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武侠>> 黄鹰 Huang Yi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56年)
相思剑
  作者:黄鹰
  你懂不懂什么叫做相思?
  你知不知相思有多深?有多远?
  你能不能告诉我相思又是什么滋味?
  剑破鸳鸯梦血染鹣鲽心
  佳期难上难相思山外山
  青春付一剑白发尽相思
剑破鸳鸯梦血染鹣鲽心
  你懂不懂什么叫做相思?
  你知不知相思有多深?有多远?
  你能不能告诉我相思又是什么滋味?
  只要你还有情,还会爱,即使现在你还未懂得,迟总有一天你会懂得什么叫做相思。
  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相思怨。李季兰。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玉楼春。晏殊。天地有穷,相思无尽。
  海水虽深,未及相思一半。
  海水有涯,相思无畔。
  你说相思有多深,有多远?如果你已懂相思,已在相思,相思什么滋味相信你总可以告诉我。
  如果你还未懂相思,未在相思,这里我找来了刘效祖双叠翠曲的四季相思,你不妨细读一下——
  春相思,春相思,游蜂牵惹断肠丝,忽看见柳絮飞,按不下心间事。闷绕花枝,反恨花枝,秋千想着隔墙时。倒不如不遇春,还不到伤心处。
  夏相思,夏相思,闲庭不耐午险迟,热心儿我自知,冷意儿他偏腻。强自支持,懒自支持,兰汤谁惜瘦腰肢。就是捱过这日长天,又愁着秋来至。
  秋想思,秋相思,西风凉月感无知,紧自我怕凄凉,偏照着凄凉处。别是秋时,又到秋时,砧声语意细如丝。为什的鸿雁来,不见个平安字。
  冬相思,冬相思,梅花纸帐似冰池,直待要坐着挂,忽的又是一日。醒是自知,梦是自知,我便如此你何如,我的愁我自担,又担着你那里也愁如是。
  梦萦,魂牵。
  消瘦了腰肢,憔悴了容颜。
  相思的滋味原来是苦的。
  虽然苦,只要你再想一想,仔细想一想,你并不孤单,你还有一个可以相思相念的人,你就会觉得,这苦虽然苦,还是好的。
  只道相思苦,
  想思令人老,几番几思量,
  还是相思好——
  西园公子名无忌
  南国佳人称莫愁
  月,灯。
  白月,红灯。
  白月无声秋漏永,红灯有影夜楼深。
  月色苍白,灯光通红。
  小楼四下的珠帘也给灯光映得通红。
  这红,红得醉人,红得迷人。
  两条人影就落在西南的珠帘上。
  此时此刻,这样的灯光,这样的环境,这两条人影如果是一女一男,你说有多旖旎就有多旖旎。
  这两条人影却是男的。
  左面的一个坐着,右面的一个站着,垂手站着。
  有一声叹息。
  坐着的那个人在叹息。
  叹息中无限伤感。
  “她走了?”语声中却夹杂着无限愤怒。
  “嗯!”站着的那个人连头也垂了下来。
  “跟着沈胜衣走的?”
  “嗯!”
  砰的放在旁边的一张几子立时在坐着的那个人的拳下粉碎!站着的那个人猛吓一跳,噤若寒蝉。
  “我早就知道会这样!”又一声叹息。
  “知道又怎样?一天她不死心,这种事情迟早难免发生!”
  “嗯!”
  “要他死心只有一个办法!”
  “杀死沉胜衣?”
  坐着的那个人一颔首。
  “也不是一件难事!”
  “说得好听!”坐着的那个人冷笑。
  “我并没有忘记他的武功。”
  “哦?”
  “有两句说话,一山还有一山高,强中还有强中手,尽管他武功怎样高强,未必就没有人可以杀他!”
  “不成你心目中已有这样的人选?”坐着的那个人欠身欲起。
  “今午应天府来了一个人。”
  “一个什么人?”
  “杀人为生的人!”
  “职业杀手?”
  “杀手中的杀手!”站着的那个人放缓了声调。
  “无论胆色,心智,武功,这个杀手在其他杀手之上!”
  “哦?”
  “雪漫天这个人怎样?”
  “人强,位高,势大,财雄!”
  “这个杀手却就在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内,重重保护之内,一剑将他刺杀了。”
  “你这莫非是说西园公子——”坐着的那个人长身而起,连语声也变得激动起来。
  “费无忌?”
  “正是费无忌!”
  “费无忌?”
  “正是费无忌!”
  回答的声音冷酷,无情。
  费无忌这个人本来就无情,冷酷!
  “这里本来有灯,现在无灯。”
  “有灯又如何?无灯又如何?”
  “有灯你便知我在何处,有灯你便知我是何人。”
  “无灯我也知你在何处。”
  “无灯难道也知我是何人?”
  “有灯我也未必知你是何人。”费无忌冷笑一声,“你是何人也没有关系,在我的心目中,一向只有两种人,活人,死人!”
  “我是活人!”
  “死人不会说话。”
  “那在你的心目中,就只知道就是活人……”
  “这已足够!”
  “其他你一概不管,一概不问?”
  “今日主宾,明日路人,我管你什么,问你什么?你以为我所有的时间很多?要做的事情很少?”
  “好,我这就放心了。”
  “任何情形之下,你都可以放心,我认识的不是人,只是钱,我相信的只是钱,不是人!”
  “我虽然放心,但我还是喜欢黑暗之中。”
  “在你。”
  “可知我什么事找你到来?”
  “我是一个职业杀手!”
  “知道。”
  “这你找我到来,除了要我替你杀人还有什么事?”
  “没有了。”
  “你要我替你杀什么人?”
  一阵子沉默。
  “还没有考虑清楚?”
  “不。”
  “那最好快说。”
  “只怕我一说出来,你就会推却。”
  “你果真已经肯定我是什么人?”
  “费无忌!”
  “费无忌是你所说的那种人?”
  “传言不是。”
  “本来就不是!”
  “但这一次不同!”
  “有何不同?”
  “我要你去杀的这个人,并非寻常可比!”
  “费无忌又岂比寻常?”
  “这个人十八岁就已名动江湖。”
  “费无忌十五岁就已仗剑为生,第一个杀的也就是名动江湖的入云龙!”
  “又是龙?”
  “这个人的开始,难道又是杀了一条龙?”
  “没有这回事,这个人根本就没有杀过什么龙,只是战平手了一个杀龙手——一怒杀龙手!”
  “祖惊虹?”
  “正是祖惊虹!”黑暗中一声微喟,“之后金丝燕,柳眉儿,雪衣娘,满天星,拥剑公子,十三杀手都在这个人剑下饮恨,就连轰动一时的剧盗白蜘蛛,也倒毙在这个人面前!”
  “我知道你所说的这个人是谁了。”
  “谁?”
  “沈胜衣!”
  “就是沈胜衣!”
  “这个人的确并非寻常可比。”
  “你也承认了。”
  “事实是事实。”
  “嗯。”
  “我未入应天府城,已经感觉到这个人的威风,一入应天府城,耳边更就全都是这个人的名字。”
  “这还是昨天的事,他还是前天才来,一来事情就完全解决,在人们心目中,简直已不将他当做人,当做神!”
  “在我的心目中,他却只是人,不是神!”费无忌冷笑。
  “本来他就不是神,只是人!”
  “在你的心目中只有两种人,活人,死人。”
  “他不过是个活人!”
  “所有活人都一样?”
  “都一样!”
  “你不怕?”
  “我有何可怕?他有何可怕?”
  “你自信他不是你的对手?”
  “我没有这样说过。”
  “你没有这种自信?”
  “没有,完全没有!”
  黑暗中又是一阵沉默。
  只有费无忌的声音。
  “我十五岁刺杀入云龙的时候,入云龙的剑术最少胜我一筹,轻功最少好我两倍,经验更是多我十五年,连一分自信都没有,都不可能有,结果他却是……”
  “死在你剑下!”
  “武功是一件事,杀人是一件事,武功高强的人杀人未必出色,杀人出色的人武功未必高强。”
  “哦?”
  “我并非以武功取誉,我只是以杀人扬声!”
  “嗯。”
  “杀人是另外一门学问,另外一种技能!”
  “你专攻这一门学问,你擅长这一种技能。”
  “你现在需要的只是懂得这门学问,擅长这种技能的人!”
  “嗯!”
  “我就是你所需要的人。”
  “所以我找你到来。”
  “这你还问我什么?”
  “一件事!”
  “我在听。”
  “要多少酬劳?”
  “我杀雪漫天索价黄金一千两,沈胜衣最少比雪漫天难应付一倍,要你二千两金也不过分。”
  “并不过分!”
  “爽快!”
  “近门有一张几子。”
  “哦?”
  “几上有一个盒子。”
  “找到了。”
  “盒内有两张银票,每张黄金一千两,正好二千两!”
  “银票已在手。”
  “我本来就打算给你这个数目。”
  “好巧。”
  “先银后货,这是你杀人的原则,我知道。”
  “你应该知道。”
  “银现已付出,货?”
  “半个月后我另有要事,如果还要我追寻沈胜衣的行踪,半个月内如无消息,这事情就得押后,最好你能够供给我消息,告诉我他的行踪,那有半个月时间,事情应该可以解决了。”
  “昨日拂跷他离开应天府,在城外徘徊了大半天,傍晚才见他取道北上,时间相差并不多,他人又与众不同……”
  “我对他没有印象。”
  “这可以给你一说。”
  “年岁?”
  “二十五六。”
  “身材?”
  “七尺短长。”
  “特征?”
  “散发披肩,白衣及覆,用剑,左手剑!”
  “你还知道什么?”
  “这还不够?”
  “够了!”费无忌一字一顿的,“十五日之内,他不死,我死,我不死,他一定死!”
  “好!”
  “你走运,半个月后的那件事我只是应聘,并未受聘,要是我已收了人家的钱财,你就是给我二万两黄金,我也不会接受,我也要等到那件事了结之后才会替你卖力,卖命!”
  “我走运!”
  “至于是沈胜衣倒霉还是我倒霉,要看这十五日了!”
  “嗯。”
  “没有什么,我得走了。”
  “不送!”
  黑暗中大笑声突起,脚步声突起。
  费无忌的大笑声,费无忌的脚步声。
  笑声渐远,步声渐远。
  又回复寂静。
  并不寂静。
  那个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你找他这件事有没有人知道?”
  费无忌已去远,这句话的对象当然不是费无忌。
  “没有,绝对没有,我已小心,极尽小心!”一个人连随应声。
  这个人似乎一直侍候在旁。
  “可会泄漏风声?”
  “不会,完全不会。”
  “好,知道这件事的,就只有一个人。”
  “费无忌?”
  “费无忌只赚钱,只知杀人,他认识的只是你,不是我,你当然不会跟他提到我的?”
  “当然不会!”
  “那他又怎会知道?那个人又怎会是他?”
  “不是他……”
  “不是他!”
  “谁?”
  “你!”
  黑暗中突然闪起一点寒芒!一声闷哼突然响起!这一声闷哼说不出的痛苦,这一声本来并不是闷哼,但才到咽喉,咽喉就给截断,这一声也就变了。
  寒芒接又一闪,一闪而回!
  滴滴搭搭的好像有血溅在地上!蓬的一声,人亦倒在地上!
  “这为了什么?”人还会说话。
  “你知道得太多了!”
  “我是你的心腹……”语声更痛苦。
  “唉——我又怎能够留下你这个心腹之患?”
  黑暗中即时响起了好几声笑声。
  笑得是那么的悲哀,那么的苦涩,那么的微弱。
  是笑他自己还是笑别人?只有这几声笑声。
  又一阵寂静,死寂,死静。
  “费无忌,沈胜衣!”又是那个人的声音,也只有那个人的声音了。“这两个人无论哪一个都不止值二干两黄金,我只用二千两黄金就操纵了这两个人的生命,自由,这二干两黄金化得总算不冤,总算不冤!”
  大笑声暴起!
  笑得是这样的快乐,这样的清爽,这样的响亮。
  他又笑谁?沈胜衣还是费无忌?“果然好酒,果然好莱!”
  费无忌大笑,放声大笑。
  放在他面前的正是应天府最好的酒,最好的菜。
  只是好酒?只是好莱?倚在他怀中的女人禁不住要问一声。
  “人呢?”
  “佳人!”
  活色生香,的确是佳人!
  佳人来自南国,佳人名叫莫愁。
  莫愁善解人意,莫愁体贴入微。
  莫愁实在可以叫人莫愁。
  人有钱本来就没有多少忧愁,人有钱再来到这样的温柔乡,再对着莫愁这样的女人,又再还有什么忧愁,还会记得什么忧愁?天香楼本来就只是有钱人才能停留的地方,莫愁本来就只是有钱人才能请得动的女人。
  这地方正是天香楼,这女人正是莫愁。
  这客却并不是真正的有钱人。
  这客人只是一个职业杀手!这客人的感受又怎会相同?费无忌面上虽然在笑,眼中却连一丝笑意也没有。
  别人来这种地方是为了解闷,是为了消愁。
  他来这种地方却就只是为了享受。
  他十五岁开始杀人,他十五岁就已开始懂得享受。
  一个仗剑为生的人迟早总有一天要死在剑下。
  他知道。
  还能活多久?这他就不知道了。
  所以不必亏待自己的时候,他就绝不亏待自己。
  能够享受的时候,他就一定享受,彻底地去享受,真正地在享受。
  他还未到三十,还算年轻。
  他的神情虽然冷漠,相貌并不难看。
  他的出手绝不吝惜,绝对豪爽。
  年少多金,年少英俊。
  这样的客人又怎会不受欢迎?只要受欢迎,享受就一定可以如愿以偿。
  醇酒,佳肴,美人。
  他所谓享受,不外这三样,最后的一样也就是他最欢喜的一样。
  很多时三杯还未了,美人已在床上。
  这一次例外。
  三杯又三杯,美人还在他怀中。
  他还没有想到那回事。
  他想着另一件事,沈胜衣的事。
  对于沈胜衣他实在是完全陌生,他没有见过沈胜衣的人,也没有见过沈胜衣的出手。
  他只是听过沈胜衣的名字,沈胜衣的威风。
  他知道的实在太少。
  他可以思想的实在不多。
  但他竟能够想到现在。
  他似乎并未觉察,但突然察觉。
  在享受的时候,他一向只想到享受。
  这一次偏偏例外。
  这还算得在享受?他笑,苦笑。
  一向他只是用钱来买别人的欢笑,别人的感情,别人的尊严。
  欢笑也许是假的,感情也许是假的,尊严却可能是真的。
  一个人可以强颜欢笑,一个人可以故作多情,一个人的尊严却不是由得自己。
  只有很少很少的人才没有个人尊严。
  这种人已是人中的渣滓。
  在他享受的时候,他需要别人的欢笑,他需要别人的感情,他却将别人的尊严踩在脚下。
  到他离开的时候,留下的除了金钱,还有苦痛的回忆。
  还有尊严的人一定恨他。
  还有感情的人更就心也粉碎,肠也寸断。他并不以为这是一种错,他要的只是短暂的欢娱。
  即使有人对他付出了真情,他也不感激。是假的他更不在乎。
  他只是付钱,并没有付情。
  他根本无情。
  一个职业杀手又怎能有情?他笑着又喝了一杯。
  这一杯他喝得很慢很慢,就好像这已是他最后的一杯。
  这当然不是他最后的一杯。
  一杯酒又有多少?喝得再慢也有喝完的时候。
  他替自己再添一杯,又添一杯给怀中的佳人。
  他望着怀中的佳人,突然有这样一种感觉。
  仿佛这一次已是最后的一次。
  他付出的不止是金钱,还有自己的生命。
  他用最动听的说话。
  他用最温柔的态度。
  他突然有一种这样的希望,这一次买来的是真正的欢笑,是真正的感情。
  他笑,对着怀中的佳人笑。
  他怀中的佳人也笑,对着他笑。
  他面上的笑意于是更浓,就连眼中也有了笑意。
  他怀中的佳人却只是笑在面上,眼中连一丝的笑意也没有。
  他心中一阵刺痛。
  楼外适时传来了一阵歌声。
  这种地方,这个时候,当然不会有人铜琶铁板,狂歌大江东去。
  歌声说不出的旖旎。
  费无忌心中一荡,低语怀中的佳人:“你可懂唱歌?”
  “懂!”莫愁当然懂。
  “给我唱一曲好不?”
  莫愁一笑,偎在费无忌怀中,曼声轻唱——小红楼上月儿斜,嫩绿叶中花影遮,一刻千金断不赊,背灯些,一半儿明来一半儿灭……
  莫愁的歌喉原来也很动听。
  歌声旖旎,歌词同样旖旎。
  费无忌的面容却一阵落寞。
  “有缘千里能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我千里而来,与你相会于今宵,缘虽浅,总算是有缘,错过了今夜,难道你就不再想我念我?”他微喟,“我还以为你会给我唱一曲相思。”
  莫愁不由得一怔。
  她还不知道应该怎样开口,窗外已有人替她答话。
  “今夜还未过,你人还未走,相思在别后,这难道你也不知?”
  这一次到费无忌怔住了。
  “谁?”他问道,一双右手,已在剑上!他的剑无论何时何地都在身旁。
  他的生命系在剑上!两扇窗户应声分开,一个颧骨高现,脸容干并瘪,又高又瘦的金衣中年人出现在窗前。
  “你要听相思曲,何不随我去见一个人?”金衣中年人一笑。
  “什么人?”费无忌又是一怔。
  “想思夫人!”
  “想思夫人又是什么人?”
  “想思夫人就是相思夫人!”
  “人在何处?”
  “人在相思深处。”
  “我如何才可以见她?”
  “门外已给你准备好了马车,你跟我来就可以见她。”
  “车马要多少时候?”
  “三天已足够。”
  “三天?”
  “马车上也有醇酒,也有佳肴,也有美人,莫说三天,即使三十天你也不愁寂寞。”
  “我不怕寂寞。”
  “你是应承了?”
  “我没有应承。”
  “你连寂寞也不怕,难道,还会怕相思?”
  “我正想有一个想思相念的人,我又怎会怕相思?”
  “这何不随我一见相思夫人。”
  “想思夫人并非我相思之人。”
  “你只要一见相思夫人,你就难忘相思夫人,相思夫人,岂非就是你相思之人了?”
  费无忌忽的一声轻叹。
  “你叹息什么?”
  “只听那一句,我已经动心。”
  “车马就在门外。”
  费无忌又一声轻叹。
  “你这还叹息什么?”
  “要是三个时辰,就算没有车马,就算折了双腿,爬我也会爬去,只可惜是三天。”
  “你没有时间?”
  “没有,明天一早,我就要离开应天府。”
  “何去何从?”
  “去处去,从处从。”
  金衣人一声叹息。
  “你也叹息?”
  “相思夫人要我准备香车宝马,酒美人,一心请你前往一聚,你却没有时间,我既无以回复夫人,我又怎能不无叹息呢?”
  “这的确是堪叹的一回事。”
  金衣中年人又叹息一声。
  “你这又为了什么叹息?”
  “我还打算跟你交个朋友,携手登程,但现在看来,你我这个朋友是交不成的了,这岂非又值得一叹?”
  “这我反而并不觉得可惜,只是觉得可笑,”费无忌果然笑了出来,笑得很奇怪,很冷酷。“十五年前我为了三千两银子反手一剑将唯一的一个朋友的一颗心刺穿了之后,我就没有想到要再交朋友,也再没有人愿意交我这个朋友!”
  “好在你给我说清楚,好在我还没有交上你这个朋友!”金衣中年人苦笑着摇头。
  “我没有朋友,也根本不打算交什么朋友!”费无忌望了一眼窗外。“春宵苦短,秋夜也不见得如何悠长,你打开了我这里的两扇窗,吹冷了我这里的一席酒菜,我都由得你,你要说什么,我也由得你,你这总该心满意足,总该给我将窗户关上的了。”
  金衣中年人亦自回头一望。
  夜茫茫,月茫茫。
  月已在屋檐上。
  “果然不早了。”
  “本来就已经不早的了。”费无忌手一掠怀中佳人的一头秀发,“这时候最适合就是做那种事。”
  “我知道是什么事。”
  “我虽然胆大包天,有人在旁望着,那种事我还是干不出来的。”
  “你是要我走?”
  “要说的你都已说完,你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夫人吩咐无论如何我也得将你请回去!”
  “哦?”
  金衣中年人道:“你要我走,你就得跟我一起便走。”
  “我若是不走?”
  “夫人吩咐抬也要将你抬回去!”
  “我明白你这话的意思。”
  “你明白最好!”金衣中年人突然就和一拍!小楼另外三面的窗户应声一齐打了开来,每一面窗户之外都站着一个人。
  一式一样的三个黑衣中年人!这三个黑衣中年人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面貌相同,身材相当,就连神情也好像完全相似。
  费无忌目光一转,一怔,一怔马上就回复自然,目光一转又回到第一个金衣中年人面上。“我一直没有问你姓名,现在你就算不说,我也知道了。”
  “哦?”
  “梅山三兄弟谁都知道是金狮的死士,你不是金狮又是谁?”
  “嗯,原来你也只是因为他们三兄弟才知道我是谁。”
  金衣中年人淡笑,“我本来有些开心,但现在听你这么说,我又反而觉得有些伤心了。”
  “他们三兄弟实在比你来得好认,我看你现在瘦得连一条狗都不像,那叫我怎能想到你是一只狮?”
  金狮垂眼望着自己消瘦的双手,无限感触。
  “相思恼人,相思瘦人,金狮呀金狮,你这相思何日方休?何时方了?”他喃喃自语,旁若无人,甚至连自己也竟似忘掉了。
  费无忌看在眼里,忍不住放声大笑。
  “一只金狮爪横扫两河的金狮居然也会为相思苦恼,为相思消瘦,若不是亲眼看见,亲耳听到,打死我也不相信。”
  金狮也笑,苦笑。
  费无忌大笑不绝。
  “我正想相思,正恨相思,但看到你这样子凄惨,我又反而替自己庆幸了。”
  金狮淡淡一笑,忽然问:“你懂不懂什么叫做相思?”
  费无忌想点头,但再一想还是摇头。
  “你知不知相思有多深?有多远?”
  费无忌又是摇头。
  “你能不能告诉我,相思又是什么滋味?”
  “我不懂,我不知,我又怎能告诉你相思什么滋味?”
  “那我告诉你,是苦的!”
  “既然苦,又何苦相思?”
  “虽然苦,但只是想一想,仔细想一想,无论在何时,在何地,我的人纵然寂寞,我的心绝不寂寞,就算再苦,也是好的。”
  “哦?”
  “最低限度,我还有一个可以相思相念的人,你呢?”
  费无忌怔在那里,眼瞳中一片落寞。
  金狮眼瞳中却是一片凄迷,突然哑声低唱了起来只道相思苦,相思令人老,几番几思量,还是相思好——他的嗓子并不好,他的歌声嘶哑而苍凉,一点儿也不动听。
  歌声中却有一缕柔情,无限相思。
  费无忌听着听着,眉宇也落寞一片。
  唉,还是相思好。
  金狮最低限度还有一个可以想思相念的人,他呢?他连一个可以相思相念瓣人也没有。
  无论在何时,在何地,他的人寂寞,他的心同样寂寞。
  金狮虽然苦恼,此起他,还是幸福得多。
  “你如今可愿跟我一见相思夫人了?”金狮再问。
  费无忌恍如梦中惊醒。
  他苦笑。
  “我实在没有时间,我愿意也没有用。”
  “你一意孤行,也无可奈何。”
  “千金一诺,的确无可奈何。”费无忌的眼瞳又回复冰冷。“你可以取我性命,你不能强我自毁诺言!”
  “这我只好得罪了!”金狮的面上倏地抹上一层凶光杀气!费无忌又笑,大笑!“你在笑什么?”金狮也觉得奇怪。
  “对于你——”费无忌笑声一敛。“我知道你是当年有情山庄多情剑客常护花的结拜兄弟,我知道你在当年一只金狮爪横扫两河,对于我,你又知道多少?”
  “你是费无忌!”
  “我是一个职业杀手!”
  “我并没有否认。”
  “这还不够。”
  “不够!”
  “我还要知道什么?”
  “你我今日是第一次见面。”
  “是第一次见面。”
  “你以前没有见过我。”
  “没有。”
  “也没有见过我出手杀人。”
  “当然也没有。”
  “这你就敢来惹我?”费无忌又放声大笑。
  笑声未绝,他的人已飞起!剑光与人齐飞!他的人一飞起,莫愁的一个身子就从他怀中滑落,倒仆地上。
  莫愁的一个身子还未着地,他的人已经从梅山三兄弟面前掠过!剑光一闪,再闪,三闪!梅山三兄弟同时一声怒叱!梅老大的一只右手已抓住了刀柄。
  梅老二的刀已出鞘。
  梅老三刀已准备劈出!手还在刀柄!刀只是出鞘!刀并未劈出!梅山三兄弟各自一声闷哼,三个人,三只右手,先后抚向眉心。
  一手的鲜血!三个人的眉心齐中一道血口裂开,鲜血婉蜒而下!相同长度,相同的位置!几乎完全相同的三道血口!好惊人的判断!好惊人的出手!梅山三兄弟一齐怔在当场!金狮也怔住!他的目光刚才在费无忌身上,如今也在费无忌身上。
  他的目光一直就没有离开,他的心神一直没有分散。
  他终于看到了费无忌的出手,看得很清楚,很清楚。
  这正是第一次。
  一次已经足够。
  到他的眼神一清,费无忌人已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剑已回到了鞘内,就连莫愁也已回到了他的怀抱,他的目光亦已回到了金狮面上。
  他的面上还有笑意。
  金狮面上却在变色。
  “他们兄弟三个现在又多一样相同的特征了。”费无忌面上的笑意又化开。
  他虽然没有放声,这一面的笑意比大笑更骄人!金狮没有应,没有动,目光却在闪烁,似乎要作出什么决定。
  费无忌看在眼内,笑。
  “没有钱我就不想杀人,这样的亏本生意,我实在不感兴趣,但迫不得已,无可奈何,就不感兴趣,明知亏本,我还是一样做的!”
  金狮的面色更难看,目光闪烁。
  小楼外远远地传来了更鼓。
  “二更了!”费无忌一声嘟喃。
  金狮一咬牙,身形一长,双手暴张!费无忌视若无睹。
  金狮也只不过伸手关上窗户!窗户关上,金狮的人当然就跟着消失不见了。
  梅山三兄弟也跟着不见了人。
  其他三面的窗户也相继关上。
  费无忌嗤笑,大笑,狂笑!脚步声在笑声中从楼外远去!费无忌这才收住笑声,他这才想起了怀中的佳人,他低头。
  莫愁已惊吓得缩成了一团。
  “莫愁愁未?”费无忌低头笑问。
  莫愁再也忍不住,偎在费无忌怀中哭了起来。
  莫愁连眼泪都已流下,你说——莫愁愁未?莫愁?又有谁愿意愁?又有谁不知道忧愁就像一张摇椅,坐上去,是足以使人动荡不休,但永远不能令人进前一步?又有谁不知道忧愁比岁月更冷酪,比岁月更无情,添上的白发比岁月还多,刻下的皱纹比岁月还深?只是知道也无从阻止,也无法避免。
  忧愁不来找你,你也不去自找忧愁就好了。
  就连这一点也从没有人可以做到。
  无情的人到底还少。
  但,为月忧云,为花愁风雨,为佳人才子伤薄命,看到了夕阳无限好,便慨叹只是近黄昏,可就未免太多情了。
  多才惹得多愁,多情便有多忧。
  才深愁深,情深忧深。
  王维送落第诗友还乡,两句“远树带行客,孤城当落晖”写出了失意的人懒洋洋地拖着沉重的脚步回乡的凄凉情景。
  韦应物薄暮到盱眙县,低吟“浩浩风起波,冥冥日沉夕”便引起“人归山郭暗,雁下庐洲白”的一派客意凄清。
  高适燕歌行“大漠穷秋塞草衰,孤城落日斗兵稀”诉尽绝域的苍茫和征夫思归的愁苦。
  李白送友人的名句“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把浮云落日作为飘摇低徊的象征,而一往情深,不胜远游长别之感。
  刘长卿秋日登吴公台上寺远望,感到台荒寺冷,惆怅南朝,诗成“夕阳依旧垒,寒磬满空林”,南朝的影子便历历如在目前。
  李商隐咏落花“参差连曲陌,迢递送斜晖”参差和迢递都是形容一个落字,描出“高阁客竟去,小园花乱飞”的残春景色与孤旅情怀。
  崔颢的黄楼绝唱“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从历历的晴川与萋萋的荒草渐渐望到斜阳影里烟波江上的乡关,情思婉转而凄凉,连太白也低头。
  他如温庭筠利州南渡“澹然空水对斜晖,曲岛苍茫接翠微”渡头晚景,写得澹雅细致。
  刘方平的春怨“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怀才不遇借闺房隐恨以解愁,刘禹锡咏乌衣巷“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以夕阳象征南朝的没落。
  张祜咏集灵台“日光斜照集灵台,红树花迎晓露开”则一反一般诗人的情调,把夕阳看得非常可爱,气象何等开朗?同样描写落日,只因心情不同,环境不同,笔法不同,便有如落日斜晖,千变万化。
  有情无才,固难得这许多佳句,无情有才,又何有这许多感触?情也好,才也好,这其实都是自伤脑筋,自寻烦恼的一回事,但这种自伤脑筋,自寻烦恼,还是有它的价值,千古之后依然足以令人回味无穷。
  而无论情才如何,黄昏时分的日落景色,谁也不能否认实在如诗似画。
  天女祠外的日落黄昏也是一样。
  祠内却一片庄严。
  与其说是庄严,毋宁说是阴森。
  所有的庙宇其实都带着一种所谓庄严的阴森。
  不管供奉着的是美丽的天神抑或是丑恶的妖魔。
  人多的时候倒还不觉,人少的时候就难说了。
  天女祠内这下就只有沈胜衣一个人。
  月落在窗外,日落在门外。
  残霞的光影,落日的余晖,洒下一地的金黄,就连天女也给抹上了一层异样的金光。
  天女前一座鼎炉。
  鼎炉中余烬未熄,一缕一缕的轻烟从鼎炉中袅袅升起,映着残霞的光影,落日的余晖,份外触目。
  天女就凄迷在烟中。
  烟飘忽不定,天女亦随着隐约幻变。
  烟一浓,不单止天女,整个天女祠也仿佛在摇动,在飘浮。
  好诡异的环境,好诡异的气氛。
  天女一面的笑容也变得诡异起来。
  她身上闪光,面上闪光,就连一只眼也在闪着光芒。
  这只眼简直就像是真的一样。
  她面向大门,目光应该在门外。
  她的目光却竟会落在沈胜衣的身上!好诡异的目光!沈胜衣并未觉察。
  他挨着一条柱子,抱膝而坐,头埋在臂弯之中动也不动,看样子竟似睡着了。
  萧玲进门的时候,他仿佛完全不知。
  萧玲来到了他的身旁,他的身子才见微微一动,还是没有抬头。
  萧玲怔怔地望着他。
  夕阳下,她的一身红衣更是血也似样,她的一张俏脸这下也在发红。
  好一会,沈胜衣还是那样子。
  萧玲忍不住叫他一声。
  “沈大哥!”叫得很大声。
  沈胜衣这才缓缓将头抬起。
  斜阳给他的脸庞添上了一抹金辉。
  他的眼睛却仿佛笼着一层烟雾,一片迷蒙。
  他还半眯着眼,好像连看都还未看得清楚。
  这也不知是因为阳光还是由于他的睡意并未全消。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人睡梦中给人唤醒的样子?沈胜衣就是那个样子。
  萧玲的一张俏脸更红,好像在生气。
  她的一张俏脸不成是气红的?“你在干什么?”她问。
  “等你。”沈胜衣就连语声也是懒洋洋的。
  “等我?你这个人——等我你也可以睡着的?”
  “我等来等去也不见你到来,还以为今日不会见着你的了,所以……”
  “所以你就不耐烦,索性去睡觉?”
  “不是不耐烦。”沈胜衣的眼睛更迷蒙。“只不过希望有一个梦,在梦中见到你。”
  萧玲一怔,一张脸俏娇更红。
  这是另一种的红。
  你若是女孩子,你所喜欢的人对你这样解释,你又有什么感觉?——只不过希望有一个梦,在梦中见到你。
  这其中多少柔情?多少蜜意?情深比酒浓。
  萧玲一时间心神俱醉。
  “人说人生如梦,梦如人生,”沈胜衣懒洋洋地站起身子。“在现实的这个梦我就算见不着你,在还有的那个梦我总可以找到你吧?”
  萧玲再也禁不住,嘤咛一声,扑入沈胜衣的怀抱。
  也就在这刹那,天女的泥像突然四分五裂,匹练也似的一道剑光从泥像中飞出!一个人同时从泥像中爆出!哇的一声,费无忌连人带剑飞射沈胜衣!这一剑无所谓招式,这一剑并不求好看。
  这一剑根本就不是给人看的。
  这一剑的目的只在杀人!杀沈胜衣!
  沈胜衣面对天女的神像,费无忌这个人当然在他眼中,费无忌这一剑当然在他眼中!天女的泥像突然四分五裂,这却是在他意料之外!任何人在这种情形之下都难免一怔。
  沈胜衣也不免。
  相距只不过丈许。
  这一怔,剑已到了沈胜衣的胸膛,也正在这刹那,萧玲扑入了沈胜衣的怀抱!费无忌的一剑立时射在萧玲身上。这一剑的力道实在不小。
  嗤的剑锋一下子没入大半!费无忌却又哇的一声怪叫,连人带剑凌空一个斤斗倒翻而回!他这一剑对像是沈胜衣,不是萧玲!他这一个倒翻,落在鼎炉上,第二剑蓄势待发!他的第二剑并没有出手。
  萧玲倒下的同时,沈胜衣亦已跟着倒了下去!沈胜衣倒坐在地上,萧玲倒伏在沈胜衣的身上。
  他的第二剑似已无须出手。
  鲜血箭一样从萧玲后心怒射,沈胜衣的前胸也是一片血红,满是鲜血!他的第一剑似已刺穿了萧玲的心,刺入了沈胜衣的心!
  “沈胜衣也不外如是!”他大笑。
  沈胜衣却完全没有理会,心目中仿佛根本就没有费无忌这个人的存在。
  他的眼中只有萧玲,他的心中也只有萧玲。
  他的眼中充满了悲伤,他的心中也充满了悲伤。
  他到底也是用剑的高手,他又岂会不知道费无忌那一剑是致命的一剑?萧玲好像就不知道了。
  剑穿透了她的胸膛,他竟似完全不觉得痛楚。
  她虽然吃力地从沈胜衣怀中将头抬起,眼里有的只是笑。
  她的面上也在笑。
  笑得是这样的满足,这样的安慰。
  “沈大哥,我还在你的怀中?”
  她的语声却是这样的微弱。
  沈胜衣凄然一笑。
  “不要离开我,就让我死在你的怀中吧。”
  沈胜衣眼中一热,心里一酸。
  “你放心,我不会离开你的。”沈胜衣语声同样微弱,语声中无限痛苦。
  费无忌听得真切。
  利剑穿心,当然痛苦!
  他也当然明白,他笑得更大声。
  沈胜衣仍不理会。
  萧玲同样也似没有费无忌这这个人的存在。
  她望着沈胜衣胸前的鲜血,带笑的眼瞳亦自添上了一抹哀伤。
  “沈大哥,你也受伤了?”她关切地问。
  沈胜衣的咽喉好像在发哽,嘴唇尽管在发抖,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的眼角在抽搐,他面上的肌肉在痉挛,这一切一切揉合起来,便成为一种极度的表示。
  精神上痛苦,还是肉体上痛苦?肉体上固然痛苦,精神上同样痛苦!费无忌更得意了。
  别人越痛苦,他就越开心。
  这个人的心肠简直就像铁石一样坚硬,铁石一样冷酷,铁石一样无情!
  “沈大哥,我好冷!”萧玲的身子突然颤抖起来,颤抖得很厉害。
  血流得这么多,又怎能不觉得冷?沈胜衣连忙紧紧地搂着萧玲。
  他胸前的血与萧玲的胸前的血也就紧紧地贴在一起。
  萧玲似也感觉到了。
  她又笑,笑得那么的满足,又是那么的凄凉。
  她笑着,忽然这样问:“沈大哥,这儿流传着一首小曲,你有没有听过?”
  “有!”沈胜衣好不容易才从嘴唇之中吐出这一个有字。
  萧玲连什么小曲也没有提及,他竟然就说有。
  他真的有?傻俊角,我的哥,和块黄泥儿捏咱两个,捏一个儿你,捏一个儿我,捏的来一似活托,捏的来同床上歇卧,将泥人儿摔碎,着水儿重和过,再捏一个你,再捏一个我,哥哥身上也有妹妹,妹妹身上也有哥哥……
  他来应天府还不过几天,他真的已听过这首小曲?他真的已知道萧玲所说的就是这首小曲?萧玲完全没有怀疑,完全相信。
  “我的血中也有你的血,你的血中也有我的血,沈大哥,我就算先走一步,你也会找得到我的。”
  “我一定会找到你的!”沈胜衣整张脸庞的肌肉痛苦得一下子突然收缩起来。
  “沈大哥……”萧玲还要说什么,猛一阵咳嗽,就给截断了。
  “怎了你?”
  萧玲好不容易接下去。
  “刚才你跟我说过的可是真的?”
  “当然真的!”
  “你收到了我那张字条?”
  费无忌一旁突然插口。“你那张字条经过我的手上才送到他的手上,你用钱着人将字条送出去,我同样用钱着那人将那张字条给我暂时留下来,给我看上一眼,一眼已经足够有余!”
  沈胜衣由得费无忌怎样说,还是不去理会他,只顾回答着萧玲的说话。
  “收到了。”
  “我本来打算直接见你,可是我哥哥的两个人,还有另外两个陌生人,老是跟在你身后……”
  “你哥哥的两个人我也曾见过一面,至于另外两个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人,我还以为也是你哥哥的人。”
  “我记得一时大意,忘掉了留下名字,这你怎么知道那张字条是我给你的?”
  “怎么不知道,你在字条上怎样称呼我?”
  “沈大哥。”
  “这样称呼我的只有你!”
  “沈大哥!”萧玲眼中一阵难言的喜悦。
  她的眼神已模糊。
  这一份喜悦也已模糊。
  “沈大哥,我出城的时候,你已北上,如果不是你又转回来,真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能找到你,见到你。”
  “我不能不转回来。”
  “为什么?”
  “步烟飞在这里失踪,我要追寻她的下落,当然也得从这里着手。”
  “你回来原来只不过是为了找寻步烟飞。”萧玲眼中一阵失望。
  “她是因我而失踪的,我总得找她回来。”
  “沈大哥……”萧玲又咳,咳出来的全都是血。
  沈胜衣心中刺痛。
  “不要说了,你。”
  萧玲摇头。
  几乎看不出她在摇头。
  她连摇头的气力也似乎已没有。
  “沈大哥,”她的语声更微弱。“我还要问你一句。”
  “你问好了。”
  “在你的心目中,步烟飞要紧还是我要紧。”
  沈胜衣一怔。
  他实在想不到萧玲会这样问。
  他实在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回答。
  “步烟飞?”萧玲再问。
  “不!”沈胜衣猛一咬牙。
  “我?”
  “你!”
  “我知道你在骗我,但我还是很开心,很开心!”
  沈胜衣没有说话。
  “沈大哥,怎么我不早些认识你?”
  沈胜衣只有叹息。
  “沈大哥……”
  “你还要问我什么?”
  “没有了,我只不过想多叫你一声,我知道不能再叫你多少声的了。”
  “你就算只这样叫过我一声,我也会永远记在心中,永远不会忘掉。”
  “真?”
  “真!”
  萧玲的头一旁缓缓地倒了过去。
  “大哥,我也不能再见你的了……”
  这一声大哥,更令人心酸。
  这一声大哥,当然不是在叫沈胜衣。
  沈胜衣知道。
  “你会见到他的,一定会见到他的,他也会见到你,一定会见到你!”
  萧玲哭了。
  第一滴泪才流出她的眼眶,她的眼睛已闭上。
  她的面上还有笑,她的嘴唇也带着一丝微笑。
  一丝满足的微笑。
  永远的微笑。
  沈胜衣所说的无论是真,是假,她都已不再在乎,也不能再在乎。
  沈胜衣搂着萧玲更紧更紧。
  没有说话,没有动作。
  沈胜衣仿佛变成了一具雕像。
  没有生命的雕像。
  血,已在凝结,周围的空气,也似在凝结。
佳期难上难相思山外山
  就连费无忌的铁石心肠也似被这种凄惨的情景软化,收住了笑声。
  良久,良久。
  凝结的空气突然飞扬。
  一股杀气在散开!沈胜衣轻轻地放下了萧玲的身子,缓缓地站起身躯。
  是他在动,是他的衣袂在飞扬!杀气正是从他的身上散发开来!他胸前的衣衫一道裂口,他胸前的肌肉一个伤口。
  这伤口已没有血流下。
  这伤口并不大,并不深。
  这样的一个伤口,流出来的血又能有多少,又怎可以将他胸前的衣衫染成现在这个样子?染在他胸前的衣衫的到底是他自己的血,还是萧玲的血?他坐拥着萧玲的时候还不觉,这一站起来,费无忌马上就觉察到了。
  他的眼睛旋即就收缩。
  沈胜衣冷冷地迫视费无忌,一只眼无限悲愤。
  “你笑得未免太早!”语声中同样悲愤无限。
  费无忌由心冒起一股寒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说出这句话。“我那一剑刺得你并不深!”
  “并不深!”
  “人算不如天算。”费无忌叹息。
  “你还要叹息?”
  “我要杀的人不是她,是你!”
  “你认识我?”
  “认识!”
  “什么时候的事?”
  “未够一天。”
  “在此之前,我并未见过你,在这一天之内,我并未与人——任何人结仇!”
  “我不是复仇而来!”
  “你只是为杀我而来?”
  “正是!”
  “你是一个职业杀手?”
  “正是!”
  “谁出钱要你杀我?”
  “你说?”
  “我不知道,我在问你。”
  “你问我也没有用。”
  “我几乎忘记了,保守秘密,是作为一个职业杀手的起码条件。”
  “嗯!”
  “这一次可是由不得你!”
  “未必!”费无忌闷哼。
  沈胜衣面无表情,猛一拂衣袖。
  费无忌握剑的手连随一紧。
  沈胜衣目光一垂,突然叹了一口气。“你那一剑我宁可入我的胸膛。”
  “我那一剑的目的就在刺你的胸膛!”费无忌冷笑。
  “但你也不必叹气,我的人还在,我的剑还在,我的人还狠,我的剑还狠!”
  “你的人的确狠,你的剑的确狠!”沈胜衣转顾萧玲,一面的歉疚,一面的凄凉。“除了你,还有谁忍下心杀她?”
  “这可是无可奈何。”
  “好一个无可奈何,你也认识她?”
  “不认识。”
  “你知不知道她是多么好的一个女孩子?”
  “知!”
  既然不认识,怎会知?费无忌却竟说知。
  “她……”沈胜衣哽咽。
  “她对你很好?”
  “好……”沈胜衣的眼睛中又像是笼上了一层烟雾,整个人就像是陷入回忆之中。
  费无忌哇的一声,双脚猛一蹬,连人带剑即时电闪一样向鼎炉上射出!他既然不认识萧玲,又怎会知道萧玲是怎样一个女孩子。
  他说知,目的只是在将沈胜衣带入回忆之中。
  一个人有缅怀过去的时候,意志总是特别来得软弱,心情总是特别来得恍惚。
  这也就必然疏于防范!这也就是他的机会!他懂得制造机会,把握机会。
  他懂得选择最适当的时候出手!现在应该是最适当的时候!他就在这时候出手!他的第一剑还有天女神像一重隔碍。
  第二剑没有隔碍,完全没有!
  第二剑当然比第一剑更狠,更快,更准!剑光只一闪;剑锋就已来到了沈胜衣的胸膛!这一剑理应不会落空。
  这一剑竟然落空!
  这刹那沈胜衣的人已换了一个位置!
  他身形变换的迅速更在费无忌箭一样飞射的这一剑之上!费无忌早知沈胜衣剑术高强,但只是听说,听说起码也总算叫做有个印象,沈胜衣的轻功也高强到这个地步,他却连起码的印象也没有。
  这一剑他志在必得。
  这一剑已是有去无回之势。
  这一剑落空,他的心神,他的勇气,立时也没有了着落。
  那种感觉就正如一个人行走时突然一脚踏空。
  这一剑果然是有去无回之势。
  剑落空,剑势并未绝,费无忌连人带剑继续飞前向沈胜衣胸前掠过!
  剑出鞘的声音即时在他耳边响起!他的剑已出鞘,这出鞘的剑当然就是沈胜衣的剑。
  这里只有沈胜衣跟他两个人。
  沈胜衣的轻功名不经传也高强到这个地步,何况沈胜衣的剑?费无忌怪叫一声,剑势猛一顿,剑锋猛握转,从肋下刺出!这反手一剑,已然护住了他后背的要害。
  铮铮铮的三剑,立时刺在费无忌这一剑之上!也几乎同时,费无忌就觉腰后一凉,肩头一痛!沈胜衣这刹那竟已刺出了五剑,五剑都几乎没有落空!
  这种出手实在快得惊人!费无忌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一个身子旋即着地,着地就转回。
  一转回他就看到沈胜衣烈火一样的一双眼,怒狮一样的一个人,闪电一样的一支剑!
  剑闪电一样刺来!只一剑!沈胜衣心头的悲哀,愤怒,竟似尽寄在这一剑之上!没有见过这一剑的人,根据本能想象得到这一剑的声势,这一剑的威力。
  费无忌幸好适时转过身来。
  他到底也是用剑的好手,只一瞥,他就知道沈胜衣这一剑,无论如何他都闪避不了。
  不能闪避就只有硬接!
  他紧咬牙龈,连忙挑起手中剑。
  他的剑才一挑起,沈胜衣的剑已到!好快的一剑!“呛”的一声,火花激射!费无忌手中剑齐中两断,连退三步,张口喷出一口鲜血!
  沈胜衣这一剑悲愤中出手,能够接得住的人本来就没有几个。
  费无忌总算接下了这一剑1这一剑接下来,他并不好受,剑折断,握剑右手的虎口进裂,就连内腑也已被震伤!沈胜衣却是若无其事,他咬牙切齿,咽喉中闷声咆哮,满头散发飞扬,左手剑高举,第二剑看来就要出手!只看他这个样子,不难就想象得到他这第二剑的声势,威力!费无忌一张脸不由得发青。
  他仗剑为生,也知道迟早总有一天死在剑下,但到这一天,这一刻来临,他还是感到恐惧。
  千古艰难惟一死,这句话,实在大有道理。
  沈胜衣左手的一剑举得更高了。
  映着落日的余光,剑,更夺目,更辉煌!也就在这下,费无忌突然怪叫一声:“看我再给她一剑!”右手一挥,断剑突然脱手飞向萧玲的脸庞!萧玲的面上还有笑容,唇边还有笑意,虽然僵硬,依然完整依然美。
  美得凄凉,美得令人心伤。
  费无忌这一剑若是掷中?好狠的心,好毒的剑!他若是不开声,沈胜衣实在不知道他这闷葫芦卖的是什么药。
  他的剑脱手,沈胜衣才知道他说话中的含意。
  沈胜衣的面色霎时一变,目光一闪,手中剑几乎同时脱手!这一剑的目标当然在费无忌的断剑!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再让萧玲受到任何伤害的了。
  这在费无忌意料之内。
  他自愿给沈胜衣这个挽救的机会,所以他开声。
  这同样也是他的机会,逃走的机会!剑一脱手,他的人就倒翻了出去!
  沈胜衣又岂会不知道费无忌的用心?他冷笑,突然一偏身,右手地上一抄,一挥!
  一道白光闪电一样飞出,直奔费无忌的后心!沈胜衣的暗器手法同样高明。
  本来他就是一流杀手之中的一流杀手!费无忌的身子才翻出门外,白光就击在他的右肩之上,竟就是他那支剑断下的剑尖!这一着可在他意料之外。
  他的耳目总算灵敏,半空中腰肩一拧,硬硬扭转了身形,避开了后心要害!眼看着他的身形一栽,马上又标起,斜刺里往左扑了过去。
  天女祠左一带都是齐肩的野草。
  费无忌野草中一闪而没。
  沈胜衣没有追,退返萧玲身畔。
  他的剑就钉在萧玲右边面颔半寸不到的地方,费无忌那支剑也就在一旁。
  他的剑总算没有落空,总算及时击中费无忌那截断剑!他捏了一手的冷汗,一俯身,将剑抓在手中。
  不是他自己的剑,是费无忌的那截断剑。
  断剑的剑柄好像刻着几个字,沈胜衣这所以将剑拾起来。
  果然刻有字,五个字!
  西园费无忌!
  “是你,原来是你!”沈胜衣冷笑!
  “是你!”
  费无忌的面色一变。
  他的右肩虽然负伤,并没有影响到他的行动,他的双脚一些事也没有。
  一窜入草丛,他的腰背就躬下,蛇行鹤伏,迅速地转换了好几个位置,肯定了沈胜衣没有追来,身形才转,快到了草丛的尽头,更就不犹疑,箭一样标了出去!他只顾后面,不知前头也有人在等着他。
  那个人一直高高地坐在草丛外的一株大树上,天女祠的周围,费无忌在祠外的行动,一直在他的眼中。
  费无忌才到草丛边缘,那个人已从树上跃下。
  费无忌才从草丛标出,那个人就迎了上去,倏地一伸脚!
  费无忌当场翻了一个斤斗,摔倒在地上!这一摔好重!费无忌整个身子简直散了一样。
  他忍痛将头抬起。
  一抬起头他就看到了金狮!一双金狮爪横扫两河的金狮!金狮一笑!费无忌的面色一变!
  “是我!”金狮笑得好像很开心。
  “原来是你!”费无忌的右手一紧!如果他的剑在手,他已然一剑刺出。
  只可惜他的剑已断成两截,只有一截剑尖还留在他的右肩之上。
  他的右手一紧,就是阵彻骨的疼痛!他这才省起。
  金狮看在眼内,摇头叹息。“你实在太紧张了。”
  费无忌没有作声。
  “如果你要剑,我可以给你。”
  费无忌苦笑。
  即使有剑,他的右手,现在也使不动了。
  金狮当然看得出,所以金狮才会这样大方。
  费无忌只有苦笑。“你打算拿我怎么样?”
  “还是那句话,请你随我去一见相思夫人!”
  “我可以不去!”
  “不可以!”
  “这你又何必多说?”
  “礼貌上总该说一声的。”
  “这也好,反正我要找一个地方好好地休息一下。”
  “你的确需要好好地休息一下。”
  “依然香车?依然宝马?”
  “没有香车!没有宝马!”
  “也没有酒?也没有佳肴?也没有美人?”
  “也没有!”
  “宝马香车何去?酒佳肴美人又何在?”
  “都准备了在这儿,都预备去夫人那里。”
  “昨日都是为我而来,为我而设。”
  “昨日是昨日,今日是今日。”
  昨日的确不同今日,费无忌叹息在心中。
  “你又何必叹息?”金狮竟似看穿了费无忌的心。“你应该觉得开心才是。”
  “哦?”
  “香车宝马酒佳肴美人虽然都已换了对象,我却替你找来了三个保镖!”
  镖字才出口,金狮已起脚,一脚将费无忌踢得飞了起来!这一脚正好踢在费无忌的肩窝之上!痛上加痛,费无忌几乎没有昏死了过去。
  他的一个身子飞出了丈多两丈,就给三个人接在手中。
  这三个人同时出手,动作一致,就连身材,相貌,也是一样。
  梅山三兄弟!梅山三兄弟眉心的伤口已然结疤。
  一看到这三兄弟,这三道疤痕,费无忌的心里不由得就一寒。
  “路上好好地保护他,照顾他!”金狮随即这样吩咐了一声。
  “大爷放心,我们一定会好好地照顾他,保护他!”梅山三兄弟一齐应声,一齐冷笑,对着费无忌冷笑。
  费无忌忽然发觉这梅山三兄弟就连冷笑的时候也竟是一个样子。
  他实在觉得好笑,只可惜他已笑不出来。
  “我们先替他包扎好伤口再说。”梅山三兄弟对望一眼,当中的一个一挥手,突然伸手抓住了插在费无忌右肩的那截断剑的剑尖,使劲地拔了出来!一股鲜血嗤的立时由肩头上怒射!又是一阵刺骨的痛苦!费无忌一张脸痛得发白,紧咬牙龈,没有作声。
  他偷眼一望金狮。
  金狮负手在那边,一面笑容,不单没有喝止,而且好像很欣赏。
  一个人如果还有相当利用价值,金狮似乎没有理由采取这种态度。
  这除非无足轻重!
  一个人在别人的心目中无足轻重,这个人的生死在别人的心目中亦必然无足轻重!费无忌的面色一刹那难看到了极点!肃放的面色同样难看到了极点!
  身为巡按大人,消息当然灵通。
  沈胜衣才来到巡按府门前,他已等在门外。
  一看到沈胜衣怀抱中的萧玲,他的面包就变。
  一将萧玲的身子接在手中,他的面色就难看到了极点!再没有经验的人,也应该知道萧玲早已去了。
  他只有萧玲一个妹妹。
  他瞪着沈胜衣,目眦欲裂,一个身子猛在颤抖,突然嘶声狂呼:“是谁杀了她!谁!”
  沈胜衣望着萧玲血红的胸膛,苍白脸庞,沉痛地回答:“西园费无忌,一个职业杀手!”
  “费无忌?职业杀手?”萧放一怔。
  “她与谁有仇?谁买凶杀她?”
  “费无忌目的在杀我!”沈胜衣凄然一笑。“杀她只是一时错手!”
  “一时错手!”萧放眼角进裂,两缕血丝顺腮流下。
  “可以说,是我害了她!”沈胜衣伤心地垂下头。
  萧放顺腮流下的两行血丝之上不觉添了两行泪水,他笑,纵声狂笑,猛转过身子大踏步回去!笑声说不出的痛悲,说不出的悲凉。
  沈胜衣凄然目送,直至消失不见,正要离开,一个森冷的声音突然喝来!
  “站住!”
  沈胜衣应声回头,就迎上两道森冷的目光!语声森冷,目光森冷,这个人的面容同样森冷!这个人看来还不过二十六七左右,还算得年轻,目秀眉清,也算得英俊。
  无论衣饰,无论气质,这个人都好像与众不同,与人迥异。
  这个人简直就是天生的富贵中人。
  这个人一直站在石阶之上,沈胜衣一直没有留意。
  他突然留意。
  一种窒息的感觉旋即升上心头!“是你叫我?”他问。
  “是我叫你,”这个人冷笑。“你就是那个沈胜衣?”
  “哪个?据我所知沈胜衣向来就只得一个,这个!”
  “我知道!”
  “我却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你是哪一个。”
  “我是哪一个你也不知道?”
  “不知道,给我说好了。”
  语声陡落,两个锦衣侍卫霍地两旁抢出,齐声喝叱!“住口!”
  “七王爷面前岂容你如此放肆,如此说话!”
  七王爷!这个人竟就是当权得势的七王爷!沈胜衣一怔。
  七王爷一笑。
  “现有知道了?”
  “嗯。”
  “看不出。”
  “哦?我问你!”
  “什么?”
  “你可知萧玲是我的什么人?”
  “不知。”沈胜衣实在不知。
  “连这你也不知?”
  “不知就是不知。”
  “我未过门的妻子!”
  沈胜衣又是一怔。
  “你将她抱在怀中,本来就是一条大罪,但不知不罪,我可以不追究。”七王爷面色陡寒。“她给你害死这件事,我可就不能不追究!”
  “我……”
  “不是你,她根本就不会离开应天府,不是你,她根本就不会死在什么费无忌手上,她虽然不是被你所杀,却是因你而死!”
  沈胜衣黯然无语。
  “费无忌是直接的凶手,你是间接的凶手,”七王爷指指沈胜衣,厉声道:“费无忌固然应死,你同样该杀!”
  杀字一出口,护在他左右的二十个锦衣侍卫就伸手握住了剑柄!这二十个锦衣侍卫一个个太阳穴高耸,眼瞳中精光毕露,显然都是内外兼修的高手。
  七王爷什么身份,座下又岂会没有能人?沈胜衣目光一扫,暗自叹了一口气。
  在此之前,他虽然还没有见过七王爷,七王爷是怎样的一个人,他却已心中有数。
  这样说话,他知道七王爷无论如何是不会放过自己的了。
  七王爷果然没有打算放过沈胜衣,他回顾左右,冷冷地一笑。
  “我的意思难道你们还不明白?”
  这句话还未说完,二十个锦衣侍卫最少已有一半利剑出鞘。
  “养兵千日,用在一朝,你们追随了我这许多年,今也应该有所表现了。”
  二十个锦衣侍卫轰然齐应一声,二十支利剑已无一留在鞘内。
  “四俊六杰的武功我已见识过,三英又如何,七雄又怎样?”
  七王爷倏地一拂袖。
  十条人影马上扑出,十支利剑曳着寒芒,直奔沈胜衣!剑快、人快,三英七雄,看来也有几下子!
  沈胜衣一声微喟,一个身子飕地突然倒飞!三英七雄眼里分明,身形陡落又起,紧迫在沈胜衣身后,一点也不放松!巡按府前面是老大的一幅空地,也正是群战的最佳地方。
  沈胜衣根本就不想动手,一个身子着地又凌空,凌空又一个倒翻。
  三英七雄却只当沈胜衣要在空地上动手,脚下一踏实,齐都收住了身形。
  这一慢,沈胜衣的人已在两丈之外。
  三英七雄当场一怔,身形连忙再次拔起。
  这十个人的轻功虽然还不及沈胜衣,但也并不慢,只要沈胜衣慢上片刻,还是可以追上的。
  问题在沈胜衣连一点慢意思也没有,那身形一起再起又起,一落再落又落!
  也就在这下,一辆极其华丽的四马马车蓦地自街角转出,疾驰而来!马车还未到,一阵销魂蚀骨的脂粉香味已在空气中飘扬。
  沈胜衣第三个起落,马车已来到他的身旁,突然一慢!车门适时打开,一个金衣中年人车厢内一探头,一伸手。
  “沈大侠请上车!”
  金狮!金狮一面的笑容。
  沈胜衣并不认识金狮,只是觉得这个人看起来还不讨厌。
  他虽然觉得奇怪,并没有拒绝,可也没有上车,只是一耸肩,坐上了车顶。
  金狮也没有多说,一拍手。
  马车应声加快,比来的时候更加快。
  三英七雄正好扑到!相距还不远,还可以奋力扑击!三英七雄正有此意,肩头齐耸!金狮看得真切,猛喝一声:“毒药暗器!”双手暴翻。
  毒药暗器!
  三英七雄心头一凛,躬起的身形不期而齐地一收,回剑一挡!挡什么?一颗暗器也没有!
  金狮双手一收一拍,拍手大笑:“我只不过跟你们开一个玩笑,你们又何必这样子认真?”
  好一个玩笑。
  这一个玩笑开下来,马车已去远,扑也扑不到的了。
  三英七雄一时间又惊又怒。
  惊的是七王爷面前无可交代,怒的是凭他们的经验,居然还会上这个当。
  惊怒交集,十人齐声咆哮,十剑同时脱手,飞掷车厢内的金狮,车顶上的沈胜衣!这十剑惊怒之下出手,声势又是何等惊人!金狮不意有此一着,也自小小地吃了一惊,一翻手,正想将车门关上,用车门来将剑挡住,一道剑光突自上凌空飞下!沈胜衣的剑!一剑封住了十剑!
  三英七雄的十剑一入剑光,铮铮铮地马上飞开,嗤嗤地马上飞回,钉在地上!钉在三英七雄脚前的地上!三英七雄不期而面色惨变!金狮也变了面色!
  沈胜衣却是若无其事,回剑入鞘,淡淡一笑。“这样精致的一辆香车,弄坏了未免可惜,我坐上了你的车,总算领了你的情,总得尽一分心,一分力!”
  车是香车,马是宝马!驾车的亦是一流的好手,沈胜衣这几句话才说完,马车已远远地将三英七雄抛下,转过了街角,连巡按府也看不到了。
  金狮一声有劳,再声多谢。
  “我也没有跟你客气,你又何必跟我客气?”
  “不是我跟你客气,只是你跟我客气。”金狮又将车门尽开。“我邀你坐在车厢之内,你却竟坐到车顶之上。”
  “车顶亦无妨,车厢亦无妨。”
  “既然都无妨,你何必在车顶?”
  “既然都无妨,我何必入去车厢?”
  “难道你不知车厢比车顶舒服?”
  “知道。”
  “我还在车厢之内替你准备了酒,佳肴,美人,这你又可知?”
  “这我可就不知了。”沈胜衣猛可一个斤斗,翻下了车顶,翻入了车厢。
  醇酒,佳肴,美人。
  金狮并没有说谎。
  沈胜衣一翻入车厢,醇酒佳肴就已送到他面前,美人就已投入他怀中。
  酒菜已冷,色香还在。
  美人更绝色,香的来更就是令人魂销,意销。
  沈胜衣摸了摸鼻子,忽地叹了口气。
  金狮听在耳里,一脸的抱歉。
  “酒菜预备了已有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下来,虽然还未尽冷,难免色消香杳,但此地不宜久留,沈大侠也请暂且将就,幸好美人的活色生香,却是不变的。”
  沈胜衣又叹了一口气。“你知道我已经大半天没有东西下肚?”
  “所以我作好了准备。”
  “你知道我现在需要什么?”
  “醇酒,佳肴。”
  “只是醇酒,只是佳肴。”沈胜衣缓缓地推开了怀中的美人。
  美人一面委屈地望着金狮。
  金狮也无可奈何。
  沈胜衣随即老实不客气地端起了酒杯,拿起了筷子,却连一眼也没有给那美人一眼。
  这也是一种侮辱。
  美人不由得珠泪双垂。
  金狮倒是一个怜香惜玉之人,安慰地望了一眼美人,替美人说:“美人不美?”
  “美。”
  “喜欢不喜欢?”
  “喜欢。”
  “既然美,既然喜欢,又何不留在怀中?”
  “对于我,你似乎知道不少?”沈胜衣反问。
  “不少。”
  “现在我是怎样的一种心情,难道你反而不知?”
  金狮几乎没有给自己一脚。
  “美人来自何方?”
  “来自应天府。”
  “这里岂非正是应天府?”
  金狮会意,一笑,一偏身,将美人搂入自己怀中,左手一挥,又推开车门,右手一送,美人立时穿过了车门,飞出了车外。
  马车正驰在长街之上,美人就落在长街一旁。
  金狮用的力道恰到好处。
  美人一屁股坐在地上,一骨碌又爬了起来,突然破口大骂!真的破口大骂!骂人的说话有很多种,有一种只有男人才会用,她用的却竟是这一种。
  马车虽然飞快去远,几句总会听得到的。
  这样的一个美人居然这样子骂人,若不是亲耳听到,实在难以置信。
  金狮当场呆住。
  沈胜衣反倒充耳不闻,只顾喝酒,只顾用菜。
  “幸好这马车还快!”金狮好容易回过神来。
  “嗯。”沈胜衣含糊地应一声。
  “那像不是女孩子用来骂人的说话呀。”
  “她本来就不是女孩子。”
  “可知我哪里找她来的?”
  “哪里?”
  “因受阁。”
  “什么阁?”
  “因受。”
  “因果的因,消受的受?”
  “正是。”
  “恩爱无心,这就难怪了。”
  “她是因受阁中最美的一个。”
  “你是说外表?”
  “去那种地方的人,最看重的也只是外表。”
  “所以她只懂得修饰自己的外表,只需要修饰自己的外表,所以因受阁并没有改错名,你也没有找错人。”
  “她这样骂人可是在我意外。”金狮道。
  沈胜衣淡笑。
  “我也看错了沈大侠的为人。”
  沈胜衣这次却连笑也懒得笑了,他的一双手,一张嘴,都很忙,很忙。
  金狮也没有多说,静静地陪笑坐在一旁。
  马快车快。
  沈胜衣第三杯酒才斟上,马车已出了应天府北城。
  过北城不远,道路的两旁都是树木。
  风吹过树梢,落叶漫天片片,遍地片片。
  车马过处,亦激起了遍地片片落叶,漫天片片落叶。
  叶落舞飞,舞入了车厢。
  沈胜衣突然放下了右手的筷子,抓住了飞舞进车厢的一片落叶。
  “秋已深了。”沈胜衣一声轻叹,忽又松开手。
  落叶飞出了他的右手,飞入了风中。
  “酒菜可还合意?”金狮这才开口问道。
  “合意。”
  “这我就放心了。”
  “宝马香车,醇酒佳肴,你给我准备了这许多享受,就只是为了要听我说一声合意。”
  “当然不是。”
  “车马何去?”
  “相思深处!”
  “往见何人?”
  “相思夫人!”
  “相思深处,相思夫人,好动人的地方,好动人的名字。”
  “人更动人。”
  沈胜衣道:“哪里才是相思深处,谁是相思夫人?”
  “去到自知,见到自知。”
  “我非去不可?非见不可?”
  “你可以不去,可以不见,但你一定会去,一定会见。”
  “哦?”
  金狮道:“到了相思深处,除了相思夫人,你还可以见到两个人,你希望见到的两个人。”
  “哦?”
  “一个你所恨!一个你所爱!”
  “我所恨……”
  “西园费无忌岂非你所恨之人?”
  “费无忌!”沈胜衣眼中寒芒暴闪。
  “他逃出天女祠的时候,正好遇上我,一来我有几句话要问他,二来我想沈大侠也许亦要问他几句话,也就不客气,将他留下了。”
  “我的确要问他几句话,就怕他不肯说。”
  “这个沈大侠大可放心,只要人还在我的手上,我要问的,沈大侠要问我的,我一定有办法要他说出来。”
  “哦?”
  “只有一种人才能令我束手无策。”
  “哪种人?”
  “死人!”金狮一笑。
  这一笑之中仿佛藏着无尽的残忍、冷酷!
  “费无忌不是死人。”
  “所以我请沈大侠放心。”
  “还有我所爱……”
  “沈大侠这几天我知道——正在找寻一个人。”
  “嗯。”
  “找还知道,沈大侠在找寻的是什么人。”
  “哦?”
  “步烟飞是不是?”
  沈胜衣只有点头。
  “有这样的一夜。我路过城北的白桦林,听到有人在呻吟,我这个人的好奇心向来很重,也就因为这一份好奇心,结果给我找到了一个人,一个中毒昏迷的女孩子。”
  “……”沈胜衣怔怔地望着金狮。
  “这个女孩子中毒昏迷之下仍然念念不忘沈大侠的名字,我本来就已有救人的打算,知道她是沈大侠的朋友,更就不敢怠慢了。”
  “这之后……”
  “这之后我才知道她原来是轻功独步江湖的步烟飞,这之后我才知道她中的原来是白蜘蛛的销魂蚀骨散。”
  “现在她又怎样了?”
  “销魂蚀骨散虽然霸道,相信还不致难倒相思夫人。”
  “哦?”
  “想思夫人在药物方面比我更高明,我也能保住步烟飞的一条性命,相思夫人总该可以回复她的一身功力,所以我将她送到了相思深处。”
  “看来我也非要去一趟相思深处不可了。”
  “我要听的正是沈大侠这句话。”
  “何时可到?”
  “三日。”
  “—日三秋,三日……”
  “若是马不停蹄,两日亦无不可,只怕辛苦了沈大侠。”
  “我向来不怕辛苦。”
  “这正合我心意,我同样想早一日回到相思深处,早一日见我相思之人。”
  “哦?”沈胜衣忽然一怔。“我跟你说了大半天,听你老是沈大侠前,沈大侠后,居然忘了请教一下你的名字,实在有些过意不去。”
  “人家称呼我金狮,我本来也就叫做金狮。”
  “一双金狮爪横扫两河的金狮?”
  “沈大侠原来也听说过我。”
  “我还听说过你原来是有情山庄多情剑客常护花白结拜兄弟!”沈胜衣沉吟一下。
  “有情有思,无情无念,相思深处莫非就是有情山庄?”
  “山庄有情,人却无情,有情山庄并非相思深处,金狮也早已不再是多情剑客的结拜兄弟。”
  “哦?”
  “沈大侠还有什么要问?”
  “步烟飞现在怎样?费无忌为谁卖命?相思深处何处相思夫人何人?”
  沈胜衣淡然一笑。
  “我要问的已然不少我问你都不能给我解答,这我又何必多问?”
  “你要问的两日之内总有解答,这你又何不多等两日?”
  “我等。”
  “未到之前,我却还有一个小小的要求。”
  “请说。”
  “我给沈大侠预备了一方黑巾,除了必需的时候,这两日内,我想沈大侠尽可能蒙上眼睛。”
  “这又为了什么?”
  “只不过谨慎,只不过小心。”
  “好一个谨慎,好一个小心。”
  “若非谨慎,若非小心,人间已无相思深处,人间已无相思夫人。”
  “黑巾何在?”
  “这里。”金狮的手中已多了一方黑巾。
  沈胜衣从容接过,从容缚上。
  黑巾好厚,厚得就连近在咫尺的金狮,沈胜衣也再看不到。
  眼中有的只是黑暗。
  一片黑暗。
  虽然看不到,沈胜衣总可以听得到。
  他的耳朵一向就很灵,何况这两天下来,他已经习惯。
  雨势很密,很响。
  “的确有雨。”金狮怔怔地望着窗外,车外。
  “雨下得好大。”
  “不大,不信,你可以拉下蒙着的黑巾。”
  “到了?”
  “未到,但已不远。”金狮回顾沈胜衣。“只要你喜欢,拉下黑巾也无妨。”
  “我没有不喜欢的道理。”沈胜衣拉下黑巾,双眼连随就一阵眨动。
  还很早,又是下雨天,没有阳光,很快他的眼睛就已能够适应。
  窗外果然在下着雨,入眼除了雨水,就是黄叶。
  马车冒雨驰在一条小径之上。
  小径两旁都是树木。
  一径的落叶。
  一树的黄叶。
  “果然不大。”
  “雨点打在树叶之上,听起来难免就觉得大了。”
  “嗯。”沈胜衣颔首。
  “每年一入秋,这条路就是满目黄叶,我就算忘了时日,一走在这条路上,我就知道,不会是春,不再是夏,是秋!”
  “嗯。”
  “雨一来,秋的感觉就更浓了。”金狮的目光又转回窗外。“别人也许不知道秋从何来,我却是知道的。”
  “秋从何来?”
  “秋生黄叶声中雨。”
  “人在哪方?”
  “人在清溪水上楼。”
  人在清溪水上楼。
  楼在烟中婀娜,楼在雨中萧瑟。
  沈胜衣早已来到这地方,黄昏才进入这小楼。
  一来到这地方,金狮就失了踪,只留下两个人在旧房中侍候沈胜衣。
  对着这两个人实在比对着金狮好得多了。
  这两个人都是年青貌美的女孩子。
  沈胜衣却没有理会,他并不是为了这两个女孩子而来。
  等了好一会还不见金狮,他索性就倒头睡觉。
  这一觉一直睡到午后。
  一醒来,小点就送上,然后沐浴,然后更衣。
  然后金狮才出现。
  然后金狮才领他走出书房,穿过一条花径,进入清溪上的小楼。
  这已是黄昏。
  雨一直没有停过。
  到了黄昏雨下得更大。
  雨点落在水面之上,激起了漫天的水烟,组成了一首异样的乐章。
  雨水檐前滴下,却成了一道晶莹的珠帘。
  人在帘内,目光却在帘外。
  歌声?歌声也不知飘向何处。
  只道相思苦
  相思令人老
  几番几思量
  还是相思好
  歌声之中带着说也说不出的幽怨,挥也挥不掉的哀愁。
  还有一缕柔情,无限相思。
  金狮进来的时候还是金狮,这下子,仿佛已变了另外的一个人。
  一听到这歌声,金狮的目光已痴,神情已痴。
  沈胜衣也仿佛在歌声之中,迷失了自己。
  金狮停下了脚步的同时,他的脚步亦停下,痴望着临风曼声轻唱,凭栏凄然独立的那人儿。
  同样的四句歌词,同样的一曲相思。柔情依然一缕,相思依然无限。
  幽怨却更浓,哀愁却更重。
  沈胜衣不禁一声叹息。
  歌声叹息声,飘向雨中,人缓缓地回过身来,回过头来。
  轻盈,婀娜。
  腰似柳,袜如钩。
  翠袖轻舒玉笱织,湘裙微露金莲瘦。
  一静,一动,无一不美,无处不美。
  沈胜衣一时间也不知道一双眼应该放在何处。
  他到底也是一个人,有血有肉,有感觉,有感情的一个人。
  男人!露出来的只是一双手,一双眼,那人儿一身都在淡青色的衣衫之中,一头秀发,一张俏脸,亦用淡青色的轻纱笼着,依稀只见一个淡淡的轮廓。
  很美很美的一个轮廓。
  就这样一个轮廓,已令人色授魂与,心荡神摇。
  要是没有了那袭衣衫,那重轻纱……
  那还得了?沈胜衣一直知道所谓天生尤物这个名词,但现在他才知道什么叫做天生尤物。
  他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简直就像个贼一样。
  贼有多种。
  你应该知道这是说哪一种。
  但比起金狮,沈胜衣已经可以算做君子。
  你有没有见过真正的狮子?金狮的一双眼正就像狮眼一样睁大。
  他躬着身,他偏着头。
  他伸长了脖子,一双眼就像是一双手,就像要撕下那人儿面上的轻纱,撕开那人儿胸前的衣掌。
  他似已忘记了自己,但突然又仿佛记起。
  他面上的肌肉难堪地一阵痉挛,痛苦地将眼移开,将头垂下。
  那人儿却没有注意金狮,视线停留在沈胜衣面上,身上。
  “这歌儿我每天都唱上千遍万遍,燕子飞去又飞来,桃花谢了又重开,我唱了一年又一年,五年下来我始终未倦未厌。
  今日才只听了三遍你便叹息在先,是我的歌声不好,惹你意乱心烦。
  还是有人比我唱得更好,更美,更使你留恋?”
  她说话的声音同样动听,她的说话简直就已像是一首歌词。
  “不是你唱得不好。”沈胜衣又是一声叹息。“只是你这一曲相思惹起我无限相思。”
  “相思人何在?”
  “相思人远。”
  “人远天涯近,怪不得人家说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相思的确比天涯更远。”
  “不远。”
  “不远?”
  “在你不远,天涯不远,相思不远。”
  “天涯不远?相思不远?”
  “咫尺天涯,天涯又怎会远,咫只相思,相思又怎会远?”
  沈胜衣好像还不明白。
  “人就在咫尺,人不远,天涯又怎会远,相思又怎会远?”
  沈胜衣终于明白,忽然问:“这里是相思深处?”
  “相思不可寄,只在寸心中,你若是已在相思,相思深处,也就是你心深处,你怎么还要问相思深处,还要寻相思深处呢?”
  “我要问,我要寻的并不是我心深处的相思深处,是相思夫人的相思深处。”
  “人家都叫我相思夫人。”
  “你也就是我要见的人。”
  “我要见的人也就是你,你也并没有找错地方。”相思夫人幽怨地一声叹息,“我无日不在相思,相思深处在我心深处,我人在这里,心在这里,这里岂非也就是我的相思深处?”
  “咫尺只有你,我相思之人,却不是你。”
  “相思夫人当然不是你相思之人。”金狮突然插口,语声之中竟似带着些儿妒忌。
  沈胜衣并未在意。
  相思夫人也由着金狮,到金狮住口,她才接上一句:“咫尺未必咫尺。”
  “哦?”
  “步烟飞虽然并非在你眼前,离你可也不远,步烟飞岂非就是你相思之人?”
  “嗯。”
  “要见随时得见,人岂非在咫尺,相思岂非也就不远?”
  “嗯。”沈胜衣立即接口问:“她可好。”
  “好,这句话你应该问她,你何不留待见到她的时候才问?”
  “我可以见她?”
  “怎么不可以?”
  “人在哪里?”
  “人在这里。”
  沈胜衣游目四顾。
  小楼中只有金狮,只有相思夫人。
  “这里未必这里。”相思夫人轻笑。
  她的笑声,同样动听,同样迷人。
  沈胜衣微喟。“我何时可以见她?”
  “这么多天也等了,人既在咫尺,你又何必如此心急,又何必在乎多等这一时半刻?”
  沈胜衣淡笑不语。
  “你一直只在想她?念她?”
  “我还在想念着另外一个人。”
  “天下乌鸦一样黑,天下男人一样心。”相思夫人一声冷笑。
  她冷笑的声音可就不怎样动听,不怎样迷人了。
  沈胜衣一怔。
  “你们男人的心简直就比杨花还更飘荡,杨花也只不过一春忙。”
  沈胜衣一笑。“我还在想念着的另外一个,是一个男人,费无忌!”
  这次却轮到相思夫人怔住了。
  “我要问他几句话。”
  “这也是简单。”是金狮在答话。
  “何时才简单?”
  “在我们之间说好了之后。”
  “宝马香车,醇酒佳肴,你们这样子接载我到来这地方,当然有你们的目的,你们的动机,我正要问这目的何在?这动机何在?”
  “你先坐下再说。”相思夫人移步走向小楼当中,云母屏,九华灯下的七宝桌边。
  就连走起路来她也是风姿绰约。
  这样的女人实在没有几多个。
  沈胜衣也不客气。
  金狮随亦一旁坐下。
  相思夫人素手轻轻一拍。
  两个小丫环旋即从云母屏后转出。
  白玉盘,紫霞盘旋即送上。
  “要酒还是要茶?”
  “茶也无妨。酒也无妨。”
  “这就茶算了,处理下面这件事还是头脑清醒—点的好。”
  相思夫人这句话才说完,茶已斟上。
  沈胜衣才呷上一口,云母屏已左右分开,一面丈许高下的画屏立时呈现眼前。
  沈胜衣面对屏风,只一瞥,他的面色就沉下。
  “你先看清楚这面屏风。”相思夫人的目光,相思夫人的语声,也变得凝重起来。
  “我已看清楚。”
  “屏图上画着什么?”
  “人!”
  一个人!栩栩如生的一个人!这个人朱唇皓齿,凤目龙眉。
  这个人三绺胡须掩口,双股头巾束发,四十左右年纪,七尺长短身材。
  这个人面上五分冷傲,五分温柔,看似无情,又似有情。
  这个人临风独立在月下,在树下,含笑横剑在胸前,在溪前。
  衣袂舞风,头巾舞风,这个人也似要舞风飞去。
  剑未出鞘,人未凌空,人剑却已呼之欲出。
  树上有叶,叶似已在剑气中静止。
  溪中有鱼,鱼似已在剑气中凝结。
  好俊雅的一个人!好风流的一个人!好肃杀的一个人!好恐怖的一个人!这只是一个画中人。
  天地间若然真的有这样的一个人,这个人定必已迷倒不少人,杀死不少人。
  果然有这样的一个人。
  相思夫人倏的轻轻一摇头。
  “穷我五年心血,尽我一生所学,我只能得他三分神韵,七分模样。”
  三分神韵,七分模样,竟已这样子惊人,这样子动人,若是十分神韵,十分模样,又是何等动人?何等惊人?“这到底是哪一个?”沈胜衣忍不住问上一句。
  “你知否有一处有情山庄?”
  “知。”
  “你知否有一个多情剑客?”
  “常护花?”
  “你到底也知道他。”
  “只不过听说,这画中之人莫非就是有情山庄多情剑客常护花?”
  “正是常护花!”
  “这个人我总得一会。”
  “为什么?”
  “夫人在这画之中看到了什么?”
  “常护花!”
  “只是常护花?”
  “只是常护花!”
  沈胜衣道:“我却还看到了一股霸气!一股杀气!”
  “本来他就雄霸一方,本来他就嗜杀如狂!”
  “他有情?”
  “他无情!”
  “江湖传言常护花‘常护花’!”
  “只可惜他护的全都是野草闲花。”
  “野草也是草,闲花也是花。”
  “有情也是情?无情也是情?”
  “有情又怎同无情?”
  “有情又怎么不同无情?他名虽有情,实在无情,他的所谓有情岂非就是无情?”相思夫人的语声逐渐地激动起来。
  “他护野草,他护闲花,在他的心目中却并无野草,并无闲花,什么草也没有,什么花也没有,有的只是剑!剑!”
  “他喜欢剑?”
  “剑几乎就是他的生命!”
  “剑没有生命,剑无情,一个有情人将他的生命寄托在没有生命的一支无情剑之上,又怎能有情?又怎不无情?”
  “你知道最好,你明白最好。”
  “难怪他一身杀气如此之重!”沈胜衣淡笑。
  “一个人一生在剑,一心在剑,他在剑上的造诣一定也有相当成就,找今机会,找他切磋一下,对我来说亦未尝不无补益。”
  “我给你这个机会!”
  “你要我去找他?”
  “我还要你去对付他!”
  “你与他有仇?”
  “仇深如海!”
  “也有恨?”
  “恨比天高!”
  “哪里来的仇?哪里来的恨?”
  相思夫人无言地将头垂下。
  “这与你无干,你不必知道,不必理会。”金狮又插口:“你要知道的,要理会的只是一件事!”
  “是哪一件事?”
  “常护花是我们夫人的仇人,你得替我们夫人解决这个仇人!”
  沈胜衣道:“我与他素未谋面,我与他并未结仇。”
  “未谋面,正好谋面,未结仇,也得结仇。”
  “这算是什么说话?”
  “金狮的说话,夫人的说话。”
  “我没有理由答应。”
  “你必须答应!”
  沈胜衣冷笑:“为什么?”
  “步烟飞的一条性命,费无忌的几句说话!”
  “这算做威胁?”
  “我实在不愿意用到威胁这些难听的字眼,但你若是一定要强迫我用到,我也无可奈何。”
  沈胜衣沉默了下去。
  “你既然有意与他切磋一下,现在正是机会,一举两得,又何乐而不为?”
  沈胜衣没有作声。
  “他又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你用不着过意不去,亦无损你侠名,危险或许会危险一点,总算是一宗便宜的交易,不妨考虑考虑。”
  沈胜衣正在考虑。
  金狮也没有再说话骚扰。
  小楼中这就静了下来。
  雨还在下着,风还在吹着。
  这一静,风声、雨声,于是更响更大了。
  “费无忌的说话我尽可以不问,步烟飞的性命我却不能不顾。”沈胜衣叹息在风雨声中。
  “你是答应了。”
  “嗯。”沈胜衣点头。
  “大丈夫一言九鼎;沈大侠当然亦是言出必行,意无反悔!”
  “你又何必用这些说话来扣我,压我?”
  “不敢不敢。”
  “我对于你,对于相思夫人,对于这个地方,本来就有一分好感,发生了事,即使不要我插手说不定我也会插手,现在我虽然一样插手,这分好感却已没有。”
  “奈何奈何。”
  沈胜衣伸了一个懒腰。“这件事,我也懒得逐一细问,最好你详细地跟我说清楚。”
  “当然当然。”金狮一声轻咳,一清嗓子。
  “这得从常护花这个人说起。”金狮一指画屏。“常护花这个人你或者不大了解,我却很清楚很清楚……”
  “我并没有忘记你跟常护花本来是结拜兄弟。”沈胜衣冷笑。
  金狮只当没有听见,接下去。
  “这个人一向心高气傲,没有人放在他的眼内,他曾经夸口,早晚总要干几件惊天动地的事情,才不枉他这一生,才对得起他自己!”
  “他并没有夸口,这五年下来,着实干了好几件大事,只可惜没有一件成功,不是半途给人设法破坏,就是一早给人捷足先登!”
  “跟他作对的就是我们夫人!”
  “说真的,若是正面接触,我们即使倾尽全力,也不是他的对手!”
  “这几趟所以得胜,全凭我们消息灵通,全仗有情山庄中还有我们卧底的人。”
  “常护花也是一个聪明之人,虽然还找不出细漏的所在,对任何人都已心存疑念,不再轻信!”
  “现在他相信的只有一人,他自己!”
  “消息传来,他又在计划大干一番!”
  “这一次,他不再依赖自挑选人手!”
  “没有人知道他在计划什么,我们留在有情山庄卧底之人,亦只不过知道他要找的是什么人!”
  “他秘密修书,秘密召集人手!”
  “有书信就不会有秘密,所以我们知道他修书什么人,召集什么人!”
  “金指!”
  “百变生!”
  “千手灵官!”
  “妙手空空儿!”
  “西园公子费无忌!”
  “他修书这五个人,召集这五个人!”
  “一流的波斯匠人!”
  “一流的易容大师!”
  “一流的暗器名家!”
  “一流的偷窃祖宗!”
  “一流的职业杀手!”
  “这五个人聚在一起已足令天下大乱,再加上一个多情剑客常护花,唉——”
  “他要干的事情到底轰动到何等地步,实在不敢想像,难以想像!”
  “我们留在山庄卧底的人想尽办法,总算偷看了他五封书信的内容!”
  “书信中并未提及他计划如何,只是要百变生他们五人九月初九之前到达有情山庄!”
  “同一样的书信,许下的酬劳却完全不同,每一样酬劳都击中每一个人弱点!”
  “每一样酬劳的价值都大得惊人!”
  “他计划做的事情,也就更耐人寻味了!”
  “这不成我们只好采取第二个办法!”
  “我们试图截下他所约五个人之中的任何一个,用双倍的酬劳,用更高的利益,将之说服,将之收买,明着给常护花工作,私下替我们效力,必要时伺机从中破坏,尽可能暗通消息!”
  “这未尝不是一个很好的办法!”
  “哪知道我们四次都失败,最后的一次也失败!”
  “金指的家中简直八阵图一样,我们明明看到他,一转眼人就不见了,看来他的胆子实在不大,不想太过多事,到我们找到秘道的入口,追到秘道的出口,人已出外,人已不知何处!”
  “百变生离开的时候,我们根本不知,他易容的本领无疑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
  “千手灵官一生之中大概还没有做过什么大事,心切做上一件大事,一接信在手,就飞马离家,可笑的,我们的人还未到!”
  “妙手空空儿到底是鼠窃狗偷的出身,他的手虽然灵,胆子未免太小,我们的来势也未免太汹,一惊之下,到得我们前门进来,他人已经从后院越墙逃去!”
  “只有西园公子费无忌!”
  “费无忌百无禁忌,招摇过市!”
  “这个人最好找!”
  “只可惜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已是半个死人!”
  “九月初九前他的伤势一定难以痊愈,他即使答应我们,他即使九月初九前到达有情山庄,常护花也未必会再用他!”
  “常护花需要的是一流的职业杀手!”
  “凭他的经验,费无忌的伤势势难瞒过他的两眼,这样重要的事情,他当然绝对不容发生任何泄漏,当然绝对不容一个武功只及原来五成的人选再担任原来的工作!”
  “没有办法之下,他也许还会再用费无忌,这只是也许!”
  “我们不能做只是也许,没有把握的事情!”
  “这已是我们仅有的机会!”
  “幸好在这个时候我们遇上你,沈胜衣大侠!”
  “沈大侠的年纪,沈大侠的身材,正好跟费无忌差不了多少!”
  “沈大侠的武功,沈大侠的胆识,更在费无忌之上!”
  “金指,百变生,千手灵官,妙手空空儿,西园公子费无忌他们五人天各一方,不可能彼此认识!”
  “常护花选用他们五人,也只是闻名,同样不认识他们五人,同样不认识费无忌!”
  “给他送信的人是自己几经辛苦,几番追寻,才找到费无忌,才将信交到费无忌手上!”
  “给他送信的人当然认识费无忌!”
  “这个人很凑巧,正是我们留在有情山庄卧底之人!”
  “是以沈大侠去到有情山庄,沈大侠就是西园公子费无忌,送信的人自会承认,常护花自会相信!”
  “他并不认识费无忌,他同样并不认识沈大侠!”
  “你是要我冒充费无忌前往有情山庄?”沈胜衣到这下才开口。
  “是!”
  “你是要我参与常护花这次计划?”
  “是!”
  “你是要我伺机暗通消息,好使你们捷足先登,即使不能也要从中破坏,好让常护花美梦成空!”
  “是!”
  “还要我怎样?”
  “我们不敢再要沈大侠怎样。”
  “我到应天府不过五六天之事,你认识我谅来也不过这三四天之间,相思夫人一直在相思深处,当然不会清楚我,清楚我的,只有你,这一切想必都出自你的主意!”
  “夫人由我作主,我的主意也就是夫人的主意!”
  “好一条金狮!好一个主意!”
  “沈大侠过奖。”
  “我何时动身?”
  “时间还多着,沈大侠再多留几天,摸清楚费无忌的性格,问明白费无忌的作风再动身也不迟。”
  “费无忌怎样性格?”沈胜衣仰天大笑,狂笑!他旁若无人,肆无忌惮,笑声简直就像费无忌一样。
  好骄人的笑声,好凌人的笑声。
  金狮呆在当场。
  金狮亦听过费无忌的笑声。
  笑声突断,沈胜衣再问:“费无忌的作风又如何?”
  金狮如梦初觉,一时间也不知道怎样回答。
  “哇”的一声,沈胜衣的身子突然离椅飞起,箭一样飞向西窗。
  人在半空,剑已出鞘,剑已在手,右手!剑光一闪,西窗一道珠帘嗤地中断。
  沈胜衣人剑由窗而出,飞出了窗外,飞出了郊外。
  非常的速度,意外的一剑!珠帘要是人头,人头已经剑光中飞离脖子!金狮不期而色变。
  相思夫人面上虽然蒙着纱巾,看不到她神情的变化,外面的一双眼睛已然惊讶得睁得大大。
  “好快的一剑!”她一声叹息。
  叹息声未了,哇的又一声,沈胜衣人剑已然从那边飞了回来!金狮刷地反手握住了插在腰后的一对金狮爪。
  沈胜衣只是飞回原来地方,只是坐返自己的椅子。
  “我这可像费无忌?”他冷笑。
  “嗯!”金狮捏了一手的冷汗,整个人虚脱了一样滑靠在椅背之上。
  沈胜衣这才收剑。
  金狮这才吁一口气,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望着沈胜衣,突然问:“你不是左手用剑?”
  “我的右手同样能够用剑,我的右手并不在费无忌的右手之下。”
  金狮又是心头一凛。
  他承认沈胜衣的话是事实。
  他看出沈胜衣的右手不单不在费无忌之下,而且在费无忌之上。
  他见过费无忌的出手。
  费无忌的右手,的确不如沈胜衣的右手。
  沈胜衣却是以左手扬名。
  右手已这样,他以扬名的左手?金狮再也想不下去了。
  “费无忌是用右手使剑!”沈胜衣再补充一句。
  金狮只有点头。
  沈胜衣道,“这我还要摸清楚什么?明白什么?”
  “即使再没有什么需要你摸清楚,问明白,我想你总得见他一面。”
  “嗯。”
  “你不是有几句话要问他?”
  “嗯。”
  “你不是也在关心着步烟飞,你不是也很想知道她现在怎样?”
  “嗯。”
  “看,”金狮展颜一笑。“还有许多事情等着你做,你这就问何时动身?”
  “人在哪儿?”
  “一在碧落,一在黄泉。”
  “天远还是地远?”
  “当然天远。”
  “那我就先下一趟黄泉。”
  “这也好,我这就领你到地牢一探费无忌,再往凌霄阁一见步烟飞。”
  “你将费无忌囚在地牢之内?”
  “这里的地方实在有限,我实在找不出第二个更好的地方安置他。”
  “你将他怎样?”
  “我没有将他怎样,护送他回来的是梅山三兄弟,不是我,我不是一直在你身旁?”
  “嗯。”沈胜衣沉吟一下,“梅山三兄弟听说都是你当年的死士。”
  “现在也是。”
  “费无忌伤在我的手下。”
  “我知道。”
  “除了右肩的伤口,其他的现在大概也应该痊愈了。”
  “没有。”
  “哦。”
  “不单止没有,甚至比原来还重。”金狮又笑,笑得非常奇怪。
  “怎么?”
  “第一次我是与梅山三兄弟一同去拜会他,他并没有应邀,只给梅山三兄弟一人刺了一剑。”
  “哦?”
  “我的嘴又不怎样懂得说话,沈大侠要知道详细情形最好还是随我去一趟。”
  “我正是这个意思。”
  金狮举步。
  沈胜衣也举步,相思夫人,亦相继举步。
  她移步回到栏边,回到檐下。
  黄昏已逝,晚色已浓。
  风未息,雨未停。
  相思夫人凄婉的歌声又飘入雨中,飘入风中。
  只道相思苦相思令人老几番几思量还是相思好一缕柔情,无限相思。
  唉,相思夫人!地牢阴暗而潮湿,一脚踩下去,吱吱的发响,简直就像是踩在烂泥之上。
  费无忌,简直就像是烂泥上的一条蚯蚓。
  他两眼深陷,他的面容憔悴,身上的衣衫破碎又破碎,身上的伤口非独没有扎好,而且开始溃烂。
  梅山三兄弟果然记着他的好处,果然对他特别加以照顾。
  他原来的伤势虽然并不轻,还不致于只剩下半条人命,现在他却就只剩下半条人命。
  空中本来无灯,现在有灯。
  灯是金狮携来,灯在金狮手上,灯光照亮了费无忌。
  沈胜衣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蚯蚓一样瘫软在地上的就是当日意气腾腾,风流倜傥的西园公子费无忌。
  费无忌灯光中勉力抬头。
  灯光也照亮了金狮,照亮了沈胜衣。
  一看见沈胜衣,费无忌散涣眼神立时就凝聚,扩张的眼睛马上就收缩。他的面色更白,惨白。
  “好!好!”他惨笑,一连说了两声好,挣扎着坐起了身子。
  “好?”金狮冷冷地望着费无忌。“我看你并不觉得怎样好!”
  “金狮金狮,你莫以为我费无忌是一个贪生畏死的人!”费无忌气得吸了一口气,竭力想挺起胸膛。
  只可惜他胸前的肋骨最少已有两条断了。
  这一动就是撕心裂肺的一阵剧痛,猛一阵咳嗽,半挺起的胸膛一下子又缩了回去。
  金狮看在眼内,冷笑。
  “我并没有说你贪生怕死,我只知道你活到现在。”
  费无忌如果不是贪生怕死,就不会忍受梅山三兄弟这许多侮辱,就不会活到现在。
  这正好说在费无忌的心上,费无忌的意志刹那完全崩溃。
  “你们到底要拿我怎样?”他扳着脸庞,放开咽喉,语声却闪缩,谁都看得出,他这是色厉内荏。
  “我们根本没有意思再拿你怎样。”金狮摇摇头。“你对我们根本没有用处,我们这就将你交给沈大侠,沈大侠要拿你怎样就怎样,我们不知道,我们也没有意见。”
  费无忌一怔,转望沈胜衣。
  沈胜衣面寒如水。
  “沈胜衣!”
  “费气忌!”
  “你待要拿我怎样?”
  “我没打算拿你怎样,你自己应该知道你自己应该怎样。”
  “我知道,但你也得知道我还年青,还未活够,我不想这么快就死。”
  沈胜衣冷笑,突然问:“你杀人的时候有没有这样替别人设想一下?”
  费无忌没作声。
  他没有!他如果有,他不会仗剑为生,杀人为生!沈胜衣也没有再说下去。
  好一阵死寂。
  只有灯花毕剥的声音。
  灯花毕剥毕剥地炸开了一朵又一朵。
  费无忌忽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忍痛挺起了胸膛。
  “我知道,你绝对不会放过我。”
  “嗯。”
  “我也不会向你乞命求饶,我只求你干脆地给我一个痛快!”
  “我也没有意思将你如何摆布,我只要你老实地答我一句说话。”
  “好,给我剑!”
  沈胜衣一翻腕,一挥手,剑出鞘飞出,飕地钉在费无忌面前地上!
  费无忌双手握住了剑柄,稳住了身子,一声:“多谢!”
  “不用谢我!”
  “请问!”
  “雇用你杀我的是什么人?”
  费无忌道:“我是一个职业杀手,纯职业杀手!”
  “知!”
  “纯职业杀手目的只在赚钱,只在杀人,要杀的是什么人,聘雇的是什么人,都无关要紧,都不成问题!”
  “知!”
  “所以在我的心目中,一向只有两种人,活人,死人!”
  “知!”
  “他约我是在深夜,是在西城老杜私邸的大堂见面!”
  “哦。”
  “堂中无灯,窗外无月,我看不清楚他,也没有问他是什么人。”
  “哦?”
  “你要更清楚,只有问西城老杜!”
  “西城老杜早已死在白蜘蛛一案。”
  “这我也曾听说,西城老杜的私邸亦已被官府封闭,我推门而入,并没有再遇见过其他人!”
  沈胜衣双眼霍地一张,似乎在费无忌说话中找到了什么。
  “这是我所知道的全部!”
  “……”沈胜衣陷入沉思当中。
  “我只知道他是一个活人!”费无忌双手缓缓地拔出了插在身前地上的剑!
  “不是死人!”他连忙反腕,噗地使劲将剑刺进自己的胸膛!
  利剑穿心,他憔悴的面容猛然一下痉挛,双手忽又将剑拔出,掷向沈胜衣。
  沈胜衣接剑在手。
  血从剑尖滴下。
  血从费无忌的胸膛标出!在他的心目中,一向只有两种人,活人,死人!
  他现在就只是一种人,死人!
  他倒在血中!沈胜衣微喟,转身,走出地牢,走入烟中,走入雾中。
  夜色更深。
  雨不知何时已停下。
  风未息。
  风吹来了凄烟,吹来了冷雾。
  烟重,雾浓。
  小楼人影凄迷,和烟和雾,化作一楼幽怨。
  人幽怨地倚在灯下,倚在窗旁。
  人幽怨地在轻描冰绢。
  冰绢上画着一个人。
  沈胜衣!一眼就可以分辨得出冰绢上画着的那个人是沈胜衣。
  烟重,雾浓。
  步烟飞的情更重,意更浓。
  没有这么重的情,没有这么浓的意,步烟飞又怎会留下这么深刻的一个印像,又怎能画出这么相似的一个肖像?她轻描几笔,忽又将笔放下。
  她曼吟:“相见无言还有恨,几回忘却又思量。”
  她一声长叹。
  “再还有两天,这张画就可以完工了,我终日想念着你,你可曾有过一时片刻牵挂着我?”
  又一声长叹。
  不是她又再长叹。
  这一声长叹在她身后响起。
  步烟飞一惊回首。
  一回首她就看到了一个人。
  这个人的目光正落在冰绢上。
  这个人正是画中人!沈胜衣!
  “沈大哥!”
  步烟飞也叫沈胜衣沈大哥。
  沈胜衣的心中一阵刺痛。
  步烟飞的面上却是一片羞红。
  她自己也感觉到了。
  她站起了身,只想将脸埋在沈胜衣怀中。
  一起身她就栽向地上,显然她并没有完全康复。
  她并没有栽倒地上。
  她羞红的面颊还是贴上了沈胜衣的胸膛。
  沈胜衣一伸手就将她扶住,将她搂入怀中。
  没有说话。
  说话岂非已是多余?金狮也是一个知情识趣之人,蹑着脚悄悄地退了出去。
  他退下了阶梯,退出小楼,退到了院外。
  雾冷,烟凄。
  他面容也是一片落寞,一片苍凉。
  “相见无言还有恨,几回忘却又思量!”他一声长叹。
  “金狮啊金狮,人家这才是相思,这才是相思!”
  语声烟中消失,雾中消失。
  金狮也消失在烟中,消失在雾中。
  凄烟,冷雾。
  金狮再现身烟中,再现身雾中的时候,烟依然重,雾依然浓。
  小楼之上,步烟飞依然偎在沈胜衣怀中。
  两人之间却已有说话。
  细语喁喁。
  金狮连一句也没法听清楚。
  好不容易步烟飞沈胜衣两人才停住了说话。
  金狮连忙重重的一咳。
  沈胜衣应声回头。“我早就知道你已来了。”
  金狮尴尬地一笑,说:“夫人有请沈大侠。”
  “嗯。”沈胜衣轻轻推开了步烟飞的身子。
  步烟飞依依不舍的,离开了沈胜衣的怀抱。
  映着灯光,她的眼中好像有泪。
  沈胜衣无言。
  “我等着你!”步烟飞也只有这一句话。
  沈胜衣颔首,举起了脚步。
  “沈大侠还有什么话要跟姑娘说?”金狮居然还要这样问。
  沈胜衣一笑摇头。
  金狮终于会意,没有再问,转身便举步。
  我等你!
  一个女孩子这样对你说,你还需要再说什么?相思夫人也在等。
  在相思小屋等沈胜衣。
  两旁还有两行软垫,十二个女乐工,当中还有一席盛筵,十二个年轻貌美的女孩子。
  沈胜衣还在堂外,乐声已起,歌舞已动。
  羽衣回雪,素袖翻云。
  十二个女孩子舞态轻盈,歌喉婉转,相对共舞,合声齐歌——
  冰肌自是生来瘦,
  那更分飞雨下愁,
  别离情苦思悠悠,何日休,似水向东流——
  她们竟是为沈胜衣步烟飞两人而歌,为步烟飞沈胜衣两人而舞。
  沈胜衣心中不禁一阵怆然,一转念,倏地又大笑。
  “逝水东流不复返,沈郎有日再回头。”
  那十二个女孩子相顾一笑,转调,又唱——苦相思沈郎消瘦不胜衣——“消瘦未必相思苦,沈郎还名沈胜衣!”沈胜衣大步而入,笑声更亮,语声更响。“你们就算将衣裳全都脱下,加在我身上,我一样胜任得来。”
  那十二个女孩子不由得都红了脸,两旁回避。
  相思夫人的歌声这下子也就在灯光中缭绕,大堂中飘扬——别情无限,新愁怎消遣,没奈何分恩爱,忍教人轻拆散,一寸柔肠,雨下哀相萦绊,去则终须去,见也何曾见,只怕灯下佳期难上难,枕上相思山外山……
  这也是为沈胜衣步烟飞两人而歌。
  这歌声更动人。
  沈胜衣心中又是一阵怆然。
  这一阵怆然更深。
  相思夫人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沈胜衣面上,一直注意着沈胜衣面上的表情变化。
  歌声一停下,她就问:“你难过?”
  沈胜衣没有回答。
  相思夫人一笑又说:“这你就应该早去早回。”
  沈胜衣淡笑。“我这就去。”
  “车马正整装待发。”
  “我没有什么需要收拾。”
  “且待这一席酒莱过后。”
  “嗯。”
  “这一席酒莱我意思本来是准备给你洗尘,但现在却是饯别的意思了。”
  “一举两得,未尝不好。”
  “我也想多留你几天。”
  沈胜衣道:“只可惜我连一刻也再耽不下去了。”
  “你这种心情我也明白,所以我也不再留你。”
  沈胜衣淡淡坐下。
  两个女子随即给他送上了香巾,斟下了美酒。
  相思夫人却还有说话:“车马将会送到大名府城,之后就会停留在那儿等你到事情完全解决,接载你回这里为止。”
  “嗯。”
  “到了有情山庄后,自会有人跟你联络。”
  “那个人我认识不认识?”
  “不认识!”
  “这我如何分辨得出对方到底是敌是友?”
  “所以你要记好那两句歌词。”
  “哪两句?”
  “那是:灯下佳期难上难,枕上相思山外山。”
  沈胜衣一怔,忽然问:“那个人是男是女?”
  “是女的,就叫做小翠,有情山庄的四大总管都是女人。”
  “小翠是有情山庄的四大总管之一?”
  “是。”
  “这倒好,如果是男人,那两句暗语最好还是改过别的,两个男人那么对话,实在很容易引起误会,我不想引起任何误会,尤其是那种误会。”
  金狮一旁不由得失笑。“沈大侠不想也是一个妙人!”
  “哦?”
  相思夫人再一声叮咛:“那两句暗语沈大侠可不要忘掉。”
  “我怎会忘掉?”沈胜衣一声轻叹,曼声轻吟:“灯下佳期难上难,枕上相思山外山……”
  山外有山。
  一山比一山的秋意更浓。
  扑翠色秋山如靛,涌寒波秋水连天,西风黄叶满秋川。
  秋唤起天边雁,秋折尽水中莲,秋添出阶下苏,越北,秋越萧瑟。
  沈胜衣披着无边萧瑟,越过了一重山川又一重山川。
  十二日后的黄昏时分,夕阳影里,哀雁声中,一叶轻舟,穿渡莲塘,终于踩在有情山庄门前的石阶之上。
  一上了石阶,他就看到了一个人。
  这个人右手一壶酒,左手一只麻辣鸡,正在跟门边一个就像是门公的老苍头说话。
  这个人的说话很奇怪,出口虽然是京片子,声调却截然迥异,也分不出是哪一处地方的口音。
  这个人的一身衣服同样也不知道是哪一处地方的装束。
  沈胜衣走遍大江南北,还没有听过这种口音,还没有见过这种装束。
  这个人也根本就不是中原人士。
  这个人来自波斯。
  金指!金指满嘴的胡须尽是油腻,衣襟上一片酒渍,一双眼睛朦朦胧胧,一个身子摇摇晃晃,好像已醉得连看也看不清,站也站不稳了。
  他的嗓子本来很雄壮,现在却压得很低沉,很温柔。
  他的动作更温柔。
  他右手只用两只手指拈着酒壶,还有三只却在老苍头的身上。
  老苍头面上的表情很奇怪广又好像想笑,又好像要哭。
  凡是认识金指的人都知道,只有对女孩子,金指才会用那种嗓子,才会用那种动作。
  莫非他已醉得一塌糊涂,连眼前的老苍头是男是女也分不开了。
  他咬了一口鸡肉,又举起酒壶。
  一壶酒几乎没有倒进鼻子。
  好容易他才喝上一口。
  再来这一口,他的眼睛更朦胧,脚步一软,身子一栽,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这就挨住了老苍头,空着的三只手指跟着摸在老苍头的面上,摸在老苍头雪白胡子之上。
  他猛一怔,缩手,一下子站直了身子,一双眼睛最少清醒了三分。
  “你原来是个男人!”
  他原来还没有醉得一塌糊涂。
  “他本来就是个男人!”沈胜衣一旁忍不住笑了。
  金指这才知道旁边已来了一个沈胜衣,应声一瞪眼。
  “你又是什么东西?”
  “我不是什么东西,只是一个人,男人!”
  “什么男人?”
  “来自西园的男人!”
  “我好像听过这个地方。”金指一皱眉。
  “我是西园费无忌!”
  “西园公子费无忌!”金指这才省起,眼睛又清醒了三分。
  老苍头比他更清醒,一下子跳了起来,引吭高呼——“西园费无忌费公子到!”
  这一声尖锐得简直就像是一脚踩在鸡脖子上。
  金指的一双耳朵几乎没有穿透,这一下刺激,就连那双眼睛也再清醒三分。
  九分清醒的一双眼瞳,无论如何都可以望清楚沈胜衣的了。
  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沈胜衣一眼又一眼。
  沈胜衣也在打量金指,忽然说:“你好像不是中原人士。”
  “我来自波斯,中原人士都叫我金指!”
  “你就是金指”
  “如假包换的金指!”
  “我看你十根手指好像连一根也没有是金造的。”
  “的确没有,但我这十根手指可比金还要名贵,比金还要值钱!”
  “哦?”
  “所以常护花常庄主看中我。”金指连忙补充一句,“我是说看中我的十根手指,不是看中我的人。”
  “我没有忘记你是个男人。”
  金指大笑。
  沈胜衣也笑,笑得比金指更大声,更狂莽。
  他的笑声一起,金指的笑声就停了下来。“常庄主一共看中了五个人,金指我,百变生,千手灵官,妙手空空儿,还有你西园公子费无忌!”
  “哦?”
  “五个人先到了四个,你是最后到达的一个,我在半个月前到达,到今日我已足足等了半个月,十五天!”
  “等我?”
  “正是等你!”
  “我现在不是来了。”
  “再不来我们就不等了。”
  “我记得还有三天才到限期。”
  “你难道不能早来几天。”
  “不能!”
  “怎么?”
  “你以为我要做的事情,就只是这一件?”
  “哦?”
  “我今日就赶到来,在我已经是非常难得的了。”
  “哦?”金指看似要生气,但反而笑了起来。“你倒瞧得起自己。”
  “我这个人事实就不错。”
  “我们四个却并未将你放在眼内!”
  沈胜衣冷笑。
  “要不是常庄主方面坚持要等你,我们已出发多时。”
  金指也冷笑:“庄主看得你倒也重要。”
  “我具备这种优良条件!”
  “这我就非要见识见识不可了!”金指这样说,双脚突然像小孩撒娇一样顿了几下。
  沈胜衣还来不及吃惊,察察察察的十六条枣木棒分别在庄门上下左右弹出,交错架成了一方笼子,将他困在当中!
  这十六条枣木棒才一架成笼子,才一将沈胜衣困住,就断成三十二截,嗤嗤嗤嗤地四下飞了开去!
  这一次轮到金指吃惊了。
  这机关虽然说是他闲着无聊,随手在庄门安装下来跟别人开玩笑,但连片刻也胜不了沈胜衣,实在意料之外。
  他吃惊地望着沈胜衣。
  沈胜衣前后左右一条棒子也已没有。
  沈胜衣还是站立在原来的地方,还是那样子,只不过手中已多了一支剑!剑握在他的右手!剑闪亮!
  “这个人原来真的有几下子。”金指一壶酒塞入自己口中,骨都骨都地狂喝。
  壶嘴抵在牙龈上,咯咯地直响。
  金指狂喝了一口又一口,两只手还是在发抖。
  沈胜衣没有看到,他的视线早已离开了金指,落在另一个人的身上。
  这个人锦衣粉妆,身长面长,面色惨白,身子摇晃不定,就像是一个身子已掏干的公子哥儿,过庄门是一个广场,广场两旁,高场两侧,都夹着一条花径。
  这个人由左边花径转出,就望沈胜衣行来。
  沈胜衣才下了石级,这个人已来到他面前。
  这个人一脸笑容,居然还伸出手来拥抱沈胜衣双肩。
  这简直就像是良友久别重逢。
  沈胜衣印象之中却好像没有这人的存在。他一怔,就只是一怔,一动也不动,由得这个人拥住自己的双肩。
  他突然一动。
  一启身,一动手!一动手他就抄住了这个人的双手,将这个人的双手握在自己的左手之中。
  这个人双手本来空着,突然之间却已多了好几张银票。
  沈胜衣冷笑。“这几张银票,像是我的。”
  “本来就是你的。”这个人居然还是一脸笑容。
  “这几张银票本来放在我怀中。”
  “现在在我手中。”
  “你好快的一双手。”
  “我以这双手扬名天下。”
  “妙手空空儿?”
  “江湖中人都是这样称呼我。”
  “除了偷东西之外,你还懂得偷些什么。”
  “偷心!偷女孩子的心!”
  “就凭你?”沈胜衣又一声冷笑。
  说话出口,银票已回到沈胜衣手上,冷笑未已,妙手空空儿的人已飞了起来,飞上了门上的滴水飞檐。
  妙手空空儿惨白的一张脸不由得更白,他实在想不到眼前这个西园公子费无忌身手的灵活并不在自己之下。
  他实在怀疑自己到底还有多少斤两,怎么人家只是一挥手,自己就给送上了门上的滴水飞檐。
  他又惊又怒,几乎没有破口大骂。
  好在他还没有破口大骂。
  他才一开口,沈胜衣就在他的身旁出现。
  他尽管张着嘴,要骂的话已咽了回去。
  沈胜衣手一拍妙手空空儿屁股,将他拍下了滴水飞檐,自己亦同时拔起身子!
  他的身子一拔起,一大蓬暗器就射到,飞过他脚下叭叭叭叭地击在他方才存身的地面之上!七种暗器!
  这七种暗器却只是发自一个人手上!人正从右面的花径转出。
  人四十左右年纪,短小精悍络腮胡须,身上最少扎着七个豹皮囊。
  这个人才出现在左边花径,右边花径之上亦出现了一个人。
  这个人长发披肩,白衣曳地,千娇百媚,是个似玉如花的女孩子!这个女孩子星眸如丝,风情万种地瞟着沈胜衣。
  给一个这样的女孩子这样地瞟着,要是第二个男人,不难就心荡神摇,一头栽下来。
  沈胜衣并没有一头栽下来。
  他也没有心荡,也没有神摇。
  他只有一种感觉,想吐的感觉。
  女孩子却笑了。
  “千手灵官的暗器虽然快,还快不过费杀手的身形,妙手空空儿的双手虽然妙,还妙不过费杀手的一只左手,金指的十根手指虽然巧,还巧不过费杀手的一支剑,我虽然不是第一个到来,最少已等了二十天,实在有些不服气的了,但看费杀手这么本领,现在反而有些佩服了。”
  这声音更是娇腻得迷死人没命赔。
  妙手空空儿脚下一滑,只差一点没有从飞檐上掉下。
  沈胜衣?
  沈胜衣始终不为所动,面无表情地听着。
  等到那女孩子住口,他才冷冷地接上一句。
  一句很奇怪的说话,“你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
  那个女孩子居然毫不介意,眼波轻流,樱唇微动,反而报以一笑。
  这一笑妩媚极了。
  问心说,真还没有几个女人笑得像她这样迷人。
  “男人!”他却是这样回答。
  男人这两个字才出口,这个女孩子就不见了。
  不见的其实是这个女孩子的一张脸。
  人还站立在原来的地方,人已变了一个面容清癯,蓄着三缕长须的中年人。
  “你看我像不像一个男人?”连语声也变,变做男人的声音。
  沈胜衣一怔,没有答话。
  “不像?”这个人一笑,一手掠起披肩长发,飞快地在头顶上挽了一个髻,一手脸土一抹,一张脸,又是一变,居然变得眉如漆刷,脸似墨妆,豹头环眼,虎须燕颔!
  “这又像不像?”他再问,连语声也变得豹一样硬朗,虎一样雄浑!如果有人说这样的一张脸还只像女人不像男人,这个人的脑袋一定有问题。
  沈胜衣的脑袋并没有问题。
  他实在有些佩服,他终于点头,随即问:“你就是百变生?”
  “你就算中我是千变生,我也当之无愧!”这个人的语声又一变,变得动听而温柔,一翻手,倏地用一条鸦青头巾束住了发髻,再一翻手,倏地撕下了面皮!一个剑眉星目,仪表非凡的少年郎立时出现在沈胜衣眼前。
  少年郎在笑。“只要你跟我相处两天,第三天我就可以变做你的模样,神情举止亦可以学个九成!”
  沈胜衣冷笑。“有一样我却敢肯定你学不到,连一成也学不到!”
  “哪一样?”
  沈胜衣不答。
  “哇”地突然一声怪叫,离弦箭矢一样,从滴水飞檐上飞射向百变生!人飞射,剑飞射!百变生一惊偏身,才一偏身,沈胜衣已从他的头上飕地飞过!好惊人的速度!
  百变生慌忙回头,回头就看到沈胜衣已然站立在他身后一丈的花径上。
  只一瞥,他就变,这一次,是面上变色!沈胜衣站在那里,右掌压在唇上,掌中之剑贴着眉心笔直指天。
  剑尖之上赫然穿着半截百变生用来束发的那条鸦青头巾!这一刹那,他竟已凌空一剑将百变生束发的那条头巾削断,再穿在剑尖之上!头巾再下就是脑袋,这一剑再低,百变生的脑袋岂非就得搬家?百变生不由得伸手摸着脑袋。
  沈胜衣旋即一振腕,穿在剑尖上的头巾这就飞出了剑尖,连随又在剑光中碎成了十多二十片!碎飞的头巾,还未飘落地面,剑光已消散,剑锋已入鞘。
  沈胜衣按剑大笑,狂笑!
  百变生笑声中脸色一变再变,惨白!
  千手灵官笑声中捏了双手的冷汗。
  妙手空空儿一斤斗从滴水飞檐上栽了下来。
  金指左手的麻辣鸡,右手的一壶酒早已脱手,掉在地上,摔在地上。
  四个人,四双眼,都已在笑声中彷徨无主。
  只有一双眼例外!这双眼始终清冷如冰,明亮如水。
  这双眼一直在花树丛中的一座假山后面。
  这双眼一直没有离开沈胜衣!
  这双眼的眼深处,这个人的心深处,其实也有着一份震惊,一份讶异。
  只不过心深处看不到,眼深处又不怎样明显。
  这个灾害外还有一个人,女人!这个女人并不是在假山之后,是在沈胜衣之后。
  她正向沈胜衣行来。
  沈胜衣立时觉察,立时敛笑,立时回头。
  这个女人立时收步,裣衽一笑。
  “你到底又是男人还是女人?”沈胜衣瞪着眼睛,又这样问上一句。
  “女人!”这个女人笑得更甜。“我是这里西院的总管,奉庄主之命,前来迎接公子。”
  “哦?”
  “西院那边,已给公子安排好休息的地方。”
  “好,我应该怎样称呼你?”
  “我叫做小翠。”
  “小翠!”沈胜衣脑海中马上忆起了相思夫人的说话,马上忆起了那两句词。“你……”
  “西院中有灯,”小翠截住沈胜衣的说话。“只不过现在时间还早,还未用得着,所以我没有携来。”
  “哦。”
  “我这就给公子引路。”小翠领先走入了花径。
  花径幽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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