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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中劍影
  作者:東方玉
  第一章 初露頭角
  第二章 南北會試
  第三章 連中三元
  第四章 珠竜橋畔
  第五章 蛛絲馬跡
  第六章 易釵而弁
  第七章 錦衣雙衛
  第八章 黑𠔌探幽
  第九章 鬼影幢幢
  第十章 一石二鳥
第一章 初露頭角
  鎮江城北大街底,有一座大院子,門口懸挂着一塊長方形的白銅招牌,上面有四個黑字,寫着“江南武館”。
  江南武館是以武會友的地方。
  這兩年來,江湖上從北到南,出了幾件大事,這幾件大事,和幾個門派,幾傢鏢局都有關。
  較早,是八卦門開設在河北的八方鏢局,接連出事,鏢銀、鏢師一去無回。
  八方鏢局的鏢頭,都是八卦門出師的門人弟子,這件事自然震動了八卦門,接着就派出幾批高手,分頭查究失事原因,怎知派出去的幾批人,也一去杏如黃鶴,從此下落不明,八卦門經此一來,派中精英損失殆盡。
  在北方八方鏢局出事的同時,開設在徐州的六合鏢局,也無獨有偶。發生類似的情形。
  六合鏢局,當然和六閤門有關,六合鏢局出了事,六閤門自然非管不可,就這樣六閤門派出去的幾批高手,也如同泥牛入海,沒了下落。
  事情當然並不止此,洛陽金輪鏢局,是少林北派俗傢掌門褚鬥星開的,武漢鎮遠鏢局是武當派名宿綿掌鐵指嶽維峻開的,也先後出事,當然少林、武當門下,也有不少人失了蹤。
  整整兩年之中,從北到南,出事的鏢局,不下八九傢之多,這些鏢局,幾乎都是在江湖中數得上首屈一指的大局子,或多或少都和八大門派有些淵源。
  這一來,江湖上自然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尤其是稍具規模的鏢局,真是人人自危,談鏢色變。
  鏢行中人為了求生存,就不得不重金禮聘武功高強的鏢師,於是武館就應運而起,專門代鏢局延欖英雄,羅緻高手。
  江南武館開設已有多年,館主金午橋,字聲望,外號飛天神鷹,是淮南鷹爪門的名宿,交遊廣阔,江湖上衹要有一技之長的朋友,投到他這裏,他都善為收留,尤其憑江南武館的一紙推薦書,南七省鏢局,就會爭相禮聘,可說信用卓著。
  現在,正有一個年輕人,朝江南武館大門口走來。
  這年輕人約莫二十出頭,臉型清瘦,身上穿一件洗得快要發白的青衫,面貌雖然清秀,卻使人有落魄之感,看上去就像個落第秀纔,但落魄而並不寒酸。
  江南武館歡迎的是武士,並不歡迎文質彬彬的秀纔。
  這年輕人才一走近大門,兩名坐在大門裏面一張長板凳上的勁裝漢子,有一名站了起來,打量着他,招呼着問道:“這位相公找誰?”
  在武館門口當值的縱非高手,但眼皮子一定寬,可是他看不出這年輕人像是練傢子?
  年輕人朝他拱拱手,臉上有些窘迫的一紅,說道:“在下聽說你們這裏以武會友,所以想來試試。”
  一開口,就知是個雛兒。
  那漢子打量了他一眼,含笑道:“原來相公是來應試的,那就請到竜門堂去。”一面回頭朝同伴道:“範老四,你帶他去吧!”
  坐在板凳上的另一個漢子,站起身,朝年輕人道:“朋友隨我進來。”
  說完轉身往裏就走。
  年輕人說了聲:“多謝。”
  跟着範老四身後走去。進入大門,走沒幾步,就是一個小天井,迎面是一座巍峨門樓,那是二門。門額上嵌着四方水磨青磚,刻了“以武會友”四個大字。兩扇黑漆大門,卻緊緊閉着。兩邊各有一排房屋,左邊是帳房,平常江湖人,就算應試不合格,也可以到帳房支領十兩銀子盤川。右邊是班房,是值班的人休息之處。
  範老四領着他從右首拐彎,經過一排班房,一直走到盡頭,進入一道側門,那是一座自成院落的一排三間屋宇。中間一間敞廳,正中有一方橫匾,上書“竜門堂”三字。廳前是一片鋪着細沙的練武場。
  範老四領着他跨進側門,就在門內右首一間小屋門口停了下來,說道:“朋友先到這裏登個名簿。”
  正說之間,小屋子裏已經走出一個瘦削臉漢子,朝年輕人招呼道:“朋友是應試來的,請進來。”
  範老四就退了出去。
  年輕人跨進小屋,裏面衹有一張半桌,和兩把椅子,那瘦削臉漢子在半桌後面坐下,擡頭道:“朋友請坐。”
  年輕人依言在他橫頭坐下。
  瘦削臉漢子從抽屜中取出一本厚厚的帳簿,打開黃銅墨盒,提起筆來,然後問道:“朋友貴姓大名?”
  年輕人道:“狄少青。”
  瘦削臉朝他瞄了一眼,聳着肩笑道:“狄朋友這名字不錯,狄青平西,你叫少青。”他笑得有些輕衊,左手翻開那本厚厚的帳簿,提筆寫上了“狄少青”三字,接着擡頭問道:“籍貫呢?”
  狄少青道:“四川”。
  瘦削臉漢子又在他姓名下面寫了“四川”二字,接着問道:“師門呢?”
  狄少青道:“在下沒有師門。”
  瘦削臉漢子又道:“那麽有些什麽擅長?”
  狄少青一呆,反問道:“到貴館來,一定要有什麽擅長纔可以麽?”
  “那當然。”瘦削臉漢子冷冷的道:“到咱們這裏來應試,總得有些擅長,才能量纔錄用,譬如你會的是拳腳,還是兵刃?暗器?都得填寫清楚,我才能去稟報堂主,堂主看了你的擅長,纔好指派值堂武師面試,這是手續。”
  “有這麽麻煩?”
  狄少青想了想,為難的道:“在下拳棒刀劍,練是都練過,要說擅長那一門,我就說不上來。”瘦削臉漢子微哂道:“那就都寫上了。”
  狄少青道:“也好。”
  瘦削臉漢子寫了“拳棒刀劍”,又道:“朋友到武館來,想謀個什麽差事?”
  狄少青清瘦的臉上,不禁一紅,囁嚅道:“在下也不知道,衹是聽人說的,貴館有很多機會……”
  “好”瘦削臉漢子點點頭道:“那就不用寫,等你通過了再說吧”闔上簿子,站起身道:“朋友請稍待,我這就去稟報堂主。”
  說完,出門而去。
  狄少青衹好坐着等,這樣足足等了一刻工夫之久,纔見瘦削臉漢子在門口出現,朝狄少青招招手道:“狄朋友,隨我來。”
  狄少青站起身來,隨着他從長廊繞到大廳前面。
  瘦削臉漢子腳下一停,回身道:“周師傅就在廳上等着,你自己進去吧”
  狄少青說了一聲:“多謝”,就舉步跨人廳去。
  這座大廳上,上首懸一幅武聖關公的神像,兩排椅幾,左右靠壁業放着兩排兵器架。右首一張椅上,大馬金刀坐着一個四十左右,紫膛臉的矮胖漢子,大概就是周師傅了,他看到狄少青走入,也沒起身,衹是點點頭道:“狄朋友是應試來的了?”
  狄少青拱手道:“是的,在下狄少青,這位是周師傅了?請周師傅多多指教。”
  “唔!”周師傅道:“兄弟正是周友成,狄朋友的第一場,由兄弟主試,通過了,可以試第二場,若是沒有通過,衹要能接下兄弟三招,也可以到賬房支領十兩銀子盤川。”
  狄少青:“衹不知周師傅要如何試法?”
  周友成道:“前三招,須由兄弟出手。你接下,以後就可以由你先出手了。”
  狄少青道:“要三招麽?”
  周友成還以為他嫌前面三招太多了,這就說道:“由兄弟發前三招,是這裏的規矩,不然就沒有一個標準了。”
  狄少青道:“在下和人動手,都衹有一招的。”
  周友成冷冷的問道:“一招勝了,還是一招就敗了?”
  狄少青笑了笑道:“都是在下勝了。”
  周友成現在聽懂了,他這話豈非是說一招就可以勝了自己?這小子好狂的口氣心頭不禁大怒,口中嘿了一聲,站起身道:“狄朋友隨我來。”舉步往練武場走去。
  狄少青隨着他走出,剛在對面站定。
  周友成已一拱手道:“狄朋友接着,這是第一招”
  左手化掌,直竪推出,右手斜貼左手腕上,直待左掌快要切上狄少青前胸之際,右手突然順着左手拇指背上嚮上滑出,食、中二指一分,使了一記“二竜搶珠”,腳步同時跟上,襲取雙目,緊接着右手嚮後拉回,左手又虎口一分,仰腕叉出,直逼咽喉,右腳跟着一記“金雞獨立”,膝蓋頂上了上腹,腳尖一挑,勾踢陰囊。
  他這左右手交換動作,一來一往,迅如閃電,手勢連貫發生,勢道極為威猛。
  狄少青衹左手一舉,從頭臉朝下甩落,順勢嚮左甩出,這一記非常單純,毫無變化可言,但他左手從眉目落下,就解了對方的“二竜搶珠”,再往下落,化解了對方“鎖喉手”,再往外甩,就正好拍在周友成擡起的右膝內側!
  這一記藉力打力,用得恰到好處,周友成一足獨立,一足受到重拍,自然重心不穩,上身一歪,一個人往右首衝出去了三步之多,纔算收住勢子,一張鼕瓜臉已經紅得色如豬肝,還沒開口。
  狄少青已經含笑拱手道:“周師傅承讓了。”
  周友成怒哼道:“咱們勝負未分,你認為已經勝了麽?”
  狄少青道:“那要如何纔算勝呢?”
  周友成道:“動手較技,縱使點到為止,也得把對方打倒,才能算是分出勝負來。”
  “好!”狄少青點頭道:“這個容易,周師傅再請發招吧!”
  周友成聽得不由大怒,沉喝一聲:“那你接着了”
  話聲未落,人已一步欺上,雙拳突出,快捷如風,朝狄少青攻了過去。他出拳一嚮快捷,而且在拳掌上,也有獨到的功夫,纔由他來主試第一場。
  哪知他雙拳出手雖快,還沒沾上人傢衣衫,突然眼前一花,明明就站在他面前,而且眼看拳頭就快要碰到對方左肋之際,狄少青忽然不見!
  不,人傢已經輕輕閃出,到了他右方,使的依然是那衹左手,衹在體右肩拍了一下,拍得也不重;但周友成雙拳突擊,上身本來就微嚮前俯,經狄少青這一拍,就像推了他一把似的,一個人被推得往前直衝出去了三四步本來用了全力擊出的拳勢,一旦落空,一時收剎不住,朝前衝出一步,往往也是常有的事,哪知這回卻有些路踐,他衝出去三四步之後,本該可以站住了,不知怎的,右肩忽然間似有重壓之感!
  這一下壓力之強,勢道奇猛,把他上身壓得彎了下去,再也站不住樁,身子往前一撲,跌了個狗吃屎。他怕狄少青追擊而來,急忙一個懶驢打滾,滾出去七八丈遠,迅速一躍而起,舉目看去,狄少青臉含微笑,好端端的站在原地,根本沒有追擊過去,衹是望着周友成道:“周師博,這一招算不算數?”
  這下,直看得周友成驀地一驚,他能當上江南武館竜門堂的值堂武師,當然也不是簡單的人物,對方衹輕輕拍了自己一下肩膀,在衝出去了三四步之後,突然又有重壓之感,這分明是他手掌拍出之時,暗中藴藏了掌力,直待把自己推出三四步之後,掌力纔行突發;像這種計算好步數,把掌力拿捏得恰到好處,就是所謂收發由心,就是自己師傅,練了一輩子拳掌,都未必辦得到!
  “這小子衹有這點年紀,哪來如此精純的內功?”
  心中儘管覺得驚駭,但他已經試過兩招,自然知道武功這一道,是絲毫沒有取巧餘地的,對方實在高出自己太多了,心念一轉,不覺臉上堆起了笑容,雙手抱拳,呵呵一笑道:“狄朋友果然高明,兄榮佩服得很。”
  狄少青急忙拱手道:“周師傅,在下算通過了麽?”
  “哈哈!當然通過了。”
  周友成隨着話聲,走近過來,一把握住了狄少青的手,友善的合着雙手,一陣搖撼,欣然道:“老弟年紀輕輕,一身武功,真不含糊,今後咱們就是自己人了,別再叫我周師傅,不見外,就叫我一聲周兄,也足夠了。”
  他看出狄少青進了江南武館,一定會很快就出人頭地,所以預先攀攀交情。
  狄少青道:“周兄吩咐,小弟那就不客氣了,是不是還有第二場要試?”
  周友成大笑一聲道:“以老弟的身手,別說這裏第二場,就是南北會試,一樣可以順利過關。”
  狄少青道:“以後還要周兄多多指教。”
  周友成道:“老弟,咱們都是江湖上人,不作興客套,你老弟前途無量,今後說不定兄弟還要你老弟多多照應呢!”
  狄少青道:“周兄這麽說,小弟如何敢當,小弟日後倘有寸進,你周兄就是小弟第一個知己了。”說到這裏,不覺問道:“這裏還有南北會試?”
  “是。”周友成含笑道:“那是以後的事,兄弟自會慢慢告訴你的,現在且等第二場比試完了,先安頓下來了再說。”
  說完,右手探懷取出弓面青綢三角小旗,嚮空展了展。
  那在門口登記姓名的瘦削漢子立即從小屋中取出一面銅鑼,“當”的敲了一聲!
  這一聲鳴鑼,就表示第一場已經通過了。
  周友成含笑道:“狄老弟。兄弟要先告退,待回到賓捨再去看你。”
  說完,拱手而退。
  狄少青望着他後影,嘴角問微微漾起一絲笑容,他不知道周友成退走之後,自己還是留在練武場上,還是進大廳去?
  好在這一問題,很快就解决了!
  那個瘦削臉漢子放下鋼鑼,很快就迎着過來,這回他那張瘦削臉上,不再是死板板的模樣了,堆着笑,說道:“狄爺請到廳上奉茶。”
  在他口中,“朋友”變成“狄爺”了!
  狄少青道:“不用客氣。”
  瘦削臉漢子陪笑道:“這是這裏的規矩,第一場比試完了,就有一刻工夫的休息時間,狄爺請到廳上坐。”
  說完,連連擡手肅客。
  狄少青聽他這麽說,也就舉步回進大廳。
  瘦削臉漢子沒有跟進來,但當狄少青剛剛在椅上坐下,就有一名青衣漢子端上一盞茗茶,放到幾上,躬身道:“狄爺請用茶。”
  狄少青連忙說了聲:“多謝。”
  青衣漢子沒有說話,就轉身退下。
  狄少青也就不多氣,捧起茶盞,輕輕喝了一口,放下茶碗,心中正在想着:“不知第二場,是什麽人來主試了?”
  衹聽一陣輕快的腳步聲,從廳後傳出,接着就見一個身穿大褂的瘦小老者從廳後轉了出來。這老者看去約莫五十出頭,狹長臉,小眼睛,但眼中神光極足,一張嘴巴生得很闊,衹是緊緊閉着。
  狄少青看到瘦小老者走出,就站起身來。
  瘦小老者含笑滇:“狄朋友請坐。”
  他這一笑,一張嘴就裂開得很大,因為他臉型狹長之故,所以看去他裂開的瞬嘴,幾乎快到臉頰的一半了。
  “老朽申祿堂。”
  瘦小老者在狄少青對面坐下,拱拱手含笑道:“恭喜狄朋友,方纔第一場已經通過了。”
  “原來是申師傅,在下久仰。”
  狄少青也拱着手,說道:“在下方纔衹是僥幸過關,還要申師傅多多指點。”
  哈哈,好說,好說!
  申祿堂洪笑一聲道:“老朽聽周師傅極力稱道着狄朋友,在第二招上,就敗在狄朋友手下,周師傅是通臂門的老拳師,對人從不輕許,你老弟能得他如此稱道,足見高明了。”
  周友成替狄少青吹噓,是有他的道理的,因為他如果不把狄少青說得很了不起,豈不就顯得他太無能了?這是烘雲托月之法。
  狄少青道:“周師傅這樣說,在下深感慚愧。”
  “很好!年輕人勝而不驕,這是美德。”
  申祿堂點着頭,擡目問道:“狄朋友平常使什麽兵刃?”
  從這句話,可知他主試是兵刃了。
  狄少青道:“在下練過兵刃,但從沒使過。”
  “唔!”申祿堂托着下巴,說道:“老朽主試的這一場,是以兵刃為主,老朽使的是八卦刀,狄朋友使什麽兵刃都可以,揀你熟練使的就好。”
  狄少青道:“申師傅既然使刀,在下也使刀好了。”
  申祿堂心中暗道:“這人看來果然是新出道的,我已經告訴他使的是八卦刀,這無異是說我精擅的是刀法一門了,他居然也說要使刀,豈不是魯班門前弄斧麽?”一面點頭笑道:“如此也好,狄朋友自己沒有帶刀,可以到兵器架上去挑一把稱手的,咱們該下場了。”
  說話之時,一名青衣漢子已從廳後走出,給他送上一柄緑鯊皮鞘的厚背八卦刀來。
  申祿堂伸手接過,就站了起來。
  狄少青依言走到左首兵器架上,隨手取了一把柳葉單刀(柳葉單刀,刀身細長,狀如柳葉,是單刀中份量較輕的一種),就回身走來。
  申祿堂看得心中暗暗好笑,忖道:“周友成把他說成了江湖上少有的青年高手,但看情形,這年輕人簡直毫無經驗,他已經看到自己的厚背金刀了,還會去挑一柄和自己份量懸殊的柳葉刀,看你如何和我過招?”
  他先前還對狄少青另眼相看,是以言詞說得十分客氣,這回不禁漸漸生出了輕敵之念,含笑招呼道:“狄朋友,請下場了。”
  當先跨出大廳,朝場中走去。狄少青相繼入場,兩人走到中間。
  申祿堂纔緩緩轉過身來,右手緩緩從鯊魚刀鞘中抽出一柄厚背金刀;一泓刀光,有如秋水一般,果然是一柄好刀!手中有一柄好刀,就等於說刀的主人,一定有一手好刀法。
  江湖人的刀是利器,絶不是點綴門面的裝飾品!
  申祿堂放下刀鞘,左手輕輕撫了下刀鋒,纔擡目道:“狄朋友,咱們雖是比試,以點到為止,但一經上場,尤其是使兵刃,所謂刀劍無眼,有時也難免誤傷,你可大意不得!”
  狄少青抱拳道:“申師傅說得是,在下記住了。”
  申祿堂又道:“這一場,以三十招為限,你可以先發招,如能接住老朽十五招,也可以算通過了,現在你可以發招了。”
  狄少青抱着刀拱手道:“在下從沒和人動過兵刃,還是申師傅先發招的好。”
  申祿堂暗暗冷笑,心想:“我讓你先發招,你還有攻我的機會,若是我先發招,你衹怕連還手的機會都沒有了。”心中雖然這麽想,但因狄少青說得老實,有心成全,暗想:“自己就是要讓你過關,也要讓你知道過關不易,從驚險中挨過十五招纔成!”一念及此,這就點頭道:“好吧,老朽那就先發招了,你準備了!”
  右手金刀一橫,身形一蹲,使了一招“秋水橫舟”,緩緩推出。這衹是起手式,但名傢出手,果然不同,刀勢推出,他一個瘦小的人,剎那之間,巍然嶽峙,穩重如山,好像他刀上,藴聚了千鈞之力!
  狄少青說得沒錯,他練過刀,但沒有和人動過刀,申祿堂大馬金刀的一蹲,擺開門戶,推出刀來,他卻依然右手提着刀,人站在那裏,既未拉開架勢,也毫無準備,生似在看申祿堂玩刀一般!
  申祿堂刀勢推到一半,看他依然毫無動靜,不覺口中喝了聲,“小心!”
  刀招突變,劃起一道寒芒,朝他頭頂削了過去。
  寒芒堪堪飛起,狄少青也動了,他身形輕晃,就一下轉到了申祿堂背後,口中也同樣喝了聲:“小心!”
  刀背朝他肩頭敲去。
  申祿堂暮然一驚,急忙刀勢一沉,身形迅疾右轉,翻刀壓去。這一招是“將軍解甲”,勁力全集中在刀背之上。
  “將軍解甲”的意思,一是翻身疾轉,右手翻刀壓下,有如將軍脫卸戰甲一般,二是“解甲”二字,也含有休兵之意,因為刀勢全力下壓,勢道一猛,就可以震脫對方手中兵刃。
  “叮”狄少青敲來的也是刀背,兩把刀背一撞,發出一聲震耳的金鐵交鳴!
  申祿堂厚背金刀勢猛力沉,狄少青使的衹是一把單薄的柳葉單刀,照說這一壓一震,應該狄少青單刀脫手纔對。
  哪知這一接之下,申祿堂突覺右腕受到劇震,虎口一麻,金刀竟然脫手飛起。
  他在這柄金刀上,浸淫數十年,今天還是第一次在第一招上就被人震得金刀脫手,心頭不由猛吃一驚,總究他練刀多年,發覺金刀脫手,急忙五指一抓,果然給他握住了刀柄!
  耳中聽到狄少青又喝了聲:“小心!”
  一道刀光,又朝面前劃了過來。申祿堂不由大怒,連看也沒看,揮刀朝前封出!
  直待封出,纔發現自己手中握着的竟然是狄少青的那柄柳葉刀,而狄少青手上,卻是自己的八封金刀了,敢情是方纔一震之時,兩人的刀都脫了手,沒看清楚,就胡亂抓住刀柄,以致換錯了刀,但此時已無暇多想,衹好和對方硬接一招再說。
  雙刀很快又交接上了,發出“叮”的一聲金鐵狂鳴!
  這一刀,申祿堂因狄少青手上是自己的金刀,份量較重,自然非全力迎擊不可!
  金鐵狂震聲中,申祿堂又感到右臂劇震,五指發麻,柳葉單刀又被震得脫手而出!就在此時,耳中衹聽有人低喝了聲:“申師傅還不接住?”
  掌心突覺有一個刀柄送了過來,五指一攏,握個正着,急忙低頭看去,自己手中不是好好的握着自己那柄八封金刀?
  再朝狄少青看去,他早已退到原處,手中也好好的握着他那柄柳葉單刀?
  這簡直如夢似幻,離奇得使人不敢相信這是事實,但卻明明是事實!
  申祿堂心頭突然明白過來,自己第一次金刀被震脫手,就是被狄少青把刀換去了,此人手法之快,簡直像是變戲法一般,他看自己並未發覺,故而第二次又來上一手,而且還低低的喝了一聲。
  在雙方動手之中,他居然競能神不知鬼不覺的把雙方兵刃換來換去,光是這一手,不僅是高手,簡直非絶頂高手莫辦!
  申祿堂在驚駭之餘,不禁心中暗生感激,這是這個年輕人給他留了面子,雙方兵刃換過來了,絲毫不着痕跡,否則讓人傳出江湖,自己的字號,豈非全砸了?想到這裏,不覺呵呵大笑道:“高明,高明,狄老弟,老朽佩服你了。”
  “哪裏?”狄少青抱着拳道:“這是申師傅刀下留情,在下才能順利通過。”
  申祿堂聽得心裏大是高興,伸手拍拍狄少青肩頭,含笑道:“老弟,你在江南武館很快會出頭的,不但江南武館,就是江湖武林,你老弟也前途似錦,在什麽睏難,需要老朽協助之處,衹管找老朽商量,老朽自當盡力而為,好了,老朽這一關,已經通過,老朽要暫時告退,等老弟安頓下來,老朽自會去看你的。”
  狄少青拱拱手道:“今後還要申老多多指點。”
  申祿堂含笑點頭,同樣從袖中取出一面青色三角小旗,嚮空連展了三層。
  那瘦創臉漢子早就等在小屋門口,看到申祿堂小旗展動,就舉起銅鑼,“叮”“叮”敲了兩下。
  申祿堂已經收起刀,迅速的退了進去。
  狄少青回進大廳,剛把單刀放回兵器架上,就看到一名青衣漢子手持一張上面寫着一個金色“請”字的大紅帖子,朝狄少青一照,躬身道:“鬍堂主有請狄大爺。”
  方纔是“狄爺”,現在通過了兩關,又多了一個“大”字,變成“狄大爺”了。
  狄少青還沒答話,那漢子已經一手拿着紅帖子,高舉過肩,往屏後行去。
  狄少青跟着他穿過大廳,出了廳後一道門戶,又是一個大天井,越過天井,迎面又是一座大廳。三級石階上,站着一個身穿棗紅團花長袍的偉岸中年人。”
  這人生得濃眉修目,雙顴高聳,一張瓦片臉,看去極為威重,此時看到狄少青走近,立即呵呵一笑,搶下階來,說道:“歡迎,狄大俠參加本堂,是本堂的光榮。”
  他隨着話聲,一把握住了狄少青的手,熱烈的搖撼着。
  這人不用說是竜門堂的鬍堂主了。
  狄少青忙道:“在下久仰鬍堂盛名,今日幸會,在下浪跡江湖,望門投止,鬍堂主這麽說,在下如何敢當?”
  鬍堂主哈哈一笑,牽着狄少青的手,並肩跨上石階,一面說道:“通過兩場比試,就是竜門堂的貴賓,也就成為自己人了,狄大俠何須太謙?”
  說話之時,已經走進廳門。
  鬍堂主腳下一停,拍手道:“狄大俠請。”
  狄少青忙道:“鬍堂主請,在下江湖未學,怎敢有僭?”
  鬍堂主笑了笑,相僭而入,分賓主坐下。
  一名青衣漢子端上香茗,鬍堂主道:“狄大俠請用茶。”
  狄少青欠身道:“鬍堂主太擡舉在下了,在下衹是浪跡江湖的人,得能通過貴堂兩場比試,已屬僥幸,今後出路,全仗鬍堂主提攜,這大俠二字,在下萬萬不敢當,如不見外,鬍堂主就叫在下名字好了。”
  “哈哈!”鬍堂主洪笑一聲道:“狄老弟既然這麽說了,兄弟托大,就稱你一聲老弟吧!”
  他不待狄少青開口,接着道:“兄弟聽周、申二位師傅說起,狄老弟通過一、二兩關,拳掌刀刃,都不過三招,可見高明,周、申二位,對你老弟,推許備至,認為老弟允可當得武林後起的青年高於。”
  狄少青道:“這是周、申二位師傅擡舉,在下當之有愧。”
  “江南武館以武會友,論藝進身,這是絲毫也無法僥幸得的。”
  鬍堂主深沉一笑,接着道:“老弟如今已經通過本堂比試,本館有一個規矩,凡是通過本堂比試的人,就有資格可以應外界之聘,由本館查明身世來歷,即往分發南北各省鏢局擔任鏢頭,但如還想往高處走,也有資格可以再應本館南北會試,如三場均獲通過,再出去那就不同了。”狄少青聽得眉毛一揚,忍不住問道:“衹不知如何一個不同法子?”
  “自然是身份不同了。”
  鬍堂主一笑道:“一個鏢局的鏢頭,混了一輩子,可能還是一個鏢頭,但經過本館南北會試通過,出去應聘,不是總鏢頭,也是副總鏢頭了。”他口氣微微一頓,接着道:“所以兄弟想聽聽狄老弟的意見,不過狄老弟也可以先要求參加南北會試,因為縱然會試沒有通過,仍可以派出去當鏢頭。”
  他摸着疏朗朗的一把黑須,又道:“至於通過本堂比試,不願接受本館分派工作的,本館也絶不勉強,可以到帳房支取一千兩銀子的彩金,不過以狄老弟這樣的人才,兄弟當然不希望老弟去領一千兩銀子,老弟可以仔細考慮考慮,過幾天再答覆兄弟。”
  “在下不用考慮。”
  狄少青拱手道:“在下雖然技藝不精,一嚮流浪江湖,從沒有過正當職業,要想投靠鏢行,就得有個有名望的薦頭人,在下孑然一身,舉目無親,誰肯替在下推薦,昨天路過貴地,聽說貴館以武會友,纔來一試,承蒙堂主不棄,諄諄見告。人,誰不想圖個出身?在下望門投止,原也不想當什麽總鏢頭副總鏢頭,但既然有這樣好的機會,自然想試一下了,在下既然投到堂主門下,一切悉聽堂主安排。”
  “如此就好。”
  鬍堂主掀須笑道:“以老弟的人品、武功,派出去當鏢頭,實在太可惜了。”
  他看了狄少青一眼,問道:“老弟府上是四川哪裏?”
  狄少青道:“成都。”
  他說的是一口道地的成都話。
  鬍堂主又道:“狄老弟身手非凡,不會沒有師門吧?”
  他還是不大放心狄少青的來歷,是以要問問清楚。因為現在狄少青通過了兩場比試,已是他竜門堂的人了,要參加南北會試,就得由竜門堂嚮上面保舉,他有責任。
  “說來慚愧,在下沒有師門。”
  狄少青臉上微微一紅,低下頭道:“在下從小傢貧,先父在日,原以砍柴為主,在下小時候也跟着先父上山砍柴,先父把砍來的柴,都是賣給青羊宮的,宮裏有一位年老的香火道人,看在下身體孱弱,就教在下一些運氣的功夫,在下就這樣跟他練的武功,也沒正式拜過師,不算是師徒,但在下一直把他老人傢當作師傅,後來老道人仙去了,在下就一個人在傢裏練,除了大傢叫他老人傢張道土,在下別的就一無所知了。”
  這樣說,他確實沒有師門。
  鬍堂主點點頭道:“峨嵋、青城,一嚮多奇人異士,令師和老弟雖然五師徒之名,卻有師徒之實,能調教出老弟這樣的一個人材,他一生所學,也算是沒有埋沒無聞了。”目光一擡,又問道:“那麽老弟傢裏還有些什麽人呢?”
  狄少青搖搖頭,黯然道:“沒有了,在下十七歲那年,先父見背,先母第二年也相繼去世,在下在傢裏守了兩年,實在無法再待下去,所以孤身出來,想謀個糊口的地方,但到處碰壁,在江湖上漂泊了二年,一路來至南京,昨天才到鎮江來的。”
  算起來今年纔二十一歲。
  鬍堂主又點點頭,說道:“這也難怪,老弟汁湖門路不熟,自然很難找到出路,也沒人敢用你了,哈哈,狄老弟找到江南武館,總算是找對門路了。”說到這裏,回頭叫道:“劉管事,”
  廳外有人應了聲:“屬下在。”
  衹見一個身穿藍布長衫的漢子急步趨上廳來,垂於通:“堂主有何吩咐?”
  鬍堂主一指狄少青,說道:“你先領狄老弟到賓捨去,安頓下來,再替他縫製幾套衣衫,領二百兩零用錢,這些,都交給你去辦了。”
  劉管事唯唯應“是”。
  狄少青一臉俱是感激之色,起身致谢道:“堂主如此厚愛,在下感激不盡。”
  鬍堂主微笑道:“老弟不用客氣,老弟住在竜門堂,尚未參加南北會試之前,照例可以嚮賬房支取零用錢五百兩,隨時都可以領取的,老弟現在可以隨劉管事先去賓捨,認識環境,這十天之中,你可以在賓捨休息,也可以四處去走走,鎮江有不少名勝古跡,可以去逛逛。”
  狄少青連忙躬身道:“多謝堂主栽培。”
  劉管事在旁道:“狄爺請隨兄弟來。”
  狄少青嚮鬍堂主抱拳辭去,欣然隨着劉管事走出大廳。
  再從廳右一道側門轉出,就是一片花圃,穿行過一座花架的走廊,就是一排十幾間的二層房屋,面前是一片緑草如茵的草地。
  劉管事指着樓下中間一個大廳道:“那裏是飯廳,每天中午和黃昏開膳,早餐是隨到隨吃,不限時間的。”
  狄少青道:“劉管事,鬍堂主待人真好,衹是在下還不知他的大名呢?”
  劉管事道:“堂主的名號,叫做在田。”
  狄少青道:“劉管事的大名呢?”
  劉管事道:“在下賤名長林。”
  說話之時,領着狄少青走上一條寬闊的樓梯,一面說道:“這樓上和樓下有別,住在樓上的,是等待南北會試的人,因為尚未經過會試,衹能算是本堂的客人,住在樓下的是等待分發的人,纔算是本堂的人了。”
  狄少青道:“未經會試,但已經通過兩場比試,怎麽算是客人呢?”
  劉管事因鬍堂主對他頗為“另眼相待”,是以也特別巴結,聞言笑道:“狄爺這就不懂了,咱們這裏是竜門堂,竜門二字的意思,就是鯉魚躍竜門,變化可多着呢,就像狄爺你,目前雖未經過會試,但衹要會試通過了,至少也弄個總鏢頭、副總鏢頭幹幹,在咱們這裏,不過是暫時歇足,自然是本堂的客人了,至於住在樓下的人,衹通過本堂兩場比試,或是經過會試不及格的,他們纔屬本堂管轄。遇到各地鏢局需要人手,由堂主量才分發,那就不算是客人了。”
  狄少青心中暗道:“他說的‘內調’,不知調到哪裏去了?”
  一面點頭道:“原來如此。”
  登上樓梯,是一條寬闊的走道,一排有七八個房門,檻外面對草坪,清風徐來,十分雅靜。
  劉管事領着他走到左首第一間門口,伸手推開木門,一面說道:“這間房地方最寬敞,因為是邊間,左首還有窗房,下面就是花圃,狄爺還滿意麽?”
  狄少青舉目略一打量,房中除了一張木床,還有兩把椅子,一張茶几,一張半桌,和一個洗臉架,雖然佈置簡單,卻收拾得甚是幹淨,左首壁間,和前後都有窗房,配以淺緑色的窗簾,縱然最好的客棧,也無此清靜,這就笑道:“太好了,在下一嚮飄泊江湖,從未住過這麽好的房間。”
  刊管事笑道:“狄爺客氣了。”
  狄少青乘機問道:“這樓上一共住着多少人?”
  劉管事道:“連狄爺一共纔二位。”
  狄少青道:“還有一位住在哪裏?”
  劉管事道:“最右邊那一間,也是個年輕人,前天來的。”
  狄少青道:“這人叫什麽名字?”
  劉管事道:“這人姓單,名叫逢春,兩天來,除了吃飯,一直獨自一個關在房裏,很少出來,就是吃飯的時候,也很少和人說話,好像生性有些孤僻。”
  說話之間,一名年紀快有五十來歲的老頭送進來了一個茶盤,放到幾上,盤中有一把細瓷茶壺,和兩個茶盅。
  劉管事道:“老謝,這位是新來的狄爺。”一面又朝狄少青道:“他叫老謝,是這裏管茶水打雜的,狄爺有什麽事,衹管吩咐他好了。
  老謝朝狄少青躬躬身,叫了聲:“狄爺。”
  狄少青忙說:“不敢。”
  劉管事道:“狄爺和下人們不用客氣。”
  他等老謝退出之後,也拱拱手道:“狄爺現在可以休息一會,在下還有事要辦,先告退了。”
  狄少青忙道:“劉管事衹管請便。”
  劉管事就匆匆走了,隨手替狄少青帶上了房門。
  狄少青眼看自己總算安頓下來了,不覺輕輕籲了口氣,走近茶几,伸手取起茶壺,倒了一盅茶,在椅子上坐下,慢慢的喝着。
  他好像心裏在想着什麽事情,但卻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麽?
  沒過多久,門上響起“剝啄”叩門之聲!狄少青急忙放下茶盅,過去開門。
  衹見劉管事手中捧着一個藍布包袱,走進門來,就把包袱往桌上一放,陪笑道:“這是在下替狄爺買來的衣衫,在下看狄爺身材,和在下差不多,在下試穿過了,狄爺試試看,合不合身,不合身,可以去換。”
  狄少青道:“要劉管事如此費心,在下如何敢當?在下其實不用添置什麽衣衫。”
  劉管事陪着笑道:“再說狄爺如今是竜門堂的客人,出去不能太寒酸……”
  他口中“哦”了一聲,伸手打開包袱,取出兩封銀子,說道:“這是在下代狄爺嚮賬房領來的二百兩銀子,狄爺在這裏暫住的時間,可以支取五百兩零用錢,還有三百兩,隨時都可以支取,狄爺要用錢時,就叫老謝去領好了。”
  狄少青道:“在下吃住都在這裏,用不着花什麽銀子了。”
  劉管事道:“堂主不是說過了麽?狄爺有十天休息的時間,可以到處去走走,鎮江有不少名勝古跡,也可以去逛逛呀!”
  狄少青心中暗道:“他們這十天休息的時期,大概是要調查自己的身世了。”
  一面含笑點頭道:“在下還是初到鎮江來,不知有些什麽地方好玩的。”
  劉管事道:“鎮江名勝古跡可多着呢,最著名的是三山四寺,三山是金山、焦山和北固山,四寺是鶴林寺、竹林寺、招隱寺、幽棲寺。金山上面有白娘娘水淹金山的金山寺,還有法海洞,是法海和尚的肉身成佛。焦山上面有一座最大的定慧寺、華嚴閣。北因山有劉備招親的甘露寺、孫夫人梳妝臺、劉備、孫權的試劍石……”他望望狄少青,神秘一笑道:“北城還有一條胭脂巷,紅倌人多得是,不少達官貴人,還從金陵趕了來呢。”
  狄少青臉上一紅,說道:“劉管事休得取笑,在下窮睏潦倒,怎麽還能去這種地方?”
  劉管事道:“狄爺那就試試衣衫看?”
  說着,從包袱中取出一襲天藍長衫來。
  狄少青盛情難卻,衹得脫下自己的衣衫,穿上長衫,果然長短十分合身。
  劉管事看着他,口中嘖嘖稱贊道:“狄爺真是一表人才,穿上了新衣,就瀟灑得多了。”接着又從包袱中捧出一套內衣,和一雙薄底靴來,又道:“狄爺索性把靴子也換上了。”
  狄少青道:“劉管事這麽費心,在下真是受之有愧。”
  他終於脫下了沾滿泥土的舊鞋,換上了新靴。
  劉管事看了又看,諛笑道:“狄爺這身打扮,當真風度翩翩,少說也該是總鏢頭纔配。”
  狄少青道:“那就要托你老哥的福了。”
  正說之間,衹聽有人在門外叫道:“狄老弟在麽?”
  狄少青不知是誰來找自己,還沒開口。”
  劉管事已經代應道:“在,在。”一面低聲道:“來的是周師傅。”急忙趨了過去,伸手打開房門,躬着身道:“周師傅請進。”
  狄少青也連忙迎了上去,說道:“周師傅恕在下失迎。”
  周友成一張鼕瓜臉上,堆滿了笑容,一腳跨進房門,就呵呵一笑道:“老弟原來在試新衣,好,果然是人要衣裝,像老弟這樣的人品,纔稱得上少年英俊!”
  狄少青臉上一紅,說道:“周師傅誇奬了。”
  劉管事搶着倒了一盅茶送上,說道:“周師傅請用茶。”一面又道:“狄爺,在下那就告退了,有什麽事,衹管交代老謝好了。”
  接着又朝周友成躬了躬身,纔行退出。
  狄少青道:“周師傅請坐。”
  周友成道:“老弟怎麽又忘了,咱們一見如故,你不該再稱我周師傅了。”
  狄少青道:“周兄責備得是,小弟恭敬不如從命。”
  “這還差不多。”
  周友成含笑道:“老弟可知兄弟的來意麽?”
  狄少青道:“請周兄指示。”
  周友成呵呵一笑道:“老弟今天第一天來,又順利通過了兩場比試,總該祝賀祝賀吧?
  兄弟是來請你出去小酌一番的。”
  “這個小弟如何敢當?”
  狄少霄道:“周兄是第一關的主試,小弟理該請周兄纔是。”
  “不成。”周友成道:“兄弟比你癡長幾歲,咱們又訂了忘年兄弟,你說,該做哥哥的作東?還是該弟弟作東?今晚你老弟可不許再跟兄弟搶了。”
  狄少青道:“但小弟剛纔領到了二百兩銀子……”
  周友成道:“咱們來日方長,兄弟以後仰仗你老弟的地方還多着哩,走,時間差不多了,咱們到江山第一樓喝酒去。”
  江山第一樓是鎮江城中最有名、最豪華的酒樓,一排七間門面,樓上畫棟雕梁,彩繪金飾,佈置得金碧輝煌,典雅堂煌,連所有桌椅也都是精雕細琢,古色古香,碗盞碟子,一式仿古彩窯。
  到江山第一樓樓上來喝酒的,也都是富豪巨賈、達官貴人,普通人衹在樓下小酌,很少上樓來的。
  那是因為樓上菜價,比樓下足足貴了一倍半。
  酒樓掌櫃當然有他的理由,樓上用的作料和普通大大的不同,就拿白菜、竹筍來說吧,一顆白菜,通常都有三四斤重,樓上衹用菜心,剝剩下來不到三四兩,一顆竹筍,通常都有一二斤,樓上衹用筍尖,剝剩下來,不到一二兩,經他這麽一說,這樓上的菜價,雖然貴上一倍半,也就絲毫不覺得貴了。
  周友成、狄少青兩人上得樓來,目光一動,整座樓面上,大概已有了七成座頭,這江山第一樓樓上,果然與旁的酒樓大大的不同!
  第一,走道寬敞,不像旁的酒樓,桌與桌之間距離較密,客人和客人,幾乎會碰上背脊。第二,人聲並不吵雜,大傢都要擺出上等人的模樣,敬酒而不鬧酒。
  就是這兩點,你已可覺得江山第一樓之可愛了。
  夥計看到兩人,就迎着道:“二位客官一共有幾位客人?”
  周友成道:“就是我們兩個人。”
  那夥計道:“二位那就請到這邊來。”
  他領着兩人走嚮一處較為偏僻的轉角上一張桌子。
  周友成不禁心頭有氣,哼道:“中間還有空桌,怎麽要我們坐到角落裏來?”
  那夥計道:“中間是給客人較多的坐的,客官衹有二位,就衹好坐到這裏來了。”
  周友成道:“這是誰規定的?”
  夥計橫了他一眼,正待開口。
  狄少青道:“周兄,算了,我們是喝酒來的,坐到哪裏都是一樣,就在這裏吧!”
  那夥計等他們落坐,正待去取茶水。
  衹聽樓梯一陣登登直響,走上來一個一身紅衣的女郎,她頭上戴一頂紅氈四邊鑲着白兔毛的鬥篷,身穿玫瑰紅綢耀白兔毛邊的棉襖,足登黑色馬靴,看去約莫十八九歲,生得柳眉桃腮,目如秋水,模樣又嬌又俏,好一個美嬌娘,衹是眉毛兒挑,咀角兒翹,生來帶點嬌生慣養的傲氣!
  這紅衣姑娘右手還執着一支細長的馬鞭,捲成了一圈,上得樓來,左手就脫下了鬥篷,披下春雲般一頭秀發,她衹輕輕甩了下頭,一雙黑白分明的盈盈秋波,衹那麽一轉,就朝中間一張空桌走去,正待坐下!
  方纔招呼周友成、狄少青的那個夥計急忙趨了過去,陪笑道:“姑娘一共有幾位客人?”
  紅衣姑娘橫了他一眼,冷冷的道:“你沒長眼睛,不會看麽?”
  一開口,就像珠落玉盤,說得又嬌又脆,煞是好聽!
  那夥計聽得一怔,又陪笑道:“姑娘衹是一個人,那就請到這邊坐。”
  他右手擡了擡,彎腰肅客,意思是請她坐到邊上去。
  紅衣姑娘兩顆烏溜溜的眼珠一轉,問道:“怎麽?這張桌子有人定了?”
  那夥計陪笑道:“姑娘別生氣,這中間的桌子,是留給客人較多的坐的……”
  “啪!”紅衣姑娘一張春花般的臉立時沉了下來,右手馬鞭猛地往桌上抽下,哼道:“姑娘喝酒不付錢麽?我愛坐哪裏,你管得着?”
  這一聲“啪”,聲音不算太響,但把整個酒樓上食客的眼光,都引了過去。姑娘本來就生得夠動人,何況她生了氣。但大傢這一瞧,整座酒樓,登時就肅靜得雅雀無聲!原來這一聲“啪”,她竟然把手上一支細長烏黑的馬鞭,四平八穩,硬生生的嵌入了花梨木的桌面上。
  然後,她順手把鬥篷朝桌上一放,大不刺刺坐了下來,右手再一探,從她挂在纖腰旁的革囊中掏出一把金錁子來,往桌上一擲,冷笑道:“你當姑娘吃不起?”
  這一擲,十幾錠金錁子散了開來,又一錠錠往桌面上鑽,好像花梨桌面上鑲了十幾顆赤金。這一手,把整座酒樓的食客看傻了眼,誰都沒想到這麽一個花不溜丟的小姑娘,竟有這麽高絶的功夫!
  那夥計自然更嚇得目瞪口呆,轉身欲走。
  “站住!”紅衣姑娘臉含薄怒,嬌喝一聲,冷冷的道:“你給我站在這裏,等你們掌櫃來了再走!”
  那夥計身軀一震,果然站定了下來。
  偌大一座酒樓,跑堂的少說也有八九個之多,其他夥計,眼看情形不對,急忙要待奔下樓去,哪知纔一舉步,就站停下來。
  也有從樓下端着酒菜上來的,走沒幾步,也站住了。
  轉眼工夫,八九個夥計,差不多站住五六個,就這樣站着一動也不動。
  掌櫃的可在樓下櫃頭上,還不知道樓上出了岔子,衹覺整座灑樓,霎那之間,靜了下來,聽不到一點聲音,好像樓上食客全走光了,既沒有夥計拉着嗓子報菜單,也沒聽到客人半句談笑的聲音,心中方自覺得奇怪!
  這時廚房裏又響起一陣陣銅勺敲鍋的聲音,那本是招呼夥計可以去端菜了,但敲了一陣又一陣,樓上八九個夥計,竟然沒一個下樓來端萊的。
  掌櫃心裏不禁起了嘀咕,忍不住走出櫃頭,蹩上樓去。
  這—瞧可好,夥計們有的手上還端着酒萊,有的手上托了茶盤,有的就空着雙手,像站崗一般,定在那裏,一動不動。
  食客們呢,也全都停下了筷,正襟危坐,沒人說一句話,當然也沒人敢站起來下樓。
  全樓,幾乎都靜止了!當掌櫃的這一上來,大傢目光不期而然的朝他投來。
  大酒樓的掌櫃,雖是生意人,眼皮子可不狹,看了這番情形,心頭登時明白過來,敢情是那一個夥計得罪了高人!他因紅衣姑娘坐在中間桌上,沒去註意,目光一轉,就落到周友成這一桌上,這就誠惶誠恐,雙手抱拳,堆起了一臉賠罪的笑容,佝僂着腰,趨了過來,陪笑說道:“二位大爺,小店夥計不知如何開罪了二位,小老兒給二位賠罪,還望二位高擡貴手,多多海涵。”
  他眼光倒也沒錯,全樓食客,都是商賈中人,衹有周友成和狄少青這兩人,與衆不同。
  周友成呵呵一笑道:“掌櫃的,你這可找錯人了,貴酒樓的夥計,確實有些狗眼看人,但咱們是喝酒來的,還犯不着和夥計計較。”
  掌櫃的拱着手,望望大傢,說道:“那是哪一位高人出的手呢?小老兒在這裏給你老賠禮。”
  全樓食客,已經見識過紅衣姑娘出手了,還有誰敢多咀?
  狄少青道:“掌櫃的,是你們夥計得罪了那位穿紅衣的姑娘,你去跟她賠個禮吧!”
  紅衣姑娘聽到有人說話,不覺柳眉兒挑,杏眼兒瞪,候地回過頭來,冷冷的道:“誰要你多嘴?掌櫃的眼沒瞎,他不會睜大眼睛瞧瞧?”
  她這一回過頭來,兩道盈盈秋水般的目光,和狄少青一接,她先前沒看清這藍衫少年,現在可看清楚了。
  這少年長得挺斯文,斯文之中,卻有一種挺拔的英氣!
  他朝她斯文的笑了笑,她竟然粉臉微紅,不好意思發作,有些不自在的又轉過臉去。
  掌櫃的經狄少青這一指點,急忙又朝紅衣姑娘桌前趨去,這回他當然看到了,花梨木桌面上嵌着的一支馬鞭和十幾錠黃澄的赤金錁子,他雖然心痛這張高級花梨桌面的八仙桌算是報銷了,但心頭更是打鼓一般,戰戰兢兢的拱着手,陪笑道:“姑娘……高擡貴手,小老兒給你賠禮,小店夥計開罪了姑娘,都是小老兒平日……”
  “不用說了。”
  紅衣姑娘一扭頭道:“既然有人指點了你,你就要他去替他們解開來好了,衹要他解開了,今晚的事,我就不怪你們啦。”
  掌櫃的聽得一呆,這不是出了難題,人傢衹說了一句話,她就要人傢去替她解開,這年輕人衹是一位食客,他會不會解呢,不禁攢着眉,連連作揖道:“姑娘……”
  他衹說了兩個字。
  狄少青爽朗的笑道:“大傢都是上酒樓來喝酒的,客人點的萊,大概廚房裏也快做好了,正待夥計們去端呢,這位姑娘既然已經原諒他們了,在下就代個勞吧!”
  說罷,就緩緩轉過身去,右手凌空嚮六個呆若木雞的夥計輕輕一揮。
  這一揮,幾乎比閃電還快,就一連拍出了六掌。
  當然,在座的食客,誰也沒看得清他一揮之際,竟然發出了六掌,就是坐在他橫頭的周友成也衹仿佛看到他手掌在轉動而已!
  但這一揮,卻如響斯應,這裏狄少青手掌堪堪揮出,站在六個不同地方的六名夥計,立時筋骨一鬆,全能動了!
  這一手,當真像玩魔術一般,直看得全堂食客紛紛鼓起掌來。
  周友成先前以為狄少青說出要替六名夥計解穴,總得走過去一個個的替他們拍開穴道。
  替被製住穴道的人解穴,他當然也會;但像狄少青這樣,轉個身,揮揮手,就把數丈以外,站在不同地方的六個人一齊解開了受製的穴道,他不但辦不到,就是連想也從沒想到過。
  一時看得目中神采連閃,暗自忖道:“自己雖然看出這位狄老弟南北會試,定可順利過關,卻沒想到他武功競有如此高絶的造詣,看來自已交他這個朋友,是沒白結交了!”不覺也跟着大傢鼓起掌來,一面呵呵笑道:“狄老榮好俊的功夫,今晚兄弟總算開了眼界了。”
  狄少青臉上一紅,說道:“周兄誇奬。”
  那紅衣姑娘原也衹是給狄少青出個難題,想試試他的,哪知人傢連人都沒站起來,一揮手,就解開了六個夥計的穴道。
  她心頭當然清楚,自己雖然也是坐着製住六個夥計穴道,但自己使的可不是指功,而是彈出了六顆細小的石子,這少年解開他們穴道,卻是用掌力推開的,他這一手不知比自己要高明了多少倍?她情不自禁的舉起一雙纖纖玉手,也替他鼓起掌來,轉臉朝他嫣然一笑,說道:“少俠手法果然高明!”
  她這一笑,露出了一排白玉似的牙齒,有如春花乍放,連盈盈秋波,都含着一絲喜悅的光采。
  狄少青俊臉驟然一紅,起身抱拳道:“別教姑娘見笑了。”
  掌櫃看到夥計們已能行動,連忙叱道:“你們還站着作甚,快去替客人端酒菜。”
  一面朝狄少青和那紅衣姑娘連連拱手道:“這位少俠和這位!”娘,今晚光臨小店,是小店的光榮,夥計,快去叫廚房整治兩席酒萊,一來謝謝這位少俠解圍,二來算是小老兒給這位姑娘賠禮。”
  狄少青連忙搖搖手道:“掌櫃的不用客氣……”
  掌櫃忙道:“少俠和這位姑娘,可說是人中竜鳳,小店平日請都請不到,這是小老兒一點心意。”
  他這“人中竜鳳”,把狄少青比作竜,把姑娘傢比作了鳳,雖然言之無心,但紅衣姑娘聽得粉臉微微一熱,這回她可並沒生氣。
  周友成忙道:“狄老弟,掌櫃既然這樣說了,卻之不恭,依在下看,這樣吧,兩席酒,未免太破費了,這位姑娘若不嫌棄,咱們雖然萍水相逢,也算是武林一脈,何妨並作一席,飲上一杯?不知這位姑娘意下如何?”
  他是存心想把紅衣姑娘和狄少青拉在一起。
  紅衣姑娘美目流盼,舉手理理秀發,嫣然笑道:“今晚還是我來作東,不然,人傢還以為我是來訛吃的呢!”
  這話,已經首肯了。
  掌櫃的道:“不,不,姑娘,這是小老兒一點誠意,姑娘千萬不可推辭。”
  說着,朝一個夥計揮了揮手,那夥計立即飛奔下去,關照廚房去了。
  紅衣姑娘點點頭道:“也好!”
  她右手玉掌朝桌面上輕輕一按,嵌入在桌面上的十幾錠金棵一齊跳了起來,然後伸手一抄,取了兩錠金錁,放在桌上,說道:“這兩錠金子,就麻煩掌櫃,賞給方纔被我定住穴道的六個夥計吧!”
  這兩錠金棵,就足可抵得十席酒萊的價錢,姑娘傢出手可真大方。
  掌櫃的一呆,囁嚅道:“姑娘,這賞賜太多了!”
  紅衣姑娘瞪了他一眼,說道:“我說過賞給他們的,你就代我分給他們就是了。”
  “是,是!”掌櫃的連聲應“是”,雙手接過金錁,說道:“小老兒那就代他們謝了。”
  不多一回,那六個夥計全都走了上來,一齊朝紅衣姑娘躬着身,齊聲道:“謝謝姑娘的賞賜。”
  紅衣姑娘似是掙回了面子,臉上也有了笑容。
  這回夥計可巴結了,迅速騰出中間一張桌子,安放好三副杯筷,重又砌上三盞上好茗茶。
  掌櫃連忙拱着手請道:“三位請入席了。”
  周友成道:“掌櫃,你也來吧!”
  掌櫃忙道:“小老兒樓下還有事,恕不奉陪,三位多喝一杯,小老兒告退了。”
  說完,連連拱手,退了下去。
  周友成拱拱手道:“姑娘請坐。”
  紅衣姑娘落落大方的走了過來,輕啓櫻唇,含笑道:“二位請。”
  三人人了席,纔一坐下,夥計們忙着送上酒萊。
  周友成一把接過酒壺,先給紅衣姑娘和狄少青面前斟滿了酒,然後又給自己斟了,含笑道:“在下還沒請教姑娘貴姓哩!”
  紅衣姑娘櫻唇微翹,嬌聲道:“我姓裴,名叫小霞。”她晶瑩的臉上,升起兩朵朝霞般的紅暈,接着道:“二位呢?怎麽稱呼?”
  她在和周友成說話,可是一雙美目,卻朝狄少青飄來。
  周友成是老江湖,姑娘的表情,他豈會看不出來,趕忙呵呵一笑道:“原來是裴姑娘,在下周友成,這位狄老弟,雙名少青。”
  一手舉起了酒杯,含笑道:“在下藉花獻佛,先敬裴姑娘一杯。”
  說完,就一飲而盡。
  裴小霞落落大方的道:“多謝周大俠。”
  也舉杯幹了。
  周友成急忙替她斟滿了酒,笑道:“裴姑娘這周大俠的稱呼,在下可不敢當,咱們一見如故,裴姑娘如果不嫌棄,就稱在下一聲周兄也差不多了。”
  裴小霞頷首道:“那小妹就不客氣稱你周兄了。”她轉過臉,朝狄少青靦腆一笑,舉杯道:“狄兄,小妹該敬你了。”
  她稱周兄是賓,稱狄兄纔是真主。
  狄少青忙道:“應該在下敬裴姑娘了。”
  他和姑娘對飲了一杯。
  裴小霞喝下兩杯酒,登時嬌靨升霞,紅馥馥的更顯得嬌豔欲滴,眨動星日,展齒笑道:“方纔狄兄露的一手,教小妹好生心折!”
  心折,也就是傾心了。
  狄少青紅着臉道:“裴姑娘過奬,在下愧不敢當。”
  裴小霞望着他,認真的道:“我說的是真話咯,像狄兄這樣一舉手就解開他們六人的穴道,小妹真還是第一次纔看到,狄兄不知是那一門派的高弟?”
  她是有心和他攀交,不然,像周友成這樣的人,未必在姑娘傢眼裏,纔不會稱他周兄呢!
  “說來慚愧。”
  狄少青道:“在下先師,衹是成都青羊宮的道人,在下連他老人傢的道號都不知道,更不知道練的是那一門派的武功。”
  裴小霞看着他,不信的道:“狄兄有這麽高絶的身手,會沒有門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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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南北會試
  周友成笑道:“狄老弟沒騙姑娘,他師傅確是一位不為世俗所知的遁世高人,姑娘大概沒去過四川,峨嵋、青城兩座山上,有許多茅篷,住的都是練氣之士,武功道術,着實玄呢!”
  裴小霞聽出了興趣,問道:“周兄也遇到過異人麽?”
  周友成喝了口酒,說道:“在下若是遇上了異人,一身修為就可媲美狄老弟了,但在下聽人說過,峨嵋山上就有一個,在下先師十幾歲的時候,隨先師祖到峨嵋上清宮去訪友,在路上遇到,那老人白發白須,手持竹杖,步履如飛,先師祖告訴先師,那老人叫做述古老人,已經九十多了,不論鼕夏,身上都衹穿一件葛衫,後來先師在宜賓一處市集上又遇到他,依然身穿葛衫,手持竹杖,飄然過去,但他的白發白須,已經變得烏黑有光,那年先師正好六十歲,相距已有四十多年,算起來他已是一百三四十歲了。”
  裴小霞道:“衹怕是周兄令師看錯了人。”
  周友成道:“先師有一位師叔,在峨嵋萬年寺出傢,先師有一次跟先師叔祖談起這位述古老人,據先師叔祖說,這位老人從沒下過峨媚山一步,但卻時常神遊各地,有人在洛陽,在杭州都見過他,聽說直到現在,還在山上,算起來已有一百五十歲以上了。”
  裴小霞眨着眼道:“真有這樣的奇人,我幾時也上峨嵋山去看看他。”
  周友成道:“說來奇怪,這位述古老人,平日你去遊山,隨時都可以看到他,但你若要去找他,找上十天半個月,就是找不到,從前有一位做過藩司的大人,一生好道,聽了他的靈異,專程上山去找他,在山上住了一個月,就是沒有找到,纔廢然而返。”
  裴小霞回眼望望狄少青道:“狄兄看到過他麽?”
  狄少青道:“在下沒去過峨嵋,但述古老人的名字,在下聽人說過。”
  裴小霞道:“成都和峨嵋不太遠吧,狄兄生長成都,幾時有暇,小妹真想請狄兄作個嚮導,一遊峨嵋呢!”
  狄少青還沒開口,周友成已經接口笑道:“在下也算得半個四川人,有空,裴姑娘有興趣,在下和狄老弟自當奉陪。”
  “真的?”裴小霞高興得挑着眉毛,嬌聲笑道:“那就先約定了,我一有空,就去找你們。”
  周友成原也衹是隨口說話,卻不想她認了真,但既然說出來了,衹得點頭道:“等姑娘有空,再約日子好了。”
  狄少青急忙把話岔開,問道:“裴姑娘這次到鎮江來,也是來玩的麽?”
  裴小霞朝他頑皮的笑了笑,纔道:“這次我是隨傢父到金陵來的,在金陵玩了幾天,所有的地方都玩遍了,聽人說,鎮江很好玩,纔一個人偷偷的溜出來了。”
  她和這兩人一熟,就無話不談,原來她除了被傢裏驕縱慣了,卻是個嬌憨而沒有心機的人。
  周友成道:“姑娘一個人出來,令尊不會急嗎?”
  “纔不會呢?”
  裴小霞道:“傢父事情忙,再說,我又不是小孩子,還會走失?在傢裏,我也經常溜出來,十天、八天不回傢的。”“哦!”她忽然擡眼問道:“狄兄,你們住在哪裏?”
  狄少青道:“在下住在江南武館。”
  “江南武館。”
  裴小霞親切的問道:“我可以去看你麽?”
  周友成知道狄少青不好回答,就接口道:“自然可以,狄老弟也是昨天才到鎮江的,有十天假期。”
  “那太好了。”
  裴小霞一臉俱是欣喜之色,說道:“我是今晚纔到的,聽說鎮江有許多好玩的地方,狄兄既是也剛來,明天我們可以一同去玩了。”
  她望望狄少青道:“到了江南武館,就可以找到狄兄了。”
  周友成道:“狄老弟是住在江南武館的竜門堂賓捨裏。”
  裴小霞喜孜孜道:“我記得,明天一早,我去找你。”
  江山第一樓的掌櫃請客,酒菜自然十分豐盛,但客人衹有三個,佳餚雖多,已經吃不下了。
  裴小霞首先站起身道:“周兄、狄兄,小妹要先走了。”
  她從革囊中取出一錠金錁子放到桌上,朝夥計道:“夥計,這錠金子,是我賠你們損壞的桌子的。”
  她沒待夥計開口,走近那張嵌着馬鞭的桌子,一手握住鞭柄輕輕一抖,馬鞭就像靈蛇般一顫,從桌面上翻了起來,左手拿起鬥篷,戴到頭上,回身朝狄少青眼波一溜,嬌聲道:“明天見。”
  小馬靴在樓板上發出輕脆“橐”“橐”之聲,往樓梯下去。
  周友成朝狄少青笑了笑道:“狄老弟,這位裴姑娘怎麽樣?”
  狄少青道:“是個驕縱慣了的女孩子。”
  周友成眼睛眯成了兩條綫,笑眯眯的道:“老弟,你應該看得出來,她對你很不錯呢!”
  狄少青俊臉微微一紅,說道:“周兄說笑了,這位裴姑娘衹是生性爽朗,有些像男人性格,纔和我們稱兄道弟,一見如故。”
  周友成笑了笑道:“這就是了,老實說,她今天和咱們有說有笑,全是衝着你老弟一個呢!”
  狄少青道:“周兄這話,小弟不敢同意。”
  周友成道:“兄弟跑了半輩子江湖,自信絶不會看錯,自古美人愛英雄,狄老弟是少年英雄,獲得佳人青睞,這也是很平常的事情。狄少青紅着臉道:“這怎麽可能,小弟落泊江湖,前途還不可知……”
  “老弟放心。”
  周友成笑道:“兄弟對你老弟,本來已有預感,你在南北會試中,一定可以通過,但看了你今晚露的那一手,兄弟這信心更堅定了,衹要南北會試一通過,老弟就可以功成名就,一帆風順了。”
  說到這裏,起身道:“狄老弟,咱們也可以走了。”
  兩人下了樓梯,掌櫃的連忙迎了出來,千恩萬謝,說了許多好話,還請兩人明天再來光顧。
  回轉江南武館,周友成因狄少青新來,怕他走迷了路,一直送到賓館門前,纔行別去。
  狄少青剛跨進門,那個在賓館伺候的老謝趕忙迎了上來,陪笑道:“狄爺回來了,你老走後,申師傅就來了,他聽說狄爺和周師傅一起出去了,就說待會再來看你。”
  申師傅自然是申祿堂了。
  狄少青真想不到自己一下子就紅了起來,周友成、申祿堂爭相結交,他心中一高興,咀角上不禁有了笑容。
  老謝搶在前面,上了樓,打開房門,點了燈火,讓狄少青入內,然後又匆匆退去,沏了一壺茶送上。
  狄少青剛在椅上坐下,隨手倒了一盅茶,還沒喝。
  就聽門外有人問道:“狄老弟回來了麽?”
  “在,在!”接着響起老謝的聲音道:“狄爺已經回來了,申師傅請。”
  狄少青聽出是申祿堂的聲音,急忙放下茶盞,開門迎了出去,申祿堂滿面春風,也快步走近門口,這就拱手道:“在下聽說申老哥方纔已經來過了,真是失迎得很……”
  “哈哈!”
  申祿堂打了個哈哈,笑道:“老朽舉來了一步,老弟被周兄接去喝酒了,老朽原也想邀你老弟去喝幾杯的,現在老朽這個東衹好留待明天作了。”
  狄少青連忙謙謝道:“在下江湖未學,怎敢要申老哥破費?”
  口中說着,已經回身倒了一盅茶,放到幾上,說道:“申老哥請用茶。”
  申祿堂含笑道:“老弟莫要說這些客氣話了。”
  他在椅上坐下,接着道:“老弟所學,勝過老朽何止倍蓰?今日那場比試,老實說,不是你老弟手下留了情份,老朽一招之下,就敗北了,這是你老弟給老哥哥留的面子,教老哥哥哪得不感激不盡?”
  狄少青臉上一紅,說道:“這是申老哥誇奬。”
  “所以嘛!”
  申祿堂爽朗一笑道:“老朽作個東,又算得了什麽?”
  狄少青道:“申老哥這般瞧得起在下,在下初人江湖,以後還要申老哥指教的地方,可多着呢!”
  “哈哈!”申祿堂大笑道:“咱們既是兄弟,還說什麽指教,你老弟初人江湖,倒是不假,老朽癡長你幾歲,最多也衹是江湖閱歷比你老弟多一點而已。”
  狄少青道:“就是這一點,在下已經學不盡了。”
  申祿堂大笑道:“老弟若是對江湖上門檻,有生疏之處,老朽還差可略備咨詢,這算得了什麽?”接着又道:“方纔鬍堂主也在稱道老弟,認為老弟少年纔雋,前途不可限量,十日後的南北會試,必可脫穎而出,為江南武館生色不少。”
  狄少青聽他們口中好像把南北會試,看得十分重要,忍不住問道:“在下正想請教申老哥,南北會試,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呢?”
  申祿堂道:“周兄沒告訴老弟麽?”
  狄少青道:“在下和周老哥上第一樓喝酒,本來也想問的,後來酒樓上發生了一些事,就沒來得及問了。”
  申祿堂奇道:“江山第一樓發生了什麽事?”
  狄少青就把剛纔之事,大概說了一遍。
  申祿堂聽得呵呵一笑道:“那位裴姑娘固然慧眼識英雄,但老弟露的那一手,也確實漂亮,老朽昔年曾聽傢師說過,武林中曾有‘隔空點穴’之法,但失傳已久,老弟使的隔空解穴,比點穴自然更進一步了。”
  此老是個識貨的人!
  “申老哥越說越玄了!”
  狄少青俊臉一紅,接着道:“說來教申老哥見笑得很,在下哪會什麽隔空解穴?裴姑娘使的是石子打穴,石子嵌在那幾個夥計的穴道上,在下衹不過用內力推了他們一把,把石子震落,穴道自然解開了。”
  申祿堂捻須笑道:“就算老弟衹推了他們一掌,也須內力用到恰到好處,才能把穴道震得開,就憑這一點也絶非一般高手所能辦到的了。”他不待狄少青開口,口中“唔”了一聲,笑道:“咱們一下把話題扯遠了,老弟不是要問南北會試麽?這南北會試,就得從江南武館說起……”
  狄少青衹“哦”了一聲,沒有多問。
  申祿堂道:“江南武館,是南七北六十幾傢鏢局的武林同道聯合創設的,設在南方的名為江南武館,設在北方的叫做北海武館,以武會友、遴選出類拔萃的同道,以為己用,南北會試,就是由南北雙方派人會同遴選,通過會試的人,可以派往北方,也可以留任南方。”
  狄少青道:“這麽說,南北會試一定很難的了。”
  “南北會試及格的人,就可以擔任重職,自然比竜門堂初試要難得多了。”
  申祿堂笑了笑道:“但以老弟所學,自可輕而易舉的過關,决無問題。”
  狄少青道:“申老哥把在下看得太高了。”
  “哈哈!”申祿堂大笑道:“南北會試,一共三場,分為內、輕、兵刃三門,雖由三位高手主試,但老朽可以保證,絶難不倒老弟的。”
  狄少青眉毛微揚,表示他內心有着很大的興奮,拱手道:“但願依你申老哥的金口。”
  申祿堂看了他一眼,說道:“老弟如果通過會試,想留在南方呢,還是想到北方去?”
  他這是試探狄少青的口氣。
  狄少青道:“在下目前還沒通過會試,就是通過了,在下也不知道到哪裏去好?老哥哥能否指點一二?”
  申祿堂一手捻須,沉吟道:“通過會試之後,雖然統一調派,但館方還是會尊重個人的志願,不過以老朽的看法,南七省的鏢局,沒有北六省多,機會自然也是北六省比較多了。”
  他這話已在給北方鏢局作說客了。
  狄少青道:“在下沒去過北方,也想到北方去走走,衹不知將來館方是不是會派在下到北方去呢?”
  申祿堂笑道:“這個沒有問題,老朽和北海堂瀋堂主是多年老友,老弟想去北方,衹等通過會試,由瀋堂主嚮江南武館館主說一聲就成了。”
  “北海堂?”
  狄少青奇道:“那是不屬於江南武館之內的麽?”
  申祿堂道:“江南武館之下,設有三個堂,一為竜門堂,那是甄試普通武師的。一為南山堂,執掌分派南七省武師的。一為北海堂,北海堂名義上雖是隸屬江南武館的三堂之一,實則是北海武館派在這裏的一個分堂,執掌的是分派北六省武師。這和設在北方的北海武館中,也有江南堂,是江南武館派在北方的分堂,引介北方武師到江南來工作一樣。”
  狄少青道:“原來如此,不是申老哥說,在下還以為這裏衹有一個竜門堂呢?”
  接着問道:“這麽說,江南武館的負責人,不是鬍堂主了?”
  “自然不是!”
  申祿堂笑道:“江南武館的館主,是人稱金鷹的金聲望,他比鬍堂主的地位高得多了。”
  狄少青道:“在下看鬍堂主已經很有威儀了。”
  申祿堂笑了笑道:“老弟通過會試,金館主自會延見的了。”說到這裏,含笑站起身道:“時間不早了,老弟該休息了,老朽不打憂了。”
  說客已經有了收穫,自然要告辭了。
  狄少青連忙起身相送道:“多謝申老哥,一席長談,使在下獲益不少。”
  申祿堂走後,狄少青順手掩上了房門,心中暗道:“原來這江南武館,果然規模不小,還和北方的北海武館是一傢的,聽申祿堂的口氣,他似乎有拉攏自己的意思。
  他咀角間不禁浮起淡淡的笑意,伸了個懶腰,也就熄燈就寢。
  第二天早晨,狄少青剛起身,老謝就端來了臉水,一面隨着笑道:“狄爺怎不多睡一回呢?”
  狄少青含笑道:“在下一嚮都起得很早。”
  老謝又道:“狄爺盥洗之後,膳廳是在樓下,早餐隨到隨吃,不限時間。”
  狄少青點頭道:“在下聽劉管事說過了。”
  老謝退出之後,狄少青洗了把臉,舉步跨出房門,剛走到長廊的一半,就見迎面走來一個青衫少年。
  這青衫少年生得秀眉星眸,臉色白潤,看去神采飛揚,極為瀟灑,衹是緊閉着咀唇,神色有些倨傲。
  狄少青心中暗道:“這人大概就是昨天劉管事說的單逢春了。”一面連忙含笑拱手道:“兄台請了。”
  青衫少年看了他一眼,衹點點頭,口中冷淡的“晤”了一聲。
  狄少青道:“在下狄少青,兄台大概就是單兄了。”
  青衫少年冷冷的道:“閣下怎麽知道我姓單的?”
  狄少青一怔,忖道:“這人怎麽如此倨傲?”一面依然含笑道:“在下昨天剛來,是聽劉管事說的,這幢樓上,就是單兄和在下兩人。”
  說話之間,已經走近樓梯,狄少青擡手道:“單兄請。”
  單逢春也沒和他謙讓,自顧自當先朝樓梯下去。
  狄少青跟在他身後,走下樓梯,因對方沒再開口,也就無話可說了,兩人一前一後,走進膳廳。
  這廳上一共放着七八張八仙桌,已有一二十個武土裝束的人,占了五六張桌子,還空着三張桌子。
  這些人正在高談闊論,大聲說笑,看到兩人走人,不由都回頭望來。
  那是因為狄少青和單逢春都是從二樓下來的,二樓下來的人,當然是通過竜門堂兩場比試的人了,但兩人年紀都是這麽輕,而且又同樣生得如此清俊,自然會引起大傢註目。
  單逢春大傢見過,狄少青可還是今天第一次露面。
  走在前面的單逢春神色倨傲,連看也沒看大傢一眼,衹是昂然直入,也沒和獨少青招呼,獨自走到一張空桌上,腳尖移開長凳,就坐了下來。
  狄少青跟在他身後,因自己還是第一次來,而且大傢目光都朝他投來,不得不和大傢含笑點頭,算是招呼。
  他既然和單逢春一同下樓,又一同進入膳堂,自然不好再去另坐一桌,這就在單逢春的對面拉開長凳,坐了下去。
  劉管事說得沒錯,單逢春這位仁兄果然生性有點孤僻,他看到狄少青跟着他在對面坐下,心頭似乎不快,臉上也有了不豫之色,雙眉微攏,冷冷的看了狄少青一眼,好像嫌狄少青不該和他同席一般,總算他沒有開口說什麽。
  這時一名夥計打扮的漢子趕忙迎了過來,堆着笑問道:“二位大爺要用什麽?”
  單逢春也不理會狄少青,衹是寒着臉,冷聲道:“你給我送稀飯來就好了。”
  那夥計又朝狄少青問道:“這位大爺呢?”
  狄少青道:“那我也是稀飯好了。”
  那夥計又道:“大爺要不要饅頭?”
  狄少青道:“好,就來兩個饅頭。”
  夥計匆匆退下,不多一回,就送上四碟小菜,兩個饅頭,兩碗稀飯。
  單逢春也沒和狄少青招呼,就端起碗來,自顧自低頭吃着。
  狄少青伸手取了一個饅頭,擡目道:“單兄不用饅頭麽?”
  單逢春現在不得不說話了,但也衹是淡淡的道:“謝謝。”
  衹說了兩個字,依然低下頭去,自顧白吃着稀飯。
  狄少青看他不喜說話,也就笑了笑,一手撕着饅頭,獨自吃了起來。
  單逢春衹吃了一碗稀飯,便自放下碗筷,更沒招呼一聲,站起身就走。
  狄少青雖覺他狂傲,但狂傲畢竟比逢迎阿諛可愛多了!
  吃了一個饅頭,一碗稀飯,也就放下碗筷,跟大傢點點頭,便自離開膳廳。剛走到門口,就看到劉管事匆匆走人,幾乎撞了個滿懷。
  劉長林一眼看到狄少青,連忙陪笑道:“狄爺,你老有客人來訪。”
  “有人找在下?”
  狄少青聽得一怔,自思自己並無朋友,不覺問道:“不知是怎樣一個人?”
  劉長林神秘一笑道:“貴客正在狄爺房中等着,狄爺見了面就認識了。”
  狄少宵供拱手道:“多謝劉管事。”
  他心頭兀自狐疑不定,就匆匆往樓上行去。還沒走近房門口,走廊上已可隱約聞到一陣似蘭似麝的幽香,香氣雖淡,卻帶着些甜味,心中不由葛然一動,業已料到幾分!
  人傢果然一清早就來找自己了,他一張清俊的臉上,登時感到熱烘供的,趕忙一腳跨了進去。
  房中,站着的果然是裴小霞!
  她還是昨晚那一身打扮,手上也還是圈着那一條細長的烏黑的馬鞭,衹是人傢姑娘一張吹彈得破的嬌靨上,今兒個可刻意修飾了一番纔來的。
  瞧,春雲般秀發輓了個雲髻,柳眉凝黛,絳唇點朱,簡直像畫中人兒,又嬌又美,尤其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笑盈盈朝門口投來,嬌憨的道:“狄兄,想不到是我找來了吧?”
  人傢大大方方的招呼了。
  狄少青紅着臉,連忙拱手道:“原來是裴姑娘,你早。”
  裴小霞嫣然一笑道:“我們是昨晚約好了的,小妹衹算是應約而來,怎麽,狄兄忘了?”
  “沒忘,沒忘……”
  狄少青擡着手道:“裴姑娘請坐。”
  “還坐幹麽?”
  裴小霞眼珠一轉,美目流盼,笑道:“我們不是說好了要出去逛嗎,那就可以走了呀!
  狄少青不知所措的道:“姑娘要去哪裏玩呢?”
  斐小霞忽然展齒笑道:“還好,我出門的時候,問了店小二,不然,你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豈不盲人騎瞎馬,去瞎闖了?”
  說到這裏,伸出一隻羊脂白玉般的手來,屈起水蔥也似的纖纖玉指,數着道:“鎮江有三山四寺,金山、焦山、北固山,我們先去金山好不?看看水淹金山寺和法海洞,聽說洞裏供的一尊佛像,還是法海和尚的肉身呢!”
  狄少青道:“在下初來鎮江,不大熟悉,裴姑娘既然要去金山,在下自當奉陪。”
  “你不能說奉陪。”
  裴小霞道:“我們是約好了的,應該說一起去纔對!”
  狄少青道:“在下去找周兄。”
  “不用去找他了。”
  裴小霞道:“你有十天假期,周兄可沒有呢。”
  狄少青遲疑的道:“就是我們兩個人去麽?”
  裴小霞唁的笑道:“我們兩個人去又怎麽樣?還怕人傢把我們吃了?”
  狄少青點頭道:“好吧,那就走吧!”
  兩人走出江南武館大門,門口拴着一匹全身雪白的駿馬,和另一匹青鬃馬。裴小霞過去牽過白馬,一面回頭道:“狄兄也請上馬呀!”
  狄少青遲疑的道:“這馬是……”
  裴小霞笑了笑道:“小白,是我從傢裏騎出來的,這匹青鬃馬,是我剛纔買的。”
  狄少青道“姑娘一個人要兩匹馬作甚?”
  “我看這匹青鬃馬很不錯,所以就買下來了。”
  裴小霞嫣然笑道:“現在不是用上了麽?哦,我這匹叫小白,你騎的就叫小青好了,真巧,一青一白兩匹馬去逛金山,人傢還以為是白娘娘和小青的化身呢!”
  狄少青衹得牽過青鬃馬,一面說道:“這牲口不錯,雖然比不上姑娘的小白,也很神駿。”
  裴小霞催道:“那就快上馬,我們快些走了吧!”
  她一躍上馬,回頭朝狄少青看來。
  狄少青跟着跨上馬背,覺得雕鞍銀蹬,全是新的,而且打造得十分精緻,足見這位姑娘出手極為闊綽了。
  裴小霞見他上了馬,就嬌笑一聲道:“狄兄,你不知道路,還是我來帶路。”
  手中繮繩一抖,白馬不待她催動,就展開四蹄,得得的順着大路奔去。她那匹白馬,乃是千中選一的名駒,雖然並沒絶塵飛馳,卻奔行得極為輕快,眨眼之間,已馳出去七八丈外。
  狄少青急忙催馬跟了上去。
  裴小霞一見狄少青縱馬跟來,暗暗拉了一下繮繩,小白得到主人的暗示,腳步就加快了許多。
  狄少青沒有跟上,距離反而漸漸拉遠,衹得再催馬追上去。在城裏的街道上,當然不能奔馳得太快,是以衹能和前面保持了十餘丈距離,一直無法追上。
  等到出了西門,裴小霞回頭看來,狄少青已經跟了上來,不覺嬌笑道:“狄兄騎術不錯啊!”
  雙足輕輕一夾馬腹,小白四路翻飛,奔馳之勢也突然加快!
  狄少青看她似有意和自己較量騎術,年輕人豈肯認輸,也不迭的催馬奔馳,兩匹馬一前一後,有如足生雲煙,官道兩邊樹木、人傢,一排排倒飛而過,路上行人,衹聽到彎鈴、馬蹄一掠而過。
  金山離城不過五六裏路,自然不過頓飯光景,就到了。
  前面的裴小霞堪堪在山下停住,狄少青也相繼趕來了。
  裴小霞一躍下馬,一張嬌靨被風吹得紅馥馥的,霎着一雙明亮的眼睛,喜孜孜迎着道:“狄兄,你騎術真捧,我騎的要不是小白,早就給你趕到前面去了。”
  狄少青也一躍下馬,攏着馬頭得意的笑,說道:“趕到姑娘前面去,那不是闖進金山寺的山門去了麽?”
  裴小霞看他已不似方纔的拘束,心中更是高興,舉手掠掠鬃發,說道:“店小二說,這裏有寄馬的地方,我們把馬匹寄好了,再上山去。”
  金山是鎮江有名的名勝古跡,遊人自然不少,看到狄少青和裴小霞兩人牽着馬匹,並肩行去,男的英俊瀟灑,女的嬌美如花,自然引起人傢的註目。
  裴小霞走了一段路,紅暈着臉,低低的道:“你瞧,人傢都在看我們呢!”
  狄少青也紅着臉道:“那是看姑娘咯,姑娘人生得美,自然會引人註目,在下一介武夫,有什麽好看的?”
  裴小霞喜悅的一笑道:“你也不像武夫,像是一介書生。”她不待他開口,低聲道:“狄兄,我和你說過,你叫我小霞就好,你一路上姑娘、姑娘的,給人傢聽了多彆扭?”
  狄少青一怔道:“叫你姑娘,有什麽好彆扭的?”
  “你不知道!”
  裴小霞壓低聲音道:“我們走在一起,你一口一聲的叫着姑娘,人傢聽了,就知道我們認識不久,你如果叫我小霞,就不同了,給人傢聽到,也衹當我們……是兄妹……對,我也不能叫狄兄,叫你……叫你大哥纔對,你說好不?”
  狄少青道:“這……在下如何……”“你這人!”
  裴小霞輕嗔道:“你瞧,那邊又有人在看着我們了,我就叫你大哥好了,我們就這樣說定了。”
  離寺前不遠,左首一片柳樹萌下,果然搭有一排馬棚,兩人把馬匹交給了棚中的小廝,要他好生照料。
  裴小霞取出一錠錁子,遞了過去,催道:“大哥,我們快走吧。”
  她果然改口叫了“大哥”,還叫得很自然。
  狄少青倒被她叫得臉上一紅,訕訕的有些不好意思,指點着七級高的慈壽塔,說道:“你看,那座七級浮圖,經太陽一照,就像一枝彩筆。”
  裴小霞嬌笑道:“江郎夢彩筆生花,大哥看來像個讀書相公,是不是也有一枝彩筆呢?”
  她美目流盼,嬌笑如珠,狄少青臉上又是一紅,說道:“在下衹吟過幾年書,哪有生花彩筆?”
  裴小霞道:“那是有一支如花的彩劍了?”
  狄少青道:“說來慚愧,在下讀書學劍兩無成。”
  裴小霞道:“大哥這是和我客氣,對了,我們現在已經兄妹相稱,你是大哥,我是小妹,大哥就不能再和小妹說客氣話了,再說,就要處罰了呢!”說到這裏,忽然咭的笑道:“對,大哥再說一句客氣的話,中午吃飯的時候,就罰酒一杯,說兩句,就罰兩杯,三句三杯,這樣你就不敢再說客氣話了。”
  狄少青道:“這還得了,不把在下給灌醉了?”
  裴小霞道:“醉了也不要緊,我會扶你回去的,傢傢扶得醉人歸,不是挺有詩意的麽?”
  金山寺是一座古寺,也是江南的大叢林(即最大的寺廟)之一,寺內殿字密集,香火鼎盛,遊客和香客極為擁擠,到處香煙繚繞,盡多燒香許願之人。
  裴小霞平日刁蠻驕縱,但到了這裏,卻也未能免俗,買了香燭,遇佛就拜,十分虔誠,不但她拜,也要“大哥”拜。
  狄少青拗不過她,衹好隨着她跪拜如儀。
  最後,來到法海洞,大傢傳說龕中坐着的一尊佛像,是法海和尚肉身成佛,旁邊供一座小像,那就是白娘娘的丈夫許仙。
  裴小霞衹是傍着狄少青身邊觀看。
  狄少青笑着問道:“你到處燒香拜佛,現在怎麽不拜了呢?”
  斐小霞披披咀道:“我纔不拜呢,法海和尚縱是高僧,但拆散人傢姻緣,總是不應該的,邊上這許仙,更是無情無義,忘恩負義的人,我看了就氣不過。”
  狄少青含笑道:“我們那就走吧”
  兩人出了法海洞,裴小霞忽然偏頭問道:“大哥,如果你是許仙,會不會也像許仙一樣,去害白娘娘呢?”
  狄少青笑道:“我又不是許仙。”
  裴小霞道:“我是說如果咯,你說呢,你如果是許仙,怎麽辦?”
  狄少青笑着道:“我如果是許仙,就不會相信法海和尚的話了,不然千秋萬世,豈不永遠落個忘恩負義的臭名了?”
  裴小霞喜孜孜的道:“我知道大哥不會的了?”忽然伸過手來,輓着狄少青的臂膀,說道:“大哥,快走啦,我們到下面吃素齋去。”
  金山寺的傢齋,名弛遐邇,大膳堂上,一開就是數十席,比人傢辦喜事還熱鬧。
  兩人用了素齋,又趕去焦山,在枕江樓上喝茶聽濤聲。
  這——天裴小霞玩得很痛快,如花嬌靨,不時的浮起笑容。
  直到傍晚時分,纔趕回城中,又去江山第一樓吃晚餐。
  這回江山第一樓上自掌櫃,下至堂倌,看到兩人就像來了公主一般,伺候周到。裴小霞畢竟是小姑娘傢,喜歡人傢奉承,心裏一高興,賞賜也就特別從豐。
  一連七天,裴小霞都是一清早就來找“大哥”了,兩人遊遍了鎮江的名勝古跡。
  這是第七天的下午。
  江南武館竜門堂堂主鬍在田手裏持着兩份紙捲,急匆匆的走出竜門堂,步人武館二門的左首一道側門,(竜門堂在二門右側)經過一道長廊,折人另一道腰門。
  門外是一個小天井,階前擺列着兩排花架,清芬襲人。
  階上站着一個身穿青布長衫的漢子,一眼看到鬍在田,立即迎上一步,拱手道:“在下見過鬍堂主。”
  鬍在田點點頭,含笑道:“兄弟有事晉謁館主……”
  那青衣漢子陪笑道:“館主就在裏面,鬍堂主請。鬍在田跨上石階,趨近門前,就站停下來,輕咳一聲道:“屬下鬍在田,有事晉遏館主。”
  沒過多久,衹聽一陣細碎的腳步聲,走近門口,掀起一層紫絨門簾,現出一個青衣俏麗的使女,輕啓櫻唇,鶯聲唏嚦說道:“館主請鬍堂主進來。”
  鬍在田應了聲“是”,隨着青衣使女走入,穿行過一間擺設雅緻的小客廳,左首是一道圓洞門。
  青衣使女轉身又掀起了圓洞門的簾幕,口中說了聲:“鬍堂主請。”
  鬍堂主急步趨人,那是一間書房,一張圓形的虎皮太師椅上,坐着一個禿頂紅臉,細眉長目,鼻如鷹喙的肥胖老者,手中捧着一盞金邊細瓷茗碗,正在輕輕喝着,對鬍在田的走入,恍似不見。
  鬍在田急忙恭敬的趨前幾步,躬着身道:“屬下見過館主。”
  原來這肥胖老者,正是江南武館館主,人稱金鷹的金聲望。他緩緩擡了下手,青衣使女急忙從他手中接過茶盞,放到幾上,他纔口中“唔”了一聲,點頭道:“鬍堂主有事?”
  這一開口,聲音尖細,雖然尖細,卻有着說不出的威重。
  鬍在田站在他面前,連頭也不敢稍擡,口中應了聲“是”,纔道:“屬下剛纔接到兩份報告,特來嚮館主稟報的。”
  金聲望口中又“晤”了一聲,說道:“是兩個參加南北會試的人的資料?”
  鬍在田又躬身應了聲“是”。
  金聲望道:“你坐下來再說。”
  左手一擡,那青衣使女立即從幾上取起白銀水煙袋,點燃了紙媒,裝好水煙,雙手捧上,一面“忽”的一聲,吹着了紙媒,替館主點煙。
  金聲望湊着咀唇,“呼盧”“呼盧”的吸起煙來。
  “屬下告坐。”
  鬍在田在他左側一把椅子上欠着身坐下。
  金聲望也不去理他,把一筒水煙吸完,青衣使女接過水煙袋,放到幾上,又取起細瓷茶盞,雙手送上。
  金聲望輕輕的喝了一口,青衣使女又雙手接過,金聲望纔擡眼道:“你說吧!”
  “是!”鬍在田應着“是”,手中取出一份紙捲,說道:“這是江西送來的報告,鷹潭單傢,確有一支住在臨江蛟湖,單逢春父母早故,七歲依靠他舅父,他舅父是個秀纔,住在太平街,傢中很富有,三年前去世,他報的傢世都沒錯,衹是他說跟祟仁三山廟一個和尚學的武功,但三山廟的和尚,並不會武,也許是當時在三山廟挂單的和尚了。”
  金聲望道:“他今年幾歲了?”
  鬍在田道:“據他說今年二十歲。”
  金聲望道:“七歲離傢,今年二十歲,這十三年在哪裏?”
  他問的很詳細,也很重要。
  鬍在思道:“據單逢春自己說,他舅父三年前死了,就離開太平街,遊歷了不少地方,看他衹是個狂傲少年,武功卻不錯。”
  “唔!”金聲望唔了一聲,算是通過了,隨着問道:“還有一個姓狄的呢?”
  鬍在田應了聲“是”,取出另一個紙捲,欠着身道:“這是成都方面送來的報告,成都青羊宮從前確實有一個姓張的香火道人,為人有些瘋瘋顛顛,但沒人知道他會武功。
  住在附近有不少砍柴為主的人,都把柴賣給青羊宮的,其中也確有一個姓狄的,本是獵戶,有時也砍柴,至於他兒子是誰,卻沒有人知道了。”
  金聲望道:“聽說狄少青武功很高,你看出他的路數來了麽?”
  “沒有。”鬍在田有些惶恐,欠着身道:“據屬下竜門堂的周師傅、申師傅說,他們在狄少青手下,大概衹走出了三招……”
  金聲望道:“他在江山第一樓露的一手更高!”
  鬍在田驚異的道:“館主也知道了?”
  金聲望尖嘿一聲道:“他人在鎮江,老夫連這點都不知道,還能當武館館主?”
  “是!”鬍在田道:“這幾天他天天和一個姓裴的女孩子在一起,據說那姓裴的女孩子,武功也相當不錯……”
  “嘿嘿!”
  金聲望幹嘿了兩聲,尖笑道:“你當那姓裴的姑娘是什麽人?”
  鬍在田聽得一楞,望着金館主,說道:“館主已經知道她的來歷?”
  “你不用多問。”
  金聲望接着叮囑道:“也不可去招惹了她。”
  “是。”鬍在田擡着眼,說道:“她是……”
  金聲望一拍手道:“你記着老夫的話就是了。”
  鬍在田心頭挂着一個悶葫蘆,不敢多問,衹得應了聲“是”。
  金聲望道:“你去通知南北兩堂,定明日午前舉行會試。
  鬍在田又應了聲“是”,正待站起!
  金聲望又道:“還有,那裴姑娘如果知道明天要舉行南北會試,一定會想來參觀,你就要周友成邀她來參觀好了。”
  鬍在田疑惑的道:“咱們舉行會試,從不讓外人參觀……”
  金聲望朗他笑笑,道:“你依老夫的話去做就是的了。”
  “是。”鬍在田為難的道:“但屬下衹能引着兩個應試的人進來,至放外賓,是南北二堂的事,他們……”
  金聲望不耐的道:“你就說是老夫交代的,要他們給裴姑娘準備一個坐位。”
  “是。”鬍在田滿腹狐疑,不知道裴姑娘究竟是何來歷?似乎連館主都不敢得罪她,他口中應了聲“是”,起身道:“館主如果沒有什麽吩咐,屆下告退。”
  金聲望叮囑道:“別忘了要周友成去。”
  鬍在田又應了聲“是”,纔躬身而退。
  這天傍晚時候,狄少青、裴小霞從幽棲寺回來,(鎮江著名的四寺,招隱、竹林、鶴林、幽棲,都在南郊,相距都不甚遠,幽棲寺一名小九華寺,深藏在山拗裏,最有趣的是僧尼合居修道)一青一白兩匹馬剛到江山第一樓門前下馬。
  他們這些天來,晚餐都是在江山第一樓用的,鎮江城裏,大酒樓不下十數傢之多,但沒有一傢比得上江山第一樓的。
  小廝接過馬匹,一名夥計立即趨了上來,陪笑說道:“狄爺、裴姑娘來了,周爺已經在樓上等了好一會了呢?”
  狄少青道:“會是周兄!”
  兩人匆匆上樓,果見周友成坐在中間一張桌上,看到兩人,立即站起身來,呵呵一笑道:“狄老弟,裴姑娘總算給兄弟等到了。”
  狄少青連忙抱拳道:“周兄久候了。”
  “不要緊。”
  周友成笑着道:“兄弟也來了不多一會兒,二位到哪裏去玩了?”
  裴小霞臉上紅馥馥的,嬌笑道:“到南郊去逛四寺呀!我們剛從幽棲寺回來。”隨着話聲,把馬鞭朝桌上一放,問道:“周兄怎麽知道我們會到這裏來的呢?”
  “這個還不容易猜麽?”
  周友成雖不知道裴小霞的來歷,但從鬍堂主的諄諄相托,要自己邀請裴小霞明日參觀南北會試,而且聽鬍堂主的口氣,好像還是金館主授意的!
  金館主在江南武林是何等身份的人,他衹要咳一聲,長江的水就會倒流三尺!試想值得金館主特別吩時邀請的人,自然是大有來歷的人了,尤其這差使落到他頭上,這是何等榮寵之事?”
  他自然要竭力奉承不可,這就笑着道:“以裴姑娘的高華氣質,和狄老弟的英俊風度,鎮江城裏酒樓雖多,但除了這裏,哪還有別的酒樓,配二位光臨的嗎?
  所以兄弟一猜就着,先來這裏恭候,那是絶不會錯的。”
  狄少青臉上一紅,道:“周兄這麽說,小弟如何敢當?”
  周友成正容道:“兄弟說的是真話,你看,兄弟不是在這裏等到二位了麽?”
  裴小霞就喜歡人傢說奉承話,心裏一高興,嬌靨上綻出笑蓉初開般的笑容,喜孜孜的道:“周兄很會說話。”
  三人落坐之後,堂倌送上了新沏的茗茶。
  狄少青道:“周兄來找兄弟,一定有事的了。”
  “一來是幾天沒見二位了,想和二位敘敘。”
  周友成含笑道:“二來,是有一個好消息,來告訴狄老弟的。”
  裴小霞睜大一雙盈盈秋波,問道:“是什麽好消息呢?”
  周友成道:“剛纔鬍堂主接奉金館主的指示,定在明日上午,舉行南北會試,要兄弟通知狄老弟一聲。”
  “明天!”狄少青道:“會試不是要十天之後麽?”
  周友成道:“這是金館主决定的,明日是黃道吉日,是個好日子,舉行南北會試,正是討個口彩。”
  “南北會試?”
  裴小霞眨着眼睛,偏頭朝狄少青問道:“大哥,我可不可以去看看呢?”
  她這聲“大哥”,當着周友成面前叫出來,聽得狄少青一張俊臉霍地紅了起來,還沒開口。
  “哈哈!”周友成笑道:“這個不用裴姑娘費心,兄弟就是為這件事來的。”
  狄少青被他笑得臉上更紅。
  裴小霞問道:“周兄為這件事來的?你快說吧,我可不可以去看看嘛?”
  “哈哈!”周友成又是一聲大笑,說道:“裴姑娘衹要說一聲要去,就是紫禁城也可以去得!”
  “真的!”裴小霞驚喜的道:“周兄和鬍堂主說好了?”
  “那倒不是。”
  周友成道:“鬍堂主知道狄老弟和裴姑娘一見如故,裴姑娘既是狄老弟的朋友,自然也關切狄老弟的會試了,所以要兄弟特來相邀,明天南北會試,請裴姑娘前去參觀。”
  “啊!這太好了。”
  裴小霞喜得兩條眉毛都飛舞了,拍手道:“大哥,明天我看你連勝三關,大展身手呢!”
  周友成道:“所以今晚兄弟特地準備了一席酒,替狄老弟預祝成功。”
  狄少青道:“這個小弟如何敢當?”
  裴小霞瞥了他一眼,嬌笑道:“對呀,狄大哥,今晚你可得多喝一杯了。”
  周友成陪笑道:“不但狄老弟要多喝一杯,裴姑娘也要多喝一杯呢。”
  裴小霞聽得心裏一甜,她覺得周友成這個人蠻不錯,一面嬌笑道:“預祝大哥會試勝利,小妹自然也要多喝一杯了。”
  就是她心裏這一高興,周友成就跟着一跤跌進青雲裏去了。
  第二天,裴小霞一清早就來了。
  她現在已經來慣了,江南武館幾個看門的武士,都知道她是找住在竜門堂賓捨裏的狄少青來的,沒有人再問她了。
  到了賓捨也不用老謝通報,就一腳來到狄少青的房間門口。她伸出一隻纖纖玉手,輕輕叩了兩下房門,還沒待狄少青回答,就嬌聲叫道:“狄大哥,你還沒起來麽?”
  一手推開房門,像一陣風般閃了進去。
  狄少青正在盥洗,一面擡頭道:“是裴姑娘,你來得早啊!”
  裴小霞眨着美眸,嫣然笑道:“今天是大哥會試的日期,我自然要早些來了。”接着走近幾步,悄聲問道:“你昨天是不是一個晚上沒有睡熟?”
  狄少青匆匆梳洗完畢,笑道:“我昨晚多喝了幾杯酒,大概有些醉了,回來一下子就睡着了。”
  裴小霞道:“昨晚,我也有些醉了,東想西想的,一直睡不着。”
  狄少青道:“你在想什麽呢?”
  “就是想着大哥咯!”
  裴小霞突然發覺自己這句話有了語病,雙頰登時一紅,趕忙接着道:“我在想着:大哥通過南北會試,不知會被派到那裏去了?就這樣想得睡不着了。”
  狄少青笑道:“在下還不知道通得過,通不過呢?”
  “一定通得過的。”
  裴小霞道:“就算通不過,也不要緊……”
  剛說到這裏,衹聽門外有人笑着道:“裴姑娘,你可來得早呢!兄弟正打算到鴻運客棧去接你,門口老張告訴我姑娘已經來了,倒省了兄弟往返跋涉了。”
  隨着話聲,周友成已經從門口走了進來。
  裴小霞忙道:“周兄早。”
  周友成呵呵一笑道:“兄弟比姑娘還遲了一步,還能說早麽?”一面朝狄少青道:“狄老弟洗過臉了麽?”
  狄少青道:“小弟剛洗好。”
  周友成道:“那就可以走了。”
  狄少青道:“現在就要開始了麽?”
  “不,會試還早。”
  周友成道:“今天早晨,是鬍堂主要陪應試的二位老弟共進早餐,餐後照例是由鬍堂主親自陪同二位進去的。裴姑娘來得這麽早大概也沒用早餐了,那就一同去吧。”
  狄少青道:“裴姑娘和鬍堂主不熟,怎好打擾?”
  周友成道:“不要緊,鬍黨主要兄弟來邀請裴姑娘的,裴姑娘沒見過鬍堂主,正好一起去。”
  裴小霞道:“也好。”
  於是,就由周友成陪同狄、裴二人,走出房門。
  狄少青道:“還有那位單兄呢,要不要去邀他一聲?”
  周友成道:“本來這是劉管事的事,兄弟是奉鬍堂主之命,來請裴姑娘的,裴姑娘既已來了,兄弟就陪狄老弟、裴姑娘一同去。那單逢春,自由劉管事會通知他的了。”
  下了樓,進了竜門堂,直至二廳。
  廳上放一張鋪了紅毯的圓桌。
  竜門堂堂主鬍在田和申祿堂已經先坐在左首一排椅上。
  見到周友成陪同狄、裴二人進入,就站起身來。
  狄少青連忙拱手道:“在下見過鬍堂主。”
  鬍在田面含笑容,朝裴小霞拱手道:“這位大概是裴姑娘了,請請!”
  周友成忙道:“裴姑娘,這就是鬍堂主。”
  裴小霞含笑抱拳道:“鬍堂主。”
  鬍在田立即擡着手道:“請坐、請坐。”
  申祿堂暗暗感到奇怪,裴姑娘是狄老弟的朋友,江南武館從未有外人參加過今天的早餐,因為早餐之後,南北會試就開始了,更從無外人參加,而且南北會試是由江南武館金館主親自主持,鬍堂主也作不了主……”
  他正在思忖之際,狄少青已走到他面前,拱拱手道:“申老哥請了。”
  申祿堂連忙含笑道:“狄老弟,老朽預祝你順利過關。”
  狄少青道:“多謝申老哥,那要托你老哥的洪福。”
  正說之間,劉管事已引着單逢春走了進來。
  單逢春目光一掠,首先朝鬍堂主抱拳道:“鬍堂主見召……”
  鬍在田已經迎着笑道:“單老弟請坐,今天是單老弟和狄老弟會試之日,兄弟請二位在此小敘,稍盡地主之誼,早餐之後,就要送二位老弟應試了。”說到這裏,口中“啊”了一聲,問道:“二位老弟沒見過面吧?”
  狄少青抱拳道:“這位單兄,在下見過。”
  單逢春總算朝他含笑點了個頭,說道:“咱們在膳堂見過。”
  這幾天來,狄少青從未見他笑過,這一笑倒似春光乍展,令人倍感親切!
  他接着又朝周友成、申祿堂二人點首抱了抱拳。
  裴小霞心裏暗道:“這人果然有些倔傲。”
  申祿堂含笑道:“好了,二位正主到了就請上坐了。”
  鬍在田頓首笑道:“今天兄弟的竜門堂,有三位客人,單老弟、狄老弟是本堂的主賓,因為今天這一會試,等於是魚躍竜門,幾天來委屈了二位老弟,現在二位是客,該請上坐了。”
  單逢春也許不善辭令,衹說聲:“不敢。”
  狄少青忙道:“鬍堂主好說,還是鬍堂主請上坐。”
  申祿堂道:“這是本堂的規矩,二位老弟不用客氣了。”
  鬍堂主含笑道:“方纔兄弟說過,本堂今天有三位客人,還有一位就是裴姑娘,是應邀來參觀南北會試的,就請坐第三個位子,好,三位請坐下了。”
  單逢春、狄少青聽說這是竜門堂的成規,略為謙讓之後,就並肩在上首坐下,裴小霞坐到了狄少青的下首,然後是鬍在田和周友成、申祿堂依次入座。
  兩名青衣漢子先給大傢沏上了茶,然後陸續送上淮揚美點。
  鬍在田邊吃邊道:“二位老弟武藝卓越,自然毋須兄弟多說,但江南武館成立三年以來,能夠順利通過南北會試的,前後不過兩人而已,由此可見南北會試,考核之嚴,也並非輕易之事……”
  他喝了口茶,續道:“兄弟主持竜門堂,總希望多幾個人能夠會試及格,也可以替本堂增光,因為參加會試的人,都是由本堂推薦的,據兄弟觀察,有不少參加會試的人,本可獲得通過的,但就由於,臨場慌亂,失去鎮定,以致功敗垂成,所以臨場要能夠鎮定,才能先立不敗之基……”
  原來他這早餐,是嚮參加比試的人述說會試經驗。
  狄少青道:“堂主金玉良言,在下二人受益非淺。”
  “還有。”鬍在田笑了笑道:“南北會試,共分三場,計為輕功、內功和兵刃,其中第一場輕功,第二場內功,都是采用表演方式,沒有一定標準,衹要大概差不多,獲得主試師傅點頭,就可通過,當然,有時候主試師傅即使並不滿意,參加比試的人,還可以請求復試一次,至於第三場兵刃,那是須和主試師傅交手,大概能夠在主試師傅手下,走出三十招,即可合格了,比試兵刃,雖是點到為止,但有時也難免失手誤傷,但非萬不得已,嚴禁施展殺着,必須給對方留個餘地,這一點很重要,二位老弟務必記住了。”
  單逢春、狄少青同聲道:“多承指點。”
  鬍在田含笑道:“好了,會試的情形,二位老弟大概已經有梗概,那就請用些早點了。”
  裴小霞問道:“鬍堂主,南北會試,有沒有女的參加?”
  鬍在田笑道:“江南武館開設的宗旨,是以武會友,並無男女之別,但自從成立以來,還沒有女子來應試過。”
  “我呢?”裴小霞問道:“可不可以應試?”
  鬍堂主笑了笑道:“姑娘要應試,自無不可,但須得從竜門堂開始,今天裴姑娘乃是應邀來參觀的,自然不能參加會試了。”
  “真可惜!”
  裴小霞道:“早知道,我就該先參加竜門堂的應試了,那麽今天就可以和狄大哥一同參加會試了。”
  周友成笑道:“裴姑娘,你來應試,兄弟可不敢和你過招。”
  裴小霞道:“為什麽?”
  周友成聳聳肩道:“兄弟背上,可沒有花梨木桌面那樣結實,挨不起姑娘一記馬鞭!”
  這話聽得大傢都不禁笑了。
  裴小霞道:“周兄這是說的笑話,若論真實功夫,我衹怕還不能過關呢?”
  大傢用了些點心,差不多已是辰已之交。
  鬍在田看看天色,朝周友成道:“周兄,你陪裴姑娘先進去,咱們隨後就來。”
  周友成點頭應“是”,站起身道:“裴姑娘請隨兄弟進去了。”
  裴小霞跟着站起,說道:“謝謝鬍堂主,狄大哥,我先走啦!”
  隨着周友成往外行去。
  申祿堂實在弄不懂這位姑娘如何能獲得金館主的點頭,準她去參觀南北會試的?一面含笑道:“狄老弟,這位裴姑娘,果然不錯!”
  狄少青道:“裴姑娘和在下也衹是初交,蒙鬍堂主如此款待,在下當真感愧無似。”
  單逢春和他並肩而坐,一雙清朗的目光,不覺朝狄少青橫着瞧去。
  鬍在田呵呵一笑道:“裴姑娘確是一位很好的奇女子,和狄老弟真是珠聯壁合,朗纔女貌,哈哈,狄老弟通過南北會試,春風得意,豔福天成,咱們就要討杯喜酒喝呢!”
  狄少青俊臉通紅,囁蠕的道:“在下落拓江湖,一介武夫,怎敢有此非份之想?”
  “哈哈!”鬍在田大笑道:“狄老弟通過會試,立時就成為江湖上的成名人物了,成傢立業,並行不悖,這喜酒咱們是喝定了。”一面站起身道:“單老弟、狄老弟,咱們該進去了。”
  單逢春、狄少青也跟着站起身來。
  當下由鬍在田、申祿堂兩人領路,出了竜門堂,來至江南武館二門,周友成早已在二門口等侯,加入行列,隨在鬍在田身後而行。
  江南武館二門之內,是一座鋪着青石板的大天井,迎面一座大廳,巍峨肅靜,六扇雕花長門並未開啓,可見南北會試並不在大廳舉行了。
  鬍在田領着四人,循行長廊,進入第二進,這裏雖然也是一排五間的大廳,但大天井中鋪的是平整的黃沙,一看就知是練武場了。
  今天的南北會試,就是在這座大廳前面的練武場上舉行。
  這時正面石階上,已經放好一排椅子,有人坐着了。
  正中間一張虎皮交椅上,坐的正是江南武館館主禿頂紅臉,身軀肥胖的金鷹金聲望。
  坐在他左首的是南山堂堂主翟凌霄,五十出頭,面貌白哲的高瘦老人;右首是北海堂堂主瀋承泰,年紀四十五六、中等身材,看去眉目森沉,是個極富心機的人。
  瞿凌霄左首還空着一張椅子,那自然是竜門堂堂主鬍在田的位子了。
  階下,左右兩邊,也各有一排椅子,左首一共五個座位,前面兩個和後面兩個都空着,中間椅上坐的是裴小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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