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武侠>> róng měi Murong Mei   zhōng guó China   xiàn dài zhōng guó   (1932nián1992nián)
七星劍 Felt the serrated blade
  作者:慕容美
  第一章 靈臺誅心劍 燕雲七殺刀
  第二章 陰霾從天降 殺風四野來
  第三章 嬌娃弄玄虛 七雄生內訌
  第四章 忍施苦肉計 巧移嫁禍謀
  第五章 刀光掩星月 斧風撼山河
  第六章 虎刀戮鬼斧 竜劍迫嬌娃
  第七章 金蘭成死敵 怪客驚梟雄
  第八章 揭穿嫁禍計 安排抽薪謀
  第九章 詭秘無窮盡 陰謀接踵來
  第十章 脅迫吐辛秘 雌虎噬狡狼
  第十一章 黃金雖寶貴 人格更高超
  第十二章 黑心日久享 惡報在眼前
  第十三章 坐觀蟊賊鬥 胸藴玄機謀
  第十四章 網破魚躍竄 籠開鳥不飛
  第十五章 拯俘掏匪窟 贖罪贈良方
  第十六章 洞察姦狡計 巧設陷阱謀
  第十七章 妙施驅虎策 智破狡狼窟
  第十八章 狠心張虎爪 鮮血染狼屍
  第十九章 一箭雙雕毒 釜底抽薪難
  第二十章 巧計擒姦細 笑語揭陰謀
  第二十一章 歹毒淫婦心 殺人於無形
  第二十二章 扮豬吃虎計 藉刀殺人謀
  第二十三章 利誘毒心起 色迷智竅昏
  第二十四章 狡狐裝鬍羊 殺手遇煞星
  第二十五章 絶招誅二魔 秘訊震群雄
  第二十六章 幸脫饞狼嘴 又落狡狐口
  第二十七章 鮮血染香閨 腥風吹賭坊
  第二十八章 笑談拒惡客 無語對妖嬈
  第二十九章 虎刀拒助陣 竜劍布奇兵
  第三十章 讒狼握五兔 香餌釣金鰲
  第三十一章 香餌釣金龜 惡鷹攫雛燕
  第三十二章 多指遭折腕 虎穴走蛟竜
  第三十三章 竜劍闖竜潭 奇人發奇語
  第三十四章 七雄遭瓦解 殺手毀傖夫
  第三十五章 巧施脫殼計 難逃毒婦謀
  第三十六章 鞭影隨風逝 刀光月映寒
  第三十七章 施毒脅殺手 陰謀弒令主
  第三十八章 正邪分勝負 竜虎結武盟
第一章 靈臺誅心劍 燕雲七殺刀
  長城。長街。
  整齊的石板道,參差的小街巷。
  長街穿過山城,在四月燦爛的陽光下,看來就像一條金色的百足蜈蚣。
  這座山城,就叫蜈蚣鎮。
  這是一個古老的小鎮,也是關洛道上的咽喉。
  西出陽關,東人京洛,這裏是必經之途,所以它竟然衹是一個小鎮,卻是關洛道上的黃金地段。
  在這個多彩多姿的小鎮上,你衹要帶足了荷包,它幾乎隨時都可以滿足任何一種欲望。
  在這裏,不分晝夜,你高興怎麽玩,就可以怎麽玩,這裏的禁例,衹有一條:那便是你絶不可以在這裏隨便殺人!
  因為這裏是高大爺的地盤,金蜈蚣高敬如高大爺,關洛七雄的老大。
  高大爺一嚮不喜歡有人在他老人傢眼皮子底下惹是生非。
  在蜈蚣鎮,甚至於整條關洛道上,很少有人敢違背高大爺定下來的規矩。
  高大爺定下來的規矩,敢不遵守的人,也衹有一個。
  那便是高大爺自己。
  高大爺今天就要在這條街上殺人。
  正午。
  美人酒傢門口。
  高大爺並不是一個喜歡殺人的人。
  在關洛道上,高大爺是個受人尊敬的大人物;如果高大爺喜歡殺人,高大爺絶不會成為今天的高大爺!
  不過,這也並不是高大爺沒有殺過人。
  同樣的理由,高大爺如果沒有殺過人,高大爺也絶不會成為今天的高大爺!
  高大爺殺人,一定有殺人的理由。
  高大爺一嚮衹殺該死的人或是高大爺認為該死的人。
  如今,這個高大爺認為該死的人,已經出現。
  四月的陽光,溫暖、金黃。
  一個大約二十來歲的年輕人,正迎着陽光,懶洋洋地從長街那一頭走過來,慢慢地走嚮美人酒傢。
  一切都在高大爺的意料之中。
  現在巳牌時分,一個時辰之後,這個年輕人將會帶着七分酒意,從美人酒傢裏哼着小調走出來。
  人出大門,人頭落地!
  酒廳裏稀稀落落坐着十來名酒客。
  現在當然還不是上座的時候。
  公冶長背負着雙手,徒步踱嚮廳角一副座頭,那是他每天占用的老地方。
  他每次來,這個座位都空着。
  並不是酒傢對他優待,特地為他留下了這個座位,專等他來,而是這副座頭太爛太舊,衹要一不留神,就有打翻酒菜的危險。
  在蜈蚣鎮上,這爿美人酒傢,並不是一處很高級的地方。
  這裏,衹賣白酒,下酒的小菜,也沒有幾樣。
  挑擔的,趕車的,無論生張熟魏,衹要你身上有個三兩吊錢,你就隨時都可以進來喝個痛快。
  這裏的酒菜低廉,設備簡陋,衹有一樣,卻是名實相符。
  這爿美人酒傢裏確有美人。
  美人僅有一個。
  老闆娘。
  花十八!
  花十八一個很不容易聽到的名字,也是一個很不容易見到的女人。
  這也許正是這爿美人酒傢比鎮上其他類似的酒傢,每天的生意,要好上好幾倍的原因。
  因為你在別處,花的代價相同,絶不會像在這裏一樣,一擡頭,便能看到一張迷人的面孔。
  迷人的面孔。
  銷魂的微笑。
  完全免費。
  公冶長如今就正在享受着今天的第一個微笑。
  “老規矩?”
  “老規矩。”
  老規矩的意思,就是三斤白酒,一盤鹵豬耳、一盤茵香豆。
  花十八微笑着手一擺,一名瘸腿酒保,立將酒菜送上。
  在目前這座酒廳中,公冶長可說是個很特別的客人。
  因為在此廳中的十來名酒客裏面,除了數他年紀最輕之外,衹有他一個人穿着長衫,也衹有他一個人佩了兵刃。
  不過,他的長衫和兵刃,並沒有為他增加與衆不同的氣派。
  相反的,他這一身裝束,衹有使他顯得比別人更寒賤、更潦倒、更落魄!
  因為他身上那件長衫,雖然看起來還算幹淨,但已經很難說出是一種什麽顔色。
  那口佩劍的情形也差不多。
  滿是銹斑的劍鞘,枯草般的劍穗,在在都說明它主人和它的關係,一嚮似乎並不怎麽親近,他身上推一顯得與衆不同的地方,也許便是他此刻那副喝酒的神氣。
  他雖然也跟別人一樣,喝的是白酒,但遠遠看上去,像一位國王享用着一席禦宴。
  鄰座有人說了一句粗俗不堪的笑話,立即引起同桌的夥伴一陣哈哈大笑。
  公冶長也跟着笑了。
  這裏本來就是一個製造歡笑的地方。
  在這裏使用的每一文錢,都是流血流汗賺來的,以血汗換取的錢,在歡笑中花去,豈不是人生一樂?
  花十八在賬櫃後面低下了頭。
  她也聽到了這個笑話。
  她也在笑。
  但是,她笑,衹能笑在心裏,不能笑在臉上,因為那並不是一個適宜於婦道人傢聽到的笑話。
  公冶長又喝了一杯酒,忽然放下酒杯,起身嚮賬櫃走去。
  花十八在腳步聲中擡起了頭,含笑以待。
  她非常清楚,她這裏比別傢的生意好。是由於什麽原因,所以,她也知道,有時遇上一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客人,光是微笑,是不夠的。
  有些客人衹是歡喜一雙眼光上占便宜,有的客人歡喜口頭上占便宜,另有一部分客人則必須手腳上占便宜地心滿意足。
  各式各等的客人,她都遇見過。
  現在,她知道,今天的第一個醉翁來了。
  她笑在臉上,也笑在心裏。
  “來吧!小子,你花傢姑奶奶正閑得發慌,讓你小子過來盡孝心也好!”
  公冶長慢慢地走過來,斜靠賬櫃,側臉微微一笑道:“聽說這兒住了一位高大爺?”
  花十八道:“是的。”
  公冶長道:“聽說大後天就是高大爺的六十大壽!”
  花十八道:“是的。”
  公冶長道:“這樣說來,丁二爺、鬍四爺、艾三爺、巫五爺。花六爺、孫七爺他們幾位這幾天都要趕來這裏,為他們關洛七雄中這位大當傢的賀壽了?”
  花十八的眼珠微微一轉,說道:“相公貴姓?”
  公冶長道:“公冶長。”
  花十八道:“公冶相公也是跟着高大爺賀壽來的?”
  公冶長微微一笑道:“有這份心意,衹怕進不了高府大門。”
  花十八一怔道:“為什麽?”
  公冶長笑道:“你瞧我這一身行頭,像不像個喝壽酒的賀客?”
  花十八笑了,這小子雖然一副寒酸相,說起話來,倒是蠻風趣的。
  公冶長笑笑,又道:“高大爺有沒有來過這裏?”
  花十八笑道:“來幹什麽?”
  公冶長微笑道:“你這裏除了酒,還能幹什麽?”
  好小子,上路了!
  她飛了他一眼道:“你說呢?”
  公冶長微微一笑,道:“有些事我一嚮衹做不說。”
  他說完這句話,忽然轉身走了開去。
  留下花十八在那裏發呆。
  這小子是不是有點毛病!
  靠酒廳門口的一副座頭上,坐着三名短衣漢子。
  剛纔那個粗俗不堪的笑話,就是其中一個漢子講的,現在那漢子正在唾沫橫飛地說着另一個笑話。
  公冶長在空着的一邊坐了下來。
  說笑話那漢子突然住口,三人齊拿眼睛瞪着公冶長。
  說笑話的那個漢子道:“這老弟這算什麽意思?”
  公冶長道:“聽笑話。”
  那漢子道:“誰請你過來的?”
  公冶長道:“我自己!”
  那漢子轉嚮另外兩名漢子道:“你們聽聽這小子說話的口氣!”
  左首一個紅臉漢子嘿嘿一笑,道:“這小子身佩兇器,八成是找碴來的,張老大,給點顔色讓他瞧瞧!”
  說笑話的那漢子就是張老大。
  他瞪着公冶長,冷冷道:“你小子究竟滾不滾?”
  公冶長微笑道:“不滾。”
  張老大霍地站了起來,一腳踢開凳子,沉臉厲聲道:“蜈蚣鎮是你小子耍賴的地方?你小子瞎了眼了!”
  公冶長微笑道:“正因為我眼睛沒有瞎,纔看出你們三個不是好東西。”
  張老大勃然大怒,突然閃身繞過桌角,一拳對準公冶長的鼻梁擊了過去!
  另外那兩名漢子也跟着跳了起來,人離座位,手上已分別握着一把牛耳尖刀。
  公冶長朗聲一笑道:“高大爺手底下的狠角果然不少!”
  他一擰腰,人已閃了開去。
  張老大一拳揮空,突然扭轉身軀,單足斜斜飛起,直蹬公冶長的咽喉。
  身形靈活,勁道凌厲,居然使的是正宗辰州薛傢十八連環飛腿!
  公冶長繼續後退,仍然沒有還手。
  那名握刀的漢子,已經自他身後包抄而至,這時見公冶長不斷後退,兩人眼色一使,雙刀並起,帶着兩道閃閃寒光,同時左右插嚮公冶長的腰脅。
  公冶長頭也沒回一下,冷冷道:“動刀者死!”
  衹見人影一花,然後是兩聲慘吼。
  那兩名動刀的漢子,一齊踉蹌後退,兩把牛耳尖刀,已齊柄戳進了他們自己的心窩。
  兩名漢子雙手扶着刀柄。弓腰嚮後退了幾步,終於扭麯着面孔,在自己畫出的血綫一端倒了下去。
  張老大僵在那裏,像呆了一樣,他幾乎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因為他一腳踢出時,衹見對方身形如飛蓬般原地一轉,兩名夥伴的牛耳刀,就插入自己的心窩!對方如何奪刀還擊?用的是什麽手法?他根本就沒有辦法能夠看清楚!
  像這樣一名敵人,他張金牛會是對方的敵手嗎?
  公冶長似乎非常欣賞這位張老大的懸崖勒馬,點點頭道:“很好!算你夥計識相,請回去告訴高大爺,留你夥計一個活口,就算是我公冶長送給他高大爺的一份壽禮,另外請你帶個口信:請他高大爺多想想,如果發覺走錯了路,就該趁早回頭!”
  張老大仍然像木頭人一樣,僵在那裏,動彈不得。
  突聽門口有人冷冷接口道:“我也想送高大爺一件禮物!”
  公冶長一轉身,係看到一名滿臉殺氣的黑衣青年,正握着一把長刀,像冰柱一般,站在大門口。
  公冶長道:“朋友想送高大爺一件什麽禮物?”
  黑衣青年道:“你的人頭!”
  公冶長道:“朋友怎麽稱呼?”
  黑衣青年道:“血刀袁飛!”
  公冶長動容道:“燕雲七殺手中的血刀袁飛!”
  袁飛冷冷道:“算你有點見識。”
  公冶長不禁點了點頭,道:“你方纔如果不聲不響,抽冷子揮出一刀,我這顆人頭,也許早就不在脖子上了。燕雲七殺手,果然名不虛傳,果然有點風度。”
  袁飛寒着臉道:“我如果現在揮刀,你的人頭照樣要離開你的脖子!”
  公冶長微笑道:“那麽,你現在為什麽不揮刀?”
  袁飛道:“等你拔劍!”
  公冶長又笑了笑道:“因為你不願殺一個沒有抵抗力的人?”
  袁飛道:“這是原因之一。”
  公冶長道:“哦?”
  袁飛道:“另一個原因便是我一嚮不歡喜在別人店裏殺人。”
  公冶長點頭道:“這是一種好習慣,我該學學。”
  袁飛不再開口,身子一轉,嚮街心走去。
  公冶長慢慢跟着出去。
  袁飛轉過身來,公冶長站下,仍然沒有拔劍。
  袁飛冷冷地望着他,冷冷地道:“你還等什麽?”
  公冶長微笑道:“等你發問。”
  袁飛道:“我沒有話問。”
  公冶長微笑道:“連我是誰,你也不想知道?”
  袁飛道:“不想!”
  公冶長道:“為什麽?”
  袁飛道:“無此需要。”
  公冶長道:“因為我已死定?”
  袁飛冷冷一呼,道:“不錯!名字衹對活人有意義。”
  公冶長道:“也不想知道高大爺要殺我的原因?”
  袁飛道:“我也不是評理來的,無論是什麽原因,都跟我沒有關係。”
  公冶長忽又露出笑意說道:“那麽,我可不可嚮你袁兄請教一件事?”
  袁飛道:“說!”
  公冶長道:“聽說袁兄是艾四爺的人,為什麽現在要替高大爺殺人?”
  袁飛道:“關洛七雄一嚮不分彼此,高大爺要殺的人,也就等於艾四爺要殺的人。”
  公冶長微微一笑,說道:“關洛七雄均為好客之士,我公冶長如果不死,遲早必為七雄門下客,到時候我跟袁兄也將是一傢人,袁兄何不放遠眼光,趁今天這個機會,先買小弟一個人情?”
  袁飛冷冷道:“以後的事,以後再說,至少目前你還不是七雄門下客!”
  公冶長道:“袁兄為什麽不給小弟一個機會?”
  袁飛冷冷道:“我等你拔劍,就是給你機會!”
  公冶長深深吸了一口氣,頭一點,說道:“好!”
  日麗當空。
  正午。
  長街兩端,已經圍滿閑人。
  現在每一雙眼光,都屏息凝註在公冶長拔劍的那衹右手上。
  長劍緩緩出鞘。
  長劍出鞘,兩邊人群中,登時響起一片嗡嗡竊議之聲。
  “這是一把什麽劍?”
  “沒有見過。”
  原來公冶長拔出的,更具有一般劍的長度和樣式,但卻是一把沒有開過口的鈍劍;劍身上不僅沒有一絲光華,甚至還布滿了點點銹斑,與其說是一把劍,似乎還不及說它是一根長長扁扁的舊鐵條來得恰當。
  但說也奇怪,血刀袁飛一見到這把劍,突然變了臉色。
  他瞪着公冶長道:“誅心劍?”
  公冶長道:“是!”
  袁飛道:“閣下是靈臺老人門下?”
  公冶長道:“是!”
  袁飛露出不信之色說道:“靈臺老人一生舉世無爭,閣下若是靈臺門下,何以對名利二字如此熱衷?”
  公冶長微微一笑道:“聖賢愚劣,因人而異一一你袁兄不是也有一個很好的出身麽?”
  袁飛嘿了一聲,沒有開口。
  公冶長含笑緩緩接着道:“如袁兄願高擡貴手……”
  袁飛又望了那口誅心劍一眼,忽然點頭道:“久聞誅心大九式有風雷之威,靈臺老人已歸道山,今天能嚮閣下領教兩手,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他口中說,語音突然一沉,又道:“小心接刀!”
  刀字出口,刀已揮出。
  刀光如匹練,突嚮公冶長胸膛問捲過去。
  公冶長一偏身,嚮左挪離丈許,橫劍平胸,註目屹立如故。
  袁飛人隨刀轉,一個箭步竄出,第二刀又帶着一片炫目的光華,如毒蟒出洞,疾劈過去!
  公冶長再度縱身閃避,唇角同時浮起一絲會心的笑意。
  袁飛冷哼一聲,道:“好!閣下果然識貨。”
  原來這兩刀看上去雖然凌厲無匹,其實衹是引誘對方出手的虛招。
  一名武林高手的虛招,經常都是一種帶着糖衣的毒藥。
  因為一着成功的虛招,往往會令人覺得它好像攻錯了部位,而且往往顯得破綻百出。
  對於交手的對方來說,這種錯覺經常是一種很大的誘惑。
  如果對方接受不了這份誘惑,貿然出手還擊,他將會發現敵人原先暴露的空門,會突然消失不見。
  他同時會發現,敵人所等待的,正是他這種愚蠢的反應!
  愚蠢的代價,便是死亡。
  但是,公冶長顯然不是一個容易上當的對手。
  公冶長的確識貨。
  識貨便是行傢,對付一位行傢,除了憑真本事獲勝,絶無取巧的捷徑。
  血刀袁飛其實並不是一個喜歡取巧的人。
  他發出虛招,目的衹是想試試這位靈臺門人的膽識和眼力,如今兩刀無功之後,他决定不再浪擲時光。
  他攻出了第三刀。
  一刀平平送出。
  刀尖顫動。
  刀芒如臼。
  樸實無華的一刀,也是要命的一刀!
  這一次公冶長沒有退讓,事實這一刀他想讓也讓不開。
  因為他已看出,這一刀至少藴藏了七種以上不同的變化,無論他門去哪一個方向,這一刀無疑都能製他於死命!
  這是不容回避的一刀。
  公冶長等刀尖以一種詭異的弧綫堪培劃至胸前,劍尖一挑,突然振腕點出。
  點嚮光圈的中心!
  衹聽得奪的一聲,光影消失,一切突然告寂止。
  但見街心中央,兩人正以一種很奇特的姿態,面對面地僵立着,彼此之間,相距不到三尺。
  兩人的兵刃均未脫手。
  袁飛的刀尖,斜指着公冶長的左脅,公冶長的劍尖,則緊壓在袁飛的長刀上。
  袁飛左手搭着公冶長的左臂,公冶長左手的食中二指,則指着袁飛胸口的將臺穴。
  這是一個動作尚未完成,而突然停頓的畫面。
  如果雙方繼續完成彼此預定的動作,情形將是:袁飛的刀尖在劍尖壓力之下,一定會從公冶長左脅空門下穿出去。
  袁飛的左手雖然搭着公冶長的左臂,但那並不是一個正確的化解把式,公冶長衹須稍稍加勁,無疑可一下點中袁飛的將臺穴!
  袁飛一刀刺出,將臺穴又遭點中,將會造成什麽樣的後果呢?
  那是人人都會想得到的。
  那麽,公冶長何以不點過去?
  這一點也許無法瞭解,但在交手發招雙方,無疑都清楚那是為了什麽。
  那是為了袁飛剛纔沒有從背後揮刀。
  尊重自己的人,纔會受人尊重。
  至於袁飛當時如果真的揮刀,究竟傷不傷得公冶長?公冶長是不是真的不知道身後來了強敵?那當然又是另外一回事。
  雙方僵持,衹是一眨眼的事。
  接着,雙方立時撤招,立時抽身後退。
  袁飛還刀人鞘,冷冷地道:“一報還一報,袁飛領閣下盛情。”
  公冶長微笑道:“不錯,今天我們誰也不欠誰,以後的賬,以後再算。”
  袁飛冷冷接着道:“閣下手出雖快,但還沒有快到令人無法預防的程度,下次有機會遇上,袁某人相信,照樣有辦法可以砍下你的人頭。”
  公冶長笑道:“那也是以後的事。”
  他一邊收起那把誅心劍,一邊又笑了笑,道:“世事變幻,如白雲蒼狗,誰又知道,我們下次遇上時,一定還是仇人,而不會變成朋友?”
  袁飛寒着面孔道:“我們永遠也不會變成朋友!”
  他話一說完,不等公冶長再開口,便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公冶長聳聳肩膀,又懶洋洋地走進了美人酒傢。
  高大爺坐在花廳中,雙手緊握着太師椅柄,臉色陰沉得像塊鋁板。
  他望着跪在他面前的張老大,就像在望着一隻不知道撕着吃好,還是切開來吃好的烤全雞。
  他左首坐着一個長着山羊鬍子的老人,正在那裏悠閑地吸着旱煙。
  張老大已經戰戰兢兢的,把要說的話都說完了。
  他如今把全身的力量,都匯集在左邊腰眼上,衹等高大爺一腳將他踢出去。
  但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高大爺臉色雖然難看,語氣居然非常平和,似乎一點也沒有怪罪他的意思。
  “你說那小子最後怎麽說?你重說一遍看看。”
  “他說,要小人帶個口信給大爺:請大爺你,多想想,如果發覺走錯了路,就該趁早回頭!”
  高大爺皺皺眉頭,轉臉朝那個留着山羊鬍子的老人望去。
  山羊鬍老人點了點頭,朝高大爺使了一個眼色。
  高大爺咳了一聲,緩緩道:“好了,這兒沒有你的事了,你先下去吧!”
  張老大如獲大赦,趴下去磕了個頭,依言退出花廳。
  等張老大會遠了,高大爺纔嚮那山羊鬍老人,低聲說道:“葛老懂那小子最後幾句話的意思?”
  葛老徐徐噴了一口煙霧,點頭道:“是的,老朽不僅懂得那小子這幾句話的意思,而且覺得那小子這幾句話,的確不無幾分道理。”
  高大爺微微一怔道:“那就是說高某人目前的確走錯了路?”
  葛老點頭道:“是的,不但走錯了路,而且錯得相當厲害。”
  高大爺不禁又皺起了眉頭。
  葛老轉過臉來道:“東傢將丁二爺他們幾位最近的情況瞭解得清楚不清楚?”
  高大爺點點頭。
  葛老眯着眼道:“那麽,老朽想請問東傢一聲:丁二爺身邊還有個穿心鏢𠔌燕,艾四爺身邊有個血刀袁飛,花六爺身邊有個雙戟溫侯薛長空,鬍三爺,巫五爺,孫七爺,最近聽說分別收留了不少好手東傢你身邊目前有誰?”
  高大爺呆住了!他顯然從來也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
  他身邊當然也有人。
  像剛纔的那位張老大,便是一個。
  像張老大這一類的角色,平日耀武揚威,吹鬍子瞪眼睛,也不能說不是人物,衹可惜跟燕雲七殺手那等人物一比起來,恐怕連替人提草鞋的資格都不夠。
  高大爺呆了一陣,訥訥道:“我我前些日子,不是已派出人去,跟七殺手中另外的四殺手接頭了麽?”
  葛老意味深長地又徐徐噴了一口煙霧道:“老朽衹怕東傢這樣做,也許已經太遲了。”
  高大爺道:“太遲?”
  葛老道:“老朽剛纔走進來,便是為了要嚮東傢報告一個消息。”
  高大爺道:“什麽消息?”
  葛老道:“今天早上,狀元樓老趙偷偷跑來告訴老朽,說是鬍三爺、巫五爺、孫七爺等三位的隨從中,都有一張陌生的面孔,而且長相都很特別,極像傳說中的某幾個人。”
  高大爺道:“像誰跟誰?”
  葛老道:“魔鞭左天鬥,鬼斧桑元,清太歲史必烈!”
  高大爺一呆道:“燕雲七殺手中的另外三名殺手!”
  葛老輕咳了一聲道:“所以東傢即使還能在燕雲七殺手中分一瓢羹,除了那位虎刀段青,可說已別無選擇。”
  高大爺皺眉道:“虎刀段青那小子據說脾氣頑硬如鐵,非常不好伺候,而且又是七殺手之中,行蹤最飄忽不定的一個,一時之間到哪裏去找那小子?”
  葛老似乎沒有聽出高大爺最後這幾句話是個問句,他慢慢地又裝了一袋煙,唏裏呼嚕吸了幾口,纔從容不迫地接着道:“另外還有一件事,東傢好像也沒有留意。”
  高大爺道:“什麽事?”
  葛老緩緩道:“東傢似乎並不十分關心今天美人酒傢門口那一戰的經過。”
  高大爺愕然道:“誰說我不關心?”
  葛老悠然噴了口煙霧道:“那麽一定就是東傢沒有聽清楚張老大剛纔的報告。”
  高大爺細細回味着這句話,忽然一拍茶几,失聲道:“這裏面果然有鬼!”
  他咬着牙齒,正待接着要說什麽時,葛老揚了揚煙筒說道:“夠了,話說得太明白,衹有徒傷情感。”
  高大爺恨恨道:“好個艾四,我高某人一嚮待他如親兄弟,想不到他竟在這種節骨眼兒上,耍我的花樣!”
  葛老輕嘆了口氣,說道:“其實,這樣至少可以讓你東傢明白,萬事求人不如求自己,即使是磕頭的兄弟,也未必就靠得住。”
  他緩緩擡起頭,望着高大爺道:“現在,東傢該懂得,公冶長那小子帶這個口信給東傢的用意了吧?”
  高大爺一怔,露出難以置信之色道:“難道那小子……”
  葛老微笑道:“是的,那小子的話說得非常露骨,這足以證明那小子是個有心人。”
  高大爺面有難色,緊皺着眉道:“如果我們收容了這小子,半個月前,富貴鎮上那筆賬怎麽算?”
  葛老微微一笑,道:“不好算的賬,可以不算。”
  他摸着山羊鬍子,微笑着接下去道:“至於富貴鎮上的那筆賬,談損失也不過是三條人命,以及賭場裏一些不值錢的臺椅,在東傢來說,如能將這小子收為心腹,這點微不足道的損失,又算什麽?”
  高大爺道:“這也衹是我們猜想,我們又怎知道那小子是不是真有這一誠意?”
  葛老笑笑:“這一點不用你東傢操心,你聽老朽的好消息就是了。”
  葛老吸着旱煙筒,慢慢地走嚮鎮頭。
  太陽已經偏西。
  晚風中飄送着歡樂的笑語,也夾雜着酒肉的香氣。
  富足的小鎮。
  愉快的黃昏。
  葛老擡頭望望天色,停下來又裝了一袋煙,纔繼續悠閑地嚮前走去。
  他所以顯得如此從容,是因為他要去的地方並不遠。
  他已打聽出公冶長那個年輕人住在什麽地方。
  同時,他也知道,如今太陽尚未下山,根據過去幾天的習慣,公冶長一定還沒有回到他住的地方去。
  這個年輕人,如今說不定還泡在美人酒傢裏。
  但他如今要去的卻並不是美人酒傢。
  他去的是萬花樓。
  萬花樓是高大爺常來的地方,但這種需要金錢又需要精力的溫柔鄉,顯然並不適合一個像葛老這樣的老人。
  同時,他來的也不是時候。
  他答應高大爺,要找那個叫公冶長的年輕人,他也知道那年輕人此刻一定還泡在美人酒傢裏,他為什麽?他為什麽要在這時候,一個人悄悄跑來萬花樓呢?
  葛老是從後門溜進去的。
  從後門進來,是很大的園子,園子裏散建着無數座涼亭。
  每當夏秋之夜,皓月當空,美酒盈樽,佳人在抱,這些涼亭,正是尋芳客擲金銷魂之所。
  但如今衹是殘春方盡,白天的太陽,有時候會熱得令人冒汗,但一到夜晚,冷風吸起,依然會使人受不了。
  所以這些涼亭如今還空在這裏,四周的雜草,也沒有清除。
  葛老略作張望,然後便慢慢地朝其中一座涼亭走去。
  亭子裏石桌後面,如石像似的,坐着一名灰衣人。
  葛老慢慢地踅過去,招呼也沒打一個,便隔着石桌,在灰衣人對面坐了下來。
  灰衣人面孔木板而蒼白,衹要稍微有點江湖閱歷的人,都不難看出這名灰衣人臉上,無疑正戴着一副精巧的人皮面具。
  灰衣人冷冷地道:“我交代你的幾件事,都查清了沒有?”
  葛老恭恭敬敬地,肅聲回答道:“都查清楚了。”
  灰衣人道:“一件一件說。”
  葛老道:“是!”
  他頓了一下,低聲接着道:“七兄弟中的另外六位,昨晚都到齊了,來得最早的是艾四爺,到得最遲的是花六爺。”
  灰衣人點點頭,沒有開口。葛老低低接下去道:“尊駕猜得一點也不錯,七兄弟之間,最近果然出了一點麻煩。”
  灰衣人目光中露出問詢之色。
  葛老道:“事情的經過是那樣的:二十多天前,一名扶風的商人,帶着一批珠寶,於潼關附近,忽然連人帶貨,一起失去蹤影。”
  灰衣人道:“扶風是誰的地盤?”
  葛老道:“花六爺。”
  灰衣人道:“潼關呢?”
  葛老道:“艾四爺。”
  灰衣人道:“這名商人於扶風起程時,有沒有按七雄訂下的規矩,先拜當地的雄主花六爺,請領護行花符?”
  葛老道:“有。
  灰衣人道:“如今這筆損失照理該由誰負責賠償!”
  葛老道:“應由花六爺和艾四爺,各攤一半。”
  灰衣人道:“既然訂有規矩,照單賠償就是了,哪來的麻煩。”
  葛老又應道:“有。”
  灰衣人道:“為什麽?”
  葛老道:“他說這是花六爺有心在整他的冤枉!”
  灰衣人一哦道:“換句話說,他認為是花六爺在那商人身上做了手腳?”葛老道:“是的。”
  灰衣人道:“他有什麽證據?”
  葛老道:“沒有。”
  灰衣人道:“理由呢?”
  葛老道:“理由倒是很充分的,他說這是一趟暗鏢,在那商人出事之前,也衹有花六爺知道這批紅貨,所以下手的决不會是第二個人。”
  灰衣人沉吟了片刻,纔道:“高大爺打算如何處理這件事?”
  葛老輕輕嘆了口氣道:“高大爺除了盡量化解之外、又有什麽辦法。”
  灰衣人目光閃動,忽又問道:“高大爺於六十大壽喜日前夕,突然遇上這種頭疼事,照說發愁還來不及,怎麽他還有心情,跟一個叫公冶長的年輕人爭閑氣?”
  葛老微笑道:“這正是老朽要嚮尊駕報告的另一件事。”
  灰衣人道:“哦?”
  葛老又笑了笑,道:“高大爺適纔經老朽加以開導,已改變主意决定接受那個年輕人的建議。”
  灰衣人道:“什麽建議?”
  葛老微笑着:“那小子暗示高大爺目前正走上一條可怕的錯路,他勸高大爺應該及早回頭。”
  灰衣人道:“什麽叫走錯了路?”
  葛老壓低了聲音,說道:“那小子的意思是說:七雄中的六兄弟,目前正在紛紛收買殺手,暗地裏作擴張實力的打算,衹有高大爺,尚懵然無知,尤其是跟他公冶長作對,更屬不智之至!”
  灰衣人目光閃動道:“所以?”
  葛老得意地笑笑道:“所以老朽等會兒離開這裏,就要去找那小子談條件!”
  灰衣人點點頭,隔了片刻,纔取出一張銀票,放在石桌上道:“五百兩,四海通的票子,如有新消息,仍照老規矩聯絡見面!”
  葛老走了,走時顯得又興奮,又緊張,就像偷吃了油罐子的小老鼠。
  灰衣人仍然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
  直到葛老走出園外,腳步聲漸漸遠去,灰衣人才慢慢地從臉上取下那副人皮面具露出本來面目。
  如果葛老這時突然走回來,看清這名灰衣人的真面目,準會驚但得不知所措。
  原來這名灰衣人不是別人,正是他嚮高大爺獻計,準備收為心腹的那位年輕殺手:竜劍公冶長!
  又是一個美好的天氣。
  蜈蚣鎮上也好像突然熱鬧起來,人人臉上都帶着愉悅的笑容,每個人的心情都似乎跟天氣一樣的開朗,今天的高遠鏢局,看上去更是充滿了一片洋洋喜氣。
  鏢局的大門口,綴滿錦緞彩球,鏢局裏上自總鏢頭,下至打雜的小夥計,人人都換上了一身新衣服,人人臉上,都閃現着一片喜悅的紅光。
  鏢局門口,車馬不停。
  因為高遠鏢局的東主就是高大爺,高大爺六十大壽的賬房,就設在這裏高遠鏢局。
  高大爺做六十大壽,誰不想在禮簿上留個名字?
  局中管賬的楊師爺,這幾天來,手都寫酸了,但這位楊師爺一點也不以為這是一份苦差事。
  因為他是非常清楚他們東傢的為人。
  高大爺在江湖上的名聲雖然毀多於譽,但對待下人,一嚮還不算刻薄,他知道這場喜事過去,大傢一定都會分到一份可觀的紅利。
  所以這位楊師爺衹要一放下筆管,就會托着水煙臺,走去門口張望。
  一方面瞧瞧街景,舒散心神,一方面則是順便看看有沒有新的賀客上門。
  這時,一輛簇新的四輪平頂車,由一匹油光水亮的健騾拖着,正從鎮頭上嚮這邊緩緩駛過來。
  楊師爺看到這輛新騾車,眼中不禁微微一亮。
  他知道又有送禮的來了。
  而且一定是份大禮!
  因為別的不說,單是拉車的這頭健騾,在蜈蚣鎮上,恐就找不出第二匹來。
  車上的禮品,堆了有三尺來高,上面覆着一幅大紅布,車後跟着兩匹黃驃馬,馬上坐的是兩名藍色勁裝大漢,這兩名藍衣大漢,一人佩着一口單刀,一看便知道是黑道上的人物。
  行人帶着欽羨的眼光,紛紛讓道。
  騾車駛至鏢局門口停下,馬上吸引了一大群閑人,大傢顯然都想看看這份禮是誰送的,是什麽人出手如此大方?
  楊師爺匆匆扭頭朝兩名小夥計使了一個眼色,連水煙臺也來不及放下,便搶下臺階,迎了上去。馬上一名藍衣漢子宏聲問道:“高大爺在不在?”
  -
第二章 陰霾從天降 殺風四野來
  楊師爺賠笑道:“不在,不過……”
  那漢子一擺手道:“那就用不着麻煩了,禮物是閻五爺送來的,一點小意思,不成敬意,請大管事先行點收,我們五爺等壽辰正日,再來喝高大爺的壽酒!”
  楊師爺作受寵若驚狀道:“啊啊,原來是閻五爺,真是不敢當兩位何不下馬歇歇腳,喝杯茶?”
  這當然衹是一種場面話,他其實根本就不知間五爺是何許人。
  不過,這一點並不稀奇。
  高遠鏢局衹是高大爺無數事業中一小部分,他衹是一小部分中的一名小管事,高大爺的朋友,他又怎能個個認識?
  那兩名藍衣漢子並沒有接受楊師爺的這番盛意,他們不等楊師爺話說完,就一邊搖着頭,一邊撥轉馬頭走了。
  直到兩名藍衣漢子去至十數丈外,楊師爺這纔突然想起那騾車。
  送禮哪有連騾車一起送的道理?
  可是,來人已愈去愈遠,他即使喊破嗓門,對方也聽不到了。
  鏢局中的總鏢頭,雙掌開碑關漢山,正在後院陪兩位洛陽的客人喝茶聊天,聽得小夥計報告,立刻趕了出來。
  他問楊師爺道:“這一車壽禮誰送的?”
  楊師爺道:“閻五爺。”
  關漢山一愣,道:“閻五爺?哪一個閻五爺?”
  楊師爺呆住了!高大爺的朋友,他不認識,並不稀奇,總鏢頭關漢山,已跟隨高大爺十多年,居然也不知道哪位間五爺,豈非咄咄怪事?
  關漢山又指着騾車道:“車上裝的是些什麽東西?”
  楊師爺:“我還沒有看過。”
  他口中說着,連忙走過去,伸手掀開那幅紅布。
  紅布揭開,驚呼四起。
  什麽禮物?
  一口白皮棺材!
  棺材蓋上,一行紅漆大字:“高敬如,六十大收!”
  從蒼勁的筆力看來,“大收”顯非“大壽”之筆誤,旁邊另有一行小字:“五殿閻羅謹贈!”
  白皮棺材,紅漆大字,在四月明媚的陽光下,看來分外怵目驚心。
  四周閑人,竊議紛枝,這口棺材,是誰送來的?是誰這麽鬥膽,竟敢跟高大爺開這種大玩笑?
  楊師爺但在那裏,臉色如土,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
  關漢山沉臉冷冷道:“送禮的兩個傢夥,是打哪邊走的了’楊師爺抖手指着鎮道頭:“那……那……那邊。”
  雙掌開碑關漢山不愧為老江湖,他朝鎮頭那邊溜了一眼,知道追已來不及,且亦無濟於事,於是擺手冷冷吩咐道:“蓋好,擡進來,我去稟報東傢!”
  高大爺今天的興致特別好。
  因為西席葛老昨天說到做到,最後果然不費吹灰之力,就將一名可怕的敵人,轉變為一名得力助手。
  昨天,葛老趕去美人酒傢時,公冶長已離開甚久,他最後找到公冶長的地方,是鎮尾的一傢小客棧。
  當時公冶長正倒在炕上呼呼大睡,似乎已經有了幾分酒意。
  實際上公冶長衹不過比他早回到客棧一袋煙的光景。
  也許正因為公冶長已有了幾分酒意的關係,結果雙方之間的談判,非常融洽而順利。公冶長一共衹提到了兩個條件:
  第一:月俸五百兩。
  第二:名義必須是高府總管。
  這兩個條件,葛老統統代表高大爺,一口氣答應下來。
  一月五百兩銀子,在高大爺來說,不過是九牛一毛而已。
  至於總管的名義,在高大爺來說,更是求之不得!他找上這位年輕的殺手,本來就是為了要壯壯自己的聲勢,即使公冶長不作如此要求,總管一職,無疑也不會落去別人頭上。
  高大爺衹是興致一來,就會自然而然地想到一個地方。
  萬花樓!
  如今,他們就坐在萬花樓後院一個特別的房間裏,一桌豐盛的酒菜,三個最最好的姑娘!
  三個姑娘的花名都很清新別緻,一個紅紅,一個藍藍,一個花花。
  能坐在這樣一個房間裏,喊上這樣一桌酒菜,召來這樣三名姑娘,在蜈蚣鎮上,衹怕也衹有高大爺這樣的人物,才能辦得到。
  如果換了別人,就是你有銀子要上這樣一桌酒菜,酒樓的管事也不見得就會給你這個房間;就算給了你這個房間,也不見得就會替你一下把這三名紅姑娘全找來;就算你指名非這三個姑娘不可,她們勉勉強強來了,也絶不會像現在這樣老老實實歡歡喜喜從頭陪到底!
  能叫萬花樓的紅姑娘不端架子,不使小性子的客人,衹有一個高大爺。
  因為高大爺是她們的衣食父母,在關洛道上混生活的人,人人都必須記牢一點,能讓他們有一碗飯吃的人不是他們自己,是高大爺!
  高大爺的酒量很好,公冶長的酒量也不錯,就衹是葛老的酒量稍為差了點。
  不過,葛老酒量差,今天的興致可不差。
  花花是個很懂得老人心理和需要的姑娘。
  她知道一個像葛老這種年紀和本質的老人,既不會在女人身上付出太多的真情,也不會希望在女人身上獲得太多的熱情,這種老人,衹要摟着一個溫柔標緻的女人,到處聞聞摸摸,瞧瞧捏捏,就很滿足了。
  所以,她盡量坐得近些,讓他聞,讓他摸,讓他瞧,讓他捏,高大爺不能得罪,高府西席當然也得罪不得。
  她衹是咬牙忍住那種酸麻的感覺,不笑出聲來就行了。
  紅紅和藍藍則忙着添酒。
  高大爺和公冶長這一老一少,以酒為媒,由淺入深,愈談愈投機,大有英雄識英雄,相見恨晚之意。
  衹可惜這種歡洽的氣氛,並未能維持到終席。
  當雙掌開碑關漢山匆匆闖入,說出鏢局門口發生的事故之後,房間裏的空氣,像是突然凝結了起來。
  紅紅,藍藍,花花三個姑娘的花名,也一下變成了高大爺臉上神情變化最傳神的寫照。
  葛老溜了高大爺一眼,忽然發出一聲輕咳,望着那位局促不安的總鏢頭道:“關老總當時為什麽不帶人追了下去?”
  他這話當然是替高大爺問的。
  高大爺像酒醒了一樣,果然兩眼一瞪,沉臉怒聲接着道:“是啊!當時你為什麽不馬上帶人追下去!”
  關漢山見高大爺臉色不對,心下一慌,本來想好的一番話,一下竟給忘得幹幹淨淨。
  是啊!他當時為什麽不帶人追下去?
  他當時本來覺得有很多理由不該那樣做,但如今仔細一想,忽又覺得幾乎沒有一個理由,可作為他當時不立即追下去的藉口。
  高大爺的天下,是當年憑着一根蜈蚣鞭,自己一個人出生人死打出來的。
  高大爺請他當鏢頭,也正是欣賞他過去在黑道上的一股狠勁。
  如果高大爺認為他當時沒有立即帶人追下去,是因為他當時缺乏這份勇氣,那麽,他這個總鏢頭寶座,就完了!
  靜靜地坐在一旁的公冶長,這時忽然淡淡接口道:“如果東傢不見怪,我倒很想替這位關老總說幾句話。”
  關漢山闖蕩江湖數十年,當然不是一個沒有見識的人。
  他剛纔一跨進門,眼見這個昨天還被高大爺恨入骨髓的青年人,今天竟成了高大爺的座上佳賓,心中雖然納罕,但也想到這可能是怎麽回事。
  衹是他怎麽也沒有想到,這個跟他從無一面之緣的青年人,竟然會在這種緊要關口上,不但不附從高大爺,反而出頭為他解圍!
  他忍不住又朝公冶長望了一眼,眼光中充滿感激之意。
  高大爺輕輕一哦,連忙轉過臉去道:“公冶總管的意思……”
  公冶長緩緩接下去道:“我認為關老總處理這件事的方式,完全正確!”
  高大爺道:“哦!”
  公冶長道:“這件事可以分做兩方面來講。第一,對方東西送到,立即離去,顯係有所備而來。關老總就是立刻追下去,也不一定就追得着,如果追不着,鬧的笑話衹有更大。”
  高大爺點點頭。
  這是實情。
  收下棺材,不予理睬,可以表示風度;追趕若無結果,衹有喪失威信。
  公冶長道:“第二,對方送來這口壽具,衹是一種帶有恐嚇意味的警告,我們即使置之不理,對方也絶不會就此罷手!我們若想弄清楚對方是誰,衹要沉住了氣,相信不消多久,對方自然會露出狐狸尾巴來的。”
  高大爺大為欽佩,連連點頭道:“依公冶總管之意,這件事是不是就這樣讓它過去?”
  公冶長沉吟了片刻,纔道:“不!我覺得應該先請丁二爺他們幾位來一下,把這件事提出來大傢商量商量,似乎比較妥當。”
  高大爺眼珠子轉了轉,突然一拍桌子道:“不錯,他們兄弟幾個,最近這兩年來,一個個瞞住我私下招兵買馬,顯然沒安着好心眼兒,我看這事準是他們之中哪一個攬的花樣!”
  公冶長忽然微笑着轉嚮那三個姑娘道:“關總鏢頭來了,你們不去另外張羅酒菜?”
  三個姑娘識趣,一個個起身含笑,彎腰退去。
  高大爺眼中不禁又露出贊許之色。
  他等姑娘們離去之後道:“老夫這種想法,公冶總管是不是不以為然?”
  公冶長微笑道:“東傢的想法,我沒有資格批評,我衹希望,東傢這種想法不論對與不對,那最好暫時放在心裏,而不必明白表示出來。”
  高大爺道:“如果老夫料斷無誤,是他們包藏禍心,打算對付我,我為什麽還要對他們客氣?”
  公冶長微笑道:“他們一一他們六兄弟全部?”
  高大爺不覺微微一怔。
  他幾乎又要鑄下了大錯!
  公冶長笑着接下去道:“對方故意製造這種神秘氣氛,無疑是希望東傢對每一個人都産生懷疑。這樣演變的結果,他們六兄弟為求自保計,最後衹好站到一條戰綫上去,我不相信東傢真願意會有這種情況發生。”
  高大爺不禁竪起了拇指道:“好?小兄弟,有你的。”
  他接着轉嚮關漢山,點點頭道:“就這麽辦,你去請丁二爺他們到這裏來一下。”
  沒隔多久,矮矮胖胖,滿面紅光的丁二爺,身材高大,生滿絡腮鬍子的鬍三爺,說話口吃,左腿微瘤的艾四爺,八字眉毛,一臉睡相的巫五爺,衣着考究,一臉大麻子的花六爺,氣血不足,眼神閃灼不定的孫七爺,一個接一個,陸續來到萬花樓。
  送棺材的人,就是這六兄弟之中的一個?
  他究竟是六兄弟之中的哪一個呢?
  高大爺因為經過公冶長事先一番指點,這時已換上一副爽朗的神態,他含笑地將六位賢弟迎入房間,並為六人一一介紹與公冶長相見。
  六兄弟見這位年輕的殺手,昨天還是他們老大的冤傢對頭,今天卻已成了高府的總管,人人心中稱奇,但又不敢追問。
  高大爺等六位賢弟坐定,乃將早上發生在高遠鏢局門口的事情,詳詳細細從頭說了一遍。
  六兄弟聽了,個個顯得又是驚訝,又是憤怒。
  丁二爺第一個道:“老大放心,我們七兄弟今天都在蜈蚣嶺,相信對方縱有三頭六臂我們也會揪他出來,瞧他奶奶的是什麽變的!”
  鬍三爺接着道:“老二說得不錯,誰想找我們關洛七雄的麻煩,那是他自己找死。老大把那口棺材留着,它是誰送來的,我們就叫誰躺進去!”
  艾四爺結結巴巴地道:“我……我也正在……正在這樣想。”
  這位艾四爺非常清楚自己的毛病,所以他一嚮很少跟別人搶着說話。
  就是輪着他開口,他也說得很少。
  巫五爺像打呵欠似的接着道:“這件事的確有追查清楚的必要,就算你老大思得下這口氣,我們兄弟幾個,也不會放它過去。”
  花六爺激動得麻坑兒全發了紫道:“不錯!這件事如今已不是你老大一個人的事,誰要跟你老大作對,等於是跟我們七雄全體作對,如果這件事不查一個水落石出,以後這條官道上,就沒得我們兄弟混的了!”
  孫七爺最後一個慢吞吞道:“後天就是老大的壽辰,小弟認為最好能在這一二天內,就把這件事嚮江湖朋友有個交待,這樣對我們七兄弟顔面上纔夠光彩!”
  六兄弟按着排行次序發言,一個個都說得恰如其分,語氣也都極為真誠懇摯,在不明內情的外人看來,根本不可能會想到這件事會與其中一人有關。
  高大爺似乎相當看得開,他等六兄弟分別表示過意見之後,擺擺手笑道:“我們兄弟難得聚在一起,來來來,喝酒!這其實也不是件什麽大不了得事情,過了今天,還有明天,大夥兒且放寬胸懷,喝得痛快再說!”
  大地岑寂,夜色凄迷。
  萬花樓歡宴已散。
  像濃霧似的月色下,一條矮捷瘦小的人影,正越過重重屋脊,直奔萬花樓斜對面的太平客棧。
  太平客棧後院,衹剩下西廂一間上房,尚有燈光隱隱透出。
  丁二爺坐在燈光下,手托旱煙筒,正在默默出神。
  他因為剛纔在萬花樓多喝了幾杯酒,那張原就紅得發亮的面孔,如今在燈光底下看來,更像是每個毛孔都在閃着油光。
  丁二爺眼光望去的地方,是面前桌上的一本賬簿。
  賬簿旁邊放着一把算盤,算盤上的數目字尚未抹去,依序讀起來是:“四七八六三。”
  四萬七千八百六十三兩。
  如果寫在賬上,應該是紅字因為它既不是盈餘,也不是積蓄,是丁二爺歷年虧空的總數!
  沒有人知道丁二爺擁有這樣一本賬簿,正如沒有知道丁二爺已於暗中拖欠這樣一筆驚人的債務一樣。
  這種事就是說出去,恐怕也沒有人相信。
  誰會相信關洛七雄中,赫赫有名的丁二爺,經濟狀況已糟到這種地步呢?
  這是丁二爺個人最大的一個秘密。
  一個痛苦的秘密!
  丁二爺無論走到什麽地方,都會帶着這本賬簿;當天的應酬無論有多忙,夜晚更深人靜後,他都會拿出這本賬簿來,仔細核算一番。
  每一次核算的結果,赤字均是有增無減。
  他丁二爺怎麽會負下這麽一身巨債的呢?
  這也是個痛苦的秘密。
  這個秘密,也衹有丁二爺自己一個人心裏清楚。
  衹要知道了他丁二爺負債的原因,相信誰都不會為他負下這筆巨債感覺意外。
  如果形勢無法改善,這種惡劣的情況,無疑還要繼續下去。
  直到越滾越大的債務,將他整個人壓垮為止!
  丁二爺並不是一個喜歡揮霍的人。
  他負債的原因非常單純那是因為他管轄的地段,緊鄰着高大爺!
  說得更明白一點,他無法跟高大爺爭利!
  高大爺是他們七兄弟中的老大,名氣響,交遊廣阔,別人要走門路,多半會撇開他這位丁二爺,而不惜多跑幾步路,越界去投嚮高大爺。
  高大爺的賭場,經常有人滿之患,他的賭場則經常門可羅雀。
  高大爺的三傢鏢局,客戶源源不絶,他的兩傢鏢局,從年頭到年尾,難得接上兩三宗交易。
  場面需要維持,人手無法縮減,他手底下吃飯的人,並不比高大爺少,如果談到收入,他幾乎連高大爺的十分之一也沒有。
  日積月纍下來,試問他怎能不負債?
  就這次送壽禮來說,八百兩銀子買的一套玉器,在六兄弟之中,並不是頂厚的一份禮,但為了籌措這八百兩銀子,幾乎逼得他要上吊!
  這種苦衷,嚮誰訴說?
  誰叫他們是結義兄弟?
  又誰叫他的地盤,跟高大爺的地盤緊連在一起?
  丁二爺輕輕嘆了口氣,放下煙筒,合上賬簿,慢慢地從椅子裏站了起來。
  就在這時候,窗外忽然響起了一聲輕笑。
  丁二爺一張面孔,馬上變了顔色。
  他一口氣吹熄油燈,沉聲喝問道:“誰在外面?”
  窗外,有人輕聲笑答道:“我收賬來的。”
  以丁二爺目前的經濟狀況來說,忽然聽得債主上門,心中是股什麽滋味自是不問可知。
  可是說也奇怪。丁二爺於聽出來人口音之後,居然像放落一塊石頭似的,長長地噓了口氣,早先那股戒備的神情,也隨之一下解除。
  他定定神,重新點亮油燈,同時走過去拔開房門門閂。
  房門打開,一人含笑走了進來。
  走進來的,是個女人。
  一個像花一樣的女人。
  蜈蚣嶺上美得像朵花的女人,衹有一個。
  花十八!
  這位美人酒傢的老闆娘,如今卻以一身勁裝,出現於搖曳的燈光下,本就十分苗條的身段幾,益發顯得婀娜有緻,全身從頭到腳,幾乎處處都在散發一股令人不可抗拒的魅力。
  她笑吟吟地跨入房中,朝丁二爺飛了個媚眼道:“恭喜你了,丁二爺。”
  丁二爺紅紅的面孔上,沒有任何表情。
  他退回桌後坐下,又掌起那根旱煙筒,慢慢地裝滿一袋煙絲,湊嚮燈頭,點上了火,一口一口地緩緩吸着,就像正在享用着飯後的第一筒煙。
  他兩眼望着屋頂,就像根本就不知道,如今他面前正放着一個不知顛倒了蜈蚣鎮上多少大男人的美人兒!
  花十八似乎不在乎丁二爺這種冷漠的態度。
  她徑自在丁二爺對面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臉上仍然帶着花一般的笑容。
  她含笑望着吸煙的丁二爺,就好像她這個時候突然跑來,為的便是要欣賞丁二爺這種吸煙的姿態一樣。
  丁二爺緩緩噴了一口煙霧道:“你為什麽要趕在這個時候來?”
  花十八微微一笑道:“依你的意思,我該什麽時候來?”
  她又笑一笑,接道:“‘雇’一班吹鼓手,於光天化日之下,坐着人擡大轎來?”
  丁二爺冷冷地道:“你應該知道我不會少了你這個月的銀子。”
  她果然是要賬來的。
  他們是什麽關係?
  要的又是什麽賬?。
  花十八忽然嘆了口氣道:“我果然來的不是時候。”
  她說着,緩緩起身,準備離去。
  丁二爺眼珠轉了轉道:“剛纔進門時,你說什麽?”
  “我說恭喜您二爺。”
  “什麽事值得恭喜?”
  “恭喜你丁二爺有眼光!”
  丁二爺怔了怔道:“什麽眼光不眼光?你到底在說些什麽?”
  花十八緩緩坐下,又嘆了口氣道:“您二爺要是早來這一手,這些年來,事實上根本就不必承受這麽多的苦難。”
  丁二爺的一張面孔又漲得血紅。
  他的處境瞞不了花十八。
  花十八說他有眼光,究竟意何所指,他雖然還不清楚,花十八現在這幾句話,他還是聽得懂的。
  花十八緩緩接下去道:“同樣的情形,如果你二爺早有這番决心,這些年來,你其實也大可不必在我身上花費成千成百的銀子。”
  丁二爺像聽呆了一樣,兩衹眼睛,愈瞪愈大,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根本聽不懂這女人在說些什麽。
  但花十八卻把這位丁二爺當作知音般的娓娓接下去道:“昨天可沒有一個人比我看得更清楚,那小子果然有一套。血刀袁飛,在燕雲七殺手中,也算得上是個厲害的角色,但在這小子手底下,幾乎連人傢的衣邊子,都撈不着一片。”
  丁二爺一呆,愕然失聲道:“什麽?你……你……以為公冶長那小子,是……是……我丁某人的人?”
  花十八眼角一飛道:“難道不是?”
  丁二爺嘆了口氣,衹有苦笑,似乎連分辯的氣力都沒有了。
  花十八也跟着嘆了口氣道:“如果不是,那就太糟了。”
  丁二爺那張血紅的面孔上,有汗珠在閃着光亮。
  事情的確糟得很。
  本來就很糟,現在更糟。
  在他丁二爺來說,糟就是絶望!
  因為他若想改變目前七雄分割的局面,衹有先從排除高大爺的影響力着手,要排除高大爺的影響力,無疑衹有一個方法:取而代之!
  如何能取而代之呢?無疑也衹有一個方法。便是昨天高大爺原先想用以對付公冶長的那種方法!
  這些年來,他不惜按月付給這女人一筆銀子,要這女人時時刻刻為他留意高大爺的一舉一動,就是為了這一點等待可趁之機!
  但如今事實演變的結果,這種機會顯然是愈來愈渺茫了!
  高大爺雖然是個快六十歲的人,但身手依然十分矯健,他手底下的死士本來就很可觀,如今再加上公冶長那樣一號人物,取而代之?嘿嘿!高大爺不動他的腦筋,就已經是算好的了。
  花十八悠悠然瞅着丁二爺道:“這樣說起來,今天早上送去高遠鏢局的那口棺材,也跟您二爺沒有一點關係了?”
  丁二爺緊皺着眉頭,沒有開口。
  花十八明眸一轉,忽然註目接着道:“您二爺有沒有想過,這口棺材出現之後,誰是第一個受害人?”
  丁二爺怔怔然道:“誰?”
  花十八微笑道:“二爺你!”
  丁二爺一呆道:“誰?我?我是第一個受害人?這件事跟我有什麽關係?”
  花十八微笑道:“正因為跟你沒有一點關係,所以你纔是第一個受害人?”
  丁二爺瞪大眼睛,露出滿臉迷惑之色道:“這話怎麽解釋?”
  花十八道:“現在,讓我且先問你:你知道高大爺這些年來,有沒有結下什麽厲害的仇傢?”
  丁二爺思索了片刻,搖頭道:“沒有。”
  花十八道:“如果沒有仇傢,早上那口棺材,是哪裏來的?”
  丁二爺眨着眼皮,沒有接腔。
  這不是個他能回答的問題。
  事實上到目前為止,這個問題恐怕誰也無法回答。
  丁二爺同時也知道花十八這樣問他,並不是一定要他回答,而顯然衹是想藉此說明某一件事,他等這女人接着說下去。
  花十八果然很快地接下去道:“高大爺自打這些年來,並未得罪道兒上的朋友,如今在他六十大壽前夕,居然發生了這種事,我請問:如果換了你是高大爺,你會有什麽想法?”
  丁二爺臉色突然轉為一片蒼白,額角上又冒出閃光的油汗,因為他已聽懂這女人的言外之意。
  若是追查不出這口棺材的主使人,高大爺會有什麽想法,那是不難想像得到的。高大爺無疑一定會這樣想:誰希望我死?我死了究竟對誰有好處?
  有好處的不是別人,正是他丁二爺!
  花十八望着丁二爺,微微一笑,又道:“我說您二爺將是第一個受害的人,現在您該懂得這意思了吧?”
  丁二爺抹了一把汗,訥訥道:“老大,他……他……”
  花十八微笑道:“他怎麽?他不會懷疑你?還是不該懷疑你?”
  她不等丁二爺開口,微笑着又道:“所以,嚴格地說起來,這口棺材帶來的麻煩,對你丁二爺實在要遠比高大爺多得多。如今該多想想,其實該是你丁二爺,而不是高大爺!”
  丁二爺道:“想什麽?”
  花十八微笑道:“想你丁二爺如果死了,究竟對誰有好處!”
  丁二爺眼珠滾個不停,忽然帶着疑問的口氣道:“難道是老三攪的花樣?”
  花十八道:“你說鬍三爺?”
  丁二爺像是沒有聽見,自語地喃喃接着道:“否則會是誰?這鬍子一直以為我的日子很好過,對我去年收的兩名詩妾,也一直贊不絶口,想想倒是不無可能。”
  他忽然擡起面孔,望着花十八,像求教似的道:“這口黑鍋,看樣子我像是背定了,如今你說我該怎麽辦?”
  花十八微微一笑道:“好辦得很。”
  丁二爺道:“怎麽辦?
  花十八微笑道:“以毒攻毒?”
  丁二爺不覺一愣,道:“怎麽說?以毒攻毒?”
  花十八笑道:“這意思就是說: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如果是有人希望你跟高大爺發生火並,你不妨也替對方製造一個同樣的機會!”
  丁二爺眨着眼皮道:“這種機會,如何製造?”
  花十八笑道:“要製造這樣一個機會並不難,衹是有件事,我還沒有想通。”
  丁二爺道:“一件什麽事?”
  花十八微微一笑道:“我不知道我有什麽理由一定要幫你出這種主意。”
  丁二爺面孔一紅,有點發急道:“哎呀,我的好姑奶奶,你又撒嬌了,這些年來,我丁某人幾時虧負過你這位大姑奶奶?”
  花十八笑道:“我們是先小人後君子,最好先把話說明白了,免得以後傷情感。”
  丁二爺道:“什麽條件,你說吧!”
  花十八道:“事成之後,別的我也不想,我衹希望藍田的那座玉礦,能讓我搭上一半股份。”
  丁二爺道:“行,行,一句話!”
  這條件可說一點也不苛刻。
  藍田玉礦是鬍三爺的産業,鬍三爺去掉了,他丁二爺的好處,真是數說不盡,對方為他運籌策劃,結果衹要這麽一點酬勞,他還有什麽話說?
  花十八見丁二爺答應得非常爽快,顯得相當高興,當下竪起根春蔥似的指頭,輕輕勾了句道:“你過來!”
  丁二爺連忙傾身送上耳朵。
  花十八湊在丁二爺耳邊,不知低低說了幾句什麽話,丁二爺一邊聽一邊點頭。
  花十八最後眼角一飛,嫣然道:“這個主意如何?”
  丁二爺露出思索之狀道:“這個主意確是不錯,衹是不曉得行不行得通。”
  花十八微笑道:“你等着瞧好了。”
  正午,萬花樓。
  還是高大爺請客。
  高大爺昨天請的是六位盟弟,今天請的客人,還是六位盟弟,惟一不同的是,今天多請了六位陪客!
  這六位陪客,依順序是:
  穿心鏢𠔌燕。
  魔鞭左天鬥。
  血刀袁飛。
  鬼斧桑元。
  雙戟溫侯薛長空。
  病太歲史必烈。
  這是西席夫子葛老獻的另一條妙計。
  這條妙計,共有三點作用。
  第一:藉這一頓酒,可以暗示他們弟兄六個,他們兄弟六人下招請殺手的事,他這個當老大的完全清楚。
  第二:趁這個機會,可以將六名殺手聚集在一起,仔細觀察一番,所謂燕雲七殺手,都是些什麽樣的角色!
  至於第三點妙用,那就不足為外人道了。
  今天的宴會,葛老將不參加。
  等客人到齊,宴會開始之後,他將秘密挑選六名精幹得力的傢丁,分赴六兄弟落腳的客店,暗中偵察六兄弟一些隨從的行動,然後加以綜合剖析,以斷定前天那口棺材,究竟跟六兄弟有無關係,到底是六人之中誰的傑作?
  十二位客人,都到齊了。
  六兄弟之中,僅鬍三爺、巫五爺、孫七爺三位的神情稍稍有點不自然。
  因為丁二爺、艾四爺、花六爺三人招請的穿心鏢𠔌燕、血刀袁飛,以及雙戟溫侯薛長空,早為外界所知,已經不是一件秘密。
  而他們三人收下魔鞭左天鬥、鬼斧桑元、病太歲史必烈,則是最近的事,同時他們這一次來,也沒嚮高大爺提起。
  高大爺的表面功夫做得很好,他絶口不提各人找到這些殺手的事,衹是面帶笑容,見一個招呼一個:“謝謝賞光,謝謝賞光!請,請!坐,坐!”
  酒席一共擺了兩桌。
  座位安排得很技巧。
  公冶長以總管身份,與六兄弟共坐一桌;高大爺則以主人身份,親陪六名殺手,以示尊敬之意。
  席間,高大爺分別嚮六名殺手一一敬酒,一一敬酒畢,高大爺打着哈哈道:“難得,難得,燕雲七傑,濟濟一堂,衹可惜還少了那位虎刀段春小老弟,不然今天這場聚會,可真是一段千古佳話!”
  不料高大爺最後一句話尚未說完,忽聽大廳門口有人冷冷接口道:“多謝高大爺關懷,段春不請自到,正想叨擾高大爺一杯壽酒!”
  衆人循聲轉頭望去,衹見一個高高瘦瘦,驃悍精壯的勁裝少年,正挺着腰桿,扶着刀柄,帶着一臉冷傲的神情,緩緩走進大廳。
  沒有人認得這名少年是誰。
  但有人認得那把刀。
  刀柄上鑲着七顆銀星的北斗斷魂刀!
  威震東北七省的長白三怪,便是喪生於這把北斗斷魂刀下。
  那是江湖近數十年來,空前慘烈的一場血戰。
  虎刀段春,一戰成名!
  現在走進來的這名少年,就是虎刀段春。
  高大爺飛快地朝同席其他六名殺手掃了一眼,病太歲史必烈和鬼斧桑元同時點頭,那意思是告訴高大爺:不錯,這小子,正是虎刀段春!
  高大爺表面上不動聲色,心裏卻止不住有點嘀咕。
  因為聽這小子剛纔進門時的口氣,便知道這小子突然露面現身,絶不會是像他小子口中所說的,是為喝壽酒而來!
  最近這段日子,他遇上的麻煩已夠多了。
  萬一這小子又是找碴來的,當着六位盟弟和殺手的面前,他真不知道要如何應付,才能在不傷和氣的情況下保住顔面。
  就在高大爺念如電轉,進退維𠔌之際,另一席上的公冶長,已長身離座,面帶微笑,迎了上去。
  高大爺暗暗噓了一口氣,如釋重負。
  他如今纔深深感覺到葛老勸他收上公冶長這樣一名總管的好處。
  經過短短兩天的相處,他已發現無論從哪一方面來衡量,公冶長無疑都不比燕雲七殺手之中任何一名殺手遜色。
  剛纔因為變化來得大突然,他幾乎忘了自己旗下還有這樣一員虎將;如今一見公冶長代他出面招呼,他纔發覺自己早先簡直白想了一番心思。
  他百分之百的相信,段春這小子今天不管來意如何,公冶長都必然能夠從容應付過去!
  大廳中登時靜了下來。
  送酒菜的夥計走到大廳門口,一看廳中氣氛不對,不禁又端着酒菜,悄悄退了回去。
  虎刀段春停下腳步,冷冷地瞟了公冶長一眼道:“尊駕是誰?”
  公冶長抱拳賠笑道:“在下公冶長,高府總管。”
  虎刀段春冷冷地道:“我是找高大爺來的,你這位大總管請去一邊歇歇吧!”
  公冶長微微一愣,似乎沒料到這位虎刀段春竟會如此不近人情。
  這一來,大廳中的氣氛更緊張了。
  除了這位虎刀段春之外,刻下大廳中幾乎人人都清楚公冶長是一位什麽樣的角色。
  竜劍公冶長的名氣,也許不及長白三怪的名氣響亮,但長白三怪卻不一定能使燕雲七殺手中的血刀袁飛成為手下敗將;一個能勝血刀袁飛的人,就絶沒有人能對他這樣不客氣。
  關洛七雄不能,燕雲七殺手也不能。
  公冶長轉臉望嚮高大爺。
  這時高大爺衹要點點頭,或是輕輕哼上一聲,一場好戲無疑就要開鑼了。
  但高大爺並不是一個容易上當的人,也許他是為了想先聽聽對方來找他的原因,所以他沒有嚮公冶長發出任何指示,他慢慢地站起來,和悅地望着虎刀段春說道:“高敬如便是老夫,段少俠有何見教?”
  現在,他大可以顯顯關洛七雄老大的氣派和大度了。
  如今別說六位盟弟尚未完全背叛他,單單就是一個公冶長,也足夠他放心大膽,跟這個跋扈的小子打打交道了!
  虎刀段春昂然而冷漠地道:“有一件事,高大爺諒必早已接得報告,那便是扶風珠寶商人羅大發,二十多天前,帶着一批珠寶,從扶風起程,於潼關失蹤,羅大發事前曾嚮貴盟弟花六爺領有花符,而潼關亦屬貴弟艾四爺轄境,如今羅大發人財兩亡,音訊杳然,段春敢請教高大爺:賢昆仲對這件事,打算如何嚮羅大發傢族交代?”
  高大爺一哦道:“原來羅傢的人把這件事委托給了你老弟?”
  段春道:“不錯!”
  高大爺道:“如果羅大發真的發生意外,羅傢的人要求賠償多少?”
  段春道:“人命不計,珠寶部分的價值是紋銀三萬兩!”
  高大爺眼珠子轉了一下,道:“這件事老夫正跟我們老六和老四全力查究之中,能否請你轉達一聲,請他們羅傢的人稍稍寬限幾天?”
  段春道:“事情已經過去二十多天,如能追查得出,早該有點眉目了。”
  他滿廳緩緩掃了一眼,沉聲冷冷接着道:“如今趁花六爺和艾四爺兩位都在座,你們不妨馬上就商量商量,明天這個時候,在下坐守太平客棧,專候您高大爺的回音!”
  他話一說完,不再等高大爺有何表示,身子一轉,大步出廳而去!
  高大爺望着虎刀段春漸漸遠去的背影,雙眉微皺,不發一語。
  鬍三爺忍不住一拍桌子,怒聲道:“好個目中無人狂小子,明天待我鬍三去會會他!”
  花六爺和孫七爺,也面現忿忿之色,似乎恨不得現在就追出去,給虎刀段春一個教訓。
  高大爺轉過身去,擺擺手,嘆了口氣道:“算了,老三,人傢是辦交涉來的,辭嚴義正,理由堂皇,我們如果亂發脾氣,讓別人誤會了我們的用心,傳出去可不好聽。”
  他又朝公冶長揮揮手,示意公冶長返座,然後轉嚮花六爺道:“老六打算怎麽辦?”
  花六爺一張大麻臉漲得通紅道:“我已經說過了,當然要賠。”
  高大爺又嚮艾四爺道:“老四的意思?”
  艾四爺的一張面孔,紅得更厲害,他掙了又掙,纔結結巴巴地道,“我我……也也……
  說……過了……”
  他的確也已說過了,而且說過不止一次。
  他不願賠。
  一個大錢都不賠!
  因為他認為這是一趟暗鏢,花六爺事先沒有知會他,他沒有理由要對失去的那批紅貨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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