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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羅帶
  作者:高庸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十八章
  第十九章
  第二十章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九章
第一章
  “牛肉面每碗紋銀二十兩。”
  這張嶄新紙條兒,紅底黑字,就貼在“洪記面店”的白粉墻上。
  二楞子硬着頭皮把新價紙條張貼出去,心裏就一直在嘀咕
  這年頭物賤金貴,一條又肥又壯的大黃牛,市價也不過十來兩銀子,一碗牛肉面竟賣二十兩紋銀,誰會吃呢?
  可不是嗎?
  從清晨開門到現在,整整一天了,店裏始終冷冷清清,門可羅雀,除了幾衹蒼蠅在爐竈上伸懶腰,半碗麵湯也沒賣出去。
  “洪記面店”坐落的這條巷子,本來已經夠偏僻,一嚮行人稀少,難得有主顧上門,偶爾進來個把客人,衹要一看見那張紅紙票價,莫不嚇得掉頭就走。
  走了,倒也罷了,最難忍受的是那些嘴上缺德的,臨走述仲伸舌頭,道:“乖乖!索性拿刀來吧!衹怕人肉面也沒這個價錢……”
  更有些輕薄惡少笑道:“如果牛肉能燒得跟老闆娘的手膀子一樣又白又嫩,倒是值個十兩二十兩的,可惜那衹能看,不能吃,連摸摸也不行……”
  老闆娘寶蓮,是個二十五六歲的標緻小寡婦,一嚮閑言冷語聽慣了,左耳進,右耳出,衹當沒聽見。
  小夥計二楞子憋了一整天悶氣,最後實在忍不住了,低聲道:“老闆娘,我看這樣下去不行了,世上哪有二十兩銀子一碗的牛肉面……”
  寶蓮卻把臉一揚,冷冷道:“誰說沒有?今天洪記面店的牛肉面,就賣二十兩銀子一碗,愛吃不吃請便。”
  二楞子直搖頭,道:“面賣不出去倒是小事,我衹擔心把主顧全嚇跑了,以後生意怎麽做呢?”
  寶蓮啐道:“呸!我都不怕,要你擔什麽鬼心?六郎說過,今天是財神菩薩過生日,大吉大利,衹要咱們開得出價錢,就有人付得起銀子。”
  二楞子苦笑道:“老闆娘,別怪我多嘴,誰不知道六郎是出名的醉貓,他的話,怎能當真?”
  寶蓮頓時把臉一沉,道:“為什麽不能當真?六郎雖然好酒貪杯,卻從不欺人騙人,他說咱們今天要發筆橫財,一定不會錯。”
  二楞子道:“萬一他料錯了呢?”
  寶蓮緩緩道: “萬一料錯,那是我命中無財,不能怪他,就算洪記面店明天就倒閉歇業,我也是心甘情願的。”
  二楞子深深嘆了一口氣,道:“可是,咱們已經白等了一整天,何曾有半個財神上門……”
  “噓那不是來了麽。”
  一陣紛亂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巷口果然來了許多人。
  這些人,有的華服革履,有的布衣草鞋,有七八十歲的老頭兒,也有十七八歲的小夥子……”
  老老少少,形形色色,不下二三十人。
  大夥兒走到門外,擡頭看看店名招牌,紛紛道:“不錯,洪記面店,就是這一傢。”
  一面說着,一面便爭先恐後奔進來,各尋桌子坐下。
  他們雖然結伴而來,彼此卻好像並不相識,進門的時候,分明都已看見墻壁上的紅紙標價,卻沒有絲毫驚異的表情。
  反是二楞了心虛,期期艾艾,不敢上前招呼。
  寶蓮低喝道:“發什麽呆?還不快去招呼客人,問問客人要吃什麽麽?”
  二楞了無奈,衹好挨桌兒問過去。
  誰知道,回答竟完全一樣
  “牛肉面。”
  二楞子真愣住了,心想:出鬼啦!世上居然真有這種邪門事兒?
  正詫異,門外又陸續來了好些客人,沒多一會,店裏已告滿座。
  奇怪的是,雖已座無虛席,客人們卻寧願擠坐在四周桌子邊,特意留出正中一張方桌,沒有人肯坐。
  而且,所有上門的客人,每人都要了一碗牛肉面,竟然誰也沒問過價錢。
  更奇怪的是,面送去了,有的根本不吃,有的衹嘗了一口,便放下筷子。
  滿滿一屋子客人,全像木頭似的坐在那兒,既不吃面,也不說話,都跟巴巴朝着正中那張方桌發呆。
  這一來,連寶蓮也不禁納悶了,暗忖:他們在等什麽?難道全是空心大老倌,存心不付面錢……
  正捉摸不透,外面又進來兩個客人。
  這是一對老夫妻,看年紀,都已六旬開外,花白的頭髮,土藍布的衣褲,老婆婆手裏輓着個小包袱,老頭兒脅下挾着一把破雨傘。
  衹看這身打扮,不必猜,準是剛從鄉下進城來的。
  老夫妻倆,你扶着我,我攙着你,巍巍顫顫走進店門,顯然沒註意墻上那張紅紙條兒。
  兩人見店中業已滿座,衹有正當中的方桌空着,連忙搶步上前,一屁股坐了下來。
  老頭兒一面放下包袱和雨傘,一面笑着道:“真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老伴,你說這些人有多傻?放着寬敞位子不坐,寧願擠得跟蛆蟲似的……”
  老婆婆道:“噓小聲點兒,你瞧瞧店裏的人,都拿眼珠瞧着咱們呢?”
  老頭兒四周望望,果然滿店客人都正瞪眼看着自己,臉一紅,不禁哼聲道:“奇怪,誰又沒多長一個鼻子,有什麽好看的?是他們自己不肯坐,又不是咱們硬搶過來……”
  老婆婆低聲道:“看情形,咱們衹怕坐錯地方了。”
  老頭兒道:“都一樣的桌子,怎麽錯了?”
  老婆婆道: “這張桌子擺在正當中,八成就是人傢說的‘雅座’,不是普通人坐的。”
  老頭兒道:“什麽叫雅座?”
  老婆婆道:“聽說,坐這種座位,就得多付錢,誰要是坐了,包管‘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所以大傢都管它叫‘雅座’。”
  老頭兒道:“這簡直是‘麻子不叫麻子’,叫‘坑人’了。”
  老婆婆道:“塘裏頭‘坑人’的把戲多着呢,你沒聽李傢村大柳子他爹說麽?上次他進城,在飯館裏吃了一餐飯,衹付了大賬,忘記付小賬,結果被跑堂夥計揍了一頓,後來,他在人傢墻腳撒了一泡尿,叫人逮住,又挨了一頓揍,最後說盡好話告盡饒,還被硬拿去三錢銀子作賠償,纔罷了手。”
  老頭兒道:“大柳子他爹是個窩囊廢,沒出息。如果換了是我,我就不給,看他們能把我怎麽樣?”
  老婆婆道:“不給?就拿你送衙門,先打一頓板子,少不了還得照給纔行。”
  老頭兒道:“我的尿肥了他墻,他不給我錢,反叫我賠他銀子?衙門裏難道不講理嗎?”
  老婆婆道:“你不知道,衙門都是城裏人開的,專門對付咱們鄉下人。”
  老頭兒忿忿道:“那好,趕明兒,咱們也別耕地種田了,索性大傢多砌些墻腳根兒,等着人來撒尿,一泡尿三錢銀子,不用一年半載,咱們就發財了……”
  正說着,二楞子送來兩付筷子,問道:“兩位老人傢,吃什麽?”
  老頭兒正在氣頭上,見人人面前都是一碗牛肉面,也不甘示弱,大聲道:“來兩碗牛肉面!少放點辣椒。”
  老婆婆低聲道:“等一等,最好先問價錢,聽說城裏的東西都貴得很。”
  老頭兒用力拍拍包袱,道:“別怕,老本都帶來了。我倒不相信,一碗牛肉面還能貴到哪兒去!
  二楞子接口道:“兩位老人傢最好先問問清楚再吃,咱們這兒的牛肉面,今天可的確不怎麽便宜。”
  老頭兒道:“不便宜,要賣多少錢一碗?”
  二楞子伸出兩根指頭,道:“每碗紋銀二十兩。實價實收,概不賒欠。”
  “你說什麽?二十兩銀子?”
  老頭兒跳了起來,大叫大嚷道:“這是什麽價錢?要殺人嗎?二十兩銀子,買兩條牛都夠了……”
  老婆婆急忙掩住他的嘴,低喝道:“嚷什麽?咱們嫌貴,盡可以不吃,窮嚷個什麽勁?”
  老頭兒氣得直吹鬍子,忿忿道:“豈有此理,真拿咱們當鄉巴佬嗎?二十兩銀子一碗牛肉面,走遍天下,也沒有這種價錢!”
  老婆婆不理他,轉問二楞子道:“夥計,如果咱們不要牛肉,衹吃面,得多少錢一碗?”
  二楞子道:“對不起,今天不賣陽春面,所有面都加好牛肉了。”
  老婆婆想了想,道:“一碗面要二十兩銀子,那麽麵湯要多少錢?”
  二楞子道:“麵湯不要錢。”
  老婆婆忙道:“好!就給咱們來兩碗麵湯吧。”
  二楞子道:“什麽?你們占着一張大桌子,衹喝麵湯?”
  老婆婆道:“拜托別嚷嚷好不好?咱們吃不起牛肉面,光喝湯還不行嗎?”
  二楞子道:“這”
  “這有什麽關係?看他們都一大把年紀,夥計,你就送兩碗麵湯給他們喝,又有什麽不應該?”
  說話的是鄰桌一位虎頭大漢,相貌威猛,身如半截黑塔,怒目瞅着二楞子,語氣中充滿了不耐煩。
  二楞子發覺滿屋子眼睛都瞪着自己,再看看那黑大漢的神情,心裏不禁有些發毛,衹得忍氣吞聲,端來了兩碗麵湯。
  老夫妻倆解開包袱,取出兩個幹饅頭,竟就着麵湯,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
  滿店客人,目不轉瞬地望着他倆,似乎看得津津有味。
  老頭兒對黑大漢很感激,忙撕下半個饅頭遞了過去,道:“來半個饅頭吧?”
  黑大漢露齒微微一笑,說道:“別客氣,兩位衹管放心喝,如果不夠,再跟夥計要。”
  老頭兒連聲道: “夠了!夠了!剛纔若沒有大爺您幫忙,咱們連麵湯也撈不着喝呢,唉!城裏這些夥計,真比衙門裏的捕快還兇……”
  那黑大漢忽然湊過頭來,正色問道:“兩位老人傢從何處來?”
  老頭兒道:“西鄉長水店何傢窪子,離城有百多裏路。大爺您呢?”
  黑大漢沒有回答,又問道:“兩位是姓郭吧?”
  老頭兒道:“不是啊,我姓何,我老伴娘傢姓吳,咱們都不姓郭。”
  黑大漢皺皺眉,道:“那麽,兩位認不認識一位姓郭的人?或是受他之托,來這兒……”
  何老頭搖手道:“大爺一定弄錯人了,咱們是剛從鄉下進城來看花會的,根本不認識什麽姓郭的人。”
  黑大漢顯得很失望的樣子,勉強笑了笑,道:“對不起,是我弄錯了。”
  何老頭道;“大爺,你們要尋的那姓郭的是什麽人?有什麽事?”
  黑大漢似乎不願深談,漫應道:“沒有什麽,衹不過隨便問問罷了。”
  不僅黑大漢如此,滿店客人聽了何老頭的回答,都流露出無限失望之色,紛紛移轉目光,望嚮店外,再也不願多看何老頭夫妻倆了。
  沒多久,巷口忽然傳來一陣馬蹄聲。
  座中有人輕呼道:“來了!”
  這句話,立刻引起輕微的騷動,大傢不約而同地都緊張起來,有的急忙整衣正坐,有的趕緊拾起筷子,低着頭假裝作吃面狀……
  寶蓮和二楞子也忍不住好奇,忙嚮店門外望去。
  蹄聲及門而止,一共是五人五騎
  一男四女。
  那四個女的,一式翠緑色的緊身衣裙,腰係長劍,個個麗質天生,貌美如花。
  為首一位少年公子哥兒,年紀衹有二十多歲,瘦瘦高高的個子,穿一件大紅綉花儒杉,模樣兒倒挺俊,衹見眉目間遺着幾分輕浮。
  店中客人一見是這五名男女,頓時都泄了氣,人人臉現不屑之色,假裝吃面的都懶洋洋拋了筷子,甚至有人低聲咒駡道:“他媽的,陰魂不散,這小子居然又跟來了!”
  紅衣公子站在店門口,仰面幹笑兩聲,道:“盛會!盛會!小生今天竟來遲啦。”
  衆人臉色全是冷冰冰的,誰也沒有答腔。
  紅衣公子施施然跨進店來,又嚮寶蓮拱手笑道:“這位小娘子,想必就是洪記面店的老闆娘了?”
  寶蓮急忙還禮,道:“不敢當,公子爺請坐。”
  紅衣公子道:“請教芳名?”
  寶蓮含羞一笑,說道:“小女子賤名寶蓮。”
  紅衣公子一翹大姆指,道:“好名字,清麗淡雅,出污泥而不染,真個是人如其名,無怪郭兄獨具慧眼,要看中這小小的洪記面店了。”
  他嘀咕了一大串,寶蓮似懂非懂,衹得笑道:“多謝公子謬譽。”
  紅衣公子欠身道:“小生姓柳,草字寒山。乃是柳下惠的柳,十載寒窗的寒,雲雨巫山的山。”
  寶蓮忙道:“哦!原來是柳公子。”
  柳寒山顧盼面笑,道:“紅粉當垆,高人滿座,小生適逢其會,真正是三生有幸。”
  忽然發現臨窗桌前,坐着三個器宇不凡的錦袍老人,忙又深深施禮,諂笑道: “原來三位老爺子也在座,難得啊難得,小生這廂有禮了。”
  那三個錦袍老人理也不理,都扭頭望着宙外,假作沒有聽見。
  柳寒山毫不在意,遙見正中方桌衹有老夫妻倆,便大搖大擺,走了過去。
  四名少女緊隨在身後,寸步不離。
  柳寒山屁股剛挨着板凳邊沿,不知是誰突然重重吐了一口唾:“呸”
  這一聲好響,滿屋客人都嚇了一跳。
  四名緑衣少女霍地按劍旋身,怒目註視着屋角。
  柳寒山卻仍然笑容可掬,待坐定了,纔緩緩轉過臉來,含笑道:“是哪一位朋友,吃着蒼蠅了嗎?”
  崖角一人應聲說道: “老子也分不出是蜜蜂,還是蒼蠅,反正一樣叫人惡心想吐。”
  那是個虯髯壯漢,坐在靠墻一張竹桌邊,短衣短袴,敞着胸口,露出前胸一大片黑茸茸的胸毛,配上滿臉虯髯,宛如一頭猙獰的黑猩猩。
  跟他同桌,卻是個瘦長漢子,穿一件青布長袍,頭小身子細長,弓背縮腰坐在那兒,乍看之下,活像一隻大螳螂。
  柳寒山輕哦一聲,微微一笑,說道:“我當是誰呢,原來是金沙雙雄,崔、劉二位老爺子……”
  青衣瘦長漢子冷冷道:“少套交情,憑你姓柳的身分,還不配跟老了們稱兄道弟。”
  柳寒山並不生氣,笑嘻嘻道:“好!不配就不配,這有什麽關係呢?其實,說穿了,大傢都是‘踏驢子進磨房’讓人牽着打轉,誰又比誰高明多少?”
  金沙雙雄怒目圓睜,勃然變色,同時冷哼了一聲,推席而起。
  虯輯壯漢揚手指着柳寒山喝道:“姓柳的,你駡誰被人牽着打轉?”
  柳寒山聳聳肩,道:“我駡我自己難道不行嗎?”
  青衣瘦長漢子冷笑道:“你若敢在老子們面前嘴裏不幹不淨,當心老子活剝了你的皮。”
  柳寒山的涵養功夫竟是極好,雖被指着鼻子辱駡,仍然神色自若地笑道:“二位何必生氣呢?人不親土親,彼此都是一條船上的渡客,想想看吧,最近半個月來,吃過多少小館?
  花了多少冤枉錢?到頭來,連人傢的影子也沒有看見,這不是讓人牽着打轉是什麽?”
  這番話,不但說得金抄雙雄面面相覷,滿屋座客,也莫不聳然動容。
  柳寒山又仰面輕籲了一口氣,接道:“不過,這叫做‘周瑜打黃盞’,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既然上了船,別無抉擇,衹好埋頭吃面,照價付性囉。”
  說着,果然也叫了五碗牛肉面,自己和四名緑衣少女,每人一碗,據案大嚼起來。
  金沙雙雄居然沒有逞強,兩人重又坐下,低聲密議
  虯輯壯漢道:“老大,看情形,風聲已經泄漏,這些人,竟跟咱們抱着同樣目的。”
  瘦長漢子神色凝重地點了點頭,道:“很可能有人從中搗鬼,故意散播消息,捉弄咱們。”
  虯輯壯漢道:“既然如此,咱們還等什麽?”
  瘦長漢子道:“不。明知上當,咱們也得等下去,這些人都是衝着姓郭的而來,上當的並不衹咱們兩個。”
  虯翼壯嘆一嘆道:“那要等到什麽時候?”
  瘦長漢子道:“他們不走,咱們也不走,尤其‘花蜂’柳寒山,不知轉的什麽念頭?咱們非跟他泡到底不可……”
  兩人在屋角密議。臨窗桌上那三個錦袍老人也在竊竊私語
  其中一人低聲道:“柳寒山適纔的話,並非全無道理,從近半月種種跡象看來,令人不能無疑。”
  另一人接口道:“秦兄莫非懷疑是那姓郭的在故弄玄虛?”
  秦姓老人道:“若是姓郭的故弄玄虛,咱們花費些時間和金錢,倒也值得,怕衹怕是另有旁人,假藉他的名號,招搖行騙。”
  那人道:“果真如此,咱們反而省事了。”
  秦姓老人道:“為什麽?”
  那人道:“秦兄請想想,那姓郭的此時雖不肯露面,他在城中豈能沒有耳目,一旦知道有人冒名招搖,必然要出面查究,那時候,咱們還擔心找不到他?”
  秦姓老人嘆道:“話是不錯,但咱們時間有限,必須在最近幾天內找到他,否則,對方一定趁虛而入,後果將不堪設想了。”
  那人勸慰道:“這種事,急也無益,咱們衹要盡心盡力,縱或不能使他為我所用,至少也不讓他被對方所用,目的就達到了。”
  秦姓老人搖頭道:“可是,事實擺在眼前,在座都是黑白兩道高人,姓郭的如不能為我所用,必然會被對方所用。”
  同桌另一人突然道:“秦兄不必焦急,依小弟看,事情還不致那麽嚴重。”
  此人濃眉如墨,眉心有一粒豆大的黑痣,一直很少開口,但從他那雙閃爍不定的眼神,可以看出他是位頗工心計的人物。
  秦姓老人連忙說道:“郝兄,有什麽高見?”
  郝姓老人說道:“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小弟認為那姓郭的再有通天本領,在江湖中衹是一名浪子,以秦兄的身分地位,屈尊紆貴,要找他實不容易,咱們這樣胡亂跟着亂轉,衹怕永遠也找不到他……”
  秦姓老人道:“我正是為了這個心煩,但有什麽更好的辦法呢?”
  郝姓老人道:“不難,‘欲知入山路,須問山中人。”
  秦姓老人冷冷一咳道:“誰又是‘山中人’?”
  郝姓老人眼角一瞟柳寒山,低聲道:“俗話說:‘物以類聚’。咱們要想能找到那個姓郭的,衹怕還得從此人身上着手。”
  秦姓老人微微一怔,說道: “郝兄,你是要我‘紅石堡’跟這種無恥小人合作論交……”
  郝姓老人搖搖頭,道:“話不是這樣說法,小人也有小人的長處,咱們衹要用其所長,戒其所貪,凡事謹慎些,又何懼其為小人。”
  秦姓老人沉吟道:“這個”
  另外那人道:“小弟贊同郝兄的主意,欲成大事,便不能太拘子小節。但不知郝兄準備如何着手?”
  郝姓老人道:“如果秦兄也願意,小弟自有安排。”
  秦姓老人點頭想了想,說道: “好吧!既然你們都贊同,就照郝兄的主意試試看吧。”
  郝姓老人微微一笑,揚聲道:“柳相公!”
  柳寒山正低頭吃面,聽見呼喚,連忙放下筷子,含笑起身道:“三位老爺子,是叫區區在下麽?”
  郝姓老人道:“不錯,柳相公若吃飽了,請過桌一敘如何?”
  柳寒山簡直有些愛寵若驚,忙取出絲巾,拭了嘴和手,恭恭敬敬地走了過來,欠身一禮,道:“小生柳寒山,見過三位老爺子。”
  秦姓老人冷冷哼了一聲,算是回禮。
  郝姓老人擺手道:“請坐。”
  柳寒山剛落下半個屁股,看看秦姓老人的面色,忙又站起,賠笑道:“三位老爺子面前,哪有小生的座位,有什麽吩咐,小生恭聆教誨。”
  郝姓老人道:“不要緊,坐下來好說話。”
  柳寒山嘿嘿幹笑,還有些忸怩。
  秦姓老人哼道:“叫你坐,你就坐,還裝什麽小腳!”
  柳寒山這纔連聲稱謝,斜着屁股坐了下來。
  他一落座,滿店目光全都投嚮這張桌子,人人流露出驚訝之色,尤其屋角的“金沙雙雄”,不但吃驚,簡直感到震駭萬分。
  柳寒山自己也深感詫異,定定神,纔拱手道:“三位老爺子呼喚小生,不知有何教言?”
  郝姓老人點點頭,道:“柳相公,咱們雖無深交,彼此早有所聞,紅石堡主秦兄是位豪爽人,這位太極門的應長老,也不喜歡轉彎抹角。至子老朽……”
  柳寒山笑道:“郝老爺子威震三湘,一言九鼎,小生早巳仰慕久矣!”
  郝姓老人笑了笑,道:“既然如此,最好不過了,咱們就直話直說,用不着虛套。”
  柳寒山道:“正是,小生也是個直心人,從不會兜圈子說假話。”
  郝姓老人道:“好!我要請問一件事,柳相公遠來金陵,有何貴幹?”
  柳寒山伸出右手小指和大拇指,暖昧地笑道:“老爺子何必明知故問,在座這些人,誰不是為了這位朋友?”
  郝姓老人道:“你可知道大傢為什麽要找他?”
  柳寒山聳聳肩,道:“這個……人各有志,小生就不便鬍猜了。”
  紅石堡主沉聲道:“你自己找他為了何事?”
  柳寒山沉吟了一下,說道:“堡主這話,真把小生問住了,老實說,小生什麽也不為……”
  紅石堡主道:“這是什麽話?”
  柳寒山道:“說出來,堡主一定不信,小生並投有什麽特別目的,衹不過聽說很多人都在找他,一時好奇,也來瞧瞧熱鬧而憶。”
  紅石堡主哼道: “你從蘇北老遠趕到金陵來,這些日子,每次必到,就為了瞧熱鬧?”
  柳寒山笑道:“所以嘛,我就知道堡主不會相信吧!其實,話又說回來,像三位老爺子這樣有身分有地位的人,這些日子,不也一樣在金陵城裏花大錢吃小館子,難道又有什麽特殊目的不成?”
  紅石堡主一怔,倒被他反問得答不出話來。
  旁邊那位太極門姓應的長老接口道:“實不相瞞,咱們三人遠來金陵,可不是瞧熱鬧的。”
  柳寒山故作驚訝道:“那麽,三位老爺子有什麽目的呢?”
  應長老道:“目的也是想見見那位姓郭的高人。”
  柳寒山道:“哦!”
  應長老道:“咱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必須找到姓郭的,至子詳情,現在不能奉告,希望你柳相公能助一臂之力,事成之後,自當重謝。”
  柳寒山目光流轉,沉吟着道:“三位老爺子的意思,是要小生打聽那姓郭的下落?”
  應長老道:“正是。”
  紅石堡主接道:“你反正衹為了瞧熱鬧,並無特別目的,這樣不會耽誤你的正事吧?”
  柳寒山笑道:“堡主言重了,長者命,不敢辭。小生縱然有事,也得暫時擱在一邊,先替三位老爺子跑腿效力纔是。”
  紅石堡主道:“咱們也不會讓你白跑腿,衹要能見到姓郭的,你要什麽代價,儘管開口。”
  榔寒山忙道: “有為三位老爺子效勞,這是小生的榮幸,談代價就太俗氣了,不過,那位郭老哥宛如天際神竜,行蹤難見,憑良心說,連小生也不知道怎樣才能找到他……”
  郝姓老人道:“你柳相公交遊廣阔,相識遍天下,道上朋友認識的多,消息總該比咱們靈通些?”
  柳寒山苦笑道:“老爺子明鑒,這年頭,朋友越來越現實,沒有利害關係,誰肯出力。
  郝姓老人道:“要怎樣纔會有人出力?你不妨明說。”
  柳寒山故作沉吟道:“這個嘛,三位老爺子都是聰明人,江湖上混混的朋友,為來為去,還不就是為了‘名’、‘利’兩個字……”
  郝姓老人道:“好!需要多少錢?你說吧!”
  柳寒山笑笑道:“小生所謂的‘利’字,並非指一般金錢。”
  郝姓老人道:“那是指什麽?”
  柳寒山道:“聽說紅石堡有一種獨門聖藥,名叫‘子母金丹’,如果秦老爺子捨得一份‘子母金丹’,我想事情就好辦了。”
  三個錦衣老人聽了這話,都不覺倏然變色。
  所謂“子母金丹”,乃是紅石堡百年來獨門秘製的藥丸,功能活死人,生白骨,號稱“天下第一聖藥”。
  紅石堡對“子母金丹”的配方,一嚮珍惜如命,歷代相沿,傳子不傳女,武林中人更視此藥為無價之寶,許多人夢寐以求,連看一眼都辦不到,柳寒山居然欲得金丹為酬,豈非強人所難?
  郝姓老人和應長老都知道紅石堡主决不可能答應這個條件,兩人面面相覷,憂形子色。
  紅石堡主臉上籠罩着一片寒霜,冷冷道:“柳相公,你這要求,未免太過分了吧?”
  柳寒山站起身來,拱手道:“小生也知道所望太奢,不過,要找姓郭的人也不少,秦老爺子若認為不值得,就當小生沒有說過好了。三位請寬坐,小生告退。”
  說着,欠身一禮,離開了臨窗桌子。〖OCR:大鼻鬼〗紅石堡主突然沉聲喝道:“站住!”
  柳寒山停步道:“堡主,還有什麽吩咐?”
  紅石堡主神色凝重地道:“我可以答應給你一盒‘子母金丹’,但不知你有沒有把握找到姓郭的?”
  柳寒山笑道:“把握雖然說不上,小生自信已有尋找他的綫索。”
  紅石堡主道:“說出來聽聽。”
  柳寒山卻聳聳肩,道:“這些綫索,也可以說是小生半個月來花費許多金錢和時間獲得的一點發現,就這樣說出來,豈非太冒失……”
  紅石堡主取出一塊雞血紅的小石,重重放在桌上,肅容道;“這是本堡的紅石信物,事成之後,你可以隨時持此信物,找紅石堡主換取一盒‘子母金丹’,不過,我也有兩個附帶的條件……”
  柳寒山道:“堡主請說。”
  紅石堡主道:“第一,從現在起。凡是有關姓郭的任何消息,你不能再轉告給其他人;第二,最遲五天之內,咱們要見到姓郭的,超過時限,信物便得追回。”
  柳寒山笑道:“一切遵照吩咐,老爺子放心吧!”
  一面收起了紅石信物,一面又坐了下來。
  郝姓老人和應長老都喜出望外,急忙催促道:“柳相公,你有什麽發現,現在該可以談談了。”
  柳寒山神秘笑了笑,壓低聲音道:“這可是小生憑心血換來的收穫,也是半個月來,細心觀察得到的發現,我先說出來,供三位老爺子參考……”
  紅石堡主不耐煩道:“你揀重要的說吧!”
  柳寒山輕輕道:“三位老爺子請回想一下,這些日子,咱們大夥兒在金陵城中吃的小館子也不少了,譬如:第一次在西城‘竹林小館’吃羊肉湯泡饅頭,第二次是在王府巷‘小雲軒’吃蒸餃,第三次嘛,在墟外‘李麻子小吃店’吃鍋貼酸辣湯,第四次……”
  紅石堡主冷冷截口道:“咱們要知姓郭的消息,你盡說這些不關痛癢的事幹什麽?”
  柳寒山搖頭道:“這些都是關係重大的事,老爺子若認為無關痛癢,那就大錯特錯了。”
  郝姓老人忙道:“柳相公,有話但請直說,不必繞圈子。”
  柳寒山道:“剛纔小生所說這些地方,都有一個相同的特點,不知三位老爺子可曾註意到?”
  紅石堡主道:“咱們衹知道這些都是冷門小吃店,價錢都貴得嚇死人,除此之外,還有什麽特別的地方?” ,
  柳寒山笑道:“這就叫做‘明察秋毫,而不見車薪’了。其實,三位老爺子卻忽略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紅石堡主道:“哪一件?”
  柳寒山低聲道:“這些小吃店裏,都有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娃兒。”
  三人不約而同“哦”了一聲,目光都不期然轉註到老闆娘寶蓮身上……
  可不是嗎?
  眼前就是一間冷門小吃店,價錢貴得嚇死人,櫃臺裏也正是一位風姿綽約的俏寡婦。
  紅石堡主喃喃道:“咱們真是老糊塗了,竟沒註意到這些巧合。”
  柳寒山得意地道:“小生已經仔細打聽過,‘竹林小館’的閨女名叫翠花,‘小雲軒’的兩姊妹姓楊,都衹有二十來歲,‘李麻子小吃店’的老闆娘叫小紅,纔三十出頭,再加上今天這一位……衹怕不能算是巧合了。”
  紅石堡主道:“若非巧合,又表示什麽意義呢?”
  0隙山道:“這證明了一件事!咱們的一切舉動,都是郭某人在暗中支配,而他卻不願出面跟咱們相見。”
  紅石堡主道:“這樣說來,要找他豈非希望渺茫?”
  柳寒山笑了笑,道:“小生卻認為恰好相反,正因有些發現,要找他反而更容易。”
  紅石堡主道:“你有什麽打算?”
  柳寒山道:“如何打算是小生的事,老爺子衹須信任小生,五天之內,自當有佳音回報。”
  紅石堡主想了想,道:“好吧!咱們就等你五天,希望你言而有信,不要耽誤了咱們的大事。”
  柳寒山道:“但是,小生要預先申明,眼下欲找姓郭的人很多,難保沒有人在暗中阻擾搗亂,小生衹負責探聽郭某的下落,無法保證他肯答應跟三位老爺子見面,到時候,或許要勞動老爺子們親自移樽就教也難說。”
  紅石堡主道:“那是自然,衹要知道他在什麽地方,咱們願意親自去見他。”
  柳寒山起身道:“既如此,小生告退了。”
  紅石堡主也不輓留,揮揮手站了起來,叫道:“夥計,算賬。”
  二楞子連忙應聲道:“三位老爺子,一共六十兩。”
  紅石堡主擲下二百兩銀子,道:“連這位柳相公五位的賬一起算,多下的不用找零了。”
  說完,三人離座出店,揚長而去。
  二楞子捧着雪花花的銀子,連連鞠躬道:“小賬四十兩,謝啦!”
  一碗面賣二十兩銀子,已是駭人聽聞,小賬一賞四十兩,更是破天荒的豪舉,難怪滿店食客,個個目瞪口呆,卻把寶蓮和二楞子笑得嘴也合不攏來。
  柳寒山倒好像受之無愧似的,領着四名緑衣少女,施施然走出店門,邊走邊吟道:“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可惜這麽便宜的牛肉面,以後再也吃不到了。”
  他一走,“金沙雙雄”也急忙起身,叫道:“夥計,這是面錢……”
  丟下五十兩一錠大元寶,連十兩銀子找零也顧不得要,便緊跟着追了出去。
  其餘客人一見,都迫不及待地站了起來,爭先恐後地大叫道:“夥計,收錢!收錢……”
  一個個都將整塊銀子拋在桌上,匆匆奔出店去。
  二楞子來不及收錢,急忙取來幾衹麻袋,大把銀子往袋子裏丟,轉眼竟裝了滿滿兩大麻袋。
  客人全走了,衹剩下那對喝麵湯的老夫妻倆,兀自張大嘴巴,望着那成袋的銀子發呆。
  也難怪,鄉下人嘛,就算活一輩子,衹怕也沒見過這許多銀子……
  入夜收店以後,寶蓮和二楞子連拖帶推,纔把整袋銀子搬進臥房,用不着點燈,單是那閃閃耀眼的銀光,已經把房間照得雪亮了。
  這筆橫財,足夠舒舒服服過一輩子。
  她可以把店頂出,給二楞子幾個錢,打發他另謀高就,或者索性發點銀子,替他討一房媳婦,就把面店交給小兩口去經營,自己樂得好好享幾年清福。
  可是,自己今年纔二十多歲,難道就這樣單單守一輩子寡,不替以後的日子打算打算麽?
  想到將來歲月,就想到“六郎”。
  心裏不覺就煩躁起來……
  自從死鬼洪去世以後,這些年來,自己一縷芳心,早巳係在他身上,偏偏冤傢竟裝癡扮傻,總沒有半句實心話兒。
  相識多年,自己對他可算得溫存體貼,千依百順,誰知道冤傢卻總是半真半假,若即若離,看似有情又無情。
  寶蓮也知道,“六郎”是個風流種子,相好的不止自己一個……
  這些,她都不抱怨,她衹怨自己不能以萬丈柔情,使頑石融化,浪子回頭。
  一念癡迷由衷起,面對這雪花般的銀子,也覺得索然無味了。
  錢!
  錢有什麽用?
  再多金錢,也買不到情人的心。
  寶蓮長嘆了一口氣,順手將麻袋推去床底,懶洋洋拴上房門,决心不再去想那些惱人的事,忙纍了一整天,該舒舒服服洗個澡,洗淨滿身汗污,也滌去心中煩悶。
  她解卸羅衫,讓自己浸沉在溫暖的浴盆裏,正閉上眼睛,準備享受這片刻的舒暢……
  突然,窗上一聲輕響,一股冷風吹了進來。
  寶蓮急忙扯過一條浴巾,匆匆裹住身子,低喝道:“是誰?”
  窗外無人回應。
  寶蓮心裏狂跳,嬌嗔道:“六郎,不許胡闹,當心二楞子還沒睡熟……”
  話未畢,“刷”的一聲,一束繩圈忽然穿窗而人,套住了她的身體。
  接着,繩圈一緊,已將她拖離浴盆。
  寶蓮急了,沉聲道:“六郎,快放開我,不然,我可要叫啦……”
  沒等她叫出來,一縷勁風飛至,眼一黑,便昏迷了過去。
  寶蓮清醒時,發現自己睡在一張柔軟舒適的大床上。
  這是一間佈置華麗的臥房,綉榻錦褥,幽瞢撲鼻,臨窗漆桌上,陳設着木梳、銅鏡和許多花粉胭脂。
  奇怪的是,那些梳妝用品,竟然無一不是寶蓮常用的東西。
  更奇怪的是,連她準備沐搭後更換的睡衣,以及一套收藏在箱底的綉花錦緞衫裙,居然也整整齊齊折放在床頭邊。
  陌生的房間裏,觸目盡是自己熟悉的物品。
  寶蓮暗想:這準是六郎在惡作劇,除了他,决不會有別人。
  連忙穿好衣服,略作梳洗,徑自推門走了出去。
  一腳踏出房門,卻不禁呆了。
  原來外面是間大廳,已經先坐着好幾位花朵般的美人兒。
  這些女孩子,寶蓮幾乎全都認識,其中有“竹林小館”的翠花,“小雲軒”楊傢姊妹倆,以及“李麻子小吃店”那位標緻的老闆娘小虹……
  寶蓮驚訝地望着她們,她們也驚訝地望着寶蓮,大傢臉上都疑雲遍布。
  這時候,珠簾掀處,進來兩個人
  然竟是那一對姓何的鄉下老夫妻。
  老婆婆先嚮寶蓮微笑點頭,道:“老闆娘,實在對不起,沒害你着涼吧?”
  寶蓮紅着臉道:“你們是什麽人?”
  何老頭笑道:“老闆娘何其健忘?咱們雖然衹喝麵湯沒付銀子,卻也一樣是主顧呀!”
  寶蓮道:“我跟你們無怨無仇,你們把我擄來,究竟想幹什麽?”
  何老頭道:“老闆娘,千萬別誤會,咱們請諸位到這兒來,絶無絲毫惡意。”
  老婆婆接口道:“不但沒有惡意,咱們還擔心諸位在這兒住不慣,特地把諸位常用的衣物都取來了,務求各位過得舒舒服服,就像在自己傢裏一樣。”
  寶蓮道:“你的意思,是要把咱們囚禁在這兒?”
  伺老頭忙道:“不!不!不!咱們天膽也不敢囚禁諸位姑娘,衹是求諸位在此地小住數日,幫咱們一個忙。”
  寶蓮道:“我們能幫你什麽忙?”
  何老頭道:“不瞞諸位說,咱們為要見一個人,可是沒有辦法找到他,迫不得已,纔想嚮姑娘們求助。”
  寶蓮詫異道:“你們要見誰呢?”★大鼻鬼OCR★何老頭笑道:“提起此人,姑娘們都很熟悉,不僅熟,彼此還有很深厚的感情,咱們要見他很難,諸位姑娘卻跟他常有往來……”
  寶蓮不覺“哦”了一聲,脫口道:“你是說六郎?”
  何老頭連連點頭,道: “不錯,正是名滿江湖的郭六郎,人稱‘魔手’郭長風,郭大俠。”
  寶蓮忽然發覺事情不單純了,忙道:“你們找他有什麽事嗎?”
  何老頭道:“咱們是誠心誠意求見郭大俠一面,有幾句很重要的話,想當面轉告他。”
  老婆婆接着道:“是的,咱們衹想當面轉告郭大俠幾句話,對他非僅無害,反而有莫大的好處。”
  寶蓮沉吟道:“是幾句什麽話?能不能先告訴我們?”
  何老頭笑了笑,道:“這要請姑娘們多多包涵,咱們衹是受人之托,必須見到郭大俠,才能說出來。”
  寶蓮道:“如果你們見不到他,又怎麽辦?”
  何老頭道:“咱們想見郭大俠固然睏難,他若要找咱們,卻容易得很。我想,郭太俠發現諸位姑娘同時失蹤,一定會找到這兒來的。”
  室蓮道:“萬一他不肯來,你們是不是打算永遠把咱們關在這兒?”
  何老頭笑道:“不會的,郭大挾是最重情意的人,他得到消息,必定會來,衹要郭大俠一到,咱們立刻恭送諸位姑娘回傢。”
  寶蓮道:“我是說,萬一他不顧咱們的死活……”
  何老頭搖手道:“姑娘衹管放心,咱們對郭大俠的為人很瞭解,他决不是那種人。”
  忽然有人輕笑接口道:“這話可難說呀!凡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話聲入耳,廳裏女孩子都驚喜地叫了起來:“六郎,六郎”
  這位郭六郎,年紀不過三十上下,白淨的面孔,修長的身材,眉目清秀,滿臉笑容,看上去,衹是個和和氣氣的大孩子,並無出奇之處。
  如果一定要說他有什麽特別的地方,那就是一雙大手,十指細長有力,張開來,足可以抓起兩個大西瓜。
  此外,就是他臉上的笑容了。
  他一隻手橫抱在胸前,另一隻手正悠閑地撥弄着門簾上的珠串,身子倚着門框,嘴角綻着微笑。
  那笑容,顯得放藹不羈,蠻不在乎,豪爽中又有幾分調皮的意味。
  那老夫妻倆就站在門口,竟未發覺他是什麽時候來到身後的,兩人面面相覷,臉上都流露出驚詫之色。
  何老頭抱拳道:“請問閣下莫非就是郭長風大俠?”
  郭長風歪着頭道:“你看像不像?”
  何老頭急忙欠身施禮,道:“郭大俠好似天際神竜,見首不見尾。總算是皇天不負苦心人,終子讓咱們見到郭大俠。”
  郭長風笑笑道:“那是因為竜尾巴被踩住了,衹好自己送上門來,老天爺纔不管這些閑事哩。”
  何老頭賠笑道:“咱們實在是萬不得已,纔出此下策,還望郭大俠多原諒。”
  郭長風聳聳肩,道:“事情已經這樣了,不原諒也不行啦,我衹想請問一聲,剛纔兩位的承諾,還算數不算數?”
  何老頭道:“當然算數,郭大俠請放心,咱們這就派人分送各位姑娘回府。”
  郭長風一擺手,道:“好!請先履踐諾言,其他的話,咱們等一會再談。”
  老婆婆立即側身讓路,道:“姑娘們,請!”
  可是,女孩子們卻癡癡望着郭長風,竟然誰也沒有離去的意思。
  郭長風笑道:“沒事啦!你們還不回傢,等什麽?”
  寶蓮移步近前,悄問道:“六郎,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嘛?你不說明白,叫人傢如何能放心得下?”
  沒等他回答,翠花已經跟了過來,低聲道:“這兩人都是幹什麽的?他們會不會為難你?”
  小紅也焦急地問道:“你是不是欠了他們的賭債?到底欠了多少?我這兒還有點私房錢……”
  接着,“小雲軒”的楊傢姊妹也搶着道:“六郎,咱們等你一塊兒走,要死也死在一起……”
  大傢爭着剖情示愛,都有“與郎連心,難捨難分”之意。
  郭長風舉手搖了搖,道:“你們都不願意回去,是嗎?”
  衆女異口同聲道:“六郎,我們要跟你在一起。”
  郭長風微笑道:“大傢都留在這兒,其實也沒有什麽關係,不過,希望你們先聽我說一句話,然後再作决定……”
  子是,先嚮寶蓮耳邊,低聲說了一句話,接着,又對小紅,翠花,和楊傢姊妹……
  每人都同樣耳語了一句。
  衆女聽了,都現出驚喜之色,不約而同道:“真的?你沒有騙人?”
  郭長風衹點了點頭,衆女頓時發出一聲歡呼,爭先恐後,奪門而去……
  這情形,直看得老夫妻倆瞠目咋舌,如墜五裏霧中。
  好一會,老婆婆纔驚嘆道:“郭大俠,你這是用的什麽法術?竟能使美女受命,如臂禦指?”
  郭長風笑道:“那不是法術,衹不過一句真言而已。”
  老婆婆道:“哪一句真言?”
  郭長風道:“我衹告訴她們:‘誰先回傢,明天我就先去誰傢’。”
  老夫妻倆怔了怔,不覺大笑起來。
  何老頭拱手道:“佩服!佩服!除了郭大俠,別人也難以消受如此豔福。”
  郭長風搖搖頭,低聲道:“她們若互不見面,固然是豔福,像這樣鼻子對眼睛,不是福氣,倒變成嘔氣了。”
  何老頭惶恐地道:“這麽說來,竟是咱們替郭大俠添了麻煩啦!”
  郭長風仰面笑道:“一窩鵪鶉,總免不了打架,衹要不耽誤生蛋就行。”
  緩步走到廳中,自己拉過一把椅子,大刺刺坐了下來,揚眉道:“說吧!二位如此煞費苦心要找我,究竟為什麽事?”
  何老頭連忙肅容道:“不瞞郭大俠,老奴夫婦,是奉了主人之命,特地前來拜謁。”
  郭長風道:“二位的主人懸誰?找我有何賜教?”
  何老頭道:“敝主人久仰郭大俠盛名,渴欲一見,特命老奴夫婦專程前來相請,至子敝主人的姓名,老奴不便奉告,等見面的時候,自然就知道了。”
  郭長風詫道;“連個姓名都投有,叫我跟誰去見面呢?”
  伺老頭道:“敝主人吩咐過,衹要郭大快應允相見,明日午夜,敝主人將在南門外張傢大院內親自恭候。”
  郭長風輕哦道:“南門外張傢大院,就是那棟無人居住的廢宅麽?”
  何老頭道:“正是。敝主人將掃徑張燈,親候俠駕光臨。”
  郭長風聳聳肩,笑道:“這倒挺有意思,既不相識,也不知道名姓,偏偏又約在一座空屋廢宅裏見面你那主人好像料定我一定會去似的?”
  何老頭道: “敝主人對郭大俠仰慕已久,此次掬誠肅請,實固有一樁大事,欲求郭大俠鼎力相助。”
  郭長風道:“噢?是什麽大事?”
  何老頭道:“此事關係太大,內中詳情,衹能留待敝主人親自與郭大俠面談,老奴不敢預泄。”
  郭長風笑道:“可是,我除了醇酒美女之外,別無所長,你傢主人找我幫忙,衹怕是找惜人了。”
  何老頭道:“敝主人卻認為,舉目當世,除了郭大俠,再無第二個人有這份能力,正因為如此纔命老奴夫婦專程懇邀,務必求郭大快屈駕一晤。”
  郭長風道:“他既然這樣瞧得起我,為什麽不肯親自來一道,反而要我去見他?”
  何老頭忙道:“這一點,郭大俠千萬別誤會,衹因近月來,金陵城中高人云集,都是為了要見郭大俠,敝主人實有不得已的苦衷,未便在城中露面。”
  郭長風聳聳肩,道:“看來你傢主人竟是位神秘人物嘛,衝着這份好奇心,我倒真想見見他……”
  何老頭接口道:“郭大俠若應允相見,非僅敝主人深感榮幸,老奴夫婦也同領盛情。”
  郭長風道:“不過,咱們話可說在前頭,見面歸見面,這並不表示我能幫他什麽忙。”
  何老頭說道:“這是自然。老奴僅代敝主人先致谢意,明日午夜,潔樽敬候俠駕。”
  郭長風抖抖衣衫,站起身來,笑道:“潔樽倒不必,酒最好多準備些。”
  話落,舉步跨出了大廳。
  何老頭一面欠身相送,一面叮嚀道:“郭大俠別忘了,明日午夜,南門外張傢大院……”
  郭長風沒有回答,身影已消失在沉沉夜色中。
  許久,老婆婆纔輕籲一口氣,說道:“皇天不負苦心人,咱們總算把他迫出來了。”
  伺老頭卻搖搖頭道:“先別高興得太早,咱們能想到這個主意,人傢也會想到,尤其是‘花蜂’柳寒山,更不能不肪。”
  老婆婆道:“你以為柳寒山真會替紅石堡出力嗎?”
  何老頭道:“那廝為了貪圖‘子母金丹’,很可能跟紅石堡合作。”
  老婆婆哼道:“他若真敢跟咱們作對,那就是自尋死路了,咱們就算不敢對付紅石堡,難道還不敢對付他姓柳的?”
  何老頭道:“話雖不錯,但在大局未定之前,最好不要打草驚蛇,咱們衹須設法絆住他,不讓他在明日午夜前跟郭長風見面,以後就不必擔心了。”
  老婆婆道:“好!你去嚮主人報訊,城裏的事交給我,老婆子自有對付柳寒山的辦法。”
  何老頭道:“不僅是柳寒山,其他各路來意不明的人,都需嚴密防備,這地方已經不能再留,必須立刻撤走,把力量佈置在城南一帶……”
  老婆婆揮手道:“我知道,誤不了事的,你衹管辦你的去吧!”
  張傢大院就在南門外鄰近雨花臺不遠處,滿院蒼鬆,繞着一座百年古屋。
  古屋共有五進,都是紅磚砌成的瓦房,如今,房屋已有部分倒塌,那雕花漆彩的門窗,更是破爛不堪,滿目蛛絲鼠糞,庭前野草叢生,顯得既荒涼,又陰森。
  這地方,別說夜晚無人敢去,即使在白天,也是一片寥寂,人跡罕至。
  可是,今夜卻不同了。
  石階上的青苔,已經洗刷得幹幹淨淨,由大門通往前院正屋的小徑,也鋪上了一層層的細沙,兩側野草全部鏟去,連沿路的樹枝,都已修剪整齊。
  整座前院,打掃一新,門窗都經過修補,而且重新糊了窗紙,配上檐幃。
  離午夜還有大半個時辰,何老頭已經掌着燈籠,在大院門口等着了。
  他還是那身裝束,還是那副蠻不在乎的神情,還是滿臉和善的微笑。
  何老頭舉燈相迎,低問道:“郭大俠衹有一個人來?”
  郭長風道:“難道你傢主人還約了別人?”
  何老頭忙道:“不!敞主人衹邀請了郭大俠一位客人,因為今夜之會,事關重大,實在不願再有外人窺探,老奴恐郭大俠帶着朋友同來,所以問一問。”
  郭長風笑道:“你是怕我約朋友來白吃?”
  何老頭道:“老奴擔心發生誤會。”
  郭長風笑着拍拍他的肩,低聲道:“放心吧!我衹有身上帶錢的時候,纔有朋友,今夜正好囊空如洗,朋友們早就躲得遠遠的了。”
  何老頭似乎仍不放心,舉起燈籠嚮四周照了一遍,纔掩上大門,領着郭長風嚮前院走去。
  前院正量檐幃低垂,門窗緊閉,看不見燈光,也不聞人聲。
  何老頭在屋檐前停了下來,側身肅容道:“郭大俠請進。”
  郭長風道:“你傢主人呢?”
  何老頭道:“正在屋中恭候。”
  郭長風微微皺眉,道:“這種待客的方法,不嫌太冷淡些嗎?”
  何老頭欠身道:“荒宅簡陋,人手欠缺,請郭大俠多原諒。”
  郭長風笑了笑,道:“話倒是實話,既來之,則安之。主人不剋分身,客人衹好自己進去了。”
  口裏說着,人已拾級而上,推開屋門,跨了進去。
  門開處,眼前頓時一亮。
  原來屋裏不僅點着燈,而且有七八名黑衣人正肅立而待。
  這些人全都穿着同樣的黑袍,戴着同樣的黑色頭罩,分列左右兩側,不言不動,衹用冷峻的目光,凝視着郭長風。
  房屋正中,擺着一張長桌案,桌前衹有一把椅子,除此之外,別無陳設。
  郭長風聳聳肩,道:“這倒好,一個客人,卻有八位主人,敢情今天是準備‘羅漢請觀音’啦!”
  八個黑衣人默然不答,身後房門卻“砰”的一聲掩閉起來。
  郭長風回顧了一跟,笑道:“諸位,大傢都不是小孩子了,何必還玩捉迷藏遊戲呢?”
  左首第一個黑衣人冷冷道:“咱們並不想跟閣下捉迷藏。”
  郭長風拱手笑道:“閣下最先開口,大約就是此地的主人了?”
  那人不答,站在他身邊第二個黑衣人卻接口道:“你猜錯了,咱們都是主人。”
  郭長風道:“但總有一位主持的,不然,我這客人究竟該對誰說話呢?”
  左首第三名黑衣人應道:“無論對誰說話,全都是一樣。”
  郭長風笑笑道:“諸位這樣輪流發言,是否怕被人聽出了口音,識破身分?”
  第四個黑衣人道:“你衹須知道咱們是主人身分便夠,其他何須多問。”
  說到這兒,左邊四個黑衣人都已經輪流說過一次話,剩下右邊四人,尚未開過口。
  郭長風對右首第一個黑衣人笑了笑,道:“這一次,大約該輪到老兄發言了。請問,咱們可以坐下來再談嗎?”
  那人一指桌前椅子,道:“請坐。”
  郭長風道:“可是,這兒衹有一把椅子,我若坐了,諸位豈不都得站着?”
  左首第二人答道:“這是咱們的事,不勞閣下操心。”
  郭長風道:“大傢都沒有座位,卻讓我一個人坐,這樣有些不好意思。”
  第三名黑衣人道:“閣下遠來是客,自然該讓客人坐。”
  郭長風露齒一笑,道:“既然諸位如此謙讓,我就不客氣啦!”
  說着,走到那僅有的椅子前面,一屁股坐了下去。
  剛坐下,他就發覺上當了。
  敢情那椅子又冷又硬,竟是精鋼鑄造的。
  而且,就在他身子坐落時,突然“錚!錚!”連響,腳踝和腰部,已被三衹鋼環緊緊扣住……
  換句話說,除了雙手以外,他整個身體,已被機關鎖在鋼椅上,再也動彈不得了。
  郭長風心裏雖然吃驚,臉上仍帶着微笑,攤開雙手,說道:“諸位,這算什麽意思?”
  右首最後一個黑衣人沉聲道:“說實話,你究竟是不是‘魔手’郭長風?”
  郭長風道:“難道你們認為我是假冒的?”
  那人冷哼道:“如果你是假冒的,現在承認還來得及,再遲就後悔莫及了。”
  郭長風道:“我是道道地地的郭長風,貨真價實,如假包換。”
  那人道:“好!”
  聲落,腳下疾退三步,同時解開黑袍前襟,露出一排革製刀囊。
  革囊中,整整齊齊插着二十四支柳葉飛刀。
  其餘黑衣人也迅速散開,退到不同的方位,紛紛解開衣襟,露出隨身革囊。
  八個人各站一方,囊中暗器也無一相同,有柳葉飛刀,連環弩,三棱鏢,甩手箭,黃蜂針,毒蒺藜,鐵蓮子……
  左首第一個黑衣人的暗器最特別,表面看,那衹是十二枚如意金錢鏢,大小形式都和普通金錢鏢投有什麽不同,然而,其中有兩枚,竟是純金打造的。
  兩枚小小金鏢,雖然說不上多珍貴,但他在十二枚暗器中雜入兩枚純金製品,卻不知用心何在?
  郭長風大聲道:“各位,可不能謀財害命呀!我身上一文錢也沒有……”
  話猶未完,桌上油燈突然熄滅。
  衹聽“颼颼”連響,四面八方同時響起一連串強勁的破空之聲……
  勁風縱橫飛掠,充斥全屋,也截斷了郭長風的話聲。
  好半響,破空之聲靜止,房內一片沉寂。
  黑暗中有人輕喝道:“亮燈!”
  “刷”!
  火光一閃,油燈復明,八個黑衣人都不約而同發出驚呼。
  衹見郭長風仍然好好坐在鋼椅上,神態自若,毫無異狀,椅前長桌上面,卻整整齊齊排列着二十四把柳葉飛刀,十二衹三棱鏢和甩手箭,以及成堆的連環弩,黃蜂針,毒蒺藜,鐵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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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這些暗器,不但陳列整齊,而且分門別類,一件不少,就像出售暗器的店鋪,在這兒設了個“樣品櫃臺”。
  其中衹有一種與原數不符
  就是那十二枚如意金錢鏢,僅十枚陳列在桌上,另外兩枚純金製的卻不見了。
  八名黑衣人異口同聲道:“魔手神技,果然名不虛傳,佩服!佩服!”
  郭長風搖頭說道:“別佩服啦,這種待客的方法,真教人吃不消,喏!東西全在這兒,諸位自己來認領吧,我可要告辭了。”
  說着,伸伸腰,站了起來。
  不知什麽時候,椅上那三道鋼箍竟已全被解開。
  八名黑衣人一齊欠身,道:“郭大俠,請留步。”
  郭長風道: “怎麽!靶也練完了,難道諸位還覺得不過癮?”
  左首第一個黑衣人道:“咱們不識郭大俠金面,為了辨別真假,多有冒犯,還望郭大俠原諒。”
  郭長風道:“你們把人鎖在鐵椅子上,四面圍住用暗器攢射,以這種手段來辨別真假,未免太過分了吧?”
  那人道:“咱們也知道這樣稍嫌過分,但若不如此,就無法領教郭大俠的魔手神技了。”
  郭長風冷冷一哂,道:“天下會接暗器的人,並非郭某一個,你們怎麽知道我是真是假?”
  那人道:“天下會接暗器的人雖然很多,卻無人能同時接住八種不同暗器,即使能,也决不會如此從容,而且”
  郭長風道:“而且什麽?”
  那人輕輕一笑,道:“能夠在這麽多暗器中,分辨出質料的貴賤,及時將兩枚純金金錢鏢收藏起來的,衹有郭大俠纔辦得到。”
  郭長風不禁臉紅了,仰面笑道:“我被你們當靶子射了半天,就算收點壓驚費,難道不應該?”
  那人道: “應該!應該!不僅應該,咱們還準備了美酒,為郭大俠壓驚。”
  舉手一揮,其餘七名黑衣人立即魚貫退了出去。
  不片刻,何老頭推門而人,將桌子收拾幹淨,另換了兩把交椅,並且搬來許多精緻的酒萊。
  菜很豐盛,酒並不多,僅小小兩衹磁罐,當何老頭拍開罐口泥封,登時滿室薫風,異香撲鼻。
  郭長風脫口大贊道:“啊!好酒!好酒!”
  黑衣人延客入座,自己仍然帶着黑布頭罩,掩住本來面目。
  桌上佳餚羅列,杯筷卻衹有一副。
  郭長風笑道:“主客合用一副杯筷,恐怕不大方便吧?”
  黑衣人道:“對不起,在下不會喝酒,郭大俠請自用,不必客氣。”
  郭長風道:“不喝酒吃點菜也行,總沒有客人吃喝,主人在旁看着的道理。”
  黑衣人說道:“在下終身茹素,不沾葷腥,這些酒菜,都是特地為郭大俠預備的。”
  郭長風道:“這麽說,閣下是出傢人了?”
  黑衣人搖頭道:“不!在下是胎裏素,並未出傢。”
  郭長風道:“那麽,請把頭罩取下來,咱們面對面說說話,可以嗎?”
  黑衣人又搖搖頭,道:“這一點,也請郭大俠多原諒,在下有不得已的苦衷,此時還不便以真面目相見。”
  郭長風雙手一攤,苦笑道:“看來咱們竟是話不投機啦!”
  何老頭忙道:“我傢主人身世坎坷,十餘年來隱姓埋名。從未以真面目示人。郭大俠如懷疑酒萊不潔,老奴願代主人先嘗。”
  郭長風笑道:“我倒不在乎酒裏有沒有毒,衹是不喜歡一個人喝悶酒。”
  何老頭道:“老奴本可陪郭大俠喝幾杯,但此酒得來不易,非平常佳釀可比,若被老奴分享,未免太可惜。”
  郭長風微微一笑,道:“是嗎?真有那麽珍貴?”
  說着,舉杯一飲而盡。
  酒液入喉,果然是滿口生津,香醇無比。
  郭長風噴噴贊道:“啊!這是洛陽金傢麯坊的‘千裏香’,而且是窖藏二十年以上的珍品。”
  何老頭微微笑道:“一點也不錯,郭大俠的確不愧酒中神仙。”
  郭長風道:“可是,洛陽金傢麯坊,七年前已毀子大火,這酒市存有限,想必價值不低?”
  伺老頭道:“據說此酒市存不到五十罐,自從金傢麯坊被焚,已成無價之寶。傢主人知道郭大俠善飲,費盡心力,纔搜購到這兩小罐,足足花了千兩紋銀。”
  郭長風撫掌道:“如此美酒,就算毒死了也值得。”
  伸手奪過酒罐,竟口對口的,大喝起來。
  那黑衣人似乎對郭長風這種“牛飲”的方式深感驚異,愕然瞠目而視,不覺呆了。
  郭長風一口氣喝了大半罐,抹抹嘴唇道:“痛快!痛快!”
  黑衣人好奇地問道:“郭大俠如此豪飲,難道不怕喝醉嗎?”
  郭長風笑道:“人生難得幾回醉,有此好酒,醉又何妨?不過,閣下請放心,今夜我是不會喝醉的。”
  黑衣人道:“為什麽?”
  郭長風道:“俗話說得好:‘青酒紅人臉,財帛動人心’。閣下千金換酒,必有緣故,我若一醉不醒,豈非辜負了閣下夤夜相召的盛情。”
  黑衣人一怔,竟為之語塞。
  郭長風又喝了一口酒,笑道:“其實,這也沒有什麽難為情的,咱們素不相識,你憑什麽要白請我喝酒?我既然叨擾你的酒菜款待,總得知道主人請客的原因,否則,咱們豈不都變成糊塗蟲了?”
  黑衣人略作沉吟,點頭道:“郭大俠快人快語,在下也無須否認了。實不相瞞,今夜邀請郭大俠到這兒來,的確是有事相求。”
  郭長風道:“不知是什麽事?我能不能幫得上忙?”
  黑衣人道:“這件事,不僅關係在下的生死,更涉及一樁武林秘辛,除郭大快之外,別人即使有此力量,也絶不會答應相助,在下考慮了很久,纔决定求見郭大俠。”
  郭長風道:“你怎麽知道我就會答應呢?”
  黑衣人沉聲說道:“因為,郭大俠與當事雙方,皆無恩怨瓜葛,一嚮是行道江湖,都是扶弱鋤強,不畏權勢,不計毀譽,而且……”
  郭長風連忙搖手笑道:“好了!好了!你最好不要亂給我高帽子戴,我究竟是塊什麽材料,自己清楚得很。”
  黑衣人道:“在下言出由衷,並非諂諛之詞。”
  郭長風笑道:“如果你真把我看作行俠仗義的人物,那就錯了,老實告訴你吧,我既不行俠,也不仗義,衹不過是個酒鬼浪子而已,當年在江湖之中,更是一名職業殺手,你若不信,盡可去打聽……”
  黑衣人接口道:“關子郭大俠當年的為人行事,在下早已仔細打聽過了,正因如此,纔想請郭大俠相助。”
  郭長風笑笑道:“難道你也想請我去殺人?”
  黑衣人道:“正是。”
  郭長風微微一怔,道:“這是真話?還是說着好玩的?”
  黑衣人道:“自然是真話。”
  郭長風默然片刻,不覺失笑,說道:“你們千方百計尋我,原來就是為了這一件事?”
  黑衣人頷首道:“一點也不錯。衹要郭大俠答應,無論多少代價,在下都願意照付。”
  郭長風想了想,道:“如果你們沒有找到我,準備怎麽辦?”
  黑衣人道:“咱們决心搜遍金陵,一定要找到郭大俠,萬一無法找到,或者郭大俠堅持不肯答應,迫子無奈,衹好另請他人,總之,咱們已决心破釜沉舟,非殺他不可。”
  郭長風道:“聽口氣,你和那人之間,竟是仇恨深重,無法化解的了?”
  黑衣人咬牙切齒道:“不錯,我和他仇比海深,恨比山重,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郭長風接口道:“據我猜想,你那位仇傢的武功一定非常高強,勢力一定很大,否則,你自己盡可尋他報仇,根本不必另求他人。”
  黑衣人點點頭,道:“郭大俠猜得根對,那廝不僅武功高強,而且是當今武林中一方大豪。”
  郭長風輕問道:“他是誰?”
  黑衣人道:“他”
  何老頭在旁邊忽然幹咳了一聲:“嗯吭!”
  黑衣人連忙改口道:“我不能輕易說出他的姓名,除非郭大俠先答應接受委托,願意替我報仇。”
  郭長風望望何老頭,微笑道:“那麽,你們之間結仇的經過,是否能夠告訴我呢?”
  黑衣人道:“我衹能說他與我有不共戴天的深仇,至子詳細經過,希望郭大俠不必追問。”
  郭長風道:“這倒真令人為難了。我不知道你是誰,也不知道他是誰,更不知道你們結仇的經過,怎好糊裏糊塗就答應去替你殺人?”
  黑衣人道:“依照江湖規矩,職業殺手受雇殺人,都是衹問代價高低,並不需要知道大多內情。”
  郭長風說道:“可是,代價必須根據對方的身分,地位,以及下手時的難易而定,像這樣事事諱莫如探,怎麽能夠决定代價?”
  黑衣人道:“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衹要郭大俠開口,我决不會說半個‘不’宇。”
  郭長風道:“這話當真?你不怕我獅子大開口?”
  黑衣人道:“請說吧!但求能報仇雪恨,縱然傾傢蕩産,也在所不惜。”
  郭長風聳聳肩笑道:“一個人命裏註定要發財,真是山也擋不住。唔!我得仔細想想,別把機會錯過了。”
  一面自言自語,一面猛灌了兩大口酒,閉上眼睛,沉思起來。
  足有半盞熱茶之久,郭長風纔緩緩伸出一個指頭,說道:“初次交易,我也不好意思過分敲竹杠,就算這個數目吧!”
  黑衣人道:“一萬兩銀子?”
  郭長風搖搖頭道:“十萬。先付半數作為訂金,其餘的,事成之後一次付清。”
  何老頭脫口道:“郭大俠你……”
  黑衣人擺了擺手,說道:“老何,不要多嘴,就照郭大俠的吩咐,去把銀票取來。”
  何老頭話到口邊,又忍了回去,嘆口氣,轉身欲走。
  郭長風忽然道:“慢一點,我的話還沒有說完。”
  何老頭道:“你還有什麽話說?”
  郭長風道:“我一嚮辦事,有兩個小行規,不知道你們打聽過沒有?”
  黑衣人道:“郭大俠請說。”
  郭長風緩緩道:“第一,價款一定要付現銀,不收銀票。我對那白紙上寫黑字的玩意兒沒有興趣。”
  黑衣人遲疑了一下,道:“好!我答應你。十二個時辰內當面付現。”
  郭長風道:“第二,必須照我的往例,實行‘比價增酬’。”
  黑衣人一怔,問道:“何謂‘比價增酬’?”
  郭長風道:“我雖是職業殺手,卻從來不幹暗箭傷人的事。換句話說,你給了我多少報酬?委托我去殺誰?限期多久辦妥?這些消息,我都要事先通知對方。”
  黑衣人失聲道:“這怎麽行?你把消息告訴了對方,對方必定會戒備防範,豈不是無法下手了嗎?”
  郭長風微微一笑,道:“如何防範?那是他的事,能不能下手?卻是我的事。我若沒有把握,怎會把消息告訴他。”
  黑衣人道:“可是,你這樣做又有什麽目的呢?”
  郭長風道:“目的很簡單,我是想知道他願不願童付比你更高的報酬。”
  黑衣人問道:“如果他願意,又怎麽辦?”
  郭長風道:“如果他出的代價比你高,我衹好暫緩下手,不過,我也同樣會把消息通知你,等你增加報酬,我再通知他……最後,看誰的報酬最高,纔决定下手不下手。這就叫做‘比價增酬’。”
  黑衣人道:“說了半天,原來你是拿這件事當作斂財的機會?”
  郭長風道:“職業殺手受雇殺人,本來都是衹問代價高低嘛。”
  黑衣人怒道:“但你先接受我的雇用,就不該把消息泄漏給對方,這是最起碼的職業道德。”
  郭長風聳聳肩,道:“我覺得沒有什麽不應該,你既然要雇用職業殺手去殺人,最起碼的條件,就得有錢,如果錢沒有對方多,就該對方雇人來殺你了。”
  黑衣人霍地站起身來,大聲說道:“你”
  郭長風搖手笑道:“別生氣,生意不成人情在,好在咱們衹是說說,尚未正式成交,假如你覺得不情願,還來得及另請高明,我既沒有拿你的訂金,也不知道你的姓名來歷,决不會壞你的大事。”
  黑衣人氣得哼了兩聲,“砰”的一下,又坐回椅中。
  郭長風卻站了起來,輕籲道:“多謝美酒款待,叨領盛情,竟無以為報,對不起,告辭了。”
  黑衣人突然問道:“那五萬兩銀子訂金,明天送到什麽地方交款?”
  郭長風詫異道:“怎麽?又改變主意啦?”
  黑衣人冷冷道:“我從來沒有改變過主意。不過,訂金付清以後,三個月內,我要仇人的首級。”
  郭長風道:“那得看你的仇人是誰?離這兒遠不遠?”
  黑衣人道:“並不太遠,他就住在襄陽府西邊的‘寂寞山莊’……”
  郭長風矍然變色,道:“你是說‘無敵飛環’林襄陽?”
  黑衣人道:“不錯,正是林元暉老匹夫。怎麽樣?郭大俠有些畏懼他?”
  郭長風笑笑,道:“倒不是畏懼,我是覺得很意外,聽說那林元暉威鎮荊襄,頗有俠名……”
  黑衣人接口道:“其實,卻是一頭披了人皮的畜牲。”
  郭長風道:“人也好,畜牲也好,都跟我不相幹,我衹關心他有投有錢?肯不肯花錢消災?”
  黑衣人冷哼道:“林元暉有錢有勢,或許他會出十五萬至二十萬兩銀子,買回他一條狗命,但是,他也可能先下手為強,使你一文錢也賺不到。”
  郭長風笑道:“這一點我自會當心,不勞囑咐。”
  黑衣人道:“我還有一件東西,托你帶給林元暉,見了這東西,也許他肯多出些銀子。”
  說着,從黑袍內取出一個小布袋,拋給了郭長風。
  那布袋寬約半尺,四邊用絲綫密密縫住,質地輕柔,更散發着一股淡淡香味。
  郭長風拿在手裏掂了掂,笑道:“看來是蠻珍貴的,不知能值多少錢?”
  黑衣人道:“對林元暉來說,這是無價之寶,郭大快千萬要收藏妥當,不可失落。”
  郭長風點點頭,道:“好!希望你們在明天午夜以前,能把五萬兩現銀,送到洪記面店,收到訂金,我就動身去襄陽府……”
  頓了頓,又道:“不過,咱們今後若要見面,應該如何聯絡?”
  黑衣人道:“郭大俠儘管動身,抵達襄陽府時,衹要記住投宿城中‘七賢樓’客棧,咱們自會趕去相見。”
  郭長風道:“七賢樓客棧在襄陽哪條街上?好找麽?”
  黑衣人道:“請放心。那是襄陽城裏首屈一指的大字號,襄陽一帶,沒有不知道的。咱們自會計算你的行程,預先訂好上等房等候。”。
  郭長風笑道:“最好也能準備幾罐好酒,那就更妙了。”
  黑衣人冷冷道:“這些都沒有問題。可是,我要提醒郭大俠一句話,途中務必謹慎,千萬不要泄漏風聲,須知那林元暉不是好對付的人物。”
  郭長風含笑頷首道:“當然,他若容易對付,就不值十萬兩銀子身價啦!”
  黑衣人道:“林元暉的奪命金環號稱無敵,郭大俠最好不要太小看它……”
  郭長風道:“你衹管準備好銀子,其他都是我的事。時候不早,我得走了。”
  說着,將小布袋揣進懷裏,卻順手抄起還沒喝完的半罐“千裏香”,搖搖晃晃,走了出去。
  伺老頭欠身說道:“老奴送郭大俠一程。”
  郭長風擺擺手,道:“不必了,我還沒有醉,還認識路!”
  黑衣人既未輓留,也沒有起身相送,衹用冷峻的目光,疑視着郭長風的背影。
  直到郭長風業已走遠了,纔輕籲了一口氣,喃喃地說道:“咱們會不會找錯人了?”
  伺老頭道:“不會的,除了郭長風別人决沒有這麽高明的身手,何況……”
  黑衣人搖頭道:“可是我總覺得,此人雖然嗜酒好色,並不像是個殺人不眨眼的職業殺手。”
  何老頭道:“據老奴所知,當年郭長風出道時,的確專幹受雇殺人的勾當,因為身手高強,不出數年,便名震江湖,栽在他手中的武林高人,不下二十名之多,但是,三年前,忽然匿跡退隱,沒有再在江湖走動。”
  黑衣人輕“哦”一聲,道:“他年紀並不大,為什麽會忽然退隱呢?”
  何老頭道:“真正原因,老奴也不知道,但以常情推想,一個以殺人為業的人,總無法過安定日子,為了避仇,難免要躲躲藏藏。”
  黑衣人默然片刻,又問:“你看郭長風會不會是林元暉的對手?”
  何老頭道:“若論他們的武功強弱,老奴不敢妄斷。不過,老奴深信郭長風一定履踐諾言,而且,自從他出道以來,就從未失過手。”
  黑衣人說道:“我卻覺得,不能過分相信他,由現在開始,咱們必須在暗中監視他的行動,一切安排佈置,你要多多費心。”
  何老頭道:“老奴遵命。”
  黑衣人站起身子,道:“明天將五萬兩銀子送去,同時通知襄陽分號,立刻籌集現金,咱們要不惜代價,非買下姓林的首級不可……”
  五萬兩銀子不是個小數目,即使百兩一錠的大元寶。也得整整五百錠,堆起來比人還高。
  何老頭為了掩人耳目,把銀子分裝在五輛獨輪車上,每車兩口銀箱,六袋面粉,遮蓋得天衣無縫,午夜前,都陸續運到了“洪記面店”。
  面粉送進面店,本是天經地義的事,誰也不會註意。
  可是這些行動,卻沒有瞞過巷口小樓上那幾條銳利的目光。
  小樓就在巷子轉角處,恰好與“洪記面店”的店門遙遙相對。
  樓上漆黑無光,卻有四個人並肩坐在黑暗中,正透過小窗空隙,註視着“洪記面店”的動靜。
  右邊三位錦袍老人,正是紅石堡主秦天祥,太極門長老“百步神拳”應飛,以及洞庭君山麒麟寨主郝金堂。
  右邊一名紅衣少年,卻是“花蜂”柳寒山。
  四人隱身暗樓,居高臨下,默默看着巷子裏的情形,誰也沒有開口。
  直到何老頭已將“貨物”交卸完畢,押着空車出了巷子,柳寒山纔輕輕問道:“三位老爺子,認識那個押車的老頭是誰嗎?”
  郝金堂道:“嗯!此人面熟得很。”
  應長老接口道:“他不就是那衹喝麵湯的鄉下夫婦麽……”
  柳寒山道:“不錯,正是那一對渾身土氣的鄉巴佬,誰又想得到一個窮得衹敢喝麵湯的糟老頭子,竟然拿得出三十袋面粉。”
  紅石堡主道: “他們本來就是莊稼農戶,收得幾袋麥面,賣給店傢,這也是很平常的事。”
  柳寒山搖頭道:“堡主看走眼了,人傢可是深藏不露的武林高人。”
  紅石堡主詫道:“你怎麽知道?”
  柳寒山笑道:“不瞞堡主說,昨天夜晚,小生曾和那老太婆照過面,那老太婆不僅一身輕功爐火純青,內傢功力也相當深厚,小生若非見機得早,險些栽了個大筋鬥……”
  郝、應二人駭然道:“噢?有這種事?”
  柳寒山陰惻惻道:“而且,據小生揣測,他們在金陵現身,衹怕還跟三位老爺子抱着同樣目的。”
  紅石堡主也吃了一驚,急道:“你是說,他們也在尋找郭長風?”
  柳寒山道:“非僅如此,照眼前情勢看來,他們可能已經搶先了一步。”
  紅石堡主道:“怎見得?”
  柳寒山壓低聲音道:“小生對這間面店,已派人暗中監視,前天晚上,老闆娘寶蓮曾經突然失蹤,直到黎明前纔匆匆返傢,昨天夜裏,小生發覺那老太婆在附近出現,立刻跟蹤追查,結果幾乎吃了大虧。今晚,這老頭又偷偷地運來五車面粉……種種跡象,足證他們與郭長風,業已有了聯繫。---
  紅石堡主道:“你既然發現這些可疑跡象,為什麽不早些通知咱們?”
  柳寒山聳聳肩,道:“小生承諾在五天內找到郭長風,今天才第三天,並未超過時限呀!”
  紅石堡主怒道;“你可知道?咱們一定要在別人之前找到郭長風……”
  郝金堂急忙勸道:“秦兄,事已如此,也不要責怪柳相公了,如能盡快找到郭長風,或許還來得及。”
  應長老也道:“這話不錯,現在什麽都不急着說,衹要找到郭長風,亡羊補牢,尚未為晚。”
  紅石堡主嘆了一口氣,道:“也衹好這樣想了。姓柳的,快說!咱們什麽時候才能見到郭長風?”
  柳寒山道:“要見郭長風不難,但有一句話,必須事先申明。”
  紅石堡主沉聲道:“你還有什麽嚕蘇?”
  柳寒山道:“小生衹負責找到郭長風,至子見面以後的事,卻不在小生職責之內。”
  虹石堡主叱道:“不用你申明,衹要見到了郭長風,你儘管滾得越遠越好!”
  柳寒山道:“可是,堡主答應的‘子母金丹’……”
  紅石堡主道:“當然給你,難道你還怕老夫會抵賴不成?”
  柳寒山站起身來,深深作了一個揖,說道:“小生先謝謝堡主的厚賜,就此告退。”
  紅石堡主一伸手,道:“慢着,郭長風在什麽地方?”
  柳寒山微微一笑,說道:“堡主請看,那個剛由洪記面店出來的人,就是郭長風。”
  三人回望窗外,果然看見店門已重新啓開,一盞燈引出兩個人影。
  前面是個青衣漢子,頭戴闊邊範陽笠帽,寬寬的帽沿,遮去大半個面龐,肩後背着包裹,好像準備出遠門的樣子。
  後面掌燈相送的,正是寶蓮。
  兩人站在門前,低聲說着話,看看情形。寶蓮正依依不捨,殷勤叮囑着歸期。
  應長老輕嘆道:“人言郭長風貪酒好色,果然不錯,原來他和這俏寡婦真的有一手。”
  柳寒山笑道:“老爺子現在總算明白了,如果沒有一手,牛肉面怎會賣二十兩銀子?”
  郝金堂道:“他為什麽要離城遠行呢?”
  柳寒山慢吞吞道:“這就很耐人尋味啦!為了最近找他的人太多,想出去避避風頭?是剛纔收下三十袋面粉,對人傢有了什麽承諾?或許……”
  忽然住口沒有再往下說,因為那青衣漢子已經離開了洪記面店,獨自嚮巷口走去。
  寶蓮在門前癡立了片刻,也轉身回屋,掩閉了店門。
  郝金堂和應長老立即長身而起,低問道:“秦兄,是否要攔住他?”
  紅石堡主擺了擺手,說道:“別忙,咱們先跟蹤他一程,看看有沒有人在暗中窺伺。”
  郝金堂轉望柳寒山道:“柳相公也一同去嗎?”
  柳寒山搖頭道:“小生還有點瑣事,過些日子,再去紅石堡拜見吧!”
  三人無暇多問,匆匆下樓,尾隨着青衣漢子而去。
  ※ ※ ※
  紅石堡主等人去遠。柳寒山也緩步下了小樓。
  可是,他卻沒有離開這條陋巷,反而走嚮洪記面店,舉手在門上輕輕叩了三下。
  店裏低問道:“誰?”
  “是我,小強。”
  “門沒上栓,自己進來吧。”
  自稱“小強”的柳寒山輕輕閃身而入,順手插上了栓。
  店內一燈瑩瑩,櫃上高坐一人,正悠閑地喝着酒,竟是郭長風。
  兩人見面,居然像多年老友似的,絲毫投有驚訝的表情。
  郭長風招招手,道:“小強,辛苦了,快來喝兩盅,這可是道地‘千裏香’,有錢也不容易買到。”
  小強也不推辭,捧起磁罐就灌了一大口,抹抹嘴唇道:“唔!果然是好酒。”
  郭長風笑道:“好雖好,可惜衹剩這半罐了,還是我特地給你留着的,你可得省點兒喝。”
  “謝謝大哥。”
  小強貪婪地又喝了一口,道:“寶蓮呢?”
  郭長風道:“在房裏收拾東西哩。”
  小強道:“還收拾什麽?有了銀子,哪兒不好再買新的?”
  郭長風搖搖頭,道:“女人就是這毛病,衹要出遠門總要大包小件的帶着,恨不得連房子也江在背上。”
  小強道:“也難怪,這一次出門,不知什麽時候再能回來了。”
  郭長風道:“說得也對,剛纔二楞子臨走時,也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我真擔心被三個老討厭看出破綻。”
  小強微笑道:“提起秦天祥他們,也算是老江湖了,想不到這次也上了當,看情形,不到明天晌午,他們是趕不回城的啦。”
  郭長風道:“這三個老討厭並不簡單,自從前天起,他們便分頭監視着‘小雲軒’,‘竹林小館’和‘李麻子小吃店’這幾處地方,半步不肯離開,咱們若不先支開他三個,一切計劃都無法實現。”
  小強道:“這件事,得謝謝‘花蜂’柳寒山,如非那小子盯得太緊,被姓吳的老太婆打了一掌,身負重傷,有他夾在中間,就沒有我的機會了。”
  郭長風點點頭,道:“不過,咱們的行動也得加快,天亮以前,你一定要送寶蓮她們離開金陵,千萬不能誤事。”
  小強道:“六哥放心吧,我黑蜘蛛什麽時候誤過事?”
  郭長風道:“但這次情形不同,除了紅石堡之外,金陵城中,還有許多黑白兩道高手,咱們的一舉一動,可能都有人窺伺。”
  小強曬道:“那些傢夥,就更不值一提了。”
  郭長風道:“小強,不要太自負,須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尤其那神秘黑衣人,更不可小看。”
  小強道:“你是說張傢大院那個黑衣人?”
  郭長風道:”正是。”
  小強詫異道:“他不是出錢的主顧嗎?難道還會跟咱們作對?”
  郭長風道:“我並沒有說他會跟咱們作對,但此人事事諱莫如深,內心似乎隱藏着許多不可告人的秘密,咱們對他,决不能太過信任。”
  小強道:“六哥指的是”
  郭長風道:“譬如,他始終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對自己的姓名、來歷,以及和林元暉結仇的原因,都不願透露片語衹字,他自稱身世坎坷,卻又好像擁有很多財富,而且,他手下另外七名黑衣人,莫不是武林罕見的暗器高手,那姓何的老管傢夫婦,更是身懷絶技之輩……
  這些事,哪一件不是充滿了詭秘?”
  小強道:“既然如此,六哥就不該接受他的委托。”
  郭長風道:“不!正因為這些事處處充滿詭秘,我纔同意接受他的委托。”
  小強道:“為什麽?”
  郭長風微微一笑,道:“冰凍三尺,非一日寒。他能出十萬兩銀子高價,雇人刺殺林元暉,我想,林元暉不會不知道他的來歷吧……”
  正說到這裏,寶蓮輓着一個大包袱走了出來,接口道:“你們在說誰呀?誰的來歷不知道?”
  小強連忙站起身來,笑道:“咱們正談到你呢,如今面店也不用開了,換個地方,現現成成的富婆,那時候,誰還知道你的來歷。”
  寶蓮偷偷望望郭長風,嘆口氣,說道:“唉!守着銀子守不着人,又有什麽意思?但凡有個依靠的人,我倒寧願過窮日子。……”
  郭長風假作沒有聽見,問道:“時候不早,該動身了,你的東西都收拾好了沒有?”
  寶蓮搖頭道:“我也不知道該帶些什麽,房裏還有兩口箱子,你替我看看,要不要一起帶去?”
  小強忙道:“我也去瞧瞧。”
  兩人進入後面的臥室,小強又低聲說道:“六哥,我跟你一塊兒到襄陽去,好嗎?”
  郭長風道:“不行,你要負責安頓這些女孩子,不能讓他們受到連累。”
  小強道:“我先把她們安頓妥當,然後再去襄陽找你,這總行了吧?”
  郭長風皺眉道:“又不是去遊山玩水,你幹嘛也要跟去湊熱鬧!”
  小強連連拱手,笑着道:“拜托啦,六哥,就當帶我去磨練磨練,開開眼界吧,也許有什麽瑣碎小事,我還可以替你跑跑腿。”
  郭長風沉吟了一下,道:“好吧,你一定要去,得依我兩件事。”
  小強笑道:“別說是兩件,兩百件也依。”〖OCR:大鼻鬼〗郭長風道:“第一,未得我的同意,决不能擅自進入‘寂寞山莊’。”
  小強點頭道:“行!沒有你的吩咐,我連它那大門也不看一眼。”
  郭長風又說道:“第二,咱們要假作互不相識,衹能夠我去見你,不許你來見我。”
  小強道:“假作不認識很容易,可是,咱們如果不聯絡。你怎麽知道在哪兒才能找到我呢?”
  郭長風道:“你可以住在城中的‘七賢樓客棧’,有事的時候,我自會跟你聯絡……”
  ※ ※ ※
  “七賢樓”,果然是襄陽府首屈一指的大字號。
  臨街兩層酒樓,飛檐雕欄,氣象萬千,足可擺下三十桌宴席。
  後面四進院落,全是清靜高稚的客房,粉壁朱廊,一塵不染。
  院子裏,屋窗下,種滿了一叢叢青翠欲滴的細竹。
  明窗雅園,修篁幽風,這鬧市中的客棧,竟然不沾一絲俗氣。
  或許是店主人對竹有所偏愛,傾慕“竹林七賢”的韻事,因此,取名為“七賢樓”。郭長風就坐在樓上靠後窗的小主桌前,自酌自飲,默默啜着酒。
  這座位很適中,既可分享酒樓的熱鬧,又能領略後院的幽靜,而且距樓梯口不遠,上下進出的酒客,都可一覽無遺。
  郭長風已經坐了不少時候,酒也喝得半醉了,仍然沒有起身的意思。
  因為他發覺,還有一個人比他坐得更久,酒喝得更多。
  那是一個須發斑白的老人,獨自坐在樓角一張最偏僻的座位上,看年紀,約莫五六十歲,形貌枯槁,衣着陳舊,神情顯得十分惶悴。
  儘管外貌衰老萎頓,眉宇間卻隱然透着威儀,衣着雖然陳舊,卻是極高貴的錫緞湘綉。
  尤其令人詫異的是,他分明跟酒樓中的夥計都很熟,卻零零獨坐一隅,自己拼命喝着悶酒,除了添酒上菜,夥計們都離他遠遠地,誰也不跟他說話,他也不理睬別人。
  許多食客上得樓來,都含着笑臉,嚮他點頭招呼,但是,老人卻視若無睹,連眼皮也沒有擡一下。
  他似乎很落寞,又好像很傲,雖然置身喧嚷的酒樓,竟如同被人們遺忘了一般。
  郭長風偷偷註視着他,忽然發現鄰桌兩個漢子,也跟自己抱着同樣目的。
  這兩人,都是錦衣華服,氣宇軒昂,隨身攜帶着兵刃鏢囊,一望而知,就是武林中人。
  兩人也在喝酒吃菜,卻很少交談,偶爾開口,音也很低,但目光始終不離老人左右。
  樓上食客絶大多數是商賈士紳,有的談笑生風,有的猜拳行令,也有商談生意的,也有點唱小麯的,大傢正興高采烈,誰也沒有留意這兩名漢子。
  衹有郭長風冷眼旁觀,心裏暗暗詫異,索性再添了一壺酒,淺啜慢酌,倒要看這兩人究竟有什麽企圖?
  不知不覺問,一壺酒又空了,兩名漢子仍然沒有進一步的舉動,那斑發老人卻巍顫顫地站起身來。
  他一起身,兩名漢子急忙低下了頭。
  斑發老人顯然醉了,搖搖晃晃走嚮樓梯口,竟忘了叫夥計結算酒萊錢。
  酒樓夥計居然也沒有嚮他要銀子,衹在樓梯口賠笑相送,道:“老爺子,好走啦,明天請再來坐。”
  斑發老人理也不理,徑自下樓而去。
  兩名漢子緊跟着也站起身來,其中一人立即快步下樓,尾隨老人出店,另一個急道:
  “夥計,算算賬。”
  兩人吃喝並不多,據郭長風私下估計,頂多一二兩銀子已足夠了。
  誰知夥計卻道:“總共七兩五錢。小的替你記在賬上,下一次一起算吧?”
  那人搖頭道:“不用了。”
  丟下一錠十兩重銀塊,匆匆出店而去。
  郭長風看得一怔,心想:這倒好,敢情“七賢樓”的酒菜,並不比“洪記面店”的牛肉面便宜多少?
  也衹有硬着頭皮挨一竹杠了。
  子是,也站了起來,招手道:“夥計,算算我這兒要多少錢?”
  夥計清點了盤盞,道:“一共是二兩四錢銀子。”
  郭長風已經掏出二十兩一錠元寶,聽了這話,不禁又是一怔,道:“你仔細看看,沒有算錯?”
  夥計笑道:“現成的幾樣酒萊賬,哪兒會算錯?您多喝了兩壺酒,所以略貴了些。”
  郭長風詫道:“這麽說,你們店裏的酒菜,竟有兩種價錢?”
  夥計道:“沒有啊!小店開業十多年,從來都是實價不二,童叟無欺的。”
  郭長風道:“既是實價,剛纔那位客人分明比我吃喝得少,為什麽收人傢七兩五錢銀子?”
  夥計愣了愣,忽然失笑道:“原來您誤會了,方纔那位客人,是付的兩桌酒賬。”
  郭長風道:“哪兩桌?”
  夥計道:“他們自己吃的一份,再加上那位老爺子的一份,兩桌一起付,自然要多些。”
  郭長風道:“可是,他們跟那位老人傢並不認識,為何要替他付賬?”
  夥計道:“誰說他們不認識?他們根本就是一傢人嘛!”
  郭長風道:“噢?怎會是一傢人?”
  夥計道:“您初到敝地,難怪不知道,剛纔付賬的兩位客人都是城外‘寂寞山莊’的護莊武師……”
  郭長風一驚,道:“那麽,那位老人傢又是誰?”
  夥計道:“他就是‘寂寞山莊’的莊主。”
  郭長風“砰”的一聲,又坐回椅上,喃喃自語道:“你是說……那一身舊衣的老人,就是名滿江湖的‘無敵飛環’林元暉?”
  夥計道:“一點也不錯,襄陽府的人,誰不認識他就是林莊主。”
  郭長風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雖沒見過“無敵飛環”林元暉,在江湖中,卻已久聞其名。
  據說林元暉出道甚早,自從十五年前,為了輓救武當派毀山覆滅的厄運,在“解劍池”
  畔,獨鬥“桐柏十惡”,一戰成名,贏得“林襄陽”的美譽,從此威震荊襄,名揚天下,成為白道中最受人尊重的一代大俠。
  當時林元暉還是個二十五六歲翩翩少年,算到現在,至多也不過纔四十出頭,正當壯年有為,怎麽竟會是一個如此衰老,如此頽廢的糟老頭呢?
  是什麽原因使他喪失了英風豪氣?
  甚至連容貌也改變了?
  像這樣一個贏弱蒼邁的人,想殺他,不過舉手之勞而已,黑衣人又何須煞費苦心,用十萬兩銀子高價,把自己從金陵請來?
  郭長風心裏疑雲叢生,順手把兩錠元寶交給夥計,問道:“那寂寞山莊在什麽地方?離這兒遠不遠?”
  夥計道:“不遠。出西門一直走,大約六七裏路,有一片桑樹林子,繞過林子就到了。”
  郭長風點點頭,轉身下樓。
  夥計叫道:“您纔吃了二兩四錢酒菜,用不着這許多銀子……”
  郭長風道:“多的存在櫃上,替我留一間清靜上房,今天晚上,我就住在你們店裏。”
  夥計一面應諾,一面又道:“您貴姓?”
  郭長風道:“姓郭。”
  夥計巴結地道:“郭爺早些回來,小的交代他們替您準備熱水……”
  郭長風沒再回答,舉步出店,徑嚮西門走去。
  這時天色已近傍晚,街上行人熙攘往來,早不見了林元暉的蹤影。
  郭長風直出西城,行約數裏,果然望見一片桑樹林,林外竹籬圍繞,占地甚大,估計桑樹總在千株左右。
  繞過桑園,迎面一座小山,莊院就建在小山頂上。
  郭長風縱目遠眺,不禁有些失望。
  這座名滿江湖的“寂寞山莊”,顯然不如想象中雄偉。
  一條石板鋪成的山路,婉蜒直達山頂,莊門前有塊廣場,業已長滿了野草,場中旗桿,衹剩下半截,鐵鑄的莊門,也已銹漬斑剝,半倒半掩,墻上既無刁鬥,門前也不見守衛,一眼望進去,燈光寥落,人影全無,顯得既冷清,又荒涼。
  唯一尚稱完好的,是山路盡頭那塊大石,石上刻着七個大字:“自古英雄皆寂寞”。
  石是堅硬的青石,字跡更鐵畫銀勾,蒼勁有力,且是以內傢金鋼指力刻成的。
  這就是當年威震荊襄的“寂寞山莊”?
  到如今,竟然破落到這步田地?
  郭長風打算進莊去采探一番,見了這般景況,不覺感慨萬千,興味索然,搖搖頭,又折返舊路。
  回到城中,已是萬傢燈火。
  目睹街市皆繁華,再想到寂寞山莊的蕭瑟,郭長風的酒癮又發了。
  當他一腳踏進“七賢樓”的大門,那名夥計立刻迎了過來,笑着道:“郭爺,這麽快就回來啦?房間已經替您準備好了,在第四進院子,是小店裏最好的一間客房……”
  郭長風道:“很好,再給我弄點酒萊,送到房間裏來。”
  夥計忙道:“郭爺先請回房盥洗休息,小的這就替您送去。”
  接着,又嚮另外一名照管內院客房的夥計叮囑道:“這位就是從金陵來的郭爺,住第四進特一號上房,你務須要小心侍候。”
  郭長風詫道:“你怎麽知道我剛從金陵來?”
  那夥計道:“小的本來不知道,是掌櫃說的。”
  郭長風道:“我跟你們掌櫃,並不認識?”
  那夥計笑道:“因為郭爺的房間,已經有人替你先訂好了,而且預付了費用,剛纔小的送銀子去櫃上存放,纔聽掌櫃說起,那二十兩銀子稍等便會退還你。”
  郭長風哦了一聲,道:“他姓什麽?什麽時候來訂的房間?”
  那夥計道:“這個……小的也不太清楚,恐怕得問掌櫃纔知道。”
  郭長風點點頭,道:“等一會,請你們掌櫃到後院來一趟。”
  ※ ※ ※
  那夥計的話,一點也沒有吹噓。
  後院上房庭院幽深,緑窗擁翠,另成格局,的確是“七賢樓”客棧最好一間客房。
  嚴格說起來,已經不能算是“一間客房”,因為這是一整棟精緻的小瓦屋,裏面又分為二明一暗三間小室,一間臥室,一嚮客廳,還有一間小巧的書房。
  更難得的是,院子裏別無其他客房,衹須把園門一關,便與前面三進院落隔絶,閑雜人决不會闖進來。
  郭長風四周打量了一遍,笑道:“這種客房,租金一定不便宜吧?”
  夥計道:“不錯,這是特等套房,每天租費,得需十兩銀子。”
  郭長風伸伸舌頭道:“不知我那位朋友,替我預付了多少費用?夠住幾天?”
  夥計笑道:“郭爺放心吧。掌櫃的已經吩咐過了,衹要郭爺住在小店,一切費用,分文不收,小店自會跟老福記錢莊結算。”
  郭長風道:“哦?老福記錢莊肯替我付賬?”
  夥計道:“這間客房本來就是老福記錢莊替你訂的,難道郭爺真不知道?”
  郭長風忙道:“不!我當然知道。衹是沒想到他們會訂這麽貴的房間,其實,我單身一個人,住這麽一整座院子,未免太浪費了。”
  夥計道:“郭爺太客氣,誰不知道老福記錢莊是大江南北首屈一指的殷實字號,郭爺認識這種有錢的朋友,還用得着替他省錢嗎?”
  郭長風微笑道:“話不是這麽說,朋友難得交到,能夠省一點,總該替朋友着想。”
  夥計笑道:“郭爺真是夠朋友。小的替你準備好了熱水,郭爺先洗個澡,酒萊也就送來了。”
  郭長風不便再探問下去,衹好點點頭,入房盥洗。
  在沐浴盥洗的時候,不禁暗處思索道:我的行蹤,衹有黑衣人知道,這老福記錢莊,想必跟黑衣人有某種關係,等一會見到客棧掌櫃,倒要好好探詢一下老福記錢莊的情形……
  正想着,外間忽然有叩門的聲音。
  郭長風衹當是夥計送酒萊宋,漫聲應道:“放在客廳的桌子上吧,我正在洗澡!”
  等他洗好澡,僅穿了一條短袴,赤膊着上身開門出來,卻發現客廳內除了酒菜之外,還坐着一位不速之客。
  那人頭戴黑罩,身着黑袍,赫然竟是在張傢大院會晤過的神秘黑衣人。
  郭長風驀然一怔,不由大笑道:“閣下真不愧消息靈通,如果要玩捉迷藏,我一定甘拜下風……”
  黑衣人眼神冷峻,卻無絲毫笑意,把頭一轉,側着臉道:“郭大俠請先穿好衣服,咱們再說話。”
  郭長風道:“何必那麽麻煩呢,像這樣又涼快,又舒服,不好嗎?來!來!閣下也把這討厭的頭罩黑袍脫了吧,大傢裼襢相見,痛痛快快喝幾盅!”
  黑衣人霍地站起身來,冷冷道:“這是郭大俠的住所,在下就算是客人,哪有客人造訪,主人卻衣衫不整的規矩?”
  郭長風笑道:“規矩還不是人自己訂的,衹要咱們覺得舒適,管那些虛禮幹什麽……”
  黑衣人截口道:“在下不慣放蕩形骸,如果郭大俠不能以禮相待,那衹好告辭了。”
  郭長風連忙道:“別走!別走!既然閣下看不慣,我去穿上件衣服,不就行了嗎?”
  說着,拱拱手,退回房內。
  不一會,果然衣衫整齊地出來,故意又拱手長揖,搖頭晃腦道:“不知大駕光臨,有失遠迎,當面恕罪。”
  黑衣人似乎想笑,卻極力忍住,仍以冷峻的口氣道:“在下是來商談正事,希望郭大俠不要嬉戲玩笑。”
  郭長風欠身道:“有何教言?在下悅耳恭聆……”
  微頓,又笑道:“請問,我能一面喝酒一面談話嗎?”
  黑衣人道:“請便。”
  郭長風道了聲:“謝謝”!
  自己斟酒,舉杯一飲而盡,接着道:“可惜閣下不喝酒,在下卻嗜酒如命,咱們衹好說歸說,喝歸喝了。”
  黑衣人哼道:“郭大俠可知道今天險些為喝酒誤了大事?”
  郭長風道:“沒有呀,在下今天才抵襄陽,衹在七賢樓上喝過一次酒。”
  黑衣人道:“喝酒本來無妨,但你不該酒後嚮夥計探問林元暉的身分,更不應該公然跟蹤,前去寂寞山莊。”
  郭長風暗驚道:“莫非今天午後,你也在七賢樓上?”
  黑衣人冷冷道:“我雖然不在,可是,你的一舉一動,我都知道得很清楚,老實告訴你,這間客房就是我替你訂下來的。”
  郭長風笑道:“原來如此,我真誠謝謝閣下了。”
  黑衣人道:“郭大俠,我必須提醒你一件事,你既然接受了我的委托,就有義務跟我合作,像今天發生的事,實在大不應該……”
  郭長風道:“你不是委托我去殺林元暉嗎?我去寂寞山莊踩探形勢,以便下手,這有什麽應不應該?”
  黑衣人道:“不惜。你是應該去踩探,但决不能如此冒失,以致暴露了自己的身分,我早就提醒過你,林元暉不是等閑人物,寂寞山莊,更不是尋常地方。”
  郭長風搖搖頭,道:“據我所見,卻並不如你說的那麽嚴重。”
  黑衣人道:“你以為林元暉真是一個老邁無用的酒徒?你以為寂寞山莊真是那麽荒蕪破落,可以任人來去的廢墟?”
  郭長風道:“難道不是?”
  黑衣人冷笑道:“如果真是那樣,我就不須用十萬兩銀子的高價,聘請郭大俠出山了。”
  郭長風道:“我也正在奇怪,事實上,你是大可省下那筆錢的。”
  黑衣人嘆了一口氣,道:“郭大挾,你錯了,而且錯得太可怕,太可笑。”
  郭長風笑道:“是嗎?我怎麽倒不覺得?”
  黑衣人道:“告訴你,這是他們的誘敵詭計,其實,你今天的一切行動,都已落在他們眼中,這傢客棧,也已經被寂寞山莊在暗地裏監視了。”
  郭長風道:“既然這樣,你怎麽還敢來呢?”
  黑衣人道:“我自然有應付的方法,再說,此事與我切身有關,我不能不來告訴你。”
  郭長風微笑道:“謝謝你的關照,請放心,我也有應付的方法。”
  黑衣人道:“郭大俠,難道你認為我是故意危言聳聽不成?”
  郭長風聳聳肩,道:“决設有這個意思,不過,我有一個小小的請求,希望你能答應。”
  黑衣人道:“什麽請求?”
  郭長風道:“寂寞山莊有人監視我的事,我自會留意,衹希望你不要再派人監視我的行動,可以嗎?”
  黑衣人怫然不悅道:“這是什麽話?我付了代價,當然有權知道你做了些什麽事,怎能說是監視。”
  郭長風笑道:“可是,我有個毛病,當我辦事的時候,不喜歡有人在我背後盯着。”
  黑衣人道:“我是善意的關心,並非惡意。”
  郭長風道:“我也衹是希望自由自在,不願章受人監督而已。”
  黑衣人道:“別忘了,你現在是受雇替我辦事。”
  郭長風淡淡一笑,道:“閣下也別忘了,在‘比價增酬’尚未定論之前,郭某是否有此榮幸替閣下辦事?現在還很難說哩!”
  黑衣人厲聲叱道:“你”
  他分明已經怒極了,但話到舌尖,突又忍住。
  郭長風卻毫不生氣,一面取杯斟酒,一面道:“我怎麽樣?”
  黑衣人目光連閃,長吁了一聲,忽然改口道:“一定是喝醉了,咱們改天再談吧!”
  說完,站起身子,舉步嚮門外疾步走去了。
  郭長風笑道:“別生氣!時間還早嘛,再聊一會兒……”
  待他斟滿一杯酒,擡頭看時,竟不見了黑衣人的影子。
  郭長風駭然一驚,立即長身而起,旋風般追出門外,掠登屋頂……
  可是,四周夜色茫茫,那黑衣人早已杳如黃鶴,消失無蹤了。
  郭長風對自己的輕功造詣和耳目敏銳一嚮很自負,就算是一隻蟑螂,也休想如此從容由身邊遁走,黑衣人居然能在轉顧之間,走得蹤影全無。
  這,簡直是絶不可能的事。
  然而,儘管是不可能,事實都發生了。
  如果不是黑衣人武功已經出神入化,難道是自己本身功力荒廢滅退了麽?
  郭長風低頭看看自己的雙手,不禁又想起林元暉的竜鐘老態,終子嘆了一口氣,怏怏回到房裏。
  這一夜,他是真正醉了,而且醉得很厲害……
  第二天醒來,已是日上三竿,時將近午。
  郭長風覺得頭還有些暈,翻個身,準備再假寢片刻,卻聽見門上,有叩指輕響聲。
  “誰?”
  “是我。”
  房門放開,客棧夥計含笑探進頭來,道:“小的來過三四次了,見郭爺睡得正熟,一直沒敢驚動。”
  郭長風道:“有什麽事嗎?”
  夥計道:“楊總管親自來拜會,請郭爺吃午飯,現在已經近午了,就怕郭爺睡過了時辰……”
  郭長風道:“哪一個楊總管?”
  夥計將一份大紅拜帖捧到床前,道:“請郭爺過目。”
  帖子上寫着
  “寂寞山莊總管楊百威頓首。”
  郭長風一皺眉頭,說道:“他人在哪兒?”
  夥計道:“楊總管一大早就來了,等了整整一個上午,現在前廳酒樓坐候,酒萊全準備好啦,衹等郭爺去入席。”
  郭長風揮揮手,道:“好!替我去回一聲,我馬上就到。”
  夥計去後,郭長風不由暗忖道:我昨天才到襄陽,今天一早,寂寞山莊的總管就找上門來,看來黑衣人的話,竟有幾分可信了。
  子是,起身盥洗更衣,特地將黑衣人交付的那個小布口袋貼身藏好,然後往前廳趕約。
  “七賢樓”上,果然已經擺好了一桌豐盛的酒席。
  桌邊坐着一個中年文士,大約四十五六歲,細眉風目,身材修長,胸前黃髯飄拂,眼中神光閃爍,一望而知是位內外兼修的武林高手。
  郭長風纔上樓,那中年文土便迅速地迎了過來,含笑拱手道:“郭兄,久仰了!在下就是楊百威。”
  郭長風也拱手,微笑道:“昨宵不慎病酒,有勞楊兄枉駕久候,實在大失禮了。”
  楊百威道:“不!失禮的應該是在下,昨日承郭兄莅莊過訪,未及迎接,諸多簡慢,在下今天是專程來賠罪的。”
  郭長風連忙說道:“不敢當。郭某是個魯莽人,冒昧之處,還望楊兄大大包涵了。”
  楊百威道:“郭兄大客氣了,貴客臨門,這是敝莊的榮幸,來!來!快快請上座。”
  說着,一探手,握住了郭長風右腕。
  他出手迅快絶倫,也不知是有意?或是無意?
  指尖所按,竟是腕間“脈門”穴道。
  郭長風並沒有閃避,衹輕輕一翻手,也握住了對方的右臂,笑道:“郭某怎敢居先,還是楊兄請上座吧!”
  五指觸處,正在楊百威的肘關“麯池穴”上。
  “脈門”僅是手腕軟麻穴,“麯池”卻是人身十二大穴之一,雖不製命,足能令人昏迷癱瘓。
  楊百威臉色微變,突然哈哈大笑道:“咱們都不必謙讓了,索性賓主分坐,郭兄以為如何?”
  郭長風道:“這樣最好。”
  兩人同時鬆手,各自退後了一步,重新敘禮,分賓主而坐。
  夥計們立刻上前斟酒。
  楊百威舉杯道:“郭兄,你我雖是初交,對郭兄的魔手神技,在下的確傾慕已久,今日一晤,足慰平生,這杯酒,權當替郭兄洗塵。來!幹杯。”
  郭長風毫不遲疑,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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