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武侠>> 王度廬 Wang Dulu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09年1977年)
鐵騎銀瓶
  作者:王度廬
  第一回 旅店天寒移鸞換鳳 邊城春早走馬飛竜
  第二回 琵琶巷把花憐遠嫁 望山莊扳石慨前塵
  第三回 散資財俠少走風塵 遭蹂躪村姑投古剎(上)
  第三回 散資財俠少走風塵 遭蹂躪村姑投古剎(下)
  第四回 憑義憤單劍驅賊衆 訪俠蹤匹馬越關山
  第五回 禦群兇長河過烏雛 揮痛淚大漠埋俠骨
  第六回 賽八仙森林迷俠蹤 春雪瓶草原爭鐵騎(上)
  第六回 賽八仙森林迷俠蹤 春雪瓶草原爭鐵騎(下)
  第七回 萬裏天山雙劍騰起 無邊大漠小竜飛來
  第八回 啓親靈淚沾三尺土 觸義憤拳打半天雲
  第九回 嬌軀寶劍夜戰豪雄 濁酒狂歌屈遭縲紲
  第十回 感深交莽漢硬作媒 依巧計崇樓狂揮劍
  第十回 感深交莽漢硬作媒 依巧計崇樓狂揮劍1
  第十一回 衝風冒雪鐵騎追車 震海驚山嬌娥解難
  第十二回 達板城羅衣明往事 甘涼道鐵騎訪群雄
  第十三回 涼州假意結豪友 尋疑索潛跡探崇樓
  第十四回 深山劍影女傑尋仇 石窟火光奇俠盡義
  第十五回 單人馬雪地遭計擒 兩義俠深莊翦巨惡
  第十六回 馳曠野忍病救情人 返家乡磨劍尋宿恨
  第十七回 孤舟快語謝絶情絲 野店良宵撮成佳偶
  第十八回 夜雨蕭蕭孤劍自倚 銀燈暗暗美人忽來
  第十九回 冀北江南俠蹤遊遍 邊疆沙草儷影相依
第一回 旅店天寒移鸞換鳳 邊城春早走馬飛竜
  名門閨秀蓋世之女玉嬌竜,自與大盜羅小虎結了不解之緣後,風浪迭生,兩情彌篤,衹以身份懸殊,難相配合,又因玉曾挾技橫行,結怨江湖,致使傢門迭起驚變,父因之失官,母亦飲恨而終,骨肉情乖,閨門難住,不得已,藉往妙峰山還願,投崖以遁世。
  出京之後,雖難忘舊情,又至羅小虎處,於草盧內,明月良宵,一溫綺夢,然翌晨即絶裾而去,蓋心雖猶戀,而母命難違,殊不能以千金之軀永為盜婦也。
  由此南下,飄流大江南北半載,孤劍單騎,到別處亦落落無偶。其後又因事西住,擬於草原沙漠間作久隱之計。此“書”即係由其途中敘起。
  在中國西北部甘涼大道上處處是雄關要隘,大山長河,地極遼遠,路極難行,當地的人民大都依山鑿穴而居,貧窮殊甚,衹有張腋(甘州)、武威(涼州)兩個地方,因係商旅密集之所,所以還比較殷富,但在清朝中葉的那幾年,此地又遭大早,且因邊疆多事,盜賊蜂起,以致這兩個地方也荒源不堪。
  時在嚴鼕連日大雪,靠近甘峻山的張腋城天氣極為寒冷,北風虎虎,觸面如割,連那最不怕冷的駱駝,都趴在店房的圈裏縮成了一團。然而這時的人,無論城裹城外,是窮人是富人,卻都有點興奮,市街鋪戶也都擺出香燭果供來,牛羊肉、米面等等都比往日預備得特別豐富,購主也特別的多,一般人披著老羊皮襖,腳下踏著深雪,無論如何也拿出點錢采辦一點,且有的手裏提著幾挂爆竹,這在平常决不會真的,現在因為是新年快到了,大傢纔這樣忙忙碌碌。
  可是開店的人倒顯得清閑,因為平常往來的客旅此時早已各自回傢度歲,買賣也都結賬了,除了街上那些應時的買賣,誰也不再交易,所以東門外最大的那傢店房“來安店”現在住著不到十個客人,說個準數目吧,連那在這兒已住了半年多貧無可歸,早先住北房現在被店房趕到存馬糞的小屋裏的韓秀纔都算上,一共還有五個人。
  韓秀纔會看病,店裏今年的春聯要他書寫,所以大概暫時他不至於被攢出了。還有是那倒黴的拉駱駝的黑三,因為他一共有四衹駱駝倒有兩衹生了病,死也不死,走又不能走,衹好讓他也蹲在這兒過年,好在他跟店主人是鄉親,又不是白住著,掃雪、鏟煤、挑水那是他的事,他還會幫助包餃子。
  此外就是北屋了,這可了不得,住的是一傢官眷,是一位太太帶著個僕婦,老爺沒跟著,還有一位老傢人,是另住在一間屋裏。
  不過要提到了這傢官眷,說這店裏衹住著五個客人可又不對,因為那位太太的屋裏還常常“哇啦哇啦”的有纔滿月的小孩兒哭,太太反倒駡:“該死的!不要你你偏來!把你拋在雪裏凍死去吧!你不會給我帶來甚麽福氣!”僕婦又總是勸,太太又說的是南幾省的話,聲調極高極尖又極難懂,半夜裏也是這麽嚷嚷,鬧得店主人時常睡不著。而且這位太太又是很年輕的太太,風流俊俏在本地裏找不到,黑三衹看見過一回,他就有點色迷……連他的病駱駝也都忘了,而其餘的幾個夥計也都不敢在當院裏撒尿了。
  老傢人是姓方,由他們太太呼他時,知道他叫方福,他是個五十多歲又矮又瘦的老頭兒,鬍子快白了,可見得勞心,鼻子卻是通紅,又好飲,幾乎整天在櫃房裏坐著,因為他怕冷,櫃房比他住的屋子暖得多,他離不開酒,而這裏的店主人是酒泉縣的人,有個外號又叫“醉老財”,兩人喝著酒時,方福就常發牢騷,說:“要不是我跟了我們這位二太太,那能夠在這地方過年呢?”
  原來方稿的主人是方知府,河南人,舉人出身,作了兩年安西州,新近升任涼州府,方知府本來有兩位太太,大夫人是原配,因為夫妻都有四十多歲了,衹有五位千金,卻沒有一個男孩,所以就納了一妾,希望能得一位公子,好接續香煙,這位二太太本是甘肅撫臺劉大人傢裹的丫鬟,而且是由劉大人家乡江南徽州府帶來的,平日伺候撫臺甚為得賞。
  但因為方知府是劉撫臺的門生,而且官運甚旺,膝下正虛,所以撫臺纔把最得力的也最美貌的丫鬟給了他,為的是給他延嗣。這個丫鬟就是現住在店房裏的太太,她在撫閤家裹得寵慣了,而且又有個勢力的後臺,一跟了方知府,就想把那正太太壓下去,可是正太太又有五位小姐助威,她卻沒一個親近人,她就極力拉攏僕婦。
  僕婦秦媽三十來歲,是個很誠實的人,受過她的幾次小恩,就已對她很好了,但是她想指揮秦媽來跟正太太打架,人傢卻又不敢,因此她還是不能敵,還是壓不下去那正太太。所幸今年她己身懷有孕,心中很歡喜,求神拜佛保佑她生個男孩,因為那樣一來她的地位無形中就高了起來,那專會生養姑娘的正太太自然得退避三捨,而讓她擅寵專房。所以她自證明有孕之後,就特別地謹慎防護,連大步兒也不敢邁。
  方知府也很喜歡,仿佛太太的懷裏放著個寶貝,不幾時就要掏出來了,就可以光耀全家,並且胎兒在母懷七八月時,他多年沒升,如今忽然又升任了涼州府的美差,這更是大喜之光,更得算是二太太肚裏的那個小孩給帶來的福,不過倒因此發生了一個難題,就是方知府必須去上任,但安西離涼州這條路程也有幾百裏,坐轎車穿山越嶺的實在容易傷了胎,傷了這未出世的寶貝。方知府非常作難,倒是二太太自己出的主意,她願意一人留在這裏,等著生了兒子之後,次年春天,她再拖著小少爺去到任上。
  她一點也不嫉妒,眼看著正太太帶著一群小姐隨老爺去走新任,她這兒就留下女僕秦媽、老傢人方福,預備到時給她接喜。她天天打卦占卜,都說是必定生一位小少爺,而且是文麯星轉世,將來能中狀元,但是一日一日地她的肚子上膨,肚皮往下墜,及至落生的那一天,卻大失所望,原來她製作的這個跟正太太所製作的那五位一樣,是老爺所最討厭的,還是一個姑娘!
  二太太真傷心極了,同時又生氣,就想:早知道是她,我早就跟老爺上任去啦!在羊道要小産了,這倒省得她來世氣人,還有甚麽臉抱了去見老爺呀!一見了他的面,他還不是立時就皺眉踱腳!
  ……可是又沒那狠心把親生的女兒掐死。但是新年將近了,她不甘心孤零零地在這兒過年,她嫉妒正太太在那邊新任上的歡樂、團聚。她也不顧寒風、長途,就叫方福雇了車,帶著秦媽,用棉被包裹著纔滿一月的不作臉的小女孩,離了安西州,要於年前趕到涼州。
  不想,走在這裏就為大雪所阻,這雪彌天蓋地,已經連下了二日,他們由安西州生來的那輛車放在當院中,院子的雪時時由黑三掃除,可是還是將車輪埋沒下半尺,騾子是跟四衹駱駝關在一塊兒,那裏上面雖有草棚,可是也快被雪給壓塌了。趕車的人是往本城住的親戚裏過年去了,反正他放心的,這場雪再下三天也未必停,路上別說騾子拉車,就是讓象來拉車也是走不動,就是雪消了之後,那滿路泥濘,行人稀少,往東邊祁連山那一帶又不平靜,賞他十兩金子他也不敢走,所以趕車的安心過年去啦,拿著支用的一半車錢賭去啦。
  這裏衹是方福在發牢騷,店主人醉老財跟他一邊飲酒一邊談閑話,炕頭上三個夥計都是盤腿大坐,在那兒鬥紙牌,裏首就通著廚房,黑三在那兒下面,有個十二三歲的小孩子名叫禿子的坐在地下拉風匣,風匣“呼叱呼叱”的響,爐裏燒的炭就發出青色的火焰,照得那煙薫了的墻一亮一亮地,外屋櫃房可燃點上燈了,並且因為年底的關係,醉老財也不在燈油上打算盤了,他又加點了一隻燈,屋中是相當的亮,但外面也不大黑,因為天空正降著陣陣的白雪。
  這時甘州城顯得格外荒涼,所有鋪戶都已上了門板,街上幾無行人,偶然有一兩聲爆竹聲,也不知發於何處。由此往東的那條大道,更已被白雪封埋,白天連烏鴉都不往那裏飛,此時,連衹狐狸也不往那裏走,那邊已如一條死徑。但是,忽然有個東西從那邊來了,這個東西的背上還馱著幾件東西,走得雖然慢,可是仍能看得出這是個極矯健的東西,它四蹄撓起了地下的厚雪,飄濺起來如霧一般,它嘴裏噴著一遍遍的白氣,並發出叮叮的喘聲,天冷它卻全身流汗,鵝掌大的雪花到了它的身上能立時融化,它原就是一匹馬這倒不足為奇,馬上的人卻堪令人驚異。
  本來這大雪直下,從遠路來簡直沒有人,何況天色又這麽晚,又是個單身人,這人在馬上一陣陣的哼哼,像染著重病似的,馬就漸漸地來到臨近了。這東門外大街上,十傢倒有九傢是店房,而以這來安客店的門面最大,最為顯眼,所以這騎馬的人來到門前就止住,她呻吟著喘了喘氣,然後慢慢地下了馬,牽著馬進了半扇還沒關的店門,她看見了櫃房中的燈光,就大聲喊:“店傢!店傢!”喊了幾聲,屋裏沒人聽見,她便急喊,她的聲音相當尖而且急。
  此時櫃房裏,方楠剝著????煮幹蠶豆,就著白幹酒喝,說:“掌櫃的你說是不是?人一世無兒都不要緊,就是千萬別弄個小婆子,弄上丫小婆子,傢中永沒個安靜!”
  醉老財也笑著說:“都不怪,就怪你們老爺。他命中無子就別強求,這樣,我看他再娶上八個,也還是淨生女兒,傢裏就成了女兒國啦!”正說到這裏,仿佛聽見窗外有人說話,趕緊就擺手說:“黑三!禿子!你們停一停,聽聽!”
  黑三手裏拿著面發怔,禿子又響了兩下風匣,就也停住了燒火。炕上坐的那三個人也各自拿著牌,往外去聽。方福還笑善說:“沒有人說話嘛!”
  可是這時窗外叫著:“店傢!夥計!”聲音細弱,一聽就知道是個女子,黑三一吐舌頭,把面放下了。
  醉老財卻親自起身,把屋門推開,屋外的一陣寒風吹進來,屋裹的燈光同時射到外面,衹見那牽馬的人,是細高的身材,被著個麻色的大鬥蓬,他也沒細看是男是女就說:“要住店嗎?不行啦!
  到了年底啦,夥計們都回傢啦!到隔壁去吧!”
  他剛要閉上屋門,外面卻急躁地說:“快!快!給我一間幹淨的房子!……”接著是呻吟,連炕
  上的三個人都站起來了,一齊驚愕著說:“是怎麽:是受傷嗎?……”
  醉老財屋門一鬆手,門叭的一聲被風吹得大開,燈光全射到外面,就見那穿黑鬥蓬的人已撒了馬繮,坐在雪地上,醉老財可真大吃一驚,不敢出屋子了。
  那黑三兩衹沾了白麵的手卻抄了燈跑了出來,屋裏的人連方福全都跑出來看,黑三大聲問:“喂!你是怎麽了?”
  北屋的孩子又哭起來,風吹著燈,呼呼地起了半尺多高的火苗,衹見雪地之上坐著的這人,頭上蒙著青綢帕,連鬥蓬多半已被雪染白,卻是一個婦人。
  衹見她驀地把頭一擡,厲聲說:“你們這些個人出來瞧我幹嗎?快給我找間房子!我有病!”
  手拿著燈的黑三眼睛都直了,因為他離這婦人最近,他瞧出這婦人是瘦臉纖眉眼,嚇!這份模樣比北房住的那位官二太太可又俊得多啦。他問醉老財說:“人傢是個屋裹人,又有病,就留下吧,你們這兒又不是沒有房子!”
  醉老財擺著雙手說:“你別多說話!留住個人倒不要緊,可是……”他彎著腰嚮地下坐的少婦說:“你是從那兒來的呀?得的是甚麽病呀?現在是年底,誰也不願自找麻煩。”
  地下坐的少婦突然一挺腿就站起身來,她直瞪著圓亮的眼睛,以更急尖的聲音說:“你們就不必多問!快給我找一間房子,我也用不著你們這兒的夥計侍候,附近有接生婆沒有,快給請一個來!”
  她這樣直著腰清清脆脆地說看話,可就顯出她那隆起的腹部來,連大鬥蓬似乎都難遮住,真得快請收生婆了!
  說完了話,她又一陣腹痛,急忙將腰彎下,醉老財心說:不好!我這兒要雙喜臨門,又得添個攪我睡覺的!
  黑三上前要攙,可又怕自己的這衹面手髒了人傢的鬥蓬,鬥蓬是青綢面的,裏子大概是火狐。
  大傢都更發怔,誰也不是收生婆,這號兒買賣誰都不敢接,可是這時那位官兒太太跟秦媽都一齊聞聲出屋,秦媽冒著雪跑來問:“誰要請收生婆?”
  有個夥計說:“得啦!來了堂客就好辦啦!”
  秦媽趕緊過來攙少婦胳臂,又問說:“幾個月,夠月份了嗎?怎麽就衹你一個人呀?”
  少婦卻嘆了口氣,她一手撫著肚子,一手仍拿著馬鞭,臉如白紙,搖搖頭說:“不必多問!快給我找房子吧!”
  方福勸看醉老財說:“反正這件買賣你今天是推不掉啦!得啦快給人傢找房子,如果能在你這兒養個胖小子,過年你的買賣必定更得興旺!”
  醉老財皺了皺眉,嘆了一口氣,衹好叫夥計給東屋點上燈,燒上炕。
  禿子上前卸馬,黑三去搬行李,馬上是兩衹大包裹,上面滿挂著雪,黑三用手一搬,卻吃了一驚,原來裏邊真沉,心想:裝的都是些甚麽好東西呀?
  禿子也嚷了一聲:“寶劍!”原來鞍邊確實是有一口寶劍,鯊魚皮銷、青穗子。
  此時秦媽已撬著那少婦往東屋走去,一看背影,醉老財卻又吃一驚,衹見這少婦雖然身孕好重,但踏雪邁步,一點也不像秦媽那樣的扭扭捏捏,原來是大足,這人是男是女此刻都成了疑問,而胭脂色的馬、寶劍、大包袱更是令人驚異。
  一個夥計進那屋去點燈燒炕,黑三提著兩衹沉包裹,把燈交給另一個夥計,而禿子搬鞍氈、牽馬,剩下的一個夥計跟方福、醉老財,卻都面面相望,覺得這人的來歷實在可疑,他們進了櫃房悄聲談論去了。
  此時院中的雪仍然落著,那秦媽已將少婦攙到東屋裏,東屋是很小的一間屋子,四壁皆是黃土疊成的,並在墻上掏了幾個方形的深洞,是為客人存放東西之用,就仿佛壁櫥似的。四壁蕭然,除了炕
  上的一張蘆席、一塊磚頭,壁上挂著一隻半明不滅的油燈之外,就別無雜物。
  外邊有個窟窿通到炕裏,炕裏早就堆好了曬幹的馬糞了,從窟窿放進燃著了的幹草,立時炕裏就著起火來,炕縫冒出了烏煙臭氣,一霎就充滿了室內,刺激得秦媽不住的咳嗽,那少婦卻發怒起來,嚷著說:“這是甚麽屋子?我本來住在東邊的村裏,因為那村裏的人傢都太窮,請收生婆得走出七八十裏地,我纔到你們這兒來,聽說是什麽金張腋、銀武威,你們這兒是個大城,店房最寬綽,辦甚麽事也都方便,沒想到你們這兒……”
  店夥也在濃煙裹咳嗽著,回答著說:“這條街上數我們這傢店最大了!城裹還有幾傢,比我們這兒好,可是太貴!”
  少婦說:“衹要房子好,無論多麽貴我也住,你們這是甚麽店?”
  此時黑三提著兩衹沉包裹衝進濃煙裏來,色迷迷地打算跟這位將要生産的少婦套套近,就笑說:“大嫂!你就將就些吧!這大年底,店裏本來就不收住啦,我也是這兒住的客,剛纔我給您說著,纔……纔叫您在這兒住,房子又是間青竜房子,最吉利,準保叫你平平安安在這兒生下個胖娃娃,跟個小老虎似的。”
  不料吧的一聲,一個嘴巴打在他的臉上,他雖然沒想到少婦會打他,可是剛纔他看見少婦的兩衹細手兒,心裏就曾一動,想著:若叫這樣的細手兒拍在臉上一下,那纔解癢呢!可是沒想到這一下拍得太厲害了,就像他早先被駱駝踢過一下的那般疼,他不由得哎喲一聲喊,一隻包裹纔擱在炕上,另一隻包裹可就拋在地下,把他打得撫著臉發怔。
  禿子送進那口寶劍來,擱在炕上,拉著他就走,說:“面都煮爛啦!這種事用得著你忙嗎?”
  黑三被禿子拉出去了,大門開著,倒使屋中的煙氣漸漸散出,對面的人已能看出服侍她的這個婦人衣飾很是整齊,而且勸她息怒,說:“身子重的人不應當生氣,這兒的店房都是這樣,您要甚麽,他們都能預備,可是都得另外出錢。”說話溫和而有禮貌,不像是店裏的內掌櫃的,或是甚麽村野的婦人。
  少婦遂也溫和地說:“你是這店裏幹嗎的?”
  秦媽說:“我是個侍候官太太的,我叫秦媽,跟著我們太太上路,就被雪阻在這兒了,住了兩天啦。這位太太……”她掀開這少婦胸前緊掩的鬥蓬,看了看,就問說:“快了吧?您覺得怎樣?”
  少婦面容愁戚,微微地嘆氣,說:“既然咱們在此相遇,也算有緣,你們幫助我……唉!我想不到我竟至於此!……事後我一定要重謝你!”
  秦媽連連說:“不算甚麽!您放心吧!我一定能服侍您,我們老爺有兩位太太,我就服侍過她們三個月了啦。”
  忽然看到了這位少婦的一雙大足,青鞍上沾著許多泥雪,她就問說:“您是北京人吧?您是在旗吧?怎麽這樣重的身子,傢裏怎叫您一個人出門呀?……”她帶著驚奇地問。
  少婦卻自稱婆傢姓春,娘傢姓竜,皺著眉沉吟了一會說:“我的男人是個當官差的,因往迪化上任,半路上遇著風雪,走迷失了!”
  “我再也無處去尋找他們了,又因身懷有孕,分娩在即,所以纔來到這裹。勞你駕吧,你先把我的包裹打開,那裏邊有一床被給我鋪在炕上吧!”
  秦媽聽了嘆息著,又答應著,就把炕上的這衹包裹打開,衹見裹邊盡是一些黑色的衣服鞋襪,不像是婦女穿戴的,裏邊還有個沉重的小包兒,像是許多銀兩。秦媽往旁推了推,不防叭噠一聲,從衣服裏掉下一個東西,卻是一隻很小的弩弓。秦媽也沒介意,連寶劍帶包裹全都推到一邊,又由地下提起那衹包裹來,這衹更沉,打開,見有一份很新的,布面而且是綢裏的棉被,被裹也裹著個小包裹,特別重,也像是銀兩,秦媽把棉被平鋪在炕上,用一隻包裹作為枕頭,她服侍這位春竜娘子在炕上臥好。
  此時炕已燒得慚熱,屋裏也漸暖,秦媽剛要去關屋門,就見她們的二太太踏著雪走來,悄聲嚮她問說:“生了沒有?是男孩子是女孩子?”
  秦媽笑著說:“哪能這麽快呢?看這樣子得一些時候,這位太太姓春,是旗人……”
  二太太進屋來,面上含笑,似乎特別的喜歡,尤其特別註意炕上臥著的少婦的模樣和身孕的情形,秦媽隨手帶上門,就給她們二太太嚮炕上臥的人引見,春竜娘子也沒起身,衹是口中道謝,又求秦媽快去給她找個接生婆來。
  二太太坐在炕邊,笑著跟春竜娘子說閑話,就揮手命秦媽出去,吩咐她三件事:第一由她的屋裏再取一床棉被來給這位太太蓋上,第二快叫店傢燒一碗熱麵湯,打上兩個雞蛋最好,第三趕快去請個本地最有名的接生婆。她又安慰春竜娘子,說:“不要害怕!有我們幫助一定能叫你平平安安地生下小孩。”
  秦媽在旁也說:“我們二太太也是剛出月子。”
  二太太卻瞪了她一眼,說:“我剛纔吩咐你甚麽?你就快辦去吧:這時候你還在這兒閑搭言,耗工夫?快去!”
  秦媽趕緊出了屋,她先取來一床很厚的紅緞棉說,上面還有小孩的尿跡,又出去了。
  這時廚房裏大傢都正在吃面,並亂猜著突來的這個孕少婦是其麽人,黑三也不下面了,他蹲在廚房的一角,拉長著臉生氣,禿子在笑他。
  方福還照舊地飲酒,醉老財卻頓腳,摔酒杯,說:“這决不是一件喜事,她若真是個女強盜,不等出月子她就會犯案,若叫我在大正月的再賠著吃上一件官司,那纔,那纔,倒黴極啦!”
  韓秀纔永遠抱著火爐子不肯離開,因為他的夾大挂太為單寒了,他搖著頭說:“不至於!你們別胡亂疑惑,剛纔我在窗外偷聽見了,她跟秦媽說話,說她是個旗官的太太,因為走迷了路纔來此,千萬別胡亂疑惑,也別怠慢她,明天她的男人就許找了來,大年底的,你們叫她出雙份的房錢纔行,我還想送她一副喜聯呢,也要跟她要點喜錢。”
  這時秦媽就走進來了,叫他去找接生婆,醉老財卻又跺腳說:“這時候!哪兒給她找接生婆去?
  人傢都預備過年,傢裏供上神啦!人傢還能為幾個錢,又出來?大年底的誰不討吉利?誰能像我這樣倒黴?黑三那王八蛋要不是他在旁邊多嘴,我决不會留下!”
  旁邊方福倒是明理,他連連擺手說:“這可使不得!你要是不去找接生婆,倘或那女人生得不順利,連娘帶子死在你們這店裏,可又是一回事!”
  醉老財嚇了一跳,又跺腳說:“這可怎樣辦呀?接生婆上哪兒去找呀?我要是個接生婆那可就好啦!反正我也倒黴啦!我可以給她去接生。這,……除非要生孩子的是熟人,是早就跟接生婆說好了的。不然,你出八兩金子人傢也是不肯來呀!……我開的是店,我賣飯,不管人傢養孩子!”
  這時那給方太太趕車的人又來了,手裏拿著個寶盒,他是想來這兒贏上幾寶,轉轉運氣,好回到他那親戚傢裏再去撈本兒。一進屋,聞說道件事,他也插言亂說,還不住的擺手說:“請不著接生婆!傢傢都供了神,誰遠出來?”又問秦媽說:“這件事,衹要是娘們或衹要養過孩子的就能幹得,不必要甚麽內行。”
  韓秀纔在旁也說:“對!我給開一劑催生的藥,叫禿子到藥鋪裹去買來,有藥一幫助,大嫂你再幫幫忙,就算行啦!接生婆的錢是你的,大夫的錢是我的。”
  秦媽急得頭上流汗,說:“我倒是……但是我膽子小,沒接過生!”
  方福又說:“沒有其麽的,瓜熟自然落地!”
  於是秦媽首肯了,女人嚮來是同情女人的痛苦的,尤其是關於這生産的事,她覺得沒法子,衹好自己振作點精神,幫幫人傢那位可憐的太太。
  而這裏的一些人也都不必冒著雪出去找接生婆去啦,賭錢的照舊賭錢,喝酒的照舊喝酒,秦媽又叫黑三燒一碗熱麵湯,黑三卻蹲在那裏搖頭說:“不管!她打了我一個嘴巴我還管?”
  秦媽衹得求禿子給燒火,她自己給做湯下面,並跟夥計要雞蛋,說:“你們別太狠心!你們也都是父母養的,人傢也是位官太太,行李裹也不是沒銀子,人傢平平安安地生下來,甚麽都不會少給你們!”
  她跟夥計要了兩個雞蛋,韓秀纔已藉著櫃上的紙筆寫了一張藥方,交給秦媽,秦媽一手拿著雞蛋,一手拿著藥方說:“誰去一趟,黑三你去一趟吧!這是件好事,你給買回藥來我會給你求賞錢呢!”
  黑三依然搖頭說:“不管!她把兩個包裹都給我。我也不管!”
  這時炕上的那些人依然大賭,那趕車的帶來身邊僅有的兩串錢,開了兩寶就輸光啦,一聽說這裏有賞錢,他就趕緊跳下炕來,說:“我去!反正我兩衹鞋也交代啦,我去給買一趟藥,可是回來時,得給我一吊錢的賞錢纔行!”
  秦媽說:“錢一定有,人傢不是沒錢的人,你快給買去吧!藥錢我先墊上,連一吊錢我也給你。”
  秦媽由她的小棉襖裏拿出兩張本省通用的錢票,交給這趕車的,又嘆了口氣,說:“沒法子!
  人傢一個落難的人,難道咱們真能夠忍著心看著不管嗎?”
  那趕車的接了錢和藥方就回嚮炕上那幾個賭伴招呼了一聲訊:“等會我!買了藥回來我再撈!”
  他提上了鞋跟,慌忙地往外走,不想幾乎撞在一個女人的身上,這女人剛要進屋來叫秦媽,原來正是他給拿車拉來的那位方二太太,他就說:“喲!差點兒沒撞著您!那屋裏的娘們生了沒有?叫她等會兒,我給她買催生藥去!”說著往店門外就走。
  方二太太卻想起了一件事,就叫著說:“趕車的你回來:我要跟你說一句話!”趕車的止步在雪地,回首問說:“甚麽事?”
  二太太卻聲音不大的說:“看這個雪,一半天也許能住,我還是想走,你要在這兒聽著點吩咐,別淨不照面兒!”
  趕車的說:“太太您給我十兩金子我也不能拉您走!多大的雪呀!”
  二太太笑了一笑說:“窮瘋啦!十兩金子?送我們到了涼州府,給他添十兩銀子的賞錢就算不錯啦!”
  趕車的一聽,心說:啊!十兩?多給五兩我也幹呀!在這兒過倒是不錯,可是錢都輸光啦!他遂就笑著說:“得啦!太太放心吧!衹要路上能走,我也不願意在這兒幹蹲著,蹲一天得賠一天的嚼過!”他買藥去了。
  這裏二太太先跟趕車的安下了話,就拉開門縫兒去叫秦媽,秦媽說:“你等等!我把這一碗麵湯下好了我就去!不是暫時還不急嗎?”
  二太太說:“暫時倒是不急,也許今天生不下了。”又說:“你回頭到咱們屋裏去一趟,小姐又醒啦!”
  秦媽答應了一聲,二太太把門縫掩上,就踏著雪回到她住的屋。
  她的小鞋兒都已濕了,但她的屋裏卻很暖,炕是熱的,地下還放著個炭盆,她來回地走著,仿佛是忽然得了一刺激,發現了一個新的企圖,這企圖又使得她歡樂之中夾著害怕,像她第一次發覺有孕時一樣,她想:假若別人生的這個,正是自己所希望生而沒有生成,沒得到的,那麽把自己所不喜歡要的這個,換一個相反的,那不也是很好嗎?自己這個女孩子,雖已過了滿月了,可是長得又瘦又幹,把她的小衣裘剝了,拿去充那新落生的小孩,那個産後昏暈的女人大概也不能察覺。大雪寒天,殘年旅店之中,誰還管這閑事,明天或後天一定走,衹要是把秦媽跟方福買好了,誰也不能給點破了這件事。越想越是刺激,並望著炕上熟睡的親生女孩流了幾滴眼淚。
  此時秦媽在那屋裏服侍那位春竜娘子吃過了麵湯,就來到了這屋問二太太有其麽吩咐,二太太先關嚴了屋門,然後拉著秦媽到了自己的近前,用極低聲音說了自己的祈望,並說:“假若她生的這也是個女孩兒,那就算是我空想了一回,都不用再提了!萬一她生的是個小子,那……你幫我!我給你十兩金子,也給方福十兩,你們永遠給我瞞著,見了老爺就說是我生了一個小子!……”
  秦媽一聽,嚇得渾身哆嗦,但見二太太給她跪下了,哭著求她,說:“我願把自己的親生女兒換人傢的孩子嗎?衹是沒有法子,你可憐我!你答應我吧!我就放心了!要不,人傢也生了女兒,我白夢做了,我也不怪你!”
  在此緊張的情形之下,秦媽衹好答應了,然而她也受了極大的刺激仿佛將要幫助人去行兇作惡似的,她唯一的希望就盼那春竜娘子也生下一個女的,即使生下來就死,也比男孩子好。她提著心,更見她們的二太太兩眼瞪得特別大,精神極度的興奮,仿佛要瘋似的。
  少時二太太拉著她又到那東屋,此時藥已煎好,秦媽發顫著雙手給春竜娘子服了下去,春竜娘子腹痛得一陣陣的呻吟,又兼萬般的傷心,多日的疲憊,她緊閉著眼睛,如同昏暈了過去。炕邊寶劍無光,彎弓如棄,誰能想到這春竜娘子卻是名門的閨秀,風塵俠女,翰林的妻子,大盜的情人,名震京師投崖後生死莫卜的玉嬌竜。她此時失去了一切的勇武,一切的智慧,所有的親人。
  外面雪已漸停,寒風更緊,爆竹聲也聽不見了,櫃房裹也燈光昏昏,方稿跟韓秀纔都已回屋睡覺去了,醉老財又嘆了兩聲倒黴也回到自己的鋪上睡了。黑三則趴在櫃臺上睡覺,作著夢夢到兩衹沉包裹,兩個漂亮娘兒們,還有幾衹病駱駝。
  那趕車的把剛纔的一吊錢也輸淨了,無精打采地,可還看著那三個夥計在鬥紙牌。鬥紙牌又不像開寶那麽須要吆喝,並因掌櫃的都已睡了,大傢都不敢高聲說話,所以室中甚為寂靜,窗外的風攪著雪之聲,聽得很具清楚,可是他越聽越煩,就坐在炕上,抱著兩腿兒打盹兒。
  這時已然過了三更,連那三個賭錢的人也都相繼著打呵欠,忽然有一種聲音刺到這趕車的耳裏,這趕車的由夢中驚醒,推著個夥計的肩膀說:“你們聽!聽聽……”
  此時卻很清切的有小孩的哭聲:“哇啦!哇啦!”像小蛤蟆叫喚似的。
  趕車的不由瞪大了眼睛笑著說,“快聽!生啦!真生啦!”
  三個夥計也都停住牌,靜聽了一會,然後有個就說:“管他呢!又不是咱的婆娘生孩子……門牌吧!”
  趕車的卻仍然側耳去聽,可是他漸漸聽出來有異,他聽出來不知是那間屋的門響,又聽院子也有小孩兒的哭聲,這哭聲他可是聽熟了,那個方二太太自安西州抱著這孩子坐他的車來到這兒,直直哭了一道兒,連她媽都駡她是“號喪鬼”、“氣人的東西”。但這趕車的聽了很是詫異,心說:為甚麽那位太太也半夜裏把孩子抱出來了?於是便註意去聽,卻聽東屋裏兩個孩子一齊哭了起來,聲音混雜在一起,叫人聽看心亂,這趕車的說了聲:“怪事!”他又找著他那雙濕鞋下了炕,開了門縫往外去瞧,衹見那東屋和北屋全都有明亮的燈光,東屋的窗上並且人影搖晃。這趕車的並且看出那人影兒就是方二太太,心說:在路上看看這娘們像是頂刁惡,原來她的心腸倒不錯。
  正在看看,忽然那東屋的門又開了,衹見一個人雙手抱著一個東西出來,這趕車的剛要細看看這人是誰,是抱著個甚麽,卻聽炕上的人說:“喂!喂!你還嫌屋裏不冷呀?還開著門縫兒讓它往裏灌風?你想看人傢屋裹養孩於,你為甚麽不到人傢的屋裏去呀?不開眼!混蛋!”
  人傢這樣一駡,他衹好將屋門關嚴,心裏卻有點疑惑,但是又上了炕靠墻臥著,想起來所輸的錢一陣煩惱,也就睡啦!他越睡越冷,由夢中把他凍醒,衹見燈已滅,身旁睡著三個夥計,人傢棉被上還蓋著棉襖,呼嚕呼嚕的睡得都挺香,他卻凍得哆哆嗦嗦的,想下炕撒尿去。
  不料纔一坐起身來,拿腳嚮炕下找鞋,卻見門的那邊蹲著一個黑東西,像是個人,把他嚇得“哎喲”了一聲,趕緊問說:“你是誰啊?”
  蹲著的人卻直起身來,說:“是我!我是黑三。”
  趕車的問:“你不睡覺,你在這兒蹲著幹嗎呀?”
  黑三說:“我要出去到院裏去看看,剛纔我做了個夢,夢見我那兩衹駱駝死了!”
  趕車的說:“你睡糊塗啦?吃多啦?”
  黑三卻一聲不語,悄悄地走回廚房櫃臺上又睡覺去了,趕車的嚇得尿也不敢去撒了。
  他們剛纔大聲說了幾句話,就把那張最舒服的床鋪上的店主人吵醒了。店主人醉老財,先駡黑三,後駡趕車的,說:“看你熟面子,叫你們在這兒住著,也就夠交情的啦!半夜裹還他媽的窮吵,想欺負我嗎?瞧我今年的時運不好嗎?媽的!再窮吵都給我滾出去!我這店裹不白住人。明天拿著元寶進來的人我也他媽的不留啦!”
  趕車的一聲也沒敢言語,心裏卻覺著黑三那小子可疑、又可怕,他簡直更不能睡了。東北兩屋的孩子也哭,大人也不睡,他也摸不清是怎麽一回事。直到次日天色發亮之時,忽聽那秦媽聲音嚮著南屋的窗戶去叫方福,又待了一會,方福仿佛起來了,咳嗽、門響,院中有腳步踏雪之聲,另一間的屋門也響,仿佛方福被叫到他們二太太住的屋裏去了。
  半天也沒聽著動靜,又半天,二太太住的屋門又響,方福卻一邊踏著雪,一邊咳嗽著,來到了這櫃房的窗前,就嚮裹問說:“趕車的在這兒沒有?昨晚他走了沒有?”
  趕車的答應了一聲,隔著窗戶問說:“我在這兒,您有其麽事呀?”
  方福卻說:“快點兒!套車去!趁著雪微一點了,咱們再趕點路,能夠在初三以前趕到涼州纔好!”
  趕車的在窗裏聽著不由皺了皺眉,可是又一想到昨天那二太太答應給他外加十兩銀子,他又有些高興,在這兒是囊空如洗,再說黑三那小子不定是安著甚麽心,昨夜被自己無意之中發現,倘若他幹出點甚麽來,再被抓住,他疑惑是我賣的底,反咬我一口,那我可真吃不消,況且這店裏淨出怪事,掌櫃的又正倒著黴,大年底啦!我趕緊離開這個是非窩吧!於是他立時答應了一聲,穿上鞋下炕,把門開了,外面一陣冷風幾乎將他吹倒,那店主人醉老財也被凍醒,又駡著:“王八蛋!這麽早你開甚麽門?”
  這時方福進屋來了,穿著灰面子的羊皮,青布面子的皮坎肩,頭戴貓毛帽子,足登氈鞋,鬍子上沾的鼻涕都結成了一串一串的冰疙瘩,手裏托著很沉重的銀子,先給了趕車的一塊,說:“這是六兩,不信你稱一稱,先給你一半,快點把我們送到涼州,到了那兒還有你這麽多的一半呢,我知道你這小子是輸光啦,你在這兒過這個窮年,還不如咱們在路上過呢!”又同醉老財笑著說:“掌櫃的!
  請您起來把賬算一算,開發完了,我們就動身,這兩天多有打攪,到正月我再給您來拜年!”
  醉老財趴在被窩裏,吸了吸氣,說:“本來這年底我們不願留客,可是……雪這麽大,你們怎麽走?”
  趕車的聽了,就有點猶疑,說,“等一等好不好?我到店門口看一看,要是有人往東去咱們再走好不好?若光是咱們,倘若在路上出了事可怎麽辦?”
  方福搖頭說:“不能不能!別瞧你是趕車的,這條路你也許沒有我走的次數多呢!我擔保沒有事!”又咳嗽了一聲:“因為,我們那位二太太實實在在是想老爺,昨兒,東屋來的那個又生了個孩子,使她更覺得孩子的要緊,恨不得立時就把自己的兒子抱到涼州給老爺看看,纔安心!”
  趕車的緊笑著問說:“怎麽樣?東屋住的小媳婦,昨夜裏生了個甚麽?”
  方福突然臉色一變,含糊地說:“大概是生了個女娃娃吧!”
  醉老財聽了,卻又皺了皺眉,叫方福把桌上的算盤拿過來,躺在被窩裏就算賬,方福就把店飯費全都給了,餘外還賞了各夥計每人一兩銀於的賞錢,並叫店裏給他預備一罐酒,好在路上喝,使身體暖和。
  趕車的一看,那位二太太花錢不打算盤,他就趕緊跑去套車,一出屋子,見北屋裏還有燈光,那二太太跟秦媽大概是正在收束行李,他就心說:侍候人傢生孩子,一夜沒睡覺,一清早還要趕路,娘們的心可真怪!又見東屋陰慘慘地聽見小孩兒哭啼,他趕緊踏著雪到圈裏去牽騾子,卻見昨天那女人騎來的那匹胭脂馬還真不錯,昨天那麽重的身孕上馬下馬的,也真難為她!大概東邊的路上不怎麽難走,又見黑三的那兩匹病駱駝,脖子都直不起來了,好像過不了年的樣子。
  這趕車的就打牙戰,凍手凍腳的牽了騾子,到院中把車套上,披上他那光板無毛的老羊皮襖,戴上兩衹兔子皮的耳朵套,搓著手兒拿著鞭子,有個夥計已經起來給開了大門。
  此時秦媽提著行李出來了,那太太,緑色的裙子紅緞皮襖,懷裏抱著紅被褥,裹成很厚的捲兒,裏邊有“哇啦!哇啦!”的小孩兒哭聲,灌到趕車的耳裏卻覺得不大熟,不由心說:怪呀?怎麽聲兒變了?
  二太太卻臉色慌張,急急忙忙叫秦媽換著上了車,坐在靠裏邊,緊緊抱著孩子。
  頭髮還沒梳整,催著趕車的說:“快點走!快點把我們送到涼州!你要多少錢我給你多少錢!”
  小孩兒又在被裏哇哇的哭,趕車的摘下一個耳朵套兒來細聽,越聽心裏越納悶。
  秦媽臉色不大好,眼角還挂著眼淚,也上了車。
  二太太又急急叫著說:“方福!方福!你幹甚麽啦?快走呀!該死的!磨煩甚麽呀?”
  半天,二太太都快急死啦,方福纔托著一罐子酒出來,放在車上,放在秦媽盤著的腳兒旁邊,囑咐說:“別叫罐子倒了!”
  小孩更哭得厲害,趕車的先是發呆繼而又害怕,終至於“哈”的一下笑出來一口白氣,可沒發出聲兒來,瞪了方福一眼,心說:這名傢夥在路上還真能比我還熟嗎?咱們到半路再說吧!你們作鬼兒咱也得發一筆財!他沒有說出來。
  方福嚮夥計拱手說:“再會!”又同櫃房裏高聲說:“掌櫃的!過年再見!”他跨上了車轅,趕車的也跨上左邊的車轅,鞭於一響,車輪軋開了雪,“咕隆隆”走出店門去了。
  小孩兒的哭啼聲還在車裏,聲音很是洪亮,二太太拍著說:“好兒子不要哭!……”聲音卻有些哀慘,秦媽又長嘆了口氣,方福卻點上了一袋旱煙。
  這時雪還沒有完全停止,風卻漸緩了,天光纔亮,傢傢還都緊緊閉著雙門,雪地上潔白平坦,連狗爪子的印痕都沒有,路上無人走,天邊也沒有鳥兒飛,這輛車就單獨緩緩地軋著雪,同著那白茫茫的遼遠前程奔去。
  那輛車走去之後,來安店裏衹剩下了春竜娘子一個女人,她疲憊昏暈,直到午後方纔睡醒,一睜開眼時這間荒涼敝陋的店房,昨天夜裏的那兩位好心的婦人也沒在屋裏,她忽然想起昨夜自己産了一個小孩,趕緊回身旁去看,看見旁邊,與自己同被臥著一個孩兒,稀稀有點頭髮,緊閉著眼,模樣既不像自己,可又不像自己的情人——那可恨又可憐的情人。
  她伸了臂細一看,見是一個女孩兒,而那臍帶之處卻叫她吃了一驚,因為不像是新剪斷的,被旁扔著一把剪子,一定是那秦媽剪完了臍帶扔下的,但是自己的裏衣——紅羅小衣的衣襟卻被剪去了一塊,她不由驚得瞪大了眼,心說:這是怎麽回事?
  一翻身,覺得身體發酸,但她掙紮著坐了起來,卻見頭前寶劍弩弓之旁,放著一個小小的花瓶發著光亮,是銀製的,瓶下還壓著個紅紙封套,她伸手拿過來……抽開,見裏邊卻裝著二十兩的銀票,不由打了個冷戰,呆住了,又扭頭看看那小孩兒,越看越覺可疑,自己雖是初次生小孩,但早先親戚傢也有人生小孩,自己也見過,纔落生的小孩决不會像這樣,這至少是已經過了滿月的了。
  她想起來昨夜的情景,自己生養之後,昏昏沉沉之間仿佛看見秦媽跟那二太太,主僕二人低聲爭吵,記得秦媽的眼睛是挂著眼淚,又恍惚曾聽見屋中發生過兩個孩子的哭聲似的,那時自己心裏以為是一對雙生,但無力問,也顧不得細看,如今這分明……她氣了,便扭頭嚮窗外大聲叫著:“來人!
  來人!店傢店傢!秦媽秦媽!……”
  叫了十幾聲,纔有個夥計隔著窗子問說:“甚麽事?”
  春竜娘子玉嬌竜急聲訊:“進來!不要緊!”
  同時把棉被和鬥蓬掩緊,夥計進來,可不敢近前,玉嬌竜又急說:“快把昨天幫助我的那甚麽二太太跟那秦媽請進來,有要緊的話我要問她們!……豈有此理!”
  把夥計嚇了一跳,就說:“人傢……人傢一早就都走啦!這時走出有四五十裏地了!”
  玉嬌竜聽了,一咬嘴唇,要掙紮著跳起來,但她周身無力,就趕緊又說:“你們快去給我追!這……”指指旁邊說:“這不是我的孩子,我生的孩子被她們給換去了,搶走了!你們快去給我追,追回來,抓她們來見我,我有重賞,不然你們店傢必是與她們共同作弊,我都饒不了你們!快追去!”
  她伸手去摸寶劍,夥計嚇白了臉,說:“這是哪兒的事!太太您別著急!您等著,我把我們掌櫃的請來,您再跟他說吧!”說畢,這夥計趕緊轉身出屋去了。
  他跑到了櫃房,這時醉老財吃完了飯,又喝了有些酒,正跟韓秀纔談說今天早晨那方二太太匆匆而去,有些兒可疑,又駡著說:“他媽的!我過年一定要倒黴!年前竟遇見他媽的這樣的怪事情!……”
  忽然這個夥計跑進了屋來,急匆匆說了這件事,並說:“掌櫃的!你快去看看吧!那娘兒們真兇,說話就要抄寶劍,挨她一劍我合不著,把她氣死我去打人命官司,那更合不著!”櫃房裏的人一聽了這件事,全都怔了。
  醉老財跳起來頓著腳,大嚷:“想不到的事,大年底的全都出在我這兒啦!她媽的天下還有換孩子的事情?……”急匆匆往外就走,韓秀纔在後跟著他,到了玉嬌竜的屋裏就跺腳嚷嚷著說:“你可別來訛人!昨兒,收留下你那就是可憐你!誰傢的婆娘不養娃子?我們不忍心叫你在雪地裏去養,纔叫你住下。人傢,那是新任涼州府方大人的傢眷,人傢無論多麽無根基,也不能拿親生的孩子換個外人的孩子呀!你別想藉著這件事訛詐我們開店的!”
  玉嬌竜披著鬥蓬坐著,芳容跟白紙一般,很生氣,但産後體力衰弱,沒法像醉老財這樣嚷嚷,她衹啐了一口,喘著氣說:“你別跟我大鬧,我也訛不著你們,不過你們看,這二十兩銀票,跟這銀子的小花瓶,都是她們留下的,你想想,她們這是甚麽意思?”
  醉老財說:“是人傢賞給你孩子的禮物,花瓶兒是保佑你的孩子平安,人傢官太太遇見你這件事,服侍你生了個孩子,臨走時難道連點禮物也不留下!”
  玉嬌竜生著氣,驀地一掀被褥露出身裹著尿布的小孩,說:“你們看!這是我的孩子?昨天生下來的孩子,今天就能長這麽大?”
  醉老財等人一看,可又都直了眼,尤其其中有個夥計,前兩天往方二太太住的屋送茶送飯的都是他,他認得這個孩子在那北屋的炕上哭,被那位太太駡該死的時候,這炕上坐的這位還沒騎著馬來呢!他就拉了他們的掌櫃的一把,悄聲說了兩句話,韓秀纔也連連搖頭,旁邊還有兩個夥計都直笑。
  醉老財張著嘴發了半天怔,纔說:“這不要緊呀,姓方的太太不是沒名沒姓的。你,你可以到涼州府去找她呀!問問她!”
  玉嬌竜卻擦了擦眼淚,發著凄慘的聲音說:“我現在哪能行動得一步兒?哪能騎馬?煩勞你們,無論是誰快去把她追上,把我的孩子換回來,我也不願難為她們,衹要把孩子還給我,這個孩子她們帶去就行!我願賞你們五十兩銀子!”
  兩個夥計聽了,就說:“這好辦!我們就去!”一個就要由炕上抱起孩子好追上去換,孩子這時又被凍得直哭。
  醉老財倒是把他的夥計攔住,說:“啊唷!你們先追去!把車追住了叫他們回來再兩下交換,這孩子先存在這兒作押賬,你們要是給抱走,一出門給凍死了,那可就更不能換回來啦!快去快去吧!你們都能發筆外財,就是我倒黴!”又跺了一下腳,兩個夥計跑出去了。
  韓秀纔卻連連搖頭,說:“我看可是不容易換回來,就是能夠追上,那位官太太來個翻臉不認賬,誰又能夠把她怎樣了?孩子的身上又沒刻著字,大小也相差不多,我瞧這件事不如等雪停一停,路上好走了,這位太太給我點路費,我去到涼州府私下去見那位太太,替您慢慢地換回來!不然,决不能成功,他們是官。”
  醉老財趕緊推他出去,說:“得啦!得啦!你就別想在這裏頭找錢了!快走!快走!”他嘆著氣,跺著腳,也出去了。
  這裏還留下一個夥計,給玉嬌竜燒了一盆木炭,又送來一碗稀粥,玉嬌竜喝著粥,心裏還非常生氣、急躁,旁邊的孩子又啼哭不止,玉嬌竜也不理她,半天她的哭聲止了,可又吮著小嘴兒仿佛要索吃食似的,玉嬌竜又不由得可憐她,把她抱在自己的懷裹並用鬥蓬掩住,孩子就用頭頂著要奶吃,玉嬌竜不由流下淚來了。夥計把喝完粥的空碗拿走。因為她是一個産婦,夥計也不能常來服侍她。又因在年底,連個肯來臨時服侍它的婦人都找不到,這小屋裏衹有她,跟身旁這可恨又可憐的孩子。
  天又晚了,那韓秀纔送來兩丸子藥,說是補血的,跟她討了一兩銀子的藥錢,並把那方二太太的來頭詳細告訴了她,這都是他聽方福說的。玉嬌竜纔知道自己生的那必定是一個男孩,不然也不至於為那方二太太換去,方二太太留瓶贈銀,可見她也是不忍撇下親生女,但她為了得寵,纔不得不出此下策,至於為甚麽又剪下自己的一塊裏衣,其用意可又難測。
  玉嬌竜對於方二太太又有點同情,並想:我是個甚麽人!我藉死脫身,父兄、侄男女、友好,我全都拋下了,我在江南走了半年多,無人認識我,我此次去往新疆,也是想找綉香和那哈薩剋的女子美霞,從此我就在馬群,在蒙古包裏,隱居一世,終生也不想再見羅小虎了,我又何必弄個孩子作纍贅呢?姓方的婦人既肯用親生女把孩子換去,諒她必不會錯待,就由著她去育養吧!比跟著我也許好呢,這個女孩子也是個可憐蟲,我也不必帶著她,過兩天,問問這裏有誰肯要,就隨便叫人把她抱走,我在這裏再歇幾天就往西去……
  想到這裏,把牙一咬,但忽然又感到一陣心痛,原來她剛纔的那種思想,不過是一股英雄意氣,並製不住她天生的母性愛,她又擔心她那孩子,自離開了五回嶺到江南,就發覺已然身懷有孕,她曾到九華山找江南鶴未遇,尋李慕白去索書,也沒有尋著。她走遍了大江南北,先改“竜錦春”之名,後改為“春竜氏”,曾因不可避免的爭執,戰敗了許多豪俊,但她的身孕日重,不欲為人所知,所以要投到這西部遼遠之地來生養。一路上馬顛雪打,也受了不少辛苦,投村覓店,也受了不少彎拗,生了不少的閑氣,腹中的無父之兒,她恨,她可又覺得可憐。她對一切人,對羅小虎,甚至對現在身旁這個孩子,都覺得可憐,她不明白她這個性情。如今,別說親生的孩子叫人抱走了她不甘心,就是這個在她懷裹的孩子被換回去,也難保她將來不想啊!所以她心裏又急,大駡:“那兩人怎麽還不回來?難道連一輛車也追不上!”她連叫了幾次,如果她身上還有力氣的話,她能夠立時爬起,騎上馬連夜去追。
  當晚,天黑了,那兩個夥計纔回來,說是追不上,東邊路上的雪太深。他們沒追上那輛車,可是還要討賞錢,被玉嬌竜發怒將他們斥將出去,晚飯她又衹喝了一碗粥,因為她把夥計給駡了,火盆滅了再沒人給添,燈也沒人給點,天又冷,孩子哭了幾陣,停了聲音,仿佛已然死了,玉嬌竜又急又氣。
  當時夜已深,外面毫無動靜,她掩被側著,想睡又睡不著,正在這時忽聽得屋門一響,響聲雖然不大,但她立刻警惕起來,身子依然靜臥著不動,可是手已摸到了劍柄,斜眼去看,卻見是黑忽忽的人影攝足潛蹤地往近走來,玉嬌竜的心中不由騰起怒火來,暗想:我平日那受過何人的欺負?到如今全都來欺負我!她氣極了,眼看!看這小賊已摸摸索索地到了面前,就見這人伸手要拿那兩衹包裹,玉嬌竜忍不住把身子一擡厲聲問說:“你要做甚麽?”
  不料,這個賊人反伸手將她的左胳膊抄住,恫嚇說:“不許你嚷!你要敢嚷一聲,我就要你的命!”
  玉嬌竜抽出寶劍來,鏘的一聲,那賊人將她的左臂鬆了手,提起兩個包裹來回身就逃,玉嬌竜卻劍已落下,衹見一道寒光追在那賊人的背後,賊人就一聲慘叫,連包裹帶人全都摔倒在地,“哎喲咬喲”的呼號,這時把櫃房裹的人又全都驚起來。
  一霎時院中亂烘烘都嚮屋裏問:“甚麽事?甚麽事?是黑三的聲兒!”
  有人喊叫點燈,有人主張去叫官人,玉嬌竜真急了,也不顧得身上有力無力,就披著鬥蓬,提劍下了炕,一腳踏著那尚在呻吟的受傷的人身上,她就直闖出門去,嚮外面怒喊說:“都不許鬧!你們這店中住著賊人要暗算我,已被我殺死!”
  店主人醉老財戰戰兢兢,說:“那不是我們店裹的人,那,那大概是那拉駱駝的黑三,他許是見財起意,太太你別著急,我們把官人叫來,你再跟他說吧,要是,他真偷了你的東西,你殺了他你也沒罪,我們可不能受這連累!唉!真倒黴!你先回屋裏等看去吧。”又同夥計們說:“看看她,別叫她跑,我到衙門去!”
  他由夥計的手裏要過一隻燈籠,就要走出店門,玉嬌竜卻急得趕緊奔上前去,把劍一橫,厲聲說:“不許走!誰都不許走,誰想走,我就殺死誰!不許你們去報官!”寶劍離著醉老財的鼻子不過二寸,醉老財嚇得一屁股坐在雪地上,燈籠也拋了,呼呼地燒著了,夥計都往墻角跑去,屋中那黑三的慘呼和呻吟之聲也忽然停往。
  玉嬌竜此時是鬢發蓬鬆,一手掩著皮鬥篷,一手伸在耳篷之外,橫著寶劍,她的雙眼瞪得很圓很大,如天空的寒星一般,她並不怕官,為自衛而殺賊,她知道自己無罪,但至少她要到府衙門去一趟,知府倘見她是個旗人婦女,必要追問她的來歷,萬一被官方追出或猜出她就是玉嬌竜,那時消息很快地就會傳到京師,必又為父兄之纍!……所以她决不肯去見官。
  到此時無法,雖然産後體弱,但事逼得她也不能不走了,她就說自己原是那九華山的俠女,名叫雲中竜,事在四方邀遊行俠仗義,把店主人和夥計全都嚇得呆如木鵝。然後她就逼著一個夥計給她備馬,提劍進屋,穿上鞋,拿起包裹來要走,但炕上的小孩又在亂叫,她更生氣,要揮劍結果了這與自己無幹的小生命,但又不忍,就抱起來掩在耳篷裏,弩弓、銀瓶全都塞在包裹之內,她左臂挂著一隻包裹,右手還拿著一隻包裹,左手拿著寶劍與皮鞭,環抱著嬰兒,匆匆收拾完畢,無意之中又踏了地下的死屍一腳,就跑出了屋去,卻覺得頭一陣暈,腿一發軟,幾乎倒在地下。
  寒風吹來房上的雪屑,天已晴,銀星亂迸,愈顯得凄冷,院中有一個夥計打著個晃晃悠悠的紙燈籠,連醉老財都連凍帶嚇,縮肩拱背,哆哆嗦嗦,既不敢出店門,又不敢回櫃房。
  此時,一個夥計跟那禿子,已將玉嬌竜的馬由圈中牽出來,在院中備好了鞍氈,玉嬌能將包裹交給他們,命他們放在馬上,夥計跟那禿子全都順從地去辦,誰的嘴裏也不敢哼一聲。
  玉嬌能從身邊拿出一兩銀子,交給他說:“給你!這是我的店飯錢!”夥計顫顫地接了過來,說聲:“謝謝!”
  玉嬌竜又厲聲囑咐說:“就是你們去報官,也不準說出我的本來面目,有人要問你們,衹許你們說我是四十來歲、小腳、南方口音,方姓的婦人換去找的小孩之事也不準告訴人!否則若被我知道了,我回來就用寶劍要你們的性命!聽見了沒有?”連醉老財帶夥計齊皆應聲說:“聽見了!”聲音還發著抖顫。玉嬌能將劍入匣扳鞍上馬,夥計將店門敞開,她就揮動皮鞭,催馬出了店門。
  此時街道凄冷,沒有一隻燈,更是聽不見半點聲音,她猜度這時至早也有四更天了,雪雖已住,但地的表面是一層薄冰,冰下還是深雪,馬蹄踏上咯吱咯吱的,並且甚滑,玉嬌竜也不敢叫馬快走。此時她是嚮東走去,意欲追趕上方二太太的車,將自己親生的兒於換回,但這小孩藏在自己的懷裏也不哭了,直用小臉兒哞奶,她的小身子倒很暖和,脾氣倒很乖,玉嬌能用一條綢帶將她係在腰上,所以小女孩藏在懷中掉不下來,她騰出雙手來一手輓住繮繩,一手揮著皮鞭,款款地往著灰茫茫的前途走去。
  側面風自北方吹來,夾著冰雪打得臉婆疼。同時她周身的力氣也不太濟,走了不多遠就發喘了,擡手揮鞭都沒有力,小女孩把她的內衣都尿得很濕,並且直動直哭。玉嬌竜心煩,發恨,不理她,努力催著馬又走,直到天色發曉之時,她纔投了一個離開大道較遠的小村莊,找了個農傢歇下。
  雖然這農傢看她的情形很可疑,用驚慌的眼睛看著她,並且嚮她尋根究底,她一面支吾著、和藹地應付著,同時也感到處境的不安,但她身體太疲憊了,甚麽也顧不得啦,就在此整整地睡了一天,醒來已天晚,她見沒有甚麽事發生,就懶得走,又宿在這裏,這一天一夜的休息,她可恢復了體力,次日覺得非常有精神,心裏更是急躁,給女孩換了尿布,自己也更了衣,紮束利便,包裹係緊,馬匹備上,寶劍扮好,身上仍披著大鬥蓬,就給了這農傢謝銀,出村上馬,揮鞭走去。
  此時天已大晴,路上冰雪盡皆融化,雖然滿地泥濘,但馬很可以快奔,她就催馬如飛,一直嚮東去追,這時,她往日的威風復振,身手復活,答答答馬蹄濺起地下的泥漿,叭叭急急地抽著皮鞭響,小女孩在懷裏哭,她頭罩青巾,身披皮氅,目瞪著前面,恨不得即時就追上那輛車,越走馬愈快,心愈急,怒氣更往上涌。
  她一連過了許多村鎮,村鎮裏雖然滿地泥水,可是傢傢戶戶都貼著春聯,老婆兒、少婦們都穿著新衣,小孩在碾磨子上放爆竹,即那沿山闢成的蜂窩似的土洞裹住的人,也都歡歡樂樂地,見了面都互相道“新禧”,玉嬌竜逢人就駐馬詢問:“藉光!這兩天你們看見有一輛騾車走過去了沒有?車上是一個僕婦、一位太太,抱著個新生不久的小孩兒。”她這樣問,有的人就發著怔說:“不知道”
  或是:“沒看見”,可是又有的人點頭說:“不錯”,有你說的這樣一輛車,車上有小孩哭聲,昨天早晨由這兒走過去的!”
  玉嬌竜一聽,心裏更急了,趕緊又催馬去追。
  這一天她走至深夜,方找到了村捨,撞門,一邊威嚇,一邊央求地宿了一晚,次日清晨,又往東走,除了找地方匆匆用點飯,依然馬不停蹄人不緩氣地去追,追,又追了一日,就聽路上的人說:“那輛車走過去半天啦!”她再追再問,又聽人說:“在前面頂多走過去三十裏。”更急追,卻又聽人說:“剛走過去!快走!一會就能趕上!”於是她咬著牙,鞭子連聲的發響,馬奔跑如飛竜。同時,小女孩在她懷裏一會哭,一會睡。
  其實這時方二太太生的車在前面衹有二十多裏,因為路上淨遇麻煩,所以纔走得這麽慢,那秦媽是個軟心的人,又迷信,她懺悔她幫助二太太做了一件壞事,老天爺那裏一定已給她記上了一筆賬,至少得削減她十年的陽壽,所以她憂愁得跟病了似的。
  不過她心裏還有一點點安慰,就是當那晚在來安店中,她給那春竜娘子接了生,發現是個男孩,二太太當時叫地做著那計劃去作,她那時倘若拒絶不作,二太太就會一頭碰死,她不得不依,然而她也安了個心眼,就臨時用剪臍帶的剪子,將春竜娘子的內衣剪下來一塊,一塊三角形的紅羅,自己把它貼身藏著,連二太太都不讓曉得,她是預備將來多少年之後,這孩子那時也許中了狀元做了大官了,倘若天緣湊巧,令他遇見他的生身母親,那這一塊紅羅也可以算是個表記,而自己,不是衹會拆散人傢的母子,也會成全,那也能減少自己一點罪惡——秦媽就是存著這個心。
  而那位太太呢?她把這男孩子永遠不離懷,吃著她的奶,衹見那男孩子長得細眉毛大眼睛很像他的娘,可是嘴很大,哭聲很猛,小手兒跟個小釘錘兒似的,小腳亂端人,很有點力氣,她愛這孩子勝似親生,但她又想起那衹銀瓶兒,那原來是一對,是劉撫臺的夫人贈給她的,是她陪嫁之物,現在一隻還在行李裏,她換子留瓶,也是存有深心,也是未嘗不想對瓶認女,這都是跟劉撫臺的夫人學來的辦法,劉夫人雖沒這樣辦過,可是劉夫人知書識字,早先鬧著沒事兒的時候,常把丫鬟僕婦們招到一間屋內,聽她說小說書,說甚麽“狸貓換太子”、“一對銀杯巧團圓”等的故事,這位二太太在那時就中了迷,如今全實地作出來了,但男孩子雖比女孩子好,可是人傢的孩子究竟不如自己的孩子親,她抱著這個孩子,親著、叫著「小寶貝”、“親兒子”,但她卻遙念著那個親生的被拋棄的女兒,她不能同時要兩個孩子,她纔衹得忍著痛掉換,但她總是女流,衹祈禱著那春竜娘子能瞭解自己的心,能甘心忍受,且比自己更愛那女兒。
  她幹這件欺神瞞鬼的事,錢可也真花了不少,她手中有她的老爺留給她的五十兩銀子,自己還有貼身的幾十兩,贈給換給人的那個女兒二十兩,賞秦媽十兩,賞方福十兩,因見方福不大樂意,又添了幾兩,買住他是最要緊的,衹有他跟秦媽纔知道自己在安州所生的並不是這男孩,而且方福還答應萬一將來那春竜娘子找到了涼州府,他可以擋住一切的麻煩。
  還有,為了叫趕車的加快,賞錢由十兩增加到十五兩,趕車的可還不知足,那意思是非得十兩金子他才能滿意,沿路他故意不快走,跨著車轅自言自語,說:“我這哪是趕車呢?簡直是趕命呢!走不到涼州府,驟子也纍死啦!我也纍死啦!誰來當當我份差使纔好呢!可惜我大了,半大小子沒人要啦!不然,我要是個纔生下來的胖小子,也許有官太太拿女兒來換我,叫我去當少爺,叫她的女兒來趕車!”分明這傢夥是把方二太太幹的那件事看出來了,有意來要挾,秦媽害怕,二太太又著急,都恨不得把趕車的叫大哥。
  方福在其中調停,天天晚上投店,他跟趕車的在一塊兒喝酒。趕車的是沿途都熟,到了一個地方,就有許多人跟他開玩笑,衹要一停住車,他就找地方去賭錢,賭運又不佳,連車資帶十五兩額外的賞銀,被他先後支用都輸光了,他更加恣意勒索,二太太不敢惹事,又特別賞了他幾兩銀於,其實二太太現在手中的銀子真連五兩地不夠了。
  可是趕車的卻生了異心,他見二太太拿銀子不當一回事,而且方福跟秦媽肯跟她共同作弊,兩個人的袋裏大概也都肥啦,知府的姨太太嘛,行李裏還不擺有一千兩?把她送到了涼州府,她一進衙門,給個全不認賬,別說錢不能再跟她多要,車、騾子,都許扣下。
  這天,來到了山丹縣的一個小鎮,北邊是長城,南邊是祁連山,地極險惡,頭一天在一傢店房裏他就會著了幾個熟人,全都是窮兇極惡的賭棍,他先跟二太太藉銀五十兩,二太太說:“沒錢。”拒絶他啦,他當時一句話也沒說,卻秘密地邀那幾個賭棍出去,到一個土娼的傢裏商量了一會兒。
  第二天,清晨起身,他把車趕得特別加快,方福在車上說:“喂!路走得不對,你怎麽往南去呀?﹂趕車的笑著說:“沒錯兒!這條路我由十二歲時就跟著我爸爸跑,車都跑壞了三輛啦!跑了沒有三百個來回,也有二百來回兒啦,還會走差了路?你就放心啦!”
  車越走越往南,南邊就是高巍巍黑壓壓的一片祁連山,路窄無人,天又陰風又緊,地上的泥水結成了冰,眼看著又要下雪,這時趕車的心裏卻又歡喜又害怕,仰面看山,山已在面前,擡臉剛要嚮方福說:“老哥別慌!沒你甚麽事!”
  可是方福早看出不對頭,一把將趕車的抓住,渾身亂抖地說:“你要怎樣?……二哥,咱們好說!到涼州府你要多少都行!千萬別……咱們平日無冤無仇!”趕車的卻微微地笑,剛要說話,忽聽車後發出來一聲尖喊,他趕緊回頭去看,卻見遠遠有一匹馬飛似的馳來,他認得這匹馬是胭脂色,隱隱看出馬上的人是披著鬥蓬,雖然離得甚遠,但他也看出那人的手中晃著閃閃的一道白光,不是刀就是寶劍,他嚇了一大跳,魂都幾乎丟了,但他又想:不要緊,反正山上有咱約的夥計,把她也誘上山去,連她那兩衹包裹帶一匹馬一並打劫。
  於是他就把方福一堆,說:“你快看!人傢都追來了!咱們還不快跑!”方福也回頭一看,嚇得他更失了魂。車中的小孩又哭,二太太也知道外面的事不好,吩咐說:“快走!”趕車的連連揮鞭,驟子就如同瘋了,狂奔起來。
  後面的胭脂馬也越追越近,馬上的人並失聲呼叫:“站住!否則我殺盡了你們!”趕車的拼命往前去趕,一霎時來到山前,闖進了山路,山路之中除了堅冰就是厚雪,坎坷難行,但車夫對這條山路卻極熟,把車催得更速,忽然見前面山巒拐角之處發生了呼哨之聲,二太太在車上還大喊著:“快走!別叫她追上!”
  方福卻知道現在這地步,是後有追兵,前有盜賊,與其入於賊手,剝個精光,不如回頭去哀求,至多不過一場麻煩了事。所以在車輛顛動之間,他就驀然嚮下一躍,可憐他老了,躍得不遠,兩腿整整被車輪軋了過去,疼得他一聲的慘叫,車子險些翻了,但趕車的打了一鞭子,騾子又嚮前狂奔去了。
  少時轉過了山。此時,後面的追騎已然趕到。玉嬌竜來到臨近收住馬,低著頭,見冰雪裏趴著被車軋得傷了雙腿的老人真可憐,看這樣子像是個跟官的僕人,她就問說:“你們的車跑甚麽?前面那車上坐的是方二太太不是?她是抱著我的小孩不是?”
  方福面如白紙,慘切呼痛,哪裏答得出一句話。玉嬌竜不敢停留,就棄下方福,策馬再去追趕,卻聽得前面發生了一聲慘叫,她吃了一驚,趕緊又將馬收住,怔了一怔,又聽得有幾聲呼救,她突然又一急,疾忙催著馬走去,轉過了山巒卻見是個下坡路,冰雪甚滑,馬極難行。可是沒有見車跟人的影兒,她覺得十分詫異,又低頭去看,衹見地下有車子滑走的痕跡,好像是剛纔那車來到這裏,因為趕太急了,騾子跟車子都一時收不住,就都整個的滑下去了。
  這樣窄的山路車子滑下去,車裏的人是準死無疑,她擔心著親生兒子的性命,又後悔自己剛纔不該追得太急,並且不該抽出寶劍來嚇他們,如今她恨不得一下也滑下山去,她座下的胭脂馬纔行了幾步就幾乎打了個前失,把她又嚇了一跳,她衹好下馬,牽著慢慢地嚮下走去,但馬蹄下有鐵,一走一滑,所以還需要她用力扶住馬,因此走得極慢,半天才下了這極陡的山坡。
  出了這條山路之後,就見地下摔壞了一輛車,臥著了腿的驟子,趕車的人已壓在車底下了,有三個穿著破爛的人,還在那裏亂搜尋。玉嬌竜就又把寶劍高舉:“你們都是幹甚麽的?”
  三個人嚇了一跳,但看見了玉嬌竜,看見了她馬上的包裹,也看見了她的寶劍,三個賊可都怔住了,他們的手裏都拿著帶銹的鐵刀和燒火的通條,就一齊持著這些兵刃發威,一個就掄著通條嚮前,問說:“怎麽樣?你還想要跟我們分點肥嗎?拿寶劍來嚇誰?我們是黑山熊吳三太爺手下的,吳三太爺也纔走,我們今天這件買賣本來就作賠啦!你還想給我們找補點兒嗎?”
  後面那兩個賊人掄著鐵片刀逼過來,一齊瞪著眼說:“快把寶劍拋下,連包裹帶馬部獻上來!滾到一邊好好站著不許動,回頭我們給你找個好丈夫。”又笑著駡說:“哪兒來的你這麽個娘們,自投羅網?”那拿通條的就說:“別跟她說這些廢話!把她抓下就是了!”
  當下兩個賊人都挺著刀逼近前來,氣勢極兇,玉嬌竜卻單從懷中掏出了弩弓,她這衹弩弓是今年秋天時在江南找匠人製作的,弓並不比早先的那個大,可是箭頭子加倍的尖銳,三個賊人都沒大留神,她可就颼颼的放了出來,射得極準確,每個賊人的腮幫子上都中了一枝,賊人一齊“啊喲”的大叫,兩個拿刀的掉頭就跑,那使通條的卻瞪著大眼,腮上插著箭流著血,他也不顧,就掄著一根三尺長、大拇指粗的通條,如一桿鐵棍似的嚮玉嬌竜打來,玉嬌竜心想犯不上跟這樣的笨賊動寶劍,就又將弩箭射出了兩枝,一枝射中賊人的大腿,一枝射中賊人的右臂,這個賊就疼得不能邁腿也不能輪臂了,倒在雪地上,通條也“當啷”的一聲撒了手。
  玉嬌竜不要他的性命,就又一箭射在賊人的背上,索性叫他趴在地下別動彈,賊人卻哎哎的不住呻吟,並且聲聲求饒,玉嬌竜並不理,她將繮繩鬆了手,寶劍入了匣,弩箭仍攜揣在懷裏,她把鬥蓬一敞開,寒風一吹入懷中,那小女孩又哇哇的哭啼起來。
  然而玉嬌竜卻一驚,因為想著自己那親生的小孩也必然摔出車去了,可是聽不見哭啼,她疑惑那孩子可能已經被車壓死了,不忍用眼去看,但她又身不由己的走了過去,衹見那地下的冰雪之上有一攤鮮血,車已被摔得非常破碎,並且離開山坡很遠,可見得這輛車由上滑下來的時候力量之猛,那趕車的被壓在車下,頭破血流,鞭子拋得很遠,已然死了。
  可是除了這趕車的,兩旁拋著車墊子和車上的板凳,竟不見那秦媽、那二太太和那小孩。二太太她們不能無行李,此時也全都不見了。玉嬌竜就想到剛纔必是有一幫賊人連婦孺帶財物全都搶去了,這裏的三個都是窮鬼,他們沒有跟著跑,大概是還要拿走那車墊,擡走那車跟騾子。玉嬌竜就趕忙過去問那賊人,賊人一邊慘叫著,一邊求饒,玉嬌竜說:“我不殺你,我衹間你,那車上的人和小孩都被你們給搶到哪裏去了?快說,你們的賊窩是在哪裏?”
  那個賊就“哎喲哎喲”的說:“我是山南邊黑山熊那裏的,都是因為這趕車的說那知府的太太有許多金銀,其實,甚麽也沒有,剛纔……”這個賊一面說著,一面傷疼得他翻身亂滾,他不滾還好一些,他這樣一滾,背上射中的那枝節,就越插越深了,呼號之聲也就越來越弱,末了他衹說:“那趕車的!笨蛋!他自己送了命,毀了車,娘們兒也都叫……吳三太爺……”這個賊就趴在冰雪上,臉朝下,呼吸漸漸短促,再也說不出話來,玉嬌能便趕緊扭過了頭去。
  如今,玉嬌竜知道方二太太連小孩帶秦媽已俱為強人所搶走,這亂山之中,通著西邊倒是有一股小路,那雪上留著許多人的腳印,可見賊人是從那邊跑去了,現在距車碎之時並不久,諒賊人們還沒跑去多遠,於是玉嬌竜又趕緊上坐騎去追。那受傷的賊人是否已死,她不願去看,因為她現在的心,仿佛極容易發軟似的,即使立時將那群賊人追上,他們若不動手,她也不願多殺傷人,她衹想將那方二太太主僕救出,將小孩換回來就是。她感到做母親的生了個小孩兒不容易,因此融化了她一嚮驕傲狠辣的性情,更懺悔她過去所做的事。
  當下馬繞著出走出了很遠,但是沒看見一條賊影,不過見地下拋著一個很小的花緞子的棉被,她又大吃一驚,跳下馬去,將小被袱拾起來再上馬去追,衹見冰雪沒路,山路斜,她又須時時的謹慎,不敢快走。
  又過了許多時,方纔出了一道山口,離開了山,又看見一片漠漠的雪原,中間有一股彎彎麯麯的大道,這裹就是祁連山陽了,這地方是還屬甘肅省管轄不屬,都是個問題了。此時天愈陰沉,雪花落得更大,地下的腳印都被新下的雪給蓋住了,顯得十分模糊難辦,四顧茫茫,並無村捨,更看不見一條人影,玉嬌竜不由勒馬站住,她的臉覺得很冷,身子覺得發酸,腹部且疼,尤其心中又涌上來一股悲痛,就想:這樣,我可往哪裹共尋賊人呢?去找回我的親生兒呢?那孩子若死了倒也幹淨,萬一不死,隨著那姓方的婦人,被強盜占據了,他就當了強盜的兒子!……
  一想到這裏,不由得發恨,恨強盜,尤其恨那騙去了她的兒子的方二太太,兼恨及懷中這小女孩,這小女孩也是個騙子!她幫助她的媽媽騙了我母子,天下之事,决無此理,我玉嬌竜生平從沒受過這樣的欺騙、迫害,當時她一生氣,女孩子又在她的懷中直動,小腳兒直踢她,玉嬌竜的心裏更上火,她就驀然由懷中拿出小孩往地下一放,連睬也不睬就策馬走去。
  但是纔走了幾步,卻又聽得身後小孩的哭啼,她的心中又不由産生了一陣側憫,不由得就收住了馬,轉回頭去,衹見那雪地上臥著那小小的紅被捲兒,小女孩的一隻小腳兒已露出來了,哭啼得跟個小羊兒似的,上面的大雪落得極緊,都落在小女孩的頭髮上和臉上。玉嬌竜又心說:我也太狠了!不應當這樣!於是她趕緊又跳下馬來,跑回,把小女孩又抱起,抖抖雪,又掩在自己的懷裏溫暖著,小孩兒仍然哭啼,她自己的眼淚也不禁流下來了,衹得擦淨了淚,並拍了拍小孩,依然上馬走去。
  她往西走去,打算覓到一戶人傢,問一問那所謂黑山熊和甚麽吳三太爺的來歷,和他們窩藏之處,衹要得到消息,自己還是得共尋。此時風雪交加,山高路礦,馬疲人乏,兒啼已停,她的淚卻還未止,胭脂馬已經變成了白色,兩衹包裹上部落著很厚的雪,越顯得大而且沉,她寶劍無聲,皮鞭徐動,就茫然地走去了。
  原來這地方已屬於青海管轄,人傢稀少,烏蘭木倫河就在南邊不遠,此時也都結了冰,雪滿大地,山壓沉雲,她玉嬌竜縱有一身高強武藝,可也捉不著一個賊人。連問了幾個人傢,都是遊牧的人,能聽得懂她的話的人極少。黑山熊、吳三太爺之名竟無一人知道,那親生的,她連模樣也沒看過一回的那小孩,竟似石沉大海,毫無蹤跡,使她的心裏真真的難受。
  玉嬌能在此處附近百裏之內連尋了十天竟是毫無所得。她在一個蒙古人的牛棚中住了很多日子,之後她又沿著祁連山東去,進到甘肅省,越過雪山直奔涼州,及至到了涼州城內,找了店房歇下,住了兩天,她就打聽出來本地新任的知府,不錯,是姓方,是由安西州調了來的,有一位二太太因有身孕是留在那裏,如今大概已然生了,可是還沒見那邊的人來送信,也不知生的是兒是女,平安不平安。又聽說這位方知府很不放心,正要派人往安西州去接,衹因路上的冰雪還沒消化,所以還沒走。
  玉嬌竜還夢想著這裏的知府,能夠派人去把他的太太和孩子找回來,到那時自己還得想法把孩子換回,所以她就又換了一傢比較不為人註意的店房居住。
  她又在本地找了裁縫,給自己做了兩身像普通女人穿的一樣的衣袋,就在這兒住著,假說是在等人。她天天發愁,有時又急躁,但是,那小孩卻一天天的跟她親近了,她也就覺得像是自己的孩子,了。倒怕,萬一方知府把他的太太和孩子找回來,那時,當然是得互相交換了,可是親兒子還許沒有這非親生的女兒熟呢!
  她在涼州城住了一個多月,天氣已慚暖,是二月的天氣了,聽說方知府派去迎接二太太的人已然回來了,人沒有接回來,卻帶來一個怪消息,聽說那裏的二太太、秦媽,連方福,是早於年前就離了安西往這兒來了,到現在全無下落,都不知去嚮和生死。
  涼州城本來不大,這又是知府傢裹的事情,所以一傳十,十傳百,尤其是店房裹的人都愛閑談天,簡百鬧得無人不知。玉嬌竜住的這間屋子的窗外常常有人談著這件怪事。玉嬌竜心中非常的悲痛,這件事的情由自己是知道的,然而不能對別人去說。
  她這時,身體精神已然全都養好,小女孩已經三個月了,都會笑了,她更愛。又住了幾天卻又聽店傢傳來了一件新聞,說是昨天由甘州來了一個窮秀纔,姓韓,這人自稱曾與府臺的二太太住在同一店內,那時正是去年年底,方二太太帶傢人方福、秦媽,抱著小孩,路上大概是出了事,遇著了強盜,二太太他們的生死,他雖不知,可是他確知方知府的親生女現尚安然無恙,是在一個旗裝少婦的手裏,衹要是將那少婦捉著,必可以尋回來小姐,其中的緣由是:少婦投店産子,二太太暗中將女換男,次日清晨風雪之中逃遁,那少婦大鬧店房,揮劍殺了拉駱駝的黑三,騎馬帶女孩逃去,甘州府張腋縣正在嚴拿……
  玉嬌竜一聽就曉得必是那來安店中住的會開藥方子的那個窮小子,來這兒我方知府報信邀功求賞錢來了,自己現在雖然不怕,但在此地已經住不下了!遂就收束行李,要即日離開此地,行李地想是越簡單越好,便叫來店中的夥計拿出她的一部分現銀,叫店夥拿到外面去換幾張,由此地到伊犁通用的銀票,又拿出幾件穿不著的衣服,叫店傢拿出去給當,她原是為使包裹減輕、縮小,可是店夥卻面現驚疑之色,猜不出這位堂客哪兒來的這些銀兩,既然這麽闊,可又當當?玉嬌竜並叫店夥給她去買一隻竹籃,並指著炕上的小孩說:“衹要能容下我這小孩就行,不要太大的。”店夥計發著怔答應,心裏疑惑可又不敢問,就衹好走了。
  玉嬌竜在屋裏又匆匆收拾了她的東西,窗外還聽著客人跟店掌櫃在閑談,說是甚麽:“人不能不信命。咱們這裏府臺的二太太,要不是在店裹看見人傢養了個小子,她生心,不把男孩子換去,她在路上也許不會出錯兒!這叫作命中無子莫強求,強求來反賠上自己兩條命!真不值!”又聽有人說:“多別說話!叫府臺那邊的人聽見了,可是了不得!衹盼你這店裏別出那事就得啦!”
  店掌櫃哈哈大笑,玉嬌竜在屋中聽了,卻一陣陣的覺得刺耳驚心。
  待了半天,那店夥纔回來,手裏拿著許多銀票,進門來可還娥眉鼠眼地,說:“太太!給你換來了!那幾身衣裳當鋪本來不肯要,說男不男,說女不女,長不長短也不短,賣到估衣鋪人傢也不要,總共纔當了一兩銀子,我也給您換成了票子啦!”
  玉嬌竜就說:“把那一兩銀子就賞給你吧!”
  店夥像是吃了一驚,趕緊說:“謝謝您啦!”
  玉嬌竜又問:“那衹籃子你給我買來了沒有?”
  店夥說:“買竹籃得上柴耙市,離這太遠,我沒有工夫去,我把錢交給了馬棚的傻張,叫他替我去買,待會兒就能夠給送來。”
  玉嬌竜點了點頭,就問說:“現在是甚麽時候了?”
  店夥說:“快到四點鐘啦。”
  玉嬌竜說:“你快給我預備晚飯,吃完了飯我還要動身,請你到櫃上把我的賬算一算。”
  店夥發著徵,好像沒聽見,玉嬌竜又重複著說了一遍,他纔連聲答應,又出了屋。
  玉嬌竜覺得這店夥的神態很可疑,自己在此住了這些日,也沒有人來找,自己帶著個孩子又不常出門,本來就已招店傢疑心了,如今又來了個韓秀纔,指明了方知府的女兒是落在一個騎馬的旗裝婦女之手,他們店傢還能不疑到我嗎?我若不走,當日就會有事。於是她將包裹緊緊係好,顛了一顛,果然不像剛纔那樣的沉重了。又給孩子換了一身新做的小衣棠,孩子也不哭,還直望看她笑,她拍了一拍,然後將地下放的馬鞍搬出屋去,就叫店夥給她備馬。
  店夥說:“太太你不是要吃完飯纔走嗎?”
  玉嬌竜點頭說:“是呀!可是你先給我備馬去吧!將馬備好了等著我,吃完了飯我就起身,因為我聽說我傢裏的人現在到了蘭州啦!”
  這時門外進來那馬棚中專門刷馬打掃馬糞的傻張,衹見他提著買來的籃子,還直眉瞪眼地問說:“買這幹其用呀!裝果子嗎?”
  玉嬌竜說:“你別管!”
  店夥也說:“你快給太太備馬去吧!”
  傻張點頭,哼哼的答應著。
  玉嬌竜拿著竹籃進屋將籃子裏墊上了小被褥,把孩子平平穩穩地放在旁邊,她倒不禁失笑,因為早先,她在作新娘的那天逃去,乃裝改扮,偕同侍女綉香出走,那時她就用一隻竹籃裝過她的愛貓,可是後來她的那衹貓又丟失了。如今……她望著籃子裏跟貓一樣的小女孩,又不禁心裏發生一陣難過,就想!這孩子能夠永遠跟我在一塊兒嗎?她長大了,叫我甚麽纔對呢?我現在尚無傢可歸,孤身飄零,真如同鬼魂一般啦,我還有能力將這孩子撫養長大嗎?……如此一想,不由得又落下淚來。
  此時忽然聽見窗外又有人說話,她趕緊側耳去聽,衹聽是男子聲,北京的口音,說:“甘州府來的那位太太是住在哪間屋裏?我們是府衙派來的。掌櫃的!快領我們去見見那位太太!……那位帶著個小孩來的。”
  末兩句話很模糊,好像是外邊來的人走進櫃房見店掌櫃去了。玉嬌竜大驚,暗想:萬一這衙門的人闖進屋來,必然先盤問我,我可對他們說甚麽?孩子就憑著他們抱去嗎?不行!於是她急匆匆挾起裝孩子的籃子,拿起了包裹、馬鞭,另一胳臂卻挾著寶劍,先將屋門踢開了一道縫兒往外看去,見院中並沒有官人,她就一溜煙兒似的跑到了馬棚。
  衹見那傻張正在備馬,可是他備得太慢,這半天還沒有備好,玉嬌竜已搶過來,自己勒鞍、套轡頭、上包裹、係籃子、挂寶劍,雙手極忙,同時悄悄地問傻張說:“剛纔來了衙門的人,到櫃房裏去了,你看見了沒有?”
  傻張的厚嘴唇掀動著,說:“我看見啦!……是衙門的老爺,是剛纔李夥計到衙門給請來的!”
  玉嬌竜又不由得憤恨,因為知道李夥計就是剛纔出去給她換錢當當的那個店夥,那東西!可惡!怪不得剛纔他神色很可疑,原來他上街時就乘空到衙門報信去了!
  又聽傻張說:“他們說有個娘們拐了知府的女兒……”
  玉嬌竜踢了他一腳,瞪眼說:“不要說啦!”她將收束好的東西和馬匹都交給這傻張,她想叫傻張先牽馬出門,她隨後再溜出去,不料籃子裏的孩子偏偏在這時又哭了起來,她發恨,催著傻張牽著馬快出去,傻張直眉瞪眼的還是莫明其妙,一點兒也不忙。
  這時由櫃房就出來了幾個人,掌櫃的在前,其次是兩個穿官衣的人,還有就是耶韓秀纔,拱肩縮背的二月天氣他已然穿上一件很舊的紡綢大褂,還有兩個夥計,他們都往自己住的那間屋子去了,他們的腳步都輕而且緩,很嚴肅地,好像是去捉人的樣子。因為馬棚是在墻角,他們並未往這裏註意,玉嬌竜乘勢推開了傻張,奪過來繮繩,牽馬嚮外就跑,馬一顛,籃子裏的小孩更哇哇的哭,那邊的幾個人一回頭,就看見了她這種情形,先由韓秀纔發出了一聲驚叫,說:“啊!就是她!快捉拿呀!”
  玉嬌竜急急牽馬出了店門,騎上了就走,用鞭子抽打著馬,驅逐街上的人,並尖銳地喝著:快躲開!快躲開!小心馬撞著!路人全都紛紛逃奔,她就催馬疾行連頭也不回,可是籃子顫得很厲害,幾乎把孩子給顛出來,她又不得不將馬勒住一些,還沒有出西門,就聽身後遠遠地有幾聲大喊:“站住吧!……我們不拿你!衹問你幾句話……!別害怕!別跑!”
  可是玉嬌竜最怕的是別人問她話,所以她更催馬緊跑,並騰出一隻手按著籃子,籃內的小孩卻拼命的大哭,雜以馬蹄緊響,行人亂避,身後追的人又大喊,亂烘烘地這條大街立時沸騰起來了。
  但一霎時玉嬌竜就闖出了西門,出得城來她的馬更快,可是身後也有一匹快馬追趕來了,玉嬌竜跑出了一裏多地,身後的馬頭已追上了她的馬尾,她就大怒起來,鏘的一聲抽出了寶劍,馬仍嚮前走著,她卻回首瞪眼厲聲說:“你追我來幹麽?若再敢追,我可就要殺你了!”
  她看出來騎馬追她的這人是穿著官衣,年有四十多歲,好像有點面熟似的。這官人也看清了玉嬌竜的模樣,他立時就跳下馬來,屈著一條腿請安,玉嬌竜倒很具詫異,趕緊也將馬勒住了扭轉著頭,就見這個官人站在地下恭恭謹謹地說:“三小姐:我沒想到是您,您是從京裏來麽?老大人,少大人,二少大人,近日可都好?”
  玉嬌竜愈是愕然,就問說:“你是誰?”
  這官人說:“三小姐您不記得我啦?我是跟舅老爺的,我叫保善,前幾年您跟姑太太在伊犁住著的時候,我也伺候過您。”
  玉嬌竜一見,竟遇見了自己舅父手下的官人,不由得更羞愧、焦急,想走既不能,想不承認也辦不到,就急聲地問說:“你到這兒幹甚麽來啦?”
  這保善也有些恐慌,說:“我們大小姐不是去年出的閣麽,嫁的是迪化孫撫臺的大少爺,就把我撥過去啦,保舉了我一個千總的差使。姑老爺放了鹹寧縣,現在是去上任,我們撫臺派我給保護上任。現在姑老爺跟我們大小姐都在涼州府衙住著,因為方府臺的夫人是我們姑老爺的表嫂……”
  玉嬌竜也不耐煩聽這些親戚的關係,但是她已知道自己的表姊玉清現在就在涼州府衙門,未免更窘,心說:這可怎麽辦?人都知我在北京是投崖摔死了,如今怎麽會又到這裹?而且,這個模樣,又有這個孩子,此事一傳到北京,京城中必又得轟動了,我的娘傢婆傢就許又派人來找我,那豈不是往日心機都枉費,而糾紛、煩惱又都一齊來了麽?……
  又聽保善急急地說,“昨天……有個姓韓的人說的,方知府的女兒落在別人的手裏,他說的那人模樣,我就想著許是您,因為京裏的事我也都聽說了,我知道您有一身大本領,您一定是藉著那個事情出來啦!”
  玉嬌竜真恨不得揮劍殺死這個人以滅口,但又手軟,就將馬一撥,往回走了幾步,更急聲地說:“你們姑奶奶也知道我出來麽?”
  保善點頭說:“我們大小姐也知道!很多的人都知道您投下崖去一定不會傷著一點筋骨。”
  玉嬌竜不禁嘆了口氣。
  又聽保善說:“剛纔又有店傢報告了您住的地點,我們大小姐怕府衙門的人去了鬍攪,就叫我跟了去,原是想請您!方府臺也說:您要喜歡這小孩,就叫您帶了走,衹是要跟您打聽打聽方二太太的下落!”
  玉嬌竜怒喝一聲:“我不知道!難道還是我害死她的麽?”
  保善連連往後退著說:“方府臺大人也沒那麽想,衹是,請您,請您,……”
  玉嬌竜說:“我不能去!”
  說出了這話,卻見遠處又有幾名官人跑來,玉嬌竜又上馬去,將劍一掄,說:“你說的這些話我都聽不明白:我姓春,我也不認得你是誰!你們姑奶奶是誰,甚麽投崖的事你更是混說!鬍說八道!
  你認錯人了!從此以後無論是當著人或在背地裏,若再敢說出一個字,我隨時可以取你的首級!”
  保善嚇得身子發顫,連連請安,說:“不敢說!”
  玉嬌竜又厲聲囑咐說:“也不許別人說!否則……”颼的一支弩箭射出,正射在保善的官帽上,保善嚇得又幾乎跪下。
  玉嬌竜卻催馬就走,一直嚮西,當日投宿於永昌縣境,竟不見有人追趕來。玉嬌竜經過這一次事情,心中越發煩惱,雖然自己滿口不認以前的事情,但畢竟難以掩得住衆口,自己想:此次西去投荒,連個熟人也不必見了,在新疆無人的深山之中,廣阔的草原上,隨便找一個地方棲身,有了這個孩子也不至寂寞,永遠也不與熟識的人見面。雖然咬著牙,心中暗暗决定了主意,但那股辛酸的眼淚卻仍然不時地由眼角涌起,使她惆悵欲絶。
  次日繼續西行,因為在張腋縣惹下周糾紛,出過一場人命,她不得不避著路走,就離開了驛路,專沿著祁連山脈去走,心中環希望能遇著一兩個強盜,如甚麽黑山熊之流,但她所走的這條路極偏僻,人傢很少,飛鳥亦稀,竟沒有一個人招呼她、追她,或是攔她的路,使她很是失望。小孩在竹籃裹睡得平平穩穩的,玉嬌竜又在籃子上面捆了幾條細繩,無論馬怎樣快跑,小孩也不至於傾覆出來。
  暖暖的春陽撫慰著大地,麥苗已青,祁連山頂的積雪也融化了,如匹練似的自崖上流來,潺潺地響,化成了無數的河流,從馬蹄下流去。小孩兒像春花一般的小臉兒時時仰望著陽光發著天真的笑,並且會轉著眼珠兒看人了。玉嬌竜也不禁展開了愁顔,她一笑,玉嬌竜就也不由得笑。
  每晚投人傢,投旅店,玉嬌竜總像親媽媽一般地看顧小孩,按時的給她乳吃。她想以後連自己帶她都姓春,但是得給她起一個名字,叫她甚麽呢?她看山,山太雄壯,看雲,雲太飄浮,看水,水太無情,看花,花又易落,看飛鳥盤雕,都覺得與她這孩子不相像,都不能藉之以名。
  一夜,她投宿於敦煌縣旅店內,預計明日就要出玉門關,客捨夜深,獨對孤燈,她翻閱自己隨身攜帶的一本書,這是以九華劍法為根底,加上自己三年來研習、歷練拳、劍、飛行、長撾、短打,將種種武藝的心得著成的一本書,題名曰“春竜新著”,又寫上“留授瓶女”四個字,她又撫摸著那衹銀瓶,並一手掣出了寶劍,一陣傲然發嘯,又一陣低首尋思,便决定了叫這孩子為“雪瓶”,雪是象徵著劍光,兼志那天張腋店房中的雪夜,瓶是跟這孩子同時來的,不能不保存,不能不紀念。
  於是她就自言自語地說:“春雪瓶!春雷瓶:春雷瓶!”雖然念著仿佛有點不順嘴似的,但她不管了。回憶起自己的往事,又想這孩子將來不知道怎麽樣,她長得很好,將來也許出落得比我還好看,我攜著她遠去邊荒,授她一身武藝,她當然能夠不務浮華,而免去女子的柔弱,跟男子一樣的健壯,跟熊、彪、牡鹿一樣的活潑。但她長到十來歲時,能夠不生出一點情心麽?萬一她在那大漠、草原,遇見其麽雄健美貌,唱著昂壯的歌兒的男子,她能夠不動情麽?她不會因此生出許多的痛苦、悲痛、挫折和惆悵麽?現在她是我的女兒了,便不能不遵承我的意志,我因為放縱,纔緻貽害傢門,落得聲名破碎,身世凄涼,我不能也叫她這樣。
  於是取紙筆又在舊的背面寫上:
  “訓我瓶女,切記切記。
  勿生私情,勿近強盜。
  寶劍自玩,花月自賞。
  勿與他人,徘徊惆悵。
  心應如刀.智應如水。
  森嚴明澈,不為俗纍。
  沙草為傢,熊鹿是友。
  終於此地,勿戀他鄉。
  天涯俠女,不求人知。
  銀瓶寶劍,日月永照。”
  寫完了,身體也倦乏了,就熄了燈上床抱著小孩兒睡去。次日收束了一切,起身離後,偏午就到了玉門關。這玉門關是邊塞一座偉大的工程,一出了這關口,再往北或西走去,那就是黑海子、甜水泉、白竜堆,都是鹼水湖,莽莽的草原和萬裏無根的大漠。
  唐人詩云:“弄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這裹的春天都是嚴肅恐怖的。這裏有個風俗,就是在關口外,立有一塊大石頭,凡出關人必要由地下撿起一塊小石,嚮這塊大石頭技擊一下,然後就再也不回頭,一直去了,這種意思,大有去而不返,投石示絶之意,因為大凡出這關口的人,都是些徵夫、遠客,或被流放的罪人,一出關口,實未必再能生還,因此幾千年幾百年以來,天天有許多人這樣作,打得那塊石頭上面斑斑點點,數不出來有多少坑兒。
  玉嬌竜來此正見有一群客商約四五十人,個個由地下撿起碎石來拋打,“叭叭叭叭”如雨點似的打得那塊大石像沉著臉在發愁,玉嬌竜在旁看著,心裏一陣陣地難受,等到許多人打完了她卻取出來弩弓,安箭,嚮著那塊大石,叮的一聲射去,心說:决不再進此關!回身策馬就走。
  馬蹄踢起塵土,天連遠漠,雲纍邊荒,她的倩影、青衣、紅馬、劍響、鞭聲,越走越遠,漸漸消逝,嘉峪關內永不見了玉嬌竜,新疆大漠草原之中也難尋她的蹤跡。
  沙塵時時的滾揚,星鬥年年的轉移,一連幾年過去了。像煙一般飄飛,夢一般的易醒。但在這期間,草原荒山之中的小牛兒小鹿兒都長大了,而紛紜的人世之中,也出來幾個崁奇磊落的少年英雄,與那矯捷風流的俠女。
第二回 琵琶巷把花憐遠嫁 望山莊扳石慨前塵
  在玉嬌竜投入邊荒之後一十九年,此時早先的一般豪俊皆已垂老,而江湖後起之秀又俱登場。是時江湖技擊共分四派,北派為楊健堂之梨花槍,俞秀蓮之風翅雙刃,他們所傳弟子最多;南派為武當山諸道士,門徒皆為羽士;東派為九華山江南鶴李慕白所傳,因功深技奧,且不輕授人,故後起者最為寥寥;西派則出於蜀地,以蜀北板中俠所傳的弟於最衆,蜀南州虎高隆技精術邈,不下於東派,但傳人也不多,三十年來衹有柳穿魚韓文佩,金剛跌趙華升,一提金蕭仲遠,連枝箭徐廣梁,這四個人是屬於西派的豪俠,但是高隆的門徒本來最雜,良莠不齊,有的衹跟老師學過三四手兒,便在江湖廝混,喪名取辱的事情很多,獨有這四個人不屑與那些同行中的敗類為伍,且羞為西派弟子。
  各人走了幾年江湖,都已略有積蓄,便各自返裏務農,四個人於分手時,且拋開師兄弟的稱呼不算,重新磕頭結盟,並各發宏願,第一,願永為人間除不平,行俠仗義;第二,願永遠潔身自愛,不作非義之事,不取非義之財;第三,到了五十五歲須一齊洗手,不準再事爭強鬥勝,讓江湖於後進。
  立誓之後,各自分手,天南地北,弟兄四人很少見面,外間人也不大知道他們的詳情。
  四人之間以柳穿魚韓文佩年最老,技最高,可是也最厭煩武藝,他到了六十多歲的時候,身體變成碩胖,連拳也不能打,劍也不能提了,並且他的名號已久無人知。衹是在河南府洛陽縣城東望山莊內,有一位韓老善人。
  韓老善人是村中二百余家之中的首富,他本不是此地的人,據他自稱他原籍是隴西涼州府,在青海販過????,在新疆販過牛馬,所以發了大財。因為久慕洛陽是個大地方,是周朝的首邑,所以全家纔搬到這裹來,其實他的全家人口也很簡單,衹是老夫婦帶著一兒一女,統共纔四口,十年前遷到這裏來的時候,先是在城內開設了一傢米糧店,字號是“義佩公”,雇用的司賬和夥計全都是本地的人,他的同鄉跟親戚沒有人看見過一個。生意很好,第二年這老人傢就在望山村一帶買了十頃良田,在村中蓋了很大的莊院,又過兩年,老婆兒死了,再過了幾年,兒子到十六歲,他又給娶了一房媳婦,女兒也訂給城裹的大財主劉傢,可是還沒娶過去。
  這位老人傢的性情極為耿直,不和藹,小有不如意就大發雷霆,但心卻最善,凡有窮苦孤寡,他必慨然資助,有人爭訟毆鬥,他也必力為排解,如遇遠方人睏在這裏,不用人來親求他,衹要他知道了,必派人送去銀兩助人還鄉,並且放賬不收利,修橋造路不出名,遇有荒年歉收之時,他也必拿出許多資財賑濟。
  因此,河南府十九縣,無人不知“韓老善人”之名,千裏之外的人也常慕名來求他救濟,他也不暇細察,多多少少讓人不空手回去,自然,有不少人故意作出死母喪父的樣子來求他可憐,騙取他的銀錢,可是他也不在乎。
  “義佩公”米糧店早先在城中不過開著一傢,現在已發展了四傢分號,而且他的田地也一年比一年增多,現在望山莊的田地一半多是屬於他的了,人傢都知道他是財神爺,是行善而得的好報,可是惟獨他對待一個人,大傢卻不明白,那人是自他遷來此地之後,惟一由遠方來找他的人。
  此人姓蕭,年有四十來歲,極窮極瘦,人都叫他“瘦老鴉”。他初來到這裹見了韓老善人,韓老善人對待他非常之好,給他換了新衣服,給他打掃出一個小院來叫他住,令少爺叫他為“蕭三叔”他似是韓老善人舊日的好友,可是他在韓傢住了不到十日,就與韓老善人爭吵起來,爭吵的原因也不知道是為甚麽事,他是很無賴的,韓老善人發起脾氣也是沒人敢勸,所以兩人就此絶交,瘦老鴉脫了韓老善人給他置的衣棠,怒衝衝摔在地下,換上他原來的破舊衣棠就走。
  可是他並沒去遠,天天就在洛陽城東關的街上廝混,每天蹲在街頭,跟個乞丐似的,凡是附近店房有客人來了,他就上前幫助卸車、溜馬,臨完了討上五文八文的賞錢,每天頂多也衹掙上三四十文,遇著風雨年節的日子旅客稍少,還會一個錢也得不到,所以他度的是饑一頓飽一頓的生活。
  晚間他就在東關外一間草屋內睡覺,那草屋僅容一人居住,並且一進到房裏,連頭都不能擡,躺下連腿也不能伸,但房後卻是一塊平坦的荒地,聽說這裹本來是一座大廟,後來被火燒了,殘磚破瓦,爛木碎石,都已陸續被人盜走,倒成了一塊寬敞的平地。
  此地離市街有裏許,又不靠近大道,平日就沒甚麽人到這裹來,後來纔有個行腳僧,來到這兒結廬棲居,天天往附近募化,化了點錢打算將廟重新蓋起,可是還沒有找人動工,那行腳僧就病死在這屋裹了,錢也都叫小偷給偷了去。聽說行腳僧的陰魂不散,天天夜裏在這兒哭號,說:“給我錢!叫我修廟!給我錢!叫我修廟!”因此本地人都管這小屋叫“鬼洞子”,即使白晝,也無人敢來這裏。
  瘦老鴉自從得罪了韓老善人,睏頓於洛陽城,他就把這個“鬼洞子”占住了,作為他睡覺的地方,果然那鬼不肯饒他,雖然他沒得病,也沒死,可是卻一直受窮,越來越瘦。他在這裏也住了五六年,有時在街上與韓老善人相遇,二人也互相不理,竟如路人似的。並且韓老善人沒資助過他一文錢,他也不要。有人問過他說:“喂!你不跟韓老善人是好朋友麽?他那麽闊。”瘦老鴉卻說:“他闊是他有福,我窮是我沒命,彼此不相幹!好朋友若是一旦絶了交,就連路人也不如。”這是韓老善人和瘦老鴉的關係。
  至於韓老善人之子韓大相公,早先呼瘦老鴉為“三叔父”,後來見了面也是像不相識。鼕天瘦老鴉在鋪子的門前蹲著,身上穿著罩衣,韓大相公騎著棗紅色的大馬,穿著火狐皮的袍子、青緞帽,帽花都嵌著大塊的寶石、大粒的珍珠,同著他三三兩兩的朋友,進城去“琵琶巷”,隨帶著的僕從都穿著「西皮筒兒”,沿路把成串的錢捨給乞丐,但瘦老鴉是一個錢也摸不著。
  韓大相公本年整二十歲,是個漂亮的少年,身高腰細,但肩背很寬,面白貌秀,可又雙目炯炯,一睜起來便很大,他是兼有竜虎之姿,既清秀,且威猛,性情跟韓老善人一樣,極為寬厚,可是若發起脾氣也真難惹,他的名字叫韓良驥,號叫鐵芳,從小就讀書,五經四書,諸子百傢,詩詞歌賦,無所不通,但是卻沒有下過試場,沒博過功名,因為像他那樣的傢道,不必做官,也可以享福。而且韓老善人最見不得官兒,他說他一見上官兒,就不由得又生氣,又害怕,所以也就不叫兒子去做官。
  韓鐵芳是四年前結的婚,娶的是登封縣巨紳陳傢之女,小夫婦的感情並不壞,可是結婚不多日,他的蕭三叔瘦老鴉走了之後,他就把他父親為蕭三叔騰出來的那個小院落,重新佈置了一番獨自居住,白天雖也許夫妻見面,可是晚間决不同房,但若說他是性喜孤獨,厭嫌女於,他卻又常往琵琶巷裏去遊玩,琵琶巷的那些名妓,沒有一個不認得韓大相公的,所以韓大相公也是個怪人,好在韓老善人衹要知道兒子不與做官的往來,不與那些保鏢的教拳的江湖混混為友,他就放心,就甚麽事兒也不管,尤其聽說他見了瘦老鴉竟如不識,他更是喜歡。
  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瘦老鴉越瘦越窮,韓老善人鬍子越白,身體越胖,大相公韓鐵芳是越發出落得英俊瀟灑,同時,繁華的洛陽城,緑禾如海,紅花如錦,又到了春天了。
  望山村裹桃花最盛,這時開得滿村的紅雲,都像美人的臉兒。嚮東望去,遠遠的就是青色的嵩山,又像婦人的眉黛一般,兩旁碧緑的田禾隨風飄蕩,如一幅麗人著的衣裙,而那細細的宛轉的道路,兩旁點綴著藍的、白的、紅的心朵野花,又像是女子身邊垂下來的汗巾。小溪的流水像姑娘的眼波,柳絲像嬌娥的頭髮,黃鶯藏在柳葉底邊清麗地說著那好聽的話,東風似女人的溫情。
  這天午後一時許,小廝長慶就喊人給大相公備好馬,大相公雖是念書人,可是最愛騎馬,傢中有馬十匹,他輪流著騎,今天備的是一匹白毛衹臉上有一條紅的駿馬,大相公給他取的名字叫“雪中霞”,與“棗色彪”、“烏煙豹”並為大相公所喜愛。這匹馬一備在莊門前,許多在門前坐在磨盤上綉活計、做衣棠、閑話談天的少婦姑娘們,就都跑進各自的門裹去了。因為韓大相公要出來了,她們都怕臉紅,都不敢看,可是躲到門裹又都嚮著門縫兒或隔著柴扉偷偷地瞧,要瞧瞧大相公今天換的是甚麽樣的衣棠。
  待了一會,韓大相公就走出來了,手裏提著一條細皮子纏成的馬鞭子,來回輪動著,他白中透著紅潤色的臉兒,真比姑娘媳婦兒們擦脂粉的臉還漂亮,比桃花也俊美。雙肩上挑,兩目閃爍發光。不過今天似乎有些異樣,他臉上沒有往日那常泛的笑容,穿的是淺灰色綢子的夾袍,沒戴帽子也沒穿坎肩,青綢褲子、青緞的變臉鞋、雪白的羅襪,今天他出門特別匆忙,嚮長慶說了幾句話就上了馬。
  馬高人也高,短墻裹的一些姑娘們都藏不住了,拿著針綫活計,小腳兒一顛一扭的又都往屋裏去跑,還有的互相推著笑著,韓鐵芳在馬上著得清清楚楚的,在往常他見此情形,心中必很歡喜,但今天他卻覺得厭煩。出了村子他就策馬嚮西走去,在道旁正在耕作的一些農夫齊都雙手扶著鋤把,高聲笑喊說:“大相公進城去麽?”若是往日,他就是不駐馬,也會扭著頭嚮人笑笑,但今天他竟如沒聽見,頭也沒轉,一直地走過去了。
  這條小徑路平坦,平日往來的車馬不多,地下的土堅硬而不鬆,昨夜剛下周一場細雨,土已濕潤,馬蹄都蕩不起一點煙塵,衹有蹄聲達達的緊響著。前面飛著一對蝴蝶,一紅一白,見馬頭快要衝過來時,就翩然地避開了,飛在左邊田禾上飄臺著,韓鐵芳不由得目光隨著蝴蝶嚮左邊一望,左邊田禾的盡頭就是一排楊柳,還有幾十株不大高的松樹,韓鐵芳的母親就葬埋在那裏,他不由得心中一陣凄然,催馬再走,就踏上了大道。馬再往西,路上的人、車子,就多了,都招呼著他說:“韓大相公!……”他衹管點首,卻不用眼看人,仍然自顧自走著。
  忽然旁邊走著個窮婦人,見了他就跪下磕頭,說:“大相公!上回老善人給的那二兩銀於,我們又花完了,我男人的痛還沒好,柴米又沒啦,我正要到莊上再求求老善人,可憐可憐我們!大相公………”韓鐵芳卻趕緊下了馬,急忙從身旁袋裹掏出一塊銀子來,也不計多少,就拋在那婦人的眼前,婦人一頭磕在地下,韓鐵芳擺擺手,又上馬走去。
  馬更快,一霎時來到東關,他就收住馬了,輕輕策馬,緩緩而行,這時,正有一幫客人把車馬停在個面飯鋪的門前,進裏邊去用午飯,那敝衣襤褸的瘦老鴉從遠處跑來,亂嚷嚷著說:“老爺們!老爺們!馬交給我溜吧!讓我得幾文錢吃飯吧!”他住回來一跑,正從韓鐵芳的馬旁擦過去,韓鐵芳的鞭子一擡,鞭梢幾乎掠在他的臉上,他把臉一揚,韓鐵芳的臉也一轉,兩雙眼睛瞪在一起,可是兩人的面上全無表情,也各不說話。韓鐵芳將馬稍停了停,就見那瘦老鴉一邊嚷著,一邊跑過去,直著眼睛把往飯鋪裏去的幾個人,詳細的打量,韓鐵芳卻暗自笑了笑,便不再回顧,一直策馬進城。
  他進了城,也有不少人認識他,他卻有意躲著一般人的硯綫。走到“義佩公”老號的門前,以往他常要下馬,進那櫃房裏跟掌櫃的侯大肚子談談夭,今天他卻匆匆走過,轉過了十字大街,進了一條小巷,又轉了兩個彎,便來到一條極幽僻的鬍同,這條鬍同車都進不來,但對門開著的門戶雖小而新,在鬍同口嚮陽蹲著兩個賣花的人,都把花籃放在地下,旁邊還有兩三個閑漢蹲在一塊兒談天。一見馬來到,就有個閑漢趕緊立起跑過來,齦牙笑著說:“韓大相公:我們紅姑娘正在想你呢!”韓鐵芳的臉上卻連一點喜色也沒有,就下了馬,把馬交給這閑漢,便急匆匆地走入鬍同。
  到路東的第二個門戶,他就一直走進去了,裏邊的老鴇跟毛夥齊聲迎著說:“大相公來得早。今天天氣還不錯,您請進吧!”老鴇的怪嗓子像個破嗩吶似的嚮裏院喊著:“我的紅寶貝兒呀!你快出來瞧瞧!是誰來啦。”
  月亮門兒的裏院,正北房,窗上糊著粉紅色綢羅的門一開,那小小的身量、鵝蛋臉兒、兩衹不笑也像笑的眼睛、紅嘴唇,……這是琵琶巷裏最出色的名妓,花名叫作“蝴蝶紅”。
  她一見韓鐵芳來了,倚著門把眼睛一斜,紅嘴兒又一笑,然而韓鐵芳仍然沒有笑,走到臨近,蝴蝶紅拉他一把,說:“你怎麽纔來呀?叫我好等!”
  韓鐵芳進到屋裏,將馬鞭子往鋪著紅絨墊子的床上一扔:髓即將身半躺半坐,說:“傢裏有點事,所以我這時候纔來……怎樣,我給了你兩天的時間叫你細想,你還沒拿定了主意嗎?”
  蝴蝶紅本來是笑著,拿起茶杯來,要斟茶,聽得韓鐵芳的這一問,她忽然把身子轉過去,把一個一身紅緞子裹著的窈窕的背影嚮著韓鐵芳,她臉對著紅窗,但是低下了頭去,默默無話,良久纔頓了頓綉鞋,說:“我沒主意!叫我……不如叫我死。”
  韓鐵芳像嘆氣似的笑了一聲,把聲音壓小一點,說:“你聽我說!你今年十八歲了,你應當嫁人,這煙花柳巷不是個好地方,在這裏的人决沒有好下場,是聰明的就應當擇人而事,若等到你一過二十歲,漸漸年長色衰,那可就……”
  蝴蝶紅轉過臉來,含著淚嫣然地笑,又頓著腳說:“說過多少回啦?還說啥哈嫁人、從良,還不是我先說出來的麽?甚麽年長色衰,擇人而事……我背也背過啦。現在就是……唉……”
  鴇母進來了,銅盤子托著蓋碗茶,先笑著說:“我知道大相公快來啦,我早就叫小子捏了兩朵茉莉花放在茶碗裏啦,以後,我們紅兒姑娘到了大相公的莊裏,茉莉花歸我采辦。”說著倒了小碗的茶,用錫盤端著,雙手敬給韓鐵芳。
  鴇母送來了大相公平日最愛喝的茉莉花的香茶,桌上原放著的那一壺紫陽紅茶,蝴蝶紅也就不再斟了。她由背後掠過黑亮的辮子解開那紅絨辮梢又重新的係好,鴇母在屋裏待了半天,他們二人都不說話,等到鴇母走出屋去之後,蝴蝶紅的眼波又掠在韓鐵芳臉上。
  韓鐵芳喝了一口茶,又接著以前的話說:“我也知道你的意思,咱們相識二三年了,你是願意跟我,但我前天跟你說的,那也並非假話,我也早想娶你,我傢裏的妻子,你沒見過,她簡直是個木頭人,甚麽情意她都不懂,她嫁了我,衹知道我是她的丈夫,我是韓大相公。至於我是個甚麽脾氣,愛好甚麽,厭煩甚麽她全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所以我自認識你之後,確實就有娶你的心,但是……”說到這裏發呆一會,忽然又爽快地說:“我告訴你吧,不成!决不成!我的身世有種種的隱情,種種的難說,最近,我一定要離開這洛陽城,此去也許永不回來!”又擺手說:“這話你可千萬莫對別人去說,說出來關係重大。”
  蝴蝶紅一聽,變成驚慌之色。韓鐵芳又悄聲說:“五年之前,我是預備要走,直到今日,現在已事不可再緩了。這件事我就是跟你說出來你也是不明白,總之,我就告訴你吧,我並不是甚麽大相公,我原是另一個人。”蝴蝶紅嚇得臉色都白了。韓鐵芳又說:“因為你不同別個妓女,我纔告訴你這些話,但你也不必細問。我將來一走將田莊、地畝、買賣、金銀、妻子、傢人,全都拋下,但我全不留戀全放心;衹是你,你要不嫁人,依然這樣沒有著落,我是會永久惦念的。”
  蝴蝶紅擦擦眼淚說:“我可以等著你。”
  韓鐵芳慘然急著說:“我沒告訴作嗎?我此去之後也許永遠不會再返洛陽。”
  蝴蝶紅索性哭了,抽抽噎噎地說:“我跟著你走!”
  韓鐵芳搖頭說:“除了我的馬,我的……甚麽我也不能帶。”又說:“我給你想的主意很好,你就跟那範彥仁去,範彥仁是個念書人,你一個娼妓能嫁一念書的人作正室夫人,真是一件難得的事。他為人又忠厚,暫時雖然落拓不遇,將來必定得志,他在涇陽縣傢中也有幾畝田地,他帶你回傢去度日,决無饑寒之憂,他手邊尚有四五十兩銀子,你別叫他動用,預備回傢去想個生計。我現在已為你預備下了二百兩銀子,一百五十兩件你自己贖身之用,一百兩算是我贈給你的奩資,其餘五十兩件你夫妻還鄉的盤纏。”
  說時,他從身邊掏出來一個紅封套,慨然說:“收好了!這裏邊是一張三百兩的銀票,憑此隨時可以到西大街利通事去取現。你急速就把範彥仁找來,今日就離開這院子,我也許還能來一趟,給你們賀賀喜!”說著,痛快地大笑了兩聲,拿起馬鞭站起來,拱手又笑說:“從今你是我的範嫂夫人,我少年荒唐,在煙花中遨遊,無意中遇著你這麽個不凡俗的妓女。如今我為事所迫,你又遇著範彥仁那樣一個老實人,我花上一點極少的銀錢,使你有了安穩的歸宿,這比我把你搶到自己手裏還強……”說到這裏,他仰望著壁間一副對聯,是他去年寫贈給蝴蝶紅的:“願從夢裏尋蝴蝶,徒望天涯試劍鋒。”不禁一陣感慨。
  蝴蝶紅卻一手拿著紅封套,一手又把他拉住,說:“可是還有一件事,群雄鏢店的獨角牛他可說過,不到二十五歲他不許我從良!”
  韓鐵芳瞪著眼問說:“憑甚麽?”
  蝴蝶紅慘凄凄地說:“早先我沒敢告訴你,他也常到我屋裏來,我不敢不接他,他也說過要娶我,但得等他三五年,他湊足了銀子時,我也不敢不答應他。……我要是跟了你,他不至於怎麽樣,他也是在本地混的,不敢得罪財東,但我若跟了範彥仁,那可就不行了。他一定來打鬧,誰敢惹他?昨天他還派人來這兒打聽……”
  韓鐵芳冷冷一笑,搖頭說:“不要緊,我有法子,我走了,我回傢還有緊急的事。”
  蝴蝶紅卻把他死死地拉住,仰著可憐的臉兒說:“你還能來一趟嗎?”
  韓鐵芳想了一想,就說:“明天我還能來,可是,我剛纔說的那番話,你必須照辦!”
  蝴蝶紅答應著,這纔緩緩地將韓鐵芳的胳臂放開了,韓鐵芳卻頭也不回,邁著大步至外院。
  那鴇母從屋裏出來,攔截住他說:“大相公您先別走,我跟您還有幾句話說!”韓鐵芳就站住身。這鴇母就滿面帶笑,說:“大爺!我可不是催您,您既是要把我們紅兒接過去,您就先訂下個大概的日子,錢呢,三兩五兩的也行,您先撥過來一點,我就好把紅兒先送到我傢裹去,就不叫她接客啦。”
  韓鐵芳也不禁笑了一笑,說:“你到現在還不明白,我並不想接她,是要她跟那範彥仁從良,明天範彥仁就來把她接出去。”
  鴇母發怔,說:“哎喲!……”
  鐵芳擺手說:“你別不放心!她的身價你不是要一百五十兩嗎?一分一釐也不會短少你的,你就別管她跟誰了!”
  鴇母搖頭說:“身價我倒是不爭,由五六歲時我把她買來,到現在十幾年,她給我賺的銀子、爭的光,也不少啦,銀子我現在是决不多爭。我就是得瞧見她跟個靠得住的人,我也不是貪圖甚麽,也不缺親短友,就是得瞧見她跟個靠得住的人,那我就放了心啦。”
  韓鐵方說:“範彥仁那個人也很好,我曾嚮幾個認識他的人打聽,都說他為人忠厚老實,而他又願聘娶紅姑娘作嫡室夫人,你們煙花中人能夠給人作正太太,不是件榮耀的事嗎?範彥仁雖然沒多少錢,但也能養得一個老婆,我將來還要叫他們去作生意。這件事可以說是我作的媒,你就衹等著拿銀子,其餘的事你就全都不必過問了。”
  鴇母臉色忽然發白,探著頭悄聲說:“既然大相公的主意這麽辦,我還有不喜歡的嗎?可就是……那獨角牛。”
  韓鐵芳冷笑著搖頭,說:“有我作主,你難道還怕他嗎!”
  鴇母更發愁地說:“因為他早先真說過那惡話,他們甚麽事情作不出來呀?”
  韓鐵芳拿鞭子搖擺著說:“不要怕!無論甚麽事情都有我!”說著轉身而出。
  他出了這琵琶巷,那個閑漢趕緊把他的馬牽過來,並笑著說:“大相公,您大喜呀!”
  韓鐵芳也不理他,騎上馬,拐了兩個彎兒就到了大街上,街上很熱鬧,車來人往,但像他這樣在大街上騎看馬行走的人,還沒有第二個,街上的人很多認識他的,很多人特意避路讓他的馬過去。
  他纔走到了東大街,就見路南的那群雄鏢店的門首站著幾個穿短衣的,有靠著墻的,有把兩衹胳臂交插在胸前把手抱著肩膀站著的,還有的雙手插著腰,都長長的一臉橫肉,還狂笑,撇嘴,其中有一人身材高大,臉色黑紫,腦門子上歪長著一個核桃大的瘤子,這就是洛西一帶有名的鏢頭,本地的惡霸,煙花巷裏的魔王——獨角牛。他像正在跟幾個人商量甚麽事情。他認識韓鐵芳,但嚮來不說話,如今他衹嚮韓鐵芳望了一眼,沒甚麽表情。韓鐵芳的馬就走過去了,韓鐵芳卻在心裏想主意,在馬上稍微一凝神,主意就决定了。於是他緊走,一霎時就出了東門。
  這裏就是東關了,有一條鬍同叫作舉人巷,巷裏卻都是一些小門戶,韓鐵芳來到一傢門前,不了馬就上前打門,從門裏出來個抱孩子的中年婦人,見了韓鐵芳就說:“韓大相公,您進裏邊坐吧。”
  韓鐵芳搖頭,衹問說:“申師傅在傢裏沒有?”
  婦人說:“他在傢。”
  鐵芳就說:“趕快請他出來。我有幾句話要跟他說。”
  婦人遂抱著孩子又進到院裏,就嚷嚷著說:“韓大相公找你來呀。”
  裏邊有男子答應了一聲,急匆匆地就跑了出來,這男子有三十來歲,身體也頗為健壯,披著汗衫,拖拉著鞋,小辮盤在頭頂上,見了韓鐵芳就連連打躬,笑著說:“大相公!想不到今天您的大駕來此!您看我這樣子,屋裏也亂七八糟,我也不敢往裏讓您。”
  鐵芳說:“我不進去,今天我來是有一件事要求申師傅幫忙。”
  姓申的挺起胸來說:“大相公有甚麽事情您就衹管吩咐吧。您要說求我,我可是不敢當,我拐子申飛,當年在江湖上吃了虧,八百兩的鏢車貨物都被賊劫去,名聲掃地,賬主子逼命,若不是您慨然解囊,救了我那年饑荒,那時我就一定得上吊,現在我的老婆孩子,不一定成了誰的老婆孩子了。我受了您的大恩,無可報答,現在,無論甚麽事,衹要大相公一句吩咐,赴湯蹈火下油鍋,我也去,您就說吧。”
  韓鐵芳就說:“也沒甚麽要緊的事情,衹是我叫你幫我個忙,把獨角牛替我打了。”
  拐子申飛一聽這話,他卻發了怔,要吐舌頭,趕緊又閉上嘴。韓鐵芳把實話都對他說了,拐子申飛發著怔想了半天,然後一頓腳,說:“得啦!大相公既然托付了我,說不得我得跟獨角牛幹一幹,甚麽叫素日的交情,甚麽叫鏢行的義氣,我也都不能管了。你放心吧!明天一早我一定到琵琶巷,衹要獨角牛他敢滋事,敢發威,我就敢請他吃拐子,可是我那雙拐子……也不是減低自己的威風,真怕到時敵不過獨角牛的單刀,我還得趕緊去請上幾個朋友。”
  韓鐵方說:“你就去吧,請得人越多越好,無論到那時那個架打得起來打不起來,我每人給一吊錢,若不幸受了傷,也由我出錢買藥。衹是千萬別嚮人說出是我找你們的。”
  拐子申飛笑善說:“我知道!連我朋友我都不會跟他們講實話,衹叫他們打獨角牛就是了。”
  韓鐵芳又說:“明天他們若是不下手,咱們也不要找。”
  拐子申飛點頭,又笑著說:“我知道!保了十年鏢,走江湖,爭強鬥勝難道連這個小架全都不會打?大相公您就放心吧!明天您就瞧著,我一定會把事辦得漂亮、幹淨,外帶著麻利、脆快!”
  韓鐵芳笑著,上馬拱了拱手就走了,他在東關的街上沒再遇見瘦老鴉,一直回到望山莊。
  到莊門前,夕陽已斜照進村來,映得桃花益發嫣紅。他下了馬,就有僕人接過去溜,他摸了摸馬毛,覺得有些發濕,又見馬的鼻子跟嘴,都噓噓地喘氣,他不禁有點兒皺眉,就想!這匹雪中霞,還是自己最喜愛的馬,怎麽纔跑了這一趟,就纍成了這個樣子呢?若是騎著它走江湖,仗著他去追殺仇人,或是踏雪登山,它還能夠胜任嗎?因此决定再牽出一匹馬來試一試。
  自己一共有十匹馬,以前自己是以皮毛顔色和姿式,品評馬的良劣,但如今卻是要以馬的力氣強弱來分一分了,他興致勃勃地由通著馬廊的偏門,就走進了廊裏,這馬廊內有馬棚五間,看馬的人和打更的住屋兩間,院子很大,此時九匹馬都正在槽邊吃草,白色的、棗紅色的、鐵青色的,其色不一,從外表看都頗為矯健,叫鐵芳頗難取捨,他自恨不是善於相馬的伯樂,手扶著石頭馬樁,不禁的為難。
  這院裏栽著的石樁一共四根,石頭全有碗口租,栽在地下很深,這是幾年前韓老善人親眼瞧著叫人刻的、栽的,四根石樁像桌子腿兒似的那麽列成兩排,兩根樁子的距離都有一丈,假若上邊再蓋上一塊一丈見方的扁平石頭,那麽正好是個高腿兒的石頭桌子。這四個東西怪模怪樣的立著,可是因為年久啦,也就沒有人覺得它怪。
  韓鐵芳在此看了半天,覺著還是他的那匹“烏煙豹”強健,別看黑色的馬不值錢,但雄健、高大,無論哪一匹馬還是都比不上它。旁邊有管馬的兩個人,都笑著問他,一個就說:“大相公您看!烏煙豹那傢夥拿頭亂頂,就許它吃,不許別個吃,這傢夥一天半包料都不夠,真是個大飯桶,大相公這幾天也不常騎它,要叫它長了膘,可就更跑不動呀!”
  韓鐵方剛要叫人把烏煙豹牽出去,想繞著村子跑上一回,但這時忽聽兩個看馬的人說:“老員外來啦。”
  韓鐵芳疾忙將手離開了石樁,回身一看,衹見他父親穿著灰布的夾褲襖,嘴叨著旱煙袋,他肥大的腦袋,寬闊的紫臉,蒼白的連鬢鬍,又高又肥的身子昂然直立,邁著大腳步,直跟一隻巨象似的。而且這幾天來他都沒有笑容,如今更為可怕。
  他不看兒子,卻先看那幾匹馬,就說:“養活這些匹馬幹嗎?有人牽了來就買,買了來又沒用,將來越聚越多,又不叫它們下田耕地,豈不是養一大群廢物嗎?再說,我看這些匹馬,沒有一個看得過去的,毛三!”他叫著那個管馬兼打更的人的名字,就發號令似的說:“明天把這些馬挑一挑,留下兩匹拉到田裏去耕地,其餘的一堆都賣了,換來銀子我要把城裏的財神廟修修呢。”毛三答應著。
  韓鐵芳卻在旁邊一聲也不言語,臉有些氣得變了色。他父親忽然過來拉了他一下,他覺得他父親的力量極大,幾乎把他摔了一跤,就聽他父親說:“你來!”韓鐵芳就隨著他父親由偏門進到正院裏,韓傢的院落空大,但人口稀少,鳥兒在地下啄著被風搖落的桃花,見了人來都不大躲避。
  西房是鐵芳之妹,玉芳小姐的閨閣,有丫鬟在房裹說笑聲,東房是少奶奶的房子,韓鐵芳輕易也不到那房裹去。他卻隨著他父親進到了北房,北房內供著佛香煙鐐繞,而房中的器具陳設都很簡單,衹有幾衹鎖得很嚴的大木箱。紅木的大靠椅,當然是有的,韓老善人就坐下,又滿滿裝了一鍋子煙,打著了火鐮,點著了抽,就慢慢地問說:“前天你說你要走,你現在拿定了主意沒有?……我的話你可別當作耳邊風!走江湖,覓仇傢,决不是一件易事,別說你嬌生慣養地慣了,連衹鵲你也打不過,就說我,我敢說我是川陝甘涼青海新疆闖過了幾十年的英雄好漢,手下殺……”
  瞪起兩衹大眼,流露出逼人的兇氣,忽然又長嘆了一聲,臉上現出幾條皺紋,竟又跟個老菩薩似的了,他的聲音也緩和了,就擺動著肥大的手掌說:“不行呀!黑山熊他神力無敵,武藝沒有對手。連當年我正年輕力壯,尚且鬥他不過,何況你?”又表示出一種輕視的樣子來。
  在他眼前站立的韓鐵芳卻忿忿地說:“兒子雖然不會武藝,但是這個仇,我也是一定要報!我的母親臨死之時曾對我說:你本來不是我生的,我本是一個僕婦,真正的太太方二太太被黑山熊給搶了去了,現在她三分是活著,七分已喪命……”
  韓老善人才聽兒子說到這裏,就又暴跳起來,大聲嚷嚷說,“她鬍說!我想不到她臨死時還背著我,跟你說那些混賬話!媽的!……”駡了幾句的他可又把聲音降低了,站起身探著頭,啞著嗓子說:“她不是你的親娘,那為甚麽她是我的老婆?你是我的兒子呢?”
  韓鐵方說:“據我想,她是我的後母。衹可惜她臨死時衹說了那幾句,她後來就不能說了。但爸爸你既不願意告訴我實情,我也不願問你。反正我是要往青海去找黑山熊,我要知道我的親娘到底是生是死?有我那母親臨時給我的表證在此……”說時由身邊取出一件柬西來,原是個桑皮紙的包兒,扁扁兒地。
  打開了紙包,韓老善人驚奇地瞪直眼睛,一看原來卻是個極平凡的東西,是一塊三角形的紅羅,一邊是參差不齊,好像是用剪子匆匆忙忙剪下來的衣服邊,卻還都鑲著窄窄的花邊,可見是由女人身上剪下來的,韓老善人就問說:“這東西你是從哪兒得來的?這麽一塊破爛布,我怎麽沒見過這東西?……”
  韓鐵芳有些悲傷地說:“這塊紅羅,我那母親收藏不止一日,她臨死之時纔將這交給了我……”
  韓老善人又忿怒地駡著:“媽的!這些年她連我也瞞著,媽的!”
  韓鐵芳又說:“我那母親說這是我親生母親的東西,她現在如在世間她看見了這東西,就必能認我。”
  韓老善人冷笑著說:“那你就把這塊破紅布,快些縫在你的帽子上吧。不然,你難道見了女人就掀人傢的裏邊衣棠看?媽的,你那個死娘,臨死還給你出這壞主意,你也真相信她的話?這幾年也真難為你,藏著這塊破布沒丟,媽的!衹不知她臨死時告訴過你沒有,我是你的親爸爸不是?”
  韓鐵芳卻搖頭說:“她沒說,我也不打聽這些事,爸爸你既從我小時,就將我養大,即使不是親的,這種深思也是跟親的一樣。爸爸對待我的深恩我不會忘!我此去衹是去訪查我的親娘生死,並去找黑山熊。”說到道裏,胸中的怒焰又起,又忿忿地說:“黑山熊擄去我的親娘整整十九年,並且連爸爸也不敢惹他,近日且聽說他要來找爸爸,他來時必定沒存著好意,還許想把我也擄走呢!不如我先去找了他去。”
  韓老善人卻冷笑著,說:“現在我倒不怕黑山熊,他來了,我也不跟他拼鬥,我衹跟他去打官司。而且當年把好女人歸他,爛女人歸我,他還有甚麽不服氣呢?”說到這裏,急忙又把話止住,似乎是自悔失言,而且有些殲悔往事。他就長嘆了口氣,又坐下用力磕了幾下煙袋鍋兒,又問說:“你知道黑山熊住在其麽地方嗎?”
  韓鐵芳說:“最近我聽說他仍住在祁連山陽。”
  韓老善人又問說:“你是聽誰說?”
  韓鐵芳遲疑了一會,纔說:“這是由一個由祁連山來的人說的。”
  韓老善人又問說:“可知道祁連山有多麽高嗎?”
  韓鐵芳搖搖頭。
  韓老善人卻把煙袋高高舉起,說:“祁連山的高啊,令人不敢仰著臉去瞧,你也知道咱們這裏望得著的嵩山,人說嵩山是五嶽中的中嶽,但你不知道,那祁連山比十個嵩山還要高,無鼕無夏,那山上永遠有雪,山路麯折,連一條寬平的道兒都沒有。
  “山南就是青海,那裹住著喇嘛和許多蕃人,牛羊成群,咱們說的這種話,到那裏無人能懂,咱們這點銀錢,到了那裹也算不著數,他們都闊極了,而且個個身強體壯,有的人且會妖術邪法,我的這點武藝拿到那裏,一點也施展不開。”
  “山陰就是甘涼大道,那所在,在太平的時候也是非常難行,響馬成群,武藝高強的人不計其數,你說的那個黑山熊吳鈞,就是三十年來祁連山一帶第一個大財主,第一位緑林好漢,由秦川、蘭州、涼川、甘州起,直到新疆伊犁、迪化,北過長城,南到青海,提起來吳大太爺之名,無人不膽戰心寒。
  “假若在那裏有人敢批評吳大太爺一句,立時這個人就得沒命,因為那幾千裏之內的腳夫、車戶、店傢、酒保,所有的人全都是黑山熊的手下,黑山熊這個人,傢住在哪一縣郡沒有人曉得,也沒有人敢說,不過當年我卻見過此人一面,此人的年歲與我相差不多,但論起武藝來……”
  說到這裏,韓鐵芳不由得註意地往下聽,韓老善人卻臉色變得發慘,搖了搖頭,說:“我真不是他的對手!二十年前,那時我尚跟你的二師叔同在一處,我們一同在青海一帶做買賣……”
  韓鐵芳就問:“做其麽買賣?”
  韓老善人搖手說:“這你不要問,你那二師叔名叫金剛跌趙華升,……”
  說到這裏,韓老善人的臉忽然發出一陣煞煞的白,白了半天,翻著兩衹眼睛,把黑眼珠完全翻上去,衹露著兩顆白眼珠,十分的可怕,他就這樣,呆子似的,又像老和尚念經似的,嘴裏叨叨念念地說:“他是一條好漢子:武藝超群,生平沒做過半件虧心事。他與我,跟你四師叔徐廣梁,還有那瘦老鴉,我們不但是師兄弟,還是盟兄弟。可是現在我們三個好歹還都活著,衹有他死了,而且死得甚慘!……”
  韓鐵芳聽了,不禁又皺了皺眉,又問說,“他就是被黑山能給殺死的嗎?”
  韓老善人見問,當時並不答話,臉色變得愈為凄慘,那白眼珠並且滾下幾顆豆子一般大的淚水,半天他的黑眼珠方纔漸漸地放下,點了點頭,說道:“不錯,他死得真是慘!但也不能全怪殺他的那個人。”
  韓鐵芳卻忿忿地說:“我雖沒見過我那趙叔父之面,但我真佩服他,他必是一位正人君子俠義英雄,想當年他們三人跟父親一同結拜,雖不同生願同死,你們在神前發過誓,他被黑山熊殺死了二十年,你老人傢卻在這裏享福,竟把他忘了。我蕭叔父來找你,要請你同去給盟兄報仇,你不但不管,反倒與他翻了臉,把他窮睏在此地,幾年來他饑寒交迫,你從來不看顧他。……”
  韓老善人一聽兒子說話襢護瘦老鴉,就勃然大怒,霍然又站起身來,暴躁著說:“休要再提他!我知道他在這裏裝窮,誠心使我的面子難看。”
  韓鐵芳急急地說:“他怎麽是裝窮?他又不會偷盜,他哪裏來的錢?”
  韓老善人冷笑著說:“他衹是不敢來偷盜我傢罷了。爽快說一句吧,無論甚麽親故,我早已一概不認了。但是如果有人來求我,不管他是多生疏,我都能好好待承他,花多少錢我也不計。江湖的事兒我早已洗手不幹,別說黑山熊衹殺過我的盟弟,就是黑山熊曾殺過我的爸爸,我也不管他了。今天我跟你說明白了,我不是不許你走……”
  說到這句話時,聲如霹雷,又大聲嚷嚷著說:“我養你長大成人,為你娶妻納室,錢由著花,我待你並不錯。我,誰不知我柳穿魚韓文佩,二十年來都在黑山熊的眼前甘心低頭,憑你,你連鵝都鬥不過的一個文弱書生,你會敢去找黑山熊?”
  韓鐵芳也忿然說:“我一定要去!不但是為找尋我生身的母親下落,報十九年來的欺凌侮辱,我還要替我那二師叔報仇。”
  韓老善人卻冷笑,眼內迸出了兇光,就點點頭說:“好!隨你去辦吧!但是我告訴你,你若是敢走,就不許走出洛陽縣,你若身首異處,那時,你可千萬不要後悔,你這爸爸可是救不了你!”
  韓鐵芳一聽,不由打了一個冷戰,因為他父親說的這句話,分明是個嚴重的警告,他的臉色也白了一陣,又把他父親瞪了一眼,就見韓老善人坐在那把大靠椅上,又裝上了滿滿的一袋煙,閉著眼睛微微地側著頭,韓鐵芳覺得非常奇怪,不知他父親為甚麽反倒那樣襢護著黑山熊,而且他寧可殺了兒子,也不叫人去見黑山熊的面。然而這樣的殘忍無情的父親如何能攔得住自己千裏尋母的一片孝心?遂就將那塊紅羅揣在懷裏,扭頭就走。
  他並不到他妻子的屋中去,卻回到小跨院裏,這院裹衹有三間房屋,這幾年來全是他一個人住著。白天有小廝伺候著,一到天黑,他怕有人攪他睡覺,就把小廝也趕出去。他閉上院門,獨自在院裏,有時聽他讀書、吟詩、彈琵琶,有時又靜靜地,一點聲音也沒有,也不知他整夜在做甚麽事。
  他的屋中,四壁都是圖書,琳琅滿目,但也挂著一口寶劍,普通讀書的人都要有一口寶劍為的鎮邪,也决無人想到他會武藝,劍旁並挂著一隻琵琶,他本是個風流公子,聲色犬馬,無所不好。他又常出入平康,那琵琶巷裹的妓女都會彈、歌、唱,所以他也就請過一位教師,教過他幾手兒琵琶,有時他也彈起來,據聽過的人說:他比琵琶巷裏的姑娘彈得好呢。但近日因為煩悶,此調也久已不彈了。
  當下他回到屋中,就叫小廝給他開飯,匆匆地用完了飯,就把小廝趕出去,將門閉好,他在屋中咄咄書空,時而發笑,時而頓腳,時而又把拳頭嚮桌子上擂,如此直到了天黑,他的屋中也不點燈,衹焦急地等待著。
  等過了初更,又等過了三更,這時外面天色已然漆黑,萬點銀星在那漆黑的天幕上亂迸,韓鐵芳就將長衣換了短衣,紮束利便,將劍抽出插在背後,隨後就出屋,從西墻一越而過,其身如燕,其疾如貓。四五年來,無人知道韓大相公竟有這一身本領,但是他一越過了這道墻,墻外就有一個人在那裹等著他,這人就是打更兼管喂馬的毛三,這可以說是唯一知曉他傢大相公行跡奇秘的人。
  四五年來,每天是如此,每一到了二更天以後,他就給他傢的大相公完全預備好了。當下他見大相公跳過了墻,就悄悄地走過去,低聲說了一句話,韓鐵芳點了一點頭,走到外墻的近而又一縱身,就上了墻頭,然後嚮下一跳,到了莊外,輕輕地跑了十幾步,就在一棵桃花樹下找著了他的烏煙豹,解將下來,先牽著慢慢地走,走出約半裏,道旁已沒有甚麽人傢了,他就跨上了馬,衹用手嚮馬股骨上一拍,這匹馬真好,當時四蹄飛起,得啦的發出清亮而緊快的響聲,不用怎樣領導它,一口氣就跑到了韓鐵芳的目的地。
  這裏原是一片荒地,四周漆黑,連那搖搖如黑浪一般的麥苗在這裹都看不見,衹有孤零零的一間小草屋,屋裏有一盞豆子大的發著緑色的燈光忽明忽滅地,好像是鬼火一般,這地方原來就是當地人所謂“鬼洞子”。韓鐵芳來到這裏,就跳下馬來,同時把繮繩撒了手,他的這匹“烏煙豹”普嚕了兩聲,轉過頭來慢慢走了幾步,就去吃那地下的草根,韓鐵芳卻直到草屋前低頭進去。
  屋裏,炕上半蹲半臥著一個餓鬼似的,就是那瘦老鴉,韓鐵芳卻開口就叫他“師父”,說:“師父,我們真得走了,我想咱們明天晚間就走,馬匹一切,到了時候我一定都能給你預備好,咱倆最好能在十天之內,就趕到祁連山。”
  瘦老鴉這時就不像白天那樣頽靡不振,如同個大煙鬼,又像是個叫化子似的;這時他的頭髮雖仍蓬鬆如亂草,但他的神氣改變了,睜起兩眼來非常有精神、英爽,而且表現他的一種堅忍不移的意志,他說:“我也想要走!五年來我把武藝傳授給你,你已可助我去給我盟兄報仇,並去尋找你的母親了,但你那伏地風,騰步反舞,幾手劍法還沒有學熟,如何能夠隨我去闖江湖呢?再說你那四師叔連枝箭徐廣梁也快要來了,我們還要共同去逼一遍你的父親,逼得他也去幫一幫我們纔好,不然那黑山熊實恐難敵。”
  韓鐵芳卻擺手說:“千萬不要再提他,今天我們父子幾乎反目!”遂把今天他父親韓老善人所說的那話重述了一遍,瘦老鴉也不由吃了一驚,韓鐵芳又說:“我看他那樣子,非僅是畏懼黑山熊,簡直是襢護黑山熊,我衹是納悶,十九年前,不知道他們到底做的是怎麽一回事?”
  瘦老鴉說:“十九年前,你父親與你二師叔邀遊至祁連山內,正遇黑山熊吳鈞和他的弟弟吳錫搶了一傢官眷,你父親與你二師叔就拔刀相助,上前與吳鈞兄弟交起手來,你二師叔當場即死。你父親也被殺得逃走,但是他救走了一個女人,就是你那死去的母親秦氐。”
  韓鐵芳搖頭說:“我覺著這話不對,當時的事絶不是這樣。”
  瘦老鴉又說:“這是你父親自己對我說的,當時的事我們並未眼見,不過你父親從那時可就成了傢,把他救了的那婦人作為他的妻室了,同時他可也就有了你這個兒子,等到過了三四年纔又生了你那妹妹,黑山熊也似是由那時候起洗了手,現在甘涼一帶橫行的,卻是他的兄弟吳錫,和他的兒子吳元猛。……”
  韓鐵芳氣得冷笑,說:“那是自然,想那傢官眷一定是連人帶錢全都被他們分了,他們當然都各自洗手,享了福,充了善人了。”
  瘦老鴉又擺手說:“也不是,黑山熊他這些年所以不再走江湖,並非是為了有錢,有了美妾,……”
  韓鐵芳提拳忿忿地問說:“那,他為的是甚麽?他當了一世的強盜,怎會又洗了手?”
  瘦老鴉說:“江湖人都知道,黑山熊這些年徘徊於祁連山一帶,連一定的住所也沒有,就是因他懼怕一個人。”
  韓鐵芳又趕緊問:“他怕的是其麽人請師父快些告訴我。”
  瘦老鴉說:“這個人是一個女的,原本是名門小姐出身,名叫玉嬌竜,又名竜錦春。二十年之前,這人與李慕白、俞秀蓮齊名。曾往北京幹出過許多驚人之事,武藝之高,舉世無匹。二十年來,黑山熊時時托人打聽此人的下落,聽說俱之甚深,可又不知道為甚麽緣故。”
  韓鐵芳聽了,心中不由得産生一種欽羨,便問說:“不知道這一位玉小姐現在還活著沒有?”
  瘦老鴉搖頭說:“這可就不知道了!不過這個人已多年沒有下落,因為她的兄長現在都做著大官,對這事也諱莫如深。此人是在北方還是在南方,並無人知道。”
  韓鐵芳聽了,默然了一會,心中卻幻想著,若能得到這位女俠相助,能有多好!還愁不能把黑山熊捉住、殺死,還愁自己與母親不能見面嗎?
  這時瘦老鴉也沉思了一會,就說:“這樣吧!因為前日我聽說黑山熊又派人來打聽你父親韓文佩的下落,也許他們還有舊債未清,還許會找到這裏來跟你父親見上一面。如果他來到這裏,我們就不必跋涉長途找他們去了,在這裏把他收拾了,並不是為幫助你父親,卻還是為咱們這幾年來時刻未忘的那仇恨!再說,你四師叔也將來此,他若來到,咱們又可得到一個幫手,憑咱們三人的武藝,足可以應付黑山熊那一群,所以,我想咱們再在格陽住十天,十天內他們若仍然不來,那咱們倆人就走,先進函𠔌關。”
  韓鐵芳點了點頭,說:“就依師父之命吧。師父吩吩何時起身,我就何時跟隨師父走,現在我把私事已全都安頓好了。”
  瘦老鴉忽然帶著笑問說:“怎麽樣?琵琶巷裏你沒有甚麽割捨不下的人吧?”
  韓鐵芳的臉紅了一陣搖頭說:“沒有!我出入琵琶巷,也不過是逢場作戲,並且我是要在那裏認識些人,以便打聽黑山熊的確實下落。”
  瘦老鴉點頭說:“我知道。我曉得!你傢中的那位夫人也難怪你不滿意,出去走走也好,一來辦辦咱們的正事,二來如遇江湖上的俠女,風塵間的標緻姑娘,你還可以招一門親事。”
  韓鐵芳低著頭,連連地搖著。
  瘦老鴉把他的肩頭一拍,笑著說:“你別以為這事情辦不到,你還別不信江湖間真有俠女,玉嬌竜她現在就是活著也一定老了,假如你早生二十年,或是二十年前我有現在這樣的本事,人物再像如今你這樣的英俊,安知那時不……”
  瘦老鴉說到這句話時,不禁眉飛色舞,他這人是嚴厲時極端的嚴厲,但一開起玩笑來就忘了形,不顧甚麽長幼尊卑了。當下韓鐵芳自覺得侮辱了心中所欽表的那位過去的女俠,他恨不得閉上耳朵,不聽他的師父往下說。
  可是瘦老鴉也沒把下邊的話說出來,就下了炕,又拍下徒弟的肩頭一下,就說:“出來把那幾手兒再練練吧!走到江湖上,武藝就是隨身寶,須得都預備好了才能出門,不能臨時現湊到時現學。這幾手兒伏地追風、翻身反砍、騰步撩雲,你若學得熟了,雖然未必能戰勝了當年的俠女玉嬌竜,可是眼前那對頭黑山熊,我也包你足足能夠敵得過。”說著師徒二人都低著頭走出了草屋。
  韓鐵芳自背後抽出了寶劍,劍身與天上的星光相映,閃爍奪目。自從瘦老鴉與韓老善人反目的那一年,他就已與鐵芳暗中約好,每夜二更以後,就來此從他學習武藝,由有手怎樣執劍,左手怎樣拍劍訣,腳步怎樣朝前進,身子怎樣的翻轉,以及踢腿打拳,躥房越脊的本領,瘦老鴉已將自己三十年來所學的武技,在四五年中一絲不遺的盡皆傳授給了他,衹是這最精巧的幾個招數,他雖都已會使了,可是瘦老鴉見他運用得還是不大爛熟。當下在星光之下,由瘦老鴉指導著,韓鐵芳就又舞起劍來。
  衹見劍身閃閃,身隨劍挪、砍、撩、摸、刺、抽、提、橫、倒,割風撩月,起鳳回鸞,眼硯四方,身飛上下,一口劍舞得真是鬼神出沒,風雲變幻,使人的肉眼迷離。然而瘦老鴉竟還能挑尋出幾個錯處來,在旁改正著,又叫韓鐵芳練了一遍,他纔點頭。
  此時由天上星光的疏密來看,瘦老鴉就知道天色已過了三更,遂叫韓鐵芳把劍勢收住,說:“不用再練啦,這幾手劍法回去天天關上小院子的門熟一熟,也就行啦,無論你爸爸他怎樣吵,你暫且都不要作聲,反正剛纔我也說過了,咱們至多在此再住十天。十天之後,連我也會叫洛陽城平常看不起我的那些人嚇一大跳,叫他們都猜不透我這個瘦老鴉是何許人。”
  當下韓鐵芳又把寶劍插在背後,便躬身嚮師父告別。瘦老鴉自己回到小草屋裏,吹滅了燈。韓鐵芳又牽過馬來,騎上去就走,他依舊循著來時的大道,不多時就回到了望山莊,他的馬還沒來到桃花林下,就有一個黑忽忽的人影迎著他過來,並且走三步跳兩步,這麽特意表示出暗號兒來,韓鐵芳就曉得是毛三。
  下了馬,將馬交給他,自己就一直回返到莊內,他仍是跳墻進去,但跳到自己的小院裏卻非常的驚訝,想起自己臨走之時,屋中並未點燈,但這屋內竟燈光熒然,他不禁嚇了一跳,急忙自背後抽出寶劍,躡著腳步兒走近窗前,扒著窗縫兒往裏一看,見屋中衹在桌上並擺著兩衹燭臺,紅焰呼呼地燃燒著,卻沒有一個人,韓鐵芳又急忙回身到小門前去查看,見門也閉得很緊,而且上下的插關還插得很結實,可見那進屋裏點上燈的人一定是越墻進來的,他忽然心裏明白了,趕緊又挺劍進屋,四下查看,見屋中所有的東西全都沒動,衹是椅子旁邊的地方留著兩小堆煙灰,可見進屋來的那個人是在椅子上坐了半天,抽完了兩袋煙纔走的。
  韓鐵芳呆了半晌,旋又想:反正我已决定走了,就是我父親知道了我會武藝,他又能將我奈何?於是就吹滅了一枝燭,衹留下一枝,寶劍並不放手,出了屋子在小院裏又練,室內燭光搖搖,院中劍光閃閃,天空星光爍爍,一直到星光漸隱,燭光慚微,韓鐵芳這纔收住了劍式,回到了屋中,上床傍劍,掩衣而臥,心中已然突突地,十分感到不安。
  此時隔墻雞聲已鳴,窗上的顔色已發白,韓鐵芳這纔睡著,一睡直睡到正午,醒來,他開了小院的門,小廝纔進來,韓鐵芳就問他說:“老員外昨天是其麽時候睡下的?你知道嗎?”小廝搖頭說:“我不知道!”韓鐵芳就叫小廝給他開飯,小廝去後,他就開了箱,又拿出一些銀兩和銀票,少時,小廝帶著廚役進來擺列菜販,韓鐵芳又叫小廝傳話到廊裏,立時給他備馬,並說,還是備那匹“雪中霞”,因為烏煙豹昨日他騎了一夜,怕它太纍了,所以他不忍得騎。
  當時他用飯很是匆忙,仿佛心裏有一件急事,吃完了,扔下筷子,他就一邊嘴裏還嚼著飯,一邊就叫小廝服侍他更衣,今天他所換的衣服與往目不同,穿的是一身青布的短衣褲,外單著青布大褂,一洗往日的奢華,反襯出他人物更為英俊精悍。
  今天他並且帶上了寶劍,挾著寶劍出了小院就往外跑,不想他父親拿著旱煙袋,那肥胖高大的身體,正堵住了二門,他不由止住步了,他父親卻扭頭一看他,把身子斜了一斜,韓鐵芳就趁著這個隙兒低著頭往外就跑。
  跑出了二門,卻聽他父親在身後忿忿地駡著說:“瘦老鴉那王八蛋!教壞了我傢裏的人!遲早我非宰了他不可!”韓鐵芳頭也不回,話也不說,就急急走出了莊門。
  此時那僕人長慶又牽著備好了的雪中霞候在門外,可是他站的地方離著門口有十多步遠,仿佛他也怕被門裏的韓老善人看見似的,一見了他的大相公,他就悄聲說,“您快快上馬吧。”還驚驚慌慌地不住轉頭去看,但韓鐵芳卻把在身邊挂了半天的一口運銷的寶劍挂在鞍旁,接過度鞭跨上了馬,卻見旁邊的短墻裏,正有兩個小姑娘笑顛顛地往屋裹跑去,他不由得想笑,這時卻轉身前有人“哈哈哈!”發出來一陣大聲的狂笑。他吃了一驚,衹見他父親韓老善人已走出了大門,身軀昂然地站立,手拿著旱煙袋像拿著刀的姿式,瞪著大眼睛又嚮他哈哈大笑,連長慶的臉全都嚇白了,韓鐵芳卻忿然揮鞭離去。
  馬出了望山莊,田裏有幾個做活的人都帶笑招呼他,他也沒有看見。鐵劍磨著看銅鐙,馬蹄踏著泥塵,鏘鏘哨哨,有節奏地疾快地響,他想著將來馬走祁連山之時,必也是這般情景,此時他雖不顧得旁邊的東西,可是那桃花林的一片嫣紅色,如美女的長袖,不住的在他的眼前撩著,他心中不禁生了一些輕微的悲感:洛陽城甚麽都不好,衹是有幾個標緻的妓女。第一個就是蝴蝶紅。……自己雖然覺得慷慨把事辦得對,但究竟心中還是非常留戀。他緊緊催著馬走,要以蹄聲劍響這雄壯的聲音打破心中難捨的柔情。
  馬又到了東關了,衹見瘦老鴉捧著一大盆熱氣騰騰的東西,大概是面,正蹲在一傢店門旁吃著,韓鐵芳衹用眼掃了他一下,便驅馬走過去,進了城,又見東大街那群雄鏢店的門首站著許多人,有的手中提著刀,有的拿著梢子根,韓鐵芳吃了一驚,馬更發急,少時就來到丁琵琶巷。
  衹見這巷口今天也是人特別的多,拐子申飛率領他的七八個朋友,跟徒弟,各各拿著木棍鐵尺,和明晃晃的鋼刀。有個人且替申飛拿著他的那衹三尺長、鐵棍兒上邊有個橫梁兒的“拐子”,申飛的雙腿並沒有殘疾,可是他的拐子卻是江湖馳名。
  韓鐵芳下了馬,有閑漢將馬接了過去往遠處溜去了。韓鐵芳手提寶劍走過去,悄聲對申飛說:“預備一些,我看他們鏢店門前的人可不少。”
  申飛淡然地一笑,說:“不要緊!獨角牛他也知道我在這兒啦,所以他也得先斟酌纔敢來,要不然會等到這時候?早就他媽的來啦!今天若能把他們嚇回去,那我們還省了事啦。”
  又一低頭,見了韓鐵芳拿著寶劍,他就笑著說:“怎麽大相公今天還帶來了防身的兵器?”擺擺手兒又說,“其實用不著,大相公您是千金之軀,我雖是個俗人,可是也懂得兩句古語,俗語說:“千金之子不站在……甚麽高山底下,我可不大記得清了。反正您跟他們合不著,別說您不會武藝,就是武藝高強,也跟他們犯不上,您到時千萬別管,全都交給我們辦,獨角牛是個潑皮,我也不是個老實人,我們倆是烏龜擡轎子,硬碰不定誰把誰碰碎了為止,您大相公千萬別管,請您到鬍同裏邊歇著去吧,紅姑娘一定正在等著您呢!”
  韓鐵芳就嚮申飛等人拱了拱手,遂走進巷去。巷裏,那賣花兒的人在地下蹲著,他仰著臉望看韓鐵芳笑了笑,叫聲:“大相公!”
  韓鐵芳見他的花籃裏紅紫繽紛,除了桃花、丁香就是一種比桃花朵大、面帶著嫩緑的葉兒的“榆葉梅”。
  往常在這琵琶巷至少有兩個賣花兒的,他們在各妓院串一串,吆喝幾聲,便到巷口外一蹲,跟閑漢一談天,各妓院裏的姑娘要是想買花兒,自然會派人把他們叫進去,但今天也許都知道事情不妙都不敢來了,衹剩下這一個人遠躲在巷口裏。
  韓鐵芳身挂寶劍進了那傢妓院,就見鴇母和夥計們也全都慌慌張張地齊說:“大相公這可怎樣好?獨角牛把拐子申飛勾來啦。您沒看見巷口外嗎?他們都拿著傢夥呢!”
  韓鐵芳連連擺手說:“不要怕,拐子申飛是個好人,剛纔我問他啦,他說他今天勾了人來,是為來打不平,是為護著你們的。大概有他們在此,獨角牛必不敢來,即或來到,也得叫他們打走。”又說:“你們放心吧!”他往月亮門裏就走,鴇母從身後追了過來,悄聲訊:“範大爺在屋裏了,他本想待會就叫車來,把紅姑娘接了出去,可是這麽一來,鬧得他們也不敢走啦。”
  韓鐵芳聽說範彥仁現在屋中,他就止住了步。但屋中的蝴蝶紅和範彥仁早聽見他的語聲兒了,就一齊迎了出屋,範彥仁是一個年在四十歲上下的文弱書生,身穿著一件灰色緞子的夾袍,腰間係著青緞帶子,同韓鐵芳深深地打躬,往屋內恭請,蝴蝶紅是滿頭的紅絨花,臉上擦著很濃的紅胭脂,上身穿著紅緞襖裙子,真是做了新娘啦,她是倚著門,倩目流波地說:“大相公請進,我們正候著您呢!”
  韓鐵芳拱手笑說:“我正是給你們道喜來!”
  他被範彥仁蝴蝶紅讓進了屋,一眼又看見了壁間挂的那副對聯,他就說:“可以把這副對子摘下去了。”
  蝴蝶紅笑著說:“我們還沒顧得摘呢,今天由一清早起就忙,直忙到這個時候,心剛安定一點,外頭可又……”
  韓鐵芳擺手說:“外頭的事你們不要怕,衹要我一來到,就準保甚麽事都不會有。甚麽人,天大的膽,也不敢鬧進這鬍同來,我來,……”又笑著嚮範彥仁和蝴蝶紅拱手說:“我來此是專為給範兄台和嫂夫人賀喜。”
  蝴蝶紅低著頭說:“不敢當!”
  範彥仁又一揖到地,說:“大相公這樣慷慨好義,使我們……”
  韓鐵芳一手把他拉住,一手嚮他擺著,說:“不要再提,一件小事,衹要我能看見你們夫唱婦隨,花好月圓,白首偕老,我就很高興了。”
  落了座,韓鐵芳又嚮範彥仁說:“範彥仁兄雖然不認識我,可是在街上我卻見過範彥仁兄,也托許多人打聽過,深知範彥仁兄是一位老成的人,而且才學絶高!”
  範彥仁又連連打躬說:“大相公太誇奬了!我來到洛陽本是投奔捨親,捨親是府衙中的幕賓,但是,不幸得很,我來到這裏不到一個月,捨親就被兩江總督之處聘去,但在這裏還有一兩個同鄉,他們就給我在府衙裹安頓了一個很小的事情,我因所遇不合,自嘆潦倒,就常常到這裹來遊逛,因此就認識了……”指一指蝴蝶紅,又說:“我雖愛花有心,但係鈴無力,幸承大相公慨解義囊,助我二人成為夫婦,我夫婦實沒齒不忘!…”
  韓鐵芳又擺手說:“不要客氣了!我衹問你們夫婦將來是還想在洛陽再住著呢?還是打算往別處去呢?”
  範彥仁說:“這件事我剛纔也跟她商量好了,衹是還要嚮大相公稟明一下……”
  韓鐵方正靜著心要聽他們的辦法,忽見鴇母驚驚慌慌地跑進來,兩眼發直,喘著氣悄聲兒說:“獨角牛手下的人來了足有二十多個,來啦!都拿著刀、槍,……拐子申飛正在那兒攔他們,跟他們講理呢!……大相公,這可怎麽好呀?”
  蝴蝶紅跟範彥仁都又驚慌失色,韓鐵芳就又擺手,從容鎮定地說:“不要緊,別怕!……範彥仁兄你往下說。”
  範彥仁嚇得直哆嗦,眼睛不住的嚮屋門去看,說:“我現在這裏本來就是沒有事,長此以往,一定也要受窮,再說如今又有了這件事,我更不能……”
  這時鴇母驚慌慌地跑出去,又更驚慌慌地跑回來了,這回她並不悄聲兒說了,卻扯著那衹怪嗓子嚷嚷,頭一句就是:“打起來啦!……申飛拿拐子把人的頭給打破啦!……那個血呀!……可真怕死人!”
  範彥仁嚇得臉色慘白,但是韓鐵芳連神色都不變,依然叫他往下去說,蝴蝶紅抖抖顫顫,鴇母把門敞開,直著脖子直嚷嚷,別的屋裏的妓女也都像受驚的鶯燕亂飛,有的嬌聲嚷嚷,有的由自己的屋裏,又跑到別人的屋裏去躲藏,有的就拍手兒說:“這可怎麽好,待一會就許打到院裏來啦。”有的彼此拉扯著,一半像怕,一半又像有意裝嬌。
  韓鐵芳卻不管不顧,又問範彥仁說:“你想的均是頂對的,這地方你們不能再住了,衹是你要帶她往哪裹去呢?到了別處是否有投奔?有著落?……”這時候範彥仁哪裏還能答得出話來,他的臉色一陣發白,又一陣發灰,蝴蝶紅在旁邊是幹著急,她此時與韓鐵芳的關係不同了,所以也不敢說甚麽話。範彥仁結結巴巴地又說:“我想帶著她,離開道個地方,到……”
  忽然又有兩個毛夥由外面跑來,急急地說:“大相公,您快拿出張名帖來,我們到衙門去叫官人去吧。”
  韓鐵芳冷笑說:“我們平日又不結交官府,官人們那裏能聽我調動?”
  毛夥說:“不好,獨角牛雖沒親身來,可是他派的手下人都很兇,看這樣子拐子申飛他們敵不過。……”
  正說著,那賣花的人又提籃跑進來,幾枝桃花掉出了籃子,都顧不得撿啦,他也驚喊:“拐子申飛受了傷啦。”
  韓鐵芳的臉色一變,但仍然坐著不動,此時外面的一片吵鬧之聲已然傳到了門前,鴇母就給韓鐵芳跪下了,那賣花的往茅房去躲。韓鐵芳這纔忿然立起了身隨手抽出了寶劍,一躍而出屋,就直往門外跑去。
  蝴蝶紅追出屋來,驚喊著說:“大相公!您哪能打得過他們呀!您還是不要出去吧!”她急急地追著,要把韓鐵芳拉回來,毛夥們也喊著說:“大相公您賞給我們一張名帖,我們請官人去就得啦,您何必要自己出頭呢?……”
  但這時已有兩個獨角牛的手下掄刀進來了,他們橫眉瞪眼說:“姓范彥仁的在哪兒啦?我們倒要看看蝴蝶紅的新郎官,他是怎麽樣個人才!”
  韓鐵芳橫劍過去說:“休往裏邊走!”這兩個人嚇了一大跳,一齊止住了步,一個就笑著說:“韓大相公,這件事您別管,您是個貴人,我們櫃上跟您的錢個櫃上也都有來往,我們也知道姓范彥仁的那窮小子由窖接姑娘,是藉您的錢。”
  韓鐵芳搖頭說:“不是,範彥仁本來有錢,他們這件事是我作的媒,你們要是欺負他,就如同是欺負我了。”
  兩個人一齊搖頭,同時可都發出了冷笑,一個說:“沒有的話!十年來我們跟你寶莊上從沒有一點過節,無論怎麽說,我們也不敢跟大相公翻臉。”另一個卻跟韓鐵芳發兇了,駡著說:“你這小子快滾開!除非蝴蝶紅是你的姊姊,你可以護著你的姊夫,不然,你娘的小子就休管閑事!……”旁邊那個又趕緊勸,他們的身後又有獨角牛手下人打進來了,來了一共五六個,又有三個拐子申飛的朋友全都臉上帶傷,奮勇地追來,韓鐵芳卻怒喝道:“申師傅的朋友都請閃開!獨角牛手下的小子都滾蛋!”
  他嚮來沒有這樣駡過人,如今他真氣極了,三個申飛的朋友一齊喘籲籲地躲開了,獨角牛手下的幾個人卻都彼此相望著大笑,其中有一個黑大個,手持一桿梢子棍,他把梢子棍抖動得嘩啦的亂響,大聲狂笑著說:“想不到韓老善人的兒子會給蝴蝶紅當叉桿。”
  這人的身後又一個年輕漢子,指著韓鐵方說:“憑你這一陣風就吹倒的樣子,我戳你一指頭你也得爬下,你還敢耍著一口小寶劍兒,來跟我們發威嗎?……”他一言未了,這裏溫如處子一般的韓鐵芳,竟如虎豹一般的兇猛了,挺身前進,寶劍翻飛,幾個人齊用刀棍上前招架,衹聽得“喀喀喀!”又聽“嗆嗆嗆!”更聽“哎喲!哎喲!”雜以慘呼、大駡、亂跑,他衹掄了十餘劍,便將五六個人齊都劈出門去了。
  那個剛纔駡他是蝴蝶紅的當叉桿的人受傷趴在當院,那個說蝴蝶紅是他姊姊的人是頭嚮外腳嚮裏,右臂已被斬斷了半截,趴在門檻上不住抽顫,血水像小河一般順臺階流下來,鴇母追出來一看,就頓著腳說:“這可怎麽辦呀!弄出人命來啦!哎喲我的媽呀!”其餘的毛夥,各屋中的妓女,連那賣花兒的全都不敢出這月亮門了。
  韓鐵芳的英俊臉上卻露出煞氣來,雙目炯炯發出怒焰,他的劍鋒上已染了血,但還怒猶未息,直追出了琵琶巷口,就見獨角牛手下的那些人已都跑淨,連受傷的幾個都叫他們擡走了,地下卻臥著拐子申飛跟他的兩個朋友。
  拐子申飛是左肩上受了一刀,雖然爬不起來了,可是他運眉都不皺,一見韓鐵芳來了,他就談笑自若地說:“韓大相公!這真是,真人不露像,露像不真人。恨我肉眼凡胎,這麽些年來,會沒看出大相公竟有這身武藝。好!今天我申飛受的這點傷算是值得!韓大相公總算是我的患難朋友了。可是,大相公,今天獨角牛還沒有出頭呢!不給那小子一個虧吃,洛陽城就沒有好人走的道兒了,你不會找他,待會兒他也會來找你。不如,大相公索性到群雄鏢店的門前去駡駡陣,殺死了他,我拐子申飛替您給他抵命,我衹要立時就出這口氣。”
  韓鐵芳一頓腳說:“好!”遂就先吩咐那幾個受傷不重的人說:“煩勞你們幾位,把申師傅送回傢去吧。趕緊請醫治傷,無論多少錢都可以到我的櫃上去拿。”幾個人齊聲答應,過去攙抱申飛起來。
  那蝴蝶紅又從巷裏跑出來,淚痕已衝壞了她臉上的胭脂,她哭著央求著說:“大相公您千萬別去啦!別弄出人命來!”
  韓鐵芳卻搖頭說:“你不要管我!我也不會胡亂殺人,我衹是非得把獨角牛打服了我心裏才能痛快。反正,我學武藝的事如今也瞞不住人了,我倒要在我臨離開洛陽城之前,將本地的惡霸土豪,全都除盡。”
  說著,他輕輕一推,就將蝴蝶紅推開。腋腋長夜,輓輓袖子,又說:“你們快叫車去!快收拾東西,等我打完了獨角牛就保護你們離開此地,”說著他提劍匆匆走去,蝴蝶紅還在身後哭著,他也不回頭。
  纔走了十幾步,就見那個熟識的閑漢牽著他的那一匹雪中霞來了,見了他就一吐舌頭說:“我的大相公:你老人傢快躲躲吧,待會兒就是官人不來,那獨角牛可也得來。”
  韓鐵芳忿然說:“我正要找他去!”遂就搶了馬騎上,連鞭子也不接,手仍提著寶劍,一放轡就來到大街上。
  此時大街上的人比往日多,但一見韓大相公催馬提劍,滿面的煞氣,衣服上還沾著血跡,就齊都驚得止住了步,車也都停住了,韓鐵芳的馬尚未走到群雄鏢店的門首,恰好那獨角牛正走來,又不知從哪裏勾來了十幾個人,個個全都持著刀槍,由他率領著。
  待韓鐵芳的馬一來到,他就把刀嚮懷中一捧,左臂平掄了半圈兒說道:“站住!”又冷笑著說:“嘿嘿!這麽幾年我還不知道韓大相公會使劍,還不知道韓大相公原來在琵琶巷裹還當著一份差事,早要知道是這麽回事,剛纔我就去了,何必叫我的朋友們受傷、吃苦?現在你來了很好,別叫旁人上手,咱們兩人來鬥鬥吧。”
  韓鐵芳已跳下馬來,挺劍迎上,忿然說:“好!好!別人都不準上手,衹咱們兩個鬥鬥。”
  獨角牛擺手說:“別忙別忙,你再聽我說幾句話。”
  韓鐵芳點頭說:“好,你說!”獨角牛又把胳臂平掄了一個圈兒嚮著在道旁圍觀的百十多個人說:“請諸位睜大了眼睛看著,現在我要跟大相公比武了!刀槍無眼,難免死傷,我獨角牛是人走江湖的,命本來就不值錢,他韓大相公卻傢財萬貫,這是諸位都知道的,如今我們二人動手拼命,可是不管誰貧誰富,刀劍之下决沒有客氣,我們先說好了,一不驚官,二不動府,官人這時來了,我們作揖把他請回去,受了傷自己花錢治,喪了命也自傢去買棺材,除非有一方叩頭認了輸,才能住手,他要是輸了,我不許他再進洛陽城,衹要他再敢進城,我就要他的命,我若是輸了,我自打斷了我的腿,我永遠不保鏢……”
  韓鐵芳卻一劍刺來了,說:“誰聽你瞎囉嗦?打就是了。”
  獨角牛卻又退後了一步說:“別忙呀,別忙呀!既是拼命嘛,那麽我這口刀可又覺著不大合手了。”說著,從他身後頭的一個人手中把兵器換了,換的是一桿丈許的長槍,這長槍本來是兵器中之王,最為難惹,而且最能製壓短劍,獨角牛原是想在兵器上占一點便宜,因為他也猜著了,韓鐵芳平日不露形跡,今天突然顯出武藝,而且把他剛纔派去的那些人全都打了個落花流水,他就知道韓鐵芳的武藝絶非等閑,所以他處處謹慎,運用著心機,剛纔說了那些廢話,也是為使韓鐵芳平一平氣,減低一點兇猛之氣,如今他卻要先發製人了。他站定了腳步,徒然抖起了長槍,嚮韓鐵芳的胸前刺去,真如一條惡蛇一般。
  但韓鐵芳用劍叭地一撩,他的槍尖可就偏了,同時韓鐵芳將劍順著他的槍桿推去,極快,目的是要削去他的五個手指頭,但獨角牛雙臂高高擡起,身子嚮後連退,躲開了劍,一換手嚮旁緊走幾步,突地又抖起了槍花,使了個鳳點頭,打算將對面的劍法攪亂,然而韓鐵芳一步也不肯讓,劍隨身進,一劍緊似一劍,獨角牛衹好用槍桿去迎劍,他的槍法卻施展不開了。
  他手下的夥計們拿刀驅開旁邊圍觀的人,為的是騰出地方來好使獨角牛施展開槍法,這些人齊都氣勢洶洶,逼得一些好熱鬧的人都退出了兩丈多遠,這些人裏有的是擁護獨角牛這面兒的,齊都大聲喊著給助威,還有是認識韓傢的,和議佩公櫃上的夥計們,這些人都驚驚慌慌地喊著:“別打啦,別打啦!有事情可以好說好辦!”但他們又怕受誤傷,都不敢近前。
  此時,圈子裏的劍光槍影越殺越緊,如一條三尺長的白蛇在鬥一條丈許長的黑蟒,颼颼颼地抖了起來,閃閃閃的劍鋒和槍纓使人看著眼亂,獨角牛的槍法,始終是被劍壓著,雖然也掄得開,然而應付得卻不夠精密,常有破綻之處,韓鐵芳的劍法卻越使越熟、越猛,衹見他疾如追風,迅若掣電。
  前後交手不到二十回合,旁邊的人誰也沒有看出來是怎麽一下子,獨角牛就如同一塊石頭似的,忽然咕咚摔倒,他手下的人全都急了,一齊掄起刀槍,嚮著韓鐵芳撲去,韓鐵芳撤步倒劍,足尖點地,左膝稍彎,腰直胸挺,眼視四方,等待著這群人上來,衹要有人再進前兩步,他就要殺。
  此時趴在地下的獨角牛,手中的槍並未撒手,用槍桿一柱地就站起來,他那高大的身軀血順著左脖往下流,褲腿都染紅了,他的大黑臉已變成煞煞的白了,他的頭上黃豆大的汗珠往下滾,瞪眼咧嘴,加上他額間的那個疙瘩,樣子真跟惡鬼似的,十分的可怖,他大聲急喊著:“算了算了!我都不行,你們還送甚麽鳥命!算了吧!從今洛陽城的好漢,河南府的英雄,我讓給他姓韓的當就是了!拿刀來!……”
  他柱著槍桿跳蹦了幾步,由他一個夥計的手裹奪了一口刀,就要砍斷他自己的兩條腿,以踐剛纔的誓言,但被他的夥計一齊上前,把他的刀奪過去,腰抱住,他的胯上創傷極重,痛極了,他忍不住哎喲一聲,身子又嚮後一倒,被他手下人擡起來就送往他的鏢店裹去了。
  此時圍觀的人,有的目瞪口呆,臉色都嚇白了,有的拍掌大笑,說:“痛快!洛陽城的這個魔王,算是被韓大相公打回去了。”但人群之中有一個人忽然一躍而出,踏著連枝步兒直奔韓鐵芳,此人是南方口音,說聲:“朋友你先別走,我要領教領教。”把雙手一拍,表示手無寸鐵,挺腰站立,又現出他的氣度不凡。
  這時旁邊想要回身走的人也都不走了,人圍得更密,大傢眼睛更發直,韓鐵芳本來刺傷了獨角牛之後,剛喘了一口氣,劍尖纔放下,纔要轉身去上馬走開,不想又出了這麽一個人,他急忙又將劍撩起,以劍斜對著這個人要刺,這人卻擺手笑笑說:“別動兵器。”又拱拱手,臉色沉下,腮下的黑鬍不住的飄動,這人就說:“兩下無仇,不必動刀動劍,兄弟自幼學武,近年來又下過一番苦功,如今是出來訪友,路過貴處,不想就遇著兄台,常聽人說洛陽城除了獨角牛再無第二個英雄,我不信我知道這地方還有幾位老師傅,可是沒想到此地竟有年少的英雄,剛纔我看了半天,心中頗為欽佩,兄台既會使劍,拳法必然更是精絶,兄弟今天要冒昧一下,領教領教,請放下寶劍,跟兄弟我對一套拳,我若輸了,雖不能像獨角牛那樣輸腿,可是你打死了白打,來!指教兄弟吧。”
  這人雖年已過四旬,但極為氣盛,突的就一拳打來,韓鐵芳卻退後一步,冷笑說:“我跟你並不相識,鬥甚麽氣?”四周圍的人就有的過來要拉這個人,不想這個人更逼進了一步,右手橫挑,左手攻臍,好厲害的拳法!但韓鐵芳又躲開了,氣忿忿地說:“我今天沒有工夫,改訂個日期,我們再比武。”
  不料這人更連進了兩步,拳像鐵錘,不住地左擊右打,旁邊看的人都不平了,韓鐵芳也真捺不住氣了,就把劍一扔,當啷的一聲墮在地下,他就藉勢用手一黏,對方的這人把身疾忙一閃,韓鐵芳拳又吐出,反近了一步,那人的拳勢突變,發若疾風,同時腳起身挪,韓鐵芳也拳法加速,捺頸樞檔撈腳搶腿,二人如雙虎搏鬥,兩鶴齊飛。
  相擊約二十回合,韓鐵芳一拳擂在此人的胸上,這人的身子嚮後一仰,但他的雙腿來得很便利,站得很穩,幸而沒有倒下,可是韓鐵芳已然得了勝,他拾起劍抓住馬,騎上了嚮西就走,連頭也不回,後面卻有許多人亂議論著、亂笑著,並聽那搶著比武挨了一拳的人高聲喊著:“朋友留下名姓!下回再比……”韓鐵芳哪管他,催馬飛似的又回到了琵琶巷。
  此時巷裏巷外所有受傷的人,都已被人擡走了,雖然地下還印著幾片血跡,幸而沒有死人,已有官人來此查看,韓鐵芳就下了馬跟官人說了幾句話,說是:“因小事而相毆,各方都有兩三個人受傷,都願自己去調治,也不必驚官動府,下次我擔保,决不會再出這樣的事,就完了。”官人們本來都認得韓大相公,不好傷面子,因此笑了笑,也就都走了。韓鐵芳卻看見這裏停著一輛跑遠程的驟子車,他很喜歡,覺得範彥仁倒還很會辦事,把馬和寶劍都交給那間漢,抖了抖衣棠,兢又進到妓院裏院裏。
  此時倒是十分寧靜,衹是他一進到屋中,見蝴蝶紅仍然滿面的憂容,見他來了,翻著明媚的眼睛,把他審視了半天,見他臉上身上手上至都沒有傷,連衣服也沒被人撕破,她便又噗哧地笑了。
  範彥仁又打了一躬,說:“為我們的事,使大相公跟那些市井小人惹氣,我們的心中真……”
  韓鐵芳又擺手止住他,一邊喘著氣,一邊很快地說:“你們到底是打算往哪裏去?快說明了。”
  範彥仁依然期期艾艾說:“我打算,打算……衹好上南京,金陵去,投靠我那個親戚,以後再謀生計。”
  韓鐵芳點頭說:“很好,金陵是個富庶的地方,你到那裏一定會大有發展,萬一謀事不成,我望你趕緊攜妻回鄉去務農,或是隨便擇個城市,作個小本經營,千萬別捧著你的書本死讀,也千萬別穿著你的長衫,自命為風流才子。還有,她!”指著那別意黯然的蝴蝶紅,說:“你一定得把她看作你的原配,當作你的賢妻!”
  範彥仁又一躬到地說:“這不勞大相公多囑,我决不會負義無情。”
  韓鐵芳又同蝴蝶紅囑咐說:“你也應當恭謹的事奉丈夫,跟著人傢好好過日子,要能受貧,要學吃苦,在這裏所染的一些習氣,都應當痛改。”
  蝴蝶紅拿手帕擦著眼睛點點頭。
  韓鐵芳見炕上的行李包裹等等都已收束好了,他就點點頭說:“好!你們現在就走吧,現在天色尚早,出城還可以走一二十裏,我可以保護你們一程。”
  這時那鴇母又走進來了,她拍著手兒笑說:“大相公您的本事真大!……”
  韓鐵芳指揮著說:“趕快叫人來幫忙搬東西,範大爺跟範夫人即刻就起程。”
  鴇母搓著雙手說:“曖喲!……”她表示出又失望,又難捨的樣子,仿佛要哭,韓鐵芳由身邊取出銀票來給了她一張,她又笑了,說:“得啦!”走過去拍著蝴蝶紅的柔肩說:“也算是你的福氣,也是咱們琵琶巷的一件體面事,咱們娘兒倆將來再見吧。等將來範彥仁大爺升了官,我再被一陣暴風吹到南京,那時我再給你們道喜去吧。一路平安!再見再見!到了那裏,有順便的人,千萬要給我帶封信。”
  這時毛夥們也都進來道喜,搬行李,並全以驚詫的眼光兒仰著臉來瞧韓鐵芳,有人還說:“獨角牛已經被大相公給打瘤了,還怕甚麽呢?範彥仁大爺跟紅姑娘多住幾天,找個飯莊子辦辦喜事,好不好?”
  韓鐵芳卻不許衆人說閑話,衹催著快往外搬行李,他又給了範彥仁兩張銀票,約二百兩,並說:“這種票子往東至開封府,無論甚麽地方都可兌現。”
  範彥仁幾乎要跪在地下叩頭,又連聲的稱謝,韓鐵芳又將他攔住。這時同院的姊妹又都來給蝴蝶紅送別,屋門口站滿了鶯鶯燕燕,有的把親手做的花鞋贈給她,有的說著吉祥話兒,還有的帶著妒意,說:“你是有福氣啦!我們誰比得了你呢?”又有的自感身世,倚著窗子擦眼淚。蝴蝶紅卻悲咽不勝,用淚眼時時望著韓鐵芳,韓鐵芳卻是毫不動色,仿佛已忘記了二三載的花月柔情,竟像是個鐵石的人兒一般。
  少時行李都搬出去了,大傢擁著範彥仁跟蝴蝶紅走出屋去,蝴蝶紅的兩衹手被鴇母和姊妹許多人拉著,韓鐵芳此時已然走出了門,他忽見那個賣花的人又在巷口蹲著,籃子裹的嫣紅的桃花正如飄零無主的妓女,榆葉梅的紅衣棠緑襖兒卻是又如新婚婦人似的,丁香的深紫淺白,又帶有一種閨閣氣派,不!確實如同一個纔脫風塵,未減嬌豔,可是態度已足很正經了的女子。
  他便俯身拿起兩枝丁香來,給了賣花的一小塊銀子,回轉身來,見範彥仁邁著方步在前走著,蝴蝶紅低著頭,跟著他,那幾傢妓院的門首,都有人站立著以目相送,韓鐵芳就把兩枝丁香分開了,一枝白的贈給範彥仁,一枝紫的贈給蝴蝶紅,並笑著說:“我無物可贈,看這丁香還好,開得正旺盛,又鮮豔,又芬芳,以此略表薄意,這也可說是[聊贈一枝春]吧!”範彥仁又深深地打躬,蝴蝶紅的纖手拿著紫丁香,又用眼波掠了韓鐵芳一下,嫣然地微笑,韓鐵芳的臉色卻突然發出一陣凄慘。
  那鴇母又跑過來,把蝴蝶紅的那枝紫丁香要過去摘下一小枝來,笑著說:“我給你挂在衣襟上吧!”說著,她在蝴蝶紅的紅襖鈕扣上挂了一小枝花,又瞧著笑著,直送蝴蝶紅跟範彥仁上了車,此時韓鐵芳也騎上了馬,寶劍入銷,鴇母跟毛夥們又都喊著:“一路平安!”
  蝴蝶紅扒著車窗嚮外點首,車輪就動了,這裏有些人還在站立著、呆望著,韓鐵芳又分給毛夥們一些賞錢,纔策馬離去。
  雪中霞在車後一箭之遠,緩緩地行著,走過了大街,出了北門,範彥仁就下了車,又同韓鐵芳打躬,說:“不敢再勞大相公遠送了。那獨角牛已經受了傷,諒他手下的人也不會再壓迫我們了,我們現在已經離開了此地,就請大相公放心!沿途我們一定會托人給大相公來信。”
  韓鐵芳擺手說:“不必不必!你們走後不到三五日我也就走了,將來咱們在異地再見吧。”
  範彥仁又深深地打躬,說:“將來我們夫婦必報大德!”
  韓鐵芳又笑著擺手,說:“這話更談不著。”
  此時那蝴蝶紅又從車上探頭,同他這裏來看,她看韓鐵芳強作出笑容兒來,其實並掩不住他惜別的悲哀之情。韓鐵芳就又同蝴蝶紅拱拱手,笑笑,然後同範彥仁說:“好吧,沿途須要謹慎,不到天黑就須投店。好,後會有期!”
  範彥仁又同他打了一揖,那裏的蝴蝶紅卻用手絹捂著眼睛,退身到車裏,範彥仁也回到車上走了。
  韓鐵芳在馬上發了半天呆,眼看著漸走漸遠的車身,漸紅的雲霞,漸漸發著金光滾動的麥浪,漸漸變成紫色的遠處桃林,心中惆悵了一番,忽然又疾轉馬頭,抄著便道,揮鞭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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