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武侠>> 慕容美 Murong Mei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2年1992年)
七星剑 Felt the serrated blade
  作者:慕容美
  第一章 灵台诛心剑 燕云七杀刀
  第二章 阴霾从天降 杀风四野来
  第三章 娇娃弄玄虚 七雄生内讧
  第四章 忍施苦肉计 巧移嫁祸谋
  第五章 刀光掩星月 斧风撼山河
  第六章 虎刀戮鬼斧 龙剑迫娇娃
  第七章 金兰成死敌 怪客惊枭雄
  第八章 揭穿嫁祸计 安排抽薪谋
  第九章 诡秘无穷尽 阴谋接踵来
  第十章 胁迫吐辛秘 雌虎噬狡狼
  第十一章 黄金虽宝贵 人格更高超
  第十二章 黑心日久享 恶报在眼前
  第十三章 坐观蟊贼斗 胸蕴玄机谋
  第十四章 网破鱼跃窜 笼开鸟不飞
  第十五章 拯俘掏匪窟 赎罪赠良方
  第十六章 洞察奸狡计 巧设陷阱谋
  第十七章 妙施驱虎策 智破狡狼窟
  第十八章 狠心张虎爪 鲜血染狼尸
  第十九章 一箭双雕毒 釜底抽薪难
  第二十章 巧计擒奸细 笑语揭阴谋
  第二十一章 歹毒淫妇心 杀人于无形
  第二十二章 扮猪吃虎计 借刀杀人谋
  第二十三章 利诱毒心起 色迷智窍昏
  第二十四章 狡狐装胡羊 杀手遇煞星
  第二十五章 绝招诛二魔 秘讯震群雄
  第二十六章 幸脱馋狼嘴 又落狡狐口
  第二十七章 鲜血染香闺 腥风吹赌坊
  第二十八章 笑谈拒恶客 无语对妖娆
  第二十九章 虎刀拒助阵 龙剑布奇兵
  第三十章 谗狼握五兔 香饵钓金鳌
  第三十一章 香饵钓金龟 恶鹰攫雏燕
  第三十二章 多指遭折腕 虎穴走蛟龙
  第三十三章 龙剑闯龙潭 奇人发奇语
  第三十四章 七雄遭瓦解 杀手毁伧夫
  第三十五章 巧施脱壳计 难逃毒妇谋
  第三十六章 鞭影随风逝 刀光月映寒
  第三十七章 施毒胁杀手 阴谋弑令主
  第三十八章 正邪分胜负 龙虎结武盟
第一章 灵台诛心剑 燕云七杀刀
  长城。长街。
  整齐的石板道,参差的小街巷。
  长街穿过山城,在四月灿烂的阳光下,看来就像一条金色的百足蜈蚣。
  这座山城,就叫蜈蚣镇。
  这是一个古老的小镇,也是关洛道上的咽喉。
  西出阳关,东人京洛,这里是必经之途,所以它竟然只是一个小镇,却是关洛道上的黄金地段。
  在这个多彩多姿的小镇上,你只要带足了荷包,它几乎随时都可以满足任何一种欲望。
  在这里,不分昼夜,你高兴怎么玩,就可以怎么玩,这里的禁例,只有一条:那便是你绝不可以在这里随便杀人!
  因为这里是高大爷的地盘,金蜈蚣高敬如高大爷,关洛七雄的老大。
  高大爷一向不喜欢有人在他老人家眼皮子底下惹是生非。
  在蜈蚣镇,甚至于整条关洛道上,很少有人敢违背高大爷定下来的规矩。
  高大爷定下来的规矩,敢不遵守的人,也只有一个。
  那便是高大爷自己。
  高大爷今天就要在这条街上杀人。
  正午。
  美人酒家门口。
  高大爷并不是一个喜欢杀人的人。
  在关洛道上,高大爷是个受人尊敬的大人物;如果高大爷喜欢杀人,高大爷绝不会成为今天的高大爷!
  不过,这也并不是高大爷没有杀过人。
  同样的理由,高大爷如果没有杀过人,高大爷也绝不会成为今天的高大爷!
  高大爷杀人,一定有杀人的理由。
  高大爷一向只杀该死的人或是高大爷认为该死的人。
  如今,这个高大爷认为该死的人,已经出现。
  四月的阳光,温暖、金黄。
  一个大约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正迎着阳光,懒洋洋地从长街那一头走过来,慢慢地走向美人酒家。
  一切都在高大爷的意料之中。
  现在巳牌时分,一个时辰之后,这个年轻人将会带着七分酒意,从美人酒家里哼着小调走出来。
  人出大门,人头落地!
  酒厅里稀稀落落坐着十来名酒客。
  现在当然还不是上座的时候。
  公冶长背负着双手,徒步踱向厅角一副座头,那是他每天占用的老地方。
  他每次来,这个座位都空着。
  并不是酒家对他优待,特地为他留下了这个座位,专等他来,而是这副座头太烂太旧,只要一不留神,就有打翻酒菜的危险。
  在蜈蚣镇上,这爿美人酒家,并不是一处很高级的地方。
  这里,只卖白酒,下酒的小菜,也没有几样。
  挑担的,赶车的,无论生张熟魏,只要你身上有个三两吊钱,你就随时都可以进来喝个痛快。
  这里的酒菜低廉,设备简陋,只有一样,却是名实相符。
  这爿美人酒家里确有美人。
  美人仅有一个。
  老板娘。
  花十八!
  花十八一个很不容易听到的名字,也是一个很不容易见到的女人。
  这也许正是这爿美人酒家比镇上其他类似的酒家,每天的生意,要好上好几倍的原因。
  因为你在别处,花的代价相同,绝不会像在这里一样,一抬头,便能看到一张迷人的面孔。
  迷人的面孔。
  销魂的微笑。
  完全免费。
  公冶长如今就正在享受着今天的第一个微笑。
  “老规矩?”
  “老规矩。”
  老规矩的意思,就是三斤白酒,一盘卤猪耳、一盘茵香豆。
  花十八微笑着手一摆,一名瘸腿酒保,立将酒菜送上。
  在目前这座酒厅中,公冶长可说是个很特别的客人。
  因为在此厅中的十来名酒客里面,除了数他年纪最轻之外,只有他一个人穿着长衫,也只有他一个人佩了兵刃。
  不过,他的长衫和兵刃,并没有为他增加与众不同的气派。
  相反的,他这一身装束,只有使他显得比别人更寒贱、更潦倒、更落魄!
  因为他身上那件长衫,虽然看起来还算干净,但已经很难说出是一种什么颜色。
  那口佩剑的情形也差不多。
  满是锈斑的剑鞘,枯草般的剑穗,在在都说明它主人和它的关系,一向似乎并不怎么亲近,他身上推一显得与众不同的地方,也许便是他此刻那副喝酒的神气。
  他虽然也跟别人一样,喝的是白酒,但远远看上去,像一位国王享用着一席御宴。
  邻座有人说了一句粗俗不堪的笑话,立即引起同桌的伙伴一阵哈哈大笑。
  公冶长也跟着笑了。
  这里本来就是一个制造欢笑的地方。
  在这里使用的每一文钱,都是流血流汗赚来的,以血汗换取的钱,在欢笑中花去,岂不是人生一乐?
  花十八在账柜后面低下了头。
  她也听到了这个笑话。
  她也在笑。
  但是,她笑,只能笑在心里,不能笑在脸上,因为那并不是一个适宜于妇道人家听到的笑话。
  公冶长又喝了一杯酒,忽然放下酒杯,起身向账柜走去。
  花十八在脚步声中抬起了头,含笑以待。
  她非常清楚,她这里比别家的生意好。是由于什么原因,所以,她也知道,有时遇上一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客人,光是微笑,是不够的。
  有些客人只是欢喜一双眼光上占便宜,有的客人欢喜口头上占便宜,另有一部分客人则必须手脚上占便宜地心满意足。
  各式各等的客人,她都遇见过。
  现在,她知道,今天的第一个醉翁来了。
  她笑在脸上,也笑在心里。
  “来吧!小子,你花家姑奶奶正闲得发慌,让你小子过来尽孝心也好!”
  公冶长慢慢地走过来,斜靠账柜,侧脸微微一笑道:“听说这儿住了一位高大爷?”
  花十八道:“是的。”
  公冶长道:“听说大后天就是高大爷的六十大寿!”
  花十八道:“是的。”
  公冶长道:“这样说来,丁二爷、胡四爷、艾三爷、巫五爷。花六爷、孙七爷他们几位这几天都要赶来这里,为他们关洛七雄中这位大当家的贺寿了?”
  花十八的眼珠微微一转,说道:“相公贵姓?”
  公冶长道:“公冶长。”
  花十八道:“公冶相公也是跟着高大爷贺寿来的?”
  公冶长微微一笑道:“有这份心意,只怕进不了高府大门。”
  花十八一怔道:“为什么?”
  公冶长笑道:“你瞧我这一身行头,像不像个喝寿酒的贺客?”
  花十八笑了,这小子虽然一副寒酸相,说起话来,倒是蛮风趣的。
  公冶长笑笑,又道:“高大爷有没有来过这里?”
  花十八笑道:“来干什么?”
  公冶长微笑道:“你这里除了酒,还能干什么?”
  好小子,上路了!
  她飞了他一眼道:“你说呢?”
  公冶长微微一笑,道:“有些事我一向只做不说。”
  他说完这句话,忽然转身走了开去。
  留下花十八在那里发呆。
  这小子是不是有点毛病!
  靠酒厅门口的一副座头上,坐着三名短衣汉子。
  刚才那个粗俗不堪的笑话,就是其中一个汉子讲的,现在那汉子正在唾沫横飞地说着另一个笑话。
  公冶长在空着的一边坐了下来。
  说笑话那汉子突然住口,三人齐拿眼睛瞪着公冶长。
  说笑话的那个汉子道:“这老弟这算什么意思?”
  公冶长道:“听笑话。”
  那汉子道:“谁请你过来的?”
  公冶长道:“我自己!”
  那汉子转向另外两名汉子道:“你们听听这小子说话的口气!”
  左首一个红脸汉子嘿嘿一笑,道:“这小子身佩凶器,八成是找碴来的,张老大,给点颜色让他瞧瞧!”
  说笑话的那汉子就是张老大。
  他瞪着公冶长,冷冷道:“你小子究竟滚不滚?”
  公冶长微笑道:“不滚。”
  张老大霍地站了起来,一脚踢开凳子,沉脸厉声道:“蜈蚣镇是你小子耍赖的地方?你小子瞎了眼了!”
  公冶长微笑道:“正因为我眼睛没有瞎,才看出你们三个不是好东西。”
  张老大勃然大怒,突然闪身绕过桌角,一拳对准公冶长的鼻梁击了过去!
  另外那两名汉子也跟着跳了起来,人离座位,手上已分别握着一把牛耳尖刀。
  公冶长朗声一笑道:“高大爷手底下的狠角果然不少!”
  他一拧腰,人已闪了开去。
  张老大一拳挥空,突然扭转身躯,单足斜斜飞起,直蹬公冶长的咽喉。
  身形灵活,劲道凌厉,居然使的是正宗辰州薛家十八连环飞腿!
  公冶长继续后退,仍然没有还手。
  那名握刀的汉子,已经自他身后包抄而至,这时见公冶长不断后退,两人眼色一使,双刀并起,带着两道闪闪寒光,同时左右插向公冶长的腰胁。
  公冶长头也没回一下,冷冷道:“动刀者死!”
  只见人影一花,然后是两声惨吼。
  那两名动刀的汉子,一齐踉跄后退,两把牛耳尖刀,已齐柄戳进了他们自己的心窝。
  两名汉子双手扶着刀柄。弓腰向后退了几步,终于扭曲着面孔,在自己画出的血线一端倒了下去。
  张老大僵在那里,像呆了一样,他几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因为他一脚踢出时,只见对方身形如飞蓬般原地一转,两名伙伴的牛耳刀,就插入自己的心窝!对方如何夺刀还击?用的是什么手法?他根本就没有办法能够看清楚!
  像这样一名敌人,他张金牛会是对方的敌手吗?
  公冶长似乎非常欣赏这位张老大的悬崖勒马,点点头道:“很好!算你伙计识相,请回去告诉高大爷,留你伙计一个活口,就算是我公冶长送给他高大爷的一份寿礼,另外请你带个口信:请他高大爷多想想,如果发觉走错了路,就该趁早回头!”
  张老大仍然像木头人一样,僵在那里,动弹不得。
  突听门口有人冷冷接口道:“我也想送高大爷一件礼物!”
  公冶长一转身,系看到一名满脸杀气的黑衣青年,正握着一把长刀,像冰柱一般,站在大门口。
  公冶长道:“朋友想送高大爷一件什么礼物?”
  黑衣青年道:“你的人头!”
  公冶长道:“朋友怎么称呼?”
  黑衣青年道:“血刀袁飞!”
  公冶长动容道:“燕云七杀手中的血刀袁飞!”
  袁飞冷冷道:“算你有点见识。”
  公冶长不禁点了点头,道:“你方才如果不声不响,抽冷子挥出一刀,我这颗人头,也许早就不在脖子上了。燕云七杀手,果然名不虚传,果然有点风度。”
  袁飞寒着脸道:“我如果现在挥刀,你的人头照样要离开你的脖子!”
  公冶长微笑道:“那么,你现在为什么不挥刀?”
  袁飞道:“等你拔剑!”
  公冶长又笑了笑道:“因为你不愿杀一个没有抵抗力的人?”
  袁飞道:“这是原因之一。”
  公冶长道:“哦?”
  袁飞道:“另一个原因便是我一向不欢喜在别人店里杀人。”
  公冶长点头道:“这是一种好习惯,我该学学。”
  袁飞不再开口,身子一转,向街心走去。
  公冶长慢慢跟着出去。
  袁飞转过身来,公冶长站下,仍然没有拔剑。
  袁飞冷冷地望着他,冷冷地道:“你还等什么?”
  公冶长微笑道:“等你发问。”
  袁飞道:“我没有话问。”
  公冶长微笑道:“连我是谁,你也不想知道?”
  袁飞道:“不想!”
  公冶长道:“为什么?”
  袁飞道:“无此需要。”
  公冶长道:“因为我已死定?”
  袁飞冷冷一呼,道:“不错!名字只对活人有意义。”
  公冶长道:“也不想知道高大爷要杀我的原因?”
  袁飞道:“我也不是评理来的,无论是什么原因,都跟我没有关系。”
  公冶长忽又露出笑意说道:“那么,我可不可向你袁兄请教一件事?”
  袁飞道:“说!”
  公冶长道:“听说袁兄是艾四爷的人,为什么现在要替高大爷杀人?”
  袁飞道:“关洛七雄一向不分彼此,高大爷要杀的人,也就等于艾四爷要杀的人。”
  公冶长微微一笑,说道:“关洛七雄均为好客之士,我公冶长如果不死,迟早必为七雄门下客,到时候我跟袁兄也将是一家人,袁兄何不放远眼光,趁今天这个机会,先买小弟一个人情?”
  袁飞冷冷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至少目前你还不是七雄门下客!”
  公冶长道:“袁兄为什么不给小弟一个机会?”
  袁飞冷冷道:“我等你拔剑,就是给你机会!”
  公冶长深深吸了一口气,头一点,说道:“好!”
  日丽当空。
  正午。
  长街两端,已经围满闲人。
  现在每一双眼光,都屏息凝注在公冶长拔剑的那只右手上。
  长剑缓缓出鞘。
  长剑出鞘,两边人群中,登时响起一片嗡嗡窃议之声。
  “这是一把什么剑?”
  “没有见过。”
  原来公冶长拔出的,更具有一般剑的长度和样式,但却是一把没有开过口的钝剑;剑身上不仅没有一丝光华,甚至还布满了点点锈斑,与其说是一把剑,似乎还不及说它是一根长长扁扁的旧铁条来得恰当。
  但说也奇怪,血刀袁飞一见到这把剑,突然变了脸色。
  他瞪着公冶长道:“诛心剑?”
  公冶长道:“是!”
  袁飞道:“阁下是灵台老人门下?”
  公冶长道:“是!”
  袁飞露出不信之色说道:“灵台老人一生举世无争,阁下若是灵台门下,何以对名利二字如此热衷?”
  公冶长微微一笑道:“圣贤愚劣,因人而异一一你袁兄不是也有一个很好的出身么?”
  袁飞嘿了一声,没有开口。
  公冶长含笑缓缓接着道:“如袁兄愿高抬贵手……”
  袁飞又望了那口诛心剑一眼,忽然点头道:“久闻诛心大九式有风雷之威,灵台老人已归道山,今天能向阁下领教两手,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他口中说,语音突然一沉,又道:“小心接刀!”
  刀字出口,刀已挥出。
  刀光如匹练,突向公冶长胸膛问卷过去。
  公冶长一偏身,向左挪离丈许,横剑平胸,注目屹立如故。
  袁飞人随刀转,一个箭步窜出,第二刀又带着一片炫目的光华,如毒蟒出洞,疾劈过去!
  公冶长再度纵身闪避,唇角同时浮起一丝会心的笑意。
  袁飞冷哼一声,道:“好!阁下果然识货。”
  原来这两刀看上去虽然凌厉无匹,其实只是引诱对方出手的虚招。
  一名武林高手的虚招,经常都是一种带着糖衣的毒药。
  因为一着成功的虚招,往往会令人觉得它好像攻错了部位,而且往往显得破绽百出。
  对于交手的对方来说,这种错觉经常是一种很大的诱惑。
  如果对方接受不了这份诱惑,贸然出手还击,他将会发现敌人原先暴露的空门,会突然消失不见。
  他同时会发现,敌人所等待的,正是他这种愚蠢的反应!
  愚蠢的代价,便是死亡。
  但是,公冶长显然不是一个容易上当的对手。
  公冶长的确识货。
  识货便是行家,对付一位行家,除了凭真本事获胜,绝无取巧的捷径。
  血刀袁飞其实并不是一个喜欢取巧的人。
  他发出虚招,目的只是想试试这位灵台门人的胆识和眼力,如今两刀无功之后,他决定不再浪掷时光。
  他攻出了第三刀。
  一刀平平送出。
  刀尖颤动。
  刀芒如臼。
  朴实无华的一刀,也是要命的一刀!
  这一次公冶长没有退让,事实这一刀他想让也让不开。
  因为他已看出,这一刀至少蕴藏了七种以上不同的变化,无论他门去哪一个方向,这一刀无疑都能制他于死命!
  这是不容回避的一刀。
  公冶长等刀尖以一种诡异的弧线堪培划至胸前,剑尖一挑,突然振腕点出。
  点向光圈的中心!
  只听得夺的一声,光影消失,一切突然告寂止。
  但见街心中央,两人正以一种很奇特的姿态,面对面地僵立着,彼此之间,相距不到三尺。
  两人的兵刃均未脱手。
  袁飞的刀尖,斜指着公冶长的左胁,公冶长的剑尖,则紧压在袁飞的长刀上。
  袁飞左手搭着公冶长的左臂,公冶长左手的食中二指,则指着袁飞胸口的将台穴。
  这是一个动作尚未完成,而突然停顿的画面。
  如果双方继续完成彼此预定的动作,情形将是:袁飞的刀尖在剑尖压力之下,一定会从公冶长左胁空门下穿出去。
  袁飞的左手虽然搭着公冶长的左臂,但那并不是一个正确的化解把式,公冶长只须稍稍加劲,无疑可一下点中袁飞的将台穴!
  袁飞一刀刺出,将台穴又遭点中,将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呢?
  那是人人都会想得到的。
  那么,公冶长何以不点过去?
  这一点也许无法了解,但在交手发招双方,无疑都清楚那是为了什么。
  那是为了袁飞刚才没有从背后挥刀。
  尊重自己的人,才会受人尊重。
  至于袁飞当时如果真的挥刀,究竟伤不伤得公冶长?公冶长是不是真的不知道身后来了强敌?那当然又是另外一回事。
  双方僵持,只是一眨眼的事。
  接着,双方立时撤招,立时抽身后退。
  袁飞还刀人鞘,冷冷地道:“一报还一报,袁飞领阁下盛情。”
  公冶长微笑道:“不错,今天我们谁也不欠谁,以后的账,以后再算。”
  袁飞冷冷接着道:“阁下手出虽快,但还没有快到令人无法预防的程度,下次有机会遇上,袁某人相信,照样有办法可以砍下你的人头。”
  公冶长笑道:“那也是以后的事。”
  他一边收起那把诛心剑,一边又笑了笑,道:“世事变幻,如白云苍狗,谁又知道,我们下次遇上时,一定还是仇人,而不会变成朋友?”
  袁飞寒着面孔道:“我们永远也不会变成朋友!”
  他话一说完,不等公冶长再开口,便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公冶长耸耸肩膀,又懒洋洋地走进了美人酒家。
  高大爷坐在花厅中,双手紧握着太师椅柄,脸色阴沉得像块铝板。
  他望着跪在他面前的张老大,就像在望着一只不知道撕着吃好,还是切开来吃好的烤全鸡。
  他左首坐着一个长着山羊胡子的老人,正在那里悠闲地吸着旱烟。
  张老大已经战战兢兢的,把要说的话都说完了。
  他如今把全身的力量,都汇集在左边腰眼上,只等高大爷一脚将他踢出去。
  但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高大爷脸色虽然难看,语气居然非常平和,似乎一点也没有怪罪他的意思。
  “你说那小子最后怎么说?你重说一遍看看。”
  “他说,要小人带个口信给大爷:请大爷你,多想想,如果发觉走错了路,就该趁早回头!”
  高大爷皱皱眉头,转脸朝那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人望去。
  山羊胡老人点了点头,朝高大爷使了一个眼色。
  高大爷咳了一声,缓缓道:“好了,这儿没有你的事了,你先下去吧!”
  张老大如获大赦,趴下去磕了个头,依言退出花厅。
  等张老大会远了,高大爷才向那山羊胡老人,低声说道:“葛老懂那小子最后几句话的意思?”
  葛老徐徐喷了一口烟雾,点头道:“是的,老朽不仅懂得那小子这几句话的意思,而且觉得那小子这几句话,的确不无几分道理。”
  高大爷微微一怔道:“那就是说高某人目前的确走错了路?”
  葛老点头道:“是的,不但走错了路,而且错得相当厉害。”
  高大爷不禁又皱起了眉头。
  葛老转过脸来道:“东家将丁二爷他们几位最近的情况了解得清楚不清楚?”
  高大爷点点头。
  葛老眯着眼道:“那么,老朽想请问东家一声:丁二爷身边还有个穿心镖谷燕,艾四爷身边有个血刀袁飞,花六爷身边有个双戟温侯薛长空,胡三爷,巫五爷,孙七爷,最近听说分别收留了不少好手东家你身边目前有谁?”
  高大爷呆住了!他显然从来也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他身边当然也有人。
  像刚才的那位张老大,便是一个。
  像张老大这一类的角色,平日耀武扬威,吹胡子瞪眼睛,也不能说不是人物,只可惜跟燕云七杀手那等人物一比起来,恐怕连替人提草鞋的资格都不够。
  高大爷呆了一阵,讷讷道:“我我前些日子,不是已派出人去,跟七杀手中另外的四杀手接头了么?”
  葛老意味深长地又徐徐喷了一口烟雾道:“老朽只怕东家这样做,也许已经太迟了。”
  高大爷道:“太迟?”
  葛老道:“老朽刚才走进来,便是为了要向东家报告一个消息。”
  高大爷道:“什么消息?”
  葛老道:“今天早上,状元楼老赵偷偷跑来告诉老朽,说是胡三爷、巫五爷、孙七爷等三位的随从中,都有一张陌生的面孔,而且长相都很特别,极像传说中的某几个人。”
  高大爷道:“像谁跟谁?”
  葛老道:“魔鞭左天斗,鬼斧桑元,清太岁史必烈!”
  高大爷一呆道:“燕云七杀手中的另外三名杀手!”
  葛老轻咳了一声道:“所以东家即使还能在燕云七杀手中分一瓢羹,除了那位虎刀段青,可说已别无选择。”
  高大爷皱眉道:“虎刀段青那小子据说脾气顽硬如铁,非常不好伺候,而且又是七杀手之中,行踪最飘忽不定的一个,一时之间到哪里去找那小子?”
  葛老似乎没有听出高大爷最后这几句话是个问句,他慢慢地又装了一袋烟,唏里呼噜吸了几口,才从容不迫地接着道:“另外还有一件事,东家好像也没有留意。”
  高大爷道:“什么事?”
  葛老缓缓道:“东家似乎并不十分关心今天美人酒家门口那一战的经过。”
  高大爷愕然道:“谁说我不关心?”
  葛老悠然喷了口烟雾道:“那么一定就是东家没有听清楚张老大刚才的报告。”
  高大爷细细回味着这句话,忽然一拍茶几,失声道:“这里面果然有鬼!”
  他咬着牙齿,正待接着要说什么时,葛老扬了扬烟筒说道:“够了,话说得太明白,只有徒伤情感。”
  高大爷恨恨道:“好个艾四,我高某人一向待他如亲兄弟,想不到他竟在这种节骨眼儿上,耍我的花样!”
  葛老轻叹了口气,说道:“其实,这样至少可以让你东家明白,万事求人不如求自己,即使是磕头的兄弟,也未必就靠得住。”
  他缓缓抬起头,望着高大爷道:“现在,东家该懂得,公冶长那小子带这个口信给东家的用意了吧?”
  高大爷一怔,露出难以置信之色道:“难道那小子……”
  葛老微笑道:“是的,那小子的话说得非常露骨,这足以证明那小子是个有心人。”
  高大爷面有难色,紧皱着眉道:“如果我们收容了这小子,半个月前,富贵镇上那笔账怎么算?”
  葛老微微一笑,道:“不好算的账,可以不算。”
  他摸着山羊胡子,微笑着接下去道:“至于富贵镇上的那笔账,谈损失也不过是三条人命,以及赌场里一些不值钱的台椅,在东家来说,如能将这小子收为心腹,这点微不足道的损失,又算什么?”
  高大爷道:“这也只是我们猜想,我们又怎知道那小子是不是真有这一诚意?”
  葛老笑笑:“这一点不用你东家操心,你听老朽的好消息就是了。”
  葛老吸着旱烟筒,慢慢地走向镇头。
  太阳已经偏西。
  晚风中飘送着欢乐的笑语,也夹杂着酒肉的香气。
  富足的小镇。
  愉快的黄昏。
  葛老抬头望望天色,停下来又装了一袋烟,才继续悠闲地向前走去。
  他所以显得如此从容,是因为他要去的地方并不远。
  他已打听出公冶长那个年轻人住在什么地方。
  同时,他也知道,如今太阳尚未下山,根据过去几天的习惯,公冶长一定还没有回到他住的地方去。
  这个年轻人,如今说不定还泡在美人酒家里。
  但他如今要去的却并不是美人酒家。
  他去的是万花楼。
  万花楼是高大爷常来的地方,但这种需要金钱又需要精力的温柔乡,显然并不适合一个像葛老这样的老人。
  同时,他来的也不是时候。
  他答应高大爷,要找那个叫公冶长的年轻人,他也知道那年轻人此刻一定还泡在美人酒家里,他为什么?他为什么要在这时候,一个人悄悄跑来万花楼呢?
  葛老是从后门溜进去的。
  从后门进来,是很大的园子,园子里散建着无数座凉亭。
  每当夏秋之夜,皓月当空,美酒盈樽,佳人在抱,这些凉亭,正是寻芳客掷金销魂之所。
  但如今只是残春方尽,白天的太阳,有时候会热得令人冒汗,但一到夜晚,冷风吸起,依然会使人受不了。
  所以这些凉亭如今还空在这里,四周的杂草,也没有清除。
  葛老略作张望,然后便慢慢地朝其中一座凉亭走去。
  亭子里石桌后面,如石像似的,坐着一名灰衣人。
  葛老慢慢地踅过去,招呼也没打一个,便隔着石桌,在灰衣人对面坐了下来。
  灰衣人面孔木板而苍白,只要稍微有点江湖阅历的人,都不难看出这名灰衣人脸上,无疑正戴着一副精巧的人皮面具。
  灰衣人冷冷地道:“我交代你的几件事,都查清了没有?”
  葛老恭恭敬敬地,肃声回答道:“都查清楚了。”
  灰衣人道:“一件一件说。”
  葛老道:“是!”
  他顿了一下,低声接着道:“七兄弟中的另外六位,昨晚都到齐了,来得最早的是艾四爷,到得最迟的是花六爷。”
  灰衣人点点头,没有开口。葛老低低接下去道:“尊驾猜得一点也不错,七兄弟之间,最近果然出了一点麻烦。”
  灰衣人目光中露出问询之色。
  葛老道:“事情的经过是那样的:二十多天前,一名扶风的商人,带着一批珠宝,于潼关附近,忽然连人带货,一起失去踪影。”
  灰衣人道:“扶风是谁的地盘?”
  葛老道:“花六爷。”
  灰衣人道:“潼关呢?”
  葛老道:“艾四爷。”
  灰衣人道:“这名商人于扶风起程时,有没有按七雄订下的规矩,先拜当地的雄主花六爷,请领护行花符?”
  葛老道:“有。
  灰衣人道:“如今这笔损失照理该由谁负责赔偿!”
  葛老道:“应由花六爷和艾四爷,各摊一半。”
  灰衣人道:“既然订有规矩,照单赔偿就是了,哪来的麻烦。”
  葛老又应道:“有。”
  灰衣人道:“为什么?”
  葛老道:“他说这是花六爷有心在整他的冤枉!”
  灰衣人一哦道:“换句话说,他认为是花六爷在那商人身上做了手脚?”葛老道:“是的。”
  灰衣人道:“他有什么证据?”
  葛老道:“没有。”
  灰衣人道:“理由呢?”
  葛老道:“理由倒是很充分的,他说这是一趟暗镖,在那商人出事之前,也只有花六爷知道这批红货,所以下手的决不会是第二个人。”
  灰衣人沉吟了片刻,才道:“高大爷打算如何处理这件事?”
  葛老轻轻叹了口气道:“高大爷除了尽量化解之外、又有什么办法。”
  灰衣人目光闪动,忽又问道:“高大爷于六十大寿喜日前夕,突然遇上这种头疼事,照说发愁还来不及,怎么他还有心情,跟一个叫公冶长的年轻人争闲气?”
  葛老微笑道:“这正是老朽要向尊驾报告的另一件事。”
  灰衣人道:“哦?”
  葛老又笑了笑,道:“高大爷适才经老朽加以开导,已改变主意决定接受那个年轻人的建议。”
  灰衣人道:“什么建议?”
  葛老微笑着:“那小子暗示高大爷目前正走上一条可怕的错路,他劝高大爷应该及早回头。”
  灰衣人道:“什么叫走错了路?”
  葛老压低了声音,说道:“那小子的意思是说:七雄中的六兄弟,目前正在纷纷收买杀手,暗地里作扩张实力的打算,只有高大爷,尚懵然无知,尤其是跟他公冶长作对,更属不智之至!”
  灰衣人目光闪动道:“所以?”
  葛老得意地笑笑道:“所以老朽等会儿离开这里,就要去找那小子谈条件!”
  灰衣人点点头,隔了片刻,才取出一张银票,放在石桌上道:“五百两,四海通的票子,如有新消息,仍照老规矩联络见面!”
  葛老走了,走时显得又兴奋,又紧张,就像偷吃了油罐子的小老鼠。
  灰衣人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直到葛老走出园外,脚步声渐渐远去,灰衣人才慢慢地从脸上取下那副人皮面具露出本来面目。
  如果葛老这时突然走回来,看清这名灰衣人的真面目,准会惊但得不知所措。
  原来这名灰衣人不是别人,正是他向高大爷献计,准备收为心腹的那位年轻杀手:龙剑公冶长!
  又是一个美好的天气。
  蜈蚣镇上也好像突然热闹起来,人人脸上都带着愉悦的笑容,每个人的心情都似乎跟天气一样的开朗,今天的高远镖局,看上去更是充满了一片洋洋喜气。
  镖局的大门口,缀满锦缎彩球,镖局里上自总镖头,下至打杂的小伙计,人人都换上了一身新衣服,人人脸上,都闪现着一片喜悦的红光。
  镖局门口,车马不停。
  因为高远镖局的东主就是高大爷,高大爷六十大寿的账房,就设在这里高远镖局。
  高大爷做六十大寿,谁不想在礼簿上留个名字?
  局中管账的杨师爷,这几天来,手都写酸了,但这位杨师爷一点也不以为这是一份苦差事。
  因为他是非常清楚他们东家的为人。
  高大爷在江湖上的名声虽然毁多于誉,但对待下人,一向还不算刻薄,他知道这场喜事过去,大家一定都会分到一份可观的红利。
  所以这位杨师爷只要一放下笔管,就会托着水烟台,走去门口张望。
  一方面瞧瞧街景,舒散心神,一方面则是顺便看看有没有新的贺客上门。
  这时,一辆簇新的四轮平顶车,由一匹油光水亮的健骡拖着,正从镇头上向这边缓缓驶过来。
  杨师爷看到这辆新骡车,眼中不禁微微一亮。
  他知道又有送礼的来了。
  而且一定是份大礼!
  因为别的不说,单是拉车的这头健骡,在蜈蚣镇上,恐就找不出第二匹来。
  车上的礼品,堆了有三尺来高,上面覆着一幅大红布,车后跟着两匹黄骠马,马上坐的是两名蓝色劲装大汉,这两名蓝衣大汉,一人佩着一口单刀,一看便知道是黑道上的人物。
  行人带着钦羡的眼光,纷纷让道。
  骡车驶至镖局门口停下,马上吸引了一大群闲人,大家显然都想看看这份礼是谁送的,是什么人出手如此大方?
  杨师爷匆匆扭头朝两名小伙计使了一个眼色,连水烟台也来不及放下,便抢下台阶,迎了上去。马上一名蓝衣汉子宏声问道:“高大爷在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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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阴霾从天降 杀风四野来
  杨师爷赔笑道:“不在,不过……”
  那汉子一摆手道:“那就用不着麻烦了,礼物是阎五爷送来的,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请大管事先行点收,我们五爷等寿辰正日,再来喝高大爷的寿酒!”
  杨师爷作受宠若惊状道:“啊啊,原来是阎五爷,真是不敢当两位何不下马歇歇脚,喝杯茶?”
  这当然只是一种场面话,他其实根本就不知间五爷是何许人。
  不过,这一点并不稀奇。
  高远镖局只是高大爷无数事业中一小部分,他只是一小部分中的一名小管事,高大爷的朋友,他又怎能个个认识?
  那两名蓝衣汉子并没有接受杨师爷的这番盛意,他们不等杨师爷话说完,就一边摇着头,一边拨转马头走了。
  直到两名蓝衣汉子去至十数丈外,杨师爷这才突然想起那骡车。
  送礼哪有连骡车一起送的道理?
  可是,来人已愈去愈远,他即使喊破嗓门,对方也听不到了。
  镖局中的总镖头,双掌开碑关汉山,正在后院陪两位洛阳的客人喝茶聊天,听得小伙计报告,立刻赶了出来。
  他问杨师爷道:“这一车寿礼谁送的?”
  杨师爷道:“阎五爷。”
  关汉山一愣,道:“阎五爷?哪一个阎五爷?”
  杨师爷呆住了!高大爷的朋友,他不认识,并不稀奇,总镖头关汉山,已跟随高大爷十多年,居然也不知道哪位间五爷,岂非咄咄怪事?
  关汉山又指着骡车道:“车上装的是些什么东西?”
  杨师爷:“我还没有看过。”
  他口中说着,连忙走过去,伸手掀开那幅红布。
  红布揭开,惊呼四起。
  什么礼物?
  一口白皮棺材!
  棺材盖上,一行红漆大字:“高敬如,六十大收!”
  从苍劲的笔力看来,“大收”显非“大寿”之笔误,旁边另有一行小字:“五殿阎罗谨赠!”
  白皮棺材,红漆大字,在四月明媚的阳光下,看来分外怵目惊心。
  四周闲人,窃议纷枝,这口棺材,是谁送来的?是谁这么斗胆,竟敢跟高大爷开这种大玩笑?
  杨师爷但在那里,脸色如土,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关汉山沉脸冷冷道:“送礼的两个家伙,是打哪边走的了’杨师爷抖手指着镇道头:“那……那……那边。”
  双掌开碑关汉山不愧为老江湖,他朝镇头那边溜了一眼,知道追已来不及,且亦无济于事,于是摆手冷冷吩咐道:“盖好,抬进来,我去禀报东家!”
  高大爷今天的兴致特别好。
  因为西席葛老昨天说到做到,最后果然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一名可怕的敌人,转变为一名得力助手。
  昨天,葛老赶去美人酒家时,公冶长已离开甚久,他最后找到公冶长的地方,是镇尾的一家小客栈。
  当时公冶长正倒在炕上呼呼大睡,似乎已经有了几分酒意。
  实际上公冶长只不过比他早回到客栈一袋烟的光景。
  也许正因为公冶长已有了几分酒意的关系,结果双方之间的谈判,非常融洽而顺利。公冶长一共只提到了两个条件:
  第一:月俸五百两。
  第二:名义必须是高府总管。
  这两个条件,葛老统统代表高大爷,一口气答应下来。
  一月五百两银子,在高大爷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
  至于总管的名义,在高大爷来说,更是求之不得!他找上这位年轻的杀手,本来就是为了要壮壮自己的声势,即使公冶长不作如此要求,总管一职,无疑也不会落去别人头上。
  高大爷只是兴致一来,就会自然而然地想到一个地方。
  万花楼!
  如今,他们就坐在万花楼后院一个特别的房间里,一桌丰盛的酒菜,三个最最好的姑娘!
  三个姑娘的花名都很清新别致,一个红红,一个蓝蓝,一个花花。
  能坐在这样一个房间里,喊上这样一桌酒菜,召来这样三名姑娘,在蜈蚣镇上,只怕也只有高大爷这样的人物,才能办得到。
  如果换了别人,就是你有银子要上这样一桌酒菜,酒楼的管事也不见得就会给你这个房间;就算给了你这个房间,也不见得就会替你一下把这三名红姑娘全找来;就算你指名非这三个姑娘不可,她们勉勉强强来了,也绝不会像现在这样老老实实欢欢喜喜从头陪到底!
  能叫万花楼的红姑娘不端架子,不使小性子的客人,只有一个高大爷。
  因为高大爷是她们的衣食父母,在关洛道上混生活的人,人人都必须记牢一点,能让他们有一碗饭吃的人不是他们自己,是高大爷!
  高大爷的酒量很好,公冶长的酒量也不错,就只是葛老的酒量稍为差了点。
  不过,葛老酒量差,今天的兴致可不差。
  花花是个很懂得老人心理和需要的姑娘。
  她知道一个像葛老这种年纪和本质的老人,既不会在女人身上付出太多的真情,也不会希望在女人身上获得太多的热情,这种老人,只要搂着一个温柔标致的女人,到处闻闻摸摸,瞧瞧捏捏,就很满足了。
  所以,她尽量坐得近些,让他闻,让他摸,让他瞧,让他捏,高大爷不能得罪,高府西席当然也得罪不得。
  她只是咬牙忍住那种酸麻的感觉,不笑出声来就行了。
  红红和蓝蓝则忙着添酒。
  高大爷和公冶长这一老一少,以酒为媒,由浅入深,愈谈愈投机,大有英雄识英雄,相见恨晚之意。
  只可惜这种欢洽的气氛,并未能维持到终席。
  当双掌开碑关汉山匆匆闯入,说出镖局门口发生的事故之后,房间里的空气,像是突然凝结了起来。
  红红,蓝蓝,花花三个姑娘的花名,也一下变成了高大爷脸上神情变化最传神的写照。
  葛老溜了高大爷一眼,忽然发出一声轻咳,望着那位局促不安的总镖头道:“关老总当时为什么不带人追了下去?”
  他这话当然是替高大爷问的。
  高大爷像酒醒了一样,果然两眼一瞪,沉脸怒声接着道:“是啊!当时你为什么不马上带人追下去!”
  关汉山见高大爷脸色不对,心下一慌,本来想好的一番话,一下竟给忘得干干净净。
  是啊!他当时为什么不带人追下去?
  他当时本来觉得有很多理由不该那样做,但如今仔细一想,忽又觉得几乎没有一个理由,可作为他当时不立即追下去的借口。
  高大爷的天下,是当年凭着一根蜈蚣鞭,自己一个人出生人死打出来的。
  高大爷请他当镖头,也正是欣赏他过去在黑道上的一股狠劲。
  如果高大爷认为他当时没有立即带人追下去,是因为他当时缺乏这份勇气,那么,他这个总镖头宝座,就完了!
  静静地坐在一旁的公冶长,这时忽然淡淡接口道:“如果东家不见怪,我倒很想替这位关老总说几句话。”
  关汉山闯荡江湖数十年,当然不是一个没有见识的人。
  他刚才一跨进门,眼见这个昨天还被高大爷恨入骨髓的青年人,今天竟成了高大爷的座上佳宾,心中虽然纳罕,但也想到这可能是怎么回事。
  只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跟他从无一面之缘的青年人,竟然会在这种紧要关口上,不但不附从高大爷,反而出头为他解围!
  他忍不住又朝公冶长望了一眼,眼光中充满感激之意。
  高大爷轻轻一哦,连忙转过脸去道:“公冶总管的意思……”
  公冶长缓缓接下去道:“我认为关老总处理这件事的方式,完全正确!”
  高大爷道:“哦!”
  公冶长道:“这件事可以分做两方面来讲。第一,对方东西送到,立即离去,显系有所备而来。关老总就是立刻追下去,也不一定就追得着,如果追不着,闹的笑话只有更大。”
  高大爷点点头。
  这是实情。
  收下棺材,不予理睬,可以表示风度;追赶若无结果,只有丧失威信。
  公冶长道:“第二,对方送来这口寿具,只是一种带有恐吓意味的警告,我们即使置之不理,对方也绝不会就此罢手!我们若想弄清楚对方是谁,只要沉住了气,相信不消多久,对方自然会露出狐狸尾巴来的。”
  高大爷大为钦佩,连连点头道:“依公冶总管之意,这件事是不是就这样让它过去?”
  公冶长沉吟了片刻,才道:“不!我觉得应该先请丁二爷他们几位来一下,把这件事提出来大家商量商量,似乎比较妥当。”
  高大爷眼珠子转了转,突然一拍桌子道:“不错,他们兄弟几个,最近这两年来,一个个瞒住我私下招兵买马,显然没安着好心眼儿,我看这事准是他们之中哪一个揽的花样!”
  公冶长忽然微笑着转向那三个姑娘道:“关总镖头来了,你们不去另外张罗酒菜?”
  三个姑娘识趣,一个个起身含笑,弯腰退去。
  高大爷眼中不禁又露出赞许之色。
  他等姑娘们离去之后道:“老夫这种想法,公冶总管是不是不以为然?”
  公冶长微笑道:“东家的想法,我没有资格批评,我只希望,东家这种想法不论对与不对,那最好暂时放在心里,而不必明白表示出来。”
  高大爷道:“如果老夫料断无误,是他们包藏祸心,打算对付我,我为什么还要对他们客气?”
  公冶长微笑道:“他们一一他们六兄弟全部?”
  高大爷不觉微微一怔。
  他几乎又要铸下了大错!
  公冶长笑着接下去道:“对方故意制造这种神秘气氛,无疑是希望东家对每一个人都产生怀疑。这样演变的结果,他们六兄弟为求自保计,最后只好站到一条战线上去,我不相信东家真愿意会有这种情况发生。”
  高大爷不禁竖起了拇指道:“好?小兄弟,有你的。”
  他接着转向关汉山,点点头道:“就这么办,你去请丁二爷他们到这里来一下。”
  没隔多久,矮矮胖胖,满面红光的丁二爷,身材高大,生满络腮胡子的胡三爷,说话口吃,左腿微瘤的艾四爷,八字眉毛,一脸睡相的巫五爷,衣着考究,一脸大麻子的花六爷,气血不足,眼神闪灼不定的孙七爷,一个接一个,陆续来到万花楼。
  送棺材的人,就是这六兄弟之中的一个?
  他究竟是六兄弟之中的哪一个呢?
  高大爷因为经过公冶长事先一番指点,这时已换上一副爽朗的神态,他含笑地将六位贤弟迎入房间,并为六人一一介绍与公冶长相见。
  六兄弟见这位年轻的杀手,昨天还是他们老大的冤家对头,今天却已成了高府的总管,人人心中称奇,但又不敢追问。
  高大爷等六位贤弟坐定,乃将早上发生在高远镖局门口的事情,详详细细从头说了一遍。
  六兄弟听了,个个显得又是惊讶,又是愤怒。
  丁二爷第一个道:“老大放心,我们七兄弟今天都在蜈蚣岭,相信对方纵有三头六臂我们也会揪他出来,瞧他奶奶的是什么变的!”
  胡三爷接着道:“老二说得不错,谁想找我们关洛七雄的麻烦,那是他自己找死。老大把那口棺材留着,它是谁送来的,我们就叫谁躺进去!”
  艾四爷结结巴巴地道:“我……我也正在……正在这样想。”
  这位艾四爷非常清楚自己的毛病,所以他一向很少跟别人抢着说话。
  就是轮着他开口,他也说得很少。
  巫五爷像打呵欠似的接着道:“这件事的确有追查清楚的必要,就算你老大思得下这口气,我们兄弟几个,也不会放它过去。”
  花六爷激动得麻坑儿全发了紫道:“不错!这件事如今已不是你老大一个人的事,谁要跟你老大作对,等于是跟我们七雄全体作对,如果这件事不查一个水落石出,以后这条官道上,就没得我们兄弟混的了!”
  孙七爷最后一个慢吞吞道:“后天就是老大的寿辰,小弟认为最好能在这一二天内,就把这件事向江湖朋友有个交待,这样对我们七兄弟颜面上才够光彩!”
  六兄弟按着排行次序发言,一个个都说得恰如其分,语气也都极为真诚恳挚,在不明内情的外人看来,根本不可能会想到这件事会与其中一人有关。
  高大爷似乎相当看得开,他等六兄弟分别表示过意见之后,摆摆手笑道:“我们兄弟难得聚在一起,来来来,喝酒!这其实也不是件什么大不了得事情,过了今天,还有明天,大伙儿且放宽胸怀,喝得痛快再说!”
  大地岑寂,夜色凄迷。
  万花楼欢宴已散。
  像浓雾似的月色下,一条矮捷瘦小的人影,正越过重重屋脊,直奔万花楼斜对面的太平客栈。
  太平客栈后院,只剩下西厢一间上房,尚有灯光隐隐透出。
  丁二爷坐在灯光下,手托旱烟筒,正在默默出神。
  他因为刚才在万花楼多喝了几杯酒,那张原就红得发亮的面孔,如今在灯光底下看来,更像是每个毛孔都在闪着油光。
  丁二爷眼光望去的地方,是面前桌上的一本账簿。
  账簿旁边放着一把算盘,算盘上的数目字尚未抹去,依序读起来是:“四七八六三。”
  四万七千八百六十三两。
  如果写在账上,应该是红字因为它既不是盈余,也不是积蓄,是丁二爷历年亏空的总数!
  没有人知道丁二爷拥有这样一本账簿,正如没有知道丁二爷已于暗中拖欠这样一笔惊人的债务一样。
  这种事就是说出去,恐怕也没有人相信。
  谁会相信关洛七雄中,赫赫有名的丁二爷,经济状况已糟到这种地步呢?
  这是丁二爷个人最大的一个秘密。
  一个痛苦的秘密!
  丁二爷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会带着这本账簿;当天的应酬无论有多忙,夜晚更深人静后,他都会拿出这本账簿来,仔细核算一番。
  每一次核算的结果,赤字均是有增无减。
  他丁二爷怎么会负下这么一身巨债的呢?
  这也是个痛苦的秘密。
  这个秘密,也只有丁二爷自己一个人心里清楚。
  只要知道了他丁二爷负债的原因,相信谁都不会为他负下这笔巨债感觉意外。
  如果形势无法改善,这种恶劣的情况,无疑还要继续下去。
  直到越滚越大的债务,将他整个人压垮为止!
  丁二爷并不是一个喜欢挥霍的人。
  他负债的原因非常单纯那是因为他管辖的地段,紧邻着高大爷!
  说得更明白一点,他无法跟高大爷争利!
  高大爷是他们七兄弟中的老大,名气响,交游广阔,别人要走门路,多半会撇开他这位丁二爷,而不惜多跑几步路,越界去投向高大爷。
  高大爷的赌场,经常有人满之患,他的赌场则经常门可罗雀。
  高大爷的三家镖局,客户源源不绝,他的两家镖局,从年头到年尾,难得接上两三宗交易。
  场面需要维持,人手无法缩减,他手底下吃饭的人,并不比高大爷少,如果谈到收入,他几乎连高大爷的十分之一也没有。
  日积月累下来,试问他怎能不负债?
  就这次送寿礼来说,八百两银子买的一套玉器,在六兄弟之中,并不是顶厚的一份礼,但为了筹措这八百两银子,几乎逼得他要上吊!
  这种苦衷,向谁诉说?
  谁叫他们是结义兄弟?
  又谁叫他的地盘,跟高大爷的地盘紧连在一起?
  丁二爷轻轻叹了口气,放下烟筒,合上账簿,慢慢地从椅子里站了起来。
  就在这时候,窗外忽然响起了一声轻笑。
  丁二爷一张面孔,马上变了颜色。
  他一口气吹熄油灯,沉声喝问道:“谁在外面?”
  窗外,有人轻声笑答道:“我收账来的。”
  以丁二爷目前的经济状况来说,忽然听得债主上门,心中是股什么滋味自是不问可知。
  可是说也奇怪。丁二爷于听出来人口音之后,居然像放落一块石头似的,长长地嘘了口气,早先那股戒备的神情,也随之一下解除。
  他定定神,重新点亮油灯,同时走过去拔开房门门闩。
  房门打开,一人含笑走了进来。
  走进来的,是个女人。
  一个像花一样的女人。
  蜈蚣岭上美得像朵花的女人,只有一个。
  花十八!
  这位美人酒家的老板娘,如今却以一身劲装,出现于摇曳的灯光下,本就十分苗条的身段几,益发显得婀娜有致,全身从头到脚,几乎处处都在散发一股令人不可抗拒的魅力。
  她笑吟吟地跨入房中,朝丁二爷飞了个媚眼道:“恭喜你了,丁二爷。”
  丁二爷红红的面孔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退回桌后坐下,又掌起那根旱烟筒,慢慢地装满一袋烟丝,凑向灯头,点上了火,一口一口地缓缓吸着,就像正在享用着饭后的第一筒烟。
  他两眼望着屋顶,就像根本就不知道,如今他面前正放着一个不知颠倒了蜈蚣镇上多少大男人的美人儿!
  花十八似乎不在乎丁二爷这种冷漠的态度。
  她径自在丁二爷对面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脸上仍然带着花一般的笑容。
  她含笑望着吸烟的丁二爷,就好像她这个时候突然跑来,为的便是要欣赏丁二爷这种吸烟的姿态一样。
  丁二爷缓缓喷了一口烟雾道:“你为什么要赶在这个时候来?”
  花十八微微一笑道:“依你的意思,我该什么时候来?”
  她又笑一笑,接道:“‘雇’一班吹鼓手,于光天化日之下,坐着人抬大轿来?”
  丁二爷冷冷地道:“你应该知道我不会少了你这个月的银子。”
  她果然是要账来的。
  他们是什么关系?
  要的又是什么账?。
  花十八忽然叹了口气道:“我果然来的不是时候。”
  她说着,缓缓起身,准备离去。
  丁二爷眼珠转了转道:“刚才进门时,你说什么?”
  “我说恭喜您二爷。”
  “什么事值得恭喜?”
  “恭喜你丁二爷有眼光!”
  丁二爷怔了怔道:“什么眼光不眼光?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花十八缓缓坐下,又叹了口气道:“您二爷要是早来这一手,这些年来,事实上根本就不必承受这么多的苦难。”
  丁二爷的一张面孔又涨得血红。
  他的处境瞒不了花十八。
  花十八说他有眼光,究竟意何所指,他虽然还不清楚,花十八现在这几句话,他还是听得懂的。
  花十八缓缓接下去道:“同样的情形,如果你二爷早有这番决心,这些年来,你其实也大可不必在我身上花费成千成百的银子。”
  丁二爷像听呆了一样,两只眼睛,愈瞪愈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根本听不懂这女人在说些什么。
  但花十八却把这位丁二爷当作知音般的娓娓接下去道:“昨天可没有一个人比我看得更清楚,那小子果然有一套。血刀袁飞,在燕云七杀手中,也算得上是个厉害的角色,但在这小子手底下,几乎连人家的衣边子,都捞不着一片。”
  丁二爷一呆,愕然失声道:“什么?你……你……以为公冶长那小子,是……是……我丁某人的人?”
  花十八眼角一飞道:“难道不是?”
  丁二爷叹了口气,只有苦笑,似乎连分辩的气力都没有了。
  花十八也跟着叹了口气道:“如果不是,那就太糟了。”
  丁二爷那张血红的面孔上,有汗珠在闪着光亮。
  事情的确糟得很。
  本来就很糟,现在更糟。
  在他丁二爷来说,糟就是绝望!
  因为他若想改变目前七雄分割的局面,只有先从排除高大爷的影响力着手,要排除高大爷的影响力,无疑只有一个方法:取而代之!
  如何能取而代之呢?无疑也只有一个方法。便是昨天高大爷原先想用以对付公冶长的那种方法!
  这些年来,他不惜按月付给这女人一笔银子,要这女人时时刻刻为他留意高大爷的一举一动,就是为了这一点等待可趁之机!
  但如今事实演变的结果,这种机会显然是愈来愈渺茫了!
  高大爷虽然是个快六十岁的人,但身手依然十分矫健,他手底下的死士本来就很可观,如今再加上公冶长那样一号人物,取而代之?嘿嘿!高大爷不动他的脑筋,就已经是算好的了。
  花十八悠悠然瞅着丁二爷道:“这样说起来,今天早上送去高远镖局的那口棺材,也跟您二爷没有一点关系了?”
  丁二爷紧皱着眉头,没有开口。
  花十八明眸一转,忽然注目接着道:“您二爷有没有想过,这口棺材出现之后,谁是第一个受害人?”
  丁二爷怔怔然道:“谁?”
  花十八微笑道:“二爷你!”
  丁二爷一呆道:“谁?我?我是第一个受害人?这件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花十八微笑道:“正因为跟你没有一点关系,所以你才是第一个受害人?”
  丁二爷瞪大眼睛,露出满脸迷惑之色道:“这话怎么解释?”
  花十八道:“现在,让我且先问你:你知道高大爷这些年来,有没有结下什么厉害的仇家?”
  丁二爷思索了片刻,摇头道:“没有。”
  花十八道:“如果没有仇家,早上那口棺材,是哪里来的?”
  丁二爷眨着眼皮,没有接腔。
  这不是个他能回答的问题。
  事实上到目前为止,这个问题恐怕谁也无法回答。
  丁二爷同时也知道花十八这样问他,并不是一定要他回答,而显然只是想借此说明某一件事,他等这女人接着说下去。
  花十八果然很快地接下去道:“高大爷自打这些年来,并未得罪道儿上的朋友,如今在他六十大寿前夕,居然发生了这种事,我请问:如果换了你是高大爷,你会有什么想法?”
  丁二爷脸色突然转为一片苍白,额角上又冒出闪光的油汗,因为他已听懂这女人的言外之意。
  若是追查不出这口棺材的主使人,高大爷会有什么想法,那是不难想像得到的。高大爷无疑一定会这样想:谁希望我死?我死了究竟对谁有好处?
  有好处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丁二爷!
  花十八望着丁二爷,微微一笑,又道:“我说您二爷将是第一个受害的人,现在您该懂得这意思了吧?”
  丁二爷抹了一把汗,讷讷道:“老大,他……他……”
  花十八微笑道:“他怎么?他不会怀疑你?还是不该怀疑你?”
  她不等丁二爷开口,微笑着又道:“所以,严格地说起来,这口棺材带来的麻烦,对你丁二爷实在要远比高大爷多得多。如今该多想想,其实该是你丁二爷,而不是高大爷!”
  丁二爷道:“想什么?”
  花十八微笑道:“想你丁二爷如果死了,究竟对谁有好处!”
  丁二爷眼珠滚个不停,忽然带着疑问的口气道:“难道是老三搅的花样?”
  花十八道:“你说胡三爷?”
  丁二爷像是没有听见,自语地喃喃接着道:“否则会是谁?这胡子一直以为我的日子很好过,对我去年收的两名诗妾,也一直赞不绝口,想想倒是不无可能。”
  他忽然抬起面孔,望着花十八,像求教似的道:“这口黑锅,看样子我像是背定了,如今你说我该怎么办?”
  花十八微微一笑道:“好办得很。”
  丁二爷道:“怎么办?
  花十八微笑道:“以毒攻毒?”
  丁二爷不觉一愣,道:“怎么说?以毒攻毒?”
  花十八笑道:“这意思就是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如果是有人希望你跟高大爷发生火并,你不妨也替对方制造一个同样的机会!”
  丁二爷眨着眼皮道:“这种机会,如何制造?”
  花十八笑道:“要制造这样一个机会并不难,只是有件事,我还没有想通。”
  丁二爷道:“一件什么事?”
  花十八微微一笑道:“我不知道我有什么理由一定要帮你出这种主意。”
  丁二爷面孔一红,有点发急道:“哎呀,我的好姑奶奶,你又撒娇了,这些年来,我丁某人几时亏负过你这位大姑奶奶?”
  花十八笑道:“我们是先小人后君子,最好先把话说明白了,免得以后伤情感。”
  丁二爷道:“什么条件,你说吧!”
  花十八道:“事成之后,别的我也不想,我只希望蓝田的那座玉矿,能让我搭上一半股份。”
  丁二爷道:“行,行,一句话!”
  这条件可说一点也不苛刻。
  蓝田玉矿是胡三爷的产业,胡三爷去掉了,他丁二爷的好处,真是数说不尽,对方为他运筹策划,结果只要这么一点酬劳,他还有什么话说?
  花十八见丁二爷答应得非常爽快,显得相当高兴,当下竖起根春葱似的指头,轻轻勾了句道:“你过来!”
  丁二爷连忙倾身送上耳朵。
  花十八凑在丁二爷耳边,不知低低说了几句什么话,丁二爷一边听一边点头。
  花十八最后眼角一飞,嫣然道:“这个主意如何?”
  丁二爷露出思索之状道:“这个主意确是不错,只是不晓得行不行得通。”
  花十八微笑道:“你等着瞧好了。”
  正午,万花楼。
  还是高大爷请客。
  高大爷昨天请的是六位盟弟,今天请的客人,还是六位盟弟,惟一不同的是,今天多请了六位陪客!
  这六位陪客,依顺序是:
  穿心镖谷燕。
  魔鞭左天斗。
  血刀袁飞。
  鬼斧桑元。
  双戟温侯薛长空。
  病太岁史必烈。
  这是西席夫子葛老献的另一条妙计。
  这条妙计,共有三点作用。
  第一:借这一顿酒,可以暗示他们弟兄六个,他们兄弟六人下招请杀手的事,他这个当老大的完全清楚。
  第二:趁这个机会,可以将六名杀手聚集在一起,仔细观察一番,所谓燕云七杀手,都是些什么样的角色!
  至于第三点妙用,那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今天的宴会,葛老将不参加。
  等客人到齐,宴会开始之后,他将秘密挑选六名精干得力的家丁,分赴六兄弟落脚的客店,暗中侦察六兄弟一些随从的行动,然后加以综合剖析,以断定前天那口棺材,究竟跟六兄弟有无关系,到底是六人之中谁的杰作?
  十二位客人,都到齐了。
  六兄弟之中,仅胡三爷、巫五爷、孙七爷三位的神情稍稍有点不自然。
  因为丁二爷、艾四爷、花六爷三人招请的穿心镖谷燕、血刀袁飞,以及双戟温侯薛长空,早为外界所知,已经不是一件秘密。
  而他们三人收下魔鞭左天斗、鬼斧桑元、病太岁史必烈,则是最近的事,同时他们这一次来,也没向高大爷提起。
  高大爷的表面功夫做得很好,他绝口不提各人找到这些杀手的事,只是面带笑容,见一个招呼一个:“谢谢赏光,谢谢赏光!请,请!坐,坐!”
  酒席一共摆了两桌。
  座位安排得很技巧。
  公冶长以总管身份,与六兄弟共坐一桌;高大爷则以主人身份,亲陪六名杀手,以示尊敬之意。
  席间,高大爷分别向六名杀手一一敬酒,一一敬酒毕,高大爷打着哈哈道:“难得,难得,燕云七杰,济济一堂,只可惜还少了那位虎刀段春小老弟,不然今天这场聚会,可真是一段千古佳话!”
  不料高大爷最后一句话尚未说完,忽听大厅门口有人冷冷接口道:“多谢高大爷关怀,段春不请自到,正想叨扰高大爷一杯寿酒!”
  众人循声转头望去,只见一个高高瘦瘦,骠悍精壮的劲装少年,正挺着腰杆,扶着刀柄,带着一脸冷傲的神情,缓缓走进大厅。
  没有人认得这名少年是谁。
  但有人认得那把刀。
  刀柄上镶着七颗银星的北斗断魂刀!
  威震东北七省的长白三怪,便是丧生于这把北斗断魂刀下。
  那是江湖近数十年来,空前惨烈的一场血战。
  虎刀段春,一战成名!
  现在走进来的这名少年,就是虎刀段春。
  高大爷飞快地朝同席其他六名杀手扫了一眼,病太岁史必烈和鬼斧桑元同时点头,那意思是告诉高大爷:不错,这小子,正是虎刀段春!
  高大爷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止不住有点嘀咕。
  因为听这小子刚才进门时的口气,便知道这小子突然露面现身,绝不会是像他小子口中所说的,是为喝寿酒而来!
  最近这段日子,他遇上的麻烦已够多了。
  万一这小子又是找碴来的,当着六位盟弟和杀手的面前,他真不知道要如何应付,才能在不伤和气的情况下保住颜面。
  就在高大爷念如电转,进退维谷之际,另一席上的公冶长,已长身离座,面带微笑,迎了上去。
  高大爷暗暗嘘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他如今才深深感觉到葛老劝他收上公冶长这样一名总管的好处。
  经过短短两天的相处,他已发现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衡量,公冶长无疑都不比燕云七杀手之中任何一名杀手逊色。
  刚才因为变化来得大突然,他几乎忘了自己旗下还有这样一员虎将;如今一见公冶长代他出面招呼,他才发觉自己早先简直白想了一番心思。
  他百分之百的相信,段春这小子今天不管来意如何,公冶长都必然能够从容应付过去!
  大厅中登时静了下来。
  送酒菜的伙计走到大厅门口,一看厅中气氛不对,不禁又端着酒菜,悄悄退了回去。
  虎刀段春停下脚步,冷冷地瞟了公冶长一眼道:“尊驾是谁?”
  公冶长抱拳赔笑道:“在下公冶长,高府总管。”
  虎刀段春冷冷地道:“我是找高大爷来的,你这位大总管请去一边歇歇吧!”
  公冶长微微一愣,似乎没料到这位虎刀段春竟会如此不近人情。
  这一来,大厅中的气氛更紧张了。
  除了这位虎刀段春之外,刻下大厅中几乎人人都清楚公冶长是一位什么样的角色。
  龙剑公冶长的名气,也许不及长白三怪的名气响亮,但长白三怪却不一定能使燕云七杀手中的血刀袁飞成为手下败将;一个能胜血刀袁飞的人,就绝没有人能对他这样不客气。
  关洛七雄不能,燕云七杀手也不能。
  公冶长转脸望向高大爷。
  这时高大爷只要点点头,或是轻轻哼上一声,一场好戏无疑就要开锣了。
  但高大爷并不是一个容易上当的人,也许他是为了想先听听对方来找他的原因,所以他没有向公冶长发出任何指示,他慢慢地站起来,和悦地望着虎刀段春说道:“高敬如便是老夫,段少侠有何见教?”
  现在,他大可以显显关洛七雄老大的气派和大度了。
  如今别说六位盟弟尚未完全背叛他,单单就是一个公冶长,也足够他放心大胆,跟这个跋扈的小子打打交道了!
  虎刀段春昂然而冷漠地道:“有一件事,高大爷谅必早已接得报告,那便是扶风珠宝商人罗大发,二十多天前,带着一批珠宝,从扶风起程,于潼关失踪,罗大发事前曾向贵盟弟花六爷领有花符,而潼关亦属贵弟艾四爷辖境,如今罗大发人财两亡,音讯杳然,段春敢请教高大爷:贤昆仲对这件事,打算如何向罗大发家族交代?”
  高大爷一哦道:“原来罗家的人把这件事委托给了你老弟?”
  段春道:“不错!”
  高大爷道:“如果罗大发真的发生意外,罗家的人要求赔偿多少?”
  段春道:“人命不计,珠宝部分的价值是纹银三万两!”
  高大爷眼珠子转了一下,道:“这件事老夫正跟我们老六和老四全力查究之中,能否请你转达一声,请他们罗家的人稍稍宽限几天?”
  段春道:“事情已经过去二十多天,如能追查得出,早该有点眉目了。”
  他满厅缓缓扫了一眼,沉声冷冷接着道:“如今趁花六爷和艾四爷两位都在座,你们不妨马上就商量商量,明天这个时候,在下坐守太平客栈,专候您高大爷的回音!”
  他话一说完,不再等高大爷有何表示,身子一转,大步出厅而去!
  高大爷望着虎刀段春渐渐远去的背影,双眉微皱,不发一语。
  胡三爷忍不住一拍桌子,怒声道:“好个目中无人狂小子,明天待我胡三去会会他!”
  花六爷和孙七爷,也面现忿忿之色,似乎恨不得现在就追出去,给虎刀段春一个教训。
  高大爷转过身去,摆摆手,叹了口气道:“算了,老三,人家是办交涉来的,辞严义正,理由堂皇,我们如果乱发脾气,让别人误会了我们的用心,传出去可不好听。”
  他又朝公冶长挥挥手,示意公冶长返座,然后转向花六爷道:“老六打算怎么办?”
  花六爷一张大麻脸涨得通红道:“我已经说过了,当然要赔。”
  高大爷又向艾四爷道:“老四的意思?”
  艾四爷的一张面孔,红得更厉害,他挣了又挣,才结结巴巴地道,“我我……也也……
  说……过了……”
  他的确也已说过了,而且说过不止一次。
  他不愿赔。
  一个大钱都不赔!
  因为他认为这是一趟暗镖,花六爷事先没有知会他,他没有理由要对失去的那批红货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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