嵌以鵝卵石,行約裏許,便是一處三岔路口。
  路傍,有一座青石砌成的涼亭處竪着一面木牌,亭柱上挂着一張弓,一袋箭。
  木牌上貼了一張告示.寫的是“本島處處危險,外人切莫留連,左有製命毒沼,右有化骨惡泉,蚊蠅皆帶劇毒,喪人不止萬幹,閣下既屬無辜,何必以身試險?前進已是絶路.退後或亦艱難,亭柱懸挂雕弓,袋中備有響箭,衹須放箭示意.自有專人接談,且請亭內少歇.萬勿逞強闖關。”
  腳印到了亭子邊,略為顯得有些紊亂,然後順着左邊小徑延展下去。
  藍衣少年輕嘆了一聲,道:“可惜!可惜!”獨眼大漢道:“少島主可惜什麽?”
  藍衣少年道:“那人行到此地,分明已經看見了木牌上的告示,但他卻不肯停留,反而走上了死路。”
  獨眼大漢露齒笑道:“左邊小條路,乃是通往毒泥沼澤,那地方寸寸都是陷井,衹要沾上了一點毒泥,便休想活命了。”
  藍衣少年不悅道:“霍豹,咱們與那人無怨無仇,甚至連人傢姓名都不知道,你為什麽要這般幸災樂禍呢?”
  獨眼大漢連忙欠身道:“老奴不敢,但島主既已立了警告牌,那人不遵告牌,擅闖內島,這衹能怪他明知故犯,自取滅亡。”
  藍衣少年搖頭道:“我總覺得爹爹衹立下警告牌仍嫌不夠,假如人傢不認識字,這牌子又能發生什麽作用?”
  矮漢子道:“天亮未久,那人可能沒有去遠,咱們快些趕上去,或許還來得及追上他。”
  藍衣少年長長吁了一口氣,道:“但願他不是個急躁魯莽的人,千萬別去涉險越過那片毒泥沼澤纔好。”
  說着,一撩衣襟下襬,邁開步子,急急地又循着腳印嚮前奔去。
  他身法展開,其速如飛,霍豹和那矮漢子施盡全力,纔勉強跟上,但那少年奔行雖快,兩道炯亮的眸子,仍然始終未曾離開細砂小徑上那行腳印。
  小徑穿進密林,漸漸變得麯折起來,沿途枝藤交錯,野草叢生,顯見這條小路,平時一定很少人行走。
  行了盞茶時光,密林忽然中斷,展現在眼前的是一片空曠泥地,地面上長滿了無數奇形怪狀的菌類。
  那些菌草,不僅形狀古怪,而且紅緑相間,色彩極盡鮮豔,一眼望去,衹見五色繽紛,美不勝收,但在那些燦爛悅目的菌冠下,卻隱藏着劇毒的沼澤浮泥。
  三人身形掠到林邊急忙停步,細看那行腳印,竟是直達毒泥沼澤邊緣,纔中輟不見了。
  少年變色道:“他居然沒有回頭。”
  霍豹從目前望,皺眉道:“前面不見人影,莫非他也知道通過在沼澤的方法?”。
  少年沒有回答,一揮手,身形破空射起.翩然落在一朵紅色的菌冠上。
  霍豹和矮漢子也相繼飛身而起,小心翼翼地選擇同樣淡紅色的菌冠落腳,緊隨在少年身後。
  那種淡紅色的菌冠,每隔五丈左右纔有一朵,三人魚貫前行,此起彼落,接連數十次換步,纔算越過了那片足有百餘丈寬闊的毒泥沼澤。
  藍衣少年腳踏實地,目光迅速轉動,突然發出一聲驚呼。
  兩個中年人循聲望去,不約而同倒抽了一口冷氣原來就在那毒泥沼津的邊岸上,赫然遺留着兩衹血淋淋的斷腿。
  更令人吃驚的是,斷腿旁邊,仍有一行清晰的腳印,繼續嚮內島延伸,並未中斷。直到通過一段堅硬的石板路以後,腳印纔走漸模糊,終於消失不見。
  矮漢子兩衹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大,駭然道:“難道這傢夥竟有四衹腳?”
  霍豹低喝道:“別鬍說!”
  矮漢子指着地上血淋淋的斷腿道:“要不然,他的兩條腿分明已經砍斷了,這些腳印又是怎麽留下來的?”
  方霍豹默然良久,搖搖頭道:“誰知道”。
  兩人低聲議論,藍衣少年正在全神貫註地檢視那雙斷腿和地上腳印,這時候,擡頭起來,說道:“沒有什麽值得大驚小怪的,這斷腿和腳印,是屬於兩個不同的人,而且,是兩個來自關外的女人。”
  矮漢子詫異道;“既是兩個人,怎麽先前衹有一行腳印?”
  藍衣少年道:“那是因為在來到毒沼之前,由年老的背着年輕的,越過毒沼的時候,年老的一個不慎中毒,衹得自斷雙腿,然後換由年輕的一個背負年老的,如此而已。”
  兩人聽了,都有些半信半疑。
  霍豹道:“少島主怎知道他們是兩個女人?而且知道他們是一個年老,一個年輕?”
  藍衣少年道:“這雙斷腿的肌膚雖嫌鬆弛,,卻並不粗糙,靴襪的形式,一望即知是屬於中年以上女人所有,至於她背着的一個,足印比較纖小,如果她是男子,必然不肯讓一個女人背着,由此可知她不僅也是女人,而且多半是中年女人的晚輩,年齡决不會太大。”
  霍豹聽得大感敬服,連聲道:“少島主推斷精確,竟如目睹的一般,老奴現在明白了。”
  矮漢子又問道:“但少島主又從那裏看出她們是由關外來的呢?”
  藍衣少年笑道:“這更簡單。第一、她們都是天足;第二、衹有關外寒冷的地方,女人才常穿厚襪和靴子;第三、此島接近遼東,若非由關外近海之處出發,豈能以單桅小舟,遠渡重洋。”
  矮漢子齜牙笑道:“難怪這女人好大的一雙腳丫子。”一句話,引得霍豹也嘿嘿笑了起來。
  藍衣少年用一幅布巾,將兩衹斷腿小心的包好,送給矮漢子道:“這兩個女子涉險潛入內島,來意令人可疑。李榮,你把這雙斷腿送到呂總管那裏去,霍豹暫時留在此地,我得回去稟告爹爹,早些想辦法把她們找出來。”
  琵琶島腹寬頸細,恰如一具飄浮在大海上的琵琶,島上三面是高山峭壁,衹有那細頸部分纔是平坦的沙灘,在沙灘和內島之間,卻橫着“毒泥沼澤”和“化骨泉”兩道天然屏障。
  平坦的外島是對外唯一出入通路,高山環抱的內島,則是島民們居住的地方,可是,無論外島和內島,都看不見一棟房捨,從海上望去,白晝不見炊煙,夜晚不見燈火,全島一片荒蕪,决不像有人居住。
  在一座岩石鑿成的洞府內,陳設卻極盡豪華,壁間彩飾精裝,地上鋪着厚而柔軟的豹皮地氈,錦榻綉凳,紗慢低垂,洞頂懸着七粒鵝蛋般大小的夜明珠,照得全室通明,案頭一隻鑽鑲樓花金猊香爐中,正燃着檀香,使整座洞府,都籠罩在珠光香霧中。
  一個年約六旬的錦袍老人,負手在室中蝶踱徘徊,在他紫紅色的寬臉上,兩道濃眉深鎖,似乎正陷入沉思。
  老人身後虎皮椅子傍邊,侍立着兩名青衣小鬟,椅子前面,站着那藍衣少年,室中寂然無聲。
  那錦袍老人不時停下來,用手摩挲着自己顎下鋼刺般的虯髯,然後又搖搖頭,繼續繞室徘徊,神色顯得十分焦急不安。
  洞府外突然傳來腳步聲,一名勁裝跨刀大漢推開廉子,快步走了進來,躬身說道:“稟島主,呂總管回來了。”
  虯髯老人一轉身,跌坐進椅子,擺擺手道:“好!請他進來。”這時他纔想到伸手去矮幾上取茶,觸手纔知道一碗滾熱的茶,早已變得冰涼了。
  一名青衣小鬟急忙道:“茶冷了,小婢替島主去另衝一杯熱的?”
  虯髯老人道:“不必了。”
  舉起冷茶一飲而盡。
  剛剛放下茶杯,一個四十來歲的青衣人已低頭而入,這人混身疾服,背插長刀,步履矯健,兩邊太陽穴鼓如鴿蛋,一望而知是個精明強幹、內外兼修的高手。
  虯髯老人沒等地開口,搶着問道:“子平,可曾找到了?”
  呂子平面色凝重地搖了搖頭,欠身答道:“屬下幾乎已將全島搜遍,除了那雙斷腿,毫無蹤跡可尋。
  虯髯老人矍然道:“這就奇怪了,方圓不過數十裏,整整一天,竟會尋不到?何況她們還有一個人負傷中毒。”
  呂子平顯得有些尷尬,唯唯道:“島上幅員雖然不大,荒蕪隱蔽的地方卻甚多,屬下已下令全島戒備,加派人手把守各處路口和水源,來人忍不住饑渴,必然會現身,那時”
  虯髯老人忽然截口道:“於平,你看來人會不會誤入化骨泉,被泉水溶爛腐化了?”
  呂子平道:“屬下也曾想到這個可能,而且親自去泉邊查看過,如果來人被泉水溶爛,應該遺下毛發和兵刃,結果什麽也沒有見到。”
  虯髯老人又問:“那艘空船上,有沒有搜查過?”
  呂子平道:“查過了,船上連一隻活螞蟻也沒有,食水和米缸都已空罄,除了幾樣女人用的梳具,可說別無長物。”
  虯髯老人不禁沉吟道;“這麽說,真被雲兒料中了,是兩個女子,而且是專程到琵琶島來的?”
  呂子平道:“島主請放寬心,無論來人是誰,咱們衹要截斷她的食物和飲水,遲早會逼她現身的,時已不早,請島主安歇吧1”
  說完,躬身告退。
  虯髯老人擺擺手道:“好!你們也都去休息吧!傳話夜間巡羅的弟兄,小心戒備,休得疏忽。”
  呂子平施禮退去,但那藍衣少年卻沒有走,仍然垂手侍立椅側。
  虯髯老人回頭看了他一眼,親切地道:“雲兒,你也纍了一整天,早些去休息吧。”
  爭藍衣少年微笑道:“我一點也不纍,待侍候爹爹安歇了,再睡也不遲。”
  虯髯老人長吁一聲道:“不用了,爹是上了年紀的人,心裏有點事,往往就無法入睡,你們都去睡吧!讓我一個人靜靜地坐一會兒。”
  藍衣少年道:“我陪爹下一盤棋好麽?”
  虯髯老人見他說得誠懇,不忍挑了他一番孝思,微微一笑道:“也好,但衹下一盤,下完你就去睡去,年輕人睡眠重要,別陪爹熬夜。”
  藍衣少年一面答應,一面自去搬來一張矮凳,在下首斜着身子坐下,兩名青衣小餐連忙布幾按秤,送上棋盒。
  父子倆對坐弈棋,纔下了幾手,藍衣少年便對兩名侍女道:“你們去休息吧!這兒不用侍候了。”
  兩名侍女早已呵欠連連,心裏巴不得早些鑽進熱被窩,急忙笑道:“那麽婢子們先告退,廚下還煨着島主臨睡要吃的蓮子羹,待會兒請少島主叫我們一聲。”
  藍衣少年揮手道:“不用叫你們,待會我自會去取。”
  食。兩名侍女齊聲道:“謝謝少島主。”雙雙行禮,低頭退去。
  虯髯老人信手落下一子,嘆道:“唉!時間過得真快,你娘去世,轉眼三年了,如果她還活着,這些瑣事那用得着咱們父子操心啊!”
  藍衣少年道:“娘在世的時候,也常跟孩兒提到,衹可惜沒有生下一個女兒,要是孩兒能有個妹妹,侍候爹爹,就不會像孩兒這般粗心大意,笨手呆腳了。”
  虯髯老人道:“這是命,你娘正當盛年,何曾料到她竟會先我而去?撇下咱位兩個大男人,縱然婢女如雲,怎能及得你娘的體貼入微?唉!爹這一生能得你娘為妻,雖死無憾,衹恨蒼天太狠心,竟不令咱們夫妻多廝守數年。”
  提到愛妻的去世、老人似有無窮恨意.手上略一用力,將一粒棋子捏得粉碎。
  藍衣少年頗想慰解老父,卻不知該如何措辭纔好,默然良久,輕嘆道:“爹!這是娘命中無福.好人常遭天妒,你老人傢別再難過了。”
  “不!”虯髯老人憤然搖頭道:“你娘何嘗無福?她是被一個人活活氣死的。”
  藍衣少年驚問道:“誰?”
  虯髯老人道:“被你外”
  剛說到“外”字,突然聽見後問廚房裏傳來“叮”的一聲脆響。
  虯髯老人語聲頓住.側耳傾聽了一會,濃眉微皺道:“難道是秋月她們還沒睡嗎?”
  藍衣少年道:“孩兒去看看。”起身嚮後間走去。
  這座石洞共分四大間,除開正庭之外,左右是臥室和書房,靠近臥室後面的一間.又分隔為兩間小屋,一間作侍女的睡房,另一間便是島主神刀海一帆的小廚房。
  那間專為替島主夜間調製點心而設的小廚房,共有三道門戶,一通屋外花園,一通侍文睡房,一通海一帆的臥室。
  藍衣少年海雲雖是少島主,卻因年齡關係,不便經過侍女們的睡房,於是,由父親臥室繞路進入後面小廚房查看,一腳踏進去,發覺廚房中三道門都打開着,房內卻不見有人,爐竈上餘火猶存,煨着半鍋蓮子羹,鍋蓋已經掀開、一柄細瓷匙卻跌落地上,並已破碎。
  海雲心裏一動,目光掠過,衹見春花和秋月兩名侍女正擁被高臥,睡得正甜,廚房後門外吹來陣陣夜風,壁間油燈閃閃欲滅。
  他毫不遲疑,一掠身穿過廚房後門,停身在花園中,凝聚目力緩緩嚮墻角和花叢搜視了一遍.並無所見。
  於是一又折回房裏,俯身試地上拾起那衹破碎匙,衹見匙上沾滿了餘溫尤存的蓮子羹。
  海雲嘴角人則泛起一抹微笑,輕輕收拾了地上的破匙殘屑.卻用一隻碗.盛了半碗蓮子羹,端進正廳內來。
  海一帆問道:“是誰在廚房裏?”
  海雲道:“沒有人.大約是貓兒偷吃東西,跌碎了一柄匙。”
  海一帆道:“這屋裏一嚮很少貓兒進來。”
  海雲笑道:“可能因為秋月她問忘了關上後門,溜進來的。”
  接着又道:“爹!蓮子羹已經爛了,我替你老人傢盛了一碗涼着.下完棋再吃好嗎?”
  海一帆搖頭道:“我不餓,這種甜東西也吃膩了,你若愛吃,就自己吃了吧!”
  海雲道:“多謝爹爹。”用一柄銀匙,慢慢攪動着碗中羹汁,一面努唇輕輕吹着,似謙太燙,一時難以入口。
  過了一會,海雲忽然問道:“爹!你老人傢今天到‘蠃屋’去過沒有?”
  海一帆哦了聲,道;“你不提起爹真忘了,現在什麽時候啦?”
  海雲道:“纔交戍正初到不久。”
  海一帆起身道:“時間還早,我得去一趟。雲兒,這盤棋留着明天下吧!去替我把那件黑鬥蓬取來。”
  海雲放下蓮子羹,去隔室取來一件墨黑色的厚絨鬥篷,一面為父親披着,一面道:“爹!我跟你老人傢一塊兒去?”
  火
第二章 片舟渡玉女
  海一帆道:“夜間寒露太重,你不必跟着去了,再說,那種惡癥最容易傳染,一旦染上了,天下無藥可治,爹雖然不害怕,你們年輕人卻千萬不能疏忽大意。”
  係好鬥篷,順手摘下壁間長刀佩在腰際,接着又道:“你自去睡吧!不用等我了。”說罷,掀簾走了出去。
  海雲直送父親到洞府門外,望着那黑色的鬥篷,消失在漆黑夜色中,然後纔緩步回到石府內。
  他故意又去廚房轉了一圈,拉上通花園的後門,插上門閂,又暗地將閂兒鬆開,回到正廳裏,又故作飲食之聲,卻悄悄把半碗蓮子羹潑在暗角處,……最後,假意打個呵欠,說道:“秋月,睡驚醒些,我要回房去了,島主衹怕要到午夜過後才能回來,你把臥房抽屜裏那包敷傷止血的藥準備好,明天可能要用,聽見了吧?”
  後房沒有回答,春花和秋月兩個丫鬟睡得正熟,但海雲也沒有再問,伸手舒臂呵欠了兩聲,逕自掀簾而去。
  一出洞門,立刻“倦意”全消,快步繞過山壁,一閃身進了洞側那座小花園,藏在一叢矮樹陰影下。
  這時候,夜色深沉,星月慘淡,海風拂面生寒,整個琵琶島寂然無聲,對面山壁上,排還一層層形如蜂巢般的洞穴,那就是島民們居住的傢,但每個洞口都有厚簾掩蔽,看不見一絲燈光。
  夜,顯得陰森而恐怖,遠處浪濤拍岸的聲響,隨着海風飄送過來,一聲聲,都像撞擊在海雲的心頭。
  他目不轉瞬的註視着石府廚房後門,許久,許久,不見絲毫動靜,耳中卻聽到一縷沙啞的歌聲,順風傳來,唱着“初一呀十五,廟門排開!”
  牛頭啊馬面,兩邊兒排。
  那判官手拿着生死簿,小鬼手合着追魂牌……這是一首內容陰惻惻的小調,在這黑沉沉的夜晚聽來,令人份外覺得毛發驚然,尤其那沙啞的聲音反來覆去衹唱着這四句,其聲單調,其韻生硬,越發使人的心底泛起無限寒意。
  海雲知道這歌聲是由‘蠃屋’那邊傳來的,在哪兒,住着一個孤零零的老人也是琵琶島上唯一的客人。
  老人身世如謎,五年前的一個風雨之認,一艘破爛小舟載着和飄流到琵琶島來,神刀海一帆救起他,卻發覺他是個被人遺棄的麻瘋病人。
  麻瘋惡癥,染人無救,為了這件事,的確很使海一帆為難,棄而不顧於心不忍,收留他吧!又耽心會紹島民們帶來無法醫治的惡疾。那時,海雲的母親還沒有去世,虧得這位好心腸的女主人一力承擔,纔將他收容下來,並且選擇了一塊離岸不遠的礁石,親手替他建了一棟別緻的“蠃屋”,所需飲食之物,也是這位好心的婦人親自送去,數年以來,從無間斷。
  三年前,海雲的母親病重,仍念念不忘那位離世獨居的可憐老人,彌留之際,一再握着丈夫的手,含淚叮嚀道:“你們父子相依,我倒沒有什麽放心不下的,唯一讓我耽心的是蠃屋那位病人,我死之後,記住每天替我去看望他,供應的東西,千萬不可短缺,一個人晚景凄涼,已經夠不幸了,何況又得了那種惡癥。”
  從此,海一帆謹遵愛妻遺囑,每日必赴“蠃屋”一次,而奇怪他是.當那位麻瘋老人得悉島主夫人因病去世的消息,衹長嘆了一口氣,什麽話也沒有說,可是,門從那天開始,每天深夜,就聽見“蠃屋’風邊隨風飄來這沙啞而單調的歌聲,反來覆去,總唱這四句小調,往往終宵不輟…---老人來自何方?沒有人知道。他唱這四句小調的緣故?更無人瞭解,反正聽久了,也就習慣了。
  或許他是籍小調中的幽冥景象,表示對好心腸的女主人一份懷念之意吧?海雲心念飛馳,目光片刻未離廚房後門,但那扇門始終沒有動靜。花園裏也不見異狀,守候了許久,竟然毫無收穫。
  突然.他若有所悟,暗吸一口氣,躡手掩近門前,輕輕推了推那扇木門。
  咦!木門已經閂上了。可是他分明記得自己曾偽作掩門,已將門閂鬆開------驀地心弦一震,恍然大悟,急忙轉身穿過花園,飛步奔入前面正廳。
  廳裏仍然靜悄悄的,幾上殘棋依舊,那衹空碗也沒有人移動過。
  海雲撩起布幔,一腳跨過父親的臥室,目光疾掃,不覺欣然一笑,原來櫥櫃的一隻抽屜,已經被人打開,內衫和襪子散落了一地。
  海雲笑道:“朋友,請出來吧,你躲不住了。”
  叫了兩遍,房中寂然無人回應。
  海雲聳聳門.遊目環顧,早看見羅帳正無風自動,不停地顫抖,卻偽作沒有看見,自顧和衣嚮床上一躺,喃喃說道:“我就不信會猜錯了,這房裏明明有人躲着,難道還能飛天遁地了不成?好吧!你不出聲,我就在這兒瞌上一覺,咱們且看誰耗得過誰!”
  說到最後一個“誰”字,身於突嚮床裏一滾,飛快地探出左手;嚮羅帳後面抓去。
  “呀-”
  隨着一聲驚呼,羅帳應手扯落,一個半裸的嬌軀,撲跌在海雲身上。
  那是一個長發披肩的少女,身上衹穿着褻衣,珠光照映下一但見她秀發零亂,肌膚似雪,觸手處,玉腕冰涼,驚惶失措,就像一隻被人從樹窟中拖出來的小白兔。
  那少女許是嚇傻了,半裸的身子被海雲拖到床上,竟衹顧瞪着一對黑白的大眼睛一怔怔的忘了掙紮。
  海雲也愣住了,他雖然早已猜到來人是一老一小兩個女子.卻沒想到這女孩於長得如此美,而且身上衹穿着褻衣。
  兩個人同時一呆,那少女纔順手抓起羅帳掩住腳前,奮力挺坐起來,尖有叫道:“你這泥土.還不快些放手!”
  海雲急忙鬆手,連滾帶爬離開了臥床,慌不迭地背轉身去,心裏“卜通通”狂跳,倒像是自己躲在床後,被人捉住了似的。
  春花和秋月兩個丫環從睡夢中驚醒,匆匆奔了過來,一見這情景,都吃了一驚,忙問道:‘’少島上.這是怎麽一回事?”
  海雲揮手道:“你們先別問,快找件衣服給她穿上記說…------”“蠃屋”,在一塊突出海面的大石上。
  大石距島岸約二十餘丈,海潮退落時,其間有一列淺礁,宛若橋堤,可通行人。
  但在滿潮的時候,大石和島岸就完全隔斷,無路可通了。
  海一帆抵達岸邊時,正值午夜漲潮之初,潮水衝激着礁岩,濺起一綫白色的浪花,恰似在‘蠃屋’和島岸之間,係了一條長綫。
  淺礁已被潮水淹沒了一部分,海一帆來到岸邊,暫時停下腳步,倒並非區區二十丈距離難住了他,而是那沙啞陰森的歌聲,使他突然産生一種不祥的感覺。
  “……初一呀十五廟門地開,牛頭啊馬面兩邊兒排,那判官手拿着生死簿,小鬼手拿着追魂牌……”
  每逢月黑風高之夜,這凄涼、單調的歌聲,總是蕩漾在島上每一角落。三年來,他不知聽了多少遍,卻從來沒有像今天這種毛發悚然的感覺,這不是歌,也不是調,倒像是一首送喪的哀樂,他仿佛看見了那陰森森的神殿,慘淡的鬼火,以及牛頭,馬面、判官、小鬼…一長串猙獰可怕的面孔……神刀海一帆當年從橫江湖,刀頸舐血,從不知什麽是“怕”字,如今卻被這陰沉的歌聲弄得心顫意抖起來,剎那間,他忽然覺得這麻瘋老人有些討厭了。
  他真想掉頭就走,但想到愛妻臨終時的一再叮嚀,衹得又將心裏那股不悅悶氣全壓了下去,氣凝丹田,揚聲叫道:“老人傢還沒有休息嗎?”
  歌聲倏然頓止,片刻之後,纔聽一個沙啞的聲音應道:“是島主來了麽?快請過來,等一會就滿潮了。”
  海一帆傲然一笑,暗道:“就算沒有這些淺礁,三十丈海面又豈在海一帆的意中。”
  豪念一生,猛吸一口真氣,雙足微點島岸,鬥篷一展,身形已如巨鳥般騰空而起。
  那是一堆光禿禿的礁石,方圓不過丈許,除了依附石邊的海苔之外,一片灰黑,寸草不生。
  但礁石周圍,卻以人力圍了一匝木柵,而嚮琵琶島這一方,搭了一座半圓形的拱門,門前鑿有石級,也栽有鐵樁,作為係纜靠船之用。
  木欄柵內,聳立着一棟古怪的房屋,圓圓的屋墻,尖尖的屋頂,也沒有窗,衹有下端一個寬大的闊口以供也入那是一具碩大無朋的海蠃空殼。
  蠃殼外表粗厚,可蔽風雨,內部光潔可供休憩,晶瑩的殼壁,永遠用不着修飾粉刷,蠃紋形的底層,連席子都不需用,便是一架最舒服的安樂床。至於光綫的充足、氣流的暢通,以及鼕暖、夏涼---------等等優點更是述說不盡了。
  這,就是好心的海夫人別出心裁,專為麻瘋老人安排的居所蠃屋。
  海一帆憑藉一口真氣,飛越二十餘丈海面,飄然落在蠃屋前的空地上,屋中緩緩站起一條佝樓的人影,舉步迎了出來。
  那人全身都裹在一條灰色氈毯內,頭上戴着寬大的風帽,臉部圍着很厚的頸巾,衹露出兩衹精光灼灼的眼睛,和風帽邊緣透出的幾綹白發。
  麻病患者肌膚必然潰爛,甚至發甲也會脫落,那人以氈毯裹身,厚巾圍臉,風帽罩頭,除了禦寒和蔽體的作用,最重要的,還是不願自己醜陋可怕的面部,顯露在別人眼前。
  他舉動緩慢,步履維艱地走了出來,自己非常識趣地站在下風方向,然後朝海一帆恭謹地欠身為禮,說道:“如此夜深了,島主還沒有安歇?”海一帆微笑道:“老人傢興致也不淺,非但未睡,還在對月高歌嘛!”
  那老人歉意地垂下頭去,輕哦道:“想必是在下又把島主吵醒了?”
  海一帆呵呵笑道:“那倒不是。島上今天發生了一點事,故爾遲睡了些,臨寢之時,忽然想到今天尚未來看望老人傢,所以特地過來談談.”
  老人感激地道:“島主活命收留的思德,厚比天齊,怎敢再當這般日日屈駕下顧?”
  海一帆道:“這也算不得什麽,避世閑居的人,反正無所事事。我還怕他們疏忽大意,短缺了老人傢每天的飲食,老人傢另外如果有所虛用,對以隨時告訴我。”
  老人說道:“能得苟延殘生,已足感島主恩情,人貴知己,何敢再作奢求。”
  接着,又微微欠身道:“席具骯髒,不便給島主使用,請隨意坐一坐。”
  海一帆拱手道:“老人傢也請坐。”一撩衣角,坦然席地坐下。那老人也在對面盆膝坐了下來,略作寒喧之後,便關切地問道:“造纔島主說因事遲睡,但不知今天島上發生了什麽事故?”
  海一帆道:“唉!說來真是一樁怪事,今日凌晨,雲兒和兩名屬下在外島近灘發現一艘空船,顯然有人棄舟登岸,到了島上,追查的結果,又在毒泥沼潭尋到一雙中毒的斷腿,但經過全島搜索,整整一天,卻找不到那女入藏匿的地方…------”
  老人岔口道;“島主怎知那來的是女人呢?”
  海一帆道:“那雙斷腿和靴襪形式,分明是屬於一個中年以上的女人所有。”
  老人似乎有些震驚,緊接着又問:“那雙空船有多大?登岸的共有多少人?”
  海一帆搖頭道:“船不大,根據沿途腳印推測,來人可能衹是一老一小兩個女人,但實際真相尚未分曉。”
  老人道:“以島主揣度,她們是無意中飄到此處呢?還是專程而來?”
  海一帆道:“看情形是專程而來的成份多些。”
  那老人聽了這話,身軀微微震動了一下,兩眼中光芒劇增,卻怔怔地沒有接口。
  海一帆暗覺詫異,等候片刻,不見他說話,便問道:“老人傢在想什麽?”
  那老人輕哦一聲,忙道:“沒有什麽,在下衹是在奇怪,那兩個女入如果確是專程而來,究竟有何目的?”
  海一帆道:””是啊!我也正百思莫解。回想當年行走江湖,武林恩怨自是難免、但若說有什麽不共戴天的仇傢,卻也未必,自從歸隱海島,一嚮未再與外界往來.甚至當年的知己好友,都沒有人知道我隱居的地方,這兩個女人究竟為何而來?為誰而來?”
  麻瘋老人又沉默了,許久,纔茫然地喃喃自語道:“不錯!她們是為何而來?為誰而來?”他一連把這兩句話更應了三遍,好像在暗自推敲,又好像有所領悟。
  海一帆忽然仰面長吁了一聲,接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我海一帆問心無愧,這一輩子沒有做過有昧良心的壞事,也沒有結過不共戴天的仇人,要來的,就讓它來吧!等找到那兩個女人,我决定仍按島規處置……”
  老人微怔道:“島規?”
  海一帆道:“是的。凡是踏上本島土地的入、無論他願不願意,都必須歸化本島,永世不得再離開,這是唯一的抉擇。”
  老人點了點頭,道:“島主訂此規例,是不願有人泄漏島上的秘密了?”
  海一帆道:“琵琶島上並無秘密,但我不願外人知道琵琶島,更不願本島的人感染上外間陰險姦詐的刁性,這世上已充滿了卑污骯髒,我要讓琵琶島成為唯一的幹淨土地,我們自耕自食,與世無爭,不願打擾別人,也不容許別入來打擾------”
  說到這裏,微微一頓,目光投落在老人身上,含笑接道:“所以,我從來沒有追問過老人傢的姓氏來歷,衹要老人傢不離開琵琶島,老人傢可以無憂無慮在這兒過一輩子,生養死葬,海一帆都是義不容辭的。”
  老人身軀微震,但瞬即低下頭去,誠摯地道:“島主的厚恩大德,在下今世縱然無法圖報,來世亦當……”
  海一帆大笑而起,說道:“別說客氣話了,時間不早,老人傢請安歇吧,我也該走啦!”整一整鬥篷,舉步嚮柵門走去。
  老人緊跟着站起身來,恭送到木柵門口,忽又低聲問道:“島主明天還會來嗎?”
  海一帆正要提氣騰身,聞言一頓,回顧道:“自然要來,老人傢有什麽事?”
  老人遲疑了一下,搖頭道;“沒有什麽事,在下衹是隨口問問而已。島主請好走,恕在下惡疾纏身,無法遠送了。”
  海一帆對老人的異常雖然覺得有些詫異,也未放在心上,揮一揮手,飛身掠過海面,大步而去。
  等他背影消失在島邊密林中,那老人忽然匆匆奔入蠃屋。片刻之後,屋後暗影裏“喇”他輕響,一道矯捷輕靈的黑綫,翩然投落在海面上。
  那是一個混身勁裝的黑衣蒙面人,衹見他雙腳踏在海面上,竟然浮而不沉,身形展動,踏波疾行如飛,一霎眼,已經超過二十餘丈水面,登上了琵琶島……就在那黑衣蒙面人跟蹤海一帆離去的同時,蠃屋內又飄送出沙啞而單調的歌聲:“初一呀十五廟門兒開,牛頭啊馬面兩邊兒排,那判官手拿着生死簿,小鬼手拿著追魂牌…---”
  奇怪!蠃屋中分明衹麻瘋老人獨自居住,那黑衣蒙面人是誰呢?如果他就是麻瘋老人,現在呼小調的又是誰?難道這光禿禿.的礁石上,竟會鬧鬼不成?海一帆回到石窟洞府,已是子夜時分,當他一腳跨進自己的臥室,不禁被眼前的景象楞住了。
  室內燈火通明,照耀如同白晝,在他那豪華而舒適的大床上,躺着一個形容枯槁的老婦人,旁邊一個長發披肩的少女,正用銀匙在喂那老婦人吃着又香又甜的蓮子羹。
  老婦人雙腿俱斷,創處綳着厚厚的布帶,潔白的床單上沾滿血跡,春花和秋月正忙碌的清理地上血污,海雲則在屋角水盆邊洗着手。
  那少女最先看見海一帆,急忙站起身來,端着小半碗蓮子羹,畏縮的低下頭,不知該如何是好。
  海雲來不及擦幹手,匆匆在衣服上抹了把,迎着父親叫道:“爹,你老人傢回來了?”
  海一帆沉聲道:“她們是誰?”
  海雲含笑道:“爹怎麽忘了?她們就是昨天尋了一整天的兩位客人呀!你老人傢再也猜不到,原來她們就躲在這張臥床下面。”
  接着,又對那長發少女說道:“表妹快來見過,這就是我爹。”
  那少女怯生生地福了一福,低叫道:“姑爹。”
  床上的白發老婦人忽然顫聲喝道:“蘋姑娘,要行大禮。”
  少女慌忙放下碗匙,盈盈拜了下去,道:“蘋兒拜見姑爹。”
  海一帆側身倒退了一步,詫異地問道:“雲兒,這是怎麽回事?”那老婦人沒等海雲開口,便搶着道:“姑爺不認識咱們了?這位蘋姑娘,就是大少爺的獨生女兒蘋兒,老身便是周嫂。”
  “周嫂”海一帆的臉色突然變了,用手指着床上的斷腿老婦,吶吶道:“你……你就是韓傢堡的周大娘?”
  周大娘那皺得宛如蛛網般的臉上,擠出一抹凄涼的笑容,嘆息道:“都快二十四年了,難為姑爺還記得我這孤寡老婆子,不枉我千辛萬苦,千裏迢迢尋到這兒來。”
  海一帆又是喜,又是驚,探手扶起跪在地上的韓蘋兒,激動地道:“真想不到會是你們,我遷居此島已經十年,早就與外界斷絶了一切交往,你們怎麽打聽到我這地方的?”
  周大娘苦笑道:“說來話長,若非好心的玉姑娘當年暗通一綫訊息,老婆子可真要流落天涯,無處投奔了。”
  海一帆驚訝道:“莫非韓傢堡出了什麽事故?”
  “唉!一言難盡。”周大娘伸出枯槁的手,顫聲道:“蘋姑娘,把咱們包裹裏那衹小香袋兒取出來。”
  蘋地俯身從床頭地上拖出一個小包裹,解開繩扣,找出一隻陳舊的香囊,雙手遞了過去。
  周大娘接過香囊。眼淚忽然簌簌而落,哽咽道:“姑爺,你聽我說!千不念、萬不念;衹求你念在玉姑娘這衹香袋的情份,可憐我老婆於冒着九死一生的風險,孤舟渡海,腿斷身殘,好不容易見到了你,這千斤重擔,你要俯允承擔…---”說到這裏,早已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海一帆暗暗皺了皺眉,擺手道:“大娘先別激動,你且說下去。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周大娘再聲道:“姑爺先俯允了,老身纔敢說”
  海一帆道:“我還不知道緣由,你要我答應什麽?”
  周大娘巍顫顫指着蘋幾道:“就是韓傢堡的滿門貴賤三代血仇。”
  “嘎”
  這句話,不但使海一帆父子齊吃一驚,連春花和秋月兩個丫環,也聽得心頭大震,驚然失聲。
  海一帆目射精光,神色連變,過了好一會纔凝聲問道:“大娘,你說得祥盡些,血仇因問而起?”
  周大娘謂嘆道:“提起這件事,當真是人在傢中坐,禍從天上來。怪衹怪咱們大少爺不該帶回去兩個朋友!”
  海一帆詫道:“兩個朋友怎麽樣?”
  周大娘道:“那兩人一男一女,年紀都不過三十來歲,聽口音是關內來的南方人,不知怎的和咱們大少爺結識了,被邀到韓傢堡作客……姑爺,你還記得咱們傢的大少爺?他就是蘋姑娘的父親。”
  海一帆微微頷首,道;“怎麽不記得。堂堂關外三俊之首,藍衫神劍韓少君,誰人不知?那個不曉?”
  海雲不覺詫異地望望父親,皆因父親口頭雖在褒揚,語氣卻十分冷淡,分明包含着譏諷的意味。
  .那周大娘也感慨地道:“大少爺仗着父母餘蔭.少年得志,的確是跋扈了些,但他心地倒並不壞……”
  海一帆截口道:“大娘,咱們別提這些閑話.你把事情經過說下去吧!那一男一女到堡中作客又怎麽樣了?”
  周大娘點頭道:“那男女兩個在堡裏前後住了五天,每日除了盛宴款待,便是緊閉房門,不知跟大少爺躲在裏面商議什麽大事。
  起初衹有他們三個人,到後來,連老堡主也親自參加了,每次密談,都直到深夜纔散,事後看堡主和大少爺的神情,好像都十分興奮....”
  海雲突然岔口道:“周奶奶,我能請問幾句話嗎?”
  周大娘道:“哥兒有話儘管問”
  海雲道:“那兩位客人,可曾說過叫什麽姓名?”
  周大娘想了想,道:“衹知道他們姓秦,大少爺吩咐下人們稱他秦公子和秦姑娘,名字卻不知道。”
  海雲又道:“他們去到堡附,是白天還是夜晚?是步行還是騎馬?有沒有攜帶着特別的包囊行李?”
  周大娘回憶着道:“是深夜時分,騎着馬的,衹有簡單的隨身行李…------啊!對了,那女的背上背着一副豹皮製的革囊,時刻不肯離身,好像很珍貴的樣子。”
  海雲微微一笑,道:“好了,現在請繼續說以後的情形吧!”
  於是.周大娘又接着道:“……那兩個性秦的客人在堡中住到第五天,老堡主忽然吩咐準備馬匹衣物,說要離傢遠遊,並已嚴禁泄漏離傢的消息,對外衹推稱患病,閉堡謝客,誰知人還沒動身,當天夜晚就出了事。”
  說到這裏,語聲一夜,淚水又涌了出來,抽搐良久,纔繼續說道:“那天也是合當蘋姑娘不在劫數內.老身一個遠房侄兒新討媳婦,求着我去觀禮,蘋姑娘纏着非跟去看新娘子不可,爭她不過,衹好帶她一同去了。咱們是申牌左右離堡,原來說定子夜前返堡替老堡主和大少爺送行的,那料戌刻還不到,突然聽說韓傢堡失火,喜宴還沒終席,便急急趕了回去,一路上,望見堡中火光燒紅了半邊天,嚇得咱們老小倆直冒冷汗,到傢一看,唉!那真是屍橫遍地,慘不忍睹!”
  蘋兒忽然痛哭失聲,用力插着頭,叫道:“好婆!別說了!別說了!”
  周大娘喘息道:“不!姑娘,我得說下去,事關你滿門血仇,怎麽能不說呢?”
  蘋兒哭道:“我怕!我一聽你老人傢說這件事,就會想麽娘慘死的樣子。”
  周大娘嘆了一口氣,喃喃道:“是的,那的確是太慘了,但沒有什麽好怕的,有一天,你若能尋到仇人、也要讓他嘗嘗凌遲碎割的滋味。”
  海傢父子倆全都默然無語,因為他們深深瞭解,如此血海的仇恨,决不是區區幾句寬慰的話所能消解的。
  好半晌,蘋兒纔漸漸收斂了哭聲,海雲轉身從洗澡架上取了一條濕面巾,默默遞到她手中。
  周大娘嘴唇蠕動,用一種低沉而顫抖的聲音說道:“那批賊子手段好毒,韓傢堡裏外兩三百戶,沒留一個活口,婦孺嬰兒,無一幸免,大火燒了整整兩天兩夜纔滅,等到火熄,堡裏衹剩下遍地死屍和斷垣焦木,但是,他們卻故意留下正樓房屋沒有縱火,好像存心叫人認識他們的殘忍手段。”
  海雲聽得心中一動,但他沒有岔口,衹靜靜的傾聽下去。
  周大娘繼續又道:“正樓房屋四周有花園和空地,未遭火勢漫延,但前後五進院落,莫不被血水染遍,老堡主和大少爺死在前廳石階旁邊.管事何老夫子被殺在園門口,老夫人和大少奶奶最慘,竟被凌遲碎割,殘殺在後樓上,其餘丫環僕婦,更是殘肢斷體,觸目皆是,就連蘋姑娘的唯一弟弟盛官兒,纔八歲不到的小孩子,也被活劈在床上……”
  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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