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武侠>> 独孤红 Dugu Ho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7年)
俠骨頌
  作者:獨孤紅
  第一章 雨夜來豪客
  第二章 酒肆隱奇高碑店
  第三章 臥虎藏竜北京城
  第四章 紅牌師爺
  第五章 恨晚之交
  第六章 將計就計
  第七章 笑談故人來
  第八章 鈎月之夜雙雄會
  第九章 薄命紅顔情難忘
  第十章 奇峰平地起
  第十一章 藉刀殺人
  第十二章 竜爭虎鬥
  第十三章 浴血闖關
  第十四章 一命換六問
  第十五章 荒原單騎
  第十六章 突出奇兵
第一章 雨夜來豪客
  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
  都門帳斂無緒,方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千裏煙波,暮靄沉沉楚天潤。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
  楊柳岸,曉風殘月。
  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這是一闕詞兒,是宋朝大詞人柳永的雨霖鈴。
  這也是一縷清音,清音來自一座驟雨方歇,那上弦鈎月昏暗冷輝灑照下的不知名的深山裏。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明月鬆間照,清泉石上流,山裏的季節,本來就比平地要晚一個時候,尤其是雨後。如今,這座不知名的深山裏,正是明月照鬆間,清泉石上流,空氣清新,微寒、寂靜。那一縷清音,就發起於此山的最深處,那雲封霧鎖,一片迷蒙的半山上。半山上,偶而強勁山風吹過,雲霧微開,燈光乍閃,偶露幾角丹檐翠瓦,高喙狼牙。倘若透過雲霧看,便可發現,那半山腰間,倚着峭壁,面臨斷崖,傍着叢叢鐵骨穿雲,碧葉鳴風的修竹,建築着一座畫棟雕梁,朱欄玉砌的小樓。若再透過那燈光外透的輕紗窗格往裏看,更可發現小樓內的陳設不亞王侯之傢,是既華貴又考究。那燈光透窗處,是一間佈置高雅的書房,書房內,紅氈鋪地,四壁分懸名人字畫,琳琅滿目,美不勝收!靠東邊粉壁下,擺着一隻棗紅色的漆幾,漆幾上是一隻香煙裊裊的金猊,與一具玉質古琴。西邊壁下,則擺着一張色澤斑斕的竹製涼椅;南壁下,是兩衹漆椅與一張茶几。北壁正中,懸挂着一柄柄鑲珠寶的長劍,壁腳下,是一張巨大書桌,書桌上一列整齊書册,再旁,是一隻小巧玲瓏的八角琉璃燈,燈下,桌前,正坐着這小樓的主人——一個玉面朱唇,劍眉星目,俊美、瀟灑、飄逸、脫拔,更難得氣度高華,隱隱有懾威的白衣書生。
  這書生,手裏正拿着一張素箋,素箋似因年代過久,那本來雪白的顔色中,帶着點焦黃。
  那雙手,白晰、修長,唯一紮眼的,是左手無名指上,戴着一隻不知為何物打造的烏指環。
  素箋上,墨漬色澤未減,字跡娟秀,顯然出自蘭閨中人,那一行行,一句句,寫的正是:柳三變的雨霖鈴。不用說,那縷清音是發自書生之口,你聽!那裊裊餘音猶自繞梁不散!
  一點不錯,書生他愁眉輕鎖,神色黯淡,目光中是一片迷惘,正以顫抖的手,緩緩放下那張令人觸目傷感,吟之更復魂銷的素箋。住在這不羨神仙的小樓裏,會有什麽值得他愁的?
  恐怕那非關病酒,不是悲秋,而是……
  素箋放下,迷惘目光呆呆移註那輕紗窗欞,突然搖頭一聲目含憂鬱,足以令人心酸淚下的輕嘆。嘆聲未落,驀地裏,他癡態盡掃,雙眉挑起,目閃冷電,適時,一聲蒼勁沉喝起自了樓外:“什麽人敢夜闖……”喝聲忽然轉為一聲驚“啊”,書生臉色一變,霍地旋身,就在這剎那間,房門砰然一聲大震,豁然而開。開門處,一陣疾風飛捲而人,燈焰猛晃,搖搖欲滅。
  書生及時一聲輕哼,未見他作勢,琉璃燈焰暴漲,立刻穩住,再看房門口,一名環目虯髯,身軀高大威猛的黑衣大漢,渾身浴血,滿腿泥濘,環目暴睜,須發俱張,當門而立。門外,一丈內,緊跟着另一條高大灰影。書生神色再變,自座椅上霍然站起。
  他剛站起,黑衣大漢已經發話:“閣下是聖手書生蕭……”
  書生目中飛閃冷電寒芒,猛一點頭:“不錯,閣下夜闖接天崖,難道不認得蕭某人?閣下是……”黑衣大漢突擡雙手,十指箕張,一抓一扯,嘶地一聲,撒開黑衣前襟,然後雙掌並探入懷,衹一沉腕,雙掌之上,已平托着一個用紅綾包裹着的白胖嬰兒,嬰兒雙目緊閉,恍若酣睡未醒。
  入目嬰兒睡態,黑衣大漢神情猛震,騰出右手,一探嬰兒鼻息,這纔神情一鬆,一張虯髯滿布的大臉上,綻開了一絲難得的笑容:“幸不負所托!”雙掌嚮前一伸,將嬰兒遞嚮書生。
  書生眼見情狀,本就驚愕,如今更是一怔:“閣下,這是……”
  黑衣大漢環目圓睜,震聲喝道:“接住!”喝聲中,嬰兒離掌飛出,直投書生。
  書生一呆,身形電飄,一隻手接住嬰兒,另一隻手剛要前探,黑衣大漢已虎軀猛晃,狂噴出一口鮮血,砰然倒地。
  書生神色劇變,適時,門外那高大灰影疾射入房,燈光下,身形立現,那是個滿頭白發,面貌奇醜的獨目駝背老人。
  他一俯身,巨掌探處,一把攫上黑衣大漢腕脈,衹一把脈,當時全身震動,緩緩收回了手,擡起獨目,望嚮書生。
  書生神目如電,立即瞭然,神情微黯,道:“桑大哥可知此人是誰?”
  獨目駝背老人微搖皓首,話答得有氣無力:“老奴久絶武林,十多年未在江湖上走動,不過……”
  望了地上黑衣大漢屍身一眼,接道:“此人功力奇高,適纔他闖進院中,老奴竟攔他不住,更難得他內腑早碎,竟僅憑一口真氣支持至今。”書生眉鋒一皺,默然未語。
  獨目駝背老人又望了地上黑衣大漢屍身一眼,繼續道:“老奴雖不知道此人是誰,但有兩點顯而易見,第一,他是受人托付,專為送此嬰兒而來,第二,那托付他之人,認得恩主,不然他不會問明恩主昔年名號之後,方始放心交出嬰兒……”
  書生點了點頭,沉吟說道:“可是桑大哥忽略了一點……”
  獨目駝背老人隨口問道:“什麽?”
  書生接道:“桑大哥與我自當年北京事後,隱居此間,十多年來,跟外界無絲毫來往,當年的朋友們,也沒有一個知道我們隱居此處,那麽,此人怎會尋來……”
  獨目駝背老人截口說道:“恩主忘了,霜姑娘知道……”
  書生臉色一變,唇邊閃電掠過一陣輕微抽搐,搖頭說道:“不,連她也不知道,我沒有告訴她!”
  獨目駝背老人道:“那麽,還有天威山莊裏的人!”
  書生略一挑眉,旋又搖了頭:“天威山莊中,也不過衹有查傢四兄弟知道,我當年曾對他們一再告誡,他們不會,也不敢輕泄我這隱跡之處,再說,看情形,此人的來處也不在附近,這跟他們拉不上關係!”
  獨目駝背老人苦笑說道:“那就非老奴所能明白了……”望了書生手中嬰兒一眼,接道:“恩主,此子又是……”
  書生也自搖頭苦笑,道:“我正要請教桑大哥,不知此人是誰,便難知此子來處。”
  獨目駝背老人獨目神光炯炯,不離書生手上,道:“老奴鬥膽妄測,此子必非來自尋常人傢。”
  書生註目道:“怎見得?”
  獨目駝背老人道:“恩主請看那包裹物,可是尋常人傢所有?”
  一語提醒夢中人,書生這纔留意到那包着嬰兒的那幅紅綾,衹一眼,他便不由心神震動,立刻皺起眉鋒。
  那幅紅紅的包裹物,看似綾,其實不是,而是極為珍貴,水火難侵的天蠶絲密密織成。
  這種東西,尋常人傢自是沒有,那不是出自有數的幾個武林世傢,便是出自深宮大內,尋常人傢連看都不可能看過。
  書生他所結交的人當中,除了少數飽學名士外,多屬武林同道,至於深宮大內裏的人,則是絶沒有一個。
  而遍搜記憶,他也想不出當年的知友之中,有誰傢藏這稀世珍寶,有誰可能娶妻生子的。
  這又是怎麽回事?
  沉思間,書生腦際突然靈光一閃,出手解開了那幅天蠶絲巾,絲巾一解開,一物頓現眼前,那是小孩兒佩戴的一塊項佩,這類“長命富貴”的項佩,一般都是金的,而這一塊卻是一方潔白無瑕的玉佩。玉佩上,正面鎸有四個篆字:“九竜禦璧”!果然,佩面中央部份,鎸有九條張牙舞爪,栩栩如生,直欲騰空飛走的神竜。看了這,書生不由心頭一震,再翻看背後,卻另有四個篆字,寫的是:“如朕親臨”。這,更令得書生為之臉色一變!這,也更能證明嬰兒的確不是來自尋常人傢!儘管已經證明了嬰兒絶非來自尋常人傢,但是,書生依然苦於想不出這嬰兒的來處,為什麽偏偏派人送給他,而且是不遠千裏,還賠上一條忠義性命。因為,他沒有結交那深宮大內,甚至於官宦人傢的朋友,就算有,也不可能知道他的隱居在此。書生目註獨目駝背老人,獨目駝背老人衹說了這麽一句:“此子當真是福命兩大,人傢為他浴血奮戰,賠上了一條命,他如今竟仍是酣睡不醒!”
  書生眉鋒一皺,道:“桑大哥,我是問……”
  獨目駝背老人截口說道:“恩主都茫然不知所以,老奴又那能知道什麽?”書生默默不語,須臾,雙眉一挑,目閃威棱:“桑大哥!”
  獨目駝背老人電射出門而去,片刻之後,飛掠入室,躬身復命:“稟恩主,老奴遍搜全山,未見半個人影!”
  書生哼了一聲,道:“攔截他之人,想必未敢入山,桑大哥,他是由何處入山的?”
  獨目駝背老人略一遲疑,道:“老奴不敢隱瞞,通天階沿途遍灑血跡,想必是由前山……”
  書生臉色一變,道:“桑大哥,查他傷勢!”
  獨目駝背老人俯身細察一遍,道:“稟恩主,無外傷!”
  書生冷冷說道:“桑大哥忘了看他背後!”
  獨目駝背老人一驚垂下皓首:“稟恩主,老奴該死,但老奴不以為天威山莊……”
  書生雙眉一挑,冷然截口:“桑大哥,我衹問他背後是什麽傷?”
  獨目駝背老人身形一震,頭垂得低:“老奴不敢欺瞞恩主,那是查傢四兄弟的獨門……”
  書生臉色再變,哼了一聲,道:“可是致命?”
  獨目駝背老人點了點頭,點得極其輕微。
  書生目中寒芒暴閃,手一伸,把嬰兒遞嚮獨目駝背老人。
  獨目駝背老人機伶一顫,沒接,急道:“稟恩主,那有可能是此人強欲登山,而查傢兄弟……”
  書生冷笑說道:“那麽,他查傢四兄弟,總該有一人見見我!”
  不錯,到現在沒見人來。
  獨目駝背老人一震,道:“這個,這個,老奴以為,那是懾於恩主禁令,未敢……”“ 那是平常,”書生道:“如今這是什麽事?他兄弟怎敢在我面前殺人!”
  獨目駝背老人不敢再辯,忙道:“就是要去,也用不着恩主自己去,衹消老奴跑—趟……”
  書生截口冷笑,道:“我恐怕他幾個會把桑大哥也留下!”
  獨目駝背老人還想再說。
  書生雙眉一揚,突地沉聲說道:“桑大哥,你接是不接?”
  獨目駝背老人渾身俱顫,忙道:“老奴不敢。”伸雙手接過嬰兒。書生威態稍斂,擡手一指地上黑衣大漢屍身,道:“桑大哥,小心照顧嬰兒,在我回來之前先別動他,我要去問問他們,是誰叫他們逢人便下此毒手的。”
  話落.飄身出門,背後響起獨目駝背老人恭謹話聲:“老奴遵命,敢請恩主大度留情……”
  未待他把話說完,書生已然下了接天崖,那一襲雪白儒衫,閃電—般,直落通天階下,疾飄而逝。
  在這座不知名的深山山腳下,有一座屋宇連綿的龐大莊院,莊院四周的圍墻,全是根根巨木編釘而成。
  識貨的行傢,一眼便能看出,那巨木不是尋常木料,而是堅硬無比的鐵心木,這種東西編釘成的圍墻,那要比磚砌的圍墻牢固多了。
  這座莊院的大門,也不是什麽兩旁分峙石獅子的朱漆大門,而是三根巨木搭成支架,再用根根巨木編釘而成的柵門。自然,這種柵門,也要比尋常門結實得多。
  那柵門上,紅漆橫匾上有四個大字,竜飛鳳舞,鐵劃銀鈎,筆力勁道雄渾異常,寫的是:“天威山莊”。
  而且,那橫匾兩旁,還分懸着兩盞瓜型巨燈,巨燈上,朱筆分寫兩個鬥大“查”字,把這莊院前十餘丈內,照輝得同白晝,纖細畢現。
  時值深夜,這時候,那兩扇巨大柵門,自然是關着的,所以,站在莊院外內瞧,除了莊院中央,那根高可觸天,懸挂着一盞風燈的旗桿及那連綿屋瓦外,別的是看不到什麽。
  此時此刻,也難看到人影,不過,那站在柵門兩旁,一邊四個,兩邊共是八個抱刀黑衣大漢該屬例外。
  這時候,除了夜風陣陣,那莊裏莊外三盞巨燈隨風不住搖晃外,也一切都是靜的,連那柵門前的八個抱刀黑衣大漢,也如同泥塑木雕的一般,站在那兒一動不動,甚至那八個臉上神色,也是一派木然。
  驀地裏,夜空中飄墜一條白影,直射莊前,是山中那小樓的主人,書生。書生他數丈外駐步停身,雙眉一挑,剛要發話,突然,他身形一震,目閃寒芒,電射而起,直落八名抱刀黑衣大漢身旁,再—細看,立刻神情震動,勃然色變!怪不得個個如同泥塑木雕,神色木然,一動不動。
  原來是個個俱已死去多時,書生他絶世高手,宇內第一,目力如神,衹一眼,便看出這八名抱刀黑衣大漢,是在毫無防備的情形下,突然被人點了死穴致死。
  這手法,既狠且毒更高!半晌,書生冷哼一聲,身形再起,翻過柵門,掠入莊內,莊內一片死寂,聽不到一絲兒聲息。
  夜深,固然該人靜,本該萬籟俱寂!可是,既有門外所見,這寂靜,就不表示正常現象。
  首先映入書生眼簾的,是那燈火輝煌,四門大開的大廳,此際,別說是書生,就是換了個尋常人也能看得清楚。
  大廳內,盛宴正酣,一張八仙桌上,圍坐着十幾個人,盛宴正酣絲毫不假,圍坐着十幾個人也一點不錯!
  可是這本該杯觥交錯,猜拳行令,吃喝談笑,聲喧戶外的十幾個人,卻也如同莊門外那八名抱刀大漢一般,個個泥塑木雕,一動不動,顯然,九成九也是……
  書生玉面煞白,紅了眼,二十多丈距離,他一閃身便到了大廳門口,如今他看得更清楚了,可也看得目眥欲裂,悲憤填胸,發梢兒衝冠欲起。
  八仙桌上,那十幾個人,面內背外的,是四個白麵無須,英武逼人的中年漢子,那是威震武林天威山莊的查氏四豪!由查氏四豪的兩旁邊往上看,是七個五旬左右的黑衣老者,這七個黑衣老者究竟是誰,書生他卻不認識。雖不認識,但是那顯而易見,這七名黑衣老者,必然是天威山莊查氏四豪的客人,在這席間賓主同歡時,跟查氏四豪一起遭了毒手。這趟作客卻作了鬼,一桌盛宴成了閻王宴,——席酒也成了絶命酒,早知如此,衹怕是拿轎子擡,他七個也斷斷不會來了。好好的一席盛宴,如今是酒冷,餚殘,人死多時,好好的——場賓主交歡,熱鬧氣氛,如今也成了一片悲慘景象。書生他看得出,這在座的十一人,除了那七名黑衣老者身無半點傷痕,像是被點死穴致命外,查氏四豪的眉心各有小指般大小的一個深洞,但怪的是不見一絲血漬。這是什麽手法,憑書生他那淵博胸羅,竟也看它不出。
  而且,姑不論那七名黑衣老者功力深淺如何,單憑查氏四豪那威震武林,宵小喪膽的一身所學,居然在這種不容抗拒的情形下遭了毒手,那行兇之人一身功力可知了。好半天,書生他纔以顫抖的心情,由牙縫裏進出一句:“好狠毒的手法,好狠毒的心腸!”白影一閃,長虹劃空,直射莊外茫茫夜色中。
  他走了,不過不是真走了,他還會來的。
  他沒有到別處去看看,那倒不是忘了,而是他不忍再看。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以查氏四豪那等功力尚且不免,以七名黑衣老者那訪客身分尚且不免,其他的人又何能幸免?他料對了,還好他沒去別處看,不然他會發現,那別處地上躺着的,死像更慘,更令人不忍卒睹。這一趟,他是白跑了,不但是沒能弄清楚什麽,反而更加糊塗了,衹因為,他發現查氏四豪身死已有半日功夫,喪命之時至少要早在黃昏時分,算算時間,那該在死在他小樓中的那位黑衣豪客到達這山腳下之前。那麽,這證明那黑衣大漢不是死在查氏四豪之手,可是,那黑衣大漢背後那致命傷,出於查氏四豪獨門暗器又作何解?當然,那有可能是那位黑衣豪客殺了天威山莊的人,在拼鬥中,自己也中了查氏四豪的獨門暗器“霹靂針”。
  然而,那是要在拼鬥中,看大廳內的情景,甚至於莊內莊外,卻根本沒有一絲拼鬥痕跡。
  再說,以常情論,黑衣豪客護送嬰兒,假如沒人攔截於他,他絶不可能自己生非惹事。
  那麽,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呢?
  這該衹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天威山莊的這些人,以及那黑衣大漢都是死在另一人或一批人之手,可是,這種可能又有兩點疑問。
  第一、黑衣大漢背後那查氏四豪獨門暗器之傷仍不可解。
  第二、那黑衣大漢護送嬰兒而來,與天威山莊可說毫不相涉,行兇者的目的如在黑衣大漢,該犯不着招惹天威山莊,其目的如在天威山莊,又何必加害黑衣大漢?就這,令書生他百思莫解,揭不開,打不破!
  但是,還有令他百思莫解,想像不到的,可惜他背後沒眼睛,沒看見,這件怪事,發生在他騰身飛離大廳之後。他剛離開大廳,倏地,大廳內燈火全滅,緊接着一溜火光衝梁而出,頃刻間大火熊熊,直上雲霄。自然,這情形終究驚動了書生,可是書生他沒有折回來看個究竟,那倒不是他不想回來看看,而是他不能。因為,他此刻本身發生了問題,正盤坐在山道旁一塊大石之上運功逼毒,動不得,他知道,倘若他不顧體內之毒,折往山下,那麽,今夜連他自己這條命也要賠上,權衡輕重,他衹有咬牙強忍,先顧自己這有用之身。那毒,他是剛發覺,就在他心氣浮動,悲怒欲絶,馳離天威山莊後不久,突然覺得四肢酸麻無力,腦中昏昏有倦意,他詫異之下,運氣一試,頓時大駭!那是一種劇毒,而且毒性已然蔓延,如果不是他功力絶世,發現得早,那後果……好半天,他纔白那塊大石上緩緩站起,眼望那山下衝霄火勢,唇邊抽搐,身形顫抖,目光中,流露着無限悲痛與懍人殺機!
  難怪他悲痛、他難受。
  好友被殺,山莊被焚,他卻衹有眼睜睜的看着,無從緝兇。
  自己來往奔波,非但未獲半點蛛絲馬跡,未能查明一點真象,反而莫名其妙地中了劇毒,險些賠上自己一條命,這可是他生平絶無僅有的事,也無可諱言的是個大跟鬥。
  山莊被焚,那絶不是死人放的火,而是有人隱身左近,那人也必是手沾血腥的真兇。
  而,他身中劇毒,不僅使他無法馳救,同時也使他無法緝兇,等他毒解之後,火勢已盛,那兇手也該早在百裏之外,這絶不會是湊巧!
  這,又怎不令他悲痛,怎不令他難受?
  眼望山下那熊熊火勢,心頭意念飛馳,漸漸地,他想起來了,想起那天威山莊大廳之中那股子似有似無的淡淡異香,那股子淡淡異香,散發自大廳正梁上懸挂着的那幾盞宮燈……
  驀地裏,他又有所覺,心神劇震,霍然旋身,舉目上望,衹一眼,腦中轟地一聲,直如晴天霹靂,他呆住了1接天崖上,一片火光席捲樹海,照亮了半邊山……
  突然,他仰天一聲悲嘯,如竜吟,似鶴唳,裂石穿雲,震蕩夜空,嘯聲中,身形騰起,電射上崖。
  黎明時分,東山紅透,山上,山下,兩處的火都熄了,留下兩堆人目凄涼的廢墟。焦木狼藉,瓦礫遍地,那山中閣樓,那畫棟雕梁,那朱欄碧瓦……俱皆蕩然無存,望之令人心酸淚下。一夜之間,連遭大變,那兩堆廢墟之中,不但埋葬了幾十個武林高手的屍體,還埋葬了一個人的蓋世威名。這個人,是書生,宇內第一的“聖手書生”。
  當那陽光爬上樹梢,四下裏啾啾鳥鳴不絶於耳之際。
  一個人衝破這山中晨間的寧靜,踢碎滿地露珠,黯然神傷地下了接天崖,一步一步地走嚮山下,一步一步地進入那莽莽武林。這個人,孑然一身,衹有穿在身上的那襲雪白的儒衫,還有戴在左手無名指上的那衹烏指環,是那書生!就他一個人,沒見那獨目駝背的灰衣老人,也沒見那黑衣豪客千裏護送為之送命的那個嬰兒。他漸去漸遠,沒有回頭,漸漸地,成為天邊的一個小白點,終於消失在遙遠的一綫處,沒人了茫茫人海。口口口這裏是開封城西的一條僻靜街道。
  這條街道上,沒住着幾戶人傢,屈指算算,總共不過衹有十來傢,這總共十來傢住戶之中,還夾着一戶荒宅,看上去,這荒宅占地不小,單看那斷壁殘垣,還有那一根根,橫七竪八,如今已成朽木的梁柱,少說這荒宅當年也有十幾幢大房子。你不瞧,那殘破廢圮的庭院中,正有七八個半大孩子,在那兒嘻嘻哈哈地逐蚰蚰兒,捉迷藏。要是有一個藏了起來,那另外的幾個準得費上大半天工夫,才能從那堆廢墟,叢叢荒草之中把他揪出來。你再聽聽由那鄰傢推門而出,朝着荒宅翹首四望,滿臉是既疼又氣,既關心又莫可奈何神色的—-位中年婦人的呼聲,她是在招呼自己的親生兒子:“小順子,你可當心點兒,別掉到魚池裏去了!”人,都難免一點自私的,她衹招呼自己的孩子,別的孩子如何,那是別的孩子娘的事兒!不過,由此也可以知道,在這荒宅裏,當年還有個養魚池,有養魚池的人傢,可不是尋常人傢,那必定是豪門巨富。
  這位做娘的中年婦人,喊破了喉嚨,卻沒得到半點安慰,她搖搖頭,轉身便要往傢門裏走,可是剛轉過身,她又站住了,一雙眼,直往街東頭瞧。
  這時,街東頭走來一個人,走來個人本沒什麽稀罕,但這位中年婦人清楚,這地方,外人不會來,就是那賣燒雞,賣油茶的小販也不往這兒跑,因為這地方沒生意。
  附近這十來傢,沒有一傢不認識,沒有一傢不熟悉,這十來傢,沒人交得這種朋友。所以,走來這麽個人,可就稀罕了。
  來的,是個讀書相公,一身雪白儒衫穿在那頎長的身軀上,人顯得既瀟灑,又俊逸,更儒雅。衹可惜,這位讀書相公的一副尊容不大好看,黃黃的一張臉,沒一絲兒血色,要不然,準能勝過那大相國寺唱小生的戲子。(這中年婦人她可不懂什麽潘安、宋玉,她衹認為誰要是長得像那大相國寺裏唱那出紅娘的小生,誰就俊的迷人。)她眼看着這位讀書相公臉色怔了一怔,她眼看着這位讀書相公停了步,她更看着這位相公眼望着荒宅發了呆。她打心底直嘀咕,一座荒宅破院有什麽好看的?這讀書人也真是……八民兒,他是來……想是那麽想,她可不好走過去問問。
  而突然,書生轉過了頭,一雙眼睛嚮她望了過來,那是一雙明朗如明星般的目光,亮得怕人。中年婦人被他看得有些不安,頭一低,又要往裏走。
  適時,書生竟忽地衝着她一拱手:“請問這位大嫂……”
  餘話雖沒出口,但人傢總是彬彬有禮的問話,這一來,中年婦人倒不好走了,下意識地舉手理了理那蓬亂的頭髮,連忙福了一福,笑得好不自然:“好說,這位相公有什麽事兒……”到底讀書人見過世面,書生他從容泰然,帶笑說道:“我想請問大嫂,這傢人傢……”他是指的那荒宅。
  中年婦人接口說道:“相公問的,可是甄傢?”
  書生點了點頭,一連應了好幾聲是。
  中年婦人道:“這個我不大清楚,須得問我爹爹……”
  書生哦了一聲,尚未答話。
  中年婦人已然嚮着門內高聲叫道:“爹呀,你出來一下吧,有客人來了!”衹聽門內有個蒼老聲音應了一聲,好半天才從裏邊拄着拐杖顫巍巍地走出個一身粗布衣褲,須發斑白的瘦弱老人,中年婦人連忙上前攙扶,老人卻一翻老眼,道:“什麽事呀,順子的媽!”中年婦人在他耳朵旁大聲說道:“爹,有人打聽甄傢呢!”
  轉過臉嚮着書生羞澀地笑了笑,道:“這是我爹,上了年紀,耳朵有點不中用了。”老人四顧着道:“是誰打聽甄傢呀?”
  書生趁勢舉手一拱,含笑說道:“老人傢,就是晚生。”
  中年婦人也道:“就是這位相公!”
  老人噢了一聲,吃力地點了點頭,半睜着老眼,由頭至腳,打了書生好一會兒,纔道:“原來是這位相公,屋裏坐坐吧!”
  那年頭兒,別看讀書人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合起來沒有四兩力氣,由於“士”為四民之首,讀書人清高,讀的是聖賢之書,卻到那兒都受人尊敬。
  書生忙搖頭笑道:“不了,老人傢,晚生還要趕路,不打擾了!”
  老人似是沒聽清楚,“啊!”一聲,中年婦人忙把書生的話重說了一遍。
  老人點了點頭,也沒多讓,道:“相公打那兒來的呀?”
  書生忙道:“晚生來自貴州。”
  老人一雙老眼猛地——睜,驚聲說道:“地無三尺平,那地方遠得很呢!相公大老遠的從貴州跑到開封來幹什麽?”這個他也要問。
  書生沒在意,道:“老人傢,晚生是來投親的。”
  老人道:“相公在開封有親戚?”
  書生擡手一指荒宅,道:“就是這甄傢,甄員外是晚生姑丈。”
  老人噢了一聲,道:“原來甄老爺就是相公姑丈,老漢失敬了!”
  說着,嚮書生拱了拱手,書生連忙還了他一禮。
  老人頓了頓,搖頭說道:“相公來得不巧,甄老爺五年前就搬了!”
  “搬了?”書生問了—句,鬆了一口氣。
  “其實,”老人道:“那不能叫搬,那叫……”嘆了口氣,接道:“相公。老漢我不敢說,說了怕惹你相公難過。
  書生神情微微一緊,忙道:“晚生遠道而來,投親不遇,天大的事兒也該讓晚生知道一下,老人傢放心衹管說,晚生挺得住。”
  老人猶豫了半天,忽地又是一嘆,道:“好吧,要不是因為你相公是甄傢的表親,又是遠路來的,老漢我說什麽也不會說,其實,好幾年的事,你相公也不必難過了,甄老爺跟老夫人,都是菩薩轉世,開封城裏的大好人,這條街上,那一傢沒受他二位周濟過?可惜老天爺瞎了眼,好人不長命……”
  書生心頭一震,激聲道:“老人傢,莫非他二位老人傢已經過……”老人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這年頭人心太壞,甄老爺跟老夫人不是別的,是那一年,夜裏遭了強盜,遇了害……”
  書生那雙眼中,突然閃現兩道比電還亮的寒芒,還好對面父女倆沒瞧見,要不然,準定不敢再往下說了。
  書生斂去威態,呆了好半天,纔開了口,那話聲,已經帶着點兒顫抖:“老人傢,莫非晚生那表妹也……”
  老人一雙老眼淚光隱現,有點模糊,擡了擡眼,道:“相公是問那位玉霜姑娘?”
  書生木木然點了點頭。
  老人一嘆道:“總算老天爺還有眼,強盜臨走放了—把火,聽說玉霜姑娘躲在後院裏,沒讓強盜找着,後來被人救走了。”書生身形陡起一陣輕顫,久久方道:“這總算不幸中之大幸,老人傢可知道,晚生那表妹是被誰救走了?”
  老人搖了搖頭,道:“這個老漢就不知道了,不過,聽說是京裏來的做官的。”京裏來的做官的?書生沉默了一下,道:“老人傢可知道那做官的姓什麽,是什麽官?”
  老人搖頭說道:“相公,那誰敢問,誰敢打聽?”
  這話不錯,那年頭兒,百姓們畏官如虎,別說打聽別說問,老遠的瞧見,躲都衹恐怕來不及。書生又沉吟了一下,道:“老人傢,那位做官的,是京裏來的,沒錯麽?”老人這回點了頭:“這個老漢沒聽錯。”
  書生沒再問下去,他知道,這位老人就衹知道那麽多,再問下去也是枉然,當下自袖底摸出一物,雙手奉過:“多謝老人傢相告之情。區區俗物不成敬意,衹是聊表晚生一點謝忱!”那區區俗物是一顆拇指般大小的明珠。
  貧苦人傢那見過這個,這父女剛一怔,書生已把那顆明珠塞人老人懷中,徑自轉身而去。這是區區俗物?這區區俗物足夠一個八口之傢過上大半輩子的,這父女倆可作夢也想不到幾句話博得這麽一筆重酬,更想不到一個讀書人這麽豪闊,這麽大方,說不出是什麽感受,剎時間愕住了,等到定過神來再看時,書生已經走得沒了影兒。中年婦人驚喜欲絶地叫了一聲“爹”。
  老人以顫抖的手探入懷中,張了張嘴,可沒能說出話來,緊接着老眼一合,撲簌簌落下兩行老淚。片刻之後,書生出現在大相國寺前。
  大相國寺本是戰國“四公子”信陵君魏公子無忌的故宅,北齊時建“建國寺”,隋廢。唐睿宗加以復建,時適睿宗以開封相王即帝位,故賜名曰相國寺。
  雖然歷代屢廢屢建,大相國寺的莊嚴,肅穆,可絲毫無損,提起大相國寺,天下沒人不知道的。它的名望跟熱鬧,是代代不衰,朝朝鼎盛。
  每值廟會之期,更必然是人山人海,萬頭鑽動,那份兒盛況,可就不用提了,打個譬喻,人縫裏直能擠死螞蟻。大相國寺前,吃的,喝的,玩的,看的,那是應有盡有,無所不備,瞧罷,東邊敲鑼,西邊打鼓,說書的,賣唱的,練把式的,賣膏藥的,雜耍……三天三夜也數不完。這其中,最有名的,圍的人最多的,是那賣大力丸的胖老頭聽擺的藥攤子。胖老頭兒人頂和氣,永遠笑眯眯的對人。
  他常這麽說,誰吃了他祖傳秘方大力丸,一巴掌能打死一條牛犢子,他還說,當年楚霸王項羽,就是常吃他祖上的大力丸,所以力拔山兮氣蓋世。
  說是這麽說,買的人照買,可從沒人去試過。
  大傢心裏明白,這牛未免吹得太大了點,可也怪,儘管大夥兒明白,可就愛聽他翹着鬍子吹,瞪着眼說瞎話。
  那沒別的,和氣生財,胖老頭兒討人喜歡,而他練的也是不含糊的真功夫,就憑這,硬招牌,誰都愛瞧不騙人的真玩藝。
  說起這大相國寺,北京的護國寺在氣派上有點兒像它,天橋的鬧熱也有點像它,但卻沒它這麽大、這麽熱鬧。
  凡是熱鬧的地方,晶流也最雜,是既有竜也有蛇,上自豪富巨紳,下至販夫走卒,行行皆有。
  甚至要飯的花子也都往這種地方鑽,瞧!那大相國寺前,那排長長的石階上,可不正坐着十幾個在那兒曝日捫虱子。
  本來是,要飯花子憑兩條腿,一張嘴,行萬裏,吃十方,那兒熱鬧就往那兒跑,絶不會跑到荒郊曠野喝西北風去。
  書生來到大相國寺,對那到處皆是的熱鬧玩藝兒,他連看都沒看一眼,背着手兒,登上大相國寺前石階。
  那本難怪,投親不遇,親戚傢破人亡,他那有心情?
  要飯的花子人人眼睛雪亮,—-眼能看穿人的腰包,一見書生上了石階,一窩蜂般涌了過來,那數不清的骯髒手,直往書生眼前伸,也不怕弄髒了人傢那襲雪白儒衫。
  這個說:“這位相公您行行好,明年考場得意,包準您中個頭名狀元,騎白馬,插金花,遊三宮六院,然後……”
  那個說:“新科狀元招駙馬,金榜題名洞房花燭,大小二登科!”
  前一句,書生沒怎麽,後一句,卻聽得書生皺了眉,皺眉歸皺眉,到底是有了賞,一番腕,不知塞過去一個什麽東西,接過這東西,花子們立刻就散了,散得可真快。
  花子們個個臉上神色是驚訝,想必那施捨的賞頭兒不小,有可能脫手又是一顆明珠吧?
  書生可沒留意這些,收回手,走進了大雄寶殿。
  這邊書生走進了大雄寶殿,那邊要飯花子們開始交頭接耳,議論紛紛起來,衹不知道他們在說些什麽?
  沒一會兒,書生又負手走了出來,一望見書生出來,要飯花子們立即停止了議論,數十道目光一起望了過去。
  書生卻是連停都未停地瀟灑邁步,直下石階,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寺前廣場,緩緩行去。
  望着書生遠去,石階上,站起—名中年花子,倒提着打狗棒,—頭鑽人人叢中沒了影兒。
  片刻之後,書生出現在城西,而在他後面,卻遠遠地跟着一個人,正是那大相國寺前的中年花子。
  花子釘上書生,難不成是見財起意,看中那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讀書人好欺?很難說,這年頭的人心……
  書生卻茫然不覺地直往前走,城西,柏林到處,柏林中,又是亂墳崗,是開封城最荒涼的所在。
  書生又跑到這兒來幹什麽?莫非是來找找他那姑父母的埋葬之處?這恐怕不大容易!
  突然,書生在一株合圍柏樹前停了步,然後,緩緩轉過了身,一雙目光,直逼那疾步而來的中年花子。
  中年花子一個箭步到了面前,竟忽地身形一矮,單膝點地,臉上的神色,且是一片恭謹:“丐幫開封分舵弟子,聽候差遣!”
  話落,雙手高舉過頂,恭恭敬敬的呈上一物,那赫然是一隻烏指環,原來戴在那山中小樓主人手上的那衹烏指環。
  書生接過烏指環,伸手相扶:“不敢當,是我勞動貴幫跟大駕,請站起來說話!”
  中年花子應聲站了起來,擡眼投註道:“請恕鬥膽,相公跟聖手書生蕭大俠是……”書生截口笑道:“我跟蕭涵秋蕭大俠是好朋友!”
  中年花子哦了一聲,道:“原來是蕭大俠的朋友,在下失敬了……”
  略一猶豫,怯怯接問:“請再恕死罪,蕭大俠如今仍健在?”
  書生點頭笑道:“我那涵秋兄英風神采不減當年,閣下有此—問,莫司非……”
  中年花子神色中透出難言的驚喜,臉一紅,道:“蕭大俠已十多年未現俠蹤,所以,所以武林中訛傳……”
  書生笑了笑,截口說道:“這也難怪,反正我那涵秋兄如今健朗如昔,訛傳就讓它訛傳罷……”望了中年花子一眼,接道:“閣下是開封分舵中的那一位?”中年花子忙答道:“在下魏忠,朋友們擡愛,送了個外號病尉遲,忝掌分舵。”書生一拱手,笑道:“原來是魏舵主,是我失敬!”
  “好說!”魏忠謙遜一笑,道:“相公傳下蕭大俠當年威震武林,宇內共尊的指環令,不知有何差遣,但請吩咐,開封分舵自當竭盡棉薄。”書生道:“不敢當,我要在魏舵主面前打聽一件事。”
  魏忠道:“相公衹管問?魏忠衹要知道,沒有不說的!”
  “我先謝了!”書生笑了笑,道:“魏舵主可知,當年開封城南柱着一傢大戶,姓甄……”魏忠忙道:“相公問的莫非是告老還鄉的前襄陽太守甄……”
  書生點頭說道:“正是!”
  魏忠神色一黯,道:“甄董堂為人正直不阿,為官忠義嚴明,是位難得的好官,不但朝廷器重,倚為柱石,便是武林中也莫不崇敬威服,關於他的事,不但魏忠知道,便是開封城的百姓,也莫不皆曉,五年前……”書生眉梢兒微挑,道:“魏舵主,這個我知道,我是請教,甄董堂那位愛女,甄玉霜姑娘,是被何人救去的?
  魏忠忙道:“是京裏的大員,總督紀奉先!”
  書生點了點頭,有點如釋重負,道:“是他,那我就放心了,此人膽識獨具,文武雙絶,雖在朝為官,卻也為武林欽敬,公送美號小溫侯,一枝方天畫戟,一柄八寶銅劉,有萬夫不當之勇,是一位真英雄!”
  魏忠一怔說道:“怎麽,相公認得這位總督?”
  書生哦地一聲,笑道:“聽涵秋兄說過,他跟這位小溫侯昔年有過一面之緣,雖然緣僅一面,但英雄惜英雄,彼此至為心儀!”
  魏忠點了點頭,沒說話。
  書生望了他一眼,又問:“紀總督蓋世虎將,朝廷重臣,平日他很難離開京裏一步,怎麽會無巧不巧地在那時駕臨開封?”
  魏忠道:“這個魏忠就不知道了,不過那次他是輕騎簡從,一身便服,不像是為了出京公幹,似乎是……”
  似乎是什麽,他沒說上來,書生也沒再迫問,沉默了一下,書生突然挑起長眉,雙目之中,威棱懾人:“魏舵主可知五年前劫財殺人的,是那路人物?”
  魏忠低着頭,沒看見那檁人威態,搖搖頭,道:“清一色的黑衣蒙面,功力奇高,分舵弟子傷在他們手下的也有好幾個,衹不知他們是什麽來路。”
  書生目中寒芒一閃,略作沉吟,突然又問:“魏舵主,我再打聽一件事,貴幫有沒有這件消息,前些日子,武林之中,有人追截一個身材高大的虯髯大漢……”魏忠猛然擡眼,道:“相公是說鐵掌震天千鈞手費嘯天!”
  書生一震,道:“怎麽,他便是那昔年獨霸塞外,為人義薄雲天的鐵錚英豪,鐵掌震天千鈞手費嘯天?”魏忠點了點頭,道:“不錯,正是他,此人多年未現武林,前幾天卻突從開封路過,行色匆匆,在禹王臺跟幾個黑衣蒙面人發生惡鬥,等分舵弟子趕往援手時,兩方卻都沒了影兒,魏忠也曾傳訊各處分舵,但從那時起就沒有了他的下落。”書生目中威棱再現,道:“怎麽,追截他的,也是幾個黑衣蒙畫人?”
  魏忠點頭說道:“不錯,也是幾個黑衣蒙面……”
  突然神情一變,接道:“怎麽,莫非相公以為……”
  書生忙收斂威態,淡然搖頭:“難說,誰知道,事隔五年,兩件事隔得太久了……”話鋒微頓,忽又接問:“難不成那費嘯天不是一人?”
  魏忠道:“是他一個人,沒見他有同伴,此人當年在塞外,本來就是單騎孤劍,獨來獨往,從不跟人……”書生截口說道:“沒見他帶着什麽行囊包袱……”
  魏忠想了想,搖頭說道:“這倒不曾留意,衹見他一劍一騎……”
  書生突然舉手一拱,笑道:“好在這不關緊要,多謝魏舵主相告之情,我要告辭了,他日有暇,定當再來開封拜望!”話落,徑自轉身而去。
  這下,倒弄得魏忠怔住了!
第二章 酒肆隱奇高碑店
  這是一座小鎮,這座小鎮,名喚高碑店。
  高碑店,沒有多少戶人傢,大半以耕作為主,農傢樸實,靠雙手,憑勞力養活一傢老少,知足而常樂。
  高碑店鎮不大,可是相當熱鬧,如果扳手指頭算算,高碑店的酒肆、客棧,一雙手十個指頭就數不下來。這一天,時方正午。
  雖然已屆楓葉遍紅,丹桂飄香的季節,但白天裏,高懸的豔陽依然炙熱逼人。
  由西南出鎮,直通官道的那條小路上,塵土足有寸厚,偶然一陣風過,能捲起彌天黃霧。
  加上這正午豔陽,這條路上,已是行人絶跡,別說看不到一絲人影兒,便連飛鳥也難見一隻。
  本來是,大熱天的,誰在這時候趕路?這時候,誰要不是抱着一壺涼茶,拿着一把薄扇,倒在樹蔭下打盹兒,便是躺在那屋檐下的涼椅上乘涼。
  於是,那高懸的豔陽,塵土厚積,空蕩蕩的道路,那路旁被豔陽曬得發焦的老樹,還有那光禿禿的枝椏……
  這一切一切,構成了一幅靜的畫面,可惜,這幅靜的畫面,不能維持永久。突然,隨着熱風,飄送過來一陣既緩慢又輕微的得得蹄聲。
  就這陣得得蹄聲,劃破了這幅靜的畫面,也劃破了這寂靜,空蕩的一切……
  蹄聲,來自西南那條官道上,隨着這陣劃破寂靜的蹄聲,那西南方天邊一綫處,出現了一個小小的白點。
  近了,近了,越來越近了,漸漸地,小白點越來越大,越大也就微微地顯得有點黃意。
  接着蹄聲也越來越清晰了,那帶着黃色的白影,也就清晰地呈現在視綫之內,那是一人一騎。
  馬,是匹罕見的異種竜駒,毛色白裏帶黃,昂首踢腿,迎風輕嘶,並未因長途跋涉,千裏奔馳,而失去絲毫神駿。
  馬鞍上的人兒,卻是位面色金黃的白衣書生,他,人鬢劍眉輕皺,雙目呆呆前視,似乎有着很重的心事。
  因之,他懶得拂去那一襲雪白儒衫上那層淡淡黃塵,其實,拂也沒有用,剛拂幹淨,待會兒一陣風過,準又立刻布上了一層新的。
  這書生,孑然一身,別無長物,不但是沒個行囊包裹,便連個讀書人起碼具備,那長年不離身的書篋也沒有。
  你說他是走遍名山大澤,盡覽古跡勝地,探幽尋勝去玩兒的吧,他不該眉鋒輕鎖那一股愁。
  要說他是讀萬卷書,行萬裏路,出外遊學,以廣眼界,以增見聞的吧,他卻又沒帶行囊,包裹,書篋。所以,一眼看上去,很難斷言他是幹什麽去的。
  有人說,讀書人都有點兒癡傻勁兒,如今看看,是一點兒也沒有錯,大熱天裏,誰在這時候趕路?就偏偏衹有他,頭頂着炙熱逼人,能曬出油來的大太陽,冒着熱風,浴着熱風,浴着漫天黃塵,而且是策馬徐徐緩緩地行進,似乎一點兒也不急,一點兒也不熱。不信你看,那匹神駿坐騎的身上已見了汗,而他先生身上,臉上,卻點滴汗漬不見,八成兒是讀書讀出了修養,心靜自然涼。轉眼間,這一人一騎到了官道分岔口,往左的一條小道,便是直通小鎮高碑店內。書生,他猶豫了一下,隨即一抖繮繩,帶轉坐騎,轉入通嚮高碑店這條小道。就在這時候,他這一人一騎適纔出現方向的官道上,突然塵頭大起,蹄聲大作,兩匹高頭健馬快如閃電飄風疾馳而來。先來的慢,後來的快,轉瞬間,兩匹高頭健騎,也來到了官道分岔口上,馬頭一偏,下了小道。後面健馬快似電,書生卻是頭也未回,緩緩地將坐騎帶嚮一旁,讓出路來。適時,兩匹高頭健騎已追上書生,鐵蹄捲起陣陣塵土,風馳電掣般自書生身旁掠過。任它黃塵彌空,灑了一身都是,書生仍是低着頭,策馬緩行,連眼皮也未擡一下,別說彈拂了。馬壯,那兩匹高頭壯馬上,人也似兩尊鐵塔,是兩個腰帶長劍,氣宇軒昂的錦袍大漢。就在這兩匹健騎擦身而過的剎那間,兩名錦袍大漢中,突有一人發出一聲輕噫,一陣馬嘶起處,二大漢同時勒馬控繮,兩匹健騎一齊飛旋,人立即而起,好精湛的騎術!接着,又一聲帶着嘲弄的輕笑:“背影兒有八分像,前面嘛,十足的窩囊窮酸!”話落,健騎前蹄着地,潑刺刺灑開,飛馳而去。
  不知是因為又一陣黃塵迎面,抑或是那句令人如丈二金剛,摸不着頭腦的話兒,書生皺了皺眉。但那衹是皺了皺眉,不錯,讀書人雖然個個呆癡,迂腐,卻都有着一份難得的好涵養!本來嘛,讀聖賢書,所學何事,就是要知書達禮。
  不過,那也或許是因為有自知之明,看看自己,再瞧瞧人傢,身上沒有人傢壯,拳頭沒有人傢半個大,一條大腿也比不上人傢胳膊粗,憑什麽跟人傢橫鼻子竪眼兒?難不成就憑他那合起來也沒有四兩力氣,難以縛雞,那雙又白又嫩,幾乎吹彈得破的拿筆桿兒的手?
  忍了吧,文質彬彬的讀書人,幹什麽要跟那鬥酒塊肉,狂放,蠻橫,動輒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粗俗武夫一般見識?他跟在人傢後面進了鎮,轉個彎,進入了鎮西街。
  鎮西街,是高碑店的中心地區,那酒肆,客棧,幾乎全都集中在這條街上,因之,這條街也最為熱鬧。書生緩策坐騎,在一傢名喚杜記老號的酒肆門前停了下來,不錯,這讀書人有眼光!杜記老號是高碑店最大的一傢酒店,店主人杜掌櫃的常對人這麽吹,說他是杜甫的多少世子孫!究竟是與不是,沒法稽考,喝酒的人衹嗜杯中物,懶得去翻他的傢譜,同時,衹要你的酒好,也用不着管你是誰的後人,不過,吹儘管吹,杜掌櫃的招牌的確硬,字號的確老,釀出來的酒,能讓你喝了一杯還想喝第二杯,三杯下了肚,更叫你不到爛醉如泥,絶不想走。因此,既有了這一套高明手藝,別人也不管他瞪着眼吹,翹着鬍子說瞎話了,悶着頭喝酒是真。那兩匹高頭健馬,就拴在杜記老號前的拴馬樁上,按說,書生他該敬鬼神而遠之,避為上策。豈料,理雖如此,事卻不然,他看都未看那兩匹高頭健馬一眼,便慢騰騰地離鞍下了馬。自有夥計躬身哈腰,滿面堆笑地一邊接過了繮繩,一邊往門裏讓客,書生他微微點頭示意,負着手昂然走進店門。那年頭,讀書人到那兒都吃得開,到那兒都受敬重,裏面的夥計,又讓着他直上雅座。書生落了座,那副座頭,靠近東隅,真是不是冤傢不聚頭,那兩名半截鐵塔般錦袍大漢,就坐在他左邊相隔兩席的一副座頭上,擄胳膊襢胸,正在那兒鬥酒塊肉的據席大嚼。豪放是豪放,可是顯得有點兒粗野。
  一見書生居然也進此店打尖,而且毫不避忌地坐到眼頭上來,似乎是頗出意外,兩個人互覷一眼,其中一個嗤地一笑:“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瞧不出這窮酸一陣風兒能吹倒的樣兒,一副膽子倒是不小!”書生,他似乎是沒有聽見,連正眼也沒看他倆一眼,一雙眼望着門外出神,好像在想着什麽,有心事。那人沒能逗惱書生有點沒趣,粗裏粗氣的帶笑又道:“怎麽樣,要不要給他點兒樂子?”另一人有點不耐煩:“那來那麽好興致,大熱天的,頭上能曬出油來,我正一肚子的牢騷沒地方發呢,算了吧,人傢又沒招惹你,你何必拿人傢開心,正事兒要緊,吃完了還得趕路呢!”
  先前發話那人噫了一聲,道:“往日老兄殺人不眨眼,今天怎麽連逗樂兒尋尋開心都心軟如棉?難得,難得,行,衝着你啦!”
  “叭”地一聲,酒壺砸在了桌子上,杯盤一陣猛跳,引得人人註目,那人又拍着桌子大叫:“喂,夥計,爺兒們不給錢是什麽的?快拿酒來,慢一步小心你們的腦袋,惹得爺兒們不舒服,哼!”
  要人腦袋?花錢吃酒,用不着這麽橫,這麽兇啊!
  也許,夥計們吃這一套,話聲猶未落,裏間已然飛步搶出一名店夥,手捧酒壺,面色如土,還躬身哈腰地作出心驚膽顫的滿臉笑容,一個勁兒的賠不是:“兩位爺多包涵,小號人手少,侍候不周,還望您兩位……”“少廢話,滾到一邊兒去,別讓爺們瞧着討厭,要是擾了爺們的酒興,我要你的命。”先要腦袋後要命,夥計聞言方自一震,一隻蒲扇般大巴掌,已既沉又實地飛到了臉上。瞧那巴掌能打死一條牛,夥計他不是鐵打金剛,銅澆羅漢,一個活生生的血肉之軀,如何受得了?殺豬一般地一聲慘嗥,踉蹌暴退而出,差點兒沒離地飛起,砰地一聲摔在了地上。等他捂着臉跑人後面時,地上多了一片血漬與幾顆門牙,那張臉,準已腫起老高了!這一來,滿座酒客驚了心,破了膽,臉色刷白,顫抖着腿,一下站起了好幾個,想溜,打算走為上策,遠遠避開這兩個煞神,免得城門失火,殃及魚池,沾上一身血。但,砰地一聲,那名靠裏的錦袍大漢又拍了桌子,濃眉倒竪一副兇像,瞪着那滿布血絲的銅鈴眼,發了話:“爺們沒走之前,那個敢動,我打斷他的狗腿!”一句話真靈,站起來的那幾個,一哆嗦,連忙又坐了下去,坐下去是坐下去了,可已沒心情再吃喝了。於是,剎時間全店一片寂然,鴉雀無聲,沒人敢喘大氣。
  書生他皺了皺眉,臉上神色變了變,雙目之中,閃過比電光還亮十倍的光芒,可是他沒動,也沒看那兩個錦袍大漢一眼,一個人若無其事,照樣吃喝他的。適時,櫃臺裏站起個身材瘦削的老者,老者面貌清癯精神矍鑠,毫無一絲竜鐘老態。他剛站起,耳邊,突然響起輕若蚊蚋的清朗話聲:“掌櫃的,動輒拔劍,那不是勇,真勇要能忍人所不能忍,創業不易,何必輕易為自己惹禍?”瘦削老者神情一震,驚訝四顧,他愣住了!
  憑他那雙閱人無算,精而又精的老眼,他竟未能看出發話的是誰,因為除了那兩個煞神惡霸外,滿店酒客沒有一個紮眼的。定了定神,他終於又坐了下去,可是,一雙老眼仍然滿座搜尋,希望能找出那示警的高人。適時,兩名錦袍大漢酒足飯飽,抹抹嘴,雙雙站了起來,靠外的一名,轉過身去,面對櫃臺:“掌櫃的,爺們出外公幹,隨身銀子帶的不多,賒個賬,記下來,以後有空,到京裏拿去!”敢情好,逞蠻逞橫,打了人,到頭來還是喝的霸王酒,吃的白食,漂亮話人人會說,那不就等於不給了!那年頭,百姓見官三分怕,誰敢上衙門要賬去?
  櫃臺裏,那瘦削老者杜掌櫃的拱了拱手:“沒關係,兩位公幹,為百姓,一路辛苦,百姓們招待吃喝,那是應該的,算小老兒孝敬二位了的!”夠落開,夠慷慨的,那名錦袍大漢,目光深註,咧嘴一笑,道:“想不到這小地方還有善解人意之人,掌櫃的,你很知機,也很識趣,不錯,不錯!”一招手,與靠裏的那名一起離了席,整個杜記老號好靜,就等他兩個走,他兩個走到門邊,卻突然又停了步。居左那名轉過身,兇狠目光一掃全店,多少人不自覺地連忙低下了頭,他,那橫肉遍布的大臉上,綻開了一絲得意而冰冷的笑意:“瞧清楚了,窩藏叛逆,同罪論斬,通風密告,賞銀千兩,不論死活,緝獲送官者,白銀萬兩!”居左那名,從懷裏取出一捲白布,拔下門邊兩根釘子,竟以拳頭當鐵錘,硬生生地把那塊白布釘在了門上,杜掌櫃的臉色為之一變,那名錦袍大漢轉身要走。背後,突然響起一聲冰冷輕喝:“斯可忍,孰不可忍,你兩個,站住!”誰敢叫他兩個站住,那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壽星公公上吊,八成兒是活得不耐煩了,叫人替他捏一把冷汗!兩名錦袍大漢一怔,霍然轉身,四道驚怒目光投註處,不由同時呆了一呆,那本難怪——東隅裏那副座頭上,負手站起了面色金黃的書生。
  這讀書人真是膽上長了毛了,就算癡、呆、迂腐,也總該知道一條命值多少錢,想死也不該找這麽個死法呀!居左錦袍大漢突然咧嘴笑了,笑得好不怕人:“窮酸,是你叫爺們?”
  人人替他書生提心吊膽,書生他自己卻沒把那無價的命當做一回事,仍面無表情,冷然點頭:“不錯,叫你兩個的,是我!”是誰倒黴,居左錦袍大漢咧着嘴,道:“那麽,窮酸,有何貴幹?”
  誰都知道這不是好話。
  可是,書生他似乎就不懂,冷冷說道:“要你兩個做兩件事兒,另外答我一問,要不然,你兩個誰敢跨出這杜記老號一步,我就打斷誰的狗腿!”敢情這後面一句,是藉兩名錦袍大漢那適纔的一句加以回敬。
  居右錦袍大漢勃然變色,猛地擡手,卻被居左的那名伸手氣!
  住:“別慌,幹什麽那麽沉不住氣?你不是要逗樂子,尋開心幺?如今我酒足飯飽,有勁了,瞧我的!”居右錦袍大漢放下了手,居左錦袍大漢轉嚮了書生:“窮酸,難得今天我脾氣好,就憑你麽?”書生冷然說道:“我懶得跟你兩個廢話,不信你兩個就試試!”
  居左錦袍大漢哈哈狂笑,聲震屋宇:“八成兒你窮酸是個深藏不露的高人,行了,爺們今天喝舒服了,就陪你窮酸玩玩,走!”
  他走字方落,居右那名錦袍大漢當先轉了身,但是,他還沒邁步,便突然兩腿一軟,砰然一聲跪在了地上,矮了半截。
  那該是突然衝風了,因為全店,包括那櫃臺裏的杜掌櫃的在內,沒人見書生他動一動。
  可是,居左錦袍大漢肚子裏明白,臉色一變,倏然獰笑:“我得改一改,不是八成兒,你窮酸十成十是個深藏不露的高人,我走了眼了……”
  杜掌櫃的幾疑眼花,滿臉驚喜。滿店酒客更是暗暗稱快,人人出了一口氣。
  適時,居左錦袍大漢彎腰探手,一掌拍嚮居右錦袍大漢膝彎,意料中,居右錦袍大漢必然是穴道立解,應掌躍起。豈料,大謬不然,一掌拍實,別說那居右錦袍大漢沒有穴道立解,應掌躍起,便是連動也沒動一下。
  這夠難堪,居左錦袍大漢立刻紅了臉,轉註書生,狠毒地冷笑說道:“沒想到你用的竟然是獨門手法……”
  書生冷笑說道:“看你那目中無人,桀傲狂妄,自以為了不起的樣子,我懷疑你究竟學到了多少,這叫獨門手法了?”
  姑不論是不是獨門手法,居左錦袍大漢他解之不開是實,聞言立即更漲紅了臉,儘管平日裏兇殘強橫,不可一世,北京城的大小官見了都讓他三分。
  儘管他此刻羞惱激怒,殺機狂熾,可是他眼睛雪亮,書生適纔那一手驚人,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單那一手兒,他就得再學上個十幾年,心知今兒個倒了運,遇上了深藏不露的硬手,他沒了脾氣,沒敢動。
  兇睛一轉,道:“朋友,我明白了,可是我兄弟欽命在身,另有公幹,不敢多事耽擱,朋友你高擡貴手……”他軟化了。
  “可以!”書生也毫不猶豫地點了頭:“要我擡擡手,讓人一步,可以,我適纔說過,替我做兩件事兒,答我一問,我立刻放你二位上路!”
  居左錦袍大漢可不知道那是兩件什麽事,略一猶豫,點了頭:“彼此交個朋友,你說吧!”他打的好算盤,書生胸中雪亮,可也不含糊,冷冷一笑,道:“這頭一件,酒資多少,如數給人傢留下!”
  居左錦袍大漢似乎是衹求息事,書生話聲纔落,他已然探手人懷:“這容易,就衝着你朋友的面子了!”
  摸出的,是一錠銀子,隨手放在身旁一張桌上,對掌櫃的道:‘這不但如數,而且衹多不少,不用找了……”,“不!”書生一擺手,淡淡說道:“我不讓你吃虧,杜掌櫃的也未必是那愛占便宜的人,是多少,你給多少,一個不要少,一個也不要多!”杜掌櫃的嚮書生投過敬佩的一瞥。
  而,居左錦袍大漢卻皺了眉,但是他忍了,伸手拿起桌上銀錠,兩指衹一捏,立刻裂為數塊,他丟一塊在桌上,其餘的放回懷中,擡眼望嚮書生,道:“朋友,行了麽?”書生淡淡氣笑道:“好俊的鷹爪功,怪不得你那麽蠻橫驕狂,這第一件算是通過了,第二件……”笑了笑,轉註櫃臺內,接道:“掌櫃的,勞個神,請剛纔那位挨打受氣的朋友出來一下。”杜掌櫃的目中異采一閃,略一猶豫,拱手笑道:“這位相公,您恐怕還不知道,這兩位是……”“我知道!”書生目光掠視二錦袍大漢一眼,淡淡說道:“這兩位是原屬侍衛儀仗,京城禁衛軍,如今則專任巡察緝捕,主理詔獄的京都錦衣衛!”此言一出,舉座皆驚,錦衣衛,正如書生所說,專掌巡察緝捕,理詔獄,多以勳戚領之,其作威作福,兇殘驕橫,目中無人的作風,不下東西兩廠。別說百姓,就是朝廷的大小官員,天下各處的衙門,無不忌憚三分,甚至連怒都不敢,更別說敢言了,而且,錦衣衛與東西兩廠一樣,欽命有生殺予奪之權,緝訪叛逆妖言大姦惡,自京師及天下,旁午偵事,便是王公卿相也難免。文弱書生人何來鐵膽?有幾個腦袋,竟敢招惹這般權勢無邊,殺人不眨眼,以皇上為靠山的兇神煞星?杜掌櫃的呆了一呆,連忙又拱手,強笑說道:“所以,所以,咳,咳,相公該明白,咳,咳……”想必讀書人都有好智慧,書生一笑說道:“我明白了,掌櫃的是說,適纔那位挨打受氣的朋友,已嚇破了膽,便是拉也拉他不出來,是麽?”杜掌櫃的將頭連點,口中一連應了好幾個是。
  “那容易!”書生笑道:“苛政猛於虎,百姓本畏官,我不敢相強,這樣吧,杜掌櫃的是掌櫃的,我想請杜掌櫃的代表,受他三個響頭,如何?”這書生夠捉狹的,杜掌櫃的他那兒敢,衹怕殺了他他也不敢點頭,臉色一驚,剛要搖手。那居左錦袍大漢已然變色獰笑說道:“朋友,你不知道我二人身分,那還情有可原,既知我二人身分,那便罪無可恕,你是藐視皇上了!”這項帽子可不小,論罪足誅連九族!可是,書生偏偏他就不在意,更沒把皇上二字放在眼內,淡然一笑道:“你,別拿大帽子來扣我,也別拿皇上來壓我,我不妨告訴你,就是皇上在此,他今天也得講理!”天!他簡直想造反,杜掌櫃的一陣緊張,瞪目張口。
  那居左錦袍大漢臉色鐵青,戟指顫聲:“大膽狂民,你,你敢……”
  “少廢話!”書生一擺手,冷然說道:“就是站在朝廷之上,我也要這麽說,你叩頭不叩……”第二個頭字未出,居左錦袍大漢突然嘶聲厲喝:“大膽叛逆,你還不納命……”更大的帽子壓了下來,話落,騰身而起,掠過幾張桌子,飛撲而至,單掌一拋,是那歹毒霸道的鷹爪功。書生陡挑雙眉,目中威棱一閃,冷然說道:“你是不到黃河心不死,不見真章不叩頭,跪下!”單掌隔空緩按,一晃而回,錦袍大漢如中千鈞重擊,悶哼一聲,一個半截鐵塔般高大身形,連翻倒射而回。
  適時,書生出指遙點,錦袍大漢落地後,沒能站着,竟直挺挺地面內跪在門口,正好跟同伴跪個對背。
  書生淡淡—笑,道:“你自己說,叩不叩頭?”
  那名錦袍大漢一張臉鐵青,兇睛突出,牙關緊咬,不說話,有心想掙紮站起,無奈兩條腿卻偏不爭氣。
  書生目中威棱再閃,揚眉笑道:“好—副鐵錚硬骨頭,我倒要看看你是鐵打的金剛,還是銅澆的羅漢,我話說在前頭,我這五陰絶脈手法,便真是鐵打的金剛,銅澆的羅漢也經受不起,你最好估量着點兒!”說着,揚指作勢欲點。
  那錦袍大漢機伶一顫,突然大叫說道:“朋友,我認栽就是!”
  砰,砰,砰,當真嚮着櫃臺內叩了三個響頭,杜掌櫃的白了臉,慌忙搖手道:“小老兒福命兩薄,生受不起,生受不起,折煞了……”
  書生望着杜掌櫃的笑了笑,然後又轉註那錦袍大漢:“這纔是,有道是:識時務者為俊傑,知進退纔算高人,大丈夫能伸也要能屈……”臉色一沉,接道:“如今,答我那一問,蕭涵秋他犯了何罪?”錦袍大漢到底是作威作福慣了,依然還是嘴硬,道:“告示上寫的分明,朋友不會自己看看!”叛逆就是叛逆,罪名是莫須有,前例也屢見不鮮,為此冤死的,不知有多少,書生他沒看,道:“這種罪名可大可小,可有可無,蕭涵秋他乃是一代奇才,蓋世英豪,天生俠骨,深識大義,我不以為他會……”錦袍大漢截口說道:“這個我也知道,衹是他不該勾結瓦刺,妄謀不軌……”書生目中威棱怒閃,道:“這話是你說的?”
  錦袍大漢一震說道:“我那有那個膽,我說的話也不能算數!”
  書生冷冷一笑,道:“那麽,是誰說的?”
  錦袍大漢兇睛閃過一絲狡黠光芒,道:“朋友何必問我,要知道詳情,不會到京師走一趟麽?”“說得是!”書生想仰首長笑,但終於忍住了,一笑說道:“你怕我不去?北京城中你們那號稱無敵鐵衛的錦衣衛,東西兩廠,禁衛軍,我還沒放在眼內呢,替我帶一句話回去,有事兒衹管找我,蕭涵秋,你們最好少惹他,滾!”話落,單掌微抖,兩名錦袍大漢應聲飛起,如肉球般直射門外,砰然兩聲着了地,隨聽一陣馬嘶,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如驟雨般,滾滾而去。書生威態一斂,搖頭失笑,手剛探懷,杜掌櫃的由櫃臺裏一個箭走迎了出來,老眼發直兩手發顫,環腮的山羊鬍子直打哆嗦,迎着書生直哈腰:“相公,小老兒作這門買賣,眼皮最雜,今天可走了眼,原來相公您是個既讀書又學劍的大俠客……”書生淡然一笑,道:“掌櫃的好說,我讀書不成,學劍不成,是兩無所成。”杜掌櫃的陪了個幹笑,那裏是笑,分明比哭還令人難受:“不過,相公,咳,咳,今天您這禍可就闖大了,惹了那般爺們還得了,輕則個人性命難保,重則株連九族,那可不是鬧着玩的呀,相公,小老兒奉勸一句,現在走還來得及,越遠越好,北京城更是去不得……”雖萍水相逢,緣僅買賣,難得他古道熱腸,一番好意1書生目光深註,直欲透視肺腑,笑了:“掌櫃的,謝謝你了,是非衹因多開口,災禍皆由強出頭,這個禍既然闖下了,就躲不掉了,錦衣衛何等神通,衹消一紙公文,快馬傳送,你就是躲到天涯海角,他們也能找到,與其如此,何如幹脆到北京城去碰碰運氣。掌櫃的,我,落拓半生,萍飄四海,到處為傢,沒有什麽身傢之纍,你,這份兒産業掙來不易,你受人三個響頭,衹怕……”杜掌櫃的嚇白了臉,剛一哆嗦,書生已然接着說道:“不過,你我都不差,我不在乎,你掌櫃的也未必把這份産業放在心上,對麽?”手一鬆,一錠碎銀落在了桌上,書生他一笑邁了步。杜掌櫃的不知怎地,突然老臉通紅,剛一怔,睹狀忙跨前一步,急道:“相公,這酒錢說什麽小老兒也不敢收,您……”“怎麽?”書生停了步,揚眉笑道:“掌櫃的,我不是拿官威壓人,動輒摘人腦袋,扣人帽子的錦衣衛,也不是來自東西兩廠,住店有店錢,吃飯有飯錢,喝酒當然得給酒錢,何謂不敢收,再說,我不讓人喝霸王酒,吃白食,你掌櫃的要我自己打自己的臉?”
  杜掌櫃的老臉又復一紅,搓着手,窘笑說道:“相公,您錯怪了,小老兒做的雖是掙錢的買賣,可不是睜眼衹認孔方的人,也嚮來厭惡生意人那既姦又滑的滿身銅臭,打年輕時起,就仰慕朱郭之流,今兒個小老兒碰上了,您相公也替百姓們出了一口氣,實在是……”
  書生截口淡笑:“掌櫃的,是想交朋友,還是什麽聊表寸心”
  杜掌櫃的道:“相公,您明鑒,交朋友,小老兒自慚形穢,不敢高攀,誠如您相公所說,這,小老兒請客了,聊表寸心!”
  夠誠懇,夠大方,豈料,書生他不領受,搖了頭:“掌櫃的,恕難從命,那越發地不敢吃白食了,天下人管的是天下事,學劍,為的是拔刀助人,鏟除不平,倘若我以此博頓酒飯,那不是我的本意,也說不通,更讓我愧對所學!”
  書生好犀利的詞鋒,杜掌櫃想必自知不如,甘拜下風,眉鋒一皺,道:“那,那就算是小老兒高攀吧!”
  書生笑了:“杜掌櫃的,感榮幸的是我,朋友可以交,你掌櫃的答我一句,你掌櫃的未必會把這份産業放在心上,對麽?”
  杜掌櫃的不答不行,可是他也不含糊,略一沉吟,答了話,答的很妙,也顯得胸襟灑脫:“相公,錢財身外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一旦伸腿瞪眼咽了氣,誰稀罕誰拿去!”
  這,該行了,也該令人滿意了,豈料——書生他又搖了頭:“掌櫃的,交朋友,貴在坦誠,披肝瀝膽,你掌櫃的,這些都不夠,所以我不敢攀交……”
  說着,轉身又要走,杜掌櫃的突然伸手一攔,苦笑說道:“相公,您,是小老兒生乎所僅見,小老兒服了,而且五體投地,您愛怎麽想就怎麽想吧,行了麽?”
  他,終於低了頭,書生眨眨眼,笑了:“掌櫃的,這還湊和,還有點像當年北六省的那位沒奢遮的好漢,掌櫃的,服,我不敢當,五體投地,也沒那麽嚴重,更使我消受不起,掌櫃的衹要記住,武林之中,有我這麽一個讀書學劍兩不成的人就行了!”杜掌櫃的搓搓手,咧着嘴笑了,笑得真誠,笑得爽朗,可也帶着點兒神秘,眨動了一下老眼,道:“相公,那可不是現在,也不用您相公吩咐,打小老兒儕身北六省那年開始,小老兒就記住了,至今未敢片刻或忘,除非有一天小老兒真的伸腿瞪眼咽了氣!”書生眉鋒一皺,搖頭笑道:“掌櫃的,我直說一句,你自作聰明,弄錯了,當年你記的是一個,如今我要你記的,是另一個,這兩個交情不淺,但絶非一個人,懂麽,掌櫃的?”杜掌櫃的沒放鬆,笑道:“相公,開封大相國寺前那回事兒,怎麽說?您指教!”書生一驚,隨即淡笑說道:“掌櫃的好靈通的消息,寶刀不老,雄風依舊,令我佩服,不過,掌櫃的,恐怕你沒聽完全!”“那也有可能!”杜掌櫃的聳了聳肩,笑道:“人一老,就難免眼花耳重,不過,當面的話還聽得清楚,言猶在耳,相公的訓示,交朋友,貴在坦誠,要……”
  “夠了,掌櫃的!”書生仰天大笑,手掌落上杜掌櫃的肩頭上:“人言薑是老的辣,一點不錯,六月裏的債,你掌櫃的還得真快,看來,厲害的是你,服的是我,掌櫃的,我藉你一句,你愛怎麽想就怎麽想吧!”杜掌櫃的老眼中異采一陣閃動,難掩激動,啞聲說道:“我說麽,有誰有這高手?相公,那除非是您,您恐怕還不知道,這兩年,北京城裏那三個衙門可不比當年了,那每一個都是一等的,差一點兒根本不要……”書生揚了揚眉,笑道:“掌櫃的,物是人非,所以我要到北京城裏去走走。”杜掌櫃的沒再攔,也沒再勸,眼角一溜那門頭上的啓示,皺眉說道:“那麽,相公,這回事……”書生目中威棱電閃,笑道:“屢見不鮮,朝廷大員都難免,何況我一介落拓書生,掌櫃的,也是我所以要去北京的原因之一!”杜掌櫃的眉梢兒挑了挑,道:“他們瞎了眼,也得看看對誰,咱,也該看看是誰那麽大膽,相公,小老兒不敢再攔您了!”“那麽,我謝了,也告辭了!”書生一笑邁了步。
  杜掌櫃的一眼瞥見桌上碎銀,忙道:“相公,這……”
  “我說過!”書生笑道:“住店有店錢,吃飯有飯錢,喝酒當然也得給酒錢,天下沒有那種便宜事兒,難不成你當我是個酒肉朋友?”那怎能把他當成酒肉朋友?杜掌櫃的剛一怔,書生已然跨步到了門邊,一擡手,揭下那張告示,出門而去。
  隨即,門外響起了一陣得得蹄聲,杜掌櫃的定了定神,那張老臉上,浮起了一絲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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