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武侠>> 独孤红 Dugu Ho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7年)
圣心魔影
  作者:独孤红
  第一章 金陵龙鬼
  第二章 妖魔鬼怪
  第三章 血雨腥风
  第四章 怪事迭起
  第五章 红粉痴情
  第六章 阴险毒辣
  第七章 辛酸往事
  第八章 是非难明
  第九章 淮河夜战
  第十章 佳人魔劫
  第十一章 弄巧反拙
  第十二章 神魔殒落
  第十三章 人为宝死
  第十四章 尔虞我诈
  第十五章 死活两次
  第十六章 脂粉陷阱
  第十七章 惊人之变
  第十八章 智斗老魔
  第十九章 狡计得逞
  第二十章 疯傻二怪
  第二十一章 八方风雨
  第二十二章 道义之交
  第二十三章 劫后重逢
  第二十四章 元凶自焚
  第二十五章 互逞心机
  第二十六章 执迷不悟
  第二十七章 智高一筹
  二十八章 棋差一招
  二十九章 奇迹突现
  三十章 老魔遭报
  三十一章 南海风云
  三十二章 乐叙天伦
第一章 金陵龙鬼
  “玉面游龙辣手神魔夏侯岚之墓!”
  这是一座青冢!所以谓之青冢,那是因为这座冢上已然长满了草,而且那草足有半尺多长!
  这座冢,筑在一座不知名的高山上,无论白天,黑夜,风吹雨打,它都是孤寂凄凉静静地座落在那片砂石地上!
  不过,实在说起来,它并不孤寂,因为它面前每年总有一束香花,陪着它由色彩鲜艳的怒放,一直到枯残黯淡的凋零!
  放眼天下,也只有那么一个人,在每年的同一月,同一天,甚至于同一个时刻,跑到这儿来献上一束鲜花,洒落两行清泪,风雨无阻。
  这位墓中人,也该知足了。
  提起“玉面游龙辣手神魔”此人,宇内武林可以说无人不知,因为他是个纵横宇内,睥睨武林的游龙!
  更难得他诸技百艺无所不通,无所不精,称得上个绝无仅有的奇才!
  也因为他是个心狠,手辣的大魔头!
  可以说是黑白丧胆,人人侧目!
  他的死,放眼天下,没有一个人叹息,没有一个人掉泪,就连那送花的人起先也不例外!
  像这么一个人,死后得占寸土,不但有个安身之所,而且每年有人来献上鲜花一束,他还能不知足么?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也没人知道是谁葬了他!
  总之,这都是谜,难以解开的谜!
  不过,从那时候起,“玉面游龙辣手神魔”这八个字,渐渐地在人们的脑海中遗忘了,在那莽莽武林中雾一般地消失了,就跟那墓前凋零的花瓣一般,随风随雨而去,化为春泥!
  那是自然的,因为世上根本竟没有这个人了!
  事隔三年…………
  佳丽地,南朝盛事谁记,山围故国,绕青江髻鬟对起,怒涛寂寞打孤城,风墙遥度天际。
  断崖树,犹倒倚,莫愁艇子曾系。
  空余旧迹,郁苍苍,雾沉半垒,夜深水过墙来,赏心东望淮水,酒旗戏鼓甚处市?想依稀王谢邻里。燕子不知何世,入寻常巷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阳里。钟山巍巍,龙蟠虎踞,金陵!
  金陵,以六朝时为最盛,六朝时台城在玄武湖侧,各朝多建宫室于此,豪华冠绝一世。
  固然,而后的金陵已是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邱,当年吴宫秀丽江南,而后汉存铜驼禾黍,往日的“南楼风月”,“北海琴樽”,已是故垒萧萧,竟至“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了!
  但是,曾几何时,那秦淮河一带又是水上两岸人家,悬椿拓架,为河房水阁,雕梁画栋,南北掩映,每当盛夏,买艇招凛,回翔于“利涉”,“文德”两桥之间,扇清风,酌明月,盛况一时。
  俨然又是那六朝烟月之区,金粉会萃之所!
  两岸河房,橱橙画槛,绮窗绿障,十里珠簾,灯船之盛甲天下,成为了那蚀骨销魂的温柔乡,销金窟!
  那夫子庙一带又是游枝糜集,百艺杂陈,茶肆酒坊,鳞次栉比,楚腰成行,郑声盈耳!
  锦灯张宴韩熙载,红粉鹭狂杜牧之,风流冠盖,六代烟花,再度点缀了这江山的绮丽,又不知要传多少韵事了!
  这“夫子庙”,在秦淮河北的“贡院街”上,背临着秦淮河!这地方,一如北平的天桥,是吃喝玩乐,应有尽有,五花八门,层层出奇!
  华灯初上,瞧吧,听吧,在那察淮河中风月迷离,灯火万盏,画舫穿梭,歌声酒嚣,彻宵不绝的当儿!
  夫子庙左那一座大草棚里呼喝更烈!
  在这当儿,由那熙攘的人群中,走出了一个身材颀长的青衫汉子,看背影,他那背影中隐透着一种常人所没有的气度,看风度,他风度翩翩,举止洒脱,俨然浊世之佳公子,再看那双手,那是白晰如玉,十指修长的一对!
  假如再看看他那张脸,那会令人一怔之后,摇头扼腕,叹息造物太以弄人,因为那是面色焦黄,像貌平庸的一张!
  他出了人群之后,便背着手,步履潇洒地走向了那座草棚,那草棚门上,悬着一块厚厚的布帘,遮住了草棚里面的事物,那草棚门口,两边站着两个长像猥琐,歪戴帽,斜瞪眼,地痞打扮的黑衣汉子!
  他两个一见青衫人来到,立刻瞪了眼:“姓侯的,你怎么又来了!”
  那青衫人扬眉一笑说道:“试想英雄迟暮日,温柔不住住何乡,怎么?我不能来?”
  那居左黑衣汉子冷冷说道:“敢情你是靠这儿吃饭吃定了!”
  那青衫人道:“那什么话,人有一技之长,胜过良田千顷,我是靠本领,凭技艺吃饭,怎么,你不服气?”
  那黑衣汉子哑了口,那青衫人却一笑抬手,掀开了那厚厚的布帘,举步走了进去!
  布帘掀处,热气人声外涌,汗味烟味扑鼻,这是秦淮河,夫子庙一带唯一闻不到脂粉香的一处地方!
  如今可以看得很清楚,棚顶上悬着四盏大灯,那明亮的灯光下,摆着十几张桌子!围着桌子的,是黑压压的一片,形形色色。哪一类的人都有,这个桌子上冒烟,那张桌子上呼喝,乱成了一片!
  有的桌子上是一翻两瞪眼的牌九,有的桌子上,是那在大海碗地漓溜溜乱转的骰子,有的桌子上是押宝!
  敢情,这是个大赌棚,大赌场!休要小看了这座赌棚,虽然它是草搭的,可是在这座棚里却是卧虎藏龙,品色俱全。
  那本来是吵杂喧嚷的一片,可是青衫人一进棚子,却立刻静下来了一半,那另一半是全神贯注赌局里,要不然整个赌棚非刹时寂静,鸦雀无声不可!
  吵杂间的一静惹人注意,那草棚后墙上垂帘掀动,从那垂帘后伸出个脑袋,那是个面目阴沉的中年汉子!
  他看到青衫人神色一怔,连忙自后面走了出来,迎上了那青衫人,一拱手,陪上了勉强的干笑:“侯老哥,你这是何必,彼此都是混饭吃的,这年头不容易,你这不是砸朋友们的饭碗?”
  那青衫人两跟一翻,道:“没钱用了,船上还挂着帐,我不来弄两个,你给?”
  那面目阴沉的中年汉子,道:“侯老哥这是说笑话,一年多了,你在这地盘里闯出了名,每一次进场都是装满了出去……”
  那青年人笑了笑,道:“是不错,可是我这手来,那手去,银子都花到了那儿,这地方的朋友们,没有一个不知道的!”
  那面目阴沉的中年汉子略一沉吟,笑道:“这样好不?侯老哥要多少,只管说一声,我算周济朋友就是。”
  青衫人摇头说道:“不行,老七,照你这么一说,我倒成了霸王硬上弓,吃伸手饭的了,这样吧,从今天起,我定个规矩,无论那一桌,不管多少,只三把,绝不过三,怎么样?”
  那面目阴沉的中年汉子大喜,道:“侯老哥,这话可是你说的?”
  青衫人道:“我姓侯的别的没好处,可是向来说一句算一句!”
  那面目阴沉的中年汉子,兜头一揖,道:“侯老哥,君子不挡人财路,我这里先谢了!”
  立即转过身去,扬声叫道:“诸位,侯老哥从今天起兴了规矩,无论哪张桌上,不管输赢,他只三把,绝不过三……”
  这话入耳,满棚立即一阵骚动,只听一人说道:“早该有这规矩了,不然谁还敢让他入?”
  又听一人怪声叫道:“老侯,莫不是船上的侍候你舒服了吧……”
  此言一出,全场大笑,几乎掀去顶棚!
  青衫人扬眉笑道:“不错,那娘儿们今天特别卖力,不过我也想通了,我好不容易捞足了,又全数便宜了她们,犯不着,今后不管多少,够吃够用够乐的就行了……”
  那人笑道:“这才是,无底大深坑,什么时候填得满?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别做那冤大头了,来,老侯,这儿来!”
  东隅里那张桌上有人向他招了手,瞧模样儿看打扮,那也是个秦淮河,夫子庙一带的混混!
  青衫人含笑走了过来,那汉子自长板凳上让了起来,一只脚着了地,一只脚还在板凳上,坦着胸卷着袖子,一笑满口黄牙,好不令人恶心:“老侯,这儿坐,我光了,瞧你的!”
  青衫人笑了笑,坐了下去,溜了他一眼,道:“秦六哥,要我替你捞本么?”
  那叫秦六的汉子一瞪眼,道:“笑话,这几两银子我还输不起?……”
  嘿嘿一笑,一付下流相地接道:“老侯,我跟你不一样,我是向人伸手,也是个无底大深坑,什么时候要,什么时候船上去一道,那怕她正在被窝里,她也得给我………”
  青衫人微笑说道:“六哥,有出息!”
  嘴里说话,手上不闲,一付牌九他已然推上了庄!
  那叫秦六的汉子脸一红,嘿嘿笑道:“说真的,老侯,你跟我不同,我是他娘的天生下流坯,那要怪上一辈的没干好事没修德,至于你,老侯,我第一眼看见你就看出你是个有出息的人,天下的烟花窑姐儿,有几个有情有义的,好不容易捞几个,犯不着往那……”
  下面的赃话尚未出口,青衫人以一付一点赢了六付大十,天下竟有这么好的运气,满桌不由哗然!
  哔然归哗然,不服归不服,可是人家大一点是不假,大一点压死人,大一点就能通吃!
  三把下来,青衫人面前摆着六锭雪花花的白银子,不但三把通吃,而且每一把都是大一点,这可玄得很!
  那叫秦六的汉子摇头叹道:“老侯,你这一手要是让我学了……。”
  青衫人淡笑说道:“秦六哥,吃这一行饭,有九成要靠运气……”
  伸手一推,向着秦六推过了三锭银子!
  秦六刚一怔:“老侯你这是……”
  青衫人淡然笑道:“六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钱大家花!”
  拿起另三锭银子站了起来要走!
  那秦六满脸激动地刚要说话!
  草棚门口那厚厚的布帘砰然掀动,草棚内走进了一男一女,男的是个衣著气派的黑脸长髯老者,身材高大,威猛慑人,女的是个长得很清秀的白衣少女。
  虽然不算很美,可是她有一种超人的清秀气质,像一株雪里寒梅。
  姑娘家逛“夫子庙”不算么,可是姑娘家进赌棚,这却是破天荒第一遭儿,前所末闻,前所未见!
  赌棚里的地痞无赖混混们,本该是藉此机会调笑一番的,可是有人一声惊呼:“董家的……”一声惊呼尚未完,全都脸上变色低下了头!
  适时,那面目阴沉的中年汉子急步奔至,一哈腰!
  “姑娘跟莫爷是要……”
  那长髯老者看都未看他一眼,转望白农少女,恭谨说道:“姑娘,是这儿了!”
  那白衣少女脸上没有一点表情,道:“莫总管,你替我问问看!”
  那长髯老者应了一声,转过身形巨目炯炯轻扫一匝,然后扬声说道:“我请问一声,哪位是侯山风侯爷!”
  秦六用手肘轻轻碰了青衫人一下,道:“老侯,是找你的?”
  青衫人眉锋一皱,低低说道:“秦六哥,这是谁?”
  秦六道:“怎么,你不知道?武林中鼎鼎有名,威震半边天的‘金陵董家’的总管,‘铁面煞神’莫子京……”
  青衫人道:“那位姑娘呢?”
  秦六道:“老侯,你是怎么混的?董大爷的掌珠……”
  青衫人“哦!”地一声,点头说道:“原来如此,只是,我什么时候变成侯爷了?”
  秦六眨眨眼,低声笑道:“老侯,也许你要走运了……”
  适时,那长髯老者又问了第二遍!
  秦六突然扬声应道:“在这儿,我这位朋友就是……”
  长髯老者闻声投注,随把目光转望白衣少女!
  白衣少女一句话未说,迈步袅袅行了过去!
  那长髯老者紧跟一步随在她身后!
  满棚里的赌客纷纷站起退后,让出一条路来!
  那白衣少女一直走到青衫人面前站住,美目凝注道:“阁下就是侯山风侯爷?”
  青衫人毅然点头说道:“不错,我正是侯山风,但是,姑娘,侯爷这称呼……”
  白衣少女二话没说,娇躯一矮,突然跪了下去!
  这一跪,满棚哗然,侯山风更是大惊失色,手足无措!
  “姑娘,这这是干什么……”
  白衣少女螓首低垂,道:“寒家大难临头,非侯爷不能解决,董婉若特来跪求,请侯爷看在弱女子份上,义施援手!”
  侯山风闻言为之一怔,失笑说道:“董姑娘,这开什么玩笑,我除了赌之外别的什么都不会,如何能解救贵府大难?这一跪我当不起,快快请起!”
  白衣少女董婉若跪着未动,道:“侯爷,寒家满门百余口,眼看要尽遭杀戮,万请侯爷发发善心,救救这男女老少百余条性命!”
  侯山风诧异欲绝地道:“姑娘,这是从何说起,我只是秦淮河,夫子庙一带的赌棍,教人该去求那会武的大侠客,再说你姑娘跪我这个一个吃喝嫖赌下九流的混混,那不但有失姑娘身份,而且也损了‘金陵董家’的威名,传扬出去岂不令人笑掉大牙……”
  白衣少女道:“侯爷,董婉若为寒家男女老少百余口,不惜一切,只求侯爷你大发善心,义施援手点个头!”
  侯山风摇头笑道:“姑娘,你的意思我懂,冲着你这不惜一跪的份上,我也很想点头,可是我有心无力,这日子我过的挺舒服,我不愿招杀身之祸,你找错人了,还是另请高明吧!”说完了话,他转身就要走!
  那白衣少女董婉若膝行一步拦住了路,悲声说道:“侯爷,只要你点个头,寒家愿倾所……”
  侯山风眉锋一皱,笑道:“美人我所爱也,钱财我所爱也,可是我没有办法爱,也不愿为此丧命!丢下我那可怜的小翠红若之奈何?”
  那长髯老者脸色为之一变!
  全棚的人想笑,却没一个敢笑!
  那白衣少女董婉若却毫不为忤地不住悲声哀求!
  侯山风忽地笑道:“我明白了,姑娘大概是看中了我,对么?”
  长髯老者勃然色变,抬起了右掌,但他旋即又放了下去!
  白衣少女董婉若羞红了脸,流泪说道:“侯爷若是点了头,董婉若情愿侍候侯爷一辈子!”
  侯山风大笑说道:“金陵董家家大势大,我仅是秦淮河,夫子庙一带的一个赌棍,不敢高攀,不敢高攀,再说,像姑娘这么一个金枝玉叶娇贵躯,那会折了我的阳寿!”
  长髯老者须发俱张,身形颤抖,目毗欲裂,但是他仍强自忍着,那白衣少女董婉若却悲声痛苦,不住哀求!
  秦六突然说道:“老侯,我瞧着不忍,你要是能帮忙……”
  侯山风转身瞪眼,道:“秦六哥,你要是怜香惜玉软了心肠,你帮忙去,这种玩命的忙我帮不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除了精于赌外,别的一窍不通!”
  那秦六傻了脸,闭了嘴!
  那长髯老者,“铁面煞神”莫子京却突然说道:“姑娘,咱们董家还能拼一拼,就是全躺下了那也死得悲壮,姑娘又何必招这侮辱!”
  侯山风扬眉笑道:“对了,还是这个黑老头儿有见地,‘金陵董家’何等声望?姑娘也莫忘了自己是个金枝玉叶娇贵大姑娘,还是擦擦泪站起来回去吧!”说着,他又要走!
  白衣少女董婉若突然抬起螓首,娇靥上挂着泪渍,神色木然地道:“董婉若出门的时候就已打好了主意,此行若不能求得侯爷点头,便一头碰死在夫子庙前!”
  侯山风一皱眉,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由我而死,姑娘是存心要我打人命官司了,不过,姑娘,我要言明在先,我这个赌棍捉进官里的机会常有,你要是一头碰死‘夫子庙’前,那可是白赔上一条金枝玉叶娇贵命!”
  白衣少女董婉若神情一惨,尚未说话!
  那秦六砰然一声丢下了三锭银子,叫道:“老侯,没想到你是这么个人,我姓秦的这个朋友不交了,铁石心肠狠心人的钱我不要,拿去!”掉头转身向外走去!
  侯山风没有拦他也没有叫他,迳自摇头说道:“姑娘,看见了么?为你,我得罪了朋友,可是你要知道,我不是不帮这个忙,实在是我帮不上这个忙!他要是好心肠,他怎么不去?”
  那白衣少女董婉若还持再说!
  侯山风已然又道:“姑娘,我没有太多的工夫,我那娇滴滴的小翠红还在船上等着去作一夕之欢呢,我很抱歉,也很不安,我有心无力,爱莫能助……”
  说着,掉头不顾,迈步向外走去!
  他走了,他竟这么走了,不顾一个娇贵女儿家那令人心酸泪下的悲声哀求,不顾那可怜姑娘的心碎断肠!更对那满棚赌客的异样目光视若无睹!
  蓦地里,一声霹雳大喝震得草棚直晃:“姓侯的,你站住!”
  侯山风一惊住步,转过身,望着莫子京道:“莫大总管你要干什么?”
  “铁面煞神”威震宇内,宵小丧胆,尤其他是“金陵董家”的总管,“金陵城”里的人谁见了他不躬身哈腰,恭谨地叫一声莫老!这侯山风态度竟然如此傲慢,实在令人为他暗捏一把冷汗!
  再说,搬开这些不谈,就是打,侯山风他也禁不住这位“铁面煞神”一个手指头,真是有点不知死活!
  莫子京须发暴张,厉声说道:“姓侯的,像那秦六他还有点仁心,讲个义气,你还算人么?莫子京倒要看看你的心肠……”
  “怎么?”侯山风眉一扬,截口说道:“莫大总管你骂人!这才是笑话,‘金陵城’是个有王法的地方,咱们到哪儿讲理都行!别说我帮不上这个忙,就是我帮得上,我不愿意帮难道不行?”
  “行!”莫子京巨目尽赤,厉笑说道:“可是董家的声威不能白损,我家姑娘的尊严也不能就这么扫了地,我莫子京要在董家未遭难之前先劈了你这个冷血的匹夫!”
  话落,扬掌,便待劈出!
  背后适时传来董婉若的娇喝:“莫总管,住手!”
  莫子京一震沉腕收势,董婉若娇靥煞白,美目赤红,神色冰冷木然地又道:“他说得对,愿不愿帮忙那在他,任何人不能勉强,遭难那是董家的事,跟别人无关,让他走吧!”
  莫子京身形颤抖,哑声说道:“老奴遵命!”抬头挥手,厉声叱道:“匹夫,滚!”
  侯山风毫不在意地笑道:“滚就滚,只是,莫大总管,我奉劝你以后多学学你家姑娘,像你这个吃人的模样儿对人,便是我有回心转意的打算,我也要打消这个念头了!”
  莫子京险些气炸了肺,若是换换平时,就有十个侯山风也被他活劈了,无奈如今主命难违,他只有听着!
  侯山风话落,一笑转身,住外行去!
  但他刚走了两步,却又转了回来,皱着眉道:“我很奇怪,江湖上那么多有本领的大侠客你们不找,为什么偏偏找上了我这个只知吃喝嫖赌的的混混,姑娘,可不可以告诉我,是谁让你上这个恶当的?”
  莫子京厉声说道:“匹夫,无论是谁你都管不着!”
  侯山风险色一沉,道:“莫大总管,我是在跟你的主人说话,身为奴才的最好少插嘴!”
  莫子京勃然大怒,杀机倏起,颤声说道:“姑娘,老奴情愿领家法……”
  董婉若娇躯闪动,跨前一步,拦在了莫子京身前,道:“阁下既不肯帮这个忙,多说无用,为彼此都好,阁下还是赶快离去吧。”这位姑娘委实是一付恕人好心肠!
  侯山风扬了扬眉,道:“多谢姑娘,侯山风遵命!”
  举手一揖,扬长而去!
  莫子京颤声说道:“姑娘,像这么一个毫无人性的冷匹夫,你……”
  董婉若木然截口说道:“莫总警,大难临头,举家即将不保,都是快要死的人了,何必跟一个不相干的人呕气?”
  莫子京神情一惨,哑声叫了一句:“姑娘……”喉间似被什么锁住,默默不语,垂下头去。
  董婉若缓缓说道:“莫总管,我看开了,人生百年,谁无一死,不过迟早有别而已,再说,这也是因果循环报应,躲不掉的,咱们走吧!”说着,木木然向赌棚外走去,一张娇靥白得怕人,生似灵魂出了窍,整个人已经麻木了。
  莫子京默默地跟在身后出了赌棚。
  董婉若出了赌棚之后,直向夫子庙后行去,夫子庙后紧临秦淮河,是这一带最僻静的所在。
  莫子京立觉有异,惊恐地跟前一步,道:“姑娘,天色不早,还是回去吧!”
  董婉若听若无闻,像个幽灵一般迳自向前行去!
  莫子京急忙又道:“姑婉,别让两位老人家伤心了,两位老人家犹健在,姑娘若先寻短见,那是不孝,姑娘深明大义,不是一般姑娘家可比,怎好……”
  说话间,已然到了夫子庙后,面对那灯火万点的迷濛水月,董婉若停了步,突然开口说道:“莫总管,你先回去吧,我要在这儿坐一会儿!”
  这叫莫子京如何敢,他忙道:“姑娘,容老奴再说一句,就是死,一家人也要死在一起。”
  董婉若道:“谁告诉你我说我要寻死了?”
  莫子京忙强笑说道:“是老奴该死,那么姑娘快请回去吧,免得两位……”
  董婉若摇头说道:“我不是说过了么,要回去你先回去,我要在这儿坐一会儿!”
  莫子京道:“老奴跟随姑娘出来了,就该在这几侍候姑娘!”
  董婉若道:“那么你就不必劝我回去了!”
  莫子京口齿启动,欲言又止,终于应了一声“是!”
  董婉若没有再说话,一直神情木然地望着汩汩河水出神!
  莫子京极度不安地也一直站在她身边,来敢稍离寸步。
  半晌,莫子京似忽有所忆,陡挑双眉,道:“姑娘,那化缘僧人的话……”
  董婉若道:“出家人不打狂语,佛门弟子以慈悲为怀,我想那位大和尚不会骗我,是这个姓侯的不肯伸出援手……”
  莫子京冷笑道:“以老奴看,那和尚分明为赚十两银子,那姓侯的匹夫不过是秦淮河,夫子庙一带一个下九流的混混,他如何能解得这场大难?要是要他帮忙赌一场牌还差不多!”
  董婉若摇头说道:“莫总管,我不会看错人的,那位大和尚分明是位隐世奇人,便是这个姓侯的也不是等闲人物!”
  莫子京道:“那和尚要是个隐世奇人,他就该化解这场灾难,为什么还指点姑娘跑到这地方来找那姓侯的匹夫?”
  董婉若道:“那也许因为姓侯的比他要高!”
  莫子京扬眉说道:“姑娘,咱们是武林世家,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哪一个武林高手逃过咱们的双眼?可是那和尚跟这匹夫一般地貌不惊人,毫无扎眼之处,而且老奴遍寻记忆,穷搜枯肠,也想不出武林中何时有过这么两个人?”
  董婉若道:“莫总管,你跟家父同时成名,无论所见所闻,都该比我这个年轻晚辈多得多!以貌取人,最为不智,修为高深的人,他也能放敛自如,再说宇内之大,无奇不有,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山还有一山高。董家虽是武林世家,可是仍然无法知道这武林中隐有多少奇人异士!”
  莫子京羞愧地道:“多谢姑娘指点,姑娘睿智,老奴自知不如,但既如此,姑娘刚才为什么不向那姓侯的提起那和尚?”
  董婉若摇头说道:“他既然不肯伸出握手,便是提谁也没有用的!”
  莫子京道:“老夫斗胆,那和尚既知姓侯的,必然跟他关系非浅,姑娘适才若提起那和尚,说不定可以……”
  董婉若摇摇头,笑了,但那笑望之令人心碎肠断!
  “有道是:‘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万般皆天定,半点不由人’,我现在明白了,董家若命该复灭,便是求谁也没有用,董家若不该复灭,那根本无须求人!再说,事关生死,便是求,求诸人也不如求诸己!”
  莫子京默然不语,但他旋又说道:“既是如此,夜深露重,姑娘还是回去吧!”
  董婉若道:“这秦淮河水给了我很大的启示,随流水东逝的六朝繁华,曾几何时又出现在这秦淮河上,可是谁又知道它什么时候又要随流水东逝呢?人生的一切,本是变幻不定的,我本来想碰死在这儿的,可是我如今又不想死了,因为那太懦弱,也轻如鸿毛,太不值得!”
  其子京神情激动,面有喜色,忙道:“那么,姑娘,咱们走吧!”
  董婉若默默地点了地头,转身向来路行去!
  莫子京忙赶一步,紧紧地跟在身后!
  转瞬间,这一主一仆两个身形消失在那嚣闹的夜色里!
  适时,在那秦淮河中一艘熄了灯的画舫里,传出了一声娇滴滴,软绵绵,三分酸意的冷哼:“我当你是看什么呢,原来是看人家的大姑娘,你可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人家可是良家妇女,正经女儿家,不比我谁是有钱的大爷谁上船来!”
  只听“哼!”地一声,一个清朗话声说道:“岂不闻秀色可餐!天鹅肉吃不着,瞧瞧总可以,你也捻得什么酸,吃得什么飞醋?”
  那娇滴滴的话声发了娇嗔,不过那一听就知道是假的:“捻酸吃醋?笑话,别说是你,就是换个腰缠万贯的俊汉子我也不在乎,熟李走了生张来!我还怕世人拜倒在我这石榴裙下!至于她呀,她也配,论姿色那比我小翠红差得多,要论本领嘛,她还得学上个十年!”
  “那是!”那清朗话声笑道:“谁比得上你几十年风尘里打滚,靠这个吃饭的小翠红?不过,你想知道那姑娘是谁么?”
  那娇滴滴的话声道:“老娘管她是谁?她就是皇太后又怎么样?你说她是谁?”
  她到底还是想知道。
  那清朗话声道:“金陵董家的董姑娘!”
  那娇滴滴的话声一声惊呼,没再说话!
  那清朗话声一笑又道:“别害怕,她听不见的,好好睡你的觉吧,我走了!”
  那娇滴滴的话声急忙说道:“你怎么走?你不是说今夜要……”
  那清朗话声笑道:“我这是天桥的把式只说不练,我生平不喜欢这个调调儿,再说我也不是有钱的大爷,你还是找别个吧!”
  清朗话声随即寂然,那黯黑的画舫中随即传出了一声咬紧了牙关的咒骂:“死鬼,要你一辈子发不了足迹!” 在“夫子庙”左是吃的地方,那一片都是小吃摊儿!凡是吃的地方,都离不开酒,尤其是,夫子庙这地方!
  在一个小摊儿上,长板凳上蹲着个人,那张小桌上,摆着一壶酒,五香豆腐干,鸭脚鸭翅膀等几样小菜!
  蹲着的那儿是秦六,他一个人喝着闷酒,差不多有了三分醉意,一双眼红红的。
  这时,他端起了面前杯,刚要就唇,“啪!”地一声,由背后伸来一只手掌,拍上了他的右肩,紧接着有人笑道:“自古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秦六哥好惬意啊!”
  这一巴掌拍得秦六身形一晃前栽,差点没爬在桌上,那一杯酒却已洒出了大半杯。
  秦六一脚落地,擎着酒杯回头一看,立刻瞪了眼:“姓侯的,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身后,站着个潇洒青衫客,正是那“秦淮河”,“夫子庙”一带出了名的赌棍,自称侯山风的那位。
  侯山风此际满脸堆着笑,忙道:“六哥,开开玩笑,何必这么大火气?”
  “开玩笑?”秦六瞪着眼,愤愤说道:“我姓秦的没你这个朋友,你以后少跟我开玩笑!”
  侯山风笑道:“怎么,六哥,我以为你说气话,怎么当了真?”
  秦六愤然说道:“我这个人向来说一句算一句,没那么好心情跟你开玩笑!”
  侯山风扬了扬眉,道:“六哥,还为刚才那回事儿?”
  秦六道:“我那儿管得着,肯不肯帮人忙,那是你姓侯的事儿!”
  侯山风笑道:“好了,六哥,我陪你喝两杯,好好谈谈消消气怎么样?”
  泰六抬手一指,冷冷说道:“要喝酒那儿去,有的是桌子,我秦六不沾你的,你姓侯的最好也别沽我的,咱们两不相沾!”
  侯山风道:“何必呢,六哥,一年多的朋友了,难不成真要为个不相干的人就此翻脸拆伙不成?”
  秦六砰然一声拍了桌子,震得壶摇杯倒碟子乱跳:“什么叫不相干?董大爷一生仁侠,又是‘金陵城’出了名的大善人,苦哈哈的朋友,哪一个没受过他的周济?现在好,他家里有了难,竟没人管,更何况人家董姑姑金枝玉叶抛头露面,不顾身份,忍羞含辱跪在地上求人?这叫什么世界,什么年头儿?”
  侯山风摇摇头,笑道:“六哥,你只知道怪我,你说说看,除了吃喝嫖赌,我会什么?我帮得上帮不上这个忙!”
  秦六冷哼说道:“我又会什么?除了吃这口软饭外,我也什么都不会,可是只要董姑娘找上我,我就拿这条命去拚!”
  侯山风高挑姆指,道:“够仁义,够血性,够朋友,是条汉子,可是六哥,你拚了这条命之后,能不能解救董家的大难?”
  秦六一怔,道:“这,这反正我是帮了忙了,有没有用我不管!”
  侯山风“哼!”地一声,道:“六哥,你是个明白人,咱们拚命也好,不拚命也好,主要的是为解救董家这场大难,既然解救不了这场大难,那有什么用?又叫帮得什么忙?人死讲求个重如泰山,像六哥你这样的拚命法,只能说轻如鸿毛,太不值得!”
  秦六道:“那总比你缩着头好,就是死得像根鸿毛,人家日后提起我秦六来,总不会摇头撇嘴吐唾沫!”
  侯山风道:“那六哥你是为自己打算,并不在解救董家的大难!”
  秦六怒声说道:“你有办法解救董家的大难?”
  “有!”侯山风点头笑道:“只在六哥你肯不肯帮这个忙!”
  秦六霍地自板凳上站了起来,道:“我秦六说过,能拚命……”
  侯山风拍手把他按了下去,摇头说道:“六哥,不是我如今说你,刚才你那句话大有毛病,为什幺非等董姑娘找上你?你要真打算帮忙不必等她找!”
  秦六呆了一呆,道:“对,你说了半天,只有这句话中听!”
  一拍桌子,翻身便走!
  侯山风眼明手快,一把把他拉了回来,道:“六哥,你哪儿去?”
  秦六道:“自然是去董家帮忙去!”
  侯山风摇头笑道:“我看你不是帮忙去,是去送命去,现在已经快三更了,我敢说如今不但人家董家的人出不了大门一步,而且任何人也进不了董家的门儿,甚至进不了五十丈内便非躺下不可!”
  秦六一怔,抬眼说道:“你怎么知道?”
  侯山风道:“我这是根据常理推测,你想想,江湖人免不了树仇,尤其董家树的仇该更多,所谓大难临头,那一定是仇家找上门来,既是仇家找上门来,他能不监视董家的一举一动?”
  泰六怔住了,半响始道:“那,那你说该怎么办?”
  侯山风一指板凳,笑道:“不怎么办!坐下来我陪你喝两杯,咱们好好谈!”
  秦六闷声不响,猛然坐下,侯山风松开了他,微微一笑,也坐了下去,坐定,秦六始道:“你我都坐下了,怎么办,说吧!”
  侯山风笑道:“别急呀,六哥,有道是:‘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才能谈上正题呀!’来,咱们先喝两杯再说!”
  说着,他为秦六满斟了一杯,又向那摆摊儿的要了一付杯箸为自己满斟一杯,然后举杯邀秦六:“来,来,来,有道是酒逢知己干杯少,当了裤子也要喝,李青莲说的好,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境悲白发,朝如青丝暮如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
  扬眉吟哦,狂态毕露,一个秦淮河,夫子庙一带只会吃喝嫖赌的人,竟然一口气吟出了诗仙李太白的将进酒,而且抑扬顿堵,铿锵如金石,岂不怪哉?
  余音犹自萦绕,他已举杯一仰而干!
  秦六皱了皱眉,也喝个杯底朝天。
  一杯饮下,侯山风未即时说话,顺手拿起一只鸭脚啃了起来,吃得是津津有味,旁若无人。
  秦六也没说话,可是他也未动手,一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直瞅着侯山风,脸上发急心里直纳闷。
  侯山风啃完了一只又拿起一只,一直到啃完了两只鸭脚三杯下喉,他方始似心满意足地拍手丢弃了骨头,抹了抹嘴,转向了秦六,目光刚投注,他“咦”了一声:“六哥,你怎么不吃不喝直发愣呀?”
  秦六愣楞地说道:“等你吃喝完了好说话!”
  侯山风赧然一笑,摇头说道:“看来你虽日饮斗酒,仍不知酒中乐趣酒滋味,永难销那万古之愁,好吧,六哥,听清楚了……”
  顿了顿,接道:“这件事,非六哥你帮忙不可……”
  秦六淡淡说道:“我没说不帮忙,你倒是说出个办法来呀?”
  侯山风点头说道:“别急呀,这要慢慢的说,慢慢的听,今天已经晚了,来不及了,明天一早,六哥,你找几个弟兄到达金陵城的大街小巷,酒楼茶馆里,去替我传两句话……”
  秦六道:“传什么话,哪两句?”
  侯山风道:“为我吹嘘一番,越吹嘘越好,最好把我能捧上了天,就说秦准河,夫子庙的侯某人不但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胸罗万有,满腹经论,而且弹得一手六马仰秣,游鱼出听的好琴,尤其好赌擅赌,无往不利,无战不胜,更难得他嗜饮能饮,有个斗不醉之海量……”
  秦六愕然说道:“老侯,你想干什么?”
  侯山风道:“出名呀!这不是个出名的好办法么?”
  秦六冷冷说道:“确是个出名的好办法,可是要去你自己去,我不去!”
  侯山风呆了一呆道:“怎么?六哥!”
  秦六道:“你这是解董家的大难,还是为自己出名?”
  侯山风道:“六哥,唯我出名,才能解救董家的大难!”
  秦六“呸!”地一声,怒声说道:“老侯,你把我秦六当成了三岁孩童!”
  侯山风笑了笑,道:“这么说亲,是六哥你不信!”
  秦六道:“秦淮河,夫子庙,你随便找个人说说,谁要是信了你的话,我秦六这颗脑袋就给你当夜壶!”
  侯山风摇了摇头,失笑说道:“六哥,自咱们相识至今,我可曾骗过你?”
  秦六道:“没有,可是这回事儿不同!”
  侯山风扬了扬眉,道:“六哥是不信我有这些本领,还是不信这样能解救董家的大难?”
  秦六毫不留情地道:“两个我都不信!”
  侯山风摇头笑道:“真是知心的好朋友,六哥,酒、赌这两样我不说了,认识一年多来,你该亲眼看见过,书,六哥,我不但能背诵唐诗,而且能倒着背,一字不差,这不假吧,琴,六哥样样我都精,我又何必凑上这样一窍不通的给自己找麻烦?至于能不能解救董家的大难,这样好了,要是我骗了你,解救不了董家的大难,你从此别要我这个朋友,而且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你扎我一刀两个窟窿,我绝无怨言,如何?”
  秦六冷笑说道:“你是要我吃人命官司,今后这秦淮河,夫子庙一带我就砸了饭碗混不成了,我不干!”
  侯山风不在意地淡淡笑道:“六哥既不愿帮忙不愿干,我没有办法不敢相强,可是六哥,从今后你别说我对董家不伸援手不帮忙!”
  “这……”秦六一怔,咬了咬牙,猛然点头:“好,老侯,看在董家份上,我答应帮你这个,可是,老侯,你要是为自己坑了人,到时候可别怪我秦六不够朋友,翻脸无情,绝饶不了你!”
  侯山风欣然点头道:“那当然,这话本是我说的!”
  秦六霍地站起,道:“你一个人喝吧,我这就找兄弟们去!”说着,他便要以手挥怀!
  侯山风伸手一拦,道:“六哥,你要干什么?”
  秦六道:“住店有店钱,吃饭有饭钱,喝酒有酒钱,我秦六混是混,可从来没有白吃白喝过,也从来……”
  侯山风笑了,好白的一口牙:“六哥,明早偏劳,刚才我赢了钱,今晚算我请客,你要有意思做东,下次再说,你走吧!”
  秦六不再说话,连个谢字也没有,扭头走了。
  望着那背影,侯山风又笑了,转过身一个人喝了起来。可是他只喝了半杯,随即会过酒钱,扬长而去。
  夜色中,清凉山,静静峙立着。清凉山,在金陵西廓,因半山筑寺而得名。清凉寺旁有“一拂祠”,相传是宋名土郑侠的读书处。
  郑侠为北宋上流民图人,被谗谲而后罢官,时两袖清风,身外无长物,乃择“清凉寺”旁读书,后人景仰郑侠的清风亮节,改草椽为“一拂祠”以为纪念。
  “清凉山”最佳的眺望处为“清凉山”西南的“扫叶楼”,楼原为明末遗臣龚半千的“半亩园”遗迹。龚善画,有“僧人扫叶图”,故名“扫叶楼”!
  集名士题诗云:“最是扛南堪爱处,城中面面是青山”,由此内望则城内万家灯火,外望则大江如带,帆影不绝,此处杨桐树甚多,颇有幽苍之感!“扫叶楼”的墙壁上满题游兴人诗句,工拙不计,但留其真情耳。山居远隔尘世本宁静,更何况此时的“扫叶楼”?
  月露金钩,群星闪烁,那座落在杨桐树林中的“扫叶楼”静静的浸沉在夜色中,四野无声,声唯在树间,三更甫过。蓦地里一声清朗岭声,划空直上:“最是江南堪爱处,城中面面是青山,和尚,我来了!”
  话声方落,那“扫叶楼”中突然传出个带笑苍劲话声:“阿弥陀佛,我料檀樾迟早必来,故扫径修竹,候驾多时了,美酒一坛,佳肴几色,当月对酌,人生有几,请速登楼把盏共邀明月!”
  朗笑又起,震荡夜空:“年余不见,仍然贪吃贪喝旧嗜不改,和尚,若不是你这美酒一坛,佳肴几色说得快,我打碎你的光头!”
  青影划空,自林中掠起,轻飘飘地落在“扫叶楼”上一闪没入,点尘不惊,好高绝的身祛,放眼宇内,鲜有人能企及。
  再看楼内,青影身材颀长,席地而坐,他对面楼隅暗影中,盘坐着一名灰衣枯瘦僧人,看不清他的面貌,但那双眼,却光芒四射,扎眼异常。
  两人之间,果然摆着一坛未开泥封的酒,另外还有几色精美的小菜,看样子,这和尚居然荤腥不忌。
  只听那枯瘦僧人笑道:“老衲就知道光头有厄,所以特备美酒一坛,佳肴几色款待檀樾,以为老衲这颗光头渡厄消灾!”
  青影人笑说道:“和尚越来越贫嘴,你和尚素来囊空如洗,不名一文,这酒莱莫非是施展那空空妙手偷来的?”
  那枯瘦僧人笑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老衲日前化缘化来了十两银子,全数把它买了这些,一番好意,檀樾怎好冤枉人?”
  青影摇头说道:“原来是那十两银子,和尚,这我不敢消受!”
  枯瘦僧人笑道:“怎么,老衲借花献佛,檀樾怕吃了人家的嘴软?”
  青影点头说道:“为十两银子出卖朋友,和尚,这事儿我不管!”
  枯瘦僧人笑道:“罪过罪过,老衲凭佛门弟子出家人一点慈悲,为人渡厄消灾,怎可谓之出卖朋友?”
  青影道:“那么,和尚,你自己怎么不管?”
  枯瘦僧人道:“老衲又不是当世第一的奇才,这档子事老衲管不了,那四个中挑那最弱的一个,老衲也非他百招之敌,所以只好拱手让贤了!”
  青影冷哼了一声道:“你和尚倒会置身事外,不沽血腥,要知道你这不是替人渡厄消灾,而是敲竹杠讹人!”
  枯瘦僧人摇头笑道:“檀樾错了,有道是:‘破财消灾’,他花十两银子消了这么一场大灾难,该是天大的便宜事,再说,这十两银子老衲是花在了檀樾身上,该跟老衲无关!”
  青影道:“和尚,你老奸巨滑,把朋友住火坑里推,论罪该打入十八层阿鼻地狱,我说过了,我不管!”
  枯瘦僧人道:“你真不管?”
  青影道:“和尚,你说,当年我演那出假戏,为的是什么?”
  枯瘦僧人道:“檀樾,你要打算不问世事就找处深山大泽,远离尘世,你如今既然住在这尘世之中,你就不能不过问世事!”
  青影道:“住在尘世中的是吃喝嫖赌的侯山风,当年的我早已随草木同朽,我如今过得很惬意,不想惹火上身招闲事!”
  枯瘦僧人道:“檀樾,你真不管?”
  青影道:“我何曾说过假话?”
  枯虚僧人道:“好,老衲第一步先收起这些酒菜,第二步再到那座山上跑一趟去……”
  青影沉声说道:“和尚,你想干什么?”
  枯瘦僧人:“老衲挖那座坟去!”
  “和尚,你敢!”青影厉声叱道:“堂堂佛门弟子出家人,你竟敢做此丧天害理事……”
  枯瘦僧人截口说道:“檀樾,别忘了,那是老衲堆起的!”
  青影道:“和尚,你也醒醒,那不是你!”
  枯瘦僧人道:“那么是谁?”
  背影道:“是那已经死了三年的‘五狱游魂’蒯半千。”
  枯瘦僧人哈哈大笑击掌说道:“对,老衲怎忘了,是那蒯老儿!”
  青影冷哼说道:“你明白就好,所以你休想威胁我!”
  左掌微抬,那坛酒倒飞入手,右掌拍开泥封,举起酒坛鲸饮一口,然后抹嘴大笑,道:“痛快,痛快,和尚,这是花雕?”
  枯瘦僧人来答,双掌一抬,那坛酒又飞到了他怀中,他也举起坛子鲸饮一口,然后才点头说道:“是花雕,而且是陈年的!”
  青影道:“和尚,这酒我喝了,你说,你为什么不在‘鸡鸣寺’中挂个单,却偏偏跑到这‘扫叶楼’来?”
  枯瘦僧人摇头说道:“‘鸡鸣寺’中太乱,那有这‘扫叶楼’清静?倘若老衲是在‘鸡鸣寺’中挂了单,如今能陪你吃喝么?”
  青影点头笑道:“说的也是,和尚,你知道‘金陵董家’出了什么事么?”
  枯瘦僧人道:“老衲自然知道,要不然怎会管这挡子闲事?”
  青影道:“我懒得多听,你只答我一句,谁是谁非?”
  枯瘦僧人道:“檀樾,老衲以为你多此一问!”
  青影笑道:“那这火坑还不算太深,你总算还有点良心,不算太对不起朋友,和尚,你说,为什幺那老儿不来?”
  枯瘦僧人道:“你还不明白么?那老儿何等高傲?他自诩身份,如何肯亲自找上这个门儿,不过,他要是知道你在……”
  青影摇头说道:“他不会知道的,除非你和尚完全出卖了我!”
  枯瘦僧人道:“阿弥陀佛,那是老衲更不想要这颗光头了!”
  青影抬手吸过那坛酒,喝了一口,道:“和尚,龟缩多年不出,你为什么突然来‘金陵’?”
  枯瘦僧人道:“为人渡厄消灾呀?”
  “胡说,和尚!”青影道:“你骗骗别人还可以,少在我面前来这一套!”
  枯瘦僧人笑道:“到底是多年的知交,不过,事关天机,恕老衲此时不便泄露,等这档子事完了之后,檀樾再到这儿来,老衲自当把这天机奉告!”
  青影笑道:“看来我是非管这件事不可了?”
  枯瘦僧人点头笑道:“当然,老衲是从来不做没把握的生意的!”
  青影摇头笑道:“好吧,和尚,闲话少说,放量吃喝吧……”于是,一片寂然,谁都不再说话了!
  第二天一早,“夫子庙”前聚集了一大堆地痞打扮的年轻汉子,带头的正是那吃软饭的秦六。此际的“夫子庙”,空荡,寂静,清冷,只有那随风满地飞舞的纸屑,还有那一两只野狗。只见秦六低低向那群地痞吩咐了一阵,然后一哄而散!
  快到晌午的时候,秦六满头大汗地进了南大街一家名唤“金陵第一楼”的酒楼,一进门便上了楼。这时候正是饭时,“金陵第一楼”上卖了个满座。秦六好不容易地在角落里找到了一付座头,那还是酒客刚走,他接了个犹温的暖座儿。
  坐下来,他靠了擦汗,刚要点菜,只听有人唤道:“六哥,你怎么在这儿?”
  秦六抬眼望去,只见一名穿长袍,长相猥琐汉子,眦着一口既黄又黑的牙,正站在眼前。
  秦六一怔说道:“怎么,刀疤,是你?”敢情那汉子左眉上有一道刀疤,直下左颊。
  那刀疤汉子缩了缩头,一付不正经样儿:“是我,六哥,好久不见了,六哥好!”
  秦六点头笑道:“好,好,好,来,一块儿坐坐!”
  那刀疤汉子道:“我正找不到座头,正好一眼瞅着六哥……”说着,他走了过来坐下。
  坐定,秦六说道:“怎么样,兄弟,近来在那儿得意?”
  那刀疤汉子咧嘴笑道:“算了,六哥,你还不知道我,还是老样子!”
  秦六道:“我好久没到西城去了,还是老样子!”
  那刀疤汉子点了点头,道:“你知道,六哥,我能还能变出什么花样来……”忽地接道:“对了,六哥,我刚听说你那地盘儿里出了个能人?”
  秦六明知故问,道:“怎么说?兄弟?”
  那刀疤汉子道:“听小六子说,六哥那地盘儿里出了个姓侯的,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胸罗万有,满腹经纶,而且弹得一手好琴,尤其无赌不胜,更难得有十斗不醉的海量……”
  秦六乐了,点头笑道:“不错,兄弟,是有这么个人,说起来那是秦淮河,夫子庙一带的福气,这个姓侯的要考状元准十拿九稳,他弹的那手琴呀,嘿嘿,真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他顿了顿,道:“至于那赌哇,乖乖!夫子庙那棚子里都怕了他了,提起喝酒,我的天,他一口气喝下十斤,面不改色……”
  那刀疤汉子刚要接口,忽听身旁有人阴笑说道:“敢情他是个全才……”
  秦六抬眼望去,只见邻近一付座头上围坐着四个人!这四个人好长像,而且服装怪异,有点不伦不类。
  靠东坐的,是个老学究打扮的瘦削老者,一部灰胡子,鼻梁上述架着一付老花眼镜,隔着玻璃瞧人,直翻白眼。
  靠西坐的,是个一身白衣,文土打扮,白面无须的中年人,眼角带着皱纹,那一张脸却皮白肉嫩跟个大姑娘似的,尤其那双手,白皙修长,根根如玉。
  靠南坐的,是个身材瘦高,面目阴沉,穿黑衣的老者,三角眼,鹰钩鼻,稀疏疏的几根山羊胡子,一望而知是个阴狠奸诈狡猾,且极富心智的人。
  靠北坐的,则是个脸色红润,长眉细目,身材既矮又胖的锦衣老者,那胖脸上,永远堆着笑意,但那笑意,望之却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傈。
  这么四个人,怎么全凑在了一路,可真是怪了。纵是秦六终年在龙蛇堆里厮混,眼皮极杂,一时他也摸不透这四个人到底是干什么的。
  可是他看得出,适才发话的,是那面目阴沉的黑衣老者,秦六三不管地冲着他一笑说道:“当然喽!人精嘛只精一样,他却是样样都精,真可以称得上天上少有,人间无双的奇人……”
  那面目阴沉的黑衣老者阴阴一笑,道:“混混儿,这话是你说的?”
  秦六猛一点头,道:“当然,不信你去看看!”
  那面目阴沉的黑衣老者道:“自然是要去看看的,‘金陵城’没什么好玩的,我兄弟四个闲得发慌,混混儿,你说他叫什么?”
  秦六道:“秦淮河,夫子庙一带你试打听,他叫侯山风!”
  那面目阴沉的黑衣老者道:“有名气,你呢?”
  秦六道:“秦六,你也可以到那一带问问!”
  那面目阴沉的黑衣老者点头阴笑,道:“好,要是你言过其实,过份夸大,我找你!”
  秦六道:“行,我秦六随时恭候!”
  那面目阴沉的黑衣老者笑了,也抬起了右手。适时,那老学究慢吞吞地举起了面前杯,道:“老二,等看过后再说, 你还怕他跑了?”
  那面目阴沉的黑衣老者一笑放下了右手。
  秦六那张桌上酒菜送到,他跟那刀疤汉子立刻吃喝起来,犹不知那条命是刚捡了回来。
  须臾,那四个怪老者站了起来会过酒钱,临行,那面目阴沉的黑衣老者走了过来,阴阴笑道:“秦六!”
  秦六抬起了头,道:“阁下,干什么?”
  那面目阴沉的黑衣老者手往秦六面前一摊,道:“你知道这是什么?”他手里平放着一付牌九,那是“铜锤”对“板凳”大十!
  秦六自然识得,毫不犹豫地道:“这我见过多了,大十!”
  那面目阴沉的黑衣老者阴阴一笑,道:“谁说?你再看看!”那只鬼爪一般的手,只一翻又自摊出。
  这一摊,秦六直了眼,哪里是大十?分明是六配三天九王!秦六瞪着眼愕然说道:“乖乖,你会施障眼法儿?”
  那面目阴沉的黑衣老者牵动了一下嘴唇,道:“那姓侯的,能比我这一手高么?”
  秦六呆了一呆,没有说话。
  那面目阴沉的黑衣老者阴阴一笑,道:“你回去等着吧,我找过了他就去找你!”说完了话,转身跟着那三个下楼而去。
  望着那阴森森的背影,秦六突然感到有点冷意,而且一股子冷意从背脊冒起,倏遍全身,使他不由机伶伶地打了个寒噤!
  那刀疤汉子讶然说道:“六哥,你怎么了,不合适?”
  秦六如大梦初醒,笑得很不自在,忙摇头说道:“没什么,没什么,兄弟,你自己喝吧,我要回去了!”说着,他站了起来丢下些碎银匆匆而去。
  这一下,该那刀疤汉子楞了……
  片刻之后,那四个怪老者来到了“夫子庙”前!到了“夫子庙”以后,这四个怪老者没住别处走,并肩迈步,迳自往那座赌棚行了过去。到了赌棚前,那两个站在门口的地痞一缩脖子刚要张口。
  那面目阴沉的黑衣老者,与那矮胖的锦衣老者抬手一挥,那两个地痞立即踉跄倒退好几步,差点没躺下。乖乖,好大的手劲儿,那两个地痞直发楞。那四名怪老者却连看也未看他俩一眼地,掀帘进了赌棚。
  他四个一进赌棚,自然有人招呼,可是这时候赌棚里进来了那两个吃了亏的地痞,在自己的地盘儿里,又是四个可欺的老者,那两个地痞自不会吃这一套,一进赌棚便掳了袖子。面那面目阴沉的黑衣老者似乎背后有眼,冷冷一笑,手背后抛,单掌揪住了两个,往前一挥,那两个地痞四脚离 地,飞起了一对,砰然两声砸倒了好几张桌子。
  这一来赌场里立时大乱,牌九骰子满天飞,一阵吵嚷怪叫,赌客争先恐后,转眼跑了个精光。再看时,桌侧椅歪,银子,牌,骰子洒了一地,那两个地痞文撑着由桌子堆里爬了起来。
  那招呼四名怪老者的汉子脸上变了色,一弯腰便要由那裤腿里抽匕首,却被那面目阴沉的黑衣老者抬眼踢出丈余外,倒在那儿直哎哟,就是爬不起来。
  那面目阴沉的黑在老者阴鸷目光轻扫,冷冷一笑,道:“谁要是不想活了,谁就再试试!”其实何用他说?那两手早就震住了全场。
  那面目阴沉的黑衣老者拍手一指那被踢的汉子,道:“你,站起来说话!”
  这一句话比仙丹还灵,那汉子连忙站了起来,苦着脸道:“四位是哪一路的爷们,彼此井水……”
  那面目阴沉的黑衣老者,一摆手,道:“少废话,听我说,你知道侯山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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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妖魔鬼怪
  那汉子听问的是侯山风,不由“哦!”的一声,忙道:“原来四位是侯老哥的朋友,那就不是外人了……”
  面目阴沉的黑衣老者冷然摆手说道:“你少废话,快去找侯山风!”
  那汉子套关系没套成,忙点头应道:“是,是,是,四位请坐坐,我这就去叫,我这就去叫……”说着,一溜烟奔出了赌棚。
  那面目阴沉的黑衣老者,一双阴鸷目光又落向了那两个地痞,吓得那两个地痞一哆嗦,直往后退。
  只听他阴阴一笑,道:“你两个,把这些桌子凳子摆好,快!”
  那两个地痞如逢纶旨,战战兢兢连忙动手,转眼间把那些东倒西歪的桌子凳子全摆好了。
  那四名怪老者这才心满意足地在两条长板凳上坐下。刚坐定,青影闪动,赌棚内行进一人,正是那自称侯山风的青衫客,却未见那汉子,想必他不敢回来了。
  侯山风背着手,抬眼投注,突然开口说道:“是哪位要找侯山风?”
  那面目阴沉的黑衣老者深深地打量了侯山风一眼,冷冷笑道:“你便是侯山风?”
  侯山风极然点头:“不错,如假包换,童叟无欺!”
  那面目阴沉的黑衣老者道:“那么,是我跟我这三位兄弟找你。”
  侯山风呆了一呆,道:“四位高姓大名,怎么称呼?”
  那面目阴沉的黑衣老者道:“彼此素昧平生,无一面之缘,没有通姓名的必要!”
  侯山风道:“四位姓名既吝于示人,那就算了,那么,四位有何见教?”
  那学究打扮的老者突然一摆手,隔着老花眼镜,瞧着侯山风深注一眼,然后慢条斯理地道:“见长者不礼是谓傲慢,老三,先让他给我叩个头再说!”
  侯山风笑道:“长者有值得人尊敬的,有不值得人尊敬的,像四位无端大闹赌场乱打人,这值不得我见一礼!”
  那老学究翻了翻眼,慢吞吞地道:“年轻人,好大胆,你是敢在我兄弟四人面前这么说话的第一人,我看看你的骨头有多硬!”
  他方待有所行动,那面目阴沉的黑衣老者倏地拍手说道:“老大,待会儿又何止一个头?”
  那老学究哼了一声,未再动。
  那面目阴沉的黑衣老者拍眼说道:“侯山风,听说你书,琴,赌,酒造诣颇深,样样精通!”
  侯山风“哦!”地一声扬眉笑道:“原来为这回事儿,四位何不早说?不错,侯山风别无所长,但在这四方面敢夸举世无匹,怎么,莫非四位有同好?”
  那面目阴沉的黑衣老者目中异采闪动,道:“我兄弟四人不但是同好,而且每人精一样……”
  侯山风抬手一指,由左而右,道:“那么,四位该是这样,书,琴,赌,酒!”
  那面目阴沉的黑衣老者脸色一变,道:“你怎么知道?”
  侯山风笑道:“学究自然是书,第二位十指修长,根根如玉,也像个抚琴的,第四位身材矮胖满面红光,腹大如鼓,自该善饮,至于阁下嘛,一看就知道是个赌中能手……”
  那面目阴沉的黑衣老者冷然点头说道:“不错,你说对了!”
  侯山风哈哈大笑,道:“人生难得逢知音,更何况同好,侯山风尽地主之谊,做个东,咱们第一楼上喝一杯去!”说着,便宴走过去邀客。
  那面目阴坑的黑衣老者摇手说道:“且慢,你知道我四个是来干什么的?”
  侯山风笑道:“当是谈书论琴说赌言酒的!”
  那面目阴沉的黑衣老者摇头说道:“你错了,我四个是来找你较量的。”
  侯山风呆了一呆,讶然说道:“较量?”
  那面目阴沉的黑衣老者点头说道:“不错,较量!”
  侯山风猛一摇头,道:“不行,我不干,恕我不能奉陪!”
  那面目阴沉的黑衣老者双眼一翻,道:“不干!为什么?”
  侯山风道:“我侯山风有三不比,四位占了我这三不比的一样,所以不干。”
  那面目阴沉的黑衣老者道:“没想到你还有规矩,哪三不比?”
  侯山风道:“第一,官府衙门里的不可比,因为我赢了会吃官司,第二,亲朋友人不比,因为我赢了会得罪人,第三武林人物不比,因为我赢了会丢命!”
  那面目阴沉的黑衣老者脸色一变,道:“我四个既不是官府衙门中人,也不是你的亲朋友人……”
  侯山风截口说道:“但四位却是第三者,武林人物!”
  那面目阴沉的黑衣老者阴鸷目光闪动,道:“你知道?”
  侯山风道:“很简单,任何人都能看得出,论年纪,四位该都是五旬之上,年老者体弱,而四位竟能在举手投足之间捣了赌场,打了几个年轻力壮的人那必然会武,会武的人不是武林人物是什么?”好会说话!
  那面目阴沉的黑衣老者阴阴笑道:“不过,只怕由不得你!”
  侯山风双眉一扬,道:“为什么?我不比难道四位能勉强得了……”
  “我”字未出,赌场里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一人,是秦六,他跑得满头大汗,一见赌场里的情形“哦!”地一声惊呼,立即愣住。
  那面目阴沉的黑衣老者适时抬手指向秦六,道:“我不勉强你,但如果你不赌,那表示你怯怕,既然怯怕,那表示他胡乱吹嘘,言过其实,我要打碎他的脑袋,要他这条命,如此而已。”
  秦六机伶一颤,骇然退了一步。
  侯山风眉锋一皱,道:“阁下,‘金陵城’是个有王法的地方。”
  那面目阴沉的黑衣老者阴阴笑道:“你既知道我四个是武林人物,那就该知道休说这区区‘金陵城’,便是当今的皇上他也管不了我四个!”
  这倒是实话,侯山风又皱了眉,尚未说话。
  那秦六突然叫道:“老侯,比不得,这老儿会施障眼法儿,一付大十他能转眼之间变成天九王,你非输不可!”
  那面目阴沉的黑衣老者目中寒芒一闪,阴笑说道:“你很够义气,很够朋友,胆子也够大……”
  侯山风忙道:“六哥,难道你没有听见?他要打碎你的脑袋,要你的命?我是势成骑虎,箭在弦不得不发,都怪你们吃饱了饭没事儿干,到处给我乱嚷嚷,现在嚷出了麻烦……”这敢情好,求人帮忙的是他,怪人多事的也是他。
  秦六一怔,刚要说话,侯山风已然转向对方,道:“比,我答应了,可是为我的安全及公平起见,我有个条件,四位要不答应干脆杀了我两个。”
  那面目阴沉的黑衣老者道:“我四个虽然嗜杀好杀,但这样杀了你两个,那有损我四个的半生威名,也污了这八只双手,什么条件,你说。”
  使山风道:“无论那一样比试,咱们但凭真本领,不许暗掺武功在内,要是不幸四位败了,也不得逞那武林人物的……”
  “我明白了!”那面目阴沉的黑衣老者道:“这个条件我接受,但凭真本领,绝不掺武功,同时,只要你能赢,我四个立即走路,绝不动你分毫!”
  侯山风喜道:“这话可是阁下说的!”
  那面目阴沉的黑衣老者笑道:“武林人物轻死重一诺,我四个由来言出如山,说一不二,再说,我四个也不屑失信于人!”
  侯山风迟疑着未动,也未说话。
  那面目阴沉的黑衣老者两眼一翻,道:“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侯山风赧然望向了老学究笑说道:“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不过,这位居四位之长,他点了头更能算数,我要听他说一句!”
  那面目阴沉的黑衣老者脸色刚变,那老学究已然冷哼说:“年轻人,你放心,我点头认可了!”
  侯山风立即笑道:“没有比命更重要的了,为了这条命我不得不如此,四位要原谅一二!”说着,举步走了过去,来到近前,他隔着桌子在一条长板凳上坐下,突问道:“四位请示下,咱们怎么个比法呢?”
  那面目阴沉的黑衣老者就像个发言人,他道:“筒单得很,咱们各论各的!”
  侯山风点头笑道:“行,各论各的,就这么办……”转注老学究,尚未说话……
  那面目阴沉的黑衣老者突然又道:“慢点,姓侯的,赌不可无赌注!”
  侯山风迟疑了一下道:“说得是,我怎么忘了?四位要我拿什幺当赌注?”
  那面目阴沉的黑衣老者阴阴一笑,眉宇间陡现冷酷残忍色,抬手一指侯山风与秦六,道:“你跟他的两条命!”
  秦六闻言立即瘫在了那儿。
  侯山风却皱眉说道:“本来是赢了要命,现在却输了要命,诚然这赌注太大了一点,但未尝不可以一赌。好,就这么办,反正我输了秦六哥难免一死,我就舍命陪朋友了,别让朋友们说我不仁不义,可是,阁下,如果万一我赢了呢?”
  那面目阴沉的黑衣老者冷笑说道:“我四个倾身上所有,连这条命在内,任你要就是!”
  侯山风摇头说道:“我不敢要四位这四条命,不过我对阁下倾身上所有这句话颇感兴趣,这样好了,四位的赌注有两个,第一,我要这位的老花眼镜,要这位的琴,要阁下手中那付牌,要这位腰间那只酒葫芦……”
  那面目阴沉的黑衣老者突然阴笑截口说道:“眼镜,牌,酒,葫芦,均在眼前,那不足为怪,可是你怎么知道我家老二身上带着琴?”
  侯山风摇头说道:“有没有带在身上我不知道,不过一个善抚琴,喜抚琴的人,不会没有琴的,阁下以为对么?”
  那面目阴沉的黑衣老者阴笑说道:“说你那第二样!”
  侯山风道:“这第二个赌注,只要四位输了,那么,请各留下我所要的东西,即刻离开金陵城,永不许再来第二趟!”
  那面目阴沉的黑衣老者变色说道:“有说么?”
  侯山风道:“自然有,只要我赢了,这‘金陵城’就是我的地盘儿,我自然有权决定四位的去留,再说,就是我不请四位上路,四位又有什么颜面再留在‘金陵城’不走?”
  那面目阴沉的黑衣老者目中寒芒暴射,大笑说道:“说得是,只是,姓侯的,你为什么只有一个赌注,而我四个却要有两个?似乎……”
  侯山风截口说道:“阁下,别忘了,我这儿是两条命,一条命抵你四位一赌注,你四位并不算吃亏!”
  那面目阴沉的黑衣老者再度大笑说道:“没想到‘金陵城’中居然有你这么一位可人,我四个不虚此行。好,咱们就这么决定了……”
  侯山风笑了笑,道:“阁下夸奖,命都豁出去了,还有什么不敢说的?阁下,你说,咱们可以开始了么?”
  那面目阴沉的黑衣老者点头说道:“可以了,你请吧!”
  侯山风立即转注老学究,问道:“老夫子,你我怎么个比法?”
  老学究翻了翻老眼,毫无表情地缓缓说道:“论年纪,我至少比你大上三十岁,论身份,我是武林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年轻人,你说!”
  侯山风未坚持,笑道:“那么,老夫子,恭敬不如从命了,我先谢了,你我这次比试,着重于书,而且在于谁读的书多,读书,几乎每一个人都能背诵几篇,那不足为奇,也称不得高,所以我想玩个花样,比点新鲜的,跟老夫子比比多,熟,记忆如何?”
  老学究道:“我既然让你说,那么只要你说出来,我就无不赞同!”
  侯山风点了点头,笑问:“请问夫子,这算不算书?”
  自怀中摸出黄绢为封的一册扬了扬。
  老学究望了一眼,道:“它既是书,那当然算!”
  侯山风随手把那本书丢在桌上,道:“请问夫子,这是什么书?”
  老学究再看第二眼,立即说道:“素女为我师,天老教轩皇,年轻人这是‘素女经’”。
  侯山风笑道:“伏游俯仰,极素女之经文,升降盈虚,尽轩皇之图艺,不错,夫子,这是‘素女经’夫子可读过?”
  老学究抬了抬眼镜,道:“此道为我所精擅,此经我是滚瓜烂熟!”
  侯山风点头说道:“那好,请问夫子,这‘素女经’第十六页上第三行第四个字是个什么字?”天,哪有这种比法的?
  就是那饱学之士,当今几位大儒,他也说不出。
  岂轩,老学究只略一沉吟,便道:“年轻人,是个‘真’字!”
  侯山风动容叹道:“夫子令人佩服,那确是个‘真’宇,夫子,该你问了!”
  老学究脸上毫无表情,慢吞吞地自怀中摸出一书道:“年轻人你知道这是什么书?”
  侯山风道:“夫子,旗鼓相当,那是‘肉蒲团’!”
  老学究道:“读过么?”
  侯山风道:“跟夫子一样,也勉强可以倒背!”
  老学宄道:“那么,年轻人,这‘肉蒲团’第十六页上第三行第四个字,是个什么字?”
  侯山风笑道:“夫子,问得好,那也是个‘真’字!”
  老学究动了容,难得,那一双老眼瞪上了侯山风,既惊愕又诧异地好半天才说了一句:“年轻人,你是我生平仅遇的劲敌……”
  侯山风笑了笑,道:“那是老夫子夸奖……”
  老学究道:“年轻人你我未见胜负,如何……”
  侯山风截口笑向:“夫子,‘肉蒲团’第十六页第三行第四个字的那个‘真’字,是怎么写的,老夫子可记得么?”
  老学究呆了一呆,道:“当然记得,与一般‘真’字没有什么两样?”
  侯山风手一摊,笑道:“夫子,请把你那付眼镜取下来吧!”
  老学究一震,道:“怎么,年轻人,难道不对?”
  侯山风笑道:“对不对,夫子何妨试翻之?”
  老学究不服地翻开了手中书,很快找到了第十六页第三行第四个字,只一眼,他立即色变。那是个‘真’字,可是那个‘真’字的右下方独缺那一捺。
  侯山风笑道:“如何?夫子,是对是不对?”
  老学究刹那间恢复平静,淡然笑道:“年轻人,你我仍是平手!”
  侯山风道:“夫子,有说乎?”
  老学究点头说道:“自然有,年轻人,你说错了,既缺一捺,那就不成其为‘真’字。”这话说得也不无道理。
  侯山风也有说辞,他道:“我请问,在我未指出缺那一捺之前,夫子把它当做什么字,天下人读此书者一直把它当做什么字?”
  老学究道:“年轻人‘真’字!”
  “是喽!”侯山风道:“那么我把它当做‘真’字,有何不可?”
  老学究哑了口,但他旋又说道:“年轻人,胜负仍未定,我还没有问你!”
  侯山风笑道:“那书是夫子之书,我以夫子书上字问夫子,我知而夫子不知,夫子试想,还有问我的必要么?”
  老学究默然不语,抬手摘下了老花眼镜放在了桌上,然后说道:“年轻人我认输,可是你怎么会知……”
  侯山风笑道:“夫子,你难道没听说过,当初拓印这本书时,那‘真’字字模块了一角,一直残块至今么?”
  老学究摇头一叹,道:“我董洪妄称书痴了。”
  神色黯然,闭口不再言语。
  侯山风笑了笑,道:“我这是投机取巧,夫子,承让了!”
  移开了目光,但是他未拽那善抚琴的白衣文士,却跳过了白衣文士,找上了那精于赌的黑衣老者。
  然而,那白衣文士开了口:“年轻人,第二阵轮到我!”
  侯山风摇头笑道:“不,阁下,抚琴不比他艺,必须净手焚香后始可抚之,不如等这赌酒两阵完后你我再比!”
  白衣文士欣然点头,道:“是理,年轻人,我听你的!”
  侯山风笑了笑,转注那面目阴沉的黑衣老者,道:“阁下,你我如何个赌法?”
  那面目阴沉的黑衣老者永远那么阴沉,道:“跟我那老大一样,任你选!”
  侯山风笑道:“恭敬不如从命,我也谢了。”顿了顿,接道:“玩牌要靠运气,如果百赢不输,实在说,那也要靠玩假,我刚才说过,达场比,要凭真本领,不许玩假,若是玩了假,那也失去了这场赌的真义,而掷骰子除了不灌铅之外,那就要靠手法了,凭手法那才是真本领,所以我想跟阁下掷骰子三回定胜负,如何?”
  那面目阴沉的黑衣老者阴沉地笑了笑,道:“年轻人,是道理,使得!”
  侯山风抬手往后一指,道:“秦六哥,跟他们要三颗骰子来!”
  秦六直如大梦初醒,应了一声,忙自柜台处取了一付骰子,奔了过来,递向侯山风手中。
  侯山风接过了骰子,拿出了其中的一颗,然后自桌旁拿过了那个大海碗,随手一丢,三颗骰子叮叮然落在碗中,他把大海碗往前一推,抬手笑道:“阁下,你请吧。”
  那面目阴沉的黑衣老者未推让,阴鸷目光盯着侯山风笑了笑,伸出那鬼爪般右掌,抓起了海碗中的三颗骰子,然后他随意一放,叮叮连响,三颗骰子一阵转动之后静止不动,旁边拿眼角偷窥的秦六倒抽一口冷气。
  那面目阴沉的黑衣老者道:“姓侯的,你告诉我,是什么?”
  靛山风淡淡说道:“一色,三个六点!”
  不错,大海碗中的三颗骰子各个六点,这是最大的点数,除非侯山风能掷出十九点,要不然就赢不了他。可是话又说回来了,那怎么可能?
  那面目阴沉的黑衣老者阴阴一笑,道:“那么,姓侯的,该你了!”
  侯山风平静地笑了笑,伸手抓起了骰子。
  秦六眼一闭,一颗心提到了腔口,一直等听见骰子不响不动,他方始咬牙横心猛然睁开了眼,一瞥之下,他差点没跳起来,碗中,跟适才一模一样,赫然也是三个六点!又掷了一回,仍然是难判高下,同样地十八点。
  那面目阴沉的黑衣老者脸色一变,道:“姓侯的,好手法,可是这样下去,你我如何能定胜负,分输赢,以我之见,不如换个花样!”
  侯山风笑了笑道:“我悉听尊便。”
  那面目阴沉的黑衣老者一句话未再说,一伸手,碎然一声翻过了那个大海碗,这一来那三颗骰子全被扣在大海碗下,只见他手抓碗底,碗不离桌不住摇动,只听那碗底下骰子叮叮连响……
  侯山风微微皱眉,面有难色。
  那面目阴沉的黑衣老者唇边倏地掠起一丝冷酷笑意,突然停了手,然后伸一指压着碗底掀开了大海碗……
  秦六直了眼,要不是手捂得快,一声惊呼险些出口。
  侯山风的脸色,也微微变了一变。
  那三颗骰手竟然叠了起来,而且四角正对,分毫不差。
  最上面的一颗骰子,是个六点。且看下面的两颗……
  那面目阴沉的黑衣老者伸出一个指头敲了一下桌子,最上面的那颗骰子“叭”掉了下来。
  秦六一颗心往下猛地一沉,他觉得腿有点软。那第二颗骰子朝上的一面,又是个六点。
  侯山风已微显不安,下意识地搓了搓手,想必,他那双手掌心,已然渗出了冷汗。
  那面目阴沉的黑衣老者唇边笑意更浓,伸指又一敲,第二颗骰子立又落在了桌面上。但是,那面目阴沉的黑衣老者唇边的笑意立刻冻结了,凝住了,双目惊讶寒芒暴射,抬眼望向侯山风。
  侯山风双眼直楞楞地望在那第三颗骰子上出了神,根本不知道那黑衣老者在看他。
  秦六猛然一喜,但那喜只有三分。因为他不知道侯山风会不会这一套,能不能摇出这么个点数。
  那第三颗骰子的朝上那一面,是个五点。侯山风突然吁了一口大气。
  那面目阴沉的黑衣老者一双惊讶疑惑的目光倏敛,突然开了口:“姓侯的,我失了手,看你的了!”
  侯山风没说话,伸出了手,那只手微微地带着点颤抖,这一颤抖,那黑衣老者又笑了。
  侯山风依着葫芦画瓢地也把三颗骰子扣在大海碗下摇了一阵,可是他的手不像黑衣老者那么灵活利落。停止摇动之后,他似乎揪着心地两只手捧起了那只大海碗,秦六几疑眼花,揉了揉眼。
  那黑衣老者目光中再现讶异震惊。那大海碗下的三颗骰子,竟然也叠了起来,而且那最上面的一颗,朝上的一面,赫然也是个六点。
  秦六颤声大呼:“老侯,真瞧不出,有你的……”
  侯山风却面无一丝喜色,对这声大呼也听若无闻,他伸出那颤抖的手,拈下了第一颗骰子。似乎因为过于紧张,没拈好,‘叭’地一声,那颗骰子掉在了桌子上,又一滚,滚到了桌子下面去了。还好,没碰着第二颗骰子,那又是个六点。黑衣老者脸色为之一变。
  秦六喜得一哆嗦,连忙闭上了眼,心里直念佛。
  侯山风脸上毫无表情地又去拈第三颗。
  但,砰然一声,那黑衣老者敲了桌子,显然,他更紧张,更急,这最后一颗骰子不但关系着他的成败得失,而且关系着他的半生威名,虽然侯山风的赌注是两条命,可是在他看来,那两条命抵不过他那招牌两张牌。无如,这一敲不但震落了那第二颗骰子,也敲掉了他半生的威名,他勃然色变,霍地站起。
  秦六猛然一惊睁开了眼,他忽地一跃三尺高,咧着大嘴直笑,而且,那两眼泪水直往下淌,那又是个六点。
  侯山风恍若脱了力,身形一幌,连忙扶住了桌边,同时扶起袖子住额头上擦了一擦。
  那面目阴沉的黑衣老者面如死灰,砰然坐了下去,一句话没说,抛手把袖底的两张牌丢在桌上。
  那不知是什么东西磨的,两张牌漆黑发亮,而且落在桌子上,竟把那桌子砸了个坑。两张牌面合起来是“天九王”可惜他在掷骰子上输了。
  怪得很,适才那老学究输了,那另三个视若无睹,面不改色,如今这黑衣老者又输了,另外三个照样地无动衷,生似那不关他的痛痒一般。
  侯山风连看也未看那两张牌一眼他便转向了矮胖老人:“阁下,你我如何个比法?”
  矮胖老者翻了翻细眼,咧嘴笑道:“年轻人,你既不许掺武功,咱们就只好真刀真枪地,比比深浅,喝它一场了,如何?”
  侯山风欣然点头:“话是我说的,我自然乐于从命!”话落,抬手便要招呼秦六拿酒。
  矮胖老者一摇头,笑嘻嘻地道:“不必,年轻人,你只要舵把我这葫芦酒喝个点滴不剩而不醉,我立即认输就是,行么?”
  侯山风摇头说道:“不行,我不愿占这个便宜!”
  “便宜?”矮胖老者捧腹哈哈笑道:“年轻人,你没有丝毫便宜可占,我这葫芦里的酒不比常酒,这是‘长白’雪桃酿造的,常人只喝三口便烂醉如泥,连我这等海量,喝完了这葫芦酒,走起路来也要摇摇幌幌的!”
  侯山风沉吟了一下,毅然点头说道:“既如此,我愿意试上一试。”
  他刚说完,那矮胖老者已自腰间解下了那个朱红的酒葫芦,砰然一声放在了桌子上。
  侯山风拿袖子擦了擦那个用以掷骰子的大海豌,拿过酒葫芦,拔开塞子满斟了一碗。酒一倒出,芳香满赌棚,闻之醉人。
  侯山风不由赞了声“好酒”,然后馋相毕露地舐了舐嘴唇,双手捧起大海碗,“咕整”就是一口。
  一口下肚,他眉飞色舞,适才的惊险刹时间忘得一干二净,捧碗牛饮,转眼间碗底朝天,点滴不剩,喝完了这一大海碗,他面不改色,竟像个没事人儿一般,兴犹未尽地忙又拿起葫芦摇了摇。没了,他忙抬眼说道:“阁下,还有吗?我兴犹未尽,酒虫还在闹……”
  那矮胖老者瞪大了一双细目,失声叹道:“至今日我杜康时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一山还有一山高,年轻人我认输,也算是服了你!”
  侯山风满脸失望色地摇头叹道:“酒不尽兴难受煞人,阁下何逗人若此!”颓然放下了那只酒葫芦。只听那白衣文士说道:“姓侯的,休要长叹,该咱们了!”
  侯山风点了点头,道:“容我净个手!”站起身来走进棚后那一间,只听那一间中水声响动,转眼间,他一边擦着手,一边走回原坐。坐定,他抬眼笑问:“阁下,你我怎么个比法?”
  那白衣文士右手一探左袖,自袖底拿出一具玉质古琴来,琴虽是琴,却比那长三尺六寸六分,广六寸的罕短小了许多。
  侯山风愕然说道:“阁下,此琴为我生平所仅见,而且闻所未闻,这是……”
  那白衣文土截口说道:“这是我自己制作的,为携带方便故来按制,不过,你请看,前广后狭,上圆而敛,下方面平,以金玉圆点,饰为徽识,全弦凡三十徽,按徽弹之,每弦各成一音,除了短小之外跟一般之琴,没有什么两样!”
  侯山风点头叹道:“阁下匠心独具,令人叹服,别的不说,单这块制琴之玉,怕不已价值连城,尊贵异常?”
  白衣文士扬眉笑道:“好眼力,你是个识货的行家,这是整块的和阗玉!”抬手把琴递向侯山风,接道:“你我各抚一曲以决高下,你先请!”
  侯山风竟然来推让地伸手接过了那具玉质古琴,小心翼翼地平放在自己面前,然后庄容静坐,神色一趋肃穆凝重,有顷,他缓缓抬手,修长十指落上琴弦。
  琴音倏起,叮叮咚咚,直上棚梁。琴音甫起,白衣文士悚然动容。
  未半,白衣文士连同另外三老者木然出神,如醉如痴,目光外视,充满了思归之色。蓦地里,“铮”地一声,琴音倏茫,侯山风收手端坐。
  四老者如大梦初醒,白衣女士却霍地站起,满面惊容地道:“阁下,这是‘五曲’,‘九引’,‘十二操’中九引之一‘思归引’?”
  侯山风淡淡笑道:“阁下令人佩服,正是!”
  白衣文士身形倏颤,叹道:“令人服的是阁下,我四个这争胜厮杀之心毫无,油然思归矣!”顿了顿,接道:“有道是名马赠美人,宝剑送英雄,师伯牙漫淫此道数十年,生平颇以此艺自傲,今日始知弦上另有高人,瑶琴留此,从此不敢言琴也……”言毕,颓然坐下。
  侯山风一怔说道:“怎么,阁下,不比了?”
  白衣文士摇头说道:“阁下琴艺冠宇内,适才听阁下一曲‘思归引’,自知难望阁下项背,也顿生思归之急,不比也罢!”
  侯山风惊喜说道:“这么说来,这四场比试我赢了?”
  白衣文士点头说道:“是的,你赢了,据我所知,在这四技上能胜过我兄弟,令我兄弟口服心服的,放眼天下,只有一人,却不料我兄弟坐井见天,以管窥豹,宇内更有第二人。”
  侯山风“哦!”地一声说道:“那,那是谁?”
  白衣文士道:“此人为当今宇内第一奇才,美号‘玉面游龙辣手神魔’,复姓夏侯,单名一个‘岚’字,只可惜……”
  侯山风眉锋一皱,道:“听名号比人不是正派人物!”
  白衣文士道:“也是也不是,很难说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物,不过,武林中十之九九都认为他是个心狠手辣的恶魔!”
  侯山风一惊,忙道:“今日之事四位可千万别泄露出去,要不然他……”
  白衣文土摇头说道:“阁下放心,丢人现眼的事谁会说,阁下也不必怕他来找你,因为他已经死了三年了!”
  侯山风神情顿松,“哦!”了一声,没有说话。
  白衣文土道:“彼此有言在先,我兄弟已经输了,你所要的东西,我兄弟已经留下了,如今便要即刻离开金陵,告辞了!”说着,与三同伴同时站起,便要走。
  那面目阴沉的黑衣老者突然冷哼了一声:“我兄弟是从来不许有人强过自己的,对那夏侯岚是没有办法。至于对你姓侯的,嘿嘿……”
  他笑声刚起,老学究抬起了手,道:“老三,你要我自毁诺言,把这张老脸扫了地?”
  那面目阴沉的黑衣老者道:“老大,你知道,咱们这四样玩艺儿,除了那夏侯岚外,天下无敌,而如今却要退居第几位么?”
  老学究缓缓说道:“我知道,那只怪咱们学艺不精,争强好胜,自找没趣!”
  那面目阴沉的黑衣老者双肩一耸,道:“你是老大,听你的!”此言一出,四老者转身要走。
  侯山风突然说道:“四位且慢。”
  四老者闻声回身,白衣文士道:“阁下,你还有什么话说?”
  侯山风一指桌上四物,道:“请四位把自己的东西拿回去!”
  白衣文士脸色一变,道:“阁下你这是……”
  侯山风截口说道:“我明白,这都是四位长年不离身的东西,也等于四位在武林中的招牌,这东西我留着没有用,砸人招牌的事我也不干,彼此算是交个朋友,只要四位即刻离开我这地盘,从此不踏进‘金陵’一步就行了。”
  白衣文土仰天大笑,震得赌棚直摇幌:“阁下真是我四个生平又见的可人,可惜阁下不在武林中,要不然定是个了不起的英雄人物,好吧……”一招手,与三名同伴同时伸出了右掌,但这一掌并不是拿自己的东西,而是拍。只听砰然一声,镜破,琴碎,牌变了好几块,那酒葫芦的碎片更洒了一桌子。
  侯山风一怔之后跺脚说道:“可惜,可惜,四位这是……”
  白衣文士衣截口笑道:“阁下,我只有一句话,只要你阁下在‘金陵’一天,我四个绝不踏进‘金陵’半步,但倘若你离开了‘金陵’,这地盘儿就不是你的,明白么?”话落,一笑转身,偕同三名同伴迈步出相而去。侯山风楞住了,忘记了答话,也忘了送客。
  秦六欣喜欲狂,像发了疯,大蹦大叫,扑过来搂住了侯山风,道:“老侯,你真行,你真行……”
  侯山风回身淡淡笑道:“怎么样,秦六哥,我没有骗你吧?”
  秦六头摇得像货郎鼓,咧着嘴道:“没有,没有,哈哈,没有,老侯……”忽地敛住笑容,不叫不跳,直瞪着侯山风,接道:“这,这就能解救董家的大难?”
  侯山风笑了笑,道:“自然能,不信你等着看好了!”
  秦六是个浑人,没有再追问,又笑了:“你的话我是不敢不信,只要能就行,走,兄弟,咱们喝一壶去!”拉起侯山风便要走。
  侯山风道:“怎么,秦六哥,想喝酒?”
  秦六吡牙笑道:“我是无时无刻不想喝酒,何况今天更该贺贺?”
  侯山风点头笑道:“那么,秦六哥,后面自己拿去,我已经给你准备了一瓶你从没有喝过的好酒,快去吧!”
  秦六一听有酒乐了:“老侯,够朋友……”飞步奔向后棚,进了后棚忽听他“咦”了一声,旋见他又飞步奔了出来,左手拿着一个瓷瓶,右手拿着瓶塞子,满面诧异地道:“老侯,这是刚才那葫芦里的……”
  侯山风道:“六哥,谁说的?”
  秦六道:“我是个老喝家了,这味儿还能瞒得了我?”
  侯山风笑道:“管它是什幺酒,只要是酒,而且是没喝过的好酒就行了!”
  秦六望着他疑惑地道:“老侯,这酒是哪儿来的?”
  侯山风道:“绝不是偷人家的的就行,我花钱沽来的!”
  秦六摇头说道:“老侯,别骗我,我不信!”
  侯山风笑道:“信不信由你,难不成我是施障眼法偷来的?”
  秦六笑了,摇摇头,道:“怪事年年有,今天特别多,我总觉得这酒来得怪,不过,无论怎幺说,总是有喝的了,走吧!”说着,又拉起了侯山风。
  侯山风笑道:“六哥,喝是可以,可是你就是再花一千两银子也沽不到这种酒了,千万省着点儿喝,这一瓶够你喝上三个月的!”
  秦六一怔,道:“怎么说,老侯?”
  侯山风道:“这瓶酒是我一个朋友由远处带来的,不是一般酒肆作坊里可以沽得到的,而且这酒甚烈,像六哥你的酒量,一杯下肚就头重脚轻飘飘然了!”
  秦六道:“有这回事儿?我不信!”瓶口对嘴,“咕登!”就是一口,抹抹嘴,站了一会儿,然后说道:“老侯你怎么也爱吹了?没怎么样嘛?”
  侯山风眉一皱,笑道:“待会儿看吧……”话声犹未落,一阵香风袭人,无限美好的雪白倩影闪动,赌棚内间进两个人来,一个是那位“金陵董家”的姑娘董婉若,一个则是“金陵董家”的总管“铁面煞神”莫子京。
  董婉若一进赌棚,叫了声:“侯爷,董婉若给侯爷叩头来了!”娇躯一矮,双膝落地,跪了下去。而那“铁面煞神”莫子京也推金山,倒玉柱砰然跪落尘埃。
  侯山风连忙闪身躲过,急道:“董姑娘,你这是……”
  董婉若道:“董婉若听说侯爷在赌棚中技压四魔,将他们驱出‘金陵’解救了寒家的大难,大恩不敢言谢……”
  侯山风讶然说道:“姑娘,这跟解救尊府的大难有什么关系?”
  董婉若道:“那书妖,琴魔,赌鬼,酒怪便是寒家的仇家所派遣!”
  侯山风“哦!”地一声,道:“原来如此,这倒是巧得很,不过,姑娘,你误会了,是他们听说我擅书,琴,赌,酒来找我较量的,并不是我找他们为尊府解救大难的,我一个秦淮河,夫子庙的混混,哪敢找他们?就是刚才要不是老天助我,万分侥幸,我还差点丢命呢!”
  董婉若道:“无论怎么说,董婉若如今是明白了,侯爷面冷心热,暗中施以援手,这种大恩大德,寒家不敢轻言一个谢字。”
  侯山风皱眉说道:“姑娘跟莫大总管,两位都请站起来说话行么?”
  董婉若柔婉说道:“侯爷有谕,董婉若不敢不遵!”说着,领着莫子京站了起来,莫子京须发皆动,趋前一步,满面羞愧地向侯山风恭谨地说道:“莫子京空自闯荡武林,妄称老江湖,竟然有眼无珠,不识侯爷隐市高人当面,羞愧汗颜之余……”
  侯山风截口说道:“莫大总管,这话从何说起,秦六哥在场看得清楚,莫大总管也可以想想,书,琴,赌,酒哪一样是武学?前者那是我的家学,后者是我家破人亡之后不务正业,偏爱此道,只要人人喜此,人人都能有成就,像我这么一个‘金陵城’的混混,又称得起什么高人?”
  莫子京陪笑说道:“‘金陵董家’世代仁侠,莫子京半生行事颇也端正,侯爷又何必过于自谦,对我主仆隐瞒……”
  “隐瞒?”侯山风笑道:“你莫大总管看,我可像个会武的人么?”
  莫子京道:“那是侯爷修为神化,收敛自如……”
  侯山风摇头失笑说道:“莫大总管,你令我侯山风啼笑皆非!”
  莫子京还待再说,董婉若突然说道:“侯爷,家父母随后便到,请侯爷……”
  侯山风眉锋一皱,道:“姑娘真认为尊府的大难是我解救的?”
  董婉若毅然点头说道:“是的,侯爷,董家不是不知恩的人!”
  侯山风眉锋又复一皱,道:“姑娘认为这是恩?”
  董婉若道:“是的,侯爷,这是大恩!”
  侯山风一脸正经地道:“那么,姑娘还记得自己所说的话么?”
  董婉若面不改色,毫无羞涩为难态,庄容说道:“侯爷,董婉若一言既山,绝无更改,愿侍奉侯爷一辈子!”
  侯山风双眉一扬,道:“真的?”
  董婉若:“侯爷,董婉若不是人间贱女子!”
  侯山风道:“姑娘,跟着我这个没出息的下流混混,那会丢尽‘金陵董家’的人,惹人笑话,人前抬不起头,也苦得很!”
  董婉若扬眉说道:“侯爷,董婉若仍是那句话,不是人间贱女子,毁誉褒贬,一任世情!”
  侯山风突然仰面大笑:“姑娘巾帼奇女,可敬可佩,无如侯山风不敢居功,也不认为这是恩,更不敢委曲姑娘!”说着,飘然举步出棚而去。他没有招呼秦六,因为秦六已经爬在了桌子上,醉态可掬,嘴里还喃喃说道:“老侯,你说对了,我不行了,要去你一人去吧……”
  一见侯山风走了,董婉若急了,她扬手呼叫,便要追。
  莫子京已道:“姑娘,让他走吧,这类奇人是拦不住的,反正‘金陵城’里不愁找不到他,等两位老人家到了之后再说吧!”
  董婉若未再追,默默地垂下了手,站在那儿不言不动,似乎有点儿失神落魄,怅然若失。
  莫子京忙道:“姑娘,别发愁,老奴保证找得到他就是!”说着,拉过一条板凳,请董婉若坐下。
  董婉若仍来说话,默默地坐了下去。可是,这一坐生了好半天,只不见她那双亲到来。
  莫子京忍不住说道:“姑娘,两位老人家怎么还不来?”
  董婉若心不在焉地摇摇头,道:“谁知道,大半是临时有什么事耽误了!”
  什么事有这件事重要?莫子京皱了皱眉,道:“姑娘有没有告诉两位老人家是在这儿……”
  董婉若微颔螓首,道:“我告诉两位老人家在夫子庙赌棚!”
  莫子京道:“那怎么……姑娘,老奴想回去看看!”
  董婉若站了起来,道:“也好,我跟你一起回去!”说着,当先行出了赌棚……
  “秦淮河”的一条画舫上,那后舱里一张纱帐玉钩丝被,幽香醉人的锦榻上睡着个人。他面向里地躺着,前舱,传来了阵阵咒骂,那咒骂声,娇滴滴,软绵绵,煞是好听。“死鬼,你就知道饿了困了到我这几来饱吃一顿睡死觉,真正求着你的时候,你却像个该杀千刀的木头人儿一般!”
  那人显然没睡着,他朗笑说道:“那有什幺办法,这是孽缘,谁叫你前世欠了我的?”
  那娇滴滴,软绵绵的话声嗔道:“见你的大头鬼,谁前辈子欠了你的?”
  那人笑道:“你呀,要不然你为什么心甘情愿地供我吃喝……”后舱门儿倏然而开,进来个脂粉未施,乌云蓬散,衣衫未扣,露出半截兜肚的粉头。
  若在那纸醉金迷,灯红酒禄夜,她浓妆艳抹一番,加上她那套对付狎客的手法,或能令人意乱情迷,心猿意马。
  可是如今那张焦黄的脸,失色的唇,再加上那横眉竖眼的模样儿,虽然衣衫半解,酥胸微露,却仍然能吓得人退上几好尺。
  那粉头是一股怒容进来的,可是她一见床上那颀长背影,便似着了魔,怒容倏敛,眉目生春,咬着下唇,丢了那只牛角梳子,一声颤呼:“冤家……”张开扮臂便向床上扑去,有点像只饿虎。
  床上那人身手异常之骄健,翻身坐起,她扑了个空,那是侯山风,他皱着眉说道:“光天化日大白天里,你想干什么?”
  那粉头回过身来又瞪了杏眼:“我想吃了你……”
  “卟哧”一笑,扬了眉,眯了眼,向侯山风慢慢偎去。
  侯山风笑道:“船后还有个摇船的,你也不怕人笑话,让我安安稳稳睡一会儿行么,我晚上还有事儿!”
  一片热情被浇了一盆冷水,那粉头又竖了眉,伸出那涂着蔻丹,颇称白皙的指头一指,嗔骂道:“死鬼,白天你说光天化日,晚上你又夜夜有事儿,什么时候你才能闲着在船上多待一会儿。”
  侯山风摇头笑道:“恐怕永远没这时候,天生的劳碌命,有什幺办法?”
  那粉头心有不甘还待缠,舫外水声响动,似是有一艘画舫擦舷轻摇,随听一个粗粗话声叫道:“大爷我今天没心情,‘金陵董家’让人宰的只剩了两个。”
  侯山风双眉一桃,霍地站起。
  “董家姑娘哭得死去活来,莫总管也在到处找人张罗丧事,大伙儿平日都受过董大爷的周济,我能不管么?”
  侯山风双眉之中突然闪过两道比电还亮的寒芒,冷冷一笑,道:“看来这觉我也睡不成了……”拍手推开那张臂欲搂的粉头,闪身出了后舱。
  背后,传来了那扮头震天价咒骂声……
  一艘画舫靠了岸,由画舫上跃下个黑衣大汉,他下了地,迈步刚走,只见前面一株垂柳后转出一人拦住了去路,问道:
  “铁牛,哪儿去?”
  那黑衣大汉闻声投注,道:“是你呀。老侯,我上董家去!”
  那人正是侯山风,道:“我也跟你去一趟,你说的好,大伙儿平日都受过人家的照顾,人家一旦有了事儿,咱们不能不管!”
  那黑衣大汉一怔,道:“怎么,刚才你在小翠红船上?”
  侯山风点了点,道:“只听你说了那么一句,可不清楚详情!”
  那黑衣大汉一偏头,道:“走,老侯,咱们边走边谈!”
  侯山风答应了一声,迈步跟黑衣大汉走个并肩。走了两步,那黑衣大汉开口说道:“你听说了么?董家的仇家找上了门儿?”
  侯山风道:“我听秦六哥说了,董家的姑娘不知听谁说我会武,还到赌场里跪在地上求我帮忙,你想,铁牛,这个忙我哪儿帮得上,别说我不会武,就是会武,也比不上他董家武林世家中的任何一个呀。还有,你说怪不?刚才我在赌场里凭那作骗的手法唬走了四个江湖窖,谁知董家姑娘又来了,硬说那就是他们的仇家,而且跪在地上直谢恩,真叫我哭笑不得……”
  那黑衣大汉道:“还说呢,你老侯这一下可真是隔墙吹喇叭,名声在外了,老侯,难道说你真不会武?”
  侯山风皱眉说道:“唉,铁牛,别人不知道,难道你也不知道我?我在这‘秦淮河’,‘夫子庙’一带混多久了?整天受那贱女人的气,我要是会武,早到外面闯去了,还会待在这倒霉地方?”
  那黑衣大汉点头说道:“也说得是,不过,人家可说你是隐名埋姓的大侠客呀!”
  侯山风瞪眼问道:“谁说的?”
  那黑衣大汉摇头说道:“不知道,一传十,十传百,人家都这么说!”
  侯山风苦笑说道:“这是从哪儿说起?要隐名埋姓,大可找个深山大泽清静地方,我干什么跑到这说不出口的鬼地方来!”
  那黑衣大汉道:“不管怎么说,你老侯如今是出了名了……”
  侯山风摇头说道:“不谈了,铁牛,董家的事儿到底是……”
  那黑衣大汉道:“我也不大清楚,只听说董姑娘跟莫总管自赌场回去后,看见董大爷老夫妇俩跟一家大小几十口,全躺在血泊里!”
  侯山风眉梢儿微挑,道:“铁牛,你可听说是谁干的?”
  那黑衣大汉愤愤说道:“除了那找上门的仇家,还会有谁?还好董姑娘跟莫总管出来了,要不然一个也留不下,董家非断根不可,董大爷老夫妇俩可是出了名的大善人,谁知道老天爷不长眼,让他们遭此横祸,那些直娘贼心狠手辣,也太毒了些,就算是老夫妇俩跟他们有仇,那小一辈的难道说也阻他们有仇,竟然是杀的一个不剩,我铁牛只恨没有一身好事领,要不然哪,他娘的,我非剥他们的皮不可!”
  侯山风摇头说道:“铁牛,不会武最好,江湖上的事儿沾不得,动不动主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报起仇来也斩草除根,一个不留!”说话间,二人已到了北大街,只见那董家宏伟,气派的大门口围满了人却静得一点声息也没有。
  大门口那高高的石阶上,还站着两个带刀的捕快衙役,想必这祸事已然惊动了官府,果然不错,他两个距董家大门还有十多丈的时候,由董家大门内走出了个官儿,坐上停在大门口的软轿带着衙役们走了,送他出来的总管“铁面煞神”莫子京。莫子京送走了那位官儿,目不他视地便要转身进门。
  铁牛忙扬手唤道:“莫爷,铁牛跟老侯来了!”莫子京闻声投注,猛然一喜,急步抢下石阶。
  适时,铁牛已然排开人群,跟侯山风到了石阶前,那上百道目光及低低的几句:“大侠客来了!”令得侯山风直皱眉。
  见了侯山凡莫子京刚叫了声:“侯爷……”
  望着那满脸泪痕,双目赤红的莫子京,侯山风忙道:“莫总管,我听说了,所以赶来看看,可不可以里面谈谈去!”莫子京连忙往里让客。
  进了大门,只见满地是水,水里还带着血丝,本该横七竖八的尸体俱已不见。侯山风皱着眉道:“莫总管,我说我骗的那四个不是尊府的仇家……”
  莫子京摇头说道:“侯爷,那四个正是董家仇家所派来的,董家的仇家是武林中的大魔头‘长白翁’冷天池,那四个则是他座下四待,武林人称书妖、琴魔、赌鬼,酒怪!”
  侯山风瞠目说道:“我听说武林人物轻死重一诺,一言既出,如山似鼎,那四个当着我的面毁了招牌,而且亲口答应即刻离开‘金陵’,有我在‘金陵’一天,他们绝不再来的,怎会……”
  莫子京道:“侯爷,到目前为止,莫子京还不知道是谁下的毒手!”
  侯山风道:“怎么,莫总管,不是那四个?”
  莫子京摇头说道:“难说,冷天池此人虽然凶狠毒辣恶名震寰宇,但是他生性高傲,绝不食言,由此看来,那座下四侍该不会不遵诺言,还有,董家前天接获‘长白翁’的索命令符,那该在今天夜晚动手,所以那座下四侍也绝不敢提前动手……”
  侯山风道:“那么莫总管以为会是谁?”
  莫子京摇头说道:“董家并没有跟第二个结过梁子,树过仇……”
  侯山风道:“莫总管,武林中有些事不必仇恨!”
  莫子京道:“所以我说很难说……”说话间已到了大厅之前,莫子京不再说话,神情悲惨而又愤慨地举手肃客,领着二人登上石阶。
  大厅内,阴风惨惨,一片悲惨,铁牛平素以胆大闻名“秦淮河”,“夫子庙”一带,但是他一进大厅,却禁不住的机伶寒颤,倒抽冷气,头皮发炸地退了好几步,而,侯山风仅是皱了皱眉,挑了挑眉梢儿。
  董家这座大厅够大的,而且富丽堂皇,美轮美奂,而如今这座大厅那花砖地上,却以白布蒙盖着数十具尸体。几乎让人无处下脚,而且那白布上进着殷红,那花砖地上也流了好几道血渍,惨不忍睹。
  姑娘董婉若不愧大家闺秀,知书达礼,不是世俗女儿家,虽然她如今娇靥煞白,美目红肿,芳心片碎,柔肠寸断,悲痛欲绝,一见侯山风到来,她仍然扶着椅背站起,遥遥施了一礼,她没有再哭,前襟上反见殷红斑斑,那是因为伤心太过,泪尽血出。侯山风连忙还了一礼,却未说话。
  那铁牛,却突然“砰!”地一声跪了下去,号啕大哭,声震屋梁,他这了哭,这恍若人间地狱,罗刹屠场的大厅中气氛更悲惨了。
  莫子京涌出老泪要劝铁牛,却被侯山风拍手拦住。“莫总管,让他哭个痛快吧,大伙儿平日都受过董大爷夫妇的照应,哭拜一番也应该的,铁牛天性憨厚率真,对你们两位是满腹的感恩,你要不让他哭哭,窝在心里会不好的!”莫子京只好作罢,却隐着不住洒老泪。
  侯山风沉默了一下,道:“莫总管,我虽然是外来人,他两位恩深广披,我可也受过不少好处,可是我从来没见过他两位,可否让我看看他两位的遗容?”莫子京未即时回答,目注董婉若。董姑娘她点了点头,随即把螓首转向一旁。
  莫子京这才说道:“侯爷请跟老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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