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世态人情>> 李渔 Li Yu   中国 China   清代   (1611年1680年)
连城璧
  《连城璧》是李渔创作的一部拟话本小说集。也是清代屡遭禁毁的小说之一。李渔(1611-1680),原名仙侣,字笠鸿、谪凡,号笠翁,别署觉世稗官、笠道人、随庵主人、新亭樵客、湖上笠翁。世又有《无声戏》流传。《无声戏》有一集、二集之分,出版后很受欢迎,李渔友人杜碮加以筛选,编成《无声戏合集》,又称《无声戏合选》,随即被封杀,现在《合集》仅存残本。后来又有《连城璧》和《十二楼》面世,内容与一集、二集大致相同,惟回目改易而已。这是书商的惯技。这两本小说因查禁而稀见,后来上海古籍出版社将《连城璧》《十二楼》编入了“十大古典白话短篇小说”丛书系列,所以现在市面上应该不难找到。《连城璧》计有12卷,又有《连城璧外编》6卷,每卷都是一个完整的故事
卷一 谭楚玉戏里传情 刘藐姑曲终死节
  诗云:从来尤物最移人,况有清歌妙舞身;一曲霓裳千泪落,曾无半滴起娇颦。
  又词云:好妓好歌喉,擅尽风流。惯将欢笑起人愁。尽说含情单为我,魂魄齐勾。舍命作缠头,不死不休。琼瑶琼玖竟相投。桃李全然无报答,尚羡娇羞。
  这首诗与这首词,用说世间做戏的妇人寻常妓女另是一种娉婷,别是一般妩媚,使人见了最易消魂,老实的也要风流起来,悭吝的也会撒漫起来。
  这是甚么原故?只因他学戏的时节,把那些莺啼燕语之声、柳舞花翻之态操演熟了,所以走到人面前,不消作意,自有一种云行水流的光景。不但与良家女子立在一处,有轻清重浊之分;就与娼家姊妹分坐两旁,也有矫强自然之别。
  况且戏场上那一条毡单,又是件最作怪的东西,极会难为丑妇,帮衬佳人。丑陋的走上去,使他愈加丑陋起来;标致的走上去,使他分外标致起来。
  常有五六分姿色的妇人,在台下看了,也不过如此;及至走上台去,做起戏来,竟像西子重生,太真复出,就是十分姿色的女子,也不比他不上。这种道理,一来是做戏的人,命里该吃这碗饭,有个二郎神呵护他,所以如此;二来也是平日驯养之功,不是勉强做作得出的。
  是便是了,天下最贱的人,是娼、优、隶、卒四种,做女旦的,为娼不足,又且为优,是以一身兼二贱了。为甚么还把他帮起小说来?只因第一种下贱之人,做出第一件可敬之事,犹如粪土里面长出灵芝来,奇到极处,所以要表扬他。别回小说,都要在本事之前另说一桩小事,做个引子;独有这回不同,不须为主邀宾,只消借母形子,就从粪之土中,说到灵芝上去,也觉得文法一新。
  却说浙江衢州府西安县,有个不大不小的乡村,地名叫做杨村坞。这块土上人家,不论男子妇人,都以做戏为业。梨园子弟所在都有,不定出在这处,独有女旦脚色,是这一方的土产。
  他那些体态声音,分外来得道地,一来是风水所致,二来是骨气使然。只因他父母原是做戏的人,当初交媾之际,少不得把戏台上的声音、毡单上的态度做作出来,然后下种,那些父精母血已先是戏料了;及至带在肚里,又终日做戏,古人原有胎教之说,他那些莺啼燕语之声,柳舞花翻之态,从胞胎里面就教习起了;及至生将下来,所见所闻,除了做戏之外,并无别事。习久成性,自然不差,岂是半路出家的妇人所能仿佛其万一?所以他一这块地方,代代出几个驰名的女旦。别处的女旦,就出在娼妓里面,日间做戏,夜间接客,不过借做戏为由,好招揽嫖客;独有这一方的女旦不同,他有“三许三不许”。
  那三许三不许?许看不许吃;许名不实;许谋不许得。
  他做戏的时节,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被人看到,就是不做戏的时节,也一般与人顽耍,一般与人调情;独有香喷喷的那钟美酒,只使人垂涎咽唾,再没得把沾唇。这叫做许看不许吃。
  遇着那些公子王孙,富商大贾,或以钱财相结,或以势力相加,定要与他相处的,他也未尝拒绝;只是口便许了,心却不许,或是推说身子有病,卒急不好同房;或是假说丈夫不容,还要缓图机会,挨得一日是一日,再不使人容易得手。这叫做许名不许实。
  就是与人相处过了,枕席之间十分缱绻,你便认做真情,他却像也是做戏,只当在戏台上面与正生做出风流戏文,做的时节十分认真,一下子台就不作准。常有痴心子弟要出重价替他赎身,他口便许你从良,使你终日图谋,不惜纳交之费,图到后来究竟是一场春梦,不舍得把身子从人。这叫做许谋不许得。
  他为甚么原故定要这等作难?要晓得此辈的心肠,不是替丈夫守节,全是替丈夫挣钱,不肯替丈夫挣小钱,要替丈夫挣大钱的意思。
  但凡男子相与妇人,那种真情实意,不在粘皮靠肉之后,却在眉来眼去之时,就像极馋的客人上了酒席,众人不曾下箸时节,自己闻见了香味,竟像那些馔肴都是不吃过的一般,不住要垂涎咽唾;及至口之后,狼餐虎嚼吃了一顿,再有珍馐上来,就不觉其可想,反觉其可厌了。
  男子见妇人,就如馋人遇酒食,只可使他闻得,不可容他下箸,一下了箸,就不觉兴致索然,再要他垂涎咽唾,就不能够了。所以也这一方的女旦,知道这种道理,再不肯轻易接人,把这三句秘诀,做了传家之宝,母传之于女,姑传之于媳。不知传了几十世,忽然传出个不肖的女儿来,偏与这秘诀相左,也许看,也许吃,也许名,也许实,也许谋,也许得,总来是无所不许。
  古语道得好:“有治人,无治法。”他圆通了一世,一般也替丈夫同心协力,挣了一注大钱,还落得人人说他脱套。
  这个女旦姓刘,名绛仙,是嘉靖末年的人。生得如花似玉,喉音既好,身段亦佳,资性又来得聪慧。别的女旦只做得一种脚色,独是他有兼人之才,忽而做旦,忽而做生,随那做戏的人家要他装男就装男,要他扮女就扮女。
  更有一种不羁之才,到那正戏做完之后,忽然填起花面来,不是做净,就是做丑,那些插科打诨的话,都是簇新造出来的,句句钻心,言言入骨,使人看了分外销魂,没有一个男人不想与他相处。
  他的性子原是极圆通的,不必定要潘安之貌,子建之才,随你一字不识、极丑陋的人,只要出得大钱,他就与你相处。
  只因美恶兼收,遂致贤愚人赏,不上三十岁,挣起一分绝大的家私,封赠丈夫做了个有名的员外。
  他的家事虽然大了,也还不离本业,家中田地倒托入照管,自己随了丈夫,依旧在外面做戏,指望传个后代出来,把担子交卸与他,自己好回去养老。
  谁想物极必反,传了一世,又传出一个不肖的女儿来,不但把祖宗的成宪视若弁髦,又且将慈母的芳规作为故纸,竟在假戏文里面做出真戏文来,使千年万载的人看个不了。
  这个女儿,小名叫做藐姑,容貌生得如花似玉,可称绝世佳人,说不尽他一身的娇媚,有古语四句,竟是他的定评:施粉则太白,施朱则太红。加之一寸则太长,损之一寸则太短。
  至于遏云之曲,绕梁之音,一发是他长技,不消说得的了。
  他在场上搬演的时节,不但使千人叫绝,万人赞奇,还要把一座无恙的乾坤忽然变做风魔世界,使满场的人个个把持不定,都要死要活起来。
  为甚么原故?只因看到那销魂之处,忽而目定口呆,竟像把活人看死了;忽而手舞足蹈,又像把死人看活了。所以人都赞叹他道:“何物女子,竟操生杀之权?”他那班次里面有这等一个女旦,也就勾出名了。谁想天不生无对之物,恰好又有一个正生,也是从来没有脚色,与藐姑配合起来,真可谓天生一对,地生一双。
  那个正生又有一桩奇处,当初不由生脚起手,是从净丑里面提拔出来的。要说这段姻缘,须从根脚上叙起。
  藐姑十二三岁的时节,还不曾会做成本的戏文,时常跟母亲,做几出零星杂剧。
  彼时有个少年,姓谭,名楚玉,是湖广襄阳府人,原系旧家子弟,只因自幼丧母,随了父母亲在外面游学。后来父亲又死于异乡,自己只身无靠,流落在三吴、两浙之间,年纪才十七岁。一见藐姑,就知道是个尤物,要相识他于未曾破体之先。
  乃以看戏为名,终日在戏房里面走进走出,指望以眉眼传情,挑逗他思春之念,先弄个破题上手,然后把承题、开讲的工夫逐渐儿做去。
  谁想他父母拘管得紧,除了学戏之外,不许他见一个闲人,说一句闲话。谭楚玉窥伺了半年,只是无门可入。
  一日,闻得他班次里面样样脚色都有了,只少一个大净,还要寻个伶俐少年,与藐姑一同学戏。谭楚玉正在无聊之际,得了这个机会,怎肯不图?就去见绛仙夫妇,把情愿入班的话说了一遍。绛仙夫妇大喜,即日就留他拜了先生,与藐姑同堂演习。
  谭楚玉是个聪明的人,学起戏来自然触类旁通,闻一知十,不消说得的了。藐姑此时年纪虽然幼小,知识还强似大人,谭楚玉未曾入班,藐姑就相中他的容貌,见他看戏看得殷勤,知道醉翁之意决不在酒,如今又见他投入班来,但知香艳之可亲,不觉娼优之为贱,欲借同堂以纳款,虽为花面而不辞,分明是个情种无疑了,就要把一点灵犀托付与他。
  怎奈那教戏的先生比父亲更加严厉,念脚本的时节不许他交头接耳,串科分的时节唯恐他靠体沾身。谭楚玉竟做了梁山伯,刘藐姑竟做了祝英台,虽然同窗共学,不曾说得一句衷情,只好相约到来生变做一对蝴蝶,同飞共宿而已。
  谭楚玉过了几时,忽然懊悔起来道:“有心学戏,除非学个正生,还存一线斯文之体。即使前世无缘,不能够与他同床共枕,也在戏台上面,借题说法,两下里诉诉衷肠。我叫他一声妻,他少不得叫我一声夫,虽然作不得正经,且占那一时三刻的风流,了了从前的心事,也不枉我入班一常这花面脚色,岂是人做的东西?况且又气闷不过,妆扮出来的不是村夫俗子,就是奴仆丫鬟。自己睁了饿眼,看他与别人做夫妻,这样膀胱臭气,如何忍得过?”一日,乘师父不在馆中,众脚色都坐在位上念戏。谭楚玉与藐姑相去不远,要以齿颊传情,又怕众人听见,还喜得一班之中,除了生旦二人,没有一个通文理的,若说常谈俗语,他便知道,略带些”之乎者也”,就听不明白了。
  谭楚玉乘他念戏之际,把眼睛觑着藐姑,却像也是念戏一般,念与藐姑听,道:“小姐小姐,你是个聪明绝顶之人,岂不知小生之来意乎?”藐姑也像念戏一般,答应他道:“人非木石,夫岂不知,但苦有情难诉耳。”谭楚玉又道:“老夫人提防得紧,村学究拘管得严,不知等到何时,才能够遂我三生之愿?”藐姑道:“只好两心相许,俟诸异日而已。此时十目相视,万无佳会可乘,幸勿妄想。”谭楚玉又低声道:“花面脚色,窃耻为之,乞于令尊、令堂之前,早为缓颊,使得擢为正生,暂缔场上之良缘,预作房中之佳兆,芳卿独无意乎?”
  藐姑道:“此言甚善,但出于贱妾之中,反生堂上之疑,是欲其入而闭之门也。子当以术致之。”谭楚玉道:“术将安在?
  “藐姑低声道:“通班以得子为重,子以不屑作花面而去之,则将无求不得,有萧何在君侧,勿虑追信之无人也。”谭楚玉点点头道:“敬闻命矣。”过了几日,就依计而行,辞别先生与绛仙夫妇,要依旧回去读书。绛仙夫妇闻之,十分惊骇,道:“戏已学成,正要出门做生意了,为甚么忽然要跳起槽来?”
  就与教戏的师父穷究他变卦之由。
  谭楚玉道:“人穷不可失志。我原是个读书之人,不过因有计萧条,没奈何就此贱业,原要借优孟之衣冠,发泄我胸中之垒块。只说做大净的人,不是扮关云长,就是扮楚霸王,虽然涂几笔脸,做到那慷慨激烈之处还不失我英雄本色;哪里晓得十本戏文之中,还没有一本做君子,倒有九本做小人。这样丧名败节之事,岂大丈夫所为?故此不情愿做他。”绛仙夫妇道:“你既不屑继做花面,任凭尊意拣个好脚色做就是了,何须这等任性。”谭楚玉就把一应脚色都评品一番道:“老旦贴旦,以男子而屈为妇人,恐失丈夫之体;外脚末脚,以少年而扮作老子,恐销英锐之气;只是小生可以做得,又往往因人成事,助人成名,不能自辟门户,究竟不是英雄本色,我也不情愿做他。”戏师父对绛仙夫妇道:“照他这等说来,分明是以正生自居了。我看他人物声音,倒是个正生的材料。只是戏文里面,正生的曲白最多,如今各样戏文都已串就,不日就要出门行道了,即使教他做生,那些脚本一时怎么念得上?”谭楚主笑一笑道:“只怕连一脚正生,我还不情愿做;若还愿做,那几十本旧戏,如何经得我念?一日念一本,十日就念十本了。
  若迟一月出门,难道三十本戏文还不勾人家搬演不成?”那戏师父与他相处,一向知道他的记性最好,就劝绛仙夫妇把他改做。正生改了花面。
  谭楚玉的记性,真是过目不忘,果然不上一个月,学会了三十多本戏文,就与藐姑出门行道。
  起先学戏的时节,内有父母提防,外有先生拘管,又有许多同班朋友夹杂其中,不能够匠心匠意,说几句知情识趣的话。
  只说出门之后,大家都在客边,少不得同事之人,都像弟兄姊妹一般,内外也可以不分,嫌疑也可以不避,挨肩擦背的时节,要嗅嗅他的温香,摩摩他的软玉,料想不是甚么难事。
  谁料戏房里面的规矩,比闺门之中更严一倍。但凡做女旦的,是人都可以调戏得,只有同班的朋友调戏不得。这个规矩,不是刘绛仙夫妇做出来的,有个做戏的鼻祖,叫做二郎神,是他立定的法度。
  同班相谑,就如姊妹相奸一般,有碍于伦理。做戏的时节,任你肆意诙谐,尽情笑耍,一下了台,就要相对如宾,笑话也说不得一句。略有些暧昧之情,就犯了二郎神的忌讳,不但生意做不兴旺,连通班的人都要生起病来。
  所以刘藐姑出门之后,不但有父母提防,先生拘管,连那同班的朋友都要互相纠察,见他与谭楚玉坐在一处,就不约而同都去伺察他,惟恐做些勾当出来,要连累自己,大家都担一把干系。
  可怜这两个情人,只当口上加了两纸封条,连那”之乎者也”的旧话也说不得一句,只好在戏台之上借古说今,猜几个哑谜而已。
  别的戏子怕的是上台,喜的是下台,上台要出力,下台好躲懒故也。独有谭楚玉与藐姑二人。喜的是上台,怕的是下台,上台好做夫妻,下台要避嫌疑故也。
  这一生一旦立在场上,竟是一对玉人,那一个男子不思,那一个妇人不想?又当不得他以做戏为乐,没有一出不尽情极致。同是一般的旧戏,经他两个一做,就会新鲜起来。做到风流的去处,那些偷香窃玉之状,偎红倚翠之情,竟像从他骨髓里透露出来,都是戏中所未有的一般,使人看了无不动情。做到苦楚的去处,那些怨天恨地之词,伤心刻骨之语,竟像从他心窝里面发泄出来,都是刻本所未载的一般,使人听了无不堕泪。
  这是甚么原故?只因别的梨园的都是戏文,他这两个做的都是实事。戏文当做戏文做,随你搬演得好,究
  竟生自生而旦自旦,两个的精神联络不来,所以苦者不见其苦,乐者不见其乐,他当戏文做,人也当戏文看也。
  若把戏文当了实事做,那做旦的精神注定在做生的身上,做生的命脉系定在做旦的手里,竟使两个身子合为一人,痛痒无不相关,所以苦者真觉其苦,乐者真觉其乐。他当实事做,人也当实事看也。
  他这班次里面有了这两个生旦,把那些平常的脚色都带挈得尊贵起来。别的梨园每做一本,不过三四两、五六两戏钱,他这班定要十二两,还有女旦的缠头在外。凡是富贵人家有戏,不远数百里都要来接他,接得去的就以为荣,接不去的就为以为辱。刘绛见新班做得兴头,竟把旧班的生意丢与丈夫掌管,自己跟在女儿身边,指望教导他些骗人之法,好趁大注的钱财。
  谁想藐姑一点真心死在谭楚玉身上,再不肯去周旋别人。
  别人把他当做心头之肉,他把别人当做眼中之钉。教他上席陪酒,就说生来不饮,酒杯也不肯沾唇;与他说一句私话,就勃然变色起来,要托故起身。
  那些富家子弟拚了大块银子去结识他,他莫说别样不许,就是一颦一笑,也不肯假借与人。打首饰送他的,戴不止一次两次,就化作银子用了;做衣服送他的,都放在戏箱之中,做老旦、贴旦的行头,自己再不肯穿着。隐然有个不肯二夫、要与谭楚玉守节的意思,只是说不出口。
  一日做戏做到一个地方,地名叫做□□埠。这地方有所古庙,叫做晏公庙。晏公所职掌的,是江海波涛之事,当初曾封为平浪侯,威灵极其显赫。他的庙宇就起在水边,每年十月初三日是他的圣诞。
  到这时候,那些附近的檀越都要搬演戏文,替他上寿。往年的戏常请刘绛仙做,如今闻得他小班更好,预先封了戏钱遣人相接,所以绛仙母子赴召而来。
  往常间做戏,这一班男女都是同进戏房的,没有一个参前落后。独有这一次,人心不齐,各样脚色都不曾来,只有谭楚玉与藐姑二人先到。他两个等了几年,只讨得一刻时辰的机会,怎肯当面错过?神庙之中不便做私情勾当,也只好叙叙衷曲而已。
  说了一会,就跪在晏公面前,又双发誓道:“谭楚玉断不他婚,刘藐姑必不另嫁。倘若父母不容,当继之以死,决不作负义忘情、半途而废之事。有背盟者,神灵殛之!”发得誓完,只见众人一齐走到,还亏他回避得早,不曾露出破绽来,不然疑心生暗鬼,定有许多不祥之事生出来也。当日做完了一本戏,各回东安安歇不题。
  却说本处的檀越里面有个极大的富翁,曾由赀郎出身,做过一任京职。家私有十万之富。年纪将近五旬,家中姬妾共有十一房。刘绛仙少年之时,也曾受过他的培植,如今看见藐姑一貌如花,比母亲更强十倍,竟要拚一注重价娶他,好与家中的姬妾凑作金钗十二行。就把他母子留入家中,十分款待,少不得与绛仙温温旧好,从新培植一番,到那情意绸缪之际,把要娶藐姑的话恳恳切切的说了一番。
  绛仙要许他,又因女儿是棵摇钱树,若还熨得他性转,自有许多大钱趁得来,岂止这些聘礼;若还要回绝他,又见女儿心性执拗,不肯替爹娘挣钱,与其使气任性,得罪于人,不如打发出门,得注现成财物的好。
  踌躇了一会,不能定计,只得把句两可之词回覆他道:“你既有这番美意,我怎敢不从?只是女儿年纪尚小,还不曾到破瓜的时节;况且延师教诲了一番,也等他做几年生意,待我弄些本钱上手,然后嫁他未迟。如今还不敢轻许。”那富翁道:“既然如此,明年十月初三,少不得又有神戏要做,依旧接你过来,讨个下落就是了。”绛仙道:“也说得是。”过了几日,把神戏做完,与富翁分别而去。
  他当晚回覆的意思,要在这一年之内看女儿的光景何如,若肯回心转意,替父母挣钱,就留他做生意;万一教诲不转,就把这着工夫做个退步。
  所以自别富翁之后,竟翻转面皮来与女儿作对。说之不听,继之以骂,骂之不听,继之以打。谁想藐姑的性子坚如金石,再不改移。见他凌逼不过,连戏文也不情愿做,竟要寻死寻活起来。及至第二年九月终旬,那个富翁是早差人来接。接到之时,就问绛仙讨个下落。绛仙见女儿不是成家之器,就一口应允了他。那富翁竞兑了千金聘礼,交与绛仙,约定在十月初三神戏做完之后,当晚就要成亲。
  绛仙还瞒着女儿,不肯就说,直到初二晚上,方才知会他道:“我当初生你一场,又费许多心事教导你,指望你尽心协力,替我挣一分人家。谁想你一味任性,竟与银子做对头。良不像良,贱不像贱,逢人就要使气,将来毕竟有祸事出来。边桩生意不是你做的,不如收拾了行头,早些去嫁人的好。某老爷是个万贯财主,又曾出任过,你嫁了他,也算得一位小小夫人,况且一生又受用不荆我已收过他的聘礼,把你许他做偏房了。明日就要过门,你又不要任性起来,带挈老娘啕气。”
  藐姑听见这句话,吓得魂不附体,睁着眼睛把母亲相了几相,就回覆道:“母亲说差了,孩儿是有了丈夫的人,烈女不更二夫,岂有再嫁之理?”绛仙听见这一句,不知从那里说起,就变起色来道:“你的丈在那里?我做爷娘的不曾开口,难道你自己做主,许了人家不成?”藐姑道:“岂有自许人家之理,这个丈夫是爹爹与母亲自幼配与孩儿的,难道还不晓得,倒装聋做哑起来?”绛仙道:“好奇话!这等你且说来是那一个?
  “藐姑道:“就是做生的谭楚玉,他未曾入班之先,终日跟来跟去,都是为我。就是入班学戏,也是借此入门,好亲近孩儿的意思。后来又不肯做净,定要改为正生,好与孩儿配合,也是不好明白说亲,把个哑谜与人猜的意思。母亲与爹爹都是做过生旦,演过情戏的人,难道这些意思都解说不出?既不肯把孩儿嫁他,当初就该留他学戏;即使留他学戏,也不该把他改为正生。既然两件都许,分明是猜着哑谜,许他结亲的意思了。
  自从做戏以来,那一日不是他做丈夫,我做妻子?看戏的人万耳万目,那一个做不得证见?人人都说我们两个是天地生成,造化配就的一对夫妻,到如今夫妻做了几年,忽然叫我变起节来,如何使得?这样圆通的事,母亲平日做惯了,自然不觉得诧异;孩儿虽然不肖,还是一块无瑕之玉,怎肯自家玷污起来?
  这桩没理的事,孩儿断断不做!”绛仙听了这些话,不觉大笑起来,把他啐了声道:“你难道在这里做梦不成?戏台上做夫妻那里作得准?我且问你,这个’戏’字怎么解说?既谓之戏,就是戏谑的意思了,怎么认起真来?你看见几个女旦嫁了正生的?”藐姑道:“天下的事,样样都可以戏谑,只有婚姻之事,戏谑不得。
  我当初只因不知道理,也顺说做的是戏,开口就叫他丈夫。如今叫熟了口,一时改正不来,只得要将错就错,认定他做丈夫了。别的女旦的不明道理,不守节操,可以不嫁正生;孩儿是个知道理守节操的人,所以不敢不嫁谭楚玉。”
  绛仙见他说来说去,都另是一种道理,就不复与他争论,只把几句硬话发作一场,竟自睡了。
  到第二日起来,吃了早饭午饭,将要上台的时节,只见那位富翁打扮得齐齐整整,在戏台之前走来走去。
  要使众人看了,见得人人羡慕,个个思量,不能够到手的佳人,竟被他收入金屋之中,不时取乐,恨不得把”
  独占花魁”四个字写在额头上,好等人喝采。
  谭楚玉看见这种光景,好不气忿。还只说藐姑到了此时,自有一番激烈的光景要做出来,连今日这本戏文决不肯好好就做,定要受母亲一番痛楚,然后勉强上台。
  谁想天下的事尽有变局,藐姑隔夜的言语也甚是激烈,不想睡了晚,竟圆通起来。坐在戏房之中,欢欢喜喜,一毫词色也不作,反对同班的朋友道:“你今日要与列位作别了,相处几年,只有今日这本戏文才是真戏,往常都是假的,求列位帮衬帮衬,大家用心做一番。”又对谭楚玉道:“你往常做的都是假生,今日才做真主,不可不尽心协力。”谭楚玉道:“我不知怎么样叫做用心,求你教导一教导。”藐姑道:“你只看了我的光景,我怎么样做,你也怎样做,只要做得相合,就是用心了。”谭楚玉见他所说的话,与自己揣摩光景绝不相同,心上大有不平之气。
  正在忿恨的时节,只见那富翁摇摇摆摆走进戏房来,要讨戏单点戏。谭楚玉又把眼睛相着藐姑,看他如何相待,只说仇人走到面前,定有个变色而作的光景。
  谁想藐姑的颜色全不改常,反觉得笑容可掬,立起身来对富翁道:“照家母说起来,我今日戏完之后,就要到府上来了。”
  富翁道:“正是。”藐姑道:“既然如此,我生平所学的戏,除了今日这一本,就不能够再做了。天下要看戏的人,除了今日这一本,也不能够再看了。须要待我尽心尽意摹拟一番,一来显显自家的本事,二来别别众人的眼睛。但不知你情愿不情愿?”那富翁道:“正要如此,有甚么不情愿?”藐姑道:“既然情愿,今日这本戏不许你点,要凭我自家作主,拣一本熟些的做,才得尽其所长。”富翁道:“说得有理,任凭尊意就是,但不知要做那一本?”藐姑自己拿了戏单,拣来拣去,指定一本道:“做了《荆钗记》罢。”富翁想了一想,就笑起来道:“你要做《荆钗》,难道把我比做孙汝权不成?也罢,只要你肯嫁我,我就暂做一会孙汝权,也不叫做有屈。这等大家快请上台。”众人见他定了戏文,就一齐妆扮起来,上台搬演,果然个个尽心,人人效力。曲子里面,没有一个打发的字眼;说白里面,没有一句掉落的文法。
  只有谭楚玉心事不快,做来的戏不尽所长,还亏得藐姑帮衬,等他唱出一两个字,就流水接腔,还不十分出丑。至于藐姑自己的戏,真是处处摹神,出出尽致。
  前面几出虽好,还不觉得十分动情,直做到遣嫁以后,触着他心上的苦楚,方才渐入佳境,就不觉把精神命脉都透露出来,真是一字一金,一字一泪。做到那伤心的去处,不但自己的眼泪有如泉涌,连那看戏的一二千人,没有一个不痛哭流涕。
  再做到抱石投江一出,分外觉得奇惨,不但看戏之人堕泪,连天地日月都替他伤感起来。忽然红日收藏,阴云密布,竟像要混沌的一般。
  往常这出戏不过是钱玉莲自诉其苦,不曾怨怅别人;偏是他的做法不同,竟在那将要投江、未曾抱石的时
  节,添出一段新文字来,夹在说白之中,指名道姓咒骂着孙汝权。
  恰好那位富翁坐在台前看戏,藐姑的身子正对着他,骂一句“欺心的贼子”,把手指他一指;咒一句“遭刑的强盗,”把眼相他一相。
  那富翁明晓得教训自己,当不得他良心发动,也会公道起来,不但不怒,还点头称赞,说他骂得有理。藐姑咒骂一顿,方才抱了石块走去投江。
  别人投江是往戏场后面一跳,跳入戏房之中名为赴水,其实是就陆;他这投江之法,也与别人不同,又做出一段新文字来,比咒骂孙汝权的文法更加奇特。
  那座神庙原是对着大溪的,戏台就搭在庙门之外,后半截还在岸上,前半截竟在水里。藐姑抱了石块,也不向左,也不几右,正正的对台前,唱完了曲子,就狠命一跳,恰好跳在水中。果然合着前言,做出一本真戏。把那满场的人,几乎吓死,就一齐呐喊起来,教人捞救。
  谁想一个不曾救得起,又有一个跳下去,与他凑对双。这是甚私原故?只因藐姑临跳的时节,忽然掉转头来,对着戏房里面道:“我那王十朋的夫阿!你妻子被人凌逼不过,要投水死了,你难道好独自一个活在世上不成?”谭楚玉坐在戏箱上面,听见这一句,就慌忙走上台来,看见藐姑下水,唯恐追不及,就如飞似箭的跳下去,要寻着藐姑,与他相抱而死,究竟不知寻得着寻不着。
  满场的人到了些时,才晓得他要做《荆钗》全是为此,那辱骂富翁的着数,不过是顺带公文,燥燥脾胃,不是拚了身子嫁他,又讨些口上的便宜也。
  他只因隔夜的话都已说尽,母亲再不回头,知道今日戏完之后,决不能够完名全节。与其拖刀弄剑,死于一室之中,做个哑鬼;不如在万人属目之地,畅畅快快做他一场,也博个载流传的话柄。所以一夜不睡,在枕头上打稿,做出这篇奇文字来。
  第一着巧处,妙在嘻笑如常,不露一毫愠色,使人不防备他,才能够为所欲为。不然,这一本担干系的戏文,就断断不容他做了。第二着巧处,妙在自家点戏,不由别人做主,才能够借题发挥,泄尽胸中的垒块。倘若点了别本戏文,纵有些巧话添出来,也不能够直捷痛快至此也。第三着巧处,又妙在与情人相约而死,不须到背后去商量,就在众人面前,邀他做个鬼伴,这叫做明不做暗事。若还要瞒着众人,与他议定了才死,料想今日决死不成,只好嫁孙汝权,再做抱石投江的故事也。
  后来那些文人墨士,都作挽诗吊他。有一首七言绝句云:一誓神前死不渝,心坚何必怨狂且。
  相期并跃随流水,化作江心比目鱼。
  却说这两个情人一齐跳下水去,彼时正值大雨初睛、山水暴发之际,那条壁峻的大溪又与寻常沟壑不同,真所谓长江大河,一泻千里,两个人跳下去,只消一刻时辰,就流到别府别县去了,那里还捞得着?所以看戏的人口便喊叫,没有一个动手。
  刘绛看见女儿溺死,在戏台上捶胸顿足,哭个不了。一来倒了摇钱树,以后没人生财;二来受过富翁的聘礼,恐怕女没了,要退出来还他,真所谓人财两失。哭了一顿,就翻转面皮来,顾不得孤老、表子相与之情,竟说富翁倚了财势,逼死他的女儿,要到府县去告状。
  那些看戏的人,起先见富翁卖弄风流,个个都有些醋意。
  如今见他逼出人命来,好不快心,那一个不摩拳擦掌,要到府县去递公呈。
  还亏得富翁知窍,教人在背后调停,把那一千两聘礼送与绛仙,不敢取讨;又去一二千金,弥缝了众人,才保得了平安无事。钱玉莲不曾娶得,白白做了半日孙汝权,只好把”打情骂趣”四个字消遣情怀,说曾被绝世佳人亲口骂过一次而已。
  且说严州府桐庐县,有个滨水的地方,叫做新城港口,不多几分人家,都以捕鱼为业。内中有个渔户姓莫,人就叫他做莫渔翁,夫妻两口搭一间茅舍,住在溪水之旁。
  这一日见洪水泛滥,决有大鱼经过,就在溪边张了大罾,夫妻两个轮流扳扯。远远望见波浪之中,有一件东西顺流而下,莫渔翁只说是个大鱼,等他他流到身边,就一罾兜祝这件东西却也古怪,未曾入罾的时节,分明是浮在水面上的;及至到了罾中,就忽然重坠起来,竟要沉下水去。莫渔翁用力狠扳,只是扳他不动,只得与妻子二人,四脚四手一齐用力,方才拽得出水。
  伸起头来一看,不觉吃了一惊,原来不是大鱼,却是两个尸首,面对面,胸贴了胸,竟像捆一处的一般。
  莫渔翁见是死人,就起了一点慈悲之念,要弄起来埋葬他。
  就把罾索系在树上,夫妻两个费尽许多气力,抬出罾来。仔细一看,却是一男一女,紧紧搂在一处,却像在云雨绸缪之际,被人扛抬下水的一般。
  莫渔翁夫妇解说不出,把他两个面孔细看一番,既不像是死人,又不象是活人,面上手上虽然冰冷,但鼻孔里面却还有些温意,但不见他伸出气来。
  莫渔翁对妻子道:“看这光景,分明是医得活的,不如替他接一接气,万一救得这两条性命,只当造了个十四级的浮屠,有甚么不好?”妻子道:“也说得是。”就把男子的口对了男子,妇人的口对了妇人,把热气呵将下去。不上一刻,两个死人都活转来。
  及至扶入草舍之中,问他溺死的原故,那一对男女诉出衷情,原来男子就是谭楚玉,妇人就是刘藐姑,一先一后跳入水中,只说追寻不着,谁想波涛里面竟像有人引领,把他两个弄在一处,不致你东我西;又像有个极大的鱼,把他两个负在背上,依着水面而行,故此来了三百余里,还不曾淹得断气。只见到了罾边,那个大鱼竟像知道有人捞救,要交付排场,好转去的一般,把他身子一丢,竟自去了,所以起先浮在水上,后来忽然重坠起来。亏得有罾隔住,不曾沉得到底,故此莫渔翁夫妇用力一扳,就扳上来也。
  谭楚玉与藐姑知道是晏公的神力,就望空叩了几首,然后拜谢莫渔翁夫妇。莫渔翁夫妇见是一对节义之人,不敢怠慢,留在家中款待几日,养好了身子,劝他往别处安身,不可住在近边,万一父母知道,寻访前来,这一对夫妻依旧做不成了。
  谭楚玉与藐姑商议道:“我原是楚中人,何不回到楚中去?
  家中的薄产虽然不多,耕种起来,还可以稍供糒粥。待我依旧读书,奋志几年,怕没有个出头的日子?”
  藐姑道:“极说得是。但此去路途甚远,我和你是精光的身子,那里讨这许多盘费?”莫渔翁看见谭楚玉的面貌,知道不是个落魄之人,就要放起官债来,对他二人道:“此去要得多少盘费?”谭楚玉道:“多也多得,少也少得。若还省俭用些,只消十两也就够勾了。”谭楚玉道:这等不难。我自卖鱼走赞聚得几包银子,就并起来借你。只是一件,你若没有好处,我一厘也不要你还;倘若读书之后,发达起来,我却要十倍的利钱,少了一倍,我也决不肯受的。”“韩信受漂母一饭之恩,尚且以千金相报,你如今救了我两口的性命,岂一饭之恩!就不借盘费,将来也要重报,何况又有如此厚情?我若没有好日就罢了,若有好日,千金之报还不止,岂但十倍而已哉!”莫渔翁夫妇见他要去,就备了饯行的洒席,料想没有山珍,只有水错,无非是些虾鱼蟹鳖之类。贫贱之家,不分男女,四个人坐在一处,吃个尽醉。
  睡了一晚,第二日起来,莫鱼翁并了十两散碎银子,交付与他。
  谭楚玉夫妇拜辞而去,一路风餐水宿,戴月披星,自然不辞辛苦。
  不上一月,到了家中。收拾一间破房子,安住了身,就去锄治荒田,为衣食之计。藐姑只因自幼学戏,女工针指之事全然不晓,连自家的绣鞋褶裤都是别人做与他穿的,如今跟了谭楚玉,方才学做起来。当不得性子聪明,一做便会,终日替人家缉麻拈草,做鞋做袜,趁些银子,供给丈夫读书。
  起先还是日里耕田,夜间诵读,藐姑怕他分心分力,读得不专,竟把田地都歇了,单靠自己十个指头,做了资生的美产。
  连买柴籴米之事,都用不用着丈夫,只托邻家去做,总是怕他妨工的意思。
  谭楚班读了三年,出来应试,无论大考小考,总是矢无虚发。进了学,就中举;中了举,就中进士;殿试之后,选了福建汀州府节推。
  论起理来,湖广与福建接壤,自然该从长江上任,顺便还家,做一出锦还乡的好戏。怎奈他炫耀乡里之念轻,图报恩人之念重,就差人接了家小,在京口相会,由浙江一路上去,好从衢、严等处经过,一来叩拜晏公,二来酬谢莫渔翁夫妇。
  又怕衙门各役看见举动,知道他由戏子出身,不像体面,就把迎接的人都发落转去,叫他在浦城等侯,自己夫妻两个一路游山玩水而来,十分洒乐。
  到了新城港口,看见莫渔翁夫妇依旧在溪边罾鱼,就着家人拿了帖子上去知会,说当初被救之人,如今做官上任了,从此经过,要上来奉拜。
  莫渔翁夫妇听了,几乎乐死,就一齐褪去箬帽,脱去蓑衣,不等他上岸,先到舟中来贺喜。谭楚玉夫妻把他请在上面,深深拜了四拜。
  拜完之后,谭楚玉对莫渔翁道:“你这扳罾的生意,甚是劳苦;捕鱼的利息,也甚是轻微。不如丢了罾网,跟我上任去,同享些荣华富贵何如?”藐姑见丈会说了这句话,就不等他夫妻情愿,竟着家人上去收拾行李。
  莫渔翁一把扯住家人,不许他上岸,对着谭楚玉夫妻摇摇手道:“谭老爷、谭奶奶,饶了我罢。这种荣华富贵,我夫妻两个莫说消受不起,亦且不情愿去受他。我这扳罾的生意虽然劳苦,打鱼的利息虽轻微,却尽有受用的去处。青山绿水是我们叨住得惯,明月清风是我们僭享得多,好酒好肉不用钱买,只消拿鱼去换,好朋好友走来就吃,不须用帖去招。这样的快乐,不是我夸嘴说,除了捕鱼的人,世间只怕没有第二种。受些劳苦得来的钱财,就轻微些,倒还把稳;若还游手靠闲,动不动要想大块的银子,莫说命轻福薄的人弄他不来,就弄了他来,少不得要陪些惊吓,受些苦楚,方才送得他去。你如今要我跟随上任,吃你的饭,穿你的衣,叫做’一人有福,带挈一屋’,有甚么不好?只是当不得我受之不安,于此有愧。况且我这一对夫妻,是闲散惯了的人,一旦闭在署中,半步也走动不得,岂不郁出病来?你在外面坐堂审事,比较钱粮,那些鞭扑之声,啼号之苦,顺风吹进衙里来,叫我这一对慈心的人,如何替他疼痛得过?所以情愿守我的贫穷,不敢享你的富贵。
  你这番盛意,只好心领罢了。”谭楚玉一片热肠,被他这一曲《鱼家傲》唱得冰冷,就回覆他道:“既然如此,也不也相强。
  只是我如今才中进士,不曾做官,旧时那宗恩债还不能奉偿。
  待我到任之后,差人请你过来,多送几头分上,等你趁些银子,回来买田置地,赡养终身,也不枉救我夫妇一常你千万不要见弃。”莫渔翁又摇手道:“也不情愿,也不情愿,那打抽丰的事体,不是我世外之人做的,只好让与那些假山人、真术士去做。我没有那张薄嘴唇,厚脸皮,不会去招摇打点。只求你到一年半载之后,分几两不伤阴德的银子,或是俸薪,或是羡余,差人赍送与我,待我夫妻两口备些衣衾棺椁,防备终身,这就是你的盛德了。我是断断不做游客的,千万不要来接我。”
  谭楚玉见他说到此处,一发重他的人品,就分付船上备酒,与他作别。这一次筵席,只列山珍,不摆水错,因水族是他家的土产,不敢以常物相献故也。虽是富贵之家,也一般不分男女,与他夫妻二人共坐一席,因他是贫贱之交,不敢以宦体相待故也。四个人吃了一夜,直到五鼓,方才分别而去。
  行了几日,将到受害的地方。彼时乃十一月初旬,晏公的寿诞已过了一月。谭楚玉对藐姑道:“可惜来迟了几时,若早得一月,趁那庙中有戏子,就顺便做本戏文,一来上寿,二来谢恩,也是一桩美事。”藐姑道:“我也正作此想,只是过期已久,料想那乡付去处没有梨园,只好备付三牲,哑祭一祭罢了。”及至行至之时
  ,远远望见晏公庙前依旧搭了戏台,戏台上的椅桌还不曾撤去,却像还要做戏的一般。谭楚玉就分付家人上去打听,看是甚么原故。
  原来十月初旬下了好几日大雨,那些看戏的人除了露天,没有容身之地。从来做神戏的,名虽为神,其实是为人,人若不便于看,那做神道的就不能够独乐其乐了。所以那些檀越改了第二个月的初三,替他补寿。
  此时戏方做完,正要打发梨园起身,不想谭楚玉夫妻走到,虽是偶然的事,或者也是神道有灵,因他这段姻缘原以做戏起手,依旧要以做戏收场,所以留待他来,做了一出喜团圆的意思也不可知。
  谭楚玉又着家人上去打听,看是那一班戏子。家人问了下来回覆,原来就是当日那一班,只换得一生一旦。那做生的脚色就是刘绛仙自己,做旦的脚色,乃是绛仙之媳,藐姑之嫂,年纪也只有十七八岁,只因死了藐姑,没人补缺,就把他来顶缸。这两个生旦虽然比不得谭、藐,却也还胜似别班,所以这一方的檀越依旧接他来做。
  藐姑听见母亲在此,就急急要请来相会。谭楚玉不肯道:“若还遽然与他相见,这出团圆的戏就做得冷静了。须要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才做得有些热闹。”藐姑道:“说得有理。”
  就着管家取十二两银子,又写了一个名帖,去对引起檀越道:“家老爷选官上任,从此经过,只因在江中遇了飓风,许一个神愿,如今要借这庙宇里面了了愿心,兼借梨园一用,戏钱照例关来,一毫不敢短少。”那些檀越落得做个人情,又多了一本戏看,有甚么不便宜?就欣然许了。
  谭楚玉又分付家人,备了猪羊祭礼,摆在神前。只说老爷冒了风寒,不能上岸,把官船横泊在庙前,舱门对神座,夫妻二人隔着帘子拜谢。拜完之后,就并排坐了,一边饮酒,一边看戏。只见绛仙拿了戏单,立在官舱外面道:“请问老爷,做那一本戏文?”谭楚玉叫家人分付道:“昨日夫人做梦,说晏公老爷要做《荆钗》,就作《荆钗记》罢。”绛仙收了戏单,竟进戏房,妆扮王十朋去了。
  看官,你说谭楚玉夫妻为甚么原故,又点了这一本?难道除了《荆钗》,就没有好戏不成?要晓得他夫妻二人不是要看戏,要试刘绛仙的母子之情。藐姑当日原因做《荆钗》而赴水,如今又做《荆钗》,正要使他见鞍思马、睹物伤情的意思。若还做到苦处,有些真眼泪掉下来,还不失为悔过之人,就请进来与他相会;若还举动如常,没有些酸楚之意,就不消与他相会,竟可飘然去了。所以别戏不点,单点《荆钗》,这也是谭楚玉聪明的去处。
  只见绛仙扮了王十朋走上台来,做了几出,也不见他十分伤感;直到他媳妇做玉莲江,与女儿的光景无异,方才有些良心发动,不觉狠心的猫儿忽然哭起鼠来。
  此时的哭法,还不过是背了众人,把衣袖拭拭眼泪,不曾哭得出声;及至自己做到祭江一出,就有些禁止不住,竟放开喉咙哭个尽兴。
  起先是叫:“钱玉莲的妻呵,你到那里去了?”哭到后面,就不觉忘其所以,“妻”字竟不提起,忽然叫起“儿”来。满场的人都知道是哭藐姑,虽有顾曲之周郎,也不忍捉他的错字。
  藐姑隔着帘子,看见母亲哭得伤心,不觉两行珠泪界破残妆,就叫丫鬟把帘子一掀,自己对着台上叫道:“母亲不要啼哭,你孩儿并不曾死,如今现在这边。”绛仙睁着眼睛把舟中一看,只见左边坐着谭楚玉,右边坐着女儿,面前又摆了一桌酒,竟像是他一对冤魂知道台上设祭,特地来受享了一般。就大惊大骇起来,对着戏房里面道:“我女儿的阴魂出现了,大家快来!”通班的戏子听了这一句,那一个不飞滚上台,对着舟中细看,都说道:“果是阴魂,一毫不错。”那些看戏的人见说台前有鬼,就一齐害怕起来,都要回头散去。
  只见官船之上,有个能事的管家,立在船头高声吆喝道:“众人不消惊恐,舱里面坐的不是甚么阴魂,就是谭老爷、谭奶奶的原身。当初亏得晏公显圣,得以不死,所以今日来酬愿的。”那些看戏的人听了这几句话,又从新掉转头来,不但不避,还要挨挤上来,看这一对淹不死的男女,好回去说新闻。
  就把一座戏场挤做人山人海,那些老幼无力的,不是被人挤到水边,就是被人踏在脚底。
  谭楚玉看见这番光景,就与妻子商议道:“既已出头露面,瞒不到底,倒不如同你走上台去,等众人看个明白,省得他挨挨挤挤,夹坏了人。”藐姑道:“也说得是。”就一齐脱去私衣,换了公服。谭楚术穿了大红圆领,藐姑穿着凤冠霞帔,两个家人张了两把簇新的蓝伞,一把盖着谭楚玉,一把盖着藐姑,还有许多僮仆丫鬟,簇拥着他上岸。
  谭楚玉夫妻二人先到晏公法像之前,从新拜了四拜,然后走上戏台,与绛仙行了礼。行礼之后,又把通班的朋友都请地来,逐个相见过去。
  绛仙与同班之人问他被救的来历,谭楚玉把水中有人引领,又被大鱼负载而行,及至送入罾中,大鱼忽然不见,幸遇捕鱼人相救,得以不死的话,高声大气说了一遍,好使台上台下之人一齐听了,知道晏公有灵,以后当愈加钦敬的意思。
  众人听了,惊诧不已。众檀越闻知此事,个个都来贺喜。
  当日要娶藐姑的富翁,恐怕谭楚玉夫妻恨他,日后要来报怨,连忙备了重礼,央众檀越替他解纷。
  谭楚玉一毫不受,对众檀越道:“若非此公一激之力,不但姻缘不能成就,连小弟此时还依旧是个梨园,岂能飞黄腾达至此?此公非小弟之仇人,乃小弟之恩人,何报之有?”众人听了,啧啧称羡,都说他度量宽宏。
  藐姑对绛仙道:“如今女婿中了进士,女儿做了夫人,你难道还好做戏不成?趁早收拾了行头,随我们上任,省得在这边出丑。”绛仙见女儿、女婿不念旧恶,喜之不胜,就把做戏的营业丢与媳妇承管,自家跟着女儿去享荣华富贵。
  谁想到了署中,不上一月,就生起病来,千方百药医治不好,只好得叫女儿送他回去。及至送到家中,那病体不消医治,竟自好了。病愈之后,依旧出门做戏,康康健健,一毫灾难也不生。这是甚么原故?一来因他五行八字注定是个女戏子,所以一日也离不得戏场,离了戏场就要生灾作难。可见命轻福薄的人,莫说别人扶他不起,就是自家生出来的儿女,也不能够抬举父母做个以上之人。所以世间的穷汉,只该安命,切不可仇恨富贵之人,说不肯扶持带挈他。
  二来因绛仙的身子终日轻浮惯了,一时郑重不来,就如把梅香升作夫人,奴仆收为养子,不便贱相要露出来,连他自己心上也不觉其乐,而反觉其苦,一觉其苦,就有疾病生出来。
  所以妓女从良,和尚还俗,若非出自本意,被人勉强做来的,久后定要复归本业,不能随主终身也。
  却说谭楚玉到任之后,做了半年,就差人赍了五百金送与莫渔翁,叫他权且收了,以后还要不时馈送,决不止千金而已。
  谁想莫渔翁十分廉介,止收一百两,做了十倍利钱,其余四百金尽皆返璧。
  谭楚玉做到了瓜期之后,行取进京,又从衢、严等处经过,把晏公庙宇鼎新一番,又买了几十亩香火田,交与檀越掌管,为祭祀演剧之费。再到新城港口,拜访莫渔翁。莫渔翁先把几句傲世之言,挫去他的骄奢之色;后把许多利害之语,攻破他的利欲之心。
  谭楚玉原是有些根器的人,当初做戏的时节,看见上台之际十分闹热,真是千人拭目、万户倾心,及至戏完之后,锣鼓一歇,那些看戏的人竟像要与他绝交了一般,头也不回,都散去了。可见天地之间,没有做不了戏文,没有看不了闹热,所以他那点富贵之心还不十分着紧;如今又被莫渔翁点化一番,只当梦醒之时,又遇一场棒喝,岂有复迷之理?就不想赴京去考选,也不想回家去炫耀,竟在桐庐县之七里溪边,买了几亩山田,结了数间茅屋,要远追严子陵的高踪,近受莫渔翁的雅诲,终日以钓鱼为事。
  莫渔翁又荐一班朋友与他,不是耕夫,就是樵子,都是些有入世之才、无出世之兴高人,终日往还,课些渔樵耕牧之事。
  藐姑又有一班女朋友,都是莫渔翁的妻子荐与他的,也是些能助丈夫成名,不劝良人出仕的智女,终日往来,学些蚕桑织纡之事。后来都活到九十多岁,才终天年。只可惜没有儿子,因藐姑的容貌过于娇媚,所以不甚宜男;谭楚玉又笃于夫妇之情,不忍娶妾故也。
卷二 老星家戏改八字 穷皂隶陡发万金
  诗云:从来不解天公性,既赋形骸焉用命。
  八字何曾出母胎,铜牌铁板先刊定。
  桑田沧海易更翻,责贱荣枯难改正。
  多少英雄器阮途,叫呼不转天心硬。
  这首诗单说个命字。凡人贵贱穷通,荣枯寿夭,总定在八字里面。这八个字,是将生未生的时节,天公老子御笔亲除的。
  莫说改移不得,就要添一点减一画也不能够。所以叫做”死生由命,富贵在天。”当初有个老者,一生精于命理,止有一子,未曾得孙。后来媳妇有孕,到临盆之际,老者拿了一本命书,坐在媳妇卧房门外伺侯,媳
  妇在房中腹痛甚紧,收生婆子道:“只在这一刻了。
  老者将时辰与年月日于一合,叫道:“这个时辰犯了关煞,是养不大的。媳妇做你不着,再熬一刻,到下面一个时辰,就是长福长寿的了。”媳妇听见,慌忙把脚牮住,狠命一熬。谁想孩子的头已出了产门,被产母闭断生气,死在腹中。及至熬到长福长寿的时辰,生将下来,他又到别人家托生去了,依旧合着养不大的关煞。这等看来,人的八字果然是天老子御笔亲除,断断改不得的了。
  如今却又有个改得的,起先被八字限住,真是再穷穷不去;后来把八字改了,不觉一发发将来。这叫做理之所无、事之所有的奇话,说来新一新看官的耳目。
  成化年间,福建汀州府理刑厅,有个皂隶,姓蒋名成,原是旧家子弟。乃祖在日,田连阡陌,家满仓箱,居然是个大富长者。到父亲手里,虽然比前消乏,也还是瘦瘦骆驼。及至父死,蒋成才得三岁。两兄好嫖好赌,不上十年,家资荡荆等蒋成长大,已无锥之地了。
  一日蒋成对二兄道:“偌大家私都送在你们手里,我不曾吃父亲一碗饭,穿母亲一件衣。如今费去了追不转了,还有甚么卖不的东西,也该把件与我,做父母的手泽。”二兄道:“你若怕折便宜,为甚么不早些出世?被我们风花雪月去了,却来在死人臀眼里挖屁。如今房产已尽,只有刑厅一个皂隶顶首,一向租与人当的,将来拨与你,凭你自当也得,租与人当也得。”蒋成思量道:“我闻得衙门里钱来得泼绰,不如自己去当,若挣得来,也好娶房家小,买间住房,省得在兄嫂喉咙下取气。又闻得人说:衙门里面好修行。若遇着好行方便处,今几声不开口的阿弥,舍几文出手的布施,半积阴功半养身,何等不妙?”竟往衙门讨出顶首,办酒请了皂头,拣个好日,立在班逢底下伺侯。
  刑厅坐堂审事,头一根签就抽着蒋成行杖。蒋成是个慈心的人,那里下得这双毒手?勉强拿了竹板,忍着肚肠打下去,就如打在自己身上一般,犯人叫”阿哟”,他自己也叫起”阿哟”来,打到五板,眼泪直流,心上还说太重了,恐伤阴德。
  谁知刑厅大怒,说他预先得了杖钱,打这样学堂板子,丢下签来,犯人只打得五板,他倒了十下倒棒。自此以后,轮着他行杖,虽不敢太轻,也不敢太重,只打肉,不打筋,只打臀尖,不打膝窟,人都叫他做恤刑皂隶。
  过了几时,又该轮着他听差。别人都往房科买票,蒋成一来乏本,二来安分,只是听其自然。谁想不费本钱的差,不但无利,又且有害;不但赔钱,又且赔棒。当了一年差,低钱不曾留得半个,屈棒倒打了上千。
  要仍旧租与人当,人见他尝着苦味,不识甜头,反要拿捏他起来。不是要减租钱,就是要帖使费,没奈何,只得自己苦挨。那同行里面,也有笑他的,也有劝他的。
  笑他的道:“不提撑船手,休来弄竹篙。衙门里钱这等好趁?要进衙门,先要吃一服洗心汤,把良心洗去;还要烧一分告天纸,把天理告辞;然后吃得这碗饭。你动不动要行方便,这’方便’二字是毛坑的别名,别人泻干净,自家受腌臢。你若有做毛坑的度量,只管去行方便;不然,这两个字,请收拾起。”蒋成听了,只不回言。那劝他的道:“小钱不去,大钱不来,我也拚些赀本,买张票子出走走,自然有些兴头;终日捏着空拳等差,有甚么好差到你?”蒋成道:“我了知道,只是去钱买的差使,既休偿本,又要求利,拿住犯人,自然狠命的需了。若是诈得出的还好,万一诈不出的,或者逼出人命,或者告到上司,明中问了军徒,暗中损了阴德,岂不懊悔?”
  劝者道:“你一发迂了。衙门里人将本求利,若要十倍、二十倍,方才弄出事来。你若肯平心只讨一两倍,就是关送半卖的生意了,犯人还尸祝你不了,有甚么意外的事出来?”蒋成道:“也说得是。只是刑厅比不是府县衙门,没有贱票,动不动是不十两半斤,我如今口食难度,那有这项本钱?”劝者又道:“何不约几个朋友,做个小会,有一半付一房科,他也就肯发票,其余待差钱到手,找帐未迟。”蒋成听了这些话,如醉初醒,如梦初觉,次日就办酒请会,会钱到手,就去打听买票。
  闻得按院批下一起着水人命,被犯是林监生。汀州富户,数他第一,平日又是个撒漫使钱的主儿,故此谋
  票者极多。
  蒋成道:“先下手为强。”即去请了承行,先交十两,写了一半欠票。次日签押出来,领了拘牌,寻了副
  手同去。
  不料林临生预知事发,他有个相知在浙江做官,先往浙江求书去了。本人不在,是他父亲出来相见。父亲须鬓皓然,是吃过乡饮的耆老,儿子虽然慷慨,自己甚是悭吝,封了二两折数,要求蒋成加官。
  蒋成见他是个德行长者,不好变脸需索;况且票上无名,又不好带他见官。只得延挨几日,等他慷慨的儿子回来,这主肥钱仍在,不怕谁人抢了去。
  那里晓得刑厅是个有欲的人,一向晓得林临生巨富,见了这张状子,拿来当做一所田庄,怎肯忽略过去?
  次日坐堂,就问:“林监生可曾拿到?”蒋成回言:“未奉之先,往浙江去了,求老爷宽限,回日带审。”刑厅大怒,说他得钱卖放,选头号竹板,打了四十,仍限三日一比。蒋成到神前许愿:不敢再想肥钱,只求早卸干系。
  怎奈林临生只是不到,比到第三次,蒋成臀肉腐烂,经不得再打,只得磕头哀告道:“小的命运不好,省
  力的事差到小的就费力了。求老爷差个命好的去拿,或者林监生就到也不可知。”刑厅当堂就改了值日皂隶。
  起先蒋成的话,一来是怨恨之辞,二来是脱肩之计,不想倒做了金口玉言,果然头日改差,第二日林监生就到,承票的不费一厘本钱,不受一些惊吓,趁了大块银子,数日之间,完的宪件。
  蒋成去了重本,摸得二两八折低银,不勾买棒疮膏药,还欠下一身债负,自后再不敢买票。
  钻刺也吃亏,守分也吃亏,要钱也没有,不要钱也没有,在衙门立了二十余年,看见多少人白手成家,自已只是衣不遮身,食不充口,衙门内外就起他一个混名,叫做”蒋悔气”。
  吏书门子清晨撞着他,定要叫几声大吉利市。久而久之,连官府也知道他这个混名。
  起先的刑厅,不过初一十五不许他上堂,平常日子也还随班值役。末后换了一个青年进士,是扬州人,极喜穿着,凡是各役中衣帽齐整、模样干净的就看顾他,见了那褴褛龌龊的,不是骂,就是打。古语有云:楚王好细腰,宫中皆饿死。
  只因刑厅所好在此,一时衙门大小,都穿绸着绢起来,头上簪了茉莉花,袖中烧了安息香,到官面前乞怜邀宠。
  蒋成手内无钱,要请客也请客不来。新官到任两月,不曾差他一次。有时见了,也不叫名字,只唤他“教化奴才。”蒋成弄得局天抢地,好不可怜。
  忽一日刑厅发了二梆,各役都来伺侯,见官不曾出堂,大家席地坐了讲闲话。蒋成自知不合时宜,独自一人坐在周围屏背后。众人中有一个道:“如今新到个算命的,叫做华阳山人,算得极准,说一句验一句。”又一个道:“果然,我前日去算,他说我驿马星明日进宫,第二日果然差往省城送礼。”又一个道:“他前日说我恩星次日到命,果然第二日赏了一张好牌。”
  众人道:“这等我们明日都去试一试。”那算过的道:“他前挨挤不开,要等半日,才轮得着。”蒋成听见,思量道:“这等是个活神仙了。我蒋成偃蹇半世,将来不知可有个脱运的日子?本待也去算算,只是跟官的人,那有半日工夫去等?”
  踌躇未了,刑厅三梆出堂。只见养济院有个孤老喊状,说妻子被同伴打坏,命在须臾,求老爷急救。
  刑厅初意原是不肯准的,只因看见蒋成立在阶下,便笑起来道:“唤那教化奴才上来。我一向不曾差你,谁知你这个教化差人,又有一对教化的原被告,也是千载奇逢,就差你去拿。”
  标一根签丢下来,蒋成拾了,竟往养济院去。从一个命馆门前经过,招牌上写一行字道:华阳山人谈命,一字不着,不受命金。蒋成道:“这就是他们说的活神仙了。”掀帘一看,一个算命的也没有。心上思忖道:“难得他今日清闲,不如偷空进去算算,省得明日来遇着朋友,算得不好,被他齿笑。”走进去,把年月日时
  说了一遍。
  山人展开命纸,填了八字五星,仔细一看,忽然哼了一声,将命纸丢下地去,道:“这样命算他怎的?”
  蒋成道:“好不好也要算算,难道不好的命就是没有命钱的么?”山人道:“凡人命不好看运,运不好看星。
  你这命局已是极不好的了,从一岁看起,看到一百岁,要一日好运,一点好星也没有。你休怪我说,这样八字,莫说求名求利,就去募缘抄化,人见了你也要关门闭户的。”蒋成被这几句话主伤了心,不觉掉下泪来道:“先生,你说的话虽然太直,却也一字不差。我自从出娘肚皮,苦到如今,不曾舒眉一日,终日痴心妄想,要等个苦尽甘来。据老先生这等说,我后面没有好处了。这样日子过他怎的?不如早些死了的干净!”起先还是含泪,说到此处,不觉痛哭起来。
  山人劝他住又不住,教他去又不去,被他弄得没奈何,只得生个法子哄他出门。对他道:“你若要过好日子,只除非把八字改一改,就有好处了。”蒋成道:“先生又来取笑,字是生成的,怎么改得?”山人道:“不妨,我会改。”重新取一张命纸,将蒋成原八字只颠倒一颠倒,另排上五星运限,后面批上几句好话,折做几折,塞在蒋成袖中道:“以后人问你八字,只照这命纸上讲,还你自有好处。”蒋成知道是诨话,正要从头哭起,忽然有个皂头拿一根火签走进来道:“老爷拿你!”
  蒋成问甚么事发,原来是养济院那个孤老等他不去拿人,又来禀官,故此刑厅差皂头来捉违限。
  蒋成吃了一惊,随他走进衙去。只见刑厅怒冲冲坐在堂上,见他一到,不容分说,把签连筒推下叫打。蒋成要辩,被行杖的一把拖下,袖中掉出一张纸来。
  刑厅道:“甚么东西?取来我看。”门子拾将上,刑厅展开,原来是张命纸。从头看了一遍,大惊道:“叫他上来。你这张命纸从那里来的?是何人的八字?”蒋成道:“就是小人的狗命。”刑厅大笑道:“看你这个教化奴才不出,倒与我老爷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当下饶了打,退堂进去。到私衙见了夫人,不住的笑道:“我一向信命,今日才晓得命是没有凭据的。”夫人问:“怎见得?”刑厅道:“我方才打一个皂隶,他袖中掉下一张命纸,与我的八字一般一样。我做官,他做皂隶,也就有天渊之隔了,况且又是皂隶之中第一个落魄的,你道从那里差到那里?这等看来,命有甚么凭据?”夫人道:“这毕竟是刻数不同了。虽然如此,他既与你同时降生,前世定有些缘法,也该同病相怜,把只眼睛看看他才是。”刑厅道:“我也有这个意思。”次日坐川堂,把蒋成叫进来,问他身上为何这等褴褛。蒋成哭诉从前之苦,刑厅不胜怜惜,分付衙内取出十两银子,教他头几件衣帽换了来听差。
  蒋成磕头谢了出去,暗中笑个不了。随往典铺买几件时兴的衣服,又结了一顶瓦楞帽子,到混堂洗一个澡,人头至脚脱旧换新。走出来恰好遇着个磨镜的,挑了一担新磨的镜子。蒋成随着他一面走,一面照,竟不是以前的穷相。心上暗想道:“难道八字改了,相貌也改了不成?”走进衙门,合堂恭贺,又替他上个徽号,叫做”官同年。”那些穿绸着绢的,羡慕他这几件衣服,都叫做”御赐宫袍。”安息香也送他薰,茉莉花也送他戴,蒋成一时清客起来,弄得那六宫粉黛无颜色。
  自此以后,刑厅教他贴堂服事,时刻不离,有好票就赏他,有疑事就问他,竟做了腹心耳目。
  蒋成也不敢欺公作弊,地方的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倒扶持刑厅做了一任好官。
  古语道不差,官久自富。蒋成在刑厅手里不曾做一件坏法的事,不曾得一文味心的钱,不上三年,也做了数千金家事,娶了妻,生了子,买了住房,只不敢奢华炫耀。
  忽一日想起:我当初若不是那个算命先生,那有这般日子?
  为不可忘本,办了几色礼,亲自上门去拜谢。
  华阳山人见了,不知是那一门亲戚,问他姓名,蒋成道:“不肖是刑厅皂隶,姓蒋名成,向年为命运蹭蹬,来求先生推算,先生见贱造不好,替我另改一个八字。自改之后,忽然亨通,如今做了个小小人家,都是先生所赐,故此不敢忘恩,特来拜谢。”山人想了半日,才记起来道:“那是我见你啼哭不过,假设此法,宽慰
  你的,那有当真改得的道理?”蒋成道:“彼时我也知道是笑话,不想后来如此如此”把刑厅见了命纸,回嗔作喜,自己因祸得福的话说了一遍。山人道:“世间那有这等事?”蒋成将原先八字说去,山人仔细看了一遍道:“原不差,这样八字,莫说成家,饭也没得吃的。你再把改的八字说来看。”蒋成因那张命纸是起家之本,时刻带在身边,怎敢丢弃?就在夹袋中取出来,与山一看。
  山人大笑道:“确然是这个八字发来的,若照这个命,你不但发财,后来还有官做。”蒋成大笑道:“先生又来取笑,我这个人家已是欺天枉人骗来的,还怕天公查将出来,依旧要追了去,还想做甚么官?”山人道:“既然前面验了,后面岂有不验之理?待我替你再判几句,留为后日之验。”提起笔来,又续上一个批语。
  蒋成袖了,作别而去。
  不上月余,刑厅任满,钦取进京。临行对蒋成道:“我见你一向小心守法,不忍丢你,要带你进京,你可愿去?”蒋成道:“小的蒙老爷大恩,碎身难报,情愿跟去服事老爷。”刑厅赏了银子安家。蒋成一路随行,到了京中,刑厅考选吏部,蒋成替他内外纠察,不许衙门作弊,尽心竭力,又扶持他做了一任好官。
  主人鉴他数载勤劳,没有甚么赏犒,那时节朝中弊窦初开,异路前程可以假借,主人替他做个吏员脚色,拣个绝好县分,选了主簿出来;做得三年,又升上经历。两任官满还乡,宦囊竟以万计,却好又应着算命先生的话。这岂不是理之所无、事之所有的奇话?说来真个耳目一新。
  说话的,若照你这等说来,世上人的八字,都可以信意改得的了?古圣贤”死生由命、富贵在天”的话,难道反是虚文不成?看官,要晓得蒋成的命原是不好的,只为他在衙门中做了许多好事,感动天心,所以神差鬼使,教那华阳山人替他改了八字,凑着这段机缘。这就是《孟子》上”修身所以立命”的道理,究竟这个八字不是人改,还是天改的。
  又有一说,若不是蒋成自己做好事,怎能够感动天心?就说这个八字不是天改,竟是人改的也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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