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世态人情>> 佚名 Yi Ming   中国 China   清代  
娘子軍
第一回山川秀媚閨閣鐘靈 水乳交融芝蘭投契
  列位:現在的世界是日進文明不比從前的腐敗了。無論什麽事情,上自國傢政體下至社會上的風俗,同家庭間的習慣,凡有偏重的流弊統統都要改良。那改良的入手辦法第一層便是興學,若除去了興學二字,實在沒有別的好法子。為什麽呢?
  因為凡百事不論大小粗細總拋不掉這個學堂,必須從這根本上改起,方纔能真的改良呢。你們試看各處的風氣,有學堂的地方總比沒有學堂的地方來得開通一些,學堂多的地方總比學堂少的地方又來得開通一些,這就是逐漸進化的公例。豈不是興學的好處麽!豈不是改良必從興學入手的明證麽!但是,說雖說得如此容易,那幹的時候卻真是難上又加個難哩。試問各處的教育會哩、勸學所哩,同種種高等、初等的學堂哩,當那發起興辦的時候,哪一處不經過多少阻礙!多少反對!官吏的壓製、頑民的暴動、種種大小風潮,真是說不盡許多。甚而至於家庭之內為了宗旨新舊不同,父兄不許子弟在外辦學,遂至如水火一般的不睦,也不知添出了多少閑氣閑惱。若不是虧了那般熱心志士,任勞任怨,實心實力,國而忘傢,公而忘私的竭力提倡起來,哪裏會有今日這樣的成效啊!咳,我們中國當這新學萌芽的時代,能夠不上幾年便把學務辦到如此,總也算發達得可以了。
  但是我回頭看看女界,裏頭卻還是黑暗得很。那些放棄自由情願受男子們的專製不想自立,但知終身依賴着丈夫的種種奴性,依然還沒有革掉。沉酣如夢,哪裏談得到什麽“男女平權”這句話呢!然而,這女界黑暗的道理也不能錯怪她們。說也可憐,實在被這二千年來的風俗習慣浸得沉頭沒腦,同在萬丈深淵裏頭一樣。若設有人去提拔喚醒她們,她們還把那種種奴性當作自己的本分看待哩!哪裏辨得出什麽文明,什麽黑暗。
  但是古人不是說道:山川靈秀,天地菁華,那種磅礴鬱積的奇氣,不獨鐘在須眉,也有鐘在巾幗的麽!況且如今世界,日漸進化,東西各國的有名女子也不知多少。我中國山川如此秀媚,二萬萬女同胞中怕沒有幾個鐘靈毓秀應運而生的女豪傑,出來提倡女權,喚醒大夢麽!到那時把女界陋習一洗淨盡,也從興學上入手辦去,使黑暗的裏頭一旦大放光明,豈不是女界的幸福麽!
  列位:在下因為相信了古人鐘靈巾幗的這句話,所以心中常存着這個理想,常生出這個希望。哪曉得古人的說話果然有道理,果然不負我這希望,近年來果然有一個巾幗偉人出在山明水秀的地方。她拿定了振興女學並發達女權的唯一不二宗旨,幹出一番改良女界的大事業,真不愧為鐘靈毓秀的女豪傑。竟被在下把她的歷史從頭至尾細細調查出來,且聽在下慢慢地一樁一樁說給列位知道。正是:女子不知學,由來二千年。
  我將稗史筆,寫出女權篇。
  話說浙江杭州城外,西湖十裏,天竺三峰,山色湖光,蕩漾入目,叢林勝跡,美不勝收,本是塊山川明媚的地方。歷來閨秀名媛、才人淑女,也不知産出了多少有名人物,所以地方上的風氣也很覺開通,這也不在話下。且表城外西湖邊上有一個女子姓趙閨名愛雲,生性聰明,端詳大雅。從小便最歡喜讀書,女工針黹雖也件件俱能,般般都會,但卻不喜歡去弄它。
  所以,每日裏衹是捧着幾本書捲,廢寢忘食的縱覽。不要說中國的經史子集被她看了不少,就是近來新譯出的西書西報也是看得堆滿案頭,拋殘枕畔的了。並且,她看到新學書籍的時候,覺得精神煥發,閉目點頭的格外有滋味,真是看得她愛不忍釋。
  她父母衹因單生她一個女兒,所以鐘愛異常。雖然她父親的宗旨是不喜歡新學的,然為了愛女情切,倒也不忍過拂她的意思。
  有時雖要想禁她不看新書,然轉念一忖,好在她一人在傢獨學,橫竪不是去進學堂,大約也無甚害處的。所以,仍舊任她去自由縱覽,不再過問。
  再說她父親因為自己在蘇州經商,已是多年,蘇州的情形很為熟悉,且一輩子知交好友,同業商客,都在蘇州,家乡一帶反覺得冷疏疏的,無甚交好。再加離傢遙遠,傢中大小事情都照應不到,所以便將傢眷搬到蘇州居祝好在人口不多,沒什麽囉囉唆唆。從此趙傢住在蘇州,倒覺得鬧鬧熱熱,快快活活,夫妻父女常得團聚一處。不上幾年,那愛雲的滿口杭州話竟變成了又圓轉、又輕清、又嬌軟的一口蘇白了。到後來人傢也辨不出她是假蘇州人呢,還是真蘇州人。就是在下編書的當初沒有調查清楚的時候,也不曉得她是杭州出身,也把她當作真蘇州人看的。這也不必去管她,她既然久居在蘇州了便把她認了個蘇州人,有什麽不可!
  閑話少提,且說愛雲在傢雖然不出閨門一步,終日的喜歡看書,但那看書的聲名卻是關不住它的,不肯跟了她也是不出閨門一步的。所以一經傳揚出去,那些遠近鄰居都知道趙傢的愛雲小姐是個班姬、謝女一般的文明女子,誰傢不稱贊羨慕!
  哪曉得物以類聚,方以群分。她傢隔壁的錢姓傢中恰巧也有一個讀書女子,但是已經出閣,嫁在前巷張傢為媳。這張傢也是很開通的人傢,所以那錢小姐過門之後依舊在學堂裏照常讀書。
  一日歸寧回來,聽得那些媽媽們說起隔壁的愛雲小姐怎樣用功,怎樣讀書,竟比我還要文明,不覺心中起了愛纔的念頭,便想去與她會會。好在本是近鄰,兩傢的媽媽們本來是常來常往的,便托了鄰居的情誼,教媽媽們領了過去拜會。到了趙傢,先和愛雲母親見過,敘了幾句客套,然後說明來意,再進去和愛雲相見。二人一見之後,略略談了幾句,便彼此心中都覺得投機契合。那錢小姐見愛雲臉不搽粉,唇不塗脂,衣裳樸素,裙下露出一雙也不長也不闊的天足,心中便納罕道:聞得她從來沒有進過學堂,且又沒有什麽女友往來,終日的不出閨門一步,怎麽也是這樣打扮?可見得她的文明並不是學人傢的樣子,的確是自己發生出來的主張呢,這纔是真文明的女子哩!
  錢小姐一頭想,一頭和她應酬,又見她舉止大方,言語安詳,穩穩重重的,又沒有一些兒浮躁習氣同醉心歐化的樣子,真令人佩服。談了片刻,談到現在女界黑暗的情形,愛雲便說道:“姊姊,據小妹想來,天地生人原不分什麽厚薄,不過男女賦形略異罷了,有什麽男子應該讀書,女子便不應該讀書的呢?
  為什麽男子可以出外做事,女子便不許她出外做事的呢?難道男子們都是有才幹有識見的人,我們女子便都是蠢物麽?這一層已是偏襢得極了,然而這些事還是都由父母作主,教天下做女兒的人也沒奈何。若論到夫婦之間原是極客氣、極平等的地位,須要彼此敬愛纔是道理。為什麽女的待男的要敬之如神,男的待女的便揮之如牛馬一般?非但做了他的牛馬,還要塗脂抹粉做神弄鬼的裝出種種醜態去討他的喜歡。我倒不怪他們男子的夜郎自大,卻怪我們女同胞為甚的如此愚笨,甘心效這奴隸行為,豈不是吾們女子自己的不是麽!女界先自如此的放棄權利,依賴成性,自然要被男子們得步進步了。所以男子有權,女子無權,簡直變成中國的公例了!咳,我中國國傢的專製是已經達到極點,所以大傢知道要立憲。我們家庭裏邊的專製難道還沒有達到極點麽!為什麽女界的奴性還是如此牢不可破,竟不知醒悟呢?姊姊啊,小妹想到此間真是又可恨、又可恥、又可憐,恨不能分身無量億數,遍勸二萬萬女同胞,使她們早早醒悟,各圖自立,才能夠稱得我一片癡心呢!”愛雲講到此處,忽又嘆了一聲,道:“咳,我一個女孩兒傢,究竟能幹得出什麽大事來,還要說這些夢話做甚!”說畢不覺眼眶一紅,幾乎要掉下淚來。錢小姐起初見她講得出神,自己不覺也聽得出神。現在見她說到傷心,便接着說道:“賢妹有如此的熱心,如此的見識,便是我們女界中的福氣。況且,天道循環,剝極沒有不復,盛極沒有不衰的。現在外面女學漸漸萌芽,黑暗之中總也算有一綫光明了。凡事衹要有一二個先覺先知的人,熱心苦志提倡在前,自然會有一班同志的人出來贊成的。賢妹既然有此宏願,衹要將來出閣之後能實行此志,以身作則,女界前途怕沒有良好的結果麽,怎麽叫做說夢話呢!”
  那錢小姐本為她說得慷慨淋漓,霎時又見她在那裏自嘆,所以把這幾句話來勸慰她、勉勵她。哪曉得愛雲聽到出閣這二字,頓時不覺杏臉泛紅,桃腮露赤,垂頭捻帶,弄得她老大含羞,非但半句話也回不出來,反又想起了自己方纔所說的話兒,那痛論夫婦不平等的一節,未免太不像女孩兒傢的口氣了,豈不要被人好笑麽!想到這裏,更覺羞得置身無地。列位要知,愛雲這人外面雖是端詳溫雅,總沒有一些兒浮躁習氣,然而她心裏頭卻是極爽直、極激烈的。也不是她的生性如此,卻被那幾本新書裏的事跡和議論激刺出來的。不觸動她的一腔熱血便罷,若說得她起勁時,便要聲淚俱下的大發議論起來,到底也有些書呆子的氣味。所以她後來嫁了李固齋要實行夫婦平權主義的時候,雖自己竭力忍耐,也想把和平去感化他,然終不免稍有些激烈手段。這是後話,不必多表。再說那錢小姐見愛雲羞得低頭無語,也覺着自己失言,便想把別的說話去敷衍他幾句,好把她的羞態遮掩過去,隨問道:“賢妹既是如此有志,鬍不去進個學堂,也可以多幾個同志,時常談談新理。”愛雲聽得錢小姐勸他進學堂,便擡起頭來低低的說道:“不瞞姊姊說,小妹久有此志。去年賞菊花的時節,小妹也曾同傢母說過幾次。傢母心中倒還可以,怎奈傢父的宗旨是素來不喜歡新學的,雖經過母親幾次勸諫,他終不答應,不肯放小妹去進學堂。
  實在沒有法子,並不是小妹的自甘暴棄。”
  錢小姐聽了知愛雲不能自由,甚替她可惜。要想說幾句譬解安慰的說話去勸勸她,然又不好當着她女兒面前說她父親的不是,真個很難措詞,衹得點了點頭,輕輕的答道:“這也叫無可奈何。”錢小姐正說了這一聲,忽聽得裏面愛雲母親的房裏有個男人的聲音在那裏講張,聽說道:“愛雲的親事,今日我已允許他們了,你的眼光看來以為如何?”說了這兩句隨後就沒有聲音了。錢小姐聽了,知道是愛雲的父親回來了,且知他們在那裏商量正事,也不便再耽擱、討厭,便站起身來,嚮愛雲說了幾句珍重的話兒,即忙告了別,仍舊同了自己的老媽子一同回去。她聽了愛雲的一番議論,心中自然佩服得很,以後常常記念着愛雲,想要再來和她談談卻簡直沒有工夫,這也不必多表。再說愛雲的親事以前提也沒有提起過一回,怎麽忽然間已經成功了呢!列位:這卻不足為奇,須知舊社會上的規矩本來是如此的。無論女孩兒男孩兒,父母同他擇配親事,起初總是牢守着秘密主義,要到成就了,纔肯使他們知道。況且,愛雲的母親是傢中要事一件也不能作主,都要聽她丈夫的命令,所以愛雲的親事比別人傢更覺來得秘密。但如今是已到了宣佈發表的時候哩,不必再守着秘密了。待在下略表幾句與列位知道,再趁這個當兒把愛雲父親的大號也提來給列位曉得,省得書中常常那父親那父親的囉唆了。
  原來他單名一個迂字,表號頑軒,讀書未成改做行商人,很古道,嚮在綢緞莊內做經理的,數十年來也積攢了許多傢私。
  前兩個月有一位同行老友姓於號正甫的,到來與愛雲做媒,說是前巷有一傢富商,姓李號壽卿,傢道殷實,單生一子,號固齋,為人很老實。又很能幹,兄弟聞得令媛尚未許字,所以特來作伐。頑軒本來也曉得李傢的傢道很靠得住,現在聽得於正甫說這世兄又能幹、老實,心下早有八九分答應了,不過有一層要緊關子必須要問問清楚纔好定奪。便嚮正甫道:“李傢的傢貲殷富,弟兄也略知一二,誠如閣下所言,但不知道位世兄有沒有進過學堂?倘若進過學堂的麽——恐怕難免難免”於正甫聽到這裏,不待他說完,早哈哈的笑了一聲,便搶着要說了究竟。頑軒慮的是什麽?於正甫要緊搶上前去說些什麽?
  且聽下回分解。
  第一回加批錢小姐是引入文明自由境中的媒介,於正甫是引入野蠻專製圈裏的媒介,一明一暗,一起一伏,都是愛雲身上有密切關係的人。讀者不可忽過。錢小姐一見愛雲便知是真文明的女子,錢小姐洵非肉眼。
  不怪男子們的夜郎自大,反怪自己一輩子的不是,從古以來聖賢豪傑的用心何嘗不是如此!蓋必能自責而後能自奮,能自奮而後才能自立,世之主張收回女權者盍鑒之。
  男子有權,女子無權,簡直變成中國的公例,言之可慨!
第二回選佳婿老眼詡無花 嘆舊例暗中常摸索
  話說那頑軒正問到世兄可曾進過學堂,底下的這句話還沒有說了半句,正甫早帶着笑聲搶上前去說道:“不要難免難免了,可是恐伯難免有平權自由的習氣麽!哈哈,這話兄弟猜着了沒有?”頑軒見自己的心思竟被他一句道破,也不覺連聲的笑道:“哈哈!着啊,着啊!果然猜得一字不錯。但是閣下有這副本領連別人傢心裏的說話也看得出來,這到不容易同你頑的,以後和閣下說話倒要留心一點兒纔好。看不出正翁倒是個善窺人意的老狐狸,哈哈!”正甫聽到這裏,便又笑說道:“頑翁從來不說頑話的,今天也會幹狗屎發鬆起來,真是明兒裏也想不到的,可見得人逢喜氣精神爽,又叫做笑語喧騰喜事重。
  這便是令媛小姐雀屏中選的預備呢!兄弟這撮合山看起來一定是做得成的了。”頑軒聽他講到這句,便也想到方纔的說話,半中間打斷了還沒有問明,遂接着開口道:“夠了,夠了,如今且談正事,莫說頑話了。究竟這世兄脾氣如何?想來正翁既猜得到兄弟的說話,大約兄弟的脾氣總也有些摸得着了。”
  正甫道:“頑翁你也太過慮了。兄弟同你數十年的老友,難道閣下的守舊宗旨還沒有曉得麽!老實對你說,那李世兄的性格品行竟同你老人傢差也不多,而且儒而兼商,也和閣下的境地一樣。這段婚姻若得成就,將來真可謂婦翁冰清,女婿玉潔。這句佳話衛玠等竟不能專美於前了。”頑軒聽了,說道:“正翁,這也並不是兄弟的過慮。正翁也曉得老夫衹有這一個女兒,況且舐犢之私人情不免,似乎婚姻大事終要同她揀得穩當一些,使她過門之後過一輩稱心適意的日子,不致吵吵鬧鬧,教女孩兒傢心裏不舒服,常背地抱怨着老頭子鬍塗纔是道理。
  這裏終要兄弟眼光裏看得過去纔好。若果然能如閣下所說的一般呢,那這樣的世兄近來已經不可多得了,兄弟豈有不答應的道理?”
  頑軒說到這裏,忽然頓了一頓重又帶着笑容說道:“但有一句話正翁不要見怪兄弟,常聽得人說道,會做媒人的人終帶有三句慌話的。然而正翁呢,總算與兄弟多年的至交了,想來也不會有那些俗套,兄弟定可從命。但是拙荊還沒有知道,橫竪這種事情也不是三天兩天的話說,且待兄弟和敝內商量商量再給正翁信息就是了。”正甫便道:“不錯,不錯。這事極應該與嫂夫人斟酌而行。至於兄弟所傳的話,其間謊與不謊,頑翁終不妨細細打聽,兄弟準緩日再來聽候喜信了。”正甫說畢,便起身告辭而去。
  正甫去後,頑軒雖說要和愛雲母親商量,其實是面子上的說話,不過把大略情形告訴了幾句罷了。這是兩個月前的說話。
  後來頑軒托了幾個心腹至交代他去打聽了好幾回,知道正甫的話兒句句紮實,心中覺得老大歡喜,便拿定主意一準允許他們。
  恰巧今天在雅敘茶館裏遇見於正甫,便回了他個喜信。現在回到傢中要預備寫愛雲的八字庚帖了,所以纔把允許李傢的一番說話詳詳細細的說與愛雲母親知道。愛雲母親聽了,知事已定局,自然也說是好的。頑軒便拿了個帖子把愛雲的年庚八字寫端正了,教愛雲母親去放在天然機上。自己卻直僵僵的靠在那衹醉翁椅內,掄着幾個指頭在那裏細細的輪算,嘴裏又在那裏自言自語的念道:“要一千哩,八百哩?”後來卻又直跳的跳將起來,道:“啊喲,一千還不夠,還要出頭哩。”這樣的一個人在那裏計算究竟他計算的什麽?我也不得而知。過了數天,正甫便來把庚帖請了過去。從此以後便受茶哩,行聘哩,兩邊都是熱鬧得很,各有各的預備,各有各的快活,這也不必多提。
  單表愛雲自從那日錢小姐臨別的時候,在隔房聽得父親說自己的親事,已經允許人傢了,但不知這婿傢是怎樣的人傢,夫婿是何等人物,究竟開通不開通,心中常常這樣的猜想。有時兒見那新聞上邊載着某女士與某某畢業生結婚之後伉儷甚諧,纔過蜜月已夫婦雙雙同赴東洋留學等情,心中便萬分羨慕。
  看了又想,想了又看,出回兒神,好像自己也嫁着了個佳婿,也和他們一樣的文明,好不快活。忽而看着了一篇《沭陽鬍仿闌》見前半段,備述徐沛恩頑愚的狀態,和仿闌文明不自由的苦處,便怨恨填胸,百感交集,恍若身當着這個境地一般,不覺心裏頭又疑惑又憂懼起來。不曉得自己這運命究竟如何,不知是好是壞?手裏雖然拿着這幾本書兒和幾張新聞紙兒在那裏看,心中卻衹管呆呆地想,倒把看書的工夫糟蹋了一大半。
  哪曉得想來想去這個悶葫蘆終是打不破,她反弄得一顆芳心上下忐忑如轆轤般的盤轉,轉到後來雖不去抱怨父母,未免在那裏抱怨着舊社會上的俗例。暗說道:“婚姻一事纔是男女一生脫離依傍,轉入獨立時代的大關頭。萬一不慎便要貽誤終身。
  怎麽好教人暗中摸索的呢?這衹一端已可見舊社會上的黑暗哩。想來二萬萬女同胞中像我這樣如在漆室裏頭一般的,也不知有多少。”忖到這裏,便越發立定主意將來要把家庭間的習慣通通改良,哪一樣是不合文明公理的,哪一件是貽笑大方的,哪一樁是過於專製有礙自由權的,一般般的在那裏計較。
  說也笑話,想了一輩子的念頭倒把自己的正文丟開了,在那裏這麽那麽的盤算別人傢的事情,預備後一輩子的話兒了,豈不是同做文章一般做到題目外頭去了麽?看官豈不要怪編書的編得不入情理,說是在那裏信口鬍謅,逞筆亂寫了呢!列位:這卻並不是在下的鬍謅亂道。講到這位李愛雲小姐的脾氣,卻委實有這種理想。在下何以曉得的呢?卻從一個道理上推想出來的。趁現在愛雲還沒有過門兩傢都在那裏預備喜事的時候,在下橫竪空着這衹筆兒,待我益發說給大傢知道。
  列位:大凡世界上的人不論男女,不論古今中外,那些有名氣和沒有名氣的幹得成大事業和幹不成大事業的,總不外兩種心理。怎樣的兩種心理呢?就叫做有社會主義和沒有社會主義。這個社會主義把他放大起來便是國傢思想和民族思想,又可叫做愛群愛同胞,總而言之就是有責任心的四個字。那班沒有社會主義的,便是沒有責住心的人,所以他們的心中不論做好做壞衹曉得顧着自已的利益,一身以外隨你什麽都不管了。
  若論到有社會主義的人,他處處總在那裏留心公益,也不管自己的身分如何,也不管自己的力量如何,終想替社會上增進一點幸福,爭得一點權利,才能稱他的心哩!宋朝的範文正公不是做秀纔的時候便把天下當做自己挑的擔子一般的麽?試問一個秀才能有多大勢力,他便要想挑這副千金重擔?他這篇文章豈非也是做到題目外頭去了麽?為什麽大傢不說他大言欺人呢?可見得有社會主義的人,他的立志原和尋常不同的。現在愛雲雖是一個女流,然她心中的社會主義,卻倒是從小便有的,所以每遇到自已有什麽不自由的苦處,便要想起女界的種種苦處來。不比那些沾染舊習、沉迷不醒、終身睏在惡夢裏頭的女子,一配了親,衹知道怨夫傢貧苦,怨夫婿醜陋,或是怨父母妝奩備得太保除了這幾個大問題外,其餘什麽治傢立身,正正經經的事情倒反丟在腦後,好像事不幹己的一般。看官:若把這些眼光,去推測愛雲的心事,自然要怪我編的不入情理了。如果再不相信,衹消看她以後的歷史,便知道在下的說話,不是同她撒謊哩。閑文少表。
  且說愛雲過了幾天,自知這般的空思幻想,也是無益。又兼他母親把李傢的傢道,和女婿叫做什麽名字,略略告訴過她幾句。雖然她聽了固齊二字嫌鄙這名號不好,心知有三分不妙,然心中這股思潮,本已漸漸退落了好些。所以倒也死心塌地的不去理會他,依舊衹管看她的書兒罷了。
  誰知光陰如箭,日月如梭,轉眼之間又過了一年。那李傢揀定的完娶吉期不覺已經到了,頓時鼓樂喧天,賀客盈門,兩傢兒都是鬧鬧熱熱歡天喜地。況兼男宅是個獨養兒子,女宅是個獨養女兒,所以格外的要場面,要氣概,彼此為了兒女身上,都是不惜繁費,把無數有用的金錢去掙幾天無益的場面。過了正日,又是什麽回門哩,會親哩,那班親友們還要錦上添花的,公賀哩,鬧房哩,整整的鬧了有五六天,就把個趙傢的愛雲鬧到了李傢去了。且把個極文明的愛雲鬧到了極頑固的固齊手裏去了。若不是愛雲的忍心耐氣,換了別個野蠻自由的女子,來到這個專製範圍以後,不知要鬧出多少亂子,鬧出多少笑話來哩。幸虧得是個愛雲,然而閨房之內已經不免有些小小吵鬧了。
  這些後話現在也不必胡闹。
  單表他們夫婦二人新婚燕爾,伉儷之間倒也不算不篤。不過固齊那種迂腐騰騰的神氣,直衝到愛雲眼簾裏來,愛雲覺得終有些頭昏腦脹。也曾同他講過幾回說話,又覺得不倫不類,似通非通,聽了險些兒要笑將出來。實在為了新婚未久不好同他去辯論,衹得含含糊糊的,應酬了他幾句就算了。哪曉得你見了他有些兒厭悶,他見了你也覺得可憎。那晚固齊喝了幾杯酒,佯佯的踱進新房。看見愛雲坐在床沿上邊,彎了些身子,擱起了一隻六寸膚圓的天足,正在那裏換睡鞋。固齊不看猶可,一看之時,頓然間長嘆一聲,又恨恨的說道:“咳,我傢好好的門風這遭兒被你敗盡了。”話未說完,那左邊的楊妃榻上又接着訇的一聲響,把梳妝臺上的燈臺,震得一亮一暗,幾乎要息掉。愛雲正低倒了頭,也不提防有人進來,猛可兒聽得這兩句話同一聲響亮,倒把他嚇了一跳。不知究竟為了什麽事情,且看下回便知。
  第二回加批頑軒心裏要使女兒過一輩稱心適意的日子,不致吵吵鬧鬧,常背地抱怨着老頭子糊塗。老頭子肯如此體貼兒女用心,卻果然不糊塗。可惜六十花的老光眼鏡沒有戴上,看出去終有些模模糊糊。
  必須做到題目外頭去纔是真的好文章。
  迂腐騰騰的神氣煞是難受。
首頁>> 文學>> 世态人情>> 佚名 Yi Ming   中国 China   清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