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武侠>> 独孤红 Dugu Ho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7年)
铁血柔情泪
  作者:独孤红
  内容提要
  这是一部惊世骇俗的长篇武侠小说。
  明代中叶,宦官刘瑾专权,对下残害忠良,鱼肉百姓,对上欺君藏奸,密谋篡位称帝。华剑英英武潇洒,身怀盖世绝技,为除奸惩恶,只身闯入虎穴,在各路武林高手的帮助下,历径艰险曲折,几番生死较量,终于拿到了刘瑾谋反的铁证,铲除了当朝这一巨奸。
  
  一个个奇诡异常的篡权阴谋,一个个天衣无缝的反击计划,一串串梦想不到的争斗场景,一股股柔情似水的儿情女意,既让你心惊肉跳,又使你情肠万转。
  第一章 征 途
  第二章 虎 穴
  第三章 神勇霸王
  第四章 惺惺相惜
  第五章 密 探
  第六章 东西两厂
  第七章 威震内行厂
  第八章 技服猛护卫
  第九章 内 哄
  第十章 娇俏玲珑
  第十一章 多情蝉娟
  第十二章 孪生兄弟
  第十三章美人恩情
  第十四章 歌伎公主
  第十五章 手足
  第十六章 铁血除奸令
  第十七章 追踪
  第十八章真假公主
  第十九章 重任
  第二十章 花招
  第二十一章 散花天女
  第二十二章 情仇
  第二十三章 疑云
  第二十四章 反间
  第二十五章 密室玄虚
  第二十六章 英雄泪
第一章 征 途
  银色的月光下,这座废园寂静、空荡,断壁危垣中,虫鸣阵阵,透着让人心酸的凄凉。
  这座宅第不知道是谁家的,看那废弃的亭、台、楼、榭,想必当年有它一时的兴盛辉煌。
  而今,只剩下青苔碧瓦堆,只剩下断壁危垣,只剩下筑穴的狐鼠,只剩下满眼的凄迷。
  突然,这座废园门口多了个人。
  这个人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来的,反正,他现在确确实实站在了废园门口。
  他是个年轻人,充其量只有二十几岁的年轻人,颀长的身材,一袭雪白的长衫,长眉斜飞,凤目金瞳,俊逸,潇洒,英挺,超拔,还有一种令人说不出,但能清晰感觉到的东西。
  这种东西,使人有这么一个感觉,普天之下,只他这么一个,再也难找出第二个来。
  的确,他就是这么个人。
  说他是个武夫,他文质彬彬,带着很浓郁的书卷气。
  说他是个文士,他英挺超拔,却又有一种逼人的英武之气。
  再看他的相貌,他的身材,从头到脚的每一寸,任何人只要看他一眼,都会觉得,也都会承认,普天之下,只有他这么一个,再也难找出第二个。
  他,站在废园门口,一双让夜空朗星都暗然失色的眸子,从东到西,由外而里,从凄迷的荒草,到清冷月色下毁坏倒塌的亭、台、楼、榭,缓慢地扫视了一遍,紧闭着唇角,泛起了一丝极其轻淡的笑意,然后,他潇洒迈步,进了废园。
  他刚迈进头一步,一条黑影从空而降,疾若鹰隼,当头扑下。
  他够镇定,应变也快,微一闪身,黑影的扑袭落了空,但黑影身手不弱,应变也够快,一个飞旋,带着逼人的风劲,又自扑到。
  他还手了,迅捷无比,疾若闪电的两个交错,兔起鹘落的两番扑腾,双方只互换了两招,黑影一个滚倒在了地上。
  一步跨到,抬脚就踩,突然,他象被人打了一拳,他身躯一震,脚停在了半途,脱口道:“刘伯父。”
  地上躺的,是个黑衣老人,清癯、瘦削,一脸刚直之色。
  他话落,收腿,急忙扶起了黑衣老人:“小侄不知道是刘伯父,该死……”
  黑衣老人透着冷肃的唇边,—丝轻淡笑意一闪而逝:“你明知道是我,我有心考你,你也有心给我看看颜色,没错吧!”
  他,俊逸白衣客赧然而笑,好白的一口牙,白得让人心跳,白得能让世上每一个姑娘家都着迷。
  黑衣老人神色倏转冷肃,双目之中冷电暴射:“你接到我的密函了?”
  俊逸白衣客也倏敛笑容,代之而起的是—片肃穆,垂手应道:“是的!”
  “你愿意?”
  “我来了。”
  “我的面子不算小。”
  “伯父错了,我冲的不是您—个人。”
  “好话,你现在还可以考虑……”
  “伯父,您可是家父的过命之交?”
  “当然!”
  “那么您就该知道华家的家训,以及华家父子的心性为人。”
  “算我多此一问,你还有别的事没有?”
  “什么事也比不上这件事。”
  “我没有找错人,你的武功、机智、心性,都是为我办这件事的最佳人选,只是,话说在前头,我不能不作最坏的打算,因为那权奸太厉害,防卫太严密,手下的能人高手太多,万一不幸事败……”
  “伯父,我自小到大,从不知道什么叫败。”
  黑衣老人脸色一沉,道:“不要太自负,他要是那么容易铲除的话,多少年了,也轮不到你的。”
  俊逸白衣客默然不语,没再说话。
  黑衣老人接着说道:“万一不幸事败,不许连累我,并非是我贪生怕死,我还要保住这有用之身再接再厉,我若是死了……”
  黑衣老人神色倏转悲凄:“我死不足惜,只是往后那数不清的忠臣义士,还有谁去救啊!”
  俊逸白衣客双眉陡扬,目中倏现冷电:“您放心,万一不幸事败,死的只是一个江湖浪子花三郎,他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甚至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黑衣老人倏探右掌,抓住了俊逸白衣客的肩膀,双目紧盯着俊逸白衣客,旋即,他双目之中闪泳起泪光:“这是我生平唯一的心愿,也是那数不清的忠臣义士们的心愿,你,你去吧。”
  俊逸白衣客一句话没说,单膝点地,一轩而起,转身行出废园。
  黑衣老人目送俊逸白衣客步出废园不见,一双目光缓移向上,两行热泪倏然挂下:“苍天保佑……”
  富丽堂皇的大厅。
  灯火辉煌的大厅。
  画栋、雕梁、刺眼的鲜红地毡,照耀得纤细可见,高悬在梁上的—十六盏宫灯。
  上首,一张古铜色的雕龙长案,案上,一方黄绫包着的大印,—把满镶珠玉的斑斓长剑,案后,一张上铺虎皮,再裹以黄绫的大靠椅。
  案前,两旁,向外延伸隔五步便是一名,一共有十六名之多的“内行厂”高手,十六名大档头,个个垂手肃立,神色冷峻,一色小黑纱帽,黑色高筒靴,大红锦袍,大红披风,映着明亮的灯光,望之懔人。
  提到“内行厂”,不能不略为介绍一下“内行厂”。
  明成祖起北平,刺探宫中事,多以建文帝左右为耳目,即位后,专倚宦官,立“东厂”于“东安门”北,令嬖昵者提督之,缉访谋逆妖言大奸恶等,与“锦衣卫”均权势。
  明宪宗时,又别设西厂刺事,所领缇骑倍于“东厂”,自京师及天下,旁干侦事,虽王府不免,冤死者难以数计,寻罢“西厂”。
  明武宗即位,复置西厂,时刘瑾用事,东西厂并植私人,刘瑾又充“内行厂”自领之,虽东西厂皆在伺察中,更加酷烈,这就是“内行厂”的由来。
  如今,这座大厅之内,虽然站立着一十六名“内行厂”的高手,但却鸦雀无声,静得能让人窒息。
  这一十六名“内行厂”高手,从两旁一直排列到门口,门口紧挨着一座大花园,大花园内更是岗哨遍布,隔不远就是一名高手二档头。
  这种如临大敌的戒备,这种懔人的阵仗,是要干什么?
  步履声响动,从大厅靠里一座巨大屏风后传了过来。
  大厅里的一十六名“内行厂”高手,神色一懔,一起低下头去。
  紧接着,屏风后转出二前一中四后七个人来。
  走在前头的两个跟走在最后的四个,跟厅里十六名“内行厂”的高手的装束打扮一样,个个步履稳健,神色冷峻,目射精光,一看就知道也是“内行厂”内外双修的一流高手。
  走在中间的那个可不一样了,锦纱帽镶金边,绣龙青袍,大红披风,人长得既白又胖,浓眉大眼,狮鼻海口,眉毛都灰了,看上去年纪是在五十以上,但是唇上,额下光溜溜的,没胡子,甚至连根胡子碴儿都没有,他半眯着眼,眉宇间透着逼人的阴鸷,这就是独获天青,极得武宗宠信,权倾当朝的宦官,掌司礼监的刘瑾。
  一行七人从屏风后转出,停也未停地直往厅门行去。
  花园里的众高手也一起低下了头。
  一行七人刚到厅门口,夜空里陡地传下一声朗喝:“阉贼纳命。”
  一道寒光带着一条黑影破空而下,那道寒光疾卷居中的刘瑾。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惊人,大厅里、花园里的高手一起抬起了头,就在众皆惊愕的一刹那,刘瑾前面那两名高手暴喝声中出了手,他们没带兵刃,只有以四道凌厉的掌头截击那道寒光。
  寒光疾闪,沉哼,血光,叱喝,那两名高手飞出丈余外,落地就没有再动。
  这变化不过一刹那间,一刹那间寒光就一下毙了两名内行厂高手,寒光在毙了两名高手后,旋即又卷向居中的刘瑾。
  内行厂的两名高手是牺牲了,但是这两名高手的牺牲并不是毫无代价的,他们空手硬截那道寒光,虽然牺牲了自己的性命,但却拦得那道寒光的速度略略顿了一顿。
  内行厂的高手就是高手,只这么一刹那间的一顿,佩剑的高手已纷纷长剑出鞘,闪电扑到,几道银蛇似的剑光,从四面八方截向疾卷刘瑾的那道寒光。
  只听铮、铮几声金铁交鸣脆响,几道银蛇似的剑光,一碰寒光之后纷纷荡开,但是接二连三的剑光又从四面八方卷到,使得那道寒光已无暇卷向刘瑾。
  刘瑾在几名贴身高手护拥下,很快地退进了厅里。
  而那道寒光已陷入了数不清的剑光包围中。
  突然,一名内行厂的高手扬了一下手,只见寒光倏地一顿,然后变成一道长虹,拖着光片破空电射不见。
  厅里的刘瑾因惊怒而身躯颤抖不已,他暴喝出声;“追,给我遍搜九城,当场格杀,碎尸万段。”
  恭应声中,内行厂的高手纷纷腾空掠起,飞射不见。
  刘瑾既惊又气,脸都白了,身躯还在发抖,抖得衣衫扑簌簌作响。
  辘辘轮声,得得蹄声,划破了宁静的夜色。
  一辆单套高篷黑马车冲破了朦胧的夜色,在石板路上驰了过来。
  这辆马车不象一般的马车,称不上华丽,但是异常精致,无论车篷的雕花跟上漆,都是一流的上等手艺,就连那匹套车牲口,也是异常神骏健壮的好马。
  高坐车辕的车把式,是个须发俱霜的老头儿,连两道眉毛都白了,一张老脸更是皱纹遍布,鸡皮也似的。
  这么大把年纪,早该子孙满堂,在家享老福了,到如今还得给人赶车,看来这辈子他是永远也熬不出头了。
  人家赶车,都是两眼睁得老大看着路,而这位老车把式赶车,却是闭着眼在车辕上打盹。
  难怪,岁月不饶人,毕竟年纪太大了,幸亏套车牲口似乎是匹识途老马,要不然不知道会把这辆车赶到哪儿去。
  突然,套车牲口一声低嘶停下了,前蹄敲打着石板,再也不往前走了。
  车辕上的老把式睁开了眼,往前只看一眼,倏地一双老眼睁得老大,两道比电还亮的寒芒一闪而逝,只听他道:“姑娘,前头路上躺着个人。”
  一声轻“呃”,车篷掀开了一角,掀车篷的手,是只欺雪赛霜,晶莹如玉的柔荑,手指根根修长,水葱也似的。
  接着,从车篷里探出了一颗乌云螓首,云髻高挽,那张娇靥,黛眉风目,画儿似的,清丽若仙,美得不带人间一丝烟火气。
  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往前看了一下,约莫两三丈外,静静的趴伏着一团白影,只要目力不太差,任何人都能看出,那确是一个人,但却无法看出那是个怎么样的人。
  她,香唇轻启说了话:“小青,陪老爹看看出。”
  车篷一掀,从车里跳下个青衣少女,明眸皓齿,一脸的聪慧机灵色,她跳下车便说:“老爹也真是,八成儿是个饿昏的要饭的,有什么好看的。”
  老车把式从车辕上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小丫头,人哪能见死不救,就算是个饿昏了的要饭的,也该过去看看,能救就伸把手啊,多积点儿德,将来可以找个好婆家,懂么!”
  青衣少女粉颊一红,“啐”地一声道:“老爹老是这样没正经。”
  她拧身先往前去了。
  老车把式从车辕上站起来的时候,是颤颤巍巍,老态龙钟,可是跳下车辕那一跃,却是轻捷利落异常,就连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恐怕也比不上。
  老车把式三脚并成两步赶了过去。
  青衣少女先到了那个人近前,脚一伸,就打算把地上那个人翻过来。
  “咳!”老车把式到了,伸手一拦,瞪了青衣少女一眼:“大姑娘家怎么这么不懂事,往后站。”
  青衣少女小嘴儿一噘:“他又不是宝。”退向后去。
  她可没懂老车把式的意思,一个大姑娘家,哪能随便伸脚去碰一个男人。
  老车把式蹲了下去,先把了那人的脉一下:“还活着!”
  他小心翼翼地把那人翻转过来,只一眼,他一怔:“好俊的后生。”
  姑娘家爱听这一句,她忙凝目,刹时,她也看直了眼。
  的确,好俊个后生,二十来岁年纪,一张脸冠玉也似的,斜飞长眉下,一双风目紧闭,悬胆般鼻子下,那张嘴也闭得紧紧的,而且嘴唇的颜色有点泛乌。
  看打扮,看相貌,这后生不象个该饿昏的人,当然更不象个要饭的叫化子。
  只要是行家,一眼就能从那泛乌的嘴唇看出,这后生是……
  老车把式脸色有点凝重,飞快查视后生周身,他发现了,俊后生的左臂近肩处,雪白的衣衫上有一个小黑点,芝麻大般小黑点,不留心看不见,就是看见了,也不会有几个人知道是怎么回事。
  可是老车把式“嘶”地一声,扯破了俊后生的左臂衣衫,俊后生左臂近肩处,皮肉上一块乌黑,有制钱那么大一块乌黑,还微微泛着青意。
  老车把式脸色一变,霍地转脸:“禀报姑娘,‘阴山’‘百毒谷’的玩艺儿。”
  青衣少女脸色也一变,转身而去。
  老车把式运指如飞,连点俊后生前心五处重穴。
  微风一阵,青衣少女到了近前:“老爹,姑娘让把他带回去。”
  老车把式没说话,伸双手托起了俊后生,腾身一掠到了车前,很快地把俊后生送进了车里。
  青衣少女跟着也登上了车。
  随听车里传出适才那位清丽人儿的无限甜美话声:“老爹,快,迟了恐怕救不了他了。”
  老车把式答应声中跃上车辕,挥鞭抖缰,就要赶动马车。
  两条人影,疾若鹰隼,从空而降,落在车前挡住去路,是两名手提长剑的内行厂高手。
  老车把式急忙收住缰绳,道:“你们这是……”
  左边一名内行厂高手冰冷道:“下来。”
  右边一名紧接着道:“车里有人就都下来。”
  老车把式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少罗嗦,叫你们都下来就都下去。”
  “这是谁呀,说话这么和气法?”
  车篷掀起一角,青衣少女探出了头,微一怔:“哟,原来是内行厂的呀,这是南宫玉南宫姑娘的车,你们有什么事么?”
  两名内行厂的高手一怔:“这是南宫姑娘的车?”
  清丽人儿探出了螓首:“南宫玉在这儿,两位有什么见教?”
  两名内行厂高手立即改容欠身:“我等不知道这是南官姑娘的座车,冒犯之处还请姑娘多多原谅。”
  姑娘南宫玉淡然一笑道:“好说,你们太客气了,叫我怎么敢当。”
  左边一名忙道:“南宫姑娘,那是您怪罪了。”
  右边一名道:“怪我们俩有眼无珠,姑娘您大度宽容,千万别跟总座提起。”
  “那怎么会呢,你们这是公事,是不是?”
  左边一名道:“不敢瞒南宫姑娘您,片刻之前有名刺客闯进内行厂谋刺九千岁,结果负伤跑了,九千岁下令遍搜九城,只一发现刺客,当场格杀,所以……”
  “呃,原来是这么回事儿,有人谋刺九千岁,好大的胆子,这还得了,这件事非同小可,你们还是公事公办,查查我的车吧。”
  左边一名忙道:“不,不,不,这我们怎么敢。”
  右边一名道:“是啊,您的车还用查,我们又怎么敢,要让总座知道,非剥我们的皮不可,您请吧,您请。”
  姑娘南宫玉目光一凝,道:“这可是你们不查,并不是我不让你们查啊。”
  “是,是,是,您请,您请。”
  “好吧,那就多谢两位放行了,老爹。”
  车辕上老车把式刚要挥鞭。
  左边一名内行厂高手招手道:“请等等。”
  南宫玉道:“怎么,两位改变心意要查车了?”
  “不,不,不,南宫姑娘,您千万别误会,我们俩天胆也不敢查您的车,只是,只是”
  赔上一脸心惊胆战的笑:“总座那儿您千万”
  南宫玉倏然一笑道;“你们尽可以把宽心放定,南宫玉不是爱打小报告的人,老爹!”
  老车把式抖缰挥鞭赶动了马车。
  那两位内行厂高手一起躬下了身:“多谢南宫姑娘,恭送南宫姑娘!”
  马车拐弯走了,他两个抬起了头,天爷!脑门儿上都见了汗,左边一名道:“怎么碰上了这位姑奶奶。”
  右边一名道:“人家没有怪罪,还答应不告诉总座,已经是咱们前辈子烧了高香了,走吧,别处去吧。”
  两个人一闪身,就没入夜色里不见了。
  马车停在了一座大宅院门口,朱门、白玉阶,一看就知道,要不是有钱、就是有势的大户人家。
  马车只是在门口停顿了一下,大门旁边有两扇侧门开了,两扇侧门的宽窄,足容一辆马车进出还有富裕。
  马车就驰进了侧门,开门的,是个美艳的红衣少女,她又把两扇侧门关了起来。
  南宫玉跳下车往后行去:“老爹,把他带到我屋里去。”
  老车把式微一怔,似乎要说话,可是南宫玉已经走了,老车把式只好登上了车。
  青衣少女跟红衣少女说起了悄悄话,想必是在介绍车里那个俊后生,以及碰见内行厂高手的事。
  红衣少女听毕就皱了眉:“有这种事,那么姑娘是把这人当成了谋刺刘瑾的刺客了么?”
  青衣少女道:“姑娘是这么想,要不然怎么会这么巧?究竟是不是,要等他醒过来后才能知道。”
  老车把式抱着俊后生跳下了马车,道:“行了,别这儿扯了,快跟我去见姑娘去吧。”
  老车把式前头走了,青衣少女和红衣少女忙跟了过去。
  老车把式抱着俊后生在前,青衣少女跟红衣少女紧随在后三个人登上了一座精致的小楼。
  穿过一个精雅的小客厅,来到一间房门前。
  老车把式发了话:“姑娘”
  “进来吧!”南宫玉在房里说了话。
  “姑娘,这儿是您的卧室啊。”
  “难道我不知道,进来。”
  老车把式没再说话,推门走了进去。
  暗香浮动,好淡雅的一间卧房。
  墙角金猊,横香袅袅,牙床上被翻红浪,朱红色的高脚几上,放着一盏八宝琉璃宫灯,旁边一张矮几上,横放着一具瑶琴。
  靠窗,是一张书桌,上面放着文房四宝跟一些书籍,如今更多了些小瓷瓶、棉花,还有一只小银盒,里头放的是几根金针,一把玉刀。
  老车把式进房道:“这后生好大的造化。”
  南宫玉道:“我只是救人,别的顾不了那么多,把他放在床上。”
  老车把式一怔:“姑娘”
  “老爹,咱们要懂从权,不能拘那么多俗礼,要快,不然就来不及了。”
  老车把式须发一张,看了怀中俊后生一眼,没再说一句话,过去把俊后生平放在了床上。
  南宫玉过去掀开了俊后生右肩被老车把式撕破的衣衫,先拿小玉刀划破那制钱般大小的乌黑一块,一股乌黑的血液流出,南宫玉以棉花吸尽了乌血,直到出现鲜红的血迹,然后拿起银盒里的小镊子,小心翼翼的在伤口上一镊一拔,一根蓝汪汪,牛毛大小的针被拔了出来。
  老车把式白眉略一耸动,道:“好歹毒的‘百毒谷’玩艺儿,再过片刻,这后生恐怕就没救了。”
  南宫玉没说话,拿过一只小瓷瓶,在俊后生伤口上倒了些白色药粉,给俊后生包扎好了,才道:“小红去烧开水,小青去熬碗参汤,老爹去歇息吧。”
  红衣少女、青衣少女应声而去。
  老车把式站在那儿则口齿启动,欲言又止。
  南宫玉道:“老爹,您是看着我长大的,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老车把式白眉一耸道:“那属下就放肆了,属下不知道您这样对他值不值。”
  南宫玉道:“要是他就是谋刺刘瑾的那个人,绝对值。”
  “万一他要不是谋刺刘瑾那个人呢?”
  “老爹,那他也是一个人,也有一条命,对不?”
  “话是不错,可是咱们还不知道他的来路……”
  “只知道他是一个人,有一条命,何必问他的来路。”
  “姑娘,见死救命,是千该万该的,可是咱们身份特殊,万一这小子要是邪路上来的……”
  “老爹,您这双眼看过近五十年的武林盛衰,也看过难以数计江湖黑白两道人物,您看他象是邪路上来的么?”
  “姑娘,人不可貌相……”
  “我知道,我也不是以貌取人的人,只是,老爹可曾发觉,他身上透着一点邪气没有?”
  “这……”
  “老爹,够累的了,歇息去吧,我不会看错人的。”
  老车把式白眉陡扬,一双老眼之中电闪寒芒,冰冷道:“您救的是个人,可是万一这小子要不是人,哼!”
  他没明说他要怎么样,可是只那一声震人耳鼓的沉哼,应该很够了。
  老车把式走了。
  南宫玉香唇边泛起了一丝笑意,那一双清澈深邃的眸子,移注在俊后生脸上,旋即,她那双眸子象蒙上了一层薄雾,清丽若仙的娇靥上,也浮现了一种异样神色,那异样神色,令人难以言喻。
  星移斗转,夜更深了。
  小红送来了开水。
  小青送上了参汤。
  南宫玉道:“这儿没你们的事儿,你们去睡吧。”
  小红看了看床上的俊后生,眨动了一双美目:“您让婢子去睡?”
  “怎么!”南宫玉笑问:“你们是怕他吃了我,还是怕我吃了他?”
  小青道:“可是姑娘您……”
  “我可以凑和着,别管我了,好在只是一晚上,也已经过了大半夜了,明天他就能下地活动了!”
  “可是……”
  “别可是了,快去睡吧,再不睡天就要亮了。”
  小红迟疑着道:“婢子两个在这儿陪您不好么。”
  “陪什么,干吗买一个饶两个的,快去吧,别说了。”
  小青、小红犹豫着没动。
  南宫玉目光一扫,不怒而威:“你们什么时候学会不听话了。”
  “婢子不敢。”小青、小红忙应声退了出去。
  南宫玉笑了,那是浮自香唇边的一丝轻微笑意,挪身坐在了书桌前,深深地看了床上俊后生一眼,转回头,伸手在桌上拿起了一本书。
  这位姑娘美,灯下看,更显国色天香,风华绝代,她不该是人,她玉骨冰肌,应该是神匠刀下一尊没有一丝瑕疵的玉女像。
  梆柝敲打了四更。
  床上的俊后生突然有了动静,先是斜飞入鬓的一双长眉微皱,继而他睁开了眼。
  入目这么一间淡雅的卧房,入目一副无限美好的身影,他一怔,仰身欲起。
  惊动了南宫玉,霍地转过身,她一怔,急道:“别动。”
  俊后生真没动,眼前人儿的绝代风华,使得他有着一瞬间的震动与错愕,旋即,他才定过了神:“姑娘……”
  南宫玉含笑站起,走近床前:“我复姓南宫,单名一个玉字,这儿是我的住处。”
  俊后生道:“南宫姑娘……”突—怔;“那么这间屋是……”
  “我的卧房。”
  俊后生神情一震:“这怎么好!”
  他仰身欲起,但是他起身一半又躺下去。
  “你的伤不重,可是中毒不轻,毒气还没有祛除尽净,所以无力行动。”
  “可是……”
  “你不象世俗中人,又何必拘此俗礼。”
  俊后生默然了,也没再动,倒不是他不拘俗礼,而是实在起不来。
  南宫玉道:“容我请教。”
  “不敢,花,花三郎。”
  “尊姓常见,可是跟大名连在一起,多少有点怪,不过我很放心,我没有救错人。”
  “没有救错人?姑娘的意思是……”
  “至少你是个正人君子。”
  花三郎目光一凝:“何以见得我是个正人君子。”
  “要不是正人君子,岂有急着要起来的道理?”
  “呃……”
  花三郎“呃”了一声,他能说什么,能说人家看对了,抑或是能说人家看错了?
  南宫玉搬过椅子来,坐在了床前,望了望花三郎,眨动了一下美目:“能告诉我么,你是怎么受伤的?”
  花三郎勉强笑了笑:“姑娘别见笑,一言不合,拔剑而起,结果却伤在人暗器之下,幸蒙姑娘搭救,要不然我这条命早没了。”
  “血气方刚,戒之在斗,何必动不动就拔剑而起。”
  “以前就是没想通,不过有了这次教训,下次说什么也不敢再逞强了。”
  南宫玉嫣然一笑道:“倒是从善如流啊。”
  “那倒不是,吃一次亏,学一次乖而已,要是差点把命丢了,还不知道悔改,岂不是不可救药了么?”
  南宫玉凝目道:“你能试着坐起来,靠在床头上么?”
  “我试试看!”
  花三郎试着慢慢坐了起来,然后靠在床头,累得直喘,额上也见了汗,他摇头苦笑;“这哪是生龙活虎的我。”
  “我直说一句你别介意,还能坐在这儿说话,你就该知足。”
  花三郎微一点头:“姑娘说得是。”
  “试试看,胳膊能不能抬。”
  花三郎两臂抬起试了试,左臂抬不怎么高,可是抬起来并不困难,他凝目道:“姑娘的好医术,好灵药。”
  南宫玉笑了笑,站起来把参汤端过来递了过去:“参汤,不烫了,正好喝。”
  花三郎微怔:“这……”
  “你不会老让我这么举着碗吧。”
  花三郎忙接过去,道:“这怎么好,让姑娘……”
  “我既然救了你,为什么不好人做到底,我无意逐客,可是我不能让你老占着我的床,你说是不!”
  花三郎深深一眼:“象姑娘这种姑娘,我是头一回碰上。”
  “趁热喝吧,你不会不知道,凉了功效也就差了。”
  花三郎没再多说一句,一口气把碗参汤喝了下去。
  南宫玉接过碗道;“我保你明天晚半晌又是生龙活虎的你。”
  “姑娘给的太多了。”
  “我没有意思让你还。”
  南宫玉拧身把碗放回了几上,走回来坐下,凝目道:“你不是京里人吧。”
  “不是,我从关外来。”
  “呃!挺远的,到京里来,就为跟人打架。”
  “姑娘,我已经知道了。”
  “你明知道我不是责怪你,我也无权责怪你。”
  “那么姑娘是……?”
  “你不是个点不透的人,何必明知故问!”
  花三郎窘迫地笑了笑:“看来我是碰上对手了,姑娘是问我到京里来干什么的?”
  “不错,能说则说,不能说我不便勉强。”
  “书有未曾为我读,事无不可对人言,有什么不能说的!我到京里来,是来找碗饭吃的。”
  “是来找碗饭吃的?”
  “江湖上混了不少日子了,一无所成,自己觉得没脸再待下去了,老在江湖上混,也混不出多大出息来,所以……”
  “所以就到京里来找碗饭吃。”
  “不错!”
  “那么,你打算找什么样的事呢?”
  “除了几手庄稼把式外,一无所长,能打算找什么样的差事,只能说什么样的差事要我。”
  “你太客气了。”
  “我句句实言。”
  南宫玉深深看了花三郎一眼,微微一笑道:“我不多跟你说什么了,你该睡一会儿了。”
  说完了话,她要往起站。
  花三郎道:“姑娘可否再坐一会儿。”
  南宫玉没再动,道:“怎么?”
  花三郎道:“我了无倦意,想跟姑娘再聊会儿!”
  南宫玉嫣然一笑道:“是不是怕吃亏?”
  花三郎道:“怕吃亏,姑娘这话……”
  南官玉道:“我盘查过你了,你要盘查盘查我?”
  花三郎笑道:“姑娘想的未免太多了,既是这样我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南宫玉道:“你知道不,我这个人有个怪脾气。”
  “呃!姑娘是指……”
  “你不是不想问了么,我却非让你问不可。”
  “姑娘,嘴长在我身上。”
  “那不要紧,我可以把你想知道的都告诉你。”
  “那我就不便,也无权阻拦了。”
  南官玉微微一笑道:“转来转去,我这个怪脾气正好落进了你的圈套里。好吧,只有说了,你听清楚了,我复姓南宫,单名一个玉字,是个风尘女子……”
  花三郎微一怔,但他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我带着一个老车把式,两个丫头住在这儿,交游广阔,相识遍京畿,够明白了吧,你满意了吧。”
  花三郎笑道:“够明白了,也相当满意。”
  “你可以安心睡会儿了吧。”
  “准保一觉睡到明天晌午。”
  他翻个身,面向里躺下了。
  南宫玉深深地看了他背影一眼,香唇边浮起一丝极其轻淡的异样笑意,转身出了屋,随手带上了门,花三郎仍面向里躺着,没动一动。
  南宫玉袅袅地下了小楼,楼下是一间较大的客厅,此刻灯亮着,老车把式、小青、小红都坐在客厅里。
  南宫玉一下楼,老车把式、小青、小红忙站了起来,南宫玉道:“就知道你们不会去睡。”
  老车把式道:“您是知道的,在这种情形下叫我跟这两个丫头怎么能放心,怎么样,醒过来没有?”
  南宫玉道:“醒了,醒了一会儿了。”
  老车把式忙道:“盘过他没有?”
  “盘是盘过了,只是恐怕没有一句是实话。”
  “他怎么说?”
  “跟人打架受了伤,可能连姓名都是假的。”
  “您怎么不当面点破他中了阴山‘百毒谷’的暗器……”
  “老爹,我何必非当面点破他,他有他的苦衷,他不知道咱们是些什么人,又怎么会说实话呢。”
  老车把式冷哼一声:“未免太幼稚了,他的伤是您治的,你还能不知道他受的是什么伤。”
  “你错了,老爹,他不但有一身高绝的武功,而且聪明,机警,反应极快,这么些年了,我还没碰见过象他这样的人物,他明知道瞒不了我,但是我能救他,足见我没有什么恶意,他大可以放心的待在这儿养他的伤。”
  老车把式不悦地道:“既是明知道您没什么恶意,为什么还不说实话?”
  “老爹,这不能怪他,要是咱们之中的任何一个跟他易地而处,咱们是不是也会象他这样呢。”
  老车把式哼了一声道:“我还是头一回看您这样对个外人,项刚连您的房门都不许跨,您却把您的床让给了他。您这样对他,连他个真名实姓也换不来,这叫什么聪明,分明是奸滑。”
  南宫玉淡然道:“老爹,项刚跟他的情形不同,你指望我从他那儿得到什么?我只是救一条命,别的又何必管那么多。”
  老车把式白眉轩动,欲言又止。最后叹口气道;“姑娘,您太仁厚了,这样是会吃亏的。”
  南宫玉道:“老爹,做人就该这样,我不认为会吃亏,就算会,到头来也绝不会有什么损失的。”
  老车把式道:“您大智,不是常人所能及,只是……唉!我不多说什么了,只希望他放明白点儿,别伤害了您,要不然我是绝不会轻饶了他的。”
  南宫玉娇靥上闪过一丝异样神色,道:“天快亮了,你们都去歇会儿吧,明天还有明天的事呢,我到外头站会儿去,别来扰我。”
  她转身往外行去。
  小青、小红要跟,老车把式招手拦住,向着小青、小红微微摇了摇头。
  南宫玉出小楼到了院子里。
  院子里花木扶疏,夜色极静极美。
  望着眼前的夜色,南宫玉那一双明眸,又蒙上了一层薄雾似的东西,很快地感染了夜色。夜色也添了一份迷蒙。
  花三郎当真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晌午,睁眼一看,满眼阳光,屋里静悄悄的,没一个人。
  他挺身坐了起来,居然体力充沛,一如往昔,伤处也不觉有一点疼痛了,心里一喜,他忙下了床。
  刚下床,房门推开,小青走了进来,见花三郎下了床,微一怔,旋即含笑说道:“恭喜您伤好了。”
  “谢谢!”花三郎忙道:“姑娘是……”
  “我叫小青,是姑娘身边的丫头。”
  “原来是青姑娘。”、
  “不敢当,花爷您叫我小青好了。”
  “小青姑娘,我的伤能好这么快,全是南宫姑娘所赐,我要谢谢南宫姑娘。”
  “我们姑娘出去了,留下我侍候花爷。”
  “怎敢当姑娘这侍候二字,打扰府上,给姑娘添麻烦,我已经很不安了。”
  “您别这么说,谁叫您是个受了伤的人!您饿不饿,要不要吃点儿什么?”
  “谢谢,我不饿。”
  “您可别客气,要是想吃什么,您尽管吩咐,我做不好可是准能管饱,要是饿着了您,姑娘回来我可定会挨骂的!”
  “等我饿了再麻烦姑娘吧,姑娘放心,南宫姑娘面前,我会说话的。”
  “您要这么说,我就不敢勉强了,那就等您饿了再说吧!别的您需要什么不,您尽管吩咐,可别客气。”
  “谢谢姑娘,姑娘太周到了,我不需要什么,只是……小青姑娘,我能下楼走走么?”
  “瞧您问的,当然能啊,您是我们这儿的客人,又不是犯人,还能不准您走动,只是,您可别出大门。”
  “别出大门?姑娘的意思是……”
  “昨儿晚上禁城里闹乱子,出了事儿,有人行刺九千岁刘公公,如今满城搜捕刺客正紧,您要是到了街上,让人把您当成刺客抓了去,那可就糟了。”
  花三郎道:“姑娘多虑了,京城里这么多人,怎么会单有人拿我当刺客。”
  “这您就不知道了,凡是碰上这种事儿,官家是宁可错拿一百,也不放过一个,遭冤枉的可多了,您在这一带是个生人,谁也没见过您,难保不遭官家冤枉。”
  花三郎一摇头道:“官家这些人也够糊涂,既然是行刺未成,谁会想不到官家会遍搜九城,只怕那刺客早就远走高飞了,还会留在京里等他们拿。”
  “那可不一定啊,花爷。”小青瞟了他—眼,道:“高明—点儿的都知道,越是危险的地方越安全,再说,也许那名刺客受了伤,走不了了也说不定。”
  花三郎看了小青一眼:“官家搜捕刺客,只怕是派错了人了。”
  小青微愕道:“何以见得?”
  花三郎道;“要是他们能礼聘姑娘出面,恐怕那个刺客十九是跑不掉了。”
  小青一怔,红着娇靥笑道:“敢情花爷是开我的玩笑啊,那可难说啊,真要是官家来求我帮忙,八九不离十我是会指点他们抓着那个刺客的。”
  花三郎笑道:“那姑娘的功劳可就大了,荣华富贵是一辈子也享用不尽了,说不定那位刘公公还会把姑娘请去拜为女军师呢。”
  小青眉梢儿微扬,还待再说。
  花三郎已含笑又道:“好了,不开玩笑了,我下楼走走去,姑娘请忙吧。”
  他迈步行了出去。
  望着花三郎那颀长而洒脱的背影,小青香唇边浮现起一丝似笑非笑的笑意,只是这丝笑意带着些冷意。
  而当花三郎背着小青的时候,他的唇边也浮现起一丝笑意,可惜的是,小青根本看不见。
  浮自花三郎唇边的这丝笑意,一直持续到花三郎背着手下了小楼,刚出小楼,他唇边的那丝笑意就凝住了,无他,他为眼前庭院里淡雅宜人的景色怔住了。
  看花三郎的飘逸俊拔,他当然不俗。
  眼前庭院中景色的淡雅,也几乎不带人间一丝烟火气,直能让人忘却一切忧愁烦恼、直能让人俗念全消,他焉有不被吸引、焉有不为之发怔的道理?
  这情形就跟英雄见了英雄,马上就惺惺相惜的道理一样。
  半晌,花三郎定过了神,轻轻叹了一声道:“这儿的夜景应该更美,可惜我错过了。”
  他没有说错,他的确是个识货的雅士,这儿的夜景,的确比白天的景色更美、更动人。
  昨夜他是错过了,但是今夜呢?
  听他的口气,他似乎是打算今天要离开了。是么?
  花三郎缓慢的迈了步,由楼前的青石小径,到一弯碧流上的朱栏小桥,由姹紫嫣红的花丛,到一色碧绿的树丛,最后停在了那座八角小亭里。
  他刚坐定,大门方向传来了敲门声。
  他这里微一怔,那里小青已象一只花蝴蝶似的从小楼里奔出,跑去开门去了。
  花三郎以为是南宫玉回来了,他站了起来,往前迎返,停在青石小径上。
  他听见了开门声,也听见了小青的话声;“哟!是您哪!”
  接着响起的,是一个豪壮的男子话声:“那你以为是谁?”
  “婢于还当是姑娘回来了呢。”
  “怎么!你们姑娘不在家。”
  “可不,—大早就让九郡主派人请去了。”
  “咱们这位九郡主可真缠人D阿。”
  “您可别这么说,九郡主垂爱,该是我们姑娘的荣宠。”
  。“行,会说话,真是有其主必有其婢啊。”
  “啊,项爷,您等等。”
  “怎么了?”
  “您怎么忘了,我们姑娘不在家。”
  “我没那么大忘性,我进去等她。”
  “哎,哎,项爷。”
  “又怎么了,小青!”
  “您可别生气,我们姑娘交代过,她不在家的时候,不许招待客人。”
  “我知道,那是指别人,不是指我。”
  一阵雄健步履声传了过来。
  花三郎静听至此,已经明了了个大概,他想避,但是他却站着没动。
  雄健步履声一直传了进来,只听小青在后头直叫:“项爷!项爷……”
  突然,人进来了,好魁伟的身躯。
  三十多近四十的汉子,浓眉,大眼,威仪逼人,魁伟健壮的身躯,真让人有顶天立地之感。
  他穿了一件黑色长袍,袖口卷着,露出两段筋肉堆起的小臂,透着一身的劲,还有些潇洒意味。
  他一眼瞥见了站在青石小径上的花三郎,一怔停住了,小青出现在他身后,一脸无可奈何神色。
  陡地,壮汉一双巨目之中射出两道逼人寒芒,比电还亮:“呃,怪不得不让我进来,原来她这儿有了位客人了。”
  小青脸色一变:“项爷,您……”
  壮汉冷然道:“一个活生生的大人站在这儿,我说错了么!”
  小青眉梢儿一扬道:“您别跟我们做下人的这样,有什么话等我们姑娘回来跟他说。”
  “怕我不跟她说。”壮汉脸色一寒,凝望花三郎:“你是干什么的。”
  花三郎淡然道:“你又是干什么的。”
  壮汉脸色陡一变,一双巨目中寒芒陡然间变得凌厉数倍:“我是南宫姑娘的朋友。”
  “彼此,彼此,我也是南宫姑娘的朋友。”
  “我怎么不知道她有你这样一个朋友。”
  “一样,我也不知道她有你这么一个朋友。”
  “大胆!”壮汉终于忍不住了,一声暴喝,踏步上前,当胸就是一拳。
  壮汉拳大力猛,可不是普通的把式。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这壮汉是位内外双修的一流好手。
  壮汉出手快,快得连小青都来不及叫。
  花三郎双眉一剔:“南宫姑娘怎么会有你这种朋友。”
  他脚下没动,容得壮汉铁锤般巨拳近身,突出一指向着拳头敲了过去。
  一根白皙修长的手指,能抵铁锤般巨拳?
  可是壮汉是识货的行家,脸色一变,沉腕收拳,疾快变招,钢钩般五指反搭花三郎腕脉。
  花三郎也变了招,变敲为点,那白皙修长的一指伸出,点向壮汉掌心。
  壮汉因惊而怒,沉哼一声,巨目寒芒电闪,再变招,眨眼工夫之间,一连攻出三掌。
  花三郎身躯纹风不动,一只右掌上下翻飞,疾快地化解了壮汉三掌,然后右掌突然前探,一只右臂暴长了数寸,砰然一声,正拍在壮汉左胸之上,壮汉身躯一晃,往后退了两步,他脸色大变,巨目寒芒暴射,威态吓人。
  花三郎则收手凝立,一动未动。
  倏地,壮汉威态收敛,道:“是比我高明,我还有什么好争的。”
  转身大步而去。
  小青急叫:“项爷!项爷!”
  壮汉充耳不闻,连头都没回,转眼间走得不见了。
  小青转过头来跺了脚:“花爷!你,你怎么能跟他动手?”
  花三郎道:“小青姑娘,你是看见了,我这是自卫,我如果不动手,难不成叫我站在这儿挨打!”
  “我不是叫你站着挨打,我是……哎呀,你知道他是谁,是干什么的?”
  “我不知道他是谁,是干什么的,只知道他是个蛮不讲理,见面就动手的人。”
  “告诉你,他是内行厂的总教头,九千岁刘公公面前的大红人。”
  花三郎呆了一呆,道:“呃,原来他是……”
  小青道:“你现在知道了吧,他也是我们姑娘的好朋友,这下可好,我们姑娘救了你,你却把她好朋友得罪了,这可怎么办,我们姑娘回来,你叫我怎么说。”
  花三郎沉默了一下,道:“小青姑娘,我事先并不知道,如今我除了歉疚,别的也没有什么办法了。”
  转身行向小楼。
  小青张口欲叫,倏又停住,旋即一跺脚,扭头走开了。
  小青生了花三郎的气,自花三郎回小楼以后,她没再上小楼去,可是花三郎的吃喝她不能不管,到了该吃饭的时候,她把一张娇靥拉得长长的,端着吃喝上了小楼。
  小楼上静悄悄的,想必花三郎一个人躲在屋里悔改呢。
  小青是这么想,可是等她推开房门以后,她才知道不是这么回事,卧房里没人影儿,书桌上却放着一封信。
  小青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呆了一呆,急忙走了过去,放下手里端的吃喝,拿起信一看,只见信封上写着:“南宫姑娘亲启”六个字。
  小青又急又气,把信往桌上一扔:“走就走,走了少给我们姑娘惹麻烦。”
  话刚说完,一阵不徐不疾的轮声跟蹄声传了过来。
  这阵轮声蹄声小青太熟悉了,一听就知道是姑娘回来了,她抓起桌上那封信,一阵风般下了小楼。
  小青一阵风似的下了小楼,一阵风似的赶去开了门,马车驰进了院子里,还没等车停住,还没等车篷掀开,她就急急说道:“姑娘,那个姓花的走了。”
  车篷猛掀开,探出了南宫玉带着惊容的娇靥:“怎么说,花三郎走了!”
  “他给您留了一封信。”
  小青把信递了过去。
  南宫玉接过信跳下了车,老车把式跟小红也跳下车过来了。
  老车把式道:“姑娘,是……”
  南宫玉拆开信封,抽出信笺,信笺是她的薛涛小笺,薛涛笺上写着龙飞风舞的二十个字:“开罪贵友,至感歉疚,无颜多留,活命恩情,容后图报。”
  老车把式跟小红都看见了,老车把式诧声道:“开罪贵友!这,这是什么意思!”
  南宫玉凝望小青:“小青,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小青有点不安地道:“他下楼来走动,可巧让项刚来碰上了,项刚很不高兴,跟他在言语上发生了冲突,两个人就动了手……”
  小红惊声道:“项刚伤了他了?”
  老车把式道:“项刚下手可重得很哪。”
  “不!”小青道:“没出几招,项刚就败在他手下。”
  老车把式、小红一怔,南宫玉也为之一愣。
  老车把式叫道:“项刚没出几招就败在他手下?这,这……项刚是内行厂的总教头,当世之中有数的几个好手之一啊,怎么会……”
  南宫玉一双美目闪漾着异采,道:“怎么不会,项刚就不能碰上比他高手的人物,老爹,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山还有一山高啊。”
  老车把式瞪着眼,叫道:“走眼了,走眼了,没想到这个姓花的年轻后生,竟……”
  南宫玉道:“老爹,他文武两途的造诣都不低啊。”
  “呃!您怎么知道他的文才……”
  南宫玉把那张薛涛笺递了过去,道:“你看看这笔狂草,时下有几个能写出这种字的。”
  老车把式接过细看,一点头,由衷地道:“的确一笔少见的好狂草,这后生究竟是个什么来路,居然文武双绝……”
  南宫玉脸色陡地一寒:“项刚他凭什么生气,南宫玉是他什么人,从今天起,不许他再进我的门!”
  老车把式忙道:“姑娘,您不能这样做,项刚绝不能舍,他是咱们的一条大路。”
  南宫玉冰冷道:“就因为这,我假的辞色也多了点儿,他可不得了,我不信除了他我走不出别的路来。”
  小青嗫嚅说道:“姑娘,也是我不好,我埋怨了花爷两句。”
  南宫玉目光一凝,道:“呃!你是怎么埋怨他的?”
  小青低下了头,道:“我说您救了他,他却得罪了您的朋友。”
  南宫玉脸色一变,一双美目之中倏现威棱:“小青,这是我教你说的么。”
  小青娇躯一矮,跪了下去:“婢子该死。”
  小红也矮娇躯跪了下去,道:“姑娘,您饶了小青吧。”
  老车把式轻咳一声道:“姑娘,小青丫头也是一番好意啊。”
  南宫玉威态倏敛,神色一暗道:“如今怨谁也无用,都起来吧。”
  小青、小红站了起来,小青含着泪道:“姑娘,婢子愿意去找他。”
  “不必了,纵然找到他又怎么样,他终归是要走的。”
  小青方待再说,只听一个低沉话声传了过来:“南宫姑娘。”
  老车把式、小红、小青一怔外望。
  那位壮汉项刚,不知何时已站在不远处。
  南宫玉却象没听见似的:“我要歇息去了,老爹卸车吧,小青、小红随我上楼去。”
  她扭头要走。
  项刚急忙赶了过来,伸手一拦:“你这是何必?”
  南宫玉冷冷道:“项爷,我上楼歇息去,也犯大明朝的王法么。”
  “我知道,你生我的气……”
  “项爷这是加罪于我这个民女了,项爷你是内行厂的总教头,我有几个脑袋敢生你项爷的气呢。”
  “别这样,南宫,我知道我错了,所以才折回来给你道歉,是我心胸狭窄,不能容人,也无权干涉你交朋友,那位在什么地方,请他出来,我也给他道个歉。”
  南宫玉淡然道:“你来迟了,他已经走了。老爹,把信给项爷看看,”
  老车把式把信笺递向项刚。
  项刚接过信件来,看了看,抬眼望南宫玉,轩起了一双浓眉:“南宫,为了表示我对你的歉意,我负责把人给你找回来。”话落,扭头就走。
  南宫玉霍地转过了身,但是她并没有叫住项刚,只是望着项刚大步行去。
  老车把式上前一步,道:“姑娘……”
  南宫玉道:“老爹,事已至今,什么都不要再说了。”
  她转身行向小楼。
  小青、小红默默跟了过去。
  望着南宫玉美好的背影,老车把式脸上的神色渐渐凝重……
  大部分的城镇,华灯初上的时候,是最热闹的。
  京城自不例外,而且繁华的京城,华灯初上时候的热闹,更是其它城镇所难望项背的,而天桥华灯初上后的热闹,又是京城其他地方所望尘莫及的。
  开封的“大相国寺”,金陵的“夫子庙”,长安的“开元寺”,都是卧虎藏龙,诸技百艺杂陈的热闹地区,但都不如京城“天桥”的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这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候,天桥这块地方,丝竹盈耳,锣鼓喧天,叫卖声、吆喝声,几乎震动了整座京城。
  这个角儿上,是个说书的棚子,两盏大灯挂在棚外,棚子里都坐满了,上三流、中三流、下三流,形形色色,什么样的人都有。
  提起台上这位说书的主儿,可是大大的有名,姓名三个字,韩乐天,外号“大书韩”。
  提起“大书”韩,京城里上自白发老头儿,没牙的老太婆,下至会说话,能走路的孩子,没人不知道的。
  要是有人间,京城里都有那些官儿,扳着指头能数上来的不多,可是提起“大书”韩来谁要说不知道,那准是他娘的傻子。
  “大书”韩说的书,能文能武,不说文的,单说武的,一部“三国”原是书,到他嘴里,人物全活了,一部“说岳全传”,他就是岳飞再世,激昂慷慨的地方,能让你热血沸腾,一旦到了风波亭,看吧,大男人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恨不得抓住那奸相秦桧活吃了他。
  人家能成名就在这儿,可绝不是侥幸,人家有人家的绝活儿,凭的全是真功夫,这玩艺儿一点都假不了。
  人家座无虚席,能站的地方都站满了,道理也就在这儿。
  站满了是不是?看吧,还有人往里挤呢。
  往里挤的人不少,可是这些人里让人看着顺眼的,只有一个,也就是因为他让人看着顺眼,所以本来不愿意让的,也往旁边闪了闪。
  这个人是个年轻人,二十来岁年纪,人长得俊逸,穿一件雪白儒衫,更显得临风玉树似的。
  这样个人,谁看着不顺眼?
  这样个人,谁不乐意让让路。
  你看,正在说得激昂慷慨的“大书”韩,一眼见了这位刚挤进来的客人,两眼都为之一亮,话锋也为之突然一顿。好在也只是一顿,接着他又激昂慷慨地说了起来。
  俊逸年轻人能看见“大书”韩了,他满意了,站在那儿不动了,可是他来得不是时候,台上的“大书”韩说没两句,“叭”地醒木一拍,正要紧的节骨眼儿上停住了,这是一段儿,暂停片刻,欲知后事,先掏腰包赏上几文。
  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端着木盘走下了台,进了人丛。
  小姑娘梳条大辫子,大眼睛,红嘴唇儿,脸蛋儿白里透红,俊极了,可爱极了,满脸堆笑,叔叔大爷的一阵叫,谁会舍不得掏腰包?一转眼工夫,木盘里堆满了。
  小姑娘到了俊逸年轻人面前,眨动了一下大眼睛,道:“这位叔叔,您也赏几个吧!”
  俊逸年轻人笑了,露出好白的一口牙:“那是当然!”
  他探怀摸出了一物,想必是一块碎银,往木盘上钱堆里一塞,道:“我没多带,只有意思意思了。”
  小姑娘大眼睛又一眨动:“您好说,已经多赏了。”
  她端着木盘子走开了,等着小姑娘挨个儿地讨得了众客人的赏,回到了台上,“大书”韩醒木一拍,又说将起来,也许是因众客人慷慨解囊,今儿个这后段儿,“大书”韩说得特别卖力,听得众客人是如醉如痴,台上“大书”韩后段儿说完了,众客人还不知道,都在两眼发直,半张着嘴发怔呢,幸亏“大书”韩站在台上拱着手连说:“谢谢诸位捧场,谢谢诸位捧场,今儿个到这儿收场了,明儿个请早,明儿个请早。”
  这,大伙儿才魂儿归窍,定过了神,依依不舍地纷纷离座出了棚子。
  看吧,这大伙儿回去之后,准保回味无穷,茶余饭后有得说了,一宿做梦恐怕净是“大书”韩,明儿个要是不来听,准会坐立不安,茶饭无味,浑身骨头节儿都不舒服。
  大伙儿都走了,只俊逸年轻人没走,他不但没走,反而背着手踱向说书台。
  只见“大书”韩带着小姑娘急急迎了下来。
  俊逸年轻人一扬手,手里捏张小纸条儿:“蒙韩爷宠召,不敢不留下来听候吩咐。”
  “大书”韩一躬身,急道:“三少爷,您是折韩奎,您什么时候到京里来的?”
  “来了几天了,今儿个才得空来看看韩大哥,‘大书’韩果然名不虚传。”
  韩奎窘笑道:“您这是臊我,玲珑,快见见华三少爷。”
  小姑娘一脸的惊喜,上前见礼道:“玲珑见过三少爷。”
  “韩大哥,这是……”
  “我的闺女,玲珑,我这个做爹的不争气,拖累得女儿也跟着抛头露面的。”
  “韩大哥说这话不就太见外了么!”化名花三郎的华三少爷转望小姑娘玲珑:“玲珑,别什么三少爷不三少爷,听来刺耳,倒不如象刚才似的叫我一声叔叔听来亲切。”
  韩奎忙道:“三少爷,这怎么行……”
  “韩大哥,你知道华家人的脾气,行不行,不行我马上扭头就走。”
  韩奎面有难色,道:“这……”
  花三郎转身要走。
  韩奎忙道:“三少爷,行,行,行,我们父女恭敬不如从命了!”
  花三郎回过了身,含笑道:“这还差不多,玲珑,叫叔叔。”
  玲珑眨动了一下大眼睛:“看您大不了我几岁……”
  韩奎沉声喝道:“丫头,放肆,找打是不是。”
  玲珑小嘴儿一噘,沉下了脸。
  花三郎笑道:“韩大哥这是干什么,人贵率真,这就是率真,小小年纪,干吗非逼着学世故不可。”
  转望玲珑,道:“玲珑,我也不愿意让你叫叔叔,我就最讨厌这些了。可是这是辈份,这是礼,咱们生在这个世上,就得随这个俗,没法子,你只有叫一声了。”
  玲珑笑了,象花朵绽放似的,好美:“是,叔叔,我听您的,您后头坐吧,我给您沏壶好茶去。”
  她一拧身,甩着大辫子奔进了后头。
  韩奎面带羞愧地道:“这孩子她娘死得早,有时候看她命苦,不忍呵责,没想到都让我惯坏了,三少爷,您可千万别见怪。”
  “见怪?”花三郎道:“说句话不知道韩大哥你信不信,我一见玲珑就觉得挺投缘的,只是这样就说惯坏了,那华家子弟个个不都被惯得上了天了。”
  韩奎忙道:“三少爷,您可千万别这么说,华家的家规严而不厉,威而不猛,我那敢跟老爷子比,这个丫头又怎么能跟您几位比。”
  花三郎笑道:“好了,韩大哥,净站这儿说这些,工夫花得不值当,也太俗了,别让玲珑沏的好茶凉了,后头去吧。”
  他拉着韩奎进了后头。
  后头是一个小棚子,跟前头棚子连着,中间只隔那么一层厚厚布幔而已,虽说是棚子,可是四边儿都有挡头,跟座帐篷没什么两样。
  后头这个小棚子里,摆设很简陋,只有一张桌子,几把椅子,桌上放的有一套茶具,一个茶叶罐儿,靠“墙”边儿有个小炉子,旁边堆着木炭,显然那只是烧开水用的,父女俩吃饭不在这儿,当然住也不在这儿。
  炉子的水响了,可是还没有开,玲珑一边扇火,一边含笑道:“叔叔您先坐会儿,水就要开了。”
  “不急,不急。”说着,花三郎跟韩奎落了座,刚落座,韩奎马上欠个身道:“还没问老爷子安好。”
  “谢谢,老人家安好,当年韩大哥离开的时候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
  韩奎叹道:“老爷子怕不成了陆地神仙了。”
  花三郎笑道:“哪有陆地神仙那一说,所谓陆地神仙也只不过是养生有道,身子骨比别人硬朗,比别人长寿而已。”韩奎庄容道:“韩奎恭祝老爷子松柏长青,寿比日月。”
  “谢谢韩大哥,诸位太崇爱他老人家了。”
  “那是因为老爷子给与我们的太多了。”。
  “当年韩大哥离开以后,就一直待在京里。”
  “是的,京城天子脚下,又是个卧虎藏龙的地儿,韩奎遵老爷子告诫,不敢炫露,只有靠当年看过的书,跟一点小聪明,凭这张嘴糊口了。”
  “韩大哥客气,‘大书’韩名动远近,北六省简直妇孺皆知,教多少人辨忠奸,明善恶,无殊一部‘活春秋’,韩大哥也应该感到安慰了。”
  姑娘玲珑一边扇火,一边不住地拿眼瞅花三郎,扇子有时候没对着炉门都不知道。
  只听韩奎道:“京城这么些年,有些事实在让人太看不顾眼,别的没法子,只有借古讽今,聊作发泄了。”
  怪不得他能说得这么好,这么生动,原来他是有感而发,把自己溶进了“书”里。
  花三郎道:“所以老人家很感欣慰。”
  “呃!”韩奎两眼一亮:“老爷子很感欣慰,那就好,那就好,韩奎总算没辜负老爷子多少年的苦心教诲。”
  “何止没辜负而已,韩大哥比华家的任何一个都出色。”
  “这您就是太夸奖了,对了,三少爷,你这趟到京里来,是……”
  “韩大哥不是外人,我用不着隐瞒,这两天内行厂的鹰犬到处查得很紧,韩大哥知道这回事吧。”
  “何止知道,三个厂的便衣鹰犬查天桥一个地儿都查了多少趟了,我正纳闷呢,三少爷,是怎么回事儿?”
  “那些鹰犬没说原因。”
  “没有,只说是例行的巡查,骗得了谁,谁都明白,一定出了大事。”
  “事是不能算小,有人想刺杀刘瑾。”
  韩奎“哦”的一声惊呼。
  “噗”地一声,水开了,水溅了出来,浇在炭上,“噗”,“噗”直响,直冒气。
  玲珑这才忙定神住扇,烫壶,沏茶,着实忙了一阵,她茶一沏好,忙不迭地就问:“叔叔,是哪位高人侠肝义胆行这个好,做了这桩惊天地,泣鬼神的壮举?”
  花三郎笑道:“玲珑,你这么一捧,我倒不好意思说了!”
  玲珑真是心窍玲珑,两眼猛一睁:“是您!”韩奎急叱道:“轻点儿。”
  玲珑一伸舌头,脸色也为之一变。
  花三郎道:“不要紧,我不怕,谁有本事就让谁来拿我!”
  “算了吧。”玲珑道:“凭他们,也配。”
  “三少爷,成了么。”韩奎忙问。
  花三郎摇头:“内行厂的防卫真够严密,刘瑾身边也的确有几个能人,要不是‘阴山’‘百毒谷’的暗器挡了我一挡,也许现在一切都改观了,‘阴山’‘百毒谷’的暗器不但救了刘瑾,而且还伤了我的左臂,差点要了我的命。”
  玲珑一惊忙道:“叔叔,您的伤现在……”
  “三少爷!”韩奎跟着问:“现在还要紧么。”
  “要是要紧,我也不能来看韩大哥了。”:
  花三郎他把被南宫玉所救,以及跟项刚发生冲突的事,毫无保留的说了一遍。
  刚一听完,玲珑抢着就说:“那位南宫玉可是京里红透了半边天的人物,她是相交皆朱紫,往来无白丁,她不但是色艺双绝,胸蕴渊博好学问,而且是跟高于顶,凡夫俗子她看都懒得看一眼,没想到却对您这么好,当然了,您不是凡夫俗子。”
  韩奎道:“大人这儿说正经的,你胡说些什么。”
  “爹,我说的可是实话啊。”
  “好了,好了,你少插嘴。”韩奎话锋微顿,又道:“这位南宫姑娘的确是位少见的风尘奇女,也极具才名,结交的都是皇亲国戚,高官显贵,不管谁,见着她就跟捧凤凰似的,可是她除了对项刚稍假辞色以外,对谁都是君子之交,谁也别想轻易碰她一下。”
  “呃!为什么她独对项刚稍假辞色呢?”
  “那……或许因为‘霸王’项刚是个真英雄。”
  “‘霸王’项刚?”
  “‘楚霸王’姓项,项刚也姓项,项刚身躯魁伟,浓眉大眼,极具威仪,也颇有力拔山兮气盖世之概,所以好事的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霸王’,官家的人都叫他项霸王而不名。”
  “他在刘瑾的‘内行厂’干总教头,整天教那些爪牙怎么杀人,怎么要人的命,这算是真英雄?”
  “三少爷,这您就不知道了,项刚本人是不愿意干这个招人诟骂、痛恨的总教头的,可是他不得不干,他这是报恩。”
  “报恩,报谁的恩?”
  “刘瑾啊,项刚的先人受过刘瑾的恩,据说恩比重生再造,项刚为报恩,不得不干这个总教头,其实,刘瑾这个阉贼对谁都猜疑,对谁都狠,独对项刚是备极宠信,项刚名是内行厂的总教头,其实就等于是刘瑾的副手,东、西两厂,连同禁卫军,全在项刚统率之列。”
  “这么说,这位项霸王的权势不小啊!”
  “那是当然,您想嘛,刘瑾自封九千岁,是皇太后的干儿子,跟圣上背地里兄弟相称,刘瑾都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他的副手,还能不权势大过天?”
  花三郎点头道:“原来这位项霸王是这么一位人物,看起来,他定然有他的过人之处了。”
  “这倒是实情。”韩奎点头道:“项刚一身武功幼得奇人真传,加上他禀赋过人,使得他不但内外双修,而且是马上马下万人难敌,真要比起来,比当年的楚霸王恐怕是有过之无不及。”
  “这么说这位项霸王应是位难得的将才,让他困于京城一隅,统率这些鹰犬,岂不是委屈了他!”
  “那可真是,只是这全在刘瑾啊,刘瑾倚他为左右手,靠他加重自己的权势,卫护自己的安全,怎么放他驰聘疆场呢。”
  “刘瑾因私废公,居心叵测,把个难得的将才紧抓在身边充实他私人的权势,单这一样,刘瑾他就该死。”
  “何止这一样,以刘瑾的作为,随便挑上一样,就足以砍脑袋了。”
  “这么个权奸,他还能不死么!”
  “三少爷,项刚放眼当今,鲜有敌手,再加上那些个爪牙,除了您,别人恐怕谁也动不了他的。”
  “便是我,也差点把命丢在内行厂啊,韩大哥,我想改用别的法子,逐步接近刘瑾,然后求一击奏功,您看能不能帮上这个忙。”
  韩奎道:“您这是折我,说什么帮忙,韩奎虽然离开了华家,可是到现在仍然无时无地不以华家人自居,您吩咐一声,韩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只是这件事……”
  “韩大哥搭不上这条线。”
  “的确,三少爷,我自到京里来以后,一直说书为生,靠这张嘴过活,有几个朋友也都是天桥卖艺的江湖朋友,您说的这条线,我是的确搭不上。”
  玲珑突然道:“爹,前些日子顺郡王府的堂会,您不去说过书,认识他们个二管事么!”
  “那怎么行。”韩奎道:“线不对,顺郡王是刘瑾的对头,三少爷是要搭刘瑾的线。”
  玲珑道:“那也容易,那位南宫姑娘不是对叔叔挺好的么,她交游广阔,走她的路……”
  “对,三少爷。”韩奎道:“这倒是条可行的路,她跟项刚交往颇厚,让她给你找项刚……”
  花三郎摇头道:“这或许是条路,但这条路难以行通,我跟那位南宫姑娘交浅,怎好言深,加上我跟项刚当面起过冲突……”
  忽然压低了话声:“有人进棚子来了。”
  韩奎向玲珑施个眼色,玲珑拧身往外去了。
  随听玲珑在前棚说道:“两位是……”
  只听一个粗粗话声问道:“小妞儿,‘大书’韩呢?”
  “我爹在后头,有客人,两位有什么事么?”
  另一个尖尖话声道,“当然有事儿了,没事儿会来找他!”
  步履声传了过来。
  玲珑叫道:“两位,请等等……”
  韩奎站了起来。
  棚篷一掀,两个人走了进来,玲珑紧跟在后头。
  进来的两个都是中年汉子,一个粗粗壮壮,一个细皮嫩肉,两个人都穿裤褂儿,袖口卷着,领口扣子开着,一个显得粗里粗气,一个显得流里流气。
  两个人进棚微一怔,粗壮汉子道:“哟!真有朋友。”
  韩奎一拱手道:“两位是……”
  细皮嫩肉汉子道:“怎么,连我们哥儿俩都不认识。”
  韩奎道:“恕韩某眼拙……”
  粗壮汉子道:“你可真是眼拙,天桥这块地儿试打听,谁不认识我们哥儿俩,我们哥儿俩是肖大爷帐房手下的讨债二先锋,一向我们哥儿俩到外地办事去了,由别人代为收租,如今我们哥儿俩回来了,从今儿个起,天桥一带的场租由我们哥儿俩收,你明白了么。”
  韩奎“呃”地一声,又一拱手道;“原来是肖大爷跟前的爷们儿,韩某失敬。”
  “好说,好说!”细皮嫩肉汉子道:“用不着客气了,把场租拿来吧,我们哥儿俩好走路,天桥还有那么多场,我们哥儿还得跑呢。”
  韩奎微一怔道:“两位,这个月的场租,已经收过了。”
  粗壮汉子道:“我们知道,那是上半个月的,现在就告诉你一声,从这个月起,场租改每半个月收一回,半个月的场租抵以前一个月的,也就是说场租涨了一倍,明白了么?”
  玲珑叫道:“什么,场租涨了一倍,还半个月收一回,你们这不是吃人么……”
  韩奎沉声叱道:“住口,小孩子家插什么嘴,站一边儿去,”
  随即转望两人强笑道:“小孩子不懂事,两位千万别见怪。”
  粗壮汉子道:“不小了,再过两年都能嫁人了。”
  “哎呀,好了,好了。”细皮嫩肉汉子摆手道;“干吗跟个小妞儿一般见识,吃这碗饭难免受气,我说‘大书’韩,你也别说什么了,快把场租交出来,打发我们哥儿俩走路吧。”
  韩奎赔笑道:“两位,不知道能不能容我说句话。”
  粗壮汉子不耐烦地道:“你还要说什么?”
  “两位既是天桥的熟人,想必您两位一定知道,天桥这些苦哈哈,靠这点儿玩艺儿过活不容易,一个月下来的所得,也勉强只能糊口……”
  粗壮汉子道:“您跟我们说这个干什么,跟我们哭穷挡不了事儿,天桥这么大个地儿,又不只你一个‘大书’韩。”
  “是的,是的,这个我知道,只是我的意思也只是想请两位口角春风,在肖大爷面前代为先容,把场租稍微减少一点儿……”
  细皮嫩肉汉子一点头,道:“成,场租不要都成,只是,姓韩的,生意你别做了,收拾收拾离开天桥吧。”
  玲珑忍不住,气得脸都白了,跳脚叫道;“怎么说?搬出天桥去,你们凭什么……”
  “玲珑!”韩奎喝止。
  “爹,我要说,咱们凭什么忍,凭什么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桥又不是谁家私产,凭什么不准人在这儿讨生活。当初收点场租也就算了,如今得寸进尺,欺负到人头上来了……”
  韩奎方要再喝止。
  粗壮汉子已然怒笑道;“好个丫头,爷们还没受过这个呢,今儿个要不教训你,往后我们还怎么在天桥混。”
  他探手就要抓玲珑。
  韩奎要拦。
  花三郎已然站了起来,横身挡住了玲珑,抬手一挡,正封住了粗壮汉子的五指:“朋友,跟个小姑娘家,不好来这一套。”
  粗壮汉子脸色一变:“怪不得姓韩的这么大胆,原来后头有撑腰的啊,好,姓韩的,咱们没完了,就是你交出场租来也摆不平这档子事了。”
  猛一拳捣向花三郎,拳势居然颇见劲道。
  “谁说的?就是不交场租,我也要把这档子事摆平。”
  花三郎话落,伸手扣住了粗壮汉子腕脉,粗壮汉子一惊猛挣,没挣脱,花三郎五指用了力。
  粗壮汉子苦了,闷哼一声,身躯顿时矮下半截。
  细皮嫩肉汉子阴着脸,抬腿自靴筒里拔出一把明晃晃的攮子,闪身扑向花三郎。
  韩奎要动。
  花三郎道;“韩大哥,你别管。”
  飞起一腿踢了出去,正中细皮嫩肉汉子右胸,攮子扔了,人也一个跟头翻出了后棚。
  花三郎又拉着粗壮汉子赶到了前棚,细皮嫩肉汉子刚爬起来,一见花三郎出来,吓得往后便退。
  花三郎倏然笑道:“别怕,打你们脏我的手,这个棚子的场租,从今儿个起分文不付,你们要是不服气,就滚回去换个象样一点儿的来。”
  抖手一扔,粗壮汉子人离了地直飞出去,从前排一直飞到了后排,砰然一声屁股着地摔了下来。
  这下还轻得了,体大身沉,从高处摔下这么一下。
  细皮嫩肉汉子跑过去扶,扶是扶起来了,可是粗壮汉子摔得一时走不上道了,两条腿就象没力似的,脸上还龇牙咧嘴,一副苦相,两个人没敢多说一句,他扶着他,一瘸一瘸的狼狈走了。
  玲珑拍着手大叫痛快。
  韩奎却皱了眉:“三少爷,姓肖的可是天桥这一带的一霸,啊。”
  花三郎笑道;“韩大哥,华家人从来不惹人,可也从不怕事,你当年的豪气哪儿去了。”
  韩奎窘笑道:“三少爷,倒不是我胆小了,只是既然在这里扎了根儿,能忍就只有忍着点儿了。”
  “话是不错,只是韩大哥,场租一个月收两回,陡然间涨了一倍,你要是能忍,他们一来你不就把钱如数给他们了么!”
  韩奎苦笑一声,默然未语。
  花三郎道:“韩大哥,水来土掩,兵来将挡,我一时半会儿不会走,倒要看看这件事会开什么花,结什么果。”
  他转望玲珑:“玲珑,快去把茶端出来,叔叔我跟你爹就在这儿喝茶,等他肖家的好手上门了。”
  玲珑初生之犊不畏虎,有大快人心的势闹可看还能不乐,兴奋地答应一声,跑进后棚把茶端了出来,还另外拿了两把椅子,花三郎跟韩奎,就在那说书台上坐了下来。
  茶刚才沏上,如今经过闷这一会儿,刚好喝,玲珑殷勤地倒上了两杯,一杯恭恭敬敬地送到了花三郎面前,大眼睛紧盯着花三郎:“叔叔,您尝尝。”
  还没喝,清香就扑鼻。
  花三郎忍不住接过来喝了一口,只一口,立即由衷地赞道:“好茶、香片,怕是‘玉泉’的水。”
  玲珑喜得拍手:“叔叔真是行家。”
  韩奎带着强笑道:“三少爷何止喝茶是行家。”
  真是,花三郎可是胸蕴渊博,经历丰富,无所不知,无所不精啊。
  花三郎目光一凝,笑向玲珑:“姑娘对我这个做叔叔的太好了,好得有点儿出奇。”
  玲珑粉颊一红,道:“谁叫玲珑一见就喜欢您这位叔叔嘛。”
  韩奎微一怔道:“丫头,可不许跟三少爷玩心眼儿啊。”
  花三郎道:“韩大哥真是,这怎么能叫玩心眼儿,我对玲珑一见投缘也叫玩心眼儿!上好的香片,玉泉的泉水沏这杯茶,这杯茶岂能白喝,玲珑,叔叔有赏。”
  玲珑大眼睛一亮:“赏什么?”
  “华家的家学。”
  “哇!”玲珑喜得大叫,一蹦老高。
  “传你三招。”
  玲珑一下泄了气,懊丧地道:“只三招!”
  韩奎激动沉喝:“丫头,你哪知天高地厚,华家绝学,傲夸宇内,有一招就足够你受用不尽的了,还不快谢三少爷。”
  站起恭谨躬身:“三少爷,韩奎感同身受……”
  玲珑微怔了一怔,大眼睛又闪起了光采:“玲珑谢叔叔成全。”
  小姑娘玲珑剔透,说着她就要拜下。
  花三郎伸手拦住:“韩大哥,又教孩子这些俗礼了。”
  “三少爷,礼不可废。”
  “你要执意让玲珑来这俗礼,这三招你教,我不教。”
  韩奎嗫嚅道:“这,这……”
  “别这了那了,打铁趁热,现在就教,说不定等会就能派上用场。”
  花三郎可真是说教就教,玲珑喜极,韩奎既感激又激动,花三郎的深入浅出,加上玲珑的冰雪聪明,华家绝学三招,玲珑顷刻心领神会,所差的也只不过是火候了。
  花三郎教的这三招,是剑法,但这剑法并不一定非拿把剑比划不可,以手当剑,照样也是高绝的拳掌功夫。
  三招刚教完,花三郎目中闪起异采,笑道:“步履杂乱,只怕是来了,来得还正是时候。”
  话刚说完,棚口一连多了五个人,刚才那俩,外加三个。
  外加的三个,一个老头儿,两个中年汉子。
  老头儿利落打扮,一件长袍,下摆塞在腰里,鹞眼,鹰钩鼻子,山羊胡,极扎眼。
  两个中年汉子精壮,一身肌肉看上去铁打的似的,一看就知道都是好手,两个壮汉腰里还鼓鼓的,不用说,那是藏着家伙。
  韩奎忙低低道:“三少爷,老头儿是肖家的前院管事,内外双修,尤擅‘大鹰爪’,两个汉子是他的手下。”
  话刚说完,老头儿在棚口冷冷发了话:“去把他给我拆出来。”
  两个壮汉恭应一声,大踏步进了棚子,直奔说书台,每一步都沉重异常,震得棚子都微微晃动。
  花三郎笑道:“这哪是人,分明是两条蛮牛,对付牛有对付牛的人,玲珑,迎上去来个牛刀小试。”
  玲珑姑娘可是天生的天不怕,地不怕,韩奎这里一惊刚要说话,她已然一甩辫子迎了上去:“干什么的,站住!”
  “小丫头片子,闪开。”
  一名壮汉伸手就扒。
  韩奎看直了眼。(ocr者云:这里应该是少了一句,但原书如此。)
  玲珑自己也愣住了,愣得连另一个壮汉出了手她都不知道。
  另一个壮汉出手阴损而下流,双掌并出,疾探玲珑酥胸。
  花三郎轻喝道:“玲珑,小心。”
  玲珑及时定过了神,她喜心倒翻,一侧身,手又挥了出去。
  小姑娘喜极,再加上也知羞怒,出手不免重了些。
  那壮汉惨了,大叫一声,跄踉暴退,脸煞白,汗如雨,身躯暴颤,双臂下垂,状极痛苦。
  显然,他那双手,从现在起是报废了。
  棚口人影一闪,老头儿进来了。
  韩奎只觉身边一阵微风,再看,花三郎已站在玲珑与老头儿之间。
  只听花三郎道:“玲珑,给叔叔续杯茶去。”
  玲珑如今把这位叔叔当成了神,自是心甘情愿应声而退。
  那老头儿,却是目射精光,满脸惊怒之色也发了话:“她就是韩奎的女儿,那个叫玲珑的丫头?”
  那粗壮汉于上前一步,躬身答应:“是的,柳爷,这丫头片子就是韩奎的闺女。”
  老头儿柳爷冷笑一声道:“怪不得姓韩的胆上长了毛,原来他有这么一个深藏不露的好靠山啊。”
  抬着手叫玲珑道:“丫头,你过来,让老夫试试你的真才实学,掂掂你的斤两。”
  玲珑初生之犊不畏虎,入耳两字丫头早就火冒三丈,恨不得过去给老家伙两耳括于,如今老家伙指名叫阵,她岂肯示弱,秀眉双挑,冷笑说道:“别欺负你姑奶奶年幼,你姑奶奶未必把你放在眼里,”
  说着,姑娘她脚下就要动。
  花三郎一把抓住了姑娘的胳膊。
  那里那位柳爷脸上变色,眉宇泛杀机,跨步过来,就要出手,花三郎另只手一摇,含笑道:“慢来,慢来,柳大管事,你错了。”
  那位柳爷一怔:“老夫怎么错了。”
  花三郎回手一指玲珑,笑道:“我这位刁蛮侄女儿可不是你嘴里的那种深藏不露的高手,她刚用的那两下子,是我刚教她的,她是现买现卖,程咬金似的,也只这么三斧头,用完了这三招就没了,不能怪她,只能怪在你柳管事的手下倒霉。”
  老家伙脸上阴晴不定,拿眼直打量花三郎:“呃!她用的那两下子,是你刚教的?”
  粗壮汉子吃过花三郎的亏,此刻急步上前,附在老家伙耳旁低语几句。
  老家伙脸色一连变了好几变,两眼精芒闪射,直逼花三郎。
  花三郎笑道:“我忘了有证人在场,怎么样,柳大管事,信了吧!”
  那位柳爷冰冷道;“不错,老夫信了。”
  “那就好办了,柳大管事既在肖府任要职,不是成名多年的人物,也必是有什么看家本领,惊人绝学,既是这样,向个刚磕了头拜了师的小姑娘指名叫阵,已经是有损身份了,要是再胜她一招半式,就算是活生生劈了她,那能称武么,你柳大管事老脸上又能增多大光采!”
  那位柳爷怒笑道:“三寸巧舌会说话,那老夫就冲你伸手,试试你除了这根巧舌以外,还有什么差强人意的玩艺儿。”
  花三郎笑道:“我正是这个意思,柳大管事,这档子事你可别等闲视之啊,你要是真能胜了我,那你就是高山上点头,(明)名头儿大啦,准包你天下去得,到那时候你绝不会再委屈在这肖府管事职位上了。”
  老家伙厉笑道:“小子,咱们别学天桥的把式,咱们练练吧。”
  他可比天桥练把式的爽快多了,说练就练,矮身挫腰,当胸就是一掌。
  他出手还真称得上快,加以距离又近,他有十成把握出手奏功,一掌必中。
  可是,事实偏不是这么回事。他快,花三郎更快,快得就象一阵风,右手拉着玲珑,随着掌力飘了开去。
  老家伙为之一怔。
  花三郎没事人儿似的笑望玲珑:“光能打人,不能躲,功夫不算到家,想不想跟叔叔学学躲闪的步法?”
  玲珑喜道:“想,当然想。”
  花三郎道:“那就放轻松跟着我,越轻松越好,全当逗小孩儿似的。”
  玲珑眨眼娇笑:“哟!哪有长胡子的小孩儿呀。”
  老家伙可真是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恨不得把这俩抓过来,合手一揉,揉成粉末,只听他怪叫一声扑了过来。
  老家伙动了杀机,施了全力,上手是绝学,连绵不断,功势排山倒海,石破天惊。
  然而花三郎真象风,风岂可捉摸,要抓不住,他拉着姑娘玲珑回旋、飘忽、上升、扑地,就在老家伙的身边儿转,伸手可及,奈何老家伙既抓不住风头,也抓不住风尾,连一片衣角也没捞着。
  突然,风呼啸了:“别让茶凉了,糟蹋了香片跟玉泉水!”
  风就地猛旋,真够大,势威而猛,刮得人睁不开眼。
  北方常闹黄风,风起时为龙卷似的,把地上的黄土卷上半天云里,象一天的黄雾,对面难见人。
  也常听说黄风卷走了小孩儿,可就没听说过卷走过大人。
  这会儿有了,老家伙硬生生让风卷出棚外,砰然一声摔了个狗啃泥,许是上了几岁年纪,爬在棚外没动静,站不起来。
  树倒猢狲散,蛇无头不行,几个汉子吓得魂飞魄散,恨爹娘少生两条腿,争先恐后,出去架起老家伙跑了。
  玲珑姑娘瞧着棚外看傻了。
  花三郎拍了拍玲珑的香肩:“那位柳管事一身骨头太轻了,连阵风都经受不住,别瞧他了,多花点心思往地上看看吧。”
  韩奎跟姑娘都看地上。
  刚才谁也没留意。
  现在父女俩都看见了。
  地上数不清的脚印,每一双都下陷半寸,整整齐齐,刀削似的。
  脚印数不清,乍看也杂乱无章。
  其实,仔细数数,恰好六六三百六十双,或进或退,或左或右,无不有章有法。
  姑娘看怔住了。
  韩奎惊声道:“三少爷,这是华家绝学‘飘花迷踪步’!”
  花三郎笑道:“难得韩大哥还认得出。”
  “丫头她福薄,您那三招绝学,已够她终生受用不尽。”
  “谁叫我跟玲珑一见投缘,这才能算拿得出手的见面礼!”
  韩奎神情激动,砰然跪下:“三少爷的恩典……”
  玲珑明白了,喜心倒翻,难解的感激,此刻一矮娇躯也要跪。
  花三郎一伸双手架起两个,道:“玲珑踩着脚印练,我给你盏茶工夫,凭自己的领悟,看自己的造化,盏茶工夫以后,你给把地上脚印毁去,咱们还有别的事要办。”
  玲珑一听盏茶工夫,哪敢怠慢,连忙答应一声忙她的去了。
  花三郎拉住韩奎笑道:“韩大哥,别打扰姑娘,也别辜负了上好香片玉泉水,咱们后头喝茶去吧。”
  到了后头,两个人落了座,韩奎问:“三少爷,您刚才说,还有别的事……”
  花三郎喝一口茶,点头道:“是还有别的事。”
  “什么事?”
  “韩大哥以为肖家会善罢干休!”。
  “自然不会。”
  “这就对了,就是这件事。”
  “您的意思是……”;
  “肖家不会善罢干休,片刻之后一定会调兵遣将,卷土重来,与其等他们来,不如咱们反客为主,找上门去。”
  “找上门去?”韩奎吃了一惊。
  花三郎道:“让他们太难堪了,会让他们挂不住,韩大哥已在京里扎了根,我不能给你跟玲珑惹太大的麻烦,所以我只有反客为主,找上门去,这样把他肖家的大门一关,就是把肖某人都撂爬那儿,外人也不会知道。”
  韩奎眉锋微皱,面有难色:“三少爷,不是我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肖家可是龙潭虎穴啊。”
  “料想不等闲,否则姓肖的气焰不可能这么高。不过,再险恶的龙潭虎穴我也闯过,还没把这区区一座肖府放在眼里。”
  韩奎口齿启动,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不好说的话。
  花三郎笑笑道:“韩大哥谅必不会拿我当外人。”.韩奎忙道;“三少爷别见怪,那我怎么会,又怎么敢呢,是这样的,肖家在京里的势力,不只‘天桥’这一块地儿,也不只肖家这一家一户,姓肖的有几个兄弟都在京里,有的开赌场,有的开窑子,加在一块儿是不得了的大势力,连官府衙门都得让他们三分……”
  花三郎双眉略一轩动,“呃”了一声道:“京城重地,天子脚下,竟然纳污藏垢,容得下这些人物,看来肖家兄弟必然是斗胆通天,八面玲珑。”
  “一点都不错。”韩奎道:“谁都这么想,他们一定跟官府有勾结,这也是大伙儿为什么忍气吞声,委屈求全的原因之一。”
  “照这么说,跟官府有勾结,恐怕是八九不离十,哼,哼,这是哪位做官的贪赃枉法,勾结地痞,欺压善良,胆子也未免太大了些……”
  “不是一天了,三少爷,京城地面上的,谁也犯不着,所以都忍了,外来的不是暂住就是路过,事不关己,谁又愿意管……”
  “现在可碰上了一个愿意管的。”
  “三少爷,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好汉不敌人多啊,再说,您还有正经大事待办,惹他们干什么。”
  花三郎笑笑道:“韩大哥,我要是早想到就好了,这会已来不及了,肖家不会善罢干休的,再来绝不会是只收租金,你受得了么?为玲珑想过没有?”
  韩奎脸色阴沉了,犹豫着道:“这……”
  花三郎道:“这时候再谈忍让,何如当初乖乖任他们勒索,把租金双手递给他们。”
  韩奎点头道:“这倒也是,有的人吃硬不吃软,说不得只好反客为主迎上去了。”
  正说着话,玲珑掀帘子进来了,喜孜孜,兴冲冲的:“叔叔,照您的吩咐,把地上的脚印已经毁了。”
  花三郎转眼笑问:“练会了么?”
  玲珑兴奋地点头:“练会了,要不要我走一遍给您看看?”
  花三郎摇头道:“不用了,光现在练会了没有用,要经常练,不能搁下,这套步法的变化很大,熟能生巧,只要你把这套步法练熟了,到时候视实际情形而变化,随机应变,变化无穷,一般的高手是措不着你一点儿边儿的。”
  玲珑喜得小嘴儿都合不拢了:“谢谢您,我一定天天练,时刻练,抓工夫就练了。”
  韩奎道:“行了,三少爷,从今后她更闲不住了,我也没准时的饭吃了。”
  花三郎一笑站起,道:“韩大哥,你们父女俩有没有朋友家好去?”
  韩奎忙跟着站起,道:“三少爷,您的意思是……”
  “你们父女找个朋友家坐坐去,等天晚一点儿再回去。”
  “您刚不是说……”
  “我想过了,我一个人去合适点儿。”
  “那怎么行……”
  玲珑道:“上哪儿去?”
  韩奎道:“三少爷要找上肖家去。”
  “好哇!”玲珑拍手笑,一蹦老高:“有热闹瞧了,我刚学的派上大用场了,好好给他们点颜色,看他们往后还敢仗势欺负人不。”
  韩奎沉脸叱道:“小孩子懂什么,你以为这是去玩儿去!”
  玲珑道:“我知道不是去玩儿,可是跟叔叔在一块儿,我就天不怕,地不怕。”
  花三郎含笑道:“玲珑,叔叔不能带你去,你还是跟你爹找个朋友家去坐坐吧。”
  玲珑脸上的笑容一凝还待再说。
  韩奎已然说道;“三少爷,说什么我也不能让您一个人去。”
  花三郎道:“韩大哥,说句话你可别不高兴,你们父女去,能帮上多大的忙,是不是还得我照顾你们分心?”
  韩奎勉强一笑,点头道:“这倒是实情,只是……”
  花三郎道:“韩大哥,听我的,快走吧,别等他们找到这儿来,那往后会是大麻烦。”
  韩奎迟疑了一下,毅然转望玲珑:“玲珑,走!”
  推开后排一扇小门出去了。
  玲珑痴望着花三郎:“叔叔……”
  花三郎道:“快去吧,等我事儿完了,自然会上家找你们去。”
  “叔叔,我们住在……”
  “不用告诉我,‘天桥’谁不知道‘大书’韩,还怕打听不出来!”
  玲珑依依难舍,但到底扭头走了。
  望着玲珑出了那扇门,花三郎也转身往前去了。
  出了棚子看,棚外不见人,老远处可围满了,谁都爱看热闹,可谁也不敢管肖家的闲事。
  尽管肖家的爪牙挨了揍,人人心里暗地称快,可是在这节骨眼儿上谁敢强出头,往前凑。
  这帮人大部分是“天桥”扎根,拖家带眷,需要养家活口的,谁要是在这节骨眼儿上近一点儿“大书”韩的棚子,只怕往后的麻烦跟“大书”韩一样,尽管大部分都是讲义气,有血性的,可是想想一家子老小,也就忍了装孬种了。
  这当儿花三郎出来了,立即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大伙儿嘀咕的都是一样的话:“嘿,快瞧,撂肖家爪牙的正主儿出来了,好俊的小伙子,这是谁家的公子哥儿,瞧不出啊,有这么身好能耐,定然是有来头的,要不然怎么敢拔虎须惹肖家?”
  大伙儿嘀咕着,花三郎可没当回事儿,迈着潇洒步,顺着棚前的小街道行了过去。
  围观的人群忙不迭往后让,让归让,也只是让出了一条小窄路,谁也不舍得真让。
  花三郎冲着个半百老头儿拱了拱手,“这位老大爷,跟您打听一下,肖家住哪儿?”
  “天桥”讨生活的,十个有九个半都是恨肖家恨得牙痒痒的,半百老头儿绝不会是那肖家的半个,他也绝不会不知道肖家住哪儿,可是这当儿他硬是没敢吭气儿。
  半百老头儿一脸难色,脚下正往后挪,忽听一个清脆动听的京片子传了过来:“别问,这儿没人敢告诉你肖家住哪儿的。”
  花三郎扭头一看,只觉眼前一亮,不由为之一怔。
  跟前,背着手站着个皮白肉嫩的美少年。
  美少年年约十八九,穿一件海青色夹长袍,外头罩着一件团花黑马褂,名贵的东珠扣子,领口还镶着一方白如羊脂的玉。
  美少年人就跟那块玉似的,挑不出一点儿瑕疵来,他跟花三郎站在一块儿,天地间的灵秀之气全让他俩占光了。
  严格的说起来,他比花三郎还俊逸三分,可是他比花三郎略矮半个头,也比花三郎少了那么一点儿勃勃的英气。
  花三郎这儿望着人家发愣,人家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瞅着花三郎,粉妆玉琢的嫩脸蛋儿上,可瞧不出什么表情来。
  花三郎定了定神,轻呃了声:“这么说,我是没处打听肖家的住处了!”
  “不!”美少年慢条斯理,轻轻说话,话声比刚才好听,模样也动人极了:“只要你找对了人,打听肖家的住处,不过是一句话。”
  花三郎又“呃”了一声:“那么可否请阁下指点一条明路呢?”
  美少年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花三郎一怔:“你阁下知道……”
  “知道,闭着眼我都能找到。”
  “你阁下敢告诉我肖家的住处?”
  “不敢我干吗出头说话呀!”
  “说得是。”花三郎笑道:“没想到阁下生有这么一颗愧煞整个‘天桥’的铁胆,敬佩,这种朋友非要交交不可。”
  美少年淡淡说道:“我是有颗不算太小的胆子,至于交朋友,那还要看缘份。”
  “能得相逢,不就是缘么?”
  “未必!”
  这美少年有点儿怪,既然出面说话,就表示他有一副侠义肝胆,古道热肠,愿意帮花三郎这个忙,可是这当儿花三郎暗怀感激,想交他这个朋友时,他的神色话语却又显然地拒人于千里之外,岂不怪哉!
  放眼当今,有几个不愿意跟花三郎这位人物交朋友的!这美少年又何只有点儿怪。
  这可是花三郎二十多年来,头一回碰上的硬钉子,他暗暗怔了一怔,可没真在意,脸上仍带着可掬的笑容,只是没再说话。
  美少年居然也瞅着他不言不动。
  忍不住的是花三郎:“阁下不是要告诉我肖家的住处么?”
  “是的,可是我好象没听见你问过我。”
  这位美少年的确有点怪。
  花三郎着实一怔,旋即含笑拱手:“请教……”
  “我带你去,跟我来吧。”
  美少年转身走了。
  花三郎忙跟了上去。
  美少年跟花三郎走了,留给了围观的人又一阵纷纷的议论。
  美少年闭着眼都能找到肖家,显然是这地面上很熟的老根儿人物。
  可是这些“天桥”的“老天桥”,谁也不认识这位美少年,甚至谁也不记得什么时候看见过他一眼。
  花三郎跟美少年并肩往前走,一般的飘逸,一般的潇洒。
  花三郎不住地拿眼角偷窥人家。
  这不算失礼,美少年不是大姑娘,尽可以评头论足看个够。
  年轻人,尤其是花三郎,碰见这种不俗的人物,自难免有惺惺相惜之感,多看两眼,也属人之常情。
  他发现,美少年越看越耐看,看一眼,就想看二眼,看二眼,就想看三眼,最后,最好是紧盯着那张脸目不转瞬,眨也不眨。
  世界上,长得俊逸,长得美的人不算少。
  可是有的耐看,有的不耐看。
  有的,多看两眼,就觉得索然无味,懒得再看第三眼。
  有的,却是让人越看越想看。
  这,恐怕就跟灵秀清奇有关了。
  花三郎不但发现身旁这位耐看,而且他还发现,这位大男人身上有股淡淡的幽香,随着风,一阵阵的飘送过来,香得让人舒服,香得让人心醉。
  似乎没什么,那年头,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都讲究这调调儿,都爱这调调儿。
  尤其是这种俊逸人物,要不给自己身上增添点儿“香”,那是辜负了造物的美意,罪过。
  花三郎是不住地看人家,而人家却目不斜视,面无表情。
  这等于是个软钉子。
  硬钉子花三郎都不在乎,何况是软钉子!
  花三郎忍不住说了一句:“阁下,我还没请教……”
  美少年这回倒没拒人于千里之外:“贾,贾玉。”
  “喔!原来是贾朋友……我姓花,行三,所以朋友都叫我花三郎。”
  “三郎?”
  “嗯!”
  本是很自然的一句问答,美少年脸上却飞掠过一片红晕,晚霞似的。可是灿烂动人的晚霞消逝得太快了,旋即,又是那没有表情的一副神色。
  花三郎还想问。
  美少年贾玉突然停了步,开了口:“到了!”
  花三郎忙也停了步:“哪儿?”
  贾玉抬手一指,尖尖的指头根根似玉,白嫩得让人心跳:“喏,门口有对石狮子的,就是肖府。”
  花三郎顺着人家的手看过去,他的目光几乎不忍离开那只手,奈何人家的手很快地收了回去。
  眼前是条大胡同,左边第五家,朱红的大门,高大的门头,一对石狮子,门口的石阶玉似的。
  门头两旁,挂着两盏大灯,上头两个擘巢大字“肖”。
  花三郎收回目光一抱拳;“感激不尽,贾朋友要不要跟我一起进去?”
  贾玉微微摇头,“不必了,我有胆带你到这儿,可还不怎么热衷惹这个麻烦。”
  毕竟胆子还是小了些。
  可是话又说回来了,敢带花三郎到肖家门口来,已经是很难得了。
  花三郎道:“可否容我约个后会之期?”
  贾玉又摇了头:“不必了,有缘自会再相见。”
  花三郎道:“我懂阁下的意思了,倘若能够再相见,那就证明你我有缘,这个朋友就可以交了。”
  “不错!”
  “我虔诚的求上苍赐下缘份,否则我会抱恨终生,永远诅咒上苍。”
  他转身要走。
  贾玉的双目之中闪过了两道明亮的异采,叫道,“等等!”
  花三郎急转身:“阁下愿订后会之期?”
  贾玉又微摇头:“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这句话你自然懂。”
  “是的,我懂。”
  “你对肖家知道多少?”
  “一无所知。”
  “我愿意看你还能走出来,否则你我永无再见之日,所以我想就我所知,把肖家的概况告诉你……”
  花三郎由衷地感激,情难自禁,一把握住人家的手:“阁下……”
  贾玉的脸猛一红,但他没挣扎:“松开手,听我说。”
  花三郎紧紧一握,才松了手,只这么一握,他觉得人家的手细嫩无比,柔若无骨,凉凉的,还带着点儿轻颤:“阁下,花三郎誓死交你这个朋友。”
  贾玉的两眼之中,那奇异的光芒再闪,凝望花三郎:“你对我,真觉得那么投缘么?”
  花三郎:“我说不上为什么来,可是我这份真诚,皇天后土共鉴。”
  贾玉轻轻地吁了口气:“看来,我是不能不让你一定能安然走出肖家了,你听仔细了……”
  顿了顿,接道:“肖家养一批护院,人人会武,但都不足虑,可虑的是肖家的几个管事……”
  花三郎道:“我见过一个了。”
  贾玉道:“那只是前院管事,名虽管事,其实不过等于一只看门狗,算不了什么,真正厉害的,是后院管事,东西两别院管事,另外还有……,我这么说吧,肖家除了前后院跟东西两跨院之外,还有所谓‘一楼’、‘两厅’、‘四馆’,两厅,称文厅、武厅,都是待客所在,但各有管事。四馆,称潇湘,梧桐,招隐,纳贤,有管事,两女两男,更是一等一的高手,可是最厉害的还在那‘一楼’,楼称‘白玉楼’,白玉楼的楼主,是肖某人的女儿,那才是真正的高手,身边四婢,名金娘、玉姬、赵璧、梁珠,功力犹在‘两厅’,‘四馆’管事之上,一个肖家的实力已威震京畿,北六省为之侧目,何况肖某人还有几个兄弟在京里。各霸一方,互为呼应,就连官府,大内都让他们三分,你听明白了么?”
  花三郎抱拳道:“多谢阁下指点,我听明白了,也记牢了,只是……”
  他犹豫了一下。
  “只是什么,我怎么对肖家知道得这么清楚?”
  “方便说么?”
  “没什么不方便的,肖家的名头儿太大了,只要是京畿地面的人,没有不熟知肖家的。”
  花三郎道:“我再说声谢,要能安然走出肖家,皆阁下所赐。”
  他要走。
  贾玉伸手一拦:“你自度,有几成把握再出来?”
  花三郎倏然一笑:“为了交阁下这个朋友,我不能不有十成把握。”
  他一抱拳,转身向着肖家大门行去。
  贾玉站着没动,也没再说话。只是,他的表情是奇异的,流露出一双凤眼的光采,也是奇异的。
  肖家的两扇大门紧闭着,门外没人,门里也没动静,可是花三郎刚踏上石阶,砰然一声,两扇朱漆大门豁然大开,门里跨出两个人,只两个人。
  这两个,都是中年人,一个黑瘦,一个白胖,都穿黑袍,见花三郎一怔停步。
  四道锐利的目光一打量花三郎,白胖中年人开了口:“你……”
  刚一声“你”,门里就窜出了那位肖家前院柳大管事老家伙,怒目戟指花三郎:“就是这小子。”
  该问的不用问了。
  该答的也不用答了。
  黑瘦中年人,白胖中年人脸色各一变:“好啊,上门找死来了。”
  两只右手一圈,当胸拂了过来,十缕凌厉指风,立即罩住了花三郎前胸诸大穴。
  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
  这两个,是高手。
  可惜,他俩碰上的也是高手,而且是远比他俩为高的高手花三郎。
  花三郎伸出了两只手,这两只手不同的招式,可正是破解对方攻势的两招,吓得对方两人一惊缩手,抽身后退,花三郎趁势登上石阶。
  临上石阶,他扭头后望,贾玉不见了。
  就在这时候,黑瘦、白胖中年人又出了手,招式比前一招凌厉三分。
  花三郎仍然是伸出两只手,仍然是不同的两招,这两招,把黑瘦、白胖中年人逼进了大门。
  黑瘦、白胖中年人各扬手暴喝,三次出手。
  但却是第三次无功,那黑瘦、白胖的两只手的腕子,落在了花三郎白皙、修长的双掌之中。
  前院的柳大管事大惊,刚要往后跑。
  花三郎一声轻喝:“站住!”
  两个同伴半条命拿握在人家手里,柳大管事不敢不听,回身惊骇望花三郎。
  花三郎淡然发话:“柳大管事,大名是……”
  柳大管事迟疑了一下:“柳三影。”
  “好名字,这两位是……”
  “东西别院的两位管事。”
  “呃,久仰了,他两位怎么称呼?”
  “尉迟东、欧阳西。”
  “更好,麻烦柳大管事,关上大门。”
  柳三影直愣,愣愣地去关上了两扇大门。
  “再麻烦柳大管事,为我通报贵上,花三郎求见。”
  可以往后跑了,柳三影扭头飞也似的不见了。
  花三郎没事人儿似的打量肖家前院,前院很大,但也很空旷,除了东西两排厢房外,别的什么都没有,一条石板路通往后,两旁十来丈见方一块平铺着细纱,分明,这是个练武场子。
  花三郎笑顾左右:“烦劳二位,陪我走一段吧。”
  尉迟东、欧阳西到现在还望着花三郎发怔,他们两个到现在还弄不清楚,自己的腕脉是怎么落进人家手里去的。
  花三郎一手拉一个,刚迈进二门,迎面奔来了八个人,柳三影跟另七个。
  另七个,一前六后,后头六个,清一色的佩剑黑衣人,前头那位,是个比尉迟东还要干瘦的中年人,简直就是个人干儿。
  人干儿归人干儿,两眼可亮得吓人,一双手也特别大,还黑里透紫,带点儿亮意。
  花三郎头一眼就留意了他的手。
  八个人都急急停住了,柳三影一指花三郎,要说话。
  黑瘦人干儿拦住了柳三影,亮得吓人的两眼,掠过了尉迟东、欧阳西的脸,落在了花三郎脸上,开口发话,语气冰冷:“我知道,花三郎。”
  花三郎笑了:“行了,花三郎出了名了,请教。”
  “柴立,属为肖府后院管事。”
  “久仰,我要见……”
  “请到文厅奉茶。”
  居然来客气的了。
  “文厅”,名副其实陈设很典雅、很考究,四壁都是名家的字画,充满了书香。
  花三郎由衷地赞叹:“好地方。”
  “天大的事柴某做主。”柴立道:“这两个人可否……”
  花三郎一笑道:“柴大管事解这个客气,花某不能小家子气,自无不可。”
  他松了手。
  尉迟东、欧阳西疾退三步,脸色倏变,眉泛凶煞,两人的右手一下子摸上了腰际。
  显然,他们俩是不死心,还想试试。
  那位后院管事柴立冷峻目光一扫,闪电也似的掠过尉迟东、欧阳西的脸上。
  目光是目光,绝不是电,说它象电,只是形容它的光亮象电。
  可是怪的是尉迟东、欧阳西两个人竟真象触了电,刚摸上腰际的右手倏地抖动一下,旋即软绵无力地垂了下来。
  花三郎看得清清楚楚,可是他视若无睹,装看不见。
  柴立的一双冷峻目光,又落在花三郎脸上,这当儿柴立的一双目光象两把利刃,吹毛断发的利刃,用不着触碰人的肌肤,只让它扫上一下,似乎就能割裂人。
  但是,花三郎表现得仍然无动于衷,生似他是铁打的金刚,铜浇的罗汉,那一双利刃动不了他分毫。
  突然,柴立一双目光中的冷厉,光亮,收敛得无影无踪,这时候看他,十足的一个普通人,谁也不会相信,他会是个内外双修的高手,他抬手肃客,也跟一般人招待朋友一样:“请坐!”
  “谢谢!”花三郎欠了欠身,潇洒极了,脸上带着笑容,也生似来做客的。
  陪着花三郎坐下的,只有柴立,尽管柳三影、尉迟东、欧阳西,在肖家的职务都是管事,可是这当儿却跟七名腰佩长剑的黑衣人一样,只有站在柴立身后的份儿。
  “柴大管事。”花三郎微一拱手:“可否烦劳哪位,代为通报一声……”
  柴立招手拦住了花三郎的话头:“用不着,柴某忝为肖府后院管事,天大的事,柴某自可伸手接下。”
  “呃?”花三郎目光深注,微一点头:“也行,柴大管事既然知道我叫花三郎,自然也就明白我的来意。”
  “那是当然,朋友,你是外地来的?”
  “不错,我不是北京城里的人。”
  “你可知道,有人伸手管肖家的事,休说是这座北京城,就是在整个北六省来说,这是绝无仅有的头一回。”
  “呃!是么。”花三郎道:“我可不知道,卧虎藏龙的北京城,跟整个北六省的江湖道,会都这么缩头缩脑的。”
  “能让卧虎藏龙的京城跟北六省的江湖道缩头缩脑,自然有让他们缩头缩脑的理由。”
  “那当然是因为肖家财大势大,威震天下了!”
  “朋友你以为还有别的理由么。”
  “应该不会有别的理由了,世界上能服人的只有两种东西,一种是德,一种是威,想来肖家用以服人的,并不是德,以威服人,雄才大略为贵上者,应该知道那不是智举!”
  柴立冷冷道:“那是我们老爷子的事,老爷子的作为,有他自己做主,别人谁也管不了。”
  “那当然,任何人都一样,好恶由心,自己爱干什么就干什么,谁也管不了,只是若是侵犯了别人,那就该另当别论了。”
  柴立冷冷一笑道:“自有肖家以来,侵犯过别人的事擢发难数,可是整个北六省,没听见有谁敢吭一声。”
  “柴大管事,现在有一个了。”
  柴立脸色陡然一变道:“你是头一个,恐怕也是最后一个,自你以后,继起无人,也等于是没有。”
  “呃?”
  “肖家从没有让谁管过肖家的闲事,此风不可长,此例不可开,否则,往后肖家就无以对整个北六省江湖道了。”
  花三郎笑了笑道:“听柴大管事的口气,似乎是拿花某当了仇人,非置花某于死地而后甘心啊。”
  “事实上,柴某人不敢拿你当朋友看待。”
  花三郎笑道:“要是肖府拿花某当仇人,那可是把好心当成了驴肝肺,大错特错了,柴大管事,花三郎我为的是贵上啊,贵上财大势大,威震北六省,何等显赫,何等威风,若是地痞流氓似的,为勒索几个小钱,毁了令誉,弱了威名,那可是得不偿失,令人扼腕啊。”
  柴立哼哼冷笑,然后由哼哼冷笑变成了纵声大笑:“新鲜,新鲜,这话柴某人倒是头一回听见,阁下这个人的是可爱……”
  “夸奖了。”
  “阁下找上肖府,就是为表达这番好意的么。”
  “不错,我是一番诚挚好意,不过还要看肖府是否愿意接受我这番诚挚好意。”
  “愿意如何,不愿意又如何?”
  “愿意,那是天桥苦哈哈朋友们之福,花三郎不但愿代表所有天桥的朋友向肖府致最大的谢忱,而且得罪府上之处,花三郎我还愿意当面赔罪,只是如果不愿意接受……”
  “如何?”
  “花某人天生一副好管闲事的热心肠,为了所有天桥苦哈哈的朋友们,也为贵上得来不易的威名及令誉,就是逼也要逼肖府接受。”
  柴立冷笑道:“好大的口气。”
  “好说。”花三郎道:“既然来了,总不能空着手出去,否则我有什么面目见天桥那些苦哈哈的朋友。”
  柴立深深地看了花三郎一眼:“你的确是个好管闲事的人,既然天生这么一副热心肠,肖府不能不成全你,我倒要看看你是怎么样逼肖府接受。”
  花三郎倏然一笑道;“柴大管事,这是划出道儿来了。”
  柴立道:“嘴长在你身上,爱怎么说随你,不过肖府不是任人撒野的地方,要是任由你就这么出去,那会惯了你的下次,也会让北六省的江湖道瞧扁了肖府。”
  “呃!以柴大管事之见,是打算让我姓花的怎么出去?”
  “肖府有的是人,我让他们抬你出去。”
  花三郎一笑而起:“本来,强龙不压地头蛇,奈何我天生一副怪脾气,为了贵上跟天桥这班苦哈哈的朋友,花某人我只好把这条命豁出去了。”
  柴立也缓缓站了起来。
  显然,这已是剑拔弩张时刻。
  柳三影、尉迟东、欧阳西以及柴立身后七名黑衣剑手,都已暗暗凝聚功力戒备。
  花三郎跟个没事人儿似的,笑笑道:“柴大管事,看样子,咱们是非动干戈不可的了。”
  柴立两眼精芒闪动,冰冷道:“你是第一个恃强闯肖府的人,肖府绝不容再有第二个,甚至要做得连你这头一个也不存在。”
  花三郎摇头笑道:“柴大管事,不容易,不容易啊。”
  柴立冷哼道:“咱们就试试看再说。”
  他随话一步欺前,疾若鬼魅,抬手一掌拍向花三郎。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这位肖府后院管事柴立的身法,招式,比柳三影、尉迟东、欧阳西三个可是高明多了。
  花三郎卓立不动,脸上仍挂着笑意,但是他的两眼,却是紧盯着柴立疾挥而来的那只右掌。
  双方距离仅数尺之遥,柴立出手又极其快速,只一转眼间,柴立的右掌已近花三郎胸前重穴五寸之处。
  花三郎仍未动,脸上的笑意依然。
  就在这时候,柴立突然一声冷哼,五指顿时箕张,手掌一摇,幻成七八只掌影,把花三郎胸前的几处重穴一起罩在掌影之内。
  似乎,花三郎此刻如若应变的话,已经是太迟了。
  但,花三郎绝不是庸手,更不是傻子,他所以这样静峙不动,应该有他的道理,应该有他的万全之策。
  果然……
  眼看柴立那只右掌就要沾衣。
  柴立的脸上泛起了异容。
  柳三影、尉迟东、欧阳西等人脸上的诧异之色更浓。
  就在这时候,花三郎动了,谁也没看清楚他是怎么动的,事实上他完全跟没动一样,但是,柴立的那一掌已经落了空,花三郎人已到了柴立的右侧,柴立的那只右掌,已从花三郎胸前不到一寸之处掠了过去。
  花三郎不动是不动,一动就是所有的动作一气呵成,他的右手五指搭向了柴立的右腕。
  按说,柴立招式用老,在这种情形下,很难躲过象花三郎这样的高手一击。
  但是,连花三郎都知道,柴立这一招,只是试探性的攻势,绝不会不留后手,再说,象柴立这样的高手,自然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就在花三郎五指方自递出那一刹那,柴立他人已象一阵随风的落叶似的,向左飘了出去,而且一飘就是三尺。
  他也躲过了花三郎袭击他右腕脉的反击,他横掠三尺,脚一沾地,就要再行扑击。
  而,陡地,他神情一震怔住了,两眼睁得老大,双脚就象钉在地上,他那睁得老大的两眼,看的是花三郎的左手。
  花三郎高抬着左手,脸上仍是那令人既气又恨,却又忍不住不看的笑意,左手两指间捏着一样东西,那是一根发簪,柳三影、尉迟东、欧阳西等猛然睁大了两眼,每张脸上都是惊容,几乎同时脱口一声惊呼。
  柴立急忙抬手摸头,发髻并没有散落,那是因为丝带还束着头发,但是髻上的发簪已经不见了。
  柴立的手停在了发髻上,动弹不得。
  一名黑衣剑手两眼突闪杀机,出剑,掠身一气呵成,锐利的剑头带着一道懔人的光华,闪电似的卷向花三郎后心。
  花三郎的左手往后一扬,一声痛呼,一声龙吟,那把长剑掉在了地上,黑衣剑手左手握着适才持剑的右手,掌心里,插着刚才在花三郎左手两指间的那根发簪,直透手背。
  就这么两手,震住了全场。
  眼前这些人,包括柴立在内,久久没有一点动静。
  他们不相信,绝不相信当今武林中有人能一招挫败这位内外双修的后院管事柴立。
  然而,这毕竟是铁一般的事实。
  笑容,在花三郎唇边更浓了三分,花三郎说了话:“柴大管事,承让。”
  柴立等一下都大梦初醒般定过了神,柴立既惊又怒:“你……”
  “柴大管事,区区在下的好意,肖府是接受不接受?”
  柴立镇目暴喝,暴喝声中,他一步欺到花三郎面前,双掌猛翻齐挥,向着花三郎当胸击去。
  天还不算凉。
  但是柴立这双掌并出的一击,使得站得近的人,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能让人机伶冷颤的阴冷寒意。
  柴立此刻的双掌,颜色更紫了,黑紫黑紫的。
  两眼闪过两道威棱,花三郎的一双眉稍高高扬起:“你这种阴毒功力有伤天和,我替江湖道毁了它吧。”
  随话抬手,突出一指,就要点向柴立一双手掌的掌心。
  蓦地,一个苍老话声传了过来:“年轻人,手下留情。”
  花三郎手指的点势为之一顿。
  柴立沉腕收手,飘身而退,眼中有惊恐色,额上也已微有汗渍。
  凝目望去,厅后踱出了一人,真是踱出来的,八字步,走得又慢,一摆一晃的,不是踱是什么?
  这个人是个福福泰泰的白胖老头儿,文生巾,儒服,福字履,再加上他那两步走,十足的一个老学究冬烘先生。
  果然,这位老先生一出来,柴立等立即整容欠身,一起叫了声:“老夫子。”
  老夫子!不是冬烘先生,老学究是什么?
  花三郎微一怔神,旋即明白,此处是肖府的“文厅”所在,此老必是美少年贾玉所说的“文厅”管事。
  老夫子毕竟是位知书达礼的饱学之士,满脸堆笑地向柴立等人点了点头,然后抬起手来连声道:“坐,坐。”
  柴立等人欠了欠身,可没有一个人落座。
  眼前剑拔弩张,刚经过一场搏斗,这位老夫子象压根不知道有那么回事,没事人儿似的。
  事实上,他这一出来,确也使得“文厅”中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了不少。
  接着,老夫子的一双老眼落在了花三郎脸上,这双读破万卷,饱经世故的老眼,似乎能看穿人的肺腑。
  柴立的锐利冷峻的目光,花三郎能视若无睹,处之泰然,但是这双丝毫不含敌意的老眼,却看得花三郎心头为之微微一怔,马上提高了警觉,加深了戒备。只有花三郎看得出,这才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明人物,这才是个难斗的“大敌”。
  只见老夫子上下打量了花三郎一阵,然后才眨眨老眼,慢条斯理地道;“年轻人血气方刚,戒之在斗,你跟柴管事有什么深仇大恨啊,真是!世间有什么事不好商量,为什么非殴斗厮杀不可,坐,坐,天大的事,忍忍心头火坐下来说,坐,坐!”
  他一派“老”腔,象极了长者训叱后生晚辈。
  你怎么来,我怎么往,花三郎听了他的,见怪不怪,微微一笑,坐了下去。
  老夫子“嗯”了一声:“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掉了掉椅子,他也落了座。
  这会儿连柴立也没座位了,他跟柳三影等往后退了两步,垂手侍立一旁。
  “年轻人,你姓什么,叫什么啊?”老夫子轻咳一声说了话。
  “花,花三郎。”花三郎回答得毫不犹豫。
  “姓花,行三,花三郎,嗯!这名字带着点邪气,不象个规规矩矩的名字,年轻人,你不象一般邪里邪气的年轻人啊。”
  “多谢老夫子,名字只是个记号,并不代表一个人的行为心性,就象府上这位前院管事,他大号三影,多雅的名字,可是他人却俗不可耐,语言无味,面目可憎,老夫子以为然否。”
  柳三影脸色陡然一变,一袭衣衫无风自动,显然是气得发抖。
  而,老夫子却是连连点头:“好,好,年轻人会说话,不但能说善道,而且词锋颇称犀利,正对老朽胃口,年轻人,只要你能说,愿意说,天大的事都能迎刃而解……”
  居然有这种事。
  “年轻人,你是不是跟柴管事有什么怨嫌啊?”
  “区区跟这位柴大管事素昧平生,今天这是头一次见面,谈不上怨嫌。”
  “呃!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找上肖府来,跟这位柴管事殴斗厮杀呢。”
  不知道他是真不知道,还是明知故问。
  花三郎笑笑道:“既然老夫子不厌其烦,区区敢不言之再三……”
  接着他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老夫子一边捋胡子一边听,静静听毕,恍然点头;“呃,原来如此啊……”
  “是的,归根究底一句话,区区是为天桥的朋友们请命来了。”
  “好,好,年轻人,老朽没看走眼,你何止是不带一点邪气,简直就是位悲天悯人,侠骨柔肠的英雄豪侠,这种年轻人难得,太难得了,老朽要结交,要好好结交……”
  “老夫子抬爱。”
  老夫子霍然转脸:“你们怎么不早告诉我,要是早告诉我,这场架还打得起来么,这么一位年少英豪,你们竟干戈相向,不是坏了东家的贤义之名么,真是!”
  柴立等连声唯唯,谁也没敢多说。
  老夫子转过了脸:“年轻人,这件事到老朽这儿,简直太好解决了,简直不值一笑,而你们居然会为这种事大动干戈,真是啊,真是啊。”
  “老夫子有两全的良策。”
  “不,年轻人,”老夫子摇摇头:“这种事没有两全的办法,老朽也没有两全的良策,不管是怎么决定,总有一方要吃亏……”
  倒是两句实话。
  “老夫子高见,那么……”
  老夫子干咳了一声:“老朽虽然是读圣贤之书,知道所为何事,但是身在肖府,食人俸禄,不能不为五斗米折腰,自不免将东家的利益放在前面,这一点,年轻人你想必能够曲谅。”
  “那是当然,老夫子,俗话说得好,吃谁的向谁嘛。”
  “对,对,对极,老朽正是这意思,只不过老朽会替人着想,会心平气和跟年轻人你谋求个解决之法……”
  “老夫子既为五斗米折腰,把贵上的利益放在前头,这,还有妥善的解决之法么?”
  “有,当然有,老朽这解决之法,不但不伤双方和气,而且还担保年轻人你愿意一试。”
  “呃!”
  “年轻人你莫非不信。”
  “区区愿闻其详。”
  “年轻人,老朽刚才已经说过,老朽不能不先把东家的利益放在前头,也就是说,老朽食人俸禄,势必要挺身而出,维护东家的利益,既称维护,难免力争,但老朽这力争不是搏斗,老朽是个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尤其偌大年纪,一把老骨头,纵然想斗也是力不从心,所以老朽不得不改用其他方法与年轻人你全力一搏……”
  “呃!”
  “年轻人,你读过书么?”
  ☆bigcat扫描,ac10 OCR,☆
第二章 虎 穴
  花三郎一听就知道,这位老夫子要在“文”这一途上卖弄了,当下笑笑道:“不多,读过几年。”
  “只读过书就好办,年轻人,你读书不多,咱们就从浅易的着手……”
  “老夫子的意思是……”
  “年轻人,你可知道,这儿是肖府什么所在?”
  花三郎装糊涂,摇摇头道:“不清楚,老夫子指教。”
  “好说,好说,年轻人,这儿是肖府中的一处待客大厅,它有个名儿叫‘文厅’。”
  “呃!我明白了。”花三郎一副恍然大悟之色,道:“既称‘文厅’,当是不沾‘武气’,老夫子想必要跟区区在下比文。”
  老夫子拊掌笑道:“对极,对极,年轻人,难怪你带着几分聪明相,你的确是个聪明人,老朽正是要跟你比文,你意下如何?”
  花三郎笑笑道:“入境随俗,客随主便,老夫子既有所命,区区在下自是应该敬谨遵从。”
  “别客气,别客气,有道是‘相骂无好口,相打无好手。’你我虽是比文,但事关胜负,尤其是你为朋友,我为东主,一旦比试起来,自也是互不相让,你若是不愿意……”
  花三郎含笑接口:“老夫子,由得区区在下不愿意,不接受么?”
  “可以,当然可以,只不过你若是不愿与老朽比试,那就当弃权论,弃权就是输,年轻人,你若是输在了老夫子手里,年轻人,从今以后,你就别再过问肖府的事了。”
  “这就是了,老夫子,区区在下并没有说不接受,更没有表示不愿意。”
  “这个老朽知道,这个老朽知道,只是事关比试规矩,老朽不能不明言在先,以免年轻人你后悔。”
  “区区在下一向不知道什么叫后悔,怎么个比试法,老夫子就请示下吧。”
  老夫子目光一凝,一双老眼直盯在花三郎脸上:“年轻人,你刚才说,没读过几年书?”
  花三郎道:“区区在下书是没读过几年,不过区区在下涉猎颇广,只要不是太冷僻的,区区在下多少都能记得一些。”
  “呃,呃,好,好,是这样的,咱们互相考,老朽出三题,你作答,你出三题,老朽作答,当然,谁答对的多,谁就算胜。”
  “这的确是个免脸红脖子粗,不伤和气的好办法,只是,倘若老夫子胜了如何,区区在下承让又如何?”
  “很简单,倘若是老朽胜了,年轻人,你马上离开肖府,从今以后,休再为别人出头,若是你胜了……”
  “如何?”
  “老朽拍胸脯作主,肖府的人,从此不踏进天桥一步。”
  “呃!老夫子这肖府的人从此不踏进天桥一步,是说从此不到天桥玩乐了呢,还是从此不找天桥那帮苦哈哈朋友的麻烦了。”
  “年轻人,当然是后者。”
  “老夫子作得了这个主?”
  “年轻人,你以为老朽是何许人!”
  “想必是这座‘文厅’的管事。”
  “不错!”
  “但是区区在下并不知道,‘文厅’管事在肖府主人心目中的份量如何?”
  老夫子的脸色显然有点不大好看,但他很快地就恢复了正常,眯着眼,笑问花三郎:“年轻人,你可是自忖才学不够,怕赢不了老朽……”
  花三郎淡然一笑截口:“不,老夫子,区区在下无意狂傲,但区区在下自出道以来,文武两途到现在为止,还没有稍让过谁。对老夫子,在下有十成十的必胜把握,但是在下怕的是白胜一场。”
  老夫子猛然站起,但旋即又缓缓坐了下去,道:“年轻人,你以为一定能赢得过老朽。”
  “一定,倘若区区在下输了,愿意把这条性命留在肖府。但是,老夫子你也要给区区在下一个有力的保证。”
  “这……年轻人,以你之见,要老朽怎么个保证法?”
  “请出肖府主人来,亲笔立下字据。”
  “花三郎,你好狂妄。”
  大叫声中,柴立旋风般扑了过来,双掌猛劈,一片森冷之气卷向花三郎。
  未见花三郎作势,他的座椅离地而起,横飘三尺,堪堪避过了柴立这一击,然后,他疾击出右掌,一闪而回。
  就这么右掌一闪而回。
  只听“拍”地一声脆响,闷哼声中,柴立暴退,他垂着双手,怒视花三郎,两眼直欲喷火,但是他并没有再扑击。
  在场谁都看得见,柴立那一双手的手背上,各红肿起拇指大小一块,都不禁骇然。
  只听花三郎缓缓说道:“练武之人,嗜武如命,阴柔掌力练来不易,你要善自珍惜啊,柴大管事。”
  柴立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一袭衣衫无风自动,簌簌作响,但是他仍然没再动:“姓花的,柴某人算是认栽了,但是你别以为肖家无人,你要是想就这么见着我们老爷子,就这么你说什么是什么,那你是痴人说梦。”
  花三郎微微一点头道:“我明白,‘文厅’之后,还有‘武厅’,‘武厅’之后,还有‘四馆’、‘一楼’,一处比一处难斗,一关比一关难过,但是在下既然来了,绝不会就这么空着手出去,只有撑到底了。”
  老夫子讶然道:“年轻人,你对肖家,知道得不少啊。”
  “也就这么多了。”
  “年轻人,事不关己……”
  “谁叫我天生一副倔脾气,老夫子读圣贤书,焉有不知择善固执的道理,当不会教我虎头蛇尾,半途而废。”
  老夫子脸色倏变,目光一凝:“年轻人,你可曾听说过,十年前有个突然从武林中隐没不见的‘百晓老人’?”
  “何止曾听说过,仰名已久,如雷贯耳,百晓老人上知天文,下识地理,诸子百家,三教九流,无所不通,无所不精,就天下武林来说,腹笥之宽,胸罗之渊博,诚无出其右者……”
  “既是这样,年轻人,你才多大年纪,还自认能胜得过老朽。”
  花三郎淡然一笑:“老夫子,别的不敢说,也不必多说,至少,‘九华’绝峰那方出土石碑上的字句我能解,还能说得出它的出处。”
  老夫子脸色大变,霍地站起,惊声道:“年轻人,你,你知道‘九华’绝峰事?”
  花三郎笑道:“区区生也晚,但有幸悉知其详。”
  老夫子一双老眼中精芒暴射,直逼花三郎,这时候看,他哪还象个冬烘先生老学究:“年轻人,放眼当今,知道‘九华’绝峰事的,屈指可数,你……”
  “我知道,我不但知道,还知道那位素以满腹才学自负的‘百晓老人’,就是因为解不出那方石碑上的字句,才含羞带愧,悄然自武林中隐退,这,没有错吧,老夫子。”
  “年轻人,你,你是何家子弟,出身那一个门派?”
  花三郎凝目道:“百晓老人有此一问,岂不是永远不打算复出了!”
  老夫子神情猛震:“说得好,年轻人,说得好,老朽老了,什么都迟钝了,只是,年轻人,我不信你能解那方石碑上的字句,并能说出它的出处。”
  花三郎笑了,好白,好让人心跳的一口牙,他深深看了老夫子一眼:“普天之下,能解那方石碑字句并能说出它出处的,只一二人,倘无老夫子能信赖的人在侧,区区在下就是说将出来,又如何能取信于老夫子!”
  老夫子没说话,呆了半晌方一叹说道:“年轻人,你说的句句是理,由不得人不服,别的不说,单你能知道这桩不为人所知的当年事,恐怕老朽就难以考倒你了……”
  老夫子神情微暗,站了起来,道:“这件事已经不是老朽所能管得了的了,你们请换个地儿解决吧。”
  柴立、尉迟东、欧阳西、柳三影四个人怔在了那儿。
  花三郎缓缓站起,冲着柴立一笑道:“柴大管事,你是代我往里通报一声呢,还是打算请我上‘武厅’坐坐去?”
  柴立的脸色变得好难看,口齿启动,刚要说话。
  “文厅”门口人影一闪,进来个人,是个腰佩长剑的黑衣人,他先冲老夫子一躬身:“禀夫子,奉我们管事之命,特来请贵客移驾‘武厅’奉茶。”
  这话,听得在场众人都一呆。
  老夫子诧异地望黑衣人:“武管事知道府里来了贵客,‘文厅’留驾不住?”
  “回夫子,我们管事刚接到里头的通知,说府中来了贵客,恐怕‘文厅’难以留驾,命我们管事请客人移驾‘武厅’稍坐!”
  “里头”是怎么知道的?想必已有人往里报告了。
  花三郎这里心念转动。
  老夫子那里拱起双手:“既是如此,老朽不敢多留,年轻人,你就请移驾‘武厅’坐吧。”
  花三郎拱手答礼,道:“老夫子,区区在下想直接拜望贵上……”
  老夫子道:“年轻人,何必急在这一时,你是个英雄人物,肖府上下都敬重英雄,象你这样的客人,想见敝上,必须得通过‘文武二厅’,四馆一楼,这是肖府的规矩,只要你能顺利通过这‘文’、‘武’两厅,四馆一楼,还怕肖府不给你一个公道。”
  花三郎一笑道:“老夫子说得是,多谢明教。”
  他转身要走。、
  背后传来老夫子话声:“年轻人,请留一步。”
  花三郎停步回身:“老夫子还有什么教言。”
  老夫子道:“年轻人,别客气了,老朽一向颇以腹笥胸蕴自负,生平没有朋友,也懒得跟那些粗俗之辈交言,老朽虽没跟你真正比试过,但老朽总觉得你是个深不可测的人物,这种人物老朽不愿失之交臂,当面错过,你也是生平头一个让老朽兴起交朋友念头的人物,所以……错过眼前这件事,老朽想跟你作长谈,多谈谈。”
  老夫子言来,老脸上一片诚恳色。
  花三郎也收敛了嬉笑之色:“承蒙夫子看重,区区在下引为无上荣宠,日后但得还能见着夫子的面,定当多领教益,还望夫子不吝,多赐指教,告辞。”
  一拱手,转身行去。
  老夫子没再说话,目送花三郎外行,一双目光中,闪漾着一种异样的东西。
  走出“文厅”,花三郎停了步,回顾身后,柴立等并未跟来,当即向佩剑黑衣人道:“那位柴大管事,不陪在下到‘武厅’去了么?”
  那佩剑黑衣人冷冷道:“阁下放心,‘武厅’之中,少不了奉陪的人。”
  花三郎一笑道:“说得是,那就烦劳带路吧。”
  佩剑黑衣人没再说话,抢前一步行去。
  花三郎跟在佩剑黑衣人身后,负手迈步,纵目游览,泰然而潇洒,还有几分悠闲。
  生似他不是来殴斗厮杀的,他是来观赏这肖府庭园胜景的。
  廊腰漫回,几经转折,一座花厅座落眼前,建筑型式跟那座“文厅”一模一样,只是,门口多了八名腰佩长剑的黑衣人。
  那八个,凝立不动,目光直视,脸上没有一点表情,简直象八尊泥塑木雕的人像。
  但是,那八个,没能瞒过花三郎的一双锐利目光。
  花三郎一眼就看出,那八个全身凝足了内家真力,随时可以以最快的速度出剑,作致命的一击。
  八柄长剑贯注了内家真力,那一击,必然是雷霆万钧,威力绝伦。
  而,花三郎他没在意,也装不知道,跟着带路黑衣人走了过去。
  来到了八名佩剑黑衣人的身侧,带路黑衣人停了步,冷然道:“我们管事在厅里恭候大驾,请!”
  要想进入这座“武厅”,必须得通过这一边各四,相向而立的八名黑衣剑手的面前。
  花三郎料准了,在他通过的时候,必有什么花样。
  这是很俗的一套。
  但是这很俗的一套,威力却不等闲,并不象一般的阵式,大不了试试来人的胆,只把兵器往空一架,让来人从底下通过,给个下马威。
  这八个,都是一等一的剑手,也必经过有素的训练,默契够,配合得好,而且八柄长剑蕴藏着无穷的变化,一击不能奏功,必然还有第二招、第三招,应该都是迅捷无比的。
  尤其,这不是唬人的空架式。
  倘若来人无法通过,十九恐怕要血溅尸横。
  那里带路黑衣人说完了话,花三郎这里笑了:“多谢!”
  一声“多谢”,他潇洒迈步。
  果然,几乎是只有一声龙吟之声,八柄长剑已一起出了鞘,剑尖齐指,闪电般卷向中间的花三郎。
  雷霆万钧,疾快无比的一招、两招、三招。
  花三郎脚下没停,身子只闪了几闪,他竟然过去了。
  八名黑衣剑手,连同那带路黑衣人都怔住了。
  八柄长剑的交汇运用,已经是一个剑幕,剑网。
  由这八名训练有素的一等一的剑手来运用,攻击,更是天衣无缝,神鬼难逃。
  花三郎不是神、也不是鬼,他是个活生生的大人,他竟然穿过去了,毫发无损,八柄锋利的长剑,连他一点衣角也没碰着。
  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过去的。
  谁都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然而,这毕竟是铁一般的事实。
  扭过头来,花三郎笑了,掸了掸衣裳,又转过身往里去了。
  转过一座屏风,这才算“武厅”所在。
  “文厅”里,四壁挂的都是名家字画。
  这座武厅的四壁,却分悬着大十八般兵器,小十八般利刃。
  居中一把虎皮椅,椅上坐着个人,椅后侍立着两个人。
  椅后那两个,是两个中年壮妇,虎臂熊腰,浓眉大眼,比男人还有男人味儿,她两个抱着一双粗胳膊,脚下分八字,两对大眼,四道凶光。
  虎皮椅上坐的,应该也是个中年人中年汉子,穿一袭锦袍,奇胖无比,简直象个肉球,他不象是坐在椅子上的,象是塞进椅子里去的。
  普通胖子是双下巴,他恐怕有四个下巴,看不见脖子,最显眼的是肚子,他的肚子,恐怕要两个壮汉合围才能搂得过来。
  双手十个指头,根根象儿臂,又象小罗卜。
  这么个人,动动恐怕都难,他能言“武”?
  怪的是这锦袍胖子肌肤象初生婴儿,不但皮白肉嫩,白里泛红,而且他的肌肤象是透明的,象一层皮只包了一兜水。
  这人儿,不但是日子过得好,一直养尊处优,而且还养生有道。
  是这么回事儿么?
  不是,绝对不是!
  花三郎看在眼里,胸中雪亮,这个人练的是一身怪异功夫,也就是说,他这副模样,是练那种怪异功夫练的。
  普天之下,练这种功夫的人不多。
  花三郎见多识广,胸蕴极其渊博,他知道这种功夫。
  但是,见着练这种功夫的人,这还是生平头一回。
  在这一刻,花三郎对这位尚未谋面的肖府主人,有了重新的估价。
  这位肖府主人不知道是何许人,他怎么有能耐网罗这么多奇人异士为他卖命。
  照这种情形看,以这位肖府主人在北六省的身份地位看,他不该做出这种地痞、流氓、地头蛇似的勒索,压榨,收规费的事,因为他不该在乎这区区蝇头小利。
  而偏偏他却这么做了。
  这是怎么回事?
  花三郎这里心中念转。
  那锦袍胖子却也以一双睡眼泡的小眼睛盯着花三郎,脸上一点表情没有,不发一言。
  他不说话,花三郎更妙,定过神来之后,他象没看见这座“武厅”里,有这么一男二女三个人,双手往后一背,踱起了方步,走到四边墙下,抬着头,逐一地观赏起那大十八般兵器,小十八般利刃来,看看,有时候还伸手摸摸。
  生似他在晶鉴古玩珍器。
  生似偌大一座“武厅”里只他一个人。
  这座武厅里好静。
  静得就是掉根针在地上,恐怕也听得见声响。
  那锦袍胖子虽然没说话,但是一双小眼睛却紧盯着花三郎背后,脸上仍然看不出什么表情,而那双睡眼泡的小眼睛里,却明显地闪漾起异样光采,那异样光采,赫然竟是淡绿色的光芒。
  花三郎背后没长眼,自然他看不见。
  事实上,他还是若无其事的在看墙上那些兵刃。
  就这样,足足一盏热茶工夫。
  最后,忍不住,沉不住气的,是那个锦袍胖子。
  “你可真沉得住气啊。”
  天,那么一个大男人,说起话来声音竟尖尖的,象煞了女人,这,花三郎才停了步,缓缓转过了身:“谁说话,你?”
  锦袍胖子道:“不错,是我。”
  “哎呀,抱歉,区区在下还在等那位‘武厅’管事呢,刚进厅来,三位没动静,区区在下把三位当成了泥塑木雕的人像,心里还直夸手艺精绝,栩栩如生呢。”
  锦袍胖子脸上的肥肉抖动了一下:“你要弄清楚,这儿不比‘文厅’,可不是卖弄口舌的地方。”
  “阁下,区区在下说的可是实话啊,阁下自己想,区区在下来此是客,要是活生生的人,见客人进来,怎么会连句人话都不会说呢。”
  花三郎不但还在卖弄口舌,而且益见尖刻。
  这句话,听得锦袍胖子两眼绿光暴闪,一个肥胖身躯突然暴涨一倍,“叭”地一声,虎皮椅四分五裂,胖子他站了当地,神态吓人。
  他身后的两名壮妇,迈步上前,一步步逼向花三郎,每一步都沉重异常,脚一着地后砰然一声,每砰一声,便让人觉得地皮颤动一下。
  花三郎站着没动,笑了,一摇头道:“别来这一套,咱们武厅这场架,恐怕打不起来。”
  男女三人听若无闻,两个壮妇脚下连顿都没顿一顿的继续逼向花三郎。
  花三郎又摇头笑了:“这种样的女娇娘,区区在下可是生平首见,恐怕只有‘西天竺’‘修罗门’里的人才有福消受啊。”
  两名壮妇身躯一震。
  锦袍胖子脸上一直没表情,此刻却颜色一变抬起了手。
  两名壮妇脑袋后头没长眼,但她们却同时停了步。
  锦袍胖子两眼绿芒凝视花三郎:“你,你适才怎么说?”
  花三郎道:“怎么!难不成区区在下又说错了话了。”
  锦袍胖子厉声道:“少装糊涂,你适才怎么说?”
  花三郎道:“适才区区在下的意思,只是说,区区在下无福消受这两位女娇娘,这是实情实话。”
  “你刚才提到‘西天竺’。”
  “‘西天竺’!我刚才提了么?”
  “姓花的”
  “好,好,好,别发火,就算我提了,怎么样?”
  “你提起‘西天竺’‘修罗门’。”
  “‘西天竺’‘修罗门’怎么样?”
  “你知道‘西天竺’‘修罗门’?”
  “既然你认为我提了,以你看,我知道不知道?”
  “中原武林,知道‘西天竺’‘修罗门’的不多……”
  “是么?”
  “以你的年纪,你花三郎这三个字,你不可能知道。”
  “我也这么想,可是偏偏你硬说听见我提了。”
  “你是听谁说起过?”
  “当然是听那些知道的人说起的。”
  “知道的人没几个……”
  “有一个就够了。”
  “恐怕他们都不在人世了。”
  “是因为让‘修罗门’的人灭了口?”
  锦袍胖子脸色又一变:“你也知道‘修罗门’的禁忌与规法?”
  “既然听人说了,就不会只听说一点点,就算是他不想多说,我有嘴,也可以多问一些,是不。”
  锦袍胖子摇了头:“那人不该告诉你,你更不该多问。”
  “只因为,凡是知道‘西天竺’有个‘修罗门’的人,都活不长久,是不是?”
  “你明知道。”
  “让我扳着指头算算。”花三郎当真扳着手指算了起来,算了一阵之后,他道:“我是在六七岁的时候,听人提起‘西天竺’有个‘修罗门’的,到现在我活了十几年了,不算短啊。”
  “你嫌活得太长了?”
  “人生乏味,人世间人少畜生多,区区在下羞与禽兽为伍,是有点嫌活得长了些,可是没人能让我死,若之奈何?”
  锦袍胖子一阵尖笑:“现在总算让你碰上了,碰上了能帮你达成心愿的人。”
  “呃!是你阁下,还是这两位女娇娘?”
  “以你看呢?”
  花三郎摇头道:“恐怕难以如愿,因为我知道,‘修罗门’的那些鬼门道奈何不了我,弄不好想害我的人会害了自己。”
  “呃?”
  “你不信?”
  “你说对了!”
  锦袍胖子这句话刚说完,两名壮妇迈步要动。
  花三郎抬手一拦道:“慢着,我到肖府来,非到万不得已,我是不愿打架,尤其是那种你死我活的厮杀,再一说,不管‘西天竺’‘修罗门’是个怎么样的门派,它总有几样绝学,漏网之鱼,世间仅存,要是就这么断了,让绝学失了传,那未免可惜,也是我的罪过,而且你阁下应该知道,有些武功,易发难收,真到碰在一块儿的时候,再后悔就来不及了,所以你要是不相信,我愿意不动手,先动口说给你听听……”
  锦袍胖子脸色阴晴不定。
  两名壮妇一时脚下也没再移动。
  花三郎接着说道:“‘西天竺’那个‘修罗门’的绝学,还真是林林总总,洋洋大观,不知从何说起,说多了,也嫌烦,这样吧,我就拿你阁下这身诡异功夫来说……”
  花三郎指了指锦袍胖子:“你阁下这身功夫,在‘西天竺’‘修罗门’里,有个名堂,叫‘呼云’,这要是拿我们的话来说,应该叫做‘阴邪’,有点象达摩老祖的‘易筋’、‘洗髓’,但是达摩老祖的‘易筋’、‘洗髓’是正宗,你们这一门功夫则是旁门,比起来较近西藏的‘密宗’,够厉害,是‘修罗门’的八大绝学之一,能把人练走了样,全身肿胀,内腑易位,经络、筋骨都变了样,能伤人于无形,本身也简直刀枪不入,霸道得很,如碰上了,十个有九个活不成,可是,这种功夫只怕一样……”
  花三郎那儿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说。
  锦袍胖子一边听着,脸上神情一边连连变化,花三郎这里一声“只怕一样”,他的神情突然间象绷紧了的弦,两跟紧盯着花三郎,静待下文。
  花三郎看了他一眼,轻轻咳了一声,下文缓缓地出了口:“要是有人在他那不容易触到的地方,颈后七寸处点上一指,他就会象个灌足了气的球,碰上针扎一样,马上爆裂,骨骼,皮肉化成一蓬血雨,整个人一下就无影无踪了!”
  锦袍胖子那根绷紧了的弦,虽然没听见“崩”的一声,但是它突然断了,整个人象一滩泥似的,差点儿没萎在地上,脸色也不是白里泛红了,只剩下一片苍白。
  花三郎望着他笑了笑:“我没有说错吧,阁下。”
  锦袍胖子霎时两眼漾闪起了绿光,脸上也见了血色:“你的确熟知‘修罗门’,你的确没说错,可是,如用嘴说,是永远也碰不到颈后那七寸之处的。”
  “你的意思,是非让我动手不可了?”
  “你也知道,那个地方不容易触到。”
  “可是,我有把握,三招之内,一定点中你的颈后七寸之处,你信不信?”
  “你也有自信,能在三招之内还好好站在那儿么?”
  花三郎仰头朗笑,“看来,你是不打算让我这个熟知‘西天竺’‘修罗门’的人活在世上,你有没有意思试试?”
  锦袍胖子没说话。
  花三郎又道:“象这样试,你我都必须押下赌注,这赌注就是你我各人的性命,三招过后,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你若是认为值得一试,我乐于奉陪。”
  锦袍胖子仍没说话,可是他突然冷哼了一声。
  就这么一声冷哼,两个中年壮妇动了,动起来象一阵风,你才刚觉风起,它已经卷到了你的身前。
  如今,这两股飙风,就一左一右地卷到了花三郎身子两侧。
  花三郎也动了,他是“弱不禁风”,被风吹动的,而且吹得他身子滴溜溜转。
  他身子这么一转,两股风从他的身边掠了过去,风过去,花三郎也站稳,他还是他,身上毫无异状。
  锦袍胖子跟两名中年壮妇,脸上都泛现惊异之色。
  花三郎笑问:“阁下,我这步法,较诸‘西天竺’‘修罗门’的八大绝学之一‘幽灵身法’如何,应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吧?”
  话声方落,两名中年壮妇喉间发出了野兽咆哮似的厉吼,飞身又扑了过来,四只蒲扇似的大巴掌罩住了花三郎。
  这两名中年壮妇的一身修为,当今武林中一流高手绝难在她们手下走完十招。
  麾下如此,身为“武厅”管事的锦袍胖子武功之吓人,自是可想而知。
  可是不幸的是,今天进入这座“武厅”的,是名虽不见经传,但却是高不可测,深不知有几许的花三郎。
  花三郎没动。
  真的,这回真没见花三郎身子动。
  花三郎身子纹风未动,只见他一双手抬了抬,可也很快的就收了回来。
  两名中年壮妇又从花三郎身边掠了过去,她俩仍没能捞着花三郎一点衣角。
  但是,她俩挽在脑后的那个“髻”,却都散落了下来,头发好长,都到了腰了。
  两名中年壮妇机伶暴颤。
  锦袍胖子勃然色变。
  花三郎笑了:“怎么样,阁下,我对摸人的后脑勺,有一手吧。”
  锦袍胖子没反应。
  花三郎又道:“你阁下有没有兴趣,拿性命作赌注,试上一试?”
  锦袍胖子脸上有了反应,他两眼绿光连闪,脸上的肉都扭曲了。
  显然,他是在犹豫难决。
  “如果阁下没有兴趣试的话,是不是就表示我通过这一关了?”
  锦袍胖子两眼绿光暴射,一个胖身躯又鼓了起来。
  似乎,他已经有所决定了。
  花三郎笑道:“阁下对肖府,可真是忠心耿耿,甚至不惜‘西天竺’‘修罗门’的绝学失传啊。”
  嘴里这么说,他全身也凝聚了真力。
  他知道,这种“阴邪”功力,一经发动,便会使得风云色变,草木含悲,极其歹毒,极其霸道。
  他必须在三招之内制住对方,也必须有无懈可击的防身准备。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当儿,“武厅”之中突然飞进来一片彩云,带着幽香的彩云。
  彩云落地,不是彩云,是位身着彩衣的少女,她,娇艳得象朵花,再加上透自她娇躯的阵阵幽香,以及她适才进厅的身法,令人几疑她是来自“广寒”的香素娥。
  彩云少女一落地,锦袍胖子立即敛态,带着两名中年壮妇躬下身去。
  只见彩云少女檀口微张,只听她脆音宛啭:“楼主有令,恭送来客出府。”
  话声一顿,妙目微转,清澈目光落在了花三郎脸上:“我们楼主做主,从今后,‘天桥’一带的规费一律免缴,你满意了么。”
  花三郎潇洒欠身:“请劳驾代为转陈肖姑娘,花三郎与‘天桥’一带的朋友,毋任铭感,但花三郎本人却不无遗憾。”
  “呃,你还有什么好遗憾的?”
  “既入肖府,无缘瞻仰肖姑娘的绝代风华,岂能不深感遗憾。”
  彩衣少女深深一眼,道:“只要你在京里多待些时日,应该会有机会的。”
  “多谢姑娘,短时间内,花三郎不会离开京城,告辞。”
  再潇洒欠身,转身向外行去。
  花三郎从“武厅”,经过条条长廊,绕“文厅”,过前院,一直到出了肖府大门,没再见阻拦,也没再见着一个人影,偌大一座肖府,简直就象一座空宅。
  回身看看敞着两扇大门的肖宅,不知道怎么回事,花三郎他心里竟然泛起了一种异样感觉。
  这种异样感觉究竟是什么,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刚拐过肖府门前大街的拐角,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孩儿拦在身前,眨动着两眼,望着花三郎:“大叔,您刚从那个大宅院出来。”
  “没错,我是刚从那个大宅院出来,”
  “您姓花。”
  “没错,我姓花。”
  “这张字条儿是给您的。”
  小孩儿把张字条儿往花三郎手里一塞,转身跑了。
  花三郎只当是韩奎找人来送信儿,告诉他,他父女的去处。
  打开字条儿一看,花三郎不由一怔。
  署名的不是韩奎,是那个贾玉。
  字条儿上,龙飞凤舞的一笔狂草,人香,连字条儿上都带着香。
  那一笔狂草写的是:“花下置酒,恭候兄台,贾玉。”
  “花下”?“花下”是哪儿?
  “花下”这个地方并不难找,贾玉是个细心人,就在字条儿的下方,画的有简略“地图”。
  “地图”上有箭头指路,箭头的起点是肖府的大门口,经过几条街道,最后一个箭头的指处,是一个小方格。
  显然,那就是“花下”的所在地。
  花三郎就凭着字条儿下方的“地图”,找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宅院。
  很明显的,眼前这座宅院,是座荒废的宅院。
  因为它断壁危垣。
  因为它两扇大门,只剩下了一扇,那仅有的一扇,油漆剥落,还摇摇欲坠。
  这就够了。
  花三郎迈着潇洒步,进了废园。
  前院,房子毁的毁,塌的塌,到处是丛生的杂草,到处是瓦砾。
  后院,也有杂草,也有一堆堆的瓦砾,可也有处处的花圃,可也有一应俱全的楼榭亭台。
  虽乏人照顾,花儿仍然开得挺好,亭,台,楼,榭仍然还保持着七八分完好。
  这才有点“花下”的样子。
  果然,花三郎刚进后院,一缕清音便从那八角小亭后的一处花丛里响起:“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
  花三郎一笑接到:“朋友来了,怎说独酌。”
  吟声停住,贾玉并未出现。
  花三郎走了过去,绕过那座八角小亭,他看见了。
  花间,一座石几,两张石凳,几上,一壶美酒,几样精美小菜,贾玉,其人如玉的贾玉,就坐在石几旁的一张石凳上,目光凝住,嘴角微噙笑意望着花三郎。
  花三郎举手一揖:“阁下陛情美意,花三郎先行谢过。”
  贾玉缓缓站起:“不过半日不见,不过进了一趟肖府,怎么就嫌得生分了。”
  花三郎道:“不然,这不能叫生分,因为阁下如此周到,很使我心中起了一阵激荡,不能不谢。”
  “呃,你心里起了什么激荡?”
  “有知友如此,心中焉能不起激荡。”
  “你我不过初交,能称知交么?”
  “知友不必深交,只一面便生相惜之心也就够了,若非知交,又岂能摆酒相候。”
  贾玉深深一瞥,那清澈目光中,疾快无比地闪过两道异采:“你的确会说话,这张嘴也的确具有动人的魔力。”
  “皇天后土可鉴,我是句句由衷,字字发自肺腑。”
  贾玉笑了笑,似乎有意改变话题:“我这是不是有点象当年置酒恭候汉寿亭侯斩华雄。”
  花三郎笑道:“阁下这种知友可人,但是花三郎却不敢上比汉寿亭侯。”
  贾玉一笑抬手,露出的一段手腕晶莹如玉,较诸女儿家的皓腕,似乎犹有过之而无不及:“坐!”
  花三郎欣然落座。
  贾玉拿起银壶满斟两杯,然后坐下含笑举杯:“我该敬你一杯,你也应该浮一大白。”
  花三郎举杯凝目:“容我先问一句,阁下怎么知道我还能从肖府出来?”
  贾玉道:“凭我的眼光,够么?”
  “阁下看重,我深感荣宠,只是我应该浮一大白……”
  贾玉道:“阁下是在这种情形下,唯一能从肖府出来的人,不该浮一大白么?”
  花三郎道:“我该浮一大白,但不是为我能从肖府出来,而是为我能这么快又见着阁下。”
  他一仰而干。
  贾玉却停杯未饮,凝目问道:“你这么愿意交我这个朋友,这么看重我这个朋友?”
  花三郎道:“难道阁下不信。”
  “那倒不是,而是我想知道为什么?”
  花三郎摇头道:“我说不上来,如果非要我说不可,只好委诸一个缘字。”
  “你认为你我有缘?”
  “无缘不可能邂逅,无缘不会再次相逢。”
  “如果……你我的缘分,就到这一杯酒为止呢?”
  花三郎一整脸色道:“果真如此,花三郎不敢相强,那是苍天太残酷,花三郎将引为今生中一大恨事。”
  两道异采又从贾玉那双清澈、深邃的眸子里飞闪而逝,他凝目举杯:“缘分,冥冥中安排,谁也无法预测,且莫管你我缘分是否就到这杯酒为止,至少眼前这花下相聚,且让它尽兴尽欢,来,喝酒。”
  花三郎自斟一杯,然后举杯道:“我要喝,也要让眼前这花下相聚尽兴尽欢,但倘若你我的缘分仅止于此,花三郎从今以后,滴酒不沾。”
  贾玉脸上掠过一阵激动神色,没再说话,举杯仰干。
  从这杯酒以后,两个人谈的是文学、武功,谈的是天文、地理……无所不谈,甚至于琴棋书画诗酒花。
  经过这一番倾谈,花三郎对这位其人如玉的贾玉,是益发的倾心,益发的相惜。
  只因为,除了武功一途外,这位其人如玉的贾玉,他的腹笥,胸蕴,竟较花三郎毫不逊色,在那琴棋书画诗酒花上,甚至于比花三郎他还略胜半筹。
  这是花三郎生平首遇。
  恐怕普天之下,也只这么一个。
  花三郎他怎不益发倾心,他怎不益发相惜?
  但,却不知贾玉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这杯酒言欢,的确是尽兴,尽欢。
  最后一杯酒饮下,贾玉脸上带着丹霞似的酡红涨了起来,一双眸子,益发的晶莹,“酒喝完了,也到了你我该分手的时候……”
  花三郎心头一震,急忙站起:“阁下……”
  “缘尽与否,谁也不知道,只缘分未尽,异日定时再相逢,是不!”
  花三郎道:“聚散何太匆匆?”
  “人生本就如此,我有我的事,你也还有你的事,别忘了还有别的朋友等着你,是不?”
  花三郎想起了韩奎父女,吸口气平静了一下自己,道:“阁下就住在京城里?”
  “不必问我的住处,缘分未尽,自有相见时日,倘缘分已尽,你又何必强求。”
  花三郎没再说话。
  贾玉转身飘然而去,他留给花三郎一份怅惘、一份神秘,还有一份那熟悉的淡淡幽香。
  花三郎在这花间,怔立了老半天。
  ☆bigcat扫描,ac10 OCR,☆
首页>> 文学论坛>> 武侠>> 独孤红 Dugu Ho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