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武侠>> 独孤红 Dugu Ho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7年)
侠骨颂
  作者:独孤红
  第一章 雨夜来豪客
  第二章 酒肆隐奇高碑店
  第三章 卧虎藏龙北京城
  第四章 红牌师爷
  第五章 恨晚之交
  第六章 将计就计
  第七章 笑谈故人来
  第八章 钩月之夜双雄会
  第九章 薄命红颜情难忘
  第十章 奇峰平地起
  第十一章 借刀杀人
  第十二章 龙争虎斗
  第十三章 浴血闯关
  第十四章 一命换六问
  第十五章 荒原单骑
  第十六章 突出奇兵
第一章 雨夜来豪客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
  都门帐敛无绪,方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润。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
  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这是一阙词儿,是宋朝大词人柳永的雨霖铃。
  这也是一缕清音,清音来自一座骤雨方歇,那上弦钩月昏暗冷辉洒照下的不知名的深山里。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山里的季节,本来就比平地要晚一个时候,尤其是雨后。如今,这座不知名的深山里,正是明月照松间,清泉石上流,空气清新,微寒、寂静。那一缕清音,就发起于此山的最深处,那云封雾锁,一片迷蒙的半山上。半山上,偶而强劲山风吹过,云雾微开,灯光乍闪,偶露几角丹檐翠瓦,高喙狼牙。倘若透过云雾看,便可发现,那半山腰间,倚着峭壁,面临断崖,傍着丛丛铁骨穿云,碧叶鸣风的修竹,建筑着一座画栋雕梁,朱栏玉砌的小楼。若再透过那灯光外透的轻纱窗格往里看,更可发现小楼内的陈设不亚王侯之家,是既华贵又考究。那灯光透窗处,是一间布置高雅的书房,书房内,红毡铺地,四壁分悬名人字画,琳琅满目,美不胜收!靠东边粉壁下,摆着一只枣红色的漆几,漆几上是一只香烟袅袅的金猊,与一具玉质古琴。西边壁下,则摆着一张色泽斑斓的竹制凉椅;南壁下,是两只漆椅与一张茶几。北壁正中,悬挂着一柄柄镶珠宝的长剑,壁脚下,是一张巨大书桌,书桌上一列整齐书册,再旁,是一只小巧玲珑的八角琉璃灯,灯下,桌前,正坐着这小楼的主人——一个玉面朱唇,剑眉星目,俊美、潇洒、飘逸、脱拔,更难得气度高华,隐隐有慑威的白衣书生。
  这书生,手里正拿着一张素笺,素笺似因年代过久,那本来雪白的颜色中,带着点焦黄。
  那双手,白晰、修长,唯一扎眼的,是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只不知为何物打造的乌指环。
  素笺上,墨渍色泽未减,字迹娟秀,显然出自兰闺中人,那一行行,一句句,写的正是:柳三变的雨霖铃。不用说,那缕清音是发自书生之口,你听!那袅袅余音犹自绕梁不散!
  一点不错,书生他愁眉轻锁,神色黯淡,目光中是一片迷惘,正以颤抖的手,缓缓放下那张令人触目伤感,吟之更复魂销的素笺。住在这不羡神仙的小楼里,会有什么值得他愁的?
  恐怕那非关病酒,不是悲秋,而是……
  素笺放下,迷惘目光呆呆移注那轻纱窗棂,突然摇头一声目含忧郁,足以令人心酸泪下的轻叹。叹声未落,蓦地里,他痴态尽扫,双眉挑起,目闪冷电,适时,一声苍劲沉喝起自了楼外:“什么人敢夜闯……”喝声忽然转为一声惊“啊”,书生脸色一变,霍地旋身,就在这刹那间,房门砰然一声大震,豁然而开。开门处,一阵疾风飞卷而人,灯焰猛晃,摇摇欲灭。
  书生及时一声轻哼,未见他作势,琉璃灯焰暴涨,立刻稳住,再看房门口,一名环目虬髯,身躯高大威猛的黑衣大汉,浑身浴血,满腿泥泞,环目暴睁,须发俱张,当门而立。门外,一丈内,紧跟着另一条高大灰影。书生神色再变,自座椅上霍然站起。
  他刚站起,黑衣大汉已经发话:“阁下是圣手书生萧……”
  书生目中飞闪冷电寒芒,猛一点头:“不错,阁下夜闯接天崖,难道不认得萧某人?阁下是……”黑衣大汉突抬双手,十指箕张,一抓一扯,嘶地一声,撒开黑衣前襟,然后双掌并探入怀,只一沉腕,双掌之上,已平托着一个用红绫包裹着的白胖婴儿,婴儿双目紧闭,恍若酣睡未醒。
  入目婴儿睡态,黑衣大汉神情猛震,腾出右手,一探婴儿鼻息,这才神情一松,一张虬髯满布的大脸上,绽开了一丝难得的笑容:“幸不负所托!”双掌向前一伸,将婴儿递向书生。
  书生眼见情状,本就惊愕,如今更是一怔:“阁下,这是……”
  黑衣大汉环目圆睁,震声喝道:“接住!”喝声中,婴儿离掌飞出,直投书生。
  书生一呆,身形电飘,一只手接住婴儿,另一只手刚要前探,黑衣大汉已虎躯猛晃,狂喷出一口鲜血,砰然倒地。
  书生神色剧变,适时,门外那高大灰影疾射入房,灯光下,身形立现,那是个满头白发,面貌奇丑的独目驼背老人。
  他一俯身,巨掌探处,一把攫上黑衣大汉腕脉,只一把脉,当时全身震动,缓缓收回了手,抬起独目,望向书生。
  书生神目如电,立即了然,神情微黯,道:“桑大哥可知此人是谁?”
  独目驼背老人微摇皓首,话答得有气无力:“老奴久绝武林,十多年未在江湖上走动,不过……”
  望了地上黑衣大汉尸身一眼,接道:“此人功力奇高,适才他闯进院中,老奴竟拦他不住,更难得他内腑早碎,竟仅凭一口真气支持至今。”书生眉锋一皱,默然未语。
  独目驼背老人又望了地上黑衣大汉尸身一眼,继续道:“老奴虽不知道此人是谁,但有两点显而易见,第一,他是受人托付,专为送此婴儿而来,第二,那托付他之人,认得恩主,不然他不会问明恩主昔年名号之后,方始放心交出婴儿……”
  书生点了点头,沉吟说道:“可是桑大哥忽略了一点……”
  独目驼背老人随口问道:“什么?”
  书生接道:“桑大哥与我自当年北京事后,隐居此间,十多年来,跟外界无丝毫来往,当年的朋友们,也没有一个知道我们隐居此处,那么,此人怎会寻来……”
  独目驼背老人截口说道:“恩主忘了,霜姑娘知道……”
  书生脸色一变,唇边闪电掠过一阵轻微抽搐,摇头说道:“不,连她也不知道,我没有告诉她!”
  独目驼背老人道:“那么,还有天威山庄里的人!”
  书生略一挑眉,旋又摇了头:“天威山庄中,也不过只有查家四兄弟知道,我当年曾对他们一再告诫,他们不会,也不敢轻泄我这隐迹之处,再说,看情形,此人的来处也不在附近,这跟他们拉不上关系!”
  独目驼背老人苦笑说道:“那就非老奴所能明白了……”望了书生手中婴儿一眼,接道:“恩主,此子又是……”
  书生也自摇头苦笑,道:“我正要请教桑大哥,不知此人是谁,便难知此子来处。”
  独目驼背老人独目神光炯炯,不离书生手上,道:“老奴斗胆妄测,此子必非来自寻常人家。”
  书生注目道:“怎见得?”
  独目驼背老人道:“恩主请看那包裹物,可是寻常人家所有?”
  一语提醒梦中人,书生这才留意到那包着婴儿的那幅红绫,只一眼,他便不由心神震动,立刻皱起眉锋。
  那幅红红的包裹物,看似绫,其实不是,而是极为珍贵,水火难侵的天蚕丝密密织成。
  这种东西,寻常人家自是没有,那不是出自有数的几个武林世家,便是出自深宫大内,寻常人家连看都不可能看过。
  书生他所结交的人当中,除了少数饱学名士外,多属武林同道,至于深宫大内里的人,则是绝没有一个。
  而遍搜记忆,他也想不出当年的知友之中,有谁家藏这稀世珍宝,有谁可能娶妻生子的。
  这又是怎么回事?
  沉思间,书生脑际突然灵光一闪,出手解开了那幅天蚕丝巾,丝巾一解开,一物顿现眼前,那是小孩儿佩戴的一块项佩,这类“长命富贵”的项佩,一般都是金的,而这一块却是一方洁白无瑕的玉佩。玉佩上,正面镌有四个篆字:“九龙御璧”!果然,佩面中央部份,镌有九条张牙舞爪,栩栩如生,直欲腾空飞走的神龙。看了这,书生不由心头一震,再翻看背后,却另有四个篆字,写的是:“如朕亲临”。这,更令得书生为之脸色一变!这,也更能证明婴儿的确不是来自寻常人家!尽管已经证明了婴儿绝非来自寻常人家,但是,书生依然苦于想不出这婴儿的来处,为什么偏偏派人送给他,而且是不远千里,还赔上一条忠义性命。因为,他没有结交那深宫大内,甚至于官宦人家的朋友,就算有,也不可能知道他的隐居在此。书生目注独目驼背老人,独目驼背老人只说了这么一句:“此子当真是福命两大,人家为他浴血奋战,赔上了一条命,他如今竟仍是酣睡不醒!”
  书生眉锋一皱,道:“桑大哥,我是问……”
  独目驼背老人截口说道:“恩主都茫然不知所以,老奴又那能知道什么?”书生默默不语,须臾,双眉一挑,目闪威棱:“桑大哥!”
  独目驼背老人电射出门而去,片刻之后,飞掠入室,躬身复命:“禀恩主,老奴遍搜全山,未见半个人影!”
  书生哼了一声,道:“拦截他之人,想必未敢入山,桑大哥,他是由何处入山的?”
  独目驼背老人略一迟疑,道:“老奴不敢隐瞒,通天阶沿途遍洒血迹,想必是由前山……”
  书生脸色一变,道:“桑大哥,查他伤势!”
  独目驼背老人俯身细察一遍,道:“禀恩主,无外伤!”
  书生冷冷说道:“桑大哥忘了看他背后!”
  独目驼背老人一惊垂下皓首:“禀恩主,老奴该死,但老奴不以为天威山庄……”
  书生双眉一挑,冷然截口:“桑大哥,我只问他背后是什么伤?”
  独目驼背老人身形一震,头垂得低:“老奴不敢欺瞒恩主,那是查家四兄弟的独门……”
  书生脸色再变,哼了一声,道:“可是致命?”
  独目驼背老人点了点头,点得极其轻微。
  书生目中寒芒暴闪,手一伸,把婴儿递向独目驼背老人。
  独目驼背老人机伶一颤,没接,急道:“禀恩主,那有可能是此人强欲登山,而查家兄弟……”
  书生冷笑说道:“那么,他查家四兄弟,总该有一人见见我!”
  不错,到现在没见人来。
  独目驼背老人一震,道:“这个,这个,老奴以为,那是慑于恩主禁令,未敢……”“ 那是平常,”书生道:“如今这是什么事?他兄弟怎敢在我面前杀人!”
  独目驼背老人不敢再辩,忙道:“就是要去,也用不着恩主自己去,只消老奴跑—趟……”
  书生截口冷笑,道:“我恐怕他几个会把桑大哥也留下!”
  独目驼背老人还想再说。
  书生双眉一扬,突地沉声说道:“桑大哥,你接是不接?”
  独目驼背老人浑身俱颤,忙道:“老奴不敢。”伸双手接过婴儿。书生威态稍敛,抬手一指地上黑衣大汉尸身,道:“桑大哥,小心照顾婴儿,在我回来之前先别动他,我要去问问他们,是谁叫他们逢人便下此毒手的。”
  话落.飘身出门,背后响起独目驼背老人恭谨话声:“老奴遵命,敢请恩主大度留情……”
  未待他把话说完,书生已然下了接天崖,那一袭雪白儒衫,闪电—般,直落通天阶下,疾飘而逝。
  在这座不知名的深山山脚下,有一座屋宇连绵的庞大庄院,庄院四周的围墙,全是根根巨木编钉而成。
  识货的行家,一眼便能看出,那巨木不是寻常木料,而是坚硬无比的铁心木,这种东西编钉成的围墙,那要比砖砌的围墙牢固多了。
  这座庄院的大门,也不是什么两旁分峙石狮子的朱漆大门,而是三根巨木搭成支架,再用根根巨木编钉而成的栅门。自然,这种栅门,也要比寻常门结实得多。
  那栅门上,红漆横匾上有四个大字,龙飞凤舞,铁划银钩,笔力劲道雄浑异常,写的是:“天威山庄”。
  而且,那横匾两旁,还分悬着两盏瓜型巨灯,巨灯上,朱笔分写两个斗大“查”字,把这庄院前十余丈内,照辉得同白昼,纤细毕现。
  时值深夜,这时候,那两扇巨大栅门,自然是关着的,所以,站在庄院外内瞧,除了庄院中央,那根高可触天,悬挂着一盏风灯的旗杆及那连绵屋瓦外,别的是看不到什么。
  此时此刻,也难看到人影,不过,那站在栅门两旁,一边四个,两边共是八个抱刀黑衣大汉该属例外。
  这时候,除了夜风阵阵,那庄里庄外三盏巨灯随风不住摇晃外,也一切都是静的,连那栅门前的八个抱刀黑衣大汉,也如同泥塑木雕的一般,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甚至那八个脸上神色,也是一派木然。
  蓦地里,夜空中飘坠一条白影,直射庄前,是山中那小楼的主人,书生。书生他数丈外驻步停身,双眉一挑,刚要发话,突然,他身形一震,目闪寒芒,电射而起,直落八名抱刀黑衣大汉身旁,再—细看,立刻神情震动,勃然色变!怪不得个个如同泥塑木雕,神色木然,一动不动。
  原来是个个俱已死去多时,书生他绝世高手,宇内第一,目力如神,只一眼,便看出这八名抱刀黑衣大汉,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形下,突然被人点了死穴致死。
  这手法,既狠且毒更高!半晌,书生冷哼一声,身形再起,翻过栅门,掠入庄内,庄内一片死寂,听不到一丝儿声息。
  夜深,固然该人静,本该万籁俱寂!可是,既有门外所见,这寂静,就不表示正常现象。
  首先映入书生眼帘的,是那灯火辉煌,四门大开的大厅,此际,别说是书生,就是换了个寻常人也能看得清楚。
  大厅内,盛宴正酣,一张八仙桌上,围坐着十几个人,盛宴正酣丝毫不假,围坐着十几个人也一点不错!
  可是这本该杯觥交错,猜拳行令,吃喝谈笑,声喧户外的十几个人,却也如同庄门外那八名抱刀大汉一般,个个泥塑木雕,一动不动,显然,九成九也是……
  书生玉面煞白,红了眼,二十多丈距离,他一闪身便到了大厅门口,如今他看得更清楚了,可也看得目眦欲裂,悲愤填胸,发梢儿冲冠欲起。
  八仙桌上,那十几个人,面内背外的,是四个白面无须,英武逼人的中年汉子,那是威震武林天威山庄的查氏四豪!由查氏四豪的两旁边往上看,是七个五旬左右的黑衣老者,这七个黑衣老者究竟是谁,书生他却不认识。虽不认识,但是那显而易见,这七名黑衣老者,必然是天威山庄查氏四豪的客人,在这席间宾主同欢时,跟查氏四豪一起遭了毒手。这趟作客却作了鬼,一桌盛宴成了阎王宴,——席酒也成了绝命酒,早知如此,只怕是拿轿子抬,他七个也断断不会来了。好好的一席盛宴,如今是酒冷,肴残,人死多时,好好的——场宾主交欢,热闹气氛,如今也成了一片悲惨景象。书生他看得出,这在座的十一人,除了那七名黑衣老者身无半点伤痕,像是被点死穴致命外,查氏四豪的眉心各有小指般大小的一个深洞,但怪的是不见一丝血渍。这是什么手法,凭书生他那渊博胸罗,竟也看它不出。
  而且,姑不论那七名黑衣老者功力深浅如何,单凭查氏四豪那威震武林,宵小丧胆的一身所学,居然在这种不容抗拒的情形下遭了毒手,那行凶之人一身功力可知了。好半天,书生他才以颤抖的心情,由牙缝里进出一句:“好狠毒的手法,好狠毒的心肠!”白影一闪,长虹划空,直射庄外茫茫夜色中。
  他走了,不过不是真走了,他还会来的。
  他没有到别处去看看,那倒不是忘了,而是他不忍再看。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以查氏四豪那等功力尚且不免,以七名黑衣老者那访客身分尚且不免,其他的人又何能幸免?他料对了,还好他没去别处看,不然他会发现,那别处地上躺着的,死像更惨,更令人不忍卒睹。这一趟,他是白跑了,不但是没能弄清楚什么,反而更加糊涂了,只因为,他发现查氏四豪身死已有半日功夫,丧命之时至少要早在黄昏时分,算算时间,那该在死在他小楼中的那位黑衣豪客到达这山脚下之前。那么,这证明那黑衣大汉不是死在查氏四豪之手,可是,那黑衣大汉背后那致命伤,出于查氏四豪独门暗器又作何解?当然,那有可能是那位黑衣豪客杀了天威山庄的人,在拼斗中,自己也中了查氏四豪的独门暗器“霹雳针”。
  然而,那是要在拼斗中,看大厅内的情景,甚至于庄内庄外,却根本没有一丝拼斗痕迹。
  再说,以常情论,黑衣豪客护送婴儿,假如没人拦截于他,他绝不可能自己生非惹事。
  那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这该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天威山庄的这些人,以及那黑衣大汉都是死在另一人或一批人之手,可是,这种可能又有两点疑问。
  第一、黑衣大汉背后那查氏四豪独门暗器之伤仍不可解。
  第二、那黑衣大汉护送婴儿而来,与天威山庄可说毫不相涉,行凶者的目的如在黑衣大汉,该犯不着招惹天威山庄,其目的如在天威山庄,又何必加害黑衣大汉?就这,令书生他百思莫解,揭不开,打不破!
  但是,还有令他百思莫解,想像不到的,可惜他背后没眼睛,没看见,这件怪事,发生在他腾身飞离大厅之后。他刚离开大厅,倏地,大厅内灯火全灭,紧接着一溜火光冲梁而出,顷刻间大火熊熊,直上云霄。自然,这情形终究惊动了书生,可是书生他没有折回来看个究竟,那倒不是他不想回来看看,而是他不能。因为,他此刻本身发生了问题,正盘坐在山道旁一块大石之上运功逼毒,动不得,他知道,倘若他不顾体内之毒,折往山下,那么,今夜连他自己这条命也要赔上,权衡轻重,他只有咬牙强忍,先顾自己这有用之身。那毒,他是刚发觉,就在他心气浮动,悲怒欲绝,驰离天威山庄后不久,突然觉得四肢酸麻无力,脑中昏昏有倦意,他诧异之下,运气一试,顿时大骇!那是一种剧毒,而且毒性已然蔓延,如果不是他功力绝世,发现得早,那后果……好半天,他才白那块大石上缓缓站起,眼望那山下冲霄火势,唇边抽搐,身形颤抖,目光中,流露着无限悲痛与懔人杀机!
  难怪他悲痛、他难受。
  好友被杀,山庄被焚,他却只有眼睁睁的看着,无从缉凶。
  自己来往奔波,非但未获半点蛛丝马迹,未能查明一点真象,反而莫名其妙地中了剧毒,险些赔上自己一条命,这可是他生平绝无仅有的事,也无可讳言的是个大跟斗。
  山庄被焚,那绝不是死人放的火,而是有人隐身左近,那人也必是手沾血腥的真凶。
  而,他身中剧毒,不仅使他无法驰救,同时也使他无法缉凶,等他毒解之后,火势已盛,那凶手也该早在百里之外,这绝不会是凑巧!
  这,又怎不令他悲痛,怎不令他难受?
  眼望山下那熊熊火势,心头意念飞驰,渐渐地,他想起来了,想起那天威山庄大厅之中那股子似有似无的淡淡异香,那股子淡淡异香,散发自大厅正梁上悬挂着的那几盏宫灯……
  蓦地里,他又有所觉,心神剧震,霍然旋身,举目上望,只一眼,脑中轰地一声,直如晴天霹雳,他呆住了1接天崖上,一片火光席卷树海,照亮了半边山……
  突然,他仰天一声悲啸,如龙吟,似鹤唳,裂石穿云,震荡夜空,啸声中,身形腾起,电射上崖。
  黎明时分,东山红透,山上,山下,两处的火都熄了,留下两堆人目凄凉的废墟。焦木狼藉,瓦砾遍地,那山中阁楼,那画栋雕梁,那朱栏碧瓦……俱皆荡然无存,望之令人心酸泪下。一夜之间,连遭大变,那两堆废墟之中,不但埋葬了几十个武林高手的尸体,还埋葬了一个人的盖世威名。这个人,是书生,宇内第一的“圣手书生”。
  当那阳光爬上树梢,四下里啾啾鸟鸣不绝于耳之际。
  一个人冲破这山中晨间的宁静,踢碎满地露珠,黯然神伤地下了接天崖,一步一步地走向山下,一步一步地进入那莽莽武林。这个人,孑然一身,只有穿在身上的那袭雪白的儒衫,还有戴在左手无名指上的那只乌指环,是那书生!就他一个人,没见那独目驼背的灰衣老人,也没见那黑衣豪客千里护送为之送命的那个婴儿。他渐去渐远,没有回头,渐渐地,成为天边的一个小白点,终于消失在遥远的一线处,没人了茫茫人海。口口口这里是开封城西的一条僻静街道。
  这条街道上,没住着几户人家,屈指算算,总共不过只有十来家,这总共十来家住户之中,还夹着一户荒宅,看上去,这荒宅占地不小,单看那断壁残垣,还有那一根根,横七竖八,如今已成朽木的梁柱,少说这荒宅当年也有十几幢大房子。你不瞧,那残破废圮的庭院中,正有七八个半大孩子,在那儿嘻嘻哈哈地逐蚰蚰儿,捉迷藏。要是有一个藏了起来,那另外的几个准得费上大半天工夫,才能从那堆废墟,丛丛荒草之中把他揪出来。你再听听由那邻家推门而出,朝着荒宅翘首四望,满脸是既疼又气,既关心又莫可奈何神色的—-位中年妇人的呼声,她是在招呼自己的亲生儿子:“小顺子,你可当心点儿,别掉到鱼池里去了!”人,都难免一点自私的,她只招呼自己的孩子,别的孩子如何,那是别的孩子娘的事儿!不过,由此也可以知道,在这荒宅里,当年还有个养鱼池,有养鱼池的人家,可不是寻常人家,那必定是豪门巨富。
  这位做娘的中年妇人,喊破了喉咙,却没得到半点安慰,她摇摇头,转身便要往家门里走,可是刚转过身,她又站住了,一双眼,直往街东头瞧。
  这时,街东头走来一个人,走来个人本没什么稀罕,但这位中年妇人清楚,这地方,外人不会来,就是那卖烧鸡,卖油茶的小贩也不往这儿跑,因为这地方没生意。
  附近这十来家,没有一家不认识,没有一家不熟悉,这十来家,没人交得这种朋友。所以,走来这么个人,可就稀罕了。
  来的,是个读书相公,一身雪白儒衫穿在那颀长的身躯上,人显得既潇洒,又俊逸,更儒雅。只可惜,这位读书相公的一副尊容不大好看,黄黄的一张脸,没一丝儿血色,要不然,准能胜过那大相国寺唱小生的戏子。(这中年妇人她可不懂什么潘安、宋玉,她只认为谁要是长得像那大相国寺里唱那出红娘的小生,谁就俊的迷人。)她眼看着这位读书相公脸色怔了一怔,她眼看着这位读书相公停了步,她更看着这位相公眼望着荒宅发了呆。她打心底直嘀咕,一座荒宅破院有什么好看的?这读书人也真是……八民儿,他是来……想是那么想,她可不好走过去问问。
  而突然,书生转过了头,一双眼睛向她望了过来,那是一双明朗如明星般的目光,亮得怕人。中年妇人被他看得有些不安,头一低,又要往里走。
  适时,书生竟忽地冲着她一拱手:“请问这位大嫂……”
  余话虽没出口,但人家总是彬彬有礼的问话,这一来,中年妇人倒不好走了,下意识地举手理了理那蓬乱的头发,连忙福了一福,笑得好不自然:“好说,这位相公有什么事儿……”到底读书人见过世面,书生他从容泰然,带笑说道:“我想请问大嫂,这家人家……”他是指的那荒宅。
  中年妇人接口说道:“相公问的,可是甄家?”
  书生点了点头,一连应了好几声是。
  中年妇人道:“这个我不大清楚,须得问我爹爹……”
  书生哦了一声,尚未答话。
  中年妇人已然向着门内高声叫道:“爹呀,你出来一下吧,有客人来了!”只听门内有个苍老声音应了一声,好半天才从里边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出个一身粗布衣裤,须发斑白的瘦弱老人,中年妇人连忙上前搀扶,老人却一翻老眼,道:“什么事呀,顺子的妈!”中年妇人在他耳朵旁大声说道:“爹,有人打听甄家呢!”
  转过脸向着书生羞涩地笑了笑,道:“这是我爹,上了年纪,耳朵有点不中用了。”老人四顾着道:“是谁打听甄家呀?”
  书生趁势举手一拱,含笑说道:“老人家,就是晚生。”
  中年妇人也道:“就是这位相公!”
  老人噢了一声,吃力地点了点头,半睁着老眼,由头至脚,打了书生好一会儿,才道:“原来是这位相公,屋里坐坐吧!”
  那年头儿,别看读书人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合起来没有四两力气,由于“士”为四民之首,读书人清高,读的是圣贤之书,却到那儿都受人尊敬。
  书生忙摇头笑道:“不了,老人家,晚生还要赶路,不打扰了!”
  老人似是没听清楚,“啊!”一声,中年妇人忙把书生的话重说了一遍。
  老人点了点头,也没多让,道:“相公打那儿来的呀?”
  书生忙道:“晚生来自贵州。”
  老人一双老眼猛地——睁,惊声说道:“地无三尺平,那地方远得很呢!相公大老远的从贵州跑到开封来干什么?”这个他也要问。
  书生没在意,道:“老人家,晚生是来投亲的。”
  老人道:“相公在开封有亲戚?”
  书生抬手一指荒宅,道:“就是这甄家,甄员外是晚生姑丈。”
  老人噢了一声,道:“原来甄老爷就是相公姑丈,老汉失敬了!”
  说着,向书生拱了拱手,书生连忙还了他一礼。
  老人顿了顿,摇头说道:“相公来得不巧,甄老爷五年前就搬了!”
  “搬了?”书生问了—句,松了一口气。
  “其实,”老人道:“那不能叫搬,那叫……”叹了口气,接道:“相公。老汉我不敢说,说了怕惹你相公难过。
  书生神情微微一紧,忙道:“晚生远道而来,投亲不遇,天大的事儿也该让晚生知道一下,老人家放心只管说,晚生挺得住。”
  老人犹豫了半天,忽地又是一叹,道:“好吧,要不是因为你相公是甄家的表亲,又是远路来的,老汉我说什么也不会说,其实,好几年的事,你相公也不必难过了,甄老爷跟老夫人,都是菩萨转世,开封城里的大好人,这条街上,那一家没受他二位周济过?可惜老天爷瞎了眼,好人不长命……”
  书生心头一震,激声道:“老人家,莫非他二位老人家已经过……”老人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这年头人心太坏,甄老爷跟老夫人不是别的,是那一年,夜里遭了强盗,遇了害……”
  书生那双眼中,突然闪现两道比电还亮的寒芒,还好对面父女俩没瞧见,要不然,准定不敢再往下说了。
  书生敛去威态,呆了好半天,才开了口,那话声,已经带着点儿颤抖:“老人家,莫非晚生那表妹也……”
  老人一双老眼泪光隐现,有点模糊,抬了抬眼,道:“相公是问那位玉霜姑娘?”
  书生木木然点了点头。
  老人一叹道:“总算老天爷还有眼,强盗临走放了—把火,听说玉霜姑娘躲在后院里,没让强盗找着,后来被人救走了。”书生身形陡起一阵轻颤,久久方道:“这总算不幸中之大幸,老人家可知道,晚生那表妹是被谁救走了?”
  老人摇了摇头,道:“这个老汉就不知道了,不过,听说是京里来的做官的。”京里来的做官的?书生沉默了一下,道:“老人家可知道那做官的姓什么,是什么官?”
  老人摇头说道:“相公,那谁敢问,谁敢打听?”
  这话不错,那年头儿,百姓们畏官如虎,别说打听别说问,老远的瞧见,躲都只恐怕来不及。书生又沉吟了一下,道:“老人家,那位做官的,是京里来的,没错么?”老人这回点了头:“这个老汉没听错。”
  书生没再问下去,他知道,这位老人就只知道那么多,再问下去也是枉然,当下自袖底摸出一物,双手奉过:“多谢老人家相告之情。区区俗物不成敬意,只是聊表晚生一点谢忱!”那区区俗物是一颗拇指般大小的明珠。
  贫苦人家那见过这个,这父女刚一怔,书生已把那颗明珠塞人老人怀中,径自转身而去。这是区区俗物?这区区俗物足够一个八口之家过上大半辈子的,这父女俩可作梦也想不到几句话博得这么一笔重酬,更想不到一个读书人这么豪阔,这么大方,说不出是什么感受,刹时间愕住了,等到定过神来再看时,书生已经走得没了影儿。中年妇人惊喜欲绝地叫了一声“爹”。
  老人以颤抖的手探入怀中,张了张嘴,可没能说出话来,紧接着老眼一合,扑簌簌落下两行老泪。片刻之后,书生出现在大相国寺前。
  大相国寺本是战国“四公子”信陵君魏公子无忌的故宅,北齐时建“建国寺”,隋废。唐睿宗加以复建,时适睿宗以开封相王即帝位,故赐名曰相国寺。
  虽然历代屡废屡建,大相国寺的庄严,肃穆,可丝毫无损,提起大相国寺,天下没人不知道的。它的名望跟热闹,是代代不衰,朝朝鼎盛。
  每值庙会之期,更必然是人山人海,万头钻动,那份儿盛况,可就不用提了,打个譬喻,人缝里直能挤死蚂蚁。大相国寺前,吃的,喝的,玩的,看的,那是应有尽有,无所不备,瞧罢,东边敲锣,西边打鼓,说书的,卖唱的,练把式的,卖膏药的,杂耍……三天三夜也数不完。这其中,最有名的,围的人最多的,是那卖大力丸的胖老头听摆的药摊子。胖老头儿人顶和气,永远笑眯眯的对人。
  他常这么说,谁吃了他祖传秘方大力丸,一巴掌能打死一条牛犊子,他还说,当年楚霸王项羽,就是常吃他祖上的大力丸,所以力拔山兮气盖世。
  说是这么说,买的人照买,可从没人去试过。
  大家心里明白,这牛未免吹得太大了点,可也怪,尽管大伙儿明白,可就爱听他翘着胡子吹,瞪着眼说瞎话。
  那没别的,和气生财,胖老头儿讨人喜欢,而他练的也是不含糊的真功夫,就凭这,硬招牌,谁都爱瞧不骗人的真玩艺。
  说起这大相国寺,北京的护国寺在气派上有点儿像它,天桥的闹热也有点像它,但却没它这么大、这么热闹。
  凡是热闹的地方,晶流也最杂,是既有龙也有蛇,上自豪富巨绅,下至贩夫走卒,行行皆有。
  甚至要饭的花子也都往这种地方钻,瞧!那大相国寺前,那排长长的石阶上,可不正坐着十几个在那儿曝日扪虱子。
  本来是,要饭花子凭两条腿,一张嘴,行万里,吃十方,那儿热闹就往那儿跑,绝不会跑到荒郊旷野喝西北风去。
  书生来到大相国寺,对那到处皆是的热闹玩艺儿,他连看都没看一眼,背着手儿,登上大相国寺前石阶。
  那本难怪,投亲不遇,亲戚家破人亡,他那有心情?
  要饭的花子人人眼睛雪亮,—-眼能看穿人的腰包,一见书生上了石阶,一窝蜂般涌了过来,那数不清的肮脏手,直往书生眼前伸,也不怕弄脏了人家那袭雪白儒衫。
  这个说:“这位相公您行行好,明年考场得意,包准您中个头名状元,骑白马,插金花,游三宫六院,然后……”
  那个说:“新科状元招驸马,金榜题名洞房花烛,大小二登科!”
  前一句,书生没怎么,后一句,却听得书生皱了眉,皱眉归皱眉,到底是有了赏,一番腕,不知塞过去一个什么东西,接过这东西,花子们立刻就散了,散得可真快。
  花子们个个脸上神色是惊讶,想必那施舍的赏头儿不小,有可能脱手又是一颗明珠吧?
  书生可没留意这些,收回手,走进了大雄宝殿。
  这边书生走进了大雄宝殿,那边要饭花子们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起来,只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
  没一会儿,书生又负手走了出来,一望见书生出来,要饭花子们立即停止了议论,数十道目光一起望了过去。
  书生却是连停都未停地潇洒迈步,直下石阶,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寺前广场,缓缓行去。
  望着书生远去,石阶上,站起—名中年花子,倒提着打狗棒,—头钻人人丛中没了影儿。
  片刻之后,书生出现在城西,而在他后面,却远远地跟着一个人,正是那大相国寺前的中年花子。
  花子钉上书生,难不成是见财起意,看中那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读书人好欺?很难说,这年头的人心……
  书生却茫然不觉地直往前走,城西,柏林到处,柏林中,又是乱坟岗,是开封城最荒凉的所在。
  书生又跑到这儿来干什么?莫非是来找找他那姑父母的埋葬之处?这恐怕不大容易!
  突然,书生在一株合围柏树前停了步,然后,缓缓转过了身,一双目光,直逼那疾步而来的中年花子。
  中年花子一个箭步到了面前,竟忽地身形一矮,单膝点地,脸上的神色,且是一片恭谨:“丐帮开封分舵弟子,听候差遣!”
  话落,双手高举过顶,恭恭敬敬的呈上一物,那赫然是一只乌指环,原来戴在那山中小楼主人手上的那只乌指环。
  书生接过乌指环,伸手相扶:“不敢当,是我劳动贵帮跟大驾,请站起来说话!”
  中年花子应声站了起来,抬眼投注道:“请恕斗胆,相公跟圣手书生萧大侠是……”书生截口笑道:“我跟萧涵秋萧大侠是好朋友!”
  中年花子哦了一声,道:“原来是萧大侠的朋友,在下失敬了……”
  略一犹豫,怯怯接问:“请再恕死罪,萧大侠如今仍健在?”
  书生点头笑道:“我那涵秋兄英风神采不减当年,阁下有此—问,莫司非……”
  中年花子神色中透出难言的惊喜,脸一红,道:“萧大侠已十多年未现侠踪,所以,所以武林中讹传……”
  书生笑了笑,截口说道:“这也难怪,反正我那涵秋兄如今健朗如昔,讹传就让它讹传罢……”望了中年花子一眼,接道:“阁下是开封分舵中的那一位?”中年花子忙答道:“在下魏忠,朋友们抬爱,送了个外号病尉迟,忝掌分舵。”书生一拱手,笑道:“原来是魏舵主,是我失敬!”
  “好说!”魏忠谦逊一笑,道:“相公传下萧大侠当年威震武林,宇内共尊的指环令,不知有何差遣,但请吩咐,开封分舵自当竭尽棉薄。”书生道:“不敢当,我要在魏舵主面前打听一件事。”
  魏忠道:“相公只管问?魏忠只要知道,没有不说的!”
  “我先谢了!”书生笑了笑,道:“魏舵主可知,当年开封城南柱着一家大户,姓甄……”魏忠忙道:“相公问的莫非是告老还乡的前襄阳太守甄……”
  书生点头说道:“正是!”
  魏忠神色一黯,道:“甄董堂为人正直不阿,为官忠义严明,是位难得的好官,不但朝廷器重,倚为柱石,便是武林中也莫不崇敬威服,关于他的事,不但魏忠知道,便是开封城的百姓,也莫不皆晓,五年前……”书生眉梢儿微挑,道:“魏舵主,这个我知道,我是请教,甄董堂那位爱女,甄玉霜姑娘,是被何人救去的?
  魏忠忙道:“是京里的大员,总督纪奉先!”
  书生点了点头,有点如释重负,道:“是他,那我就放心了,此人胆识独具,文武双绝,虽在朝为官,却也为武林钦敬,公送美号小温侯,一枝方天画戟,一柄八宝铜刘,有万夫不当之勇,是一位真英雄!”
  魏忠一怔说道:“怎么,相公认得这位总督?”
  书生哦地一声,笑道:“听涵秋兄说过,他跟这位小温侯昔年有过一面之缘,虽然缘仅一面,但英雄惜英雄,彼此至为心仪!”
  魏忠点了点头,没说话。
  书生望了他一眼,又问:“纪总督盖世虎将,朝廷重臣,平日他很难离开京里一步,怎么会无巧不巧地在那时驾临开封?”
  魏忠道:“这个魏忠就不知道了,不过那次他是轻骑简从,一身便服,不像是为了出京公干,似乎是……”
  似乎是什么,他没说上来,书生也没再迫问,沉默了一下,书生突然挑起长眉,双目之中,威棱慑人:“魏舵主可知五年前劫财杀人的,是那路人物?”
  魏忠低着头,没看见那檩人威态,摇摇头,道:“清一色的黑衣蒙面,功力奇高,分舵弟子伤在他们手下的也有好几个,只不知他们是什么来路。”
  书生目中寒芒一闪,略作沉吟,突然又问:“魏舵主,我再打听一件事,贵帮有没有这件消息,前些日子,武林之中,有人追截一个身材高大的虬髯大汉……”魏忠猛然抬眼,道:“相公是说铁掌震天千钧手费啸天!”
  书生一震,道:“怎么,他便是那昔年独霸塞外,为人义薄云天的铁铮英豪,铁掌震天千钧手费啸天?”魏忠点了点头,道:“不错,正是他,此人多年未现武林,前几天却突从开封路过,行色匆匆,在禹王台跟几个黑衣蒙面人发生恶斗,等分舵弟子赶往援手时,两方却都没了影儿,魏忠也曾传讯各处分舵,但从那时起就没有了他的下落。”书生目中威棱再现,道:“怎么,追截他的,也是几个黑衣蒙画人?”
  魏忠点头说道:“不错,也是几个黑衣蒙面……”
  突然神情一变,接道:“怎么,莫非相公以为……”
  书生忙收敛威态,淡然摇头:“难说,谁知道,事隔五年,两件事隔得太久了……”话锋微顿,忽又接问:“难不成那费啸天不是一人?”
  魏忠道:“是他一个人,没见他有同伴,此人当年在塞外,本来就是单骑孤剑,独来独往,从不跟人……”书生截口说道:“没见他带着什么行囊包袱……”
  魏忠想了想,摇头说道:“这倒不曾留意,只见他一剑一骑……”
  书生突然举手一拱,笑道:“好在这不关紧要,多谢魏舵主相告之情,我要告辞了,他日有暇,定当再来开封拜望!”话落,径自转身而去。
  这下,倒弄得魏忠怔住了!
第二章 酒肆隐奇高碑店
  这是一座小镇,这座小镇,名唤高碑店。
  高碑店,没有多少户人家,大半以耕作为主,农家朴实,靠双手,凭劳力养活一家老少,知足而常乐。
  高碑店镇不大,可是相当热闹,如果扳手指头算算,高碑店的酒肆、客栈,一双手十个指头就数不下来。这一天,时方正午。
  虽然已届枫叶遍红,丹桂飘香的季节,但白天里,高悬的艳阳依然炙热逼人。
  由西南出镇,直通官道的那条小路上,尘土足有寸厚,偶然一阵风过,能卷起弥天黄雾。
  加上这正午艳阳,这条路上,已是行人绝迹,别说看不到一丝人影儿,便连飞鸟也难见一只。
  本来是,大热天的,谁在这时候赶路?这时候,谁要不是抱着一壶凉茶,拿着一把薄扇,倒在树荫下打盹儿,便是躺在那屋檐下的凉椅上乘凉。
  于是,那高悬的艳阳,尘土厚积,空荡荡的道路,那路旁被艳阳晒得发焦的老树,还有那光秃秃的枝桠……
  这一切一切,构成了一幅静的画面,可惜,这幅静的画面,不能维持永久。突然,随着热风,飘送过来一阵既缓慢又轻微的得得蹄声。
  就这阵得得蹄声,划破了这幅静的画面,也划破了这寂静,空荡的一切……
  蹄声,来自西南那条官道上,随着这阵划破寂静的蹄声,那西南方天边一线处,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白点。
  近了,近了,越来越近了,渐渐地,小白点越来越大,越大也就微微地显得有点黄意。
  接着蹄声也越来越清晰了,那带着黄色的白影,也就清晰地呈现在视线之内,那是一人一骑。
  马,是匹罕见的异种龙驹,毛色白里带黄,昂首踢腿,迎风轻嘶,并未因长途跋涉,千里奔驰,而失去丝毫神骏。
  马鞍上的人儿,却是位面色金黄的白衣书生,他,人鬓剑眉轻皱,双目呆呆前视,似乎有着很重的心事。
  因之,他懒得拂去那一袭雪白儒衫上那层淡淡黄尘,其实,拂也没有用,刚拂干净,待会儿一阵风过,准又立刻布上了一层新的。
  这书生,孑然一身,别无长物,不但是没个行囊包裹,便连个读书人起码具备,那长年不离身的书箧也没有。
  你说他是走遍名山大泽,尽览古迹胜地,探幽寻胜去玩儿的吧,他不该眉锋轻锁那一股愁。
  要说他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出外游学,以广眼界,以增见闻的吧,他却又没带行囊,包裹,书箧。所以,一眼看上去,很难断言他是干什么去的。
  有人说,读书人都有点儿痴傻劲儿,如今看看,是一点儿也没有错,大热天里,谁在这时候赶路?就偏偏只有他,头顶着炙热逼人,能晒出油来的大太阳,冒着热风,浴着热风,浴着漫天黄尘,而且是策马徐徐缓缓地行进,似乎一点儿也不急,一点儿也不热。不信你看,那匹神骏坐骑的身上已见了汗,而他先生身上,脸上,却点滴汗渍不见,八成儿是读书读出了修养,心静自然凉。转眼间,这一人一骑到了官道分岔口,往左的一条小道,便是直通小镇高碑店内。书生,他犹豫了一下,随即一抖缰绳,带转坐骑,转入通向高碑店这条小道。就在这时候,他这一人一骑适才出现方向的官道上,突然尘头大起,蹄声大作,两匹高头健马快如闪电飘风疾驰而来。先来的慢,后来的快,转瞬间,两匹高头健骑,也来到了官道分岔口上,马头一偏,下了小道。后面健马快似电,书生却是头也未回,缓缓地将坐骑带向一旁,让出路来。适时,两匹高头健骑已追上书生,铁蹄卷起阵阵尘土,风驰电掣般自书生身旁掠过。任它黄尘弥空,洒了一身都是,书生仍是低着头,策马缓行,连眼皮也未抬一下,别说弹拂了。马壮,那两匹高头壮马上,人也似两尊铁塔,是两个腰带长剑,气宇轩昂的锦袍大汉。就在这两匹健骑擦身而过的刹那间,两名锦袍大汉中,突有一人发出一声轻噫,一阵马嘶起处,二大汉同时勒马控缰,两匹健骑一齐飞旋,人立即而起,好精湛的骑术!接着,又一声带着嘲弄的轻笑:“背影儿有八分像,前面嘛,十足的窝囊穷酸!”话落,健骑前蹄着地,泼刺刺洒开,飞驰而去。
  不知是因为又一阵黄尘迎面,抑或是那句令人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的话儿,书生皱了皱眉。但那只是皱了皱眉,不错,读书人虽然个个呆痴,迂腐,却都有着一份难得的好涵养!本来嘛,读圣贤书,所学何事,就是要知书达礼。
  不过,那也或许是因为有自知之明,看看自己,再瞧瞧人家,身上没有人家壮,拳头没有人家半个大,一条大腿也比不上人家胳膊粗,凭什么跟人家横鼻子竖眼儿?难不成就凭他那合起来也没有四两力气,难以缚鸡,那双又白又嫩,几乎吹弹得破的拿笔杆儿的手?
  忍了吧,文质彬彬的读书人,干什么要跟那斗酒块肉,狂放,蛮横,动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粗俗武夫一般见识?他跟在人家后面进了镇,转个弯,进入了镇西街。
  镇西街,是高碑店的中心地区,那酒肆,客栈,几乎全都集中在这条街上,因之,这条街也最为热闹。书生缓策坐骑,在一家名唤杜记老号的酒肆门前停了下来,不错,这读书人有眼光!杜记老号是高碑店最大的一家酒店,店主人杜掌柜的常对人这么吹,说他是杜甫的多少世子孙!究竟是与不是,没法稽考,喝酒的人只嗜杯中物,懒得去翻他的家谱,同时,只要你的酒好,也用不着管你是谁的后人,不过,吹尽管吹,杜掌柜的招牌的确硬,字号的确老,酿出来的酒,能让你喝了一杯还想喝第二杯,三杯下了肚,更叫你不到烂醉如泥,绝不想走。因此,既有了这一套高明手艺,别人也不管他瞪着眼吹,翘着胡子说瞎话了,闷着头喝酒是真。那两匹高头健马,就拴在杜记老号前的拴马桩上,按说,书生他该敬鬼神而远之,避为上策。岂料,理虽如此,事却不然,他看都未看那两匹高头健马一眼,便慢腾腾地离鞍下了马。自有伙计躬身哈腰,满面堆笑地一边接过了缰绳,一边往门里让客,书生他微微点头示意,负着手昂然走进店门。那年头,读书人到那儿都吃得开,到那儿都受敬重,里面的伙计,又让着他直上雅座。书生落了座,那副座头,靠近东隅,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那两名半截铁塔般锦袍大汉,就坐在他左边相隔两席的一副座头上,掳胳膊袒胸,正在那儿斗酒块肉的据席大嚼。豪放是豪放,可是显得有点儿粗野。
  一见书生居然也进此店打尖,而且毫不避忌地坐到眼头上来,似乎是颇出意外,两个人互觑一眼,其中一个嗤地一笑:“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瞧不出这穷酸一阵风儿能吹倒的样儿,一副胆子倒是不小!”书生,他似乎是没有听见,连正眼也没看他俩一眼,一双眼望着门外出神,好像在想着什么,有心事。那人没能逗恼书生有点没趣,粗里粗气的带笑又道:“怎么样,要不要给他点儿乐子?”另一人有点不耐烦:“那来那么好兴致,大热天的,头上能晒出油来,我正一肚子的牢骚没地方发呢,算了吧,人家又没招惹你,你何必拿人家开心,正事儿要紧,吃完了还得赶路呢!”
  先前发话那人噫了一声,道:“往日老兄杀人不眨眼,今天怎么连逗乐儿寻寻开心都心软如棉?难得,难得,行,冲着你啦!”
  “叭”地一声,酒壶砸在了桌子上,杯盘一阵猛跳,引得人人注目,那人又拍着桌子大叫:“喂,伙计,爷儿们不给钱是什么的?快拿酒来,慢一步小心你们的脑袋,惹得爷儿们不舒服,哼!”
  要人脑袋?花钱吃酒,用不着这么横,这么凶啊!
  也许,伙计们吃这一套,话声犹未落,里间已然飞步抢出一名店伙,手捧酒壶,面色如土,还躬身哈腰地作出心惊胆颤的满脸笑容,一个劲儿的赔不是:“两位爷多包涵,小号人手少,侍候不周,还望您两位……”“少废话,滚到一边儿去,别让爷们瞧着讨厌,要是扰了爷们的酒兴,我要你的命。”先要脑袋后要命,伙计闻言方自一震,一只蒲扇般大巴掌,已既沉又实地飞到了脸上。瞧那巴掌能打死一条牛,伙计他不是铁打金刚,铜浇罗汉,一个活生生的血肉之躯,如何受得了?杀猪一般地一声惨嗥,踉跄暴退而出,差点儿没离地飞起,砰地一声摔在了地上。等他捂着脸跑人后面时,地上多了一片血渍与几颗门牙,那张脸,准已肿起老高了!这一来,满座酒客惊了心,破了胆,脸色刷白,颤抖着腿,一下站起了好几个,想溜,打算走为上策,远远避开这两个煞神,免得城门失火,殃及鱼池,沾上一身血。但,砰地一声,那名靠里的锦袍大汉又拍了桌子,浓眉倒竖一副凶像,瞪着那满布血丝的铜铃眼,发了话:“爷们没走之前,那个敢动,我打断他的狗腿!”一句话真灵,站起来的那几个,一哆嗦,连忙又坐了下去,坐下去是坐下去了,可已没心情再吃喝了。于是,刹时间全店一片寂然,鸦雀无声,没人敢喘大气。
  书生他皱了皱眉,脸上神色变了变,双目之中,闪过比电光还亮十倍的光芒,可是他没动,也没看那两个锦袍大汉一眼,一个人若无其事,照样吃喝他的。适时,柜台里站起个身材瘦削的老者,老者面貌清癯精神矍铄,毫无一丝龙钟老态。他刚站起,耳边,突然响起轻若蚊蚋的清朗话声:“掌柜的,动辄拔剑,那不是勇,真勇要能忍人所不能忍,创业不易,何必轻易为自己惹祸?”瘦削老者神情一震,惊讶四顾,他愣住了!
  凭他那双阅人无算,精而又精的老眼,他竟未能看出发话的是谁,因为除了那两个煞神恶霸外,满店酒客没有一个扎眼的。定了定神,他终于又坐了下去,可是,一双老眼仍然满座搜寻,希望能找出那示警的高人。适时,两名锦袍大汉酒足饭饱,抹抹嘴,双双站了起来,靠外的一名,转过身去,面对柜台:“掌柜的,爷们出外公干,随身银子带的不多,赊个账,记下来,以后有空,到京里拿去!”敢情好,逞蛮逞横,打了人,到头来还是喝的霸王酒,吃的白食,漂亮话人人会说,那不就等于不给了!那年头,百姓见官三分怕,谁敢上衙门要账去?
  柜台里,那瘦削老者杜掌柜的拱了拱手:“没关系,两位公干,为百姓,一路辛苦,百姓们招待吃喝,那是应该的,算小老儿孝敬二位了的!”够落开,够慷慨的,那名锦袍大汉,目光深注,咧嘴一笑,道:“想不到这小地方还有善解人意之人,掌柜的,你很知机,也很识趣,不错,不错!”一招手,与靠里的那名一起离了席,整个杜记老号好静,就等他两个走,他两个走到门边,却突然又停了步。居左那名转过身,凶狠目光一扫全店,多少人不自觉地连忙低下了头,他,那横肉遍布的大脸上,绽开了一丝得意而冰冷的笑意:“瞧清楚了,窝藏叛逆,同罪论斩,通风密告,赏银千两,不论死活,缉获送官者,白银万两!”居左那名,从怀里取出一卷白布,拔下门边两根钉子,竟以拳头当铁锤,硬生生地把那块白布钉在了门上,杜掌柜的脸色为之一变,那名锦袍大汉转身要走。背后,突然响起一声冰冷轻喝:“斯可忍,孰不可忍,你两个,站住!”谁敢叫他两个站住,那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寿星公公上吊,八成儿是活得不耐烦了,叫人替他捏一把冷汗!两名锦袍大汉一怔,霍然转身,四道惊怒目光投注处,不由同时呆了一呆,那本难怪——东隅里那副座头上,负手站起了面色金黄的书生。
  这读书人真是胆上长了毛了,就算痴、呆、迂腐,也总该知道一条命值多少钱,想死也不该找这么个死法呀!居左锦袍大汉突然咧嘴笑了,笑得好不怕人:“穷酸,是你叫爷们?”
  人人替他书生提心吊胆,书生他自己却没把那无价的命当做一回事,仍面无表情,冷然点头:“不错,叫你两个的,是我!”是谁倒霉,居左锦袍大汉咧着嘴,道:“那么,穷酸,有何贵干?”
  谁都知道这不是好话。
  可是,书生他似乎就不懂,冷冷说道:“要你两个做两件事儿,另外答我一问,要不然,你两个谁敢跨出这杜记老号一步,我就打断谁的狗腿!”敢情这后面一句,是借两名锦袍大汉那适才的一句加以回敬。
  居右锦袍大汉勃然变色,猛地抬手,却被居左的那名伸手气!
  住:“别慌,干什么那么沉不住气?你不是要逗乐子,寻开心幺?如今我酒足饭饱,有劲了,瞧我的!”居右锦袍大汉放下了手,居左锦袍大汉转向了书生:“穷酸,难得今天我脾气好,就凭你么?”书生冷然说道:“我懒得跟你两个废话,不信你两个就试试!”
  居左锦袍大汉哈哈狂笑,声震屋宇:“八成儿你穷酸是个深藏不露的高人,行了,爷们今天喝舒服了,就陪你穷酸玩玩,走!”
  他走字方落,居右那名锦袍大汉当先转了身,但是,他还没迈步,便突然两腿一软,砰然一声跪在了地上,矮了半截。
  那该是突然冲风了,因为全店,包括那柜台里的杜掌柜的在内,没人见书生他动一动。
  可是,居左锦袍大汉肚子里明白,脸色一变,倏然狞笑:“我得改一改,不是八成儿,你穷酸十成十是个深藏不露的高人,我走了眼了……”
  杜掌柜的几疑眼花,满脸惊喜。满店酒客更是暗暗称快,人人出了一口气。
  适时,居左锦袍大汉弯腰探手,一掌拍向居右锦袍大汉膝弯,意料中,居右锦袍大汉必然是穴道立解,应掌跃起。岂料,大谬不然,一掌拍实,别说那居右锦袍大汉没有穴道立解,应掌跃起,便是连动也没动一下。
  这够难堪,居左锦袍大汉立刻红了脸,转注书生,狠毒地冷笑说道:“没想到你用的竟然是独门手法……”
  书生冷笑说道:“看你那目中无人,桀傲狂妄,自以为了不起的样子,我怀疑你究竟学到了多少,这叫独门手法了?”
  姑不论是不是独门手法,居左锦袍大汉他解之不开是实,闻言立即更涨红了脸,尽管平日里凶残强横,不可一世,北京城的大小官见了都让他三分。
  尽管他此刻羞恼激怒,杀机狂炽,可是他眼睛雪亮,书生适才那一手惊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单那一手儿,他就得再学上个十几年,心知今儿个倒了运,遇上了深藏不露的硬手,他没了脾气,没敢动。
  凶睛一转,道:“朋友,我明白了,可是我兄弟钦命在身,另有公干,不敢多事耽搁,朋友你高抬贵手……”他软化了。
  “可以!”书生也毫不犹豫地点了头:“要我抬抬手,让人一步,可以,我适才说过,替我做两件事儿,答我一问,我立刻放你二位上路!”
  居左锦袍大汉可不知道那是两件什么事,略一犹豫,点了头:“彼此交个朋友,你说吧!”他打的好算盘,书生胸中雪亮,可也不含糊,冷冷一笑,道:“这头一件,酒资多少,如数给人家留下!”
  居左锦袍大汉似乎是只求息事,书生话声才落,他已然探手人怀:“这容易,就冲着你朋友的面子了!”
  摸出的,是一锭银子,随手放在身旁一张桌上,对掌柜的道:‘这不但如数,而且只多不少,不用找了……”,“不!”书生一摆手,淡淡说道:“我不让你吃亏,杜掌柜的也未必是那爱占便宜的人,是多少,你给多少,一个不要少,一个也不要多!”杜掌柜的向书生投过敬佩的一瞥。
  而,居左锦袍大汉却皱了眉,但是他忍了,伸手拿起桌上银锭,两指只一捏,立刻裂为数块,他丢一块在桌上,其余的放回怀中,抬眼望向书生,道:“朋友,行了么?”书生淡淡气笑道:“好俊的鹰爪功,怪不得你那么蛮横骄狂,这第一件算是通过了,第二件……”笑了笑,转注柜台内,接道:“掌柜的,劳个神,请刚才那位挨打受气的朋友出来一下。”杜掌柜的目中异采一闪,略一犹豫,拱手笑道:“这位相公,您恐怕还不知道,这两位是……”“我知道!”书生目光掠视二锦袍大汉一眼,淡淡说道:“这两位是原属侍卫仪仗,京城禁卫军,如今则专任巡察缉捕,主理诏狱的京都锦衣卫!”此言一出,举座皆惊,锦衣卫,正如书生所说,专掌巡察缉捕,理诏狱,多以勋戚领之,其作威作福,凶残骄横,目中无人的作风,不下东西两厂。别说百姓,就是朝廷的大小官员,天下各处的衙门,无不忌惮三分,甚至连怒都不敢,更别说敢言了,而且,锦衣卫与东西两厂一样,钦命有生杀予夺之权,缉访叛逆妖言大奸恶,自京师及天下,旁午侦事,便是王公卿相也难免。文弱书生人何来铁胆?有几个脑袋,竟敢招惹这般权势无边,杀人不眨眼,以皇上为靠山的凶神煞星?杜掌柜的呆了一呆,连忙又拱手,强笑说道:“所以,所以,咳,咳,相公该明白,咳,咳……”想必读书人都有好智慧,书生一笑说道:“我明白了,掌柜的是说,适才那位挨打受气的朋友,已吓破了胆,便是拉也拉他不出来,是么?”杜掌柜的将头连点,口中一连应了好几个是。
  “那容易!”书生笑道:“苛政猛于虎,百姓本畏官,我不敢相强,这样吧,杜掌柜的是掌柜的,我想请杜掌柜的代表,受他三个响头,如何?”这书生够捉狭的,杜掌柜的他那儿敢,只怕杀了他他也不敢点头,脸色一惊,刚要摇手。那居左锦袍大汉已然变色狞笑说道:“朋友,你不知道我二人身分,那还情有可原,既知我二人身分,那便罪无可恕,你是藐视皇上了!”这项帽子可不小,论罪足诛连九族!可是,书生偏偏他就不在意,更没把皇上二字放在眼内,淡然一笑道:“你,别拿大帽子来扣我,也别拿皇上来压我,我不妨告诉你,就是皇上在此,他今天也得讲理!”天!他简直想造反,杜掌柜的一阵紧张,瞪目张口。
  那居左锦袍大汉脸色铁青,戟指颤声:“大胆狂民,你,你敢……”
  “少废话!”书生一摆手,冷然说道:“就是站在朝廷之上,我也要这么说,你叩头不叩……”第二个头字未出,居左锦袍大汉突然嘶声厉喝:“大胆叛逆,你还不纳命……”更大的帽子压了下来,话落,腾身而起,掠过几张桌子,飞扑而至,单掌一抛,是那歹毒霸道的鹰爪功。书生陡挑双眉,目中威棱一闪,冷然说道:“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真章不叩头,跪下!”单掌隔空缓按,一晃而回,锦袍大汉如中千钧重击,闷哼一声,一个半截铁塔般高大身形,连翻倒射而回。
  适时,书生出指遥点,锦袍大汉落地后,没能站着,竟直挺挺地面内跪在门口,正好跟同伴跪个对背。
  书生淡淡—笑,道:“你自己说,叩不叩头?”
  那名锦袍大汉一张脸铁青,凶睛突出,牙关紧咬,不说话,有心想挣扎站起,无奈两条腿却偏不争气。
  书生目中威棱再闪,扬眉笑道:“好—副铁铮硬骨头,我倒要看看你是铁打的金刚,还是铜浇的罗汉,我话说在前头,我这五阴绝脉手法,便真是铁打的金刚,铜浇的罗汉也经受不起,你最好估量着点儿!”说着,扬指作势欲点。
  那锦袍大汉机伶一颤,突然大叫说道:“朋友,我认栽就是!”
  砰,砰,砰,当真向着柜台内叩了三个响头,杜掌柜的白了脸,慌忙摇手道:“小老儿福命两薄,生受不起,生受不起,折煞了……”
  书生望着杜掌柜的笑了笑,然后又转注那锦袍大汉:“这才是,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知进退才算高人,大丈夫能伸也要能屈……”脸色一沉,接道:“如今,答我那一问,萧涵秋他犯了何罪?”锦袍大汉到底是作威作福惯了,依然还是嘴硬,道:“告示上写的分明,朋友不会自己看看!”叛逆就是叛逆,罪名是莫须有,前例也屡见不鲜,为此冤死的,不知有多少,书生他没看,道:“这种罪名可大可小,可有可无,萧涵秋他乃是一代奇才,盖世英豪,天生侠骨,深识大义,我不以为他会……”锦袍大汉截口说道:“这个我也知道,只是他不该勾结瓦刺,妄谋不轨……”书生目中威棱怒闪,道:“这话是你说的?”
  锦袍大汉一震说道:“我那有那个胆,我说的话也不能算数!”
  书生冷冷一笑,道:“那么,是谁说的?”
  锦袍大汉凶睛闪过一丝狡黠光芒,道:“朋友何必问我,要知道详情,不会到京师走一趟么?”“说得是!”书生想仰首长笑,但终于忍住了,一笑说道:“你怕我不去?北京城中你们那号称无敌铁卫的锦衣卫,东西两厂,禁卫军,我还没放在眼内呢,替我带一句话回去,有事儿只管找我,萧涵秋,你们最好少惹他,滚!”话落,单掌微抖,两名锦袍大汉应声飞起,如肉球般直射门外,砰然两声着了地,随听一阵马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如骤雨般,滚滚而去。书生威态一敛,摇头失笑,手刚探怀,杜掌柜的由柜台里一个箭走迎了出来,老眼发直两手发颤,环腮的山羊胡子直打哆嗦,迎着书生直哈腰:“相公,小老儿作这门买卖,眼皮最杂,今天可走了眼,原来相公您是个既读书又学剑的大侠客……”书生淡然一笑,道:“掌柜的好说,我读书不成,学剑不成,是两无所成。”杜掌柜的陪了个干笑,那里是笑,分明比哭还令人难受:“不过,相公,咳,咳,今天您这祸可就闯大了,惹了那般爷们还得了,轻则个人性命难保,重则株连九族,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呀,相公,小老儿奉劝一句,现在走还来得及,越远越好,北京城更是去不得……”虽萍水相逢,缘仅买卖,难得他古道热肠,一番好意1书生目光深注,直欲透视肺腑,笑了:“掌柜的,谢谢你了,是非只因多开口,灾祸皆由强出头,这个祸既然闯下了,就躲不掉了,锦衣卫何等神通,只消一纸公文,快马传送,你就是躲到天涯海角,他们也能找到,与其如此,何如干脆到北京城去碰碰运气。掌柜的,我,落拓半生,萍飘四海,到处为家,没有什么身家之累,你,这份儿产业挣来不易,你受人三个响头,只怕……”杜掌柜的吓白了脸,刚一哆嗦,书生已然接着说道:“不过,你我都不差,我不在乎,你掌柜的也未必把这份产业放在心上,对么?”手一松,一锭碎银落在了桌上,书生他一笑迈了步。杜掌柜的不知怎地,突然老脸通红,刚一怔,睹状忙跨前一步,急道:“相公,这酒钱说什么小老儿也不敢收,您……”“怎么?”书生停了步,扬眉笑道:“掌柜的,我不是拿官威压人,动辄摘人脑袋,扣人帽子的锦衣卫,也不是来自东西两厂,住店有店钱,吃饭有饭钱,喝酒当然得给酒钱,何谓不敢收,再说,我不让人喝霸王酒,吃白食,你掌柜的要我自己打自己的脸?”
  杜掌柜的老脸又复一红,搓着手,窘笑说道:“相公,您错怪了,小老儿做的虽是挣钱的买卖,可不是睁眼只认孔方的人,也向来厌恶生意人那既奸又滑的满身铜臭,打年轻时起,就仰慕朱郭之流,今儿个小老儿碰上了,您相公也替百姓们出了一口气,实在是……”
  书生截口淡笑:“掌柜的,是想交朋友,还是什么聊表寸心”
  杜掌柜的道:“相公,您明鉴,交朋友,小老儿自惭形秽,不敢高攀,诚如您相公所说,这,小老儿请客了,聊表寸心!”
  够诚恳,够大方,岂料,书生他不领受,摇了头:“掌柜的,恕难从命,那越发地不敢吃白食了,天下人管的是天下事,学剑,为的是拔刀助人,铲除不平,倘若我以此博顿酒饭,那不是我的本意,也说不通,更让我愧对所学!”
  书生好犀利的词锋,杜掌柜想必自知不如,甘拜下风,眉锋一皱,道:“那,那就算是小老儿高攀吧!”
  书生笑了:“杜掌柜的,感荣幸的是我,朋友可以交,你掌柜的答我一句,你掌柜的未必会把这份产业放在心上,对么?”
  杜掌柜的不答不行,可是他也不含糊,略一沉吟,答了话,答的很妙,也显得胸襟洒脱:“相公,钱财身外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一旦伸腿瞪眼咽了气,谁稀罕谁拿去!”
  这,该行了,也该令人满意了,岂料——书生他又摇了头:“掌柜的,交朋友,贵在坦诚,披肝沥胆,你掌柜的,这些都不够,所以我不敢攀交……”
  说着,转身又要走,杜掌柜的突然伸手一拦,苦笑说道:“相公,您,是小老儿生乎所仅见,小老儿服了,而且五体投地,您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行了么?”
  他,终于低了头,书生眨眨眼,笑了:“掌柜的,这还凑和,还有点像当年北六省的那位没奢遮的好汉,掌柜的,服,我不敢当,五体投地,也没那么严重,更使我消受不起,掌柜的只要记住,武林之中,有我这么一个读书学剑两不成的人就行了!”杜掌柜的搓搓手,咧着嘴笑了,笑得真诚,笑得爽朗,可也带着点儿神秘,眨动了一下老眼,道:“相公,那可不是现在,也不用您相公吩咐,打小老儿侪身北六省那年开始,小老儿就记住了,至今未敢片刻或忘,除非有一天小老儿真的伸腿瞪眼咽了气!”书生眉锋一皱,摇头笑道:“掌柜的,我直说一句,你自作聪明,弄错了,当年你记的是一个,如今我要你记的,是另一个,这两个交情不浅,但绝非一个人,懂么,掌柜的?”杜掌柜的没放松,笑道:“相公,开封大相国寺前那回事儿,怎么说?您指教!”书生一惊,随即淡笑说道:“掌柜的好灵通的消息,宝刀不老,雄风依旧,令我佩服,不过,掌柜的,恐怕你没听完全!”“那也有可能!”杜掌柜的耸了耸肩,笑道:“人一老,就难免眼花耳重,不过,当面的话还听得清楚,言犹在耳,相公的训示,交朋友,贵在坦诚,要……”
  “够了,掌柜的!”书生仰天大笑,手掌落上杜掌柜的肩头上:“人言姜是老的辣,一点不错,六月里的债,你掌柜的还得真快,看来,厉害的是你,服的是我,掌柜的,我借你一句,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杜掌柜的老眼中异采一阵闪动,难掩激动,哑声说道:“我说么,有谁有这高手?相公,那除非是您,您恐怕还不知道,这两年,北京城里那三个衙门可不比当年了,那每一个都是一等的,差一点儿根本不要……”书生扬了扬眉,笑道:“掌柜的,物是人非,所以我要到北京城里去走走。”杜掌柜的没再拦,也没再劝,眼角一溜那门头上的启示,皱眉说道:“那么,相公,这回事……”书生目中威棱电闪,笑道:“屡见不鲜,朝廷大员都难免,何况我一介落拓书生,掌柜的,也是我所以要去北京的原因之一!”杜掌柜的眉梢儿挑了挑,道:“他们瞎了眼,也得看看对谁,咱,也该看看是谁那么大胆,相公,小老儿不敢再拦您了!”“那么,我谢了,也告辞了!”书生一笑迈了步。
  杜掌柜的一眼瞥见桌上碎银,忙道:“相公,这……”
  “我说过!”书生笑道:“住店有店钱,吃饭有饭钱,喝酒当然也得给酒钱,天下没有那种便宜事儿,难不成你当我是个酒肉朋友?”那怎能把他当成酒肉朋友?杜掌柜的刚一怔,书生已然跨步到了门边,一抬手,揭下那张告示,出门而去。
  随即,门外响起了一阵得得蹄声,杜掌柜的定了定神,那张老脸上,浮起了一丝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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