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武侠>> 易容 Yi Ro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0年)
王者之剑
  作者:易容
  美如甘蔗嚼渐甜
  第一章 华门文氏
  第二章 趁火打劫
  第三章 遍地荆棘
  第四章 奇耻大辱
  第五章 明珠暗投
  第六章 寒潭怪叟
  第七章 困兽之斗
  第八章 孤星血泪
  第九章 苦心孤诣
  第十章 扑朔迷离
  第十一章 风波乍起
  第十二章 天公绝人
  第十三章 似水柔情
  第十四章 曹州风云
  第十五章 风起云涌
  第十六章 聚英酒楼
  第十七章 一战扬名
  第十八章 身价百倍
  第十九章 妾也有情
  第二十章 疑云重重
  第二十一章 战火初燃
  第二十二章 千里南征
  第二十三章 故旧情深
  第二十四章 奇案迷离
  第二十五章 好事难谐
  第二十六章 能人迭出
  第二十七章 蚩尤七解
  第二十八章 神秘佳人
  第二十九章 古怪老妇
  第三十章 人间仙子
  第三十一章 坎离剑阵
  第三十二章 王剑归来
  第三十三章 石梁之战
  第三十四章 老姐争雄
  第三十五章 母子重逢
  第三十六章 古洞风云
  第三十七章 古洞一日
  第三十八章 山雨欲来
  第三十九章 血战终霄
  第四十章 各运机谋
  第四十一章 兵马结集
  第四十二章 枕戈待旦
  第四十三章 存亡大计
  第四十四章 熔炉炼剑
  第四十五章 香消玉殒
  第四十六章 剑圣虞高
  第四十七章 一波三折
  第四十八章 建醒大会
  第四十九章 异军突起
  第五十章 阵前祭灵
  第五十一章 远走高飞
  第五十二章 尔虞我诈
  第五十三章 金剑之秘
  第五十四章 六龙剑阵
  第五十五章 金剑初现
  第五十六章 一战而决
  第五十七章 武林新局
  第五十八章 王者一剑
  第五十九章 独展神威
  第六十章 新婚燕尔
  第六十一章 魂兮归去
  第六十二章 洛阳一小
  第六十三章 我为君狂
  第六十四章 郎心非铁
  第六十五章 警讯频传
  第六十六章 卿也堪怜
  第六十七章 贤妻良母
  第六十八章 釜底抽薪
  第六十九章 佳人蒙尘
  第七十章 王剑换美
  第七十一章 河上争霸
  第七十二章 好事多磨
  第七十三章 恐吓诈骗
  第七十四章 险渡难关
  第七十五章 转战千里
  第七十六章 边荒一魔
  第七十七章 剑经问世
  第七十八章 奉命救美
  第七十九章 吉凶难卜
  第八十章 阴火炼魂
  第八十一章 四皓来归
  第八十二章 细说前因
  第八十三章 旷古奇人
  第八十四章 力任艰巨
  第八十五章 纷入宝山
  第八十六章 自求绝艺
  第八十七章 火中取栗
  第八十八章 江湖一统
  第八十九章 九曲宫现
  第九十章 武林至尊
美如甘蔗嚼渐甜
  易容的“受知”、“捉刀”、“崛起”
  《王者之剑》是易容在台湾武侠文坛闯名立万,自立门户后的第一部作品,出版于一九六五年。
  要谈《王者之剑》这部书、谈作者易容这个人,就必须“大树由根起”,追本溯源由卧龙生说起。
  自一九五九年起,卧龙生的武侠小说风靡海内外,成了武林一代宗师,独领风骚,历久不衰。在其全盛时期,台湾每天的日、晚报上就有五篇连载,真是如日中天。
  五篇连载中,有一篇是《公论报》的《天香飙》。连载期中,《公论报》宣布停刊。那时的卧龙生算得上武林的“一代天骄”,报纸既停刊,他写作的兴趣和压力都减轻了,故此搁笔中辍。但是原来按月出版单行本的出版社仍希望继续出版,于是就只有紧逼盯人了。
  为了应付出版社、使单行本能继续问世发行,卧龙生于是找到了一位“捉刀”的枪手,他就是易容。
  易容的本名叫卢作霖,是湖北武汉人,一九三二年生。其时尚在中兴大学合作经济系读书,是个颇为内向、也略带拘谨的人。大伙儿虽然常常见面,他总是静静地坐在那儿,不太发表意见,但对武侠小说却很热心。
  开始时,是由卧龙生略述故事重要情节,然后由卢作霖就原有架构和路线自由发挥。
  虽然是啼声初试,但竟续得极为成功。不仅将卧龙生的前作照顾得妥妥当当,了无绽隙,而且能别出机杼,敷色添香,把《天香飙》续得更上层楼,而大获好评。
  这个时期,台湾武侠文坛既是“蟠桃会”,又是“龙华会”,正处于最蓬勃的鼎盛期。
  有心在武林称雄争霸的人成百上千,而出版社也瞪着眼在恭候“英雄”、“霸主”的降世。
  卢作霖能替武林泰斗卧龙生捉刀续稿,而且续得如此精采,如此成功,当然就被出版社视为魂室、奇货。于是,在出版商和友好的鼓舞下,卢作霖便以“易容”为笔名,一气写下了《血海行舟》与《王者之剑》。
  卢作霖是受过完整教育的人,对从事教育事业有自己的理想与抱负,“跻身武林”原不过是一时的适性、随缘。当他继续写完《大侠魂》、《河岳点将录》之后,便毅然“金盆洗手”,放下了“三尺龙泉”,拿起教鞭,到台中市埔里高中传道、授业去也。
  “容”虽“易”,影常随
  《王者之剑》故事是写当时领导武林的华元胥、文昭懿伉俪双侠,在“北溟大会”上被一群黑道邪派高手围攻,华元胥身亡,文氏落败,武功消散,携幼子星儿(华天虹)隐没山野。为躲避仇家杀害,以药水浸洗,使星儿隐去本来面貌。
  十年后,获悉恩公秦白川一家身陷险境,文氏乃派星儿前往救危报恩。此时江湖黑道业已形成神旗帮、风云会、通天教鼎足三分局面,星儿入世,首先就遭逢到神旗帮帮主白啸天的女儿白君仪的迫害,受尽屈辱,并被白啸天投进寒潭,逼他获取金剑之秘。星儿得遇被囚禁的周一狂,习得绝艺,并获悉“王者之剑”金剑的下落。星儿脱困后,又巧睹风云会会主任玄独子被害之惊人内幕,历经逃亡艰险,再邂逅通天教的玉鼎夫人。在波诡云谲的江湖恩仇和搏杀中,星儿亮出华家之后华天虹的身份与英姿原貌,并被迫服下“丹火毒莲”假死过去,亏得秦白川之女畹凤力排万难,将其送到万里之外的苗疆,被九毒仙姬及其弟子救活。
  华天虹伤愈复出,以扫除邪派、振兴武林为己任,四处结交侠义派侠士,而与此同时,一帮、一会、一教之间,为了争夺金剑,尔虞我诈,各存独霸之心。通天教设“建醮大会”,设下毒计,拟将侠义道英雄与一帮、一会一网打尽。神旗帮与风云会亦各怀鬼胎。建醮大会上,西域枭雄“一剑盖中原”向东来以金盒为诱饵,杀伤多名黑道高手,领袖群雄的华夫人文昭懿与华天虹等扫荡群丑,消弭了这场浩劫,但又引出了九阴教及星宿派等势力参与夺取金剑。最终金剑归还西域,华天虹取出了武林秘笈《剑经》,成为武功盖世的“武林至尊”。故事发展到“九曲掘宝”,高潮再起。最后华天虹终于以德服人,化戾气为祥和,不仅赢得天下群雄的臣服,也赢得“三美”同归的佳话韵事。
  综观《王者之剑》,这部书既是易容自立门户、争雄武林的佳构,但从故事发展、情节布设以及行文遣辞的脉络而言,又仍然时时、处处可见卧龙生的影子。
  卧龙生的前期作品如《惊虹一剑震江湖》、《风尘侠隐》,乃至全盛期的《飞燕惊龙》、《玉钗盟》,其中的男主角如杨梦寰、徐元平等人,都是身有奇遇,在历经惊险中,反覆体味、思索以往种种而武功精进的。
  在武侠文坛,卧龙生不失为一代枭雄,但在女人与爱情方面,卧龙生却又是浪漫的,充满了憧憬与渴念。尽管所持的爱情观是他个人的“内心世界”,别人无法窥知,但“到处留情”仍旧是“卧龙风流”的标帜。把实际生活和心理的自然反射投影到作品里,男主角成了美女倾慕的对象,一面充实、满足了作者自我的梦幻天堂,一面也给予读者几许绮丽的遐思。这正是早期卧龙生的创作路线。
  易容因续《天香飙》之缘遇,受知、见重于卧龙生,得其亲炙,再加之他专攻中国文史,又受到新潮流的洗礼,写情时,如秦畹凤的贤淑、亲和、沉稳,白君仪的刁蛮、任性、痴情,玉鼎夫人的妖娆、娇媚、艳冶以及白、玉二人历经人事变幻、情爱煎熬后的情逾金石的坚贞,种种转变,都写得动情而感人,较之乃师卧龙生确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力量。
  文笔突一变,上追王度庐
  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中用“初极狭,才通人”来形容渔人初进山洞的感觉。我看《王者之剑》也有同感。
  可能是作者受了求好、求工心切的压力,在前十多章里,敷设得十分吃力,遣词用字也有束手束脚之感。为了刻意凸显“师门”嫡传的“艺业”,“卧龙笔法”用得生涩而呆滞。
  可贵的是,他仍保持了乃师独特的风格,且越到后来,越显得流转自如,到了写“建醮大会”,更是“豁然开朗”,在读者面前展现出一片海阔天空的景象。
  写类似“天下英雄大会”的大场面、大场景,是卧龙生独步武林的真本领。这就如同一台把所有大名角都罗致进来合演的大戏,名角全在台上,编剧、导演必须让每一位都能唱几句、动几下,而不能让谁冷在台上“无所事事”,光站在那儿发愣。“建醮大会”的大阵容、大场面,易容就处理得恰到好处。真是指挥若定,进退有度,让每个“名角”甚至“配角”都亮了相,巧妙地作了“表演”。这一点确是难能可贵,表现了他过人的才气和功力。
  书中有几个人物塑造得相当成功,像白啸天、文昭懿、赵三姑、许红玫乃至九曲四皓,都性格鲜明,面貌清晰,而三位重要的女主角秦畹凤、白君仪和玉鼎夫人,也跃然纸上,如见其人。倒是男主角华天虹,虽然费了不少笔墨,但可能是作者全力模仿卧龙生笔下的杨梦寰、徐元平的缘故,反而被那个框框所限,纵然完成了作者赋予他的“使命”,但总觉得缺少了一点什么。
  全书到了第六十章时,突然“夜尽天曙”,文笔丕变,变得灵动活泼,语言运用也流畅隽永,描述细致生动。尤其是第六十二章《洛阳一小》,写那群“小抖乱”,他们的精灵古怪、侠胆风义,妙到毫巅,特别是那个小五儿,更写得人人敬佩,个个喜爱,写他们的“大哥”高泰,虽然笔墨不多,却有千钧之力。这几章文字,可算得神来之笔,为台、港武侠小说中所仅见。即使放进王度庐的小说里,也绝不逊色。
  全书虽以重笔写江湖争雄,但“一男三女”的爱情纠葛更是扣人心弦。尤其华天虹与白君仪、玉鼎夫人三人,身世、经历极为错综复杂,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多角儿女私情,连“当事人”华天虹都难以妥善处理,但作者却透过秦畹凤,合情又合理地把他们安排得妥妥贴贴,恰到好处,使读者带着感动而喜悦的热泪,边读边发出会心的微笑。这种“一男三女”的大团圆结局,明显不符合当今世界的潮流,但在书中那朝代不明的“古代”里,也不必多所责备了。
  易容写小五儿,那确是神来之笔,没有一句话不风趣,没有一段不精采,真可谓字字珠玑。心想摘一段妙文出来,与读者诸君共享,但事实上是摘不胜摘,只好割爱。好在读者一眼就可看出,还是由读者去独自品味吧。
  书中其他部分的描写,也多精采纷呈之处,如第九十章《武林至尊》里写奏畹凤处理白君仪和玉鼎夫人“取宝”的一段,更是充满了王度庐大师的侠情感人的风格。这一段文字,娓娓道来,不但充满了人性、人情味,而且作了细致的心理刻画,写得妙趣横生,令人拍案叫绝。其行文之流畅,真可谓“直追”王度庐了。
  不掩瑜的小瑕
  就整部小说而言,《王者之剑》犹如吃甘蔗,有越吃越甜、渐入佳境之趣。但既然是写“导读”文字,就应既点出精妙之处,也“挑”出一些不足,哪怕是微瑕小疵。
  由于作者是专攻中国文史的,初写时不免拘泥于满腹学问,下笔就有点“文绉绉”的。
  表现在书中就是运用的成语典故如“卞庄刺虎”、“萍动有风”、“邯郸学步”、“三户亡秦”之类略嫌多了一点,而这些成语典故如果不加解释,并不见得人人都懂。还有“须臾”
  和“镇静逾恒”之类的套话,就更是多得离了谱。
  为了保存原来面目,这次出版时,我们对此没有动一点“手脚”。好在它不伤大雅。
第一章 华门文氏
  岑寂的夜!
  人迹罕到的深山!
  凄迷的月色!
  一望无际,黑沉沉的森林!
  这一望无垠,亘古不见天光的密林中央,竟有一片小小的空地。
  在这极难发现的小空地上,半畦山田,半亩菜圃,一栋茅屋,一座孤坟。
  月光映照下,只见那孤坟前面,竖着一块无字墓碑,无字碑前,挺跪着一个十六七岁、面色微黑、浓眉入鬓的少年。
  坟侧,一张陈旧粗劣的木椅,椅上端坐一位布衣无华,绝色无双的妇人。
  林梢,山风习习。
  林下,秋萤点点,鬼火粼粼!
  一片凄凉景色,一阵阵抽泣之声!
  此外,一颗明灭不定的孤星,正在这两人头顶闪耀。
  忽见那美妇人抬起衣袖,抹干脸上的泪痕,道:“星儿,时光不早,你快定下心神,细听为娘的吩咐。”
  那少年急忙转过身子,跪近母亲身前,垂泪道:“娘请讲,孩儿细心听着。”
  那妇人轻轻叹息一声,一指四外的密林,道:“方今武林,暗无天日,犹如这密林下的光景,你谨记着,凡是武功强过你的,十九必是凶邪之辈,唉!妖氛弥漫,群邪猖狂……”
  少年浓眉一轩,黑黑的脸上,突然掠过一片强烈的神采,与那纵横满面的泪光辉映,令人眼前一亮,目为之眩!
  那美妇人伸出手掌,一抚少年的头顶,叹道:“儿不可意气用事,十年前北溟会一场血战,集聚了正邪双方的精英,不想正派侠士伤亡净尽,那干妖邪反而得胜。十年滋蔓,了无阻遏,如今岂有不血光蔽天,流毒遍地之理!”
  她仰首长空,凝视那颗明灭不定的孤星,不觉悠悠一叹。
  沉重的叹息声摇曳未已,她突然脸色一沉,峻声道:“儿记住!此去江湖,不可逞匹夫之勇,招无妄之灾,辜负为娘这十年的教诲。”
  少年抹了一抹眼泪,道:“孩儿记得,个人荣辱事小,诛灭群邪,拯救武林苍生事大。”
  那美妇人螓首微点,道:“群邪未灭之前,不可有家室之累,免得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消磨了救世济人的雄心。”
  这少年才只十六七岁,对家室之累不甚了了,但知母亲的吩咐必有道理,因而连连点首,表示谨记在心。
  美妇人语音微顿,一瞥身侧的坟墓,哽咽道:“大义所在,不可贪生惜命……”说到不许爱子贪生惜命,想起当年险恶的江湖形势,她再也矜持不住,泪珠泉涌,滚滚而下。
  那少年抬起双手,扶住母亲的膝头,流泪道:“娘放心,孩儿一定贯彻爹爹的遗志,以武林兴亡为己任。”
  那美妇人默然颔首,母子二人相对饮泣,使这深山恶林之中,充满了惨雾愁云,那本已凄迷的月色,更显得黯然无光了。
  过了片刻,那美妇人拭去颊上的泪迹,定了定神,道:“儿仔细听着,靖州城内,有一人姓秦名白川,滇南无量山中,有个号称‘无量神君’的魔头,两人仇深似海,那无量神君誓取秦家一门良贱的性命。”
  “北溟会上,你爹爹邀那无量神君首先下场,意在先将武功最高的强敌逐走,为与会群侠多留一份生机。唉!那无量神君虽然落败,羞忿而退,你爹却也耗去不少功力,临了一场血战,终是眼见己方覆亡,未能独挽狂澜,拯救群侠脱难。”
  说话间,母子二人的目光,不觉齐向那孤坟投去,四目之内,全是奇光流转,炯炯闪亮。
  但听那美妇人继续道:“你爹爹与无量神君动手之初,曾有十年赌约,无量神君战败,依约要自禁十年。他临去之际,声言不许旁人取秦白川的性命,以留待他自己下手。群邪有的与他交深,有的对他忌惮,以致秦白川武功虽然平平,血战到底,反得全身而退。但他岂是无量神君的敌手?归家之后,也不过苟延残喘,十年期满,待人宰割而已。”
  少年一直不敢插口,这时见母亲话音一顿,问道:“十年光阴很长,秦白川不会举家走避么?”
  那美妇人摇头道:“秦白川为人刚烈,是个宁折不弯的性情,要他躲躲藏藏,苟且偷生,他是定然不肯的。”
  这少年事母至孝,闻言之下连连点头,静听母亲的下文。
  那美妇人道:“北溟会以混战终结,你爹爹力战身亡,其时娘已受伤惨重,本待要追随你爹爹同去,无奈有你这点牵挂,割舍不下,多亏同道友好舍命维护,始得突出重围,保全性命。”
  她幽幽一叹,垂目望地,无限感慨道:“娘能活到今日,那秦白川出力尤多,你爹爹的遗体,也是他背负出来的。”
  少年含泪道:“这等大恩大德,咱们一家存殁同感,儿是一定要报答的。”
  那美妇人目光一黯,道:“唉!秦白川眼前即有灭门之祸,娘内伤沉重,形同废人,你那微末之技,远非无量神君的敌手,这恩德又如何报法?”
  少年好生为难,左思右想,计无可出,但见母亲一脸愁苦之色,不禁冲口道:“儿即日奔往靖州,力敌智取,一定逐退无量神君,解救秦家这一场危难!”
  但见那美妇人脸色一沉,冷笑道:“你如何力敌,怎生智取?哼!刚才对你讲过,不可意气用事,不可逞匹夫之勇,转眼之间,你就将娘的话置诸脑后了。”
  这妇人容颜美极,但却不怒而威,脸色一沉之际,昔日那叱咤风云,威临天下的气势,顿时流露出来,少年又是天生纯孝,因此一见母亲神色不愉,立即垂下头来,唯唯称是,俯首认罪。
  忽听那美妇人长叹一声,含泪道:“儿啊!娘以慈母而兼严父,既望你秉承先父遗志,舍己为人,拯救武林苍生,又望你无灾无痛,长命百岁,不步你爹爹的后尘,究竟如何自处?那……那还是得靠你自己了。”
  少年眼泪汪汪,点头道:“孩儿晓得,决不辜负爹娘的期望。”
  那美妇人暗暗一叹,沉吟半晌。忽由袖中取出一封书信,交与少年,道:“娘苦思多年,终无良策挽救秦家的灭门之祸,万般无奈,定了一条缓兵之计,暂且拖延一时。”
  少年接过书信,见封皮上点有火漆,连忙揣入怀内,贴身藏好,忽然记起夜漏将残,晓寒深重,母亲抵受不住,当下赔笑道:“娘,咱们回到屋中讲话,好么?”
  那美妇人见儿子跪了一夜,心头亦感不忍,于是点了点头,少年扭转身子,朝那坟墓一拜,然后搀着母亲走迸屋内。
  回到房中,那美妇人上床坐定,道:“那无量神君静极思动,十年禁约一满,势必先至靖州,取秦白川一家老幼的性命。儿天亮之后立即下山,腊月十八之前赶到,守在秦白川的宅外,等待无量神君,依娘的猜想,除夕之前,那凶人必到。”
  那少年道:“既是故交旧识,何不登门拜见?”
  美妇人叹道:“你爹爹在世之日,甚得侠义道的崇敬,秦白川如果得知你的来历,他定然不愿咱们母子涉险,何况娘虽有一番打算,成与不成,亦在未定之数。”
  少年口齿启动,似欲讲话,美妇人将手一摆,道:“此中详情,你也不必细问,你谨记住,见着无量神君后,你设法将他引开,到了无人之处,交出为娘的书信,任他问什么话,你终是一言不发。”
  少年满腹疑云,但却不敢多问,想了一想,道:“投书之后呢?”
  那美妇人道:“十多年前,你爹爹得了一株‘丹火毒莲’,养在咱们的故居落霞山庄内,这事你可记得?”
  少年星目一睁,想了片刻,道:“是那株莲蓬乌黑,莲子红得似朱砂的么?”
  美妇人点了点头,见他鬓发散乱,伸手替他理好,道:“那莲子含有剧毒,普天之下,无人解得了那种毒性,你潜回落霞山庄,若能取到毒莲,立即兼程赶回此地。”
  她沉吟半晌,忽然长叹一声,说道:“如果那毒莲已经失踪,你追查下落,务必设法取回。”
  少年道:“倘若无量神君不肯罢手,儿该如何处置?”
  那美妇人双眉微蹙,沉吟有顷,道:“以你爹娘昔日威望,娘的书信,想来尚有几分力量。”
  她微微一顿,苦笑道:“武林之内,都知为娘的未死,却不知娘的武功已失,无量神君虽然狂妄,也还不敢漠视你娘的存在。”
  少年点了点头,想起母亲的沉疴,不禁容色一黯,道:“孩儿此去,最快明春始能回山,留下娘一个人……”
  美妇人莞尔一笑,道:“唉!痴儿!咱们母子匿居在此,难道是安居纳福不成?”
  她面色一整,接道:“咱们的故居谅已荒芜,‘丹火毒莲’八成已被人盗走了,你归去之后,相机行事,务必取得毒莲,在明年岁尾送回山来。”
  少年惑然问道:“娘要那‘丹火毒莲’何用?难道与秦家的事有关?”
  那美妇人淡淡一笑,道:“那毒莲另有妙用。”
  她本来不愿细讲,但见爱子一脸迷惘之色,终于笑道:“有那一颗毒莲,娘的内伤可愈,武功可以回复。”
  少年一跃而起,惊喜万状,叫道:“有这等事,娘何不早讲?”顿了一顿,自言自语道:“这样的宝物,武林人物梦寐以求,事隔十年,怎会仍在原处?”
  美妇人深知儿子乖觉,见他已经动疑,急忙笑道:“此中详情,一言难尽,待你取回毒莲,娘再对你细讲,天光已亮,你起身上路吧!”
  少年不及细想,但听母亲的内伤可望痊愈,不禁精神大振,欲待即刻起身,却又依依难舍,不忍离去,停了片刻,道:“时光尚早,孩儿侍候娘用过早饭再走,路上跑快一点就成。”
  那美妇点头应允,母子二人齐至厨下,少年淘米做饭,那美妇人坐在一旁,道:“儿武功浅薄,此去江湖,莫如改个姓氏,省得泄漏了身世,引得群邪侧目,招致杀身之祸。”
  少年道:“孩儿知道敛刃藏锋,不惹无谓的麻烦。”
  沉吟半晌,他又低声道:“娘,儿的杀父仇人是谁?娘所挨的一掌,是何人下的毒手?”
  那美妇人闻言,倏地脸色一冷,怫然不悦道:“告诉你公义在先,私仇在后,你念念不忘私仇,岂不令我失望!”她似乎万分悲苦,说话之际,又已潸然泪下。
  少年见母亲动怒,顿时垂头不语,心中却暗暗想道:“杀害爹爹与击伤娘的,总是那几个称霸江猢的魔头,我刻苦练武,只要能将那些凶邪之徒悉数诛灭,杀父之仇也就报了。”
  忽听那美妇人峻声道:“星儿,下山之后,不许打探北溟会的往事。”微微一顿,又道:“除那十六招剑法外,倘若偷学了娘的武功,不许练,更不许施展!”
  少年不住地点头,那美妇疾言厉色,讲过话后,心头忽又感到不忍,泪如泉涌,滚滚而下。
  须臾,天色破晓,少年作好了饭菜,侍候母亲用膳,那美妇人又讲了一些江湖门道、规矩、禁忌等等,少年一一记在心头,延到日出,始才拜别父亲的坟墓,辞了母亲,洒泪下山。
  靖州在荆湖南路,离他母子隐居之处不下千里,好在他年纪尚幼,粗衣布服,朴实无华,黑黑脸膛,掩盖了满面英气,乍见之下,尚不惹人注意,一路无事,安然到了地头。
  时值隆冬,靖州城内北风凛冽,大雪纷飞,一片银色世界。
  他打听到秦白川的居处,暗暗守了几日,知道秦家祖孙三代,连同仆妇共有十三四人,新年将到,秦家安居若素,除了略嫌冷清外,对于即将来临的大祸,倒似懵然不觉。他则深恐误了母命,冒着风雪,日夜守伺在秦宅附近,不敢稍有懈怠。
  匆匆数日,这一晚是大年除夕,夜幕方垂,他挟着一个布卷来至秦宅门外,瞧那两扇朱漆大门紧紧闭着,于是登上台阶,双手抱膝,闭目静坐,留神宅中的动静。
  风雪交加,他那一身单薄的布衣,已为积雪所掩,瞧那样子,倒似一个无家可归的乞儿。
  忽然,宅中响起鞭炮之声。
  倏地,门栓一响,两扇大门敞开,门内并肩立着三人,居中一个银髯飘拂,宽袍博带,一对青年男女分立他的两侧。
  少年抬眼一望,料这老者必是自己的恩人秦白川,当下不敢失礼,匆匆站起,将手一拱,道:“小子无处安身,借尊府门墙躲避风雪,多有得罪。”少年恐他加以盘问,说罢之后,转身大步走开。
  但听那老者敞声道:“小哥且慢!”
  少年闻言,只得走了回来,抱拳道:“老员外有何指教?”
  那老者怒哼一声,目挟严霜,朝少年胁下夹的布卷一瞥,冷笑道:“你是神旗帮的狗腿子?”
  少年闻言一怔,道:“小子名叫皇甫星,不知神旗帮为何物?”
  那老者目射神光,在少年脸上紧盯一眼,道:“皇甫星?名不见经传,武林中的知名之士,也没有姓皇甫的!”
  皇甫星知道老者怀疑自己来路不正,苦于无法解释,只得将手一拱,道:“小子年幼无知,打扰老员外了。”
  一言甫出,那老者霍地伸手抓来,道:“风雪大大,小兄弟请到厅内待茶。”
  皇甫星见这一抓来势奇快,本能地朝后一让,忽然心头一动,容他抓住,心中暗暗想道:“他心有所疑,我若加以反抗,只恐误会更深,惹出意外的麻烦。”
  那老者五指如钩,一把扣住皇甫星的手腕,扭头向屋中走去,嘭的一声,大门已被关上。
  步上丹墀,只见厅内烛炬高烧,亮如白昼。大厅中央早已摆定一桌酒筵。
  那老者五指一松,自往主位坐下,那一男一女在他下首坐定。皇甫星心念一转,觉得到此地步,只得泰然处之,于是重施一礼,步入客位坐下。
  老者待他坐定,淡淡一笑,道:“小兄弟,你留连不去,冒着风雪,在我家门外苦守入夜,其中必有重大的情由,今夜大年除夕,不管是敌是友,你总得将话讲明。”
  皇甫星暗暗忖道:“原来我的行迹,早已落在他们眼中,老江湖果然厉害!”
  对方单刀直入,他一时不知如何措辞,只得将手一拱,支吾道:“尚未向老员外请教。”
  那老者眉头一蹙,道:“小哥何必明知故问,老朽即是秦白川。”
  他手指肩下那一男一女,接道:“这是犬子玉龙,小女畹凤,家传的武功,稀松平常得很。”
  皇甫星目光一转,朝那兄妹二人望去,见那秦玉龙二十三四岁,相貌十分俊雅,那秦畹凤十七八岁,是个端庄文秀的姑娘,兄妹二人也在打量自己,脸上同有迷惘之色。
  就在顾盼之间,他已想好了说词,道:“晚辈流浪江湖,只望拜一位明师,学几分武艺,闻得人言,靖州府有一位秦大侠,金沙掌登峰造极……”
  秦白川微泛黄色的手掌一竖,震声笑道:“小兄弟夸奖了,老朽这几手外门功夫,不值识者一笑。”
  那秦玉龙正欲斟酒,秦白川夺过酒壶,顺势朝前一倾,皇甫星把酒杯端起,见那酒壶来势有异,忙将酒杯放下,仅以双手扶住杯缘,以示敬意。
  秦白川本想借着敬酒,探探皇甫星的深浅,睹状之下,心中暗暗叫道:“小子好机警,深藏若虚,一点痕迹不露。”
  那秦畹凤忽然面庞一转,向老父道:“爹,我瞧这位兄弟并无恶意,无量神君早晚就到,你何苦拖人下海,令他趟这浑水?”
  这少女讲起话来落落大方,殊无小儿女态,但秦白川笑道:“畹儿走眼啦!这位小哥穿着虽然寒酸,但他举手迈足都有尺度,单是武功高强之士,还教不出这等子弟哩!”
  秦氏兄妹闻言,重向皇甫星望去,但见这少年十六七岁,身形是个伟岸的架式,黑黑脸膛,方面大耳,鼻梁挺直,浓眉入鬓,虽然相貌堂堂,却无奇特之处,眼神澄澈,亦不似内家高手的模样,不禁同是暗暗称奇,不知所谓尺度是指的什么?
  皇甫星见三人的目光全在自己脸上打转,心下感到窘困,忙再抱拳道:“适才老员外提到神旗帮,但不知是怎样的一个帮会?”
  秦白川冷哼一声,忿然道:“神旗帮么,是个无恶不作的帮会,湖广一带,凡属奸邪之辈,八成是神旗帮的贼子!”
  皇甫星暗忖:“此老果是嫉恶如仇。”他有心引开秦的注意,免得他盘察自己,接口问道:“那位姐姐说无量神君早晚就到,莫非也是神旗帮的人物么?”
  秦白川见闻广博,经验老到,明知皇甫星东扯西拉,是在拖延时间,无奈生来性烈,听人提到心头厌恶的人,打不着时骂也要骂几声,这时双目一瞪,敞声道:“无量神君么!是个……”
  忽听门外一个冷冰冰的声音道:“是一位有债必索,有仇必报,无容人之量的神君。”
  说话间,厅门一开而闭,烛光摇晃下,一个剑眉斜飞,星目电闪,貌相俊美,但却满面带煞的白衫少年,蓦地在厅中出现,负手卓立,与皇甫星相距不过咫尺!
  皇甫星心神一凛,虽见其来得突兀,但知定非无量神君本人,不禁目光一抬,朝他仔细打量一眼。
  这白衫少年也不过二十左右,立在席前游目四顾,口角挂着一丝冷笑,傲气横溢,令人难以忍受,外面大风大雪,他那白绸长衫上点滴雪花不见。
  秦白川久走江湖,一眼之下,已知来者不善,这时双手按住桌缘,慢吞吞地离座而起,道:“阁下怎样称呼?此来寒舍,是否领了无量神君之命?”
  只听那白衫少年冷冷道:“我叫谷世表,神君是我的师尊,你们干干脆脆一齐动手,谁能逃出厅门,公子爷算他命大,从此再不找他。”
  皇甫星暗想:此人好生狂妄!索兴端坐不起,道:“在下久闻无量神君的大名,外边风雪甚大,朋友何不将令师请进屋来,在下也好瞻仰瞻仰令师的丰采。”
  那谷世表双眉一剔,目中两道冷电斜斜睨视,哂然道:“看不出来,你倒是个厉害角色。”他冷冷一笑道:“神君远在千里之外,你放胆动手便了。”
  皇甫星闻言一怔,暗忖:“事情大出母亲的预料,这却如何是好?”
  他一时无计,目光一转,故意朝秦白川望去,果然众人的目光,随即都向秦白川投去。
  只见秦白川将头一昂,手捋银须,哈哈一阵狂笑,洪亮的笑声仿佛鸣金碎玉,震得烛光摇曳,梁上积尘簌簌而下。
  那谷世表勃然大怒,道:“老匹夫死在临头,装腔作势救不了命。”
  秦氏兄妹见他出言不逊,面上齐泛怒容,兄妹二人站立老父身旁,提防对方猝然出手,几名原在厅中侍候的健仆,却已悄悄地溜了出去。
  秦白川笑声一息,脸上忽然透出一股甚为古怪的神态,朝那谷世表道:“皇天有眼,要让老夫出一口鸟气,你若自信必胜,那就劳驾稍待一时。”也不管他等是不等,秦白川面庞一扭,朝皇甫星肃然说道:“这位小哥,你赶紧讲实话,来到这里为了何事?”
  这一忽工夫,皇甫星业已转了百十个念头,衡量眼前的情势,觉得母亲的安排已难奏效,但那谷世表虽然年轻,瞧那来势,自己和秦白川父子,显然都不是他的敌手,必须另谋良策,否则自己和秦家一门,势难逃出姓谷的毒手。
  他年纪虽幼,却是智勇双全,否则他那寡母岂能对他抱着偌大的期望?这时事迫眉睫,脑中急谋对策,只因他向来是个孝子,念头几转,决定还是先弄明自母亲的意向,然后再作决定。
  想得虽多,时间却只一瞬,心意既定,顿时从容离座,掏出怀中的书信,揭开封皮,闪目望去。
  只见信笺上写道:“落霞山庄华门文氏顿首,谨拜上无量神君李公阁下:北溟一别,匆匆十载……”他心中想道:原来无量神君姓李。
  继续看去,见那信上写道:“昔曹州构隙,曲在李公,斯时群豪,有目共睹,事涉先夫,亦为众所周知……”
  他心头大疑,暗道:不知怎样结的仇怨,何以又牵涉到爹爹的头上?
  但见那笺上写道:“窃思恩仇了了,系于一念,杀戮相循,伊于胡底?文氏不敏,未敢坐视,倘蒙明察,千金一诺,则一载之后,重五之日,再聚当时诸公,煮酒论剑,以申前议……”
  皇甫星大吃一惊,暗暗叫道:“原来娘向无量神君叫阵,要亲自出手,了断这场恩怨!”
  这内中尚有许多细节,一时参详不透,大敌当前,无暇多想,双手一揉一搓,那封书信顿时成了一片齑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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