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武侠>> 独孤红 Dugu Ho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7年)
菩提劫
  作者:獨孤紅
  第一章 落拓潦倒一書生
  第二章 突訪故舊為書生
  第三章 捉放宿店
  第四章 夜探貝勒府
  第五章 奇峰忽起
  第六章 神秘黑衣女
  第七章 玉泉之鬼
  第八章 芳蹤飄渺
  第九章 滿園梅花故人來
  第十章 是真是假
  第十一章 禍起蕭墻
  第十二章 東窗事發
  第十三章 開棺驗骨
  第十四章 聖駕
  第十五章 芳魂一縷牽紅綫
  第十六章 冤傢路窄又相逢
  第十七章 女人心 海底針
  第十八章 謎樣一團
  第十九章 爾虞我詐
  第二十章 一顆人頭
  第二十一章 對談菩提經
  第二十二章 月夜簫聲
  第二十三章 虛驚一場
  第二十四章 以假為真
  第二十五章 小樓春色
  第二十六章 相見恨晚
  第二十七章 君山三奇士
  第二十八章 巧逢三嬋娟
  第二十九章 青雲譜前叔侄鬥
  第三十章 古道熱腸
  第三十一章 滕王閣之會
  第三十二章 用心良苦
  第三十三章 解鈴還須係鈴人
  第三十四章 登門求親
  第三十五章 舊地重遊
  第三十六章 土遁雙兇
  第三十七章 故弄玄虛
  第三十八章 五峰山救美
  第三十九章 酒肆奇遇
  第四十章 情天生變
  第四十一章 莫測高深
  第四十二章 一言招禍
  第四十三章 九嶺山之約
第一章 落拓潦倒一書生
  爆竹一聲除舊,桃符萬象更新,正月初一,在普天之下,這時候,正是大過年的時候。
  在北方,這時候也是天寒地凍,朔風呼嘯,陰雲密佈,瑞雪厚積的時候。
  在這時候,衹要你睜開眼,映入眼簾的,衹有大紅、大緑、雪白三種顔色,令人心裏透着一種說不出來的舒服。
  這就是年景,這年景,在北方一座古老的城池裏,表現得更明顯、更強烈、更流露無遺、更熱鬧、更歡騰。
  有道是:“兵荒馬亂難安居,太平盛世好過年!”
  今年這個年頭,在百姓的心中,並不一定是太平盛世,但至少普天之下,能安安樂樂,無憂無慮地過個好景年。
  這座古老的城池,宏偉、肅穆、壯觀。
  這座古老的城池,原為唐時藩鎮故地,遼聖祖實建析津縣,方三十六裏,開城門九。
  金朝又沿遼宮築四城,周圍達七十五裏,開城門十一,禁宮周圍九裏十三步。
  元世祖時,六十裏二百四十步,門十二,而宮城如舊。
  至明永樂年間,將城垣縮小改築宏大之磚城。
  到了有清一代,更加若幹補建,分內城外城,舊皇城及紫禁城四者,周圍六十八裏,為天下之第一大城。
  內城九門,稱正陽、崇文、宣武、朝陽、東直、阜城、西直、安定、德勝九門。
  外城七門,稱永定、左安、右安、廣渠、東便、廣寧、西便七門。
  外城,那是百姓所居,沒什麽禁忌。
  內城,大內禁苑所在,那就截然不同了,拿正陽門來說,門分二層,內一外三,形式雄渾,中門常閉,非帝王不得出入。
  至於內宮的紫禁城之森嚴禁製,那就更不必說了。
  紫禁城中,百雉雲連,萬瓦鱗次,九重禁地,千百樓臺,甚至於金殿輦絡,無不玉砌雕欄,美輪美奐。
  這兒尋常的百姓,是—輩子不能擅入一步,也一輩子無福無緣一睹廬山真面目的。
  北京城的年景,到處是雪白一片,粉妝玉琢的琉璃世界,到處是大紅大緑,鞭炮連天,熱鬧喧騰。
  在這瑞雪厚積的北京城中,各行歇業,傢傢閉戶,大門口一片大紅,那是或墨或金的春聯。
  在那灑滿了爆竹紙屑的雪地上,人們頂着朔風,踏着泥濘,三五成群,縮着脖子袖着手,滿面紅光帶着笑,不管認不認識,逢人便拱手,道聲恭喜。
  這時候,沒人怪你唐突,沒人怪你冒昧,你拱拱手滿含笑地道聲恭喜,別人還你的,也是一樣,甚至比你更熱和。
  本來是,過年嘛,—年也就那麽幾天!
  拜年,那是大人們的事,也是男人們的事,婦女們雖然也拜年,可是那要等過了初五,這是規矩。
  你要問,那初六以前她們怎麽辦,別替她們操心,不信你挨傢挨戶瞧瞧去,都圍着爐子在做紙牌,做各種消遣。
  孩子們更不會閑着,看吧,無論大街、小巷、鬍同裏、雪地上,有些嘴裏塞得滿嘴吃的,有捂着耳朵,嘻嘻哈哈放炮的,也有打雪仗,堆雪人的。
  更有那屋檐底下,三五個一堆,圈在地上擲骰子,玩牌賭博的,無論玩的、吃的、賭的,全是花的平日難有的壓歲錢。
  儘管小手凍得鮮紅,儘管鼻子下面拖着兩條清鼻涕,他能呵呵手,搓搓手,或者是猛一吸,或者是拿袖子那麽一抹,仍然玩他的,那興趣是絲毫不減。
  對於那天寒地凍,呼嘯的凜烈北風,根本沒當回事兒。
  這就是跟天寒地凍凍不了那顆暖和的心,凜烈寒風吹不走滿臉的笑容的大人們是一樣的。
  這就是過年,這就是北京城裏的年景。
  可是,就在這百業停歇,萬民盡歡,難得有這麽一次,傢傢老小團聚,高高興興連一句不吉祥的話都不許說的時候。
  北京城裏來了個打從臘月底日至今的第一個異鄉人!
  怎知他是異鄉人呢?衹因為他沒有在這個時候回傢去過年,北京城裏大大小小的,也沒人認識他。
  而且,這時候,有錢的是狐袍貂裘,沒錢的也大紅大緑,換上了粗布新裝,唯獨他不是,他衹是一襲陳舊衣衫。
  這個人,是個讀書的相公,窮書生。
  這書生從永定門進了北京城,孑然一身,一個人既無行囊,也無書篋,就那麽孤零零的一個人!
  看上去,這書生有廿多歲的年紀,膚色白皙,劍眉入鬢,鳳目重瞳,唇紅齒白,俊是俊極,美是美極,可惜一副落拓潦倒寒愴相。
  人傢都是既厚又暖的新衣裳,新行頭,他卻是一襲白裏帶黃的夾儒衫,而且,那儒衫的下襬上,還濺着泥星。
  人傢都是滿面紅光滿面笑,他卻是蹙着額頭皺着眉,而且,那臉色也顯得頗為憔悴。
  總之,年的氣氛,在他身上找不出一絲絲,歡樂的氣氛,在他身上找不出一絲絲。
  人傢都一傢老小團聚,高高興興的過年,他卻孤零零地一個人離鄉背井,異地飄零,來到了北京。
  衣衫單薄,滿面憔悴,十足地落拓、潦倒、寒愴,八成兒他是個遭了變故,無傢可歸的落難人。
  按說,北京城裏這到處歡樂的年景,對他該是十分紮眼刺心的,然而他竟視若無睹,兩眼前視地木木然往前走,似乎根本無動於衷。
  相反地,他一進了城倒引得人人註目,個個不由自主地投過詫異訝然—瞥,那一瞥中,帶着不少憐憫與同情。
  街上的人們,有的衝着他滿面含笑地拱起了手,可是一見着他那一臉木然神色時,倏地臉上笑容凝住,手舉在那兒,訝疑地望着他從身邊過去,那雙目光還把他送出老遠。
  就連那城門口,逢人便伸手,凍得渾身打哆嗦的要飯化子,也都是詫異地看着他,而沒嚮他伸手。
  那是這些眼尖的要飯化子看準了,這位讀書相公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自己都可能有這頓,沒那頓的,哪有能力施捨人?
  看歸看,等他走過去之後,大夥兒又恢復了歡樂,又是一片盈耳不絶的拜年恭喜聲。
  書生,他不管別人是拿什麽眼光看他,也不管背後有人指指點點,交頭接耳,低低議論,一個人目不斜視,無動於衷地進了南城,直上南大街。
  這時候,他來北京,也有可能是來投親的,可是他沒往別處走,卻到了一叫傢名喚“悅來”的客棧前面。
  在年初一,傢傢戶戶都關着門,出外經商的也好,遊學的也好,人傢都回傢過年了,哪還有住店的客人?
  是故,當然地,客棧也不例外地關門歇了業。
  書生到了悅來客棧前,看見大門上紅紙墨字,寫着:“拱手恭迎五路客,開門納進四方財”的春聯,聽聞門內的陣陣呼五喝六及骰子與碗相撞的叮叮聲響,眉鋒微皺,有着片割的猶豫,但是,他終於還是擡起了手,敲了門。
  剝啄之聲—起,門內頓時寂然,隨聽有人問道:“誰?”
  書生,他淡淡地應了一聲:“我!”
  客棧那兩扇門,“呀”地一聲開了,但不是全開,而是半開,一名中年漢子由裏面伸出了頭,一陣刺骨寒風捲進,凍得他一哆嗦,一眼望見書生,他愕然問道:“您這位讀書相公是……”
  書生截口說道:“外面天冷,可否讓我進去再說。”
  中年漢子略一猶豫,開大了門,書生邁步走了進去,中年漢子順手忙又關上了門。
  門裏,放着一隻大火爐,炭火熊熊,好暖和,櫃臺上,裏外站着幾個人,本是在那兒擲骰子,賭興正濃,一見書生進來,全部停了手,望了過來。
  書生衹望了那幾個—眼,不由自主地嚮着那衹火爐伸出了雙手,烤了烤,取取暖。
  適時,那開門的中年漢子跟了過來,轉到書生身前,擡眼相望,道:“您這位讀書相公是……”
  也許有了暖意,書生笑了,那口牙好白,道:“掌櫃的,過年好,恭喜發財了。”
  大年初一,誰都願聽吉利話,那名中年漢子連忙拱起了手,臉上綻開了笑容,道:“相公過年好,恭喜,恭喜,您相公是……”
  他還是不忘問來意,本來是,大年初一各行各業都不做生意,關起門來過年,突然進來這麽一個落拓潦倒的窮睏書生,那自然是要問個清楚。
  書生沒在意,笑了笑道:“掌櫃的,我既然走進客棧,你說我是幹什麽的?”
  中年漢子一怔,訝然說道:“相公,今兒個是大年初一……”
  書生笑道:“掌櫃的不必解釋,難道說我這個讀書人,連大年初一都不知道,大年初一難道就不必住店?”
  他相公說的好話,虧他還是個讀書人,也虧他還知道,這時候人人都回了自己的傢,哪裏還有住店的?
  那年頭做生意的都厚道,講究一個和氣,和氣才能生財,中年漢子自不便這麽說,搓搓手,忙賠上笑臉:“那倒不是,不過,這是由祖先傳留下來的規矩,不到初六不做買賣不開門,再說,夥計們都回傢過年去了,也沒人侍候客人……”
  書生他沒理上一句,針對下一局,他截了口道:“那沒關係,我衹要一間房,有地方住就行了,打水、倒茶、吃喝,一切我自己來,如何?”
  他倒是挺能將就的。中年漢子哭笑不得,一時愣在那兒,搓手幹笑,不知道該怎麽說好。
  書生望着他一笑又道:“掌櫃的,你放心,飯錢、店錢我加倍,保證一個不少你的。”
  中年漢子窘笑道:“您相公是明白人,那倒不是……”
  書生沒容他往下說,立時已截了口道:“掌櫃的,做這行買賣,朝送南北,暮迎東西,你掌櫃的也該是個明白人,你瞧我這身寒愴打扮,還能看不出點什麽嗎?我,年年難過年年過,處處無傢處處傢,孑然一身,瓢萍四海,流浪江湖。不過,你掌櫃的放心,我說過,飯錢、店錢,我一文不會少你的,而且加倍,我雖然落拓、潦倒,這幾個錢我還拿得出……”
  中年漢子又着了急,一張口,剛要說話。
  “掌櫃的,你聽我把話說完!”
  書生已接着又道:“我知道,大年下住店,沒這個道理,也引人詫異,可是北京城中我一無親,二無故,更沒有朋友,我衹好住店,大年下講求吉利,大年初一來了客人,進了門的財路,你掌櫃的不該往外推,再說,我素聞北京人忠厚、熱誠、好客,對我這個無傢可歸,無年可過的異鄉落拓讀書人,你掌櫃的也不該不行個方便,掌櫃的,你說是不是?”
  不愧是讀書人,書生好一口犀利詞鋒,他先以過年人人都求的吉利扣人,然後又以兩字“可憐”軟人心腸,求人方便。
  中年漢子沒話說了,好半天才紅着臉迸出一句:“相公,我不是掌櫃的,做不了主!”
  書生呆了一呆,失笑說道:“原來我弄錯了,那麽哪位是掌櫃的?”
  中年漢子嚮着櫃臺裏溜過一瞥道:“當傢的是我爹……”
  適時,櫃臺裏站起個身穿長袍,頭戴瓜皮小帽兒的矮胖老者,他衝着書生一拱手,道:“相公,您恭喜,小老兒便是……”
  嚮着中年漢子—擺手,道:“大順,這位相公說得對,大年初一客人上門,咱們該討個吉利,出門在外不容易,誰都有個睏難的時候,咱們也該給人個方便,去,收拾一間雅房去。”
  中年漢子應了一聲,轉往後面去了。
  矮胖老者卻轉望書生又拱起了手,道:“相公,大年初一發利市,大吉大利,說起來,小老兒該謝謝相公,這幾天飯錢店錢,小老兒奉送了,等過了初五咱們再算,相公現在大年下住了我的店,那就是小老兒的客人,傢裏有什麽您相公吃什麽,可沒什麽好的款待了。您相公請先坐坐,喝杯熱茶,嗑點瓜子吃點糖,房間馬上就收拾好了!”說着,並走出了櫃臺,迎嚮書生。
  北京人不愧忠厚、熱誠,不說別的,單憑這兩番話就夠感人,別的地方衹怕很難碰到。
  書生他本有些感激,聽了這後面這番話,再想想自己那將近無賴地憑口舌扣人,不禁又有點慚愧。
  一見矮胖老者行出櫃臺,他忙也迎了上去,難掩激動,且流露着羞慚地拱起了手,道:“老掌櫃,多謝了,好心有好報,你掌櫃的今年一定發財!”
  矮胖老者笑眯了老眼,道:“相公,小老兒再謝謝您這句口采,小老兒今後若是發了財,那全是您相公今日所賜!”
  說着舉起手,往櫃臺旁一張桌子上讓客。
  書生笑得很不安,道:“掌櫃的,我自知唐突、冒昧,蒙你掌櫃的給予方便,我已不勝感激,怎好再……”
  矮胖老者不容他說下去,一個勁兒地請書生坐。
  書生婉拒不得,衹好坐下,坐定,一杯熱騰騰的香茗下肚,書生的臉色恢復了點紅潤。
  白裏透紅,憔悴之色盡掃,這一下更顯得俊美絶倫倜儻不群,尤其難得的,他還隱隱透着一種常人所沒有的懾人氣質。
  一時衹看得矮胖老者直了眼,他瞪着老眼,直愣愣地瞧了半天,纔突然迸出幾句話,道:“相公,恕小老兒直言,就像您相公適纔所說,小老兒做的這行買賣,朝迎南北,暮送東西,見識過的人不計其數,依小老兒看來,相公您不像是個貧賤出身,府上哪兒,怎麽落到今天這般境地?”
  書生臉上的神色,忽然顯得黯然,嘆了口氣,勉強笑了笑,道:“掌櫃的一片熱誠,我不敢相瞞,我出身書香門第,也是大戶人傢,衹因有一年,唉!大年下的,這種事兒不提也罷,掌櫃的,我在你這店裏,說不定要住上一年半載,日子長着呢,以後我總會奉告的……”
  矮胖老者察言觀色,心中似已瞭然,他頓顯不安地忙道:“是小老兒口快心直,不該動問。”
  書生淡淡地笑了笑,道:“掌櫃的說哪裏話來,掌櫃的要這麽說,我就越發地不安了,至於掌櫃的問我是哪裏人氏……”
  頓了頓,接道:“我祖籍北京,寄居江南,小的時候,我也一直住在北京親戚傢,到了十歲那年纔離開的。”
  矮胖老者接口說道:“怪不得小老兒第一眼就覺得相公面善,好像當年在哪兒見過,可就是人老腦筋差,一時想不起……”
  書生略一猶豫,淡笑道:“掌櫃的好記性,我並沒有來過這一帶,倒是當年傢父曾在掌櫃的這兒住過店。”
  矮胖老者“哦”地一聲,說道:“原來相公的老太爺光臨過,那就難怪了,衹是……”
  書生淡淡地說道:“不知掌櫃的還記得不?十八年前,有個讀書的文士,一匹瘦馬,一隻書篋,一根玉簫……”
  矮胖老者“砰”地一聲拍了桌子,霍地站起,瞪大了老眼,滿臉激動地道:“小老兒想起來,小老兒想起來了,是有那麽一位讀書相公,跟相公相貌一模一樣,那根玉簫,那根玉簫,對,對,一點沒錯,一點不差,小老兒還記得,那天老太爺一大早便被神力侯府的差爺們請了去……”
  書生點頭說道:“掌櫃的好記性,令人佩服,正是這麽回事。”
  矮胖老者大笑說道:“十八年前老太爺光臨,十八年後您相公又登小老兒的門,巧,巧,巧,這真是有緣,這真是有緣,要不是您相公提起那根玉簫,要不是當年那回事兒給予小老兒印象太深,險些嚇破小老兒的膽,來往這麽多客人,小老兒說什麽也不會記得這麽牢。”
  書生含笑不語,矮胖老者一個人卻仍不住地搖頭叫巧,須臾,他忽地擡眼投註,斂去了笑容道:“相公,當年老太爺是被神力侯府的差爺們請去的,莫非老太爺當年跟神力侯府有什麽……”
  書生笑了,但顯見得有點勉強,還有些悲憤意味,道:“布衣草民,何幸得攀親貴?那是因為威侯夫人突垂青睞,有意要買傢父那根玉簫!”
  矮胖老者點頭說道:“原來如此,那就沒關係了,恐怕相公還不知道,十年前神力侯府已遭巨變,神力傅威侯滿門慘被抄斬,大大小小數十口無一幸免,衹有幾個貼身護衛逃走……”
  書生唇邊飛快地閃過一絲抽搐,點頭說道:“我知道,我就是那年離開北京的。”
  矮胖老者沒留意書生那異樣神情,一頓說道:“普天之下,誰不知道傅威侯赤膽忠心,柱石重臣,蓋世虎將?當年聲勢顯赫,便是皇上也懼他幾分,依為殷肱,不料後來卻落個滿門抄斬,這真是震驚天下的大事,說給誰聽誰也不會相信,有道是:‘伴君如伴虎’,半點不差。”
  書生目中微現晶瑩之光,淡淡說道:“宦海風雲,變幻莫測,古今由來如此,赤膽忠心每每難有好結果,弄權姦佞卻反既久且長,天道如此,夫復何言!”
  聽口氣,他也甚為那位神力威侯不平。
  矮胖老者擡頭說道:“相公您錯了,那不過是遲早而已,爭弄權勢,陷害忠良的姦臣,到頭來也沒有一個有好下場的。”
  書生淡笑不語,未表示意見。
  矮胖老者卻接着又道:“小老兒真不明白,憑神力博侯爺那身馬上馬下,萬人難敵的好武藝,別說大內禁衛軍,就是傾天下兵馬也奈何他不得,他為什麽甘心……”
  書生截口說道:“君要臣死,不得不死,父要子亡,不得不亡,這正是神力傅侯爺赤膽忠心所在,也正是他令人敬佩的地方。”
  矮胖老者搖頭噓唏,一時無語,但旋即他又擡頭說道:“聽說神力傅侯爺遇難之後,皇上就懊悔了呢。”
  書生眉梢兒微挑,話聲微有冷意,道:“人頭都落了地,懊悔又有什麽用?”
  矮胖老者點了點頭,再度默然。
  沉默了片刻之後,書生忽地問道:“掌櫃的可知道,神力傅侯爺坐的是什麽罪名,滿門遇難後,又葬在何處麽?”
  矮胖老者搖頭說道:“那是朝廷的事,咱們百姓怎會知道?”
  書生呆了一呆,失笑說道:“說得是,我好糊塗,掌櫃的,別談這些了,事情已成過去,是非麯直,是對是錯自在人心,蒼天有眼,冥冥有知,這段沉冤總有一天得雪的,大年初一老談這些,未免……”
  笑了笑,住口不說。
  “相公說得是!”矮胖老者赧然笑道:“小老兒還沒請教相公的貴姓大名!”
  書生道:“豈敢,我姓朱,草字漢民。”
  矮胖老者道:“原來是朱相公,小老兒失敬!”
  又談了幾句,後院中步履響動,跟着走進適纔那名中年漢子,他走到桌前恭謹說道:“爹,房間收拾好了,您要不要去瞧瞧?”
  矮胖老者笑着站起,道:“相公,走,讓小老兒陪您瞧瞧去。”
  書生忙也站起,謙遜了一句,跟隨矮胖老者行嚮後院。
  後院共有三排客房,左右各四,對面是兩間。
  矮胖老者領着書生,直嚮那對面兩間中,居右的一間行去,這一間,已經被收拾得窗明幾淨,點塵不染。
  對書生來說,他是太滿意了,本來是,這時候住店,人傢又是那麽一片熱誠,給他方便已是不錯,何況人傢聲言這幾天店錢、飯錢全部奉送,他怎麽也不好苛求。
  因此—進了房門,書生未等人傢問,便立即點頭,滿口感謝。
  矮胖老者笑道:“衹要您相公滿意就行,大過年的,人手少,侍候不周的地方,相公多多包涵,其實,相公恐怕還不知道,當年老太爺投宿小號時,住的就是這一間!”
  剎那間,這間房間又給予書生一種親切感,他目光環顧,口中再致谢意,並順手自懷中摸出一物,遞嚮老掌櫃的,他說,那權充吃飯的飯錢,住店的店錢。
  那東西一入目,矮胖老者立刻直了眼,那不是雪花花的白銀子,而是一顆拇指般大小的明珠。
  固然,一半由於老掌櫃的活了這麽大把年紀,也沒見過這種貴重之物,主要的是,這東西竟出自一個看來落拓、潦倒、窮睏的讀書人之手。
  這,足夠一個八口之傢過半輩子的,可是老掌櫃的他搖搖頭,且一臉正經地拒不肯受。
  他說得好,這幾天本是奉送。
  書生卻也執意不肯收回,笑着說:“掌櫃的,你不是說初六開始算麽,我也說過,有可能,我要在寶號住上一年半載的,我既然拿出來了,你說我怎好再把它收回?這樣吧,先存在櫃上將來一並算,咱們多退少補,行不?”
  老掌櫃的又說,這東西太貴重,他負不起這個責任,倘若一旦丟了,他賣房賣地,甚至於賣老婆孩子也賠不起。
  書生失笑說道:“掌櫃的這是什麽話,我雖然落拓,但區區一顆明珠,我還不放在眼內,便是丟了我也不會讓你掌櫃的賠!”
  老掌櫃的他仍然不肯。
  最後書生衹有正色說道:“掌櫃的,吃飯有飯錢,住店有店錢,我不是吃白食,住霸王店的無賴,掌櫃的你要再不收,我立刻就走。”
  說好說歹的,半逼半塞,這纔好不容易地把那顆明珠交到了老掌櫃的手中去,今年,他真發了大財了。
  老掌櫃的是明白人,他不敢認為這是好心好報,衹認為書生是有意助他興旺,心中感激莫名,老眼也見了淚光,以顫抖的手把那顆明珠小心翼翼地納入懷中,口中卻顫聲說道:“相公,大恩不敢言謝,小老兒我領受了,現在這小號是相公您的了,相公願住多久就住多久。”
  又待了一會兒,老掌櫃的躬身告退,顫巍巍的帶着滿臉淚漬出門而去。
  目送那矮胖身影離去,書生臉上的笑容隨之消失,代之而起的,是微鎖雙眉,令人難以意會的一段愁。
  望着那院中積雪,他出了—會兒神,然後隨手掩上了門,走到桌前坐下,又呆呆地默坐片刻,突然出聲輕嘆,自袖底拿出一物,那是柄通體雪白,毫無瑕疵的玉簫。
  他把玉簫放在枕頭底下,接着又探懷摸出一物,那是一張摺叠很小的素箋,一封信。
  那張本應雪白的素箋,如今已色帶微黃,想必這封信已經經過了不少時候,是很久以前的。
  但那素箋上行行字跡的墨澤,卻是絲毫末退,顯然,那是上好的墨汁寫的,不然不可能經過長時間而色澤不減。
  素箋上,密密地寫滿了字跡,由於字跡細小,看不清楚寫的是什麽,但那娟秀字體,一望可知是出自蘭閨中人之手。
  而且,那素箋的上端,還橫印着三個較大的朱砂紅字,赫然是:“親王府”三字。
  親王,為當朝宗室封爵之最高等,稱“和碩親王”,屈指算算,當朝沒有幾個,這信箋上橫着“親王府”三字,卻並未標明是什麽親王府,哪個親王府,因之,很難肯定這封信是出自紫禁城中的哪一傢皇族。
  也不知道信裏面寫了沒有,要是寫明了,那自不必說,要是未寫明,那就要看收信的人自己知不知道了。
  書生低頭看着信箋,越看眉鋒皺得越深,越看臉上的神色也越令人難以意會,越復雜。
  突然他似有所覺,迅速地折好信箋,又把它揣入懷中,剛放好,一陣步履聲來至門外,緊接着門外有人說道:“相公,您請開門,我送火盆來了。”
  書生連忙站了起來,道:“衹管請進,門沒拴。”
  衹聽門外應了一聲是,門開處,那名喚大順的中年漢子,端着個炭火熊熊的火盆,身後還跟着個年輕孩子提了一簍炭,先後進了門。
  書生道:“大順哥,這是……”
  那名喚大順的中年漢子放好火盆,搓搓手,笑道:“是我爹怕相公耐不住寒,大年下沒人住店,也沒燒炕,所以命我給相公送了個火盆來,這兒有炭,用完了,相公衹管招乎,我隨時再送來。”說着,雙雙告退出門。
  書生送至門邊,感激地道:“老掌櫃真是太周到了,麻煩替我謝了。”
  中年漢子連稱應該,並道不敢,躬了躬腰,他剛要轉身,書生忽又說道:“大順哥,我請問—聲,往天橋怎麽走?”
  那名喚大順的中年漢子一怔,道:“怎麽,相公要到天橋走走?”
  書生道:“閑着也是閑着,大年初一,天橋必然比平日裏更熱鬧,我想去逛逛,看看熱鬧,衹不知怎麽走法?”
  那名喚大順的中年漢子忙道:“相公說得是,打從今兒個起,天橋那邊一直要熱鬧到燈節,到正月十五元宵鬧過花燈後纔恢復平常,您相公既有意要去逛逛,瞧瞧熱鬧,我稟知我爹一聲陪您去。”
  書生道:“不敢勞動大順哥,我另外還有事兒,你衹要告訴我怎麽走就行了。”
  他這麽一說,那名喚大順的中年漢子倒不好再說同去了,略一遲疑,道:“天橋不遠,就在這附近的,您相公衹須順着南大街一直往西走就可看到!”
  書生笑道:“原來就在這附近,我小時候雖然住在北京,可一直……沒出過門,所以,北京城這些個熱鬧的地方,我是一處也沒去過,好,大順哥,謝謝你了。”
  那名喚大順的中年漢子,謙遜了兩句,躬身而去。
  書生也轉身回到房中,自枕頭下取出那根玉簫,然後掩上房門,緩步嚮前面大門行來。
  在櫃臺外面,又碰見了老掌櫃的,又跟老掌櫃的談了幾句,這纔走出店門。書生出了悅來客棧,剛踏上南大街,由對面一處屋檐下站起個凍得直發抖的要飯化子,要飯化子一手拖着打狗棒一手端着破碗,抖着兩條腿,沿着屋檐下也往西行去。
  書生瀟灑邁步,背着手,一直往西走,可是他過了正陽門前那條大街後,他不再往西走,忽然轉嚮北,折入一條鬍同內。
  看來他並不是要去天橋,天橋在西南方,他怎麽不住西南反折嚮了北,而且是拐進了一條鬍同裏去呢?
  所謂要到天橋逛逛之語,那想必是托詞。
  那沒什麽,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書生行跡本就神秘,他有秘密,該不算稀奇。
  可是,怪的是,他這兒一拐入鬍同口,那名一手拖着打狗棒,一手拿着破碗的要飯化子,也低頭折進了鬍同。
  敢情這還真巧!
  書生,他似乎沒有留意,本來是,路是人走的,你可以走,人傢自也可以走的,沒什麽值得大驚小怪的。
  書生一進鬍同,步履突然加疾,走沒多遠,一轉彎便又拐入西面一條支鬍同內。
  這下要飯化子可急了,他不冷了,兩條腿也不抖了,步履一緊,飛快跟了上去,一頭也鑽進了靠西那條支鬍同。
  但,當他轉入這條支鬍同後,他立即怔住了。
  這條鬍同筆直,直通西城,毫無拐彎之處。
  而且,要飯化子平日沿街乞討,北京城裏,他那是熟得不能再熟,明知道這地方已沒有別的分支鬍同,更沒有可資藏身所在。
  可是,就在這一前一後,不過轉眼工夫內,前面鬍同內寂靜、空蕩,哪裏還有書生的人影兒?
  定過神來,要飯化子喃喃—句:“今天栽了。”剛要繼續往前邁步。
  驀地裏,背後伸來一隻手,輕輕地拍上他的肩頭:“閣下敢是要找我了?我在這兒!”
  要飯化子差點兒沒嚇丟了魂兒,身形機伶一顫,腳下一用勁,脫弩之矢般嚮前猛竄而出,一下掠出去丈餘。
  丈餘外他霍然轉身,天!那書生滿面含笑地就站在眼前,他臉色一變,尚未說話。
  書生已然笑道:“人言北京城臥虎藏竜,奇才輩出,今日一見,果然不虛,閣下好俊的身法,好靈的反應。”
  要飯化子臉一紅,立即裝糊塗,他瞪着眼道:“您相公這是……”
  書生笑道:“怎麽閣下反客為主,倒問起我來了,我正要請教,打從我一出客棧,閣下便跟定了我來,究竟為了什麽?”
  原來他並不糊塗,早知道了!
  要飯化子那張髒臉,又復一紅,道:“您相公這是說笑話,路是人走的,要飯化子兩條腿,一張嘴巴,沿街乞討,吃遍十方,哪兒不能走?怎麽說是……”
  書生沒答理,截口說道:“若說是求我施捨嘛,要飯化子人人眼睛雪亮,閣下該看得出,我不比你閣下強到哪兒去,衹差沒逢人便伸手,若說是閣下見我文弱可欺,還打算在我身上打什麽算盤嘛,我這一身,也榨不出點油水來,天下丐幫裏,也似乎不該有這種攔路洗劫的人,若說是我行跡可疑嘛,我大不了是個落泊潦倒,無傢可歸的讀書文人,那似乎也稱不上行蹤可疑,若說有什麽恩怨嘛,我跟貴幫井水不犯河水,平素也沒得罪過貴幫任何人,所以,我實在想不通閣下跟定我,是什麽意思,閣下可否明告?”
  要飯化子頗稱犀利的一付口舌,在書生面前,簡直成了小巫見大巫,根本不是對手,既然裝了,他打算索性裝到底,道:“相公誤會了,我適纔說過,那……”
  “那今天栽了之語何解?”
  書生突然一笑道:“閣下,天下丐幫裏不該有畏畏縮縮的人,似閣下這種敢做而不敢當的作風,衹怕會有損火眼狻猊郝獅子的英名!”
  要飯化子臉色—變,目中盡射詫異,道:“相公認得本幫北京分舵郝舵主?”
  書生淡淡笑道:“久仰,卻一嚮無緣拜識。”
  要飯化子略一猶豫,毅然說道:“相公說得是,敢做不敢當,畏畏縮縮,那不但有損舵主的英名,且有損本幫的威譽,再不承認,那顯得小氣。”
  書生道:“那麽,閣下跟蹤我,究竟是為了什麽,現在可以說了吧?”
  要飯化子未答,目光緊緊凝註,反問道:“真人面前不說假話,光棍眼裏也揉不進一粒砂子,你相公可是近年來崛起江湖,武林人稱碧血丹心雪衣玉竜朱……”
  書生目中異采一閃,揚眉笑道:“閣下,好眼力,我也不敢示人小氣,雪衣玉竜,那是武林朋友們的擡愛,碧血丹心,那是我自己加的,我叫朱漢民。”
  要飯化子說道:“那就沒有錯了,閣下一嚮行道江南武林,為何在這個時候突然遠來北方,且上北京?”
  “怎麽?”朱漢民笑道:“難不行行道於南七省的人,就衹許在南七省活動,不許到北六省來,更不許來北京?”
  要飯化子淡淡地笑了笑,道:“那倒不是,彼此皆武林同道,北京分舵又忝為地主,倘若你閣下有什麽睏難之處需要幫忙……”
  朱漢民忙拱手笑道:“那我倒要謝謝閣下了,無事不敢北來,也犯不着千裏迢迢,長途跋涉,我確有點睏難,衹怕貴分舵幫不上忙!”
  要飯化子雙眉微挑,道:“閣下衹管說,北京分舵固然自知能力有限,卻願竭盡綿薄!”
  朱漢民道:“貴分舵大義令人感佩,我再謝了,我想進紫禁城找位當朝親貴攀攀交情,貴分舵肯幫忙麽?”
  要飯化子臉色一變,道:“敝分舵一片誠懇,閣下奈何出言相戲?”
  朱漢民道:“我字字由衷,句句發自肺腑,十足地實在真話。”
  要飯化子臉色再變,冷冷說道:“抱歉得很,這種事敝分舵愛莫能助,幫不上忙。”
  朱漢民呆了一呆,道:“怎麽,閣下適纔不是說……”
  要飯化子冷冷截口說道:“適纔是適纔,如今是如今,彼此雖同屬武林中人,但道不同不相為謀,閣下倘若有意高攀滿清親貴以作進身之階,憑閣下這人品,所學,還不算難事,正陽門就在左近,閣下自己闖去,何必求助於他人?”話落,轉身就走。
  朱漢民大急,忙叫道:“閣下,閣下,請慢行一步,我……”
  要飯化子霍然轉頭相嚮,臉上是一片鄙夷不屑神色,道:“你怎麽?你令人心寒,令人齒冷!”冷哼一聲,“呸”地一聲,嚮路旁吐了一口唾沫,掉頭不顧而去。
  望着那要飯化子漸去漸遠的身影,朱漢民那張冠玉般俊面上,突然浮現出了一絲神秘笑意,轉身行出鬍同。
  天下有些事兒很怪,往往不來便罷,一來便是接二連三,接踵而至,令人有應接不暇之感。
  朱漢民轉出鬍同,剛踏上正陽門前那條大街。
  驀地裏,急促蹄聲響起,三騎快馬由永定門方向疾馳而來。馬是罕見的蒙古種高頭駿馬,鞍上的人兒卻是三名絶色少女,一前二後,前面那匹毛色雪白的高頭健馬上的那位,豔若桃李,姿壓塵寰,一張吹彈欲破的嬌靨,耐不住那砭骨寒風,凍得有點發白,但白裏仍透着嬌紅。
  她那無限美好的嬌軀上,裹着—襲雪白狐裘,粉首上高高地輓着—簇雲髻,欺雪賽霜的玉手裏,還拿着一根馬鞭,美目圓睜,柳眉高挑,那模樣兒透着幾分刁蠻,也透着幾分高傲,更帶着幾分不知天高地厚,養尊處憂慣了的任性。
  後面兩名,似是婢女模樣,姿色雖然也是人間少見,但比之前面那位人兒,那衹有黯然失色,不知又遜了多少。
  她兩個各人一身黑裘,馬也是通體漆黑,不帶一根雜毛,鞍旁挂着兩衹雕弓,箭囊裏還裝着幾枝雕翎,馬後,更懸挂着幾衹山獐野兔雉雞之類的飛禽走獸。
  顯然,這是不知去哪兒狩獵方歸。
  大年初一去打獵,這姑娘過年跟別人不同。
  可也不知道這姑娘是北京城哪個大戶人傢的閨閣。
  但由那身打扮顯見得這位姑娘不同於一般平日難見出綉房,長守深閨弄女紅的柔弱女兒傢。
  由那名貴的裝束,坐騎講究的配備,及那流露自眉宇間的氣質、神色,也可知她不是等閑人傢的樓頭千金。
  大年初一的,大街上全是人,大街上放馬疾馳,她也不怕撞死人,大年下給人找黴氣!
  由永定門起,路人忙不迭地紛紛往路旁閃躲,朱漢民看得眉鋒剛皺,鐵蹄已濺起一地雪泥,擦着他身邊飛馳而過。
  朱漢民那襲雪白儒衫下襬,本就泥星點點,如今更多添了好幾片,狼狽不堪,令人有着慘不忍睹之感。
  朱漢民陡有三分氣,臉色一變,目閃寒光,冷哼一聲,他微微地擡起了右掌,但,倏地,他又強忍怒火地放下了右掌,又哼了一聲,轉身欲去。
  衹可惜,他有息事心,人傢卻無寧人意,突然一陣馬嘶,三匹健馬昂首踢蹄而起,一個飛旋,三騎六蹄同時落地,跟釘在地上一般,一動不動,好精湛的騎術!
  緊接着,背後響起聲銀鈐般清脆嬌喝:“喂,你站住!”
  朱漢民充耳不聞,邁步就走。
  背後那銀鈴般清脆嬌喝又起:“喂,我叫你站住。”
  她喊她的,朱漢民卻如同沒事人兒一般走他的。
  “好大膽的狂生!”一聲怒叱,蹄聲再動,疾馳而至,越過朱漢民一控繮,健馬長嘶聲中揚起了前蹄,直嚮朱漢民當頭罩下。
  這下若被罩上,別說是個血肉之軀的人,就是塊生鐵也受不了,朱漢民他倏然停步,不閃不躲,昂然卓立。
  路旁的行人緊張投註,俱都為他捏了一把冷汗。
  還好,朱漢民福命兩大,不,該說是馬上人兒的福命兩大,她沒有真的傷人,健騎半旋,砰然的一聲,鐵蹄落了地,雪泥橫飛,潑出老遠,衹差半尺沒濺上朱漢民。
  路旁,響起了數聲難以抑製的驚呼,朱漢民他卻顔色不變地傲立如故,冷然投註,一語不發。
  眼前,健騎上,是那後行兩個婢女模樣的少女之一,她“咦”地一聲,說道:“不錯嘛,是挺大膽的!”
  適時,那白裘人兒領着另—名婢女模樣的少女,也雙騎分前後地馳了過來,當她一眼看清朱漢民之時,她那張吹彈欲破的嬌靨上,神色微微一怔,緊接着美目中掠過一絲異樣的神采,但,旋即,一片冰冷,又罩上了寒霜,那模樣兒,比那刺骨的寒風,厚積的白雪還冷!
  既有點像神聖不可侵犯,又有點像高傲不可親近,令人目光絲毫不敢放肆,絲毫不敢隨便。
  適時,居左那名黑裘人兒開了口:“喂,你聾了麽?”
  朱漢民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道:“耳朵很好,不聾!”
  居左黑襲人兒柳眉微挑,道:“那麽,我傢……姑娘叫你,你為什麽不停步?”
  朱漢民冷冷說道:“問得好,北京城裏的人,該通禮數,連個稱呼都設有,我知道她叫誰?即使她是叫我,我憑什麽又非停步不可,大街上馳馬,罔顧人命,污人衣衫,我還沒有找你們呢!”
  本來是興師問罪,卻不料挨了—頓搶白,居左的黑裘人兒臉色一變,叱道:“她呀她的,好沒規矩的人。”
  朱漢民道:“規矩也得看對誰,禮尚往來,不是她難道還是我不成!”
  居左黑襲人兒啞了口,居右黑衣人兒卻代她羞惱地怒叱說道:“好大膽的狂生,不給你點顔色看,你還不知北京城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馬鞭一揚,“刷”地一聲,當頭抽下。
  白裘人兒適時一聲輕喝:“翠兒,住手!”
  居右的黑襲人兒聞聲沉腕,鞭梢由朱漢民眼前掠過,衹差寸餘便被抽上,朱漢民卻是連眼都未眨一下。
  白裘人兒美目中異采再閃,冷冷說道:“你的膽識,我領教過了,很不錯,也不同於一般讀書人,甚至於不亞於我所認識的幾個人,不過……”
  雙眉一揚,接道:“北京城不是你炫露膽識的地方!”
  朱漢民冷冷說道:“我無意炫露,不過,我不以為北京城有什麽特殊!”
  白襲人兒道:“你要知道,這兒是京畿重地!”
  朱漢民道:“我明白,可是住在京畿重地裏的人,也要講理!”
  居左那名黑裘人兒突然喝道:“你說誰不講理?”
  朱漢民看也沒看她一下,冷冷說道:“大年初一,大街上馳馬,罔顧人命,污人衣衫,我都有息事寧人之心,不願追究,你們反倒不顧理麯,仗勢欺人,動輒揚鞭,誰不講理誰知道!”
  居左黑裘人兒又驚又氣,又待揚鞭,卻又被白裘人兒拿眼色止住,她深深地看了朱漢民一眼,道:“你,姓什麽,叫什麽,什麽地方人?”
  朱漢民淡淡說道:“彼此緣僅一面,而且這一面也不大愉快,似乎沒有通報姓名的必要!”
  白裘人兒眉梢兒一挑,但又忍住,道:“該如此,我不願相強,你可知道我是誰?”
  朱漢民搖頭說道:“不知道,我也懶得去想。”
  居左黑襲人兒突然說道:“你是想死,我傢姑娘是……”
  白襲人兒橫了她一眼,立刻截口說道:“不知者不罪,現在我叫你明白,別說我沒有撞着人,就算我撞着了人,衙門裏我一身承當,又幹你什麽事?”
  朱漢民道:“那麽閣下縱馬飛馳,濺起雪泥,污人衣衫,這又怎麽說?”
  白襲人兒道:“你這身衣衫值多少錢,說吧,我賠你!”
  朱漢民道:“那倒用不着,衹要閣下知道這次理麯,小心下次就行了!”
  白襲人兒眉梢兒又挑,尚未說話,居左黑襲人兒突又插口叱道:“給你三分顔色,你就不得瞭瞭,你要弄清楚,這是京畿,這是大清朝朝廷所在。我傢姑娘別說放馬疾馳,就是在大街上行獵,也沒人敢哼一聲,你不過一個草名……”
  一句話聽火了朱漢民,他目中暴射凜人威棱,居左黑裘人兒一凜住口,他卻又微斂威態,淡淡地說道:“這麽說來,你傢姑娘是當朝親貴了,那麽我要告訴你,別仗親貴之勢壓人,‘皇族親貴’這四個字,我還沒有把它放在心上,天下之地,天下人管得。什麽是京畿,什麽又是大清朝朝廷所在?若真要論起來,這莽莽神州該是漢傢基業,貴朝強行竊據,最多暫時算個客人身份。”
  這書生好大膽,這番話說得兩名黑裘侍婢愣在了那兒,作聲不得,白襲人兒則芳心連震,花容劇變,美目圓睜,盡射驚恐,好半天才貝齒緊咬地迸出幾句,道:“不知者不罪,我對你一忍再忍,我也從沒有過今天這般好脾氣,但你不該……你,你到底是什麽人?快說,竟然這般大膽,你難道不怕……”
  “怕?”朱漢民揚眉笑道:“我這個人從來就不知怕為何物,別說當着閣下你,就是當着弘厲,我想怎麽說也要怎麽說……”
  頓了頓,笑接道:“如果你一定要問我是誰,我可以這麽告訴你,我,漢族世胄,先朝遺民,武林一介落魄書生,如此而已!”
  “夠了!”白襲人兒氣得嬌軀顫抖,喝道:“你,你好大的膽子,竟敢上觸皇上……”
  本來是,朱漢民這番話,的確對這位出身滿室親貴的白裘人兒是一大刺激,她既驚且怒,簡直就不明白眼前這書生何來偌大天膽!
  她美目圓睜噴火,秀眉倒挑含煞,頓時發了那任性慣了的皇族千金脾氣,話落,立又揮手沉喝:“翠兒、玉兒,把這大膽狂民拿下,即交九門提督。”
  黑裘二婢早就躍躍欲動,蓄勢待命,未等白襲人兒說完,便自同揚冷叱,馬鞭齊揮,電擊而下。
  朱漢民忍無可忍,雙眉陡挑,冷笑說道:“這就是你們滿清朝廷的一貫作風,你們大概是仗着皇族之勢及一點自以為不俗的武學欺人,我要再吞聲忍氣,你們會以為大漢子孫,先朝遺民永遠可欺了,撒手!”
  單掌電出,一閃即回,再看時,原拿在兩名黑裘侍婢手中的尺長馬鞭,已然到了他的手中。
  他振腕微震,兩根尺長馬鞭立刻寸斷,一鬆手,兩支鞭柄也跟着落了地,沒入—地雪泥中。
  然後,他擡眼冷笑,道:“閣下,我不願為己太甚,但我也不原慣了你的下次,毀去馬鞭,不過略示警戒,那是告訴你們,大漢子孫,先朝遺民不是好欺負的,我在北京城會住上個一年半載,倘若不服氣,儘管帶領你們那些所謂帝都鐵騎找我,我隨時候駕!”
  話落,看都不再看三女一眼,徑自轉身行去。
  那兩名黑襲人兒驚破了膽,也氣炸了肺,別說是布衣草民,便是當朝大員也沒幾個敢惹她倆的。
  她兩個何時受過這個?一見書生離去,猶以為人傢是畏罪圖逃,怒叱一聲,便要縱騎追趕。
  一眼望見白襲人兒呆坐鞍上,嬌軀劇顫,嬌靨煞白,兩衹美目紅紅的,泫然欲泣,呆呆地癡望着書生背影,不發一言,生似不知書生已經離去一般,不由同時大驚失色,真正說起來,跑了書生事小,氣壞了這位姑娘事大,兩個人連忙拔馬靠近,欲待慰問。
  白襲人兒卻突然顫聲喝道:“別理我,你兩個都給我回去,我找姑姑給我出氣去。”
  話落,玉手抖繮,蠻靴猛蹬,健馬一聲長嘶,撒開四蹄,順着永定門前大街嚮西馳去。
  這一下,兩名黑襲侍婢又怔住了,不跟嘛,又怕姑娘她一人出事,擔不起這責任。
  跟嘛,姑娘的脾氣,她兩個最清楚,姑娘她要是叫人嚮東,就絶不許人嚮西,不聽?哼!
  二人互視一陣,最後衹有撥馬直嚮正陽門馳去。
  一天大事,剎時間雲消霧散,再看大街上,空蕩,寂靜,早沒了行人,衹剩下朱漢民一個,儒衫飄拂,猶在街那頭徜徉。
  驀地裏,他忽有所覺,駐步停身,轉望身右一條鬍同內,揚聲笑道:“看來,閣下當真是跟定了我來!”
  話聲方落,人影一閃,鬍同口出現了個要飯化子,神色冷漠,滿臉不屑,正是適纔的那一位,他冷冷說道:“我為你扼腕,也為你可惜!”
  朱漢民未在意,淡淡笑道:“閣下,這話怎麽說?”
  要飯化子未答,反問道:“你知道她是誰?”
  朱漢民搖頭說道:“我愚昧,閣下可否指教一二?”
  要飯化子冷冷說道:“她便是當朝親貴,德貝勒德容的掌上明珠,平日嬌慣任性,便是朝廷大員也得讓她幾分!”
  朱漢民神情一震,目閃異采,但立即恢復常態,笑道:“怪不得,原來是貝勒爺德容的女兒,怎麽樣?”
  “不怎麽樣!”要飯化子冷冷說道:“衹怕閣下那高攀親貴,以作進身之階,以求榮華富貴,食美味,衣朱紫的心念成了泡影!”
  顯然,他是沒聽見朱漢民適纔所說的那些話。
  而朱漢民,卻又不知是何用心地,立即裝出一付大驚失色,懊喪欲絶的神情,愣立不語。
  要飯化子看在眼內,目中突現怒火,冷笑說道:“懊悔了?怕了?是不?不晚,下次碰上多叩兩個頭也許還可以輓回,我化子雖然天生窮賤命,卻以有你這麽一個同族而感到羞恥,恨不得一頭碰死在東墻,讀聖賢書你所學何事?你那碧血丹心名號及這襲儒衫可以取消脫下了!為了攀附順利,最好連你那三字‘朱漢民’姓名也改一改!”
  又是一口唾沫,投過不齒不屑的一瞥,轉身就走。
  要飯化子走了,朱漢民望着他那背影啞然失笑,卻毫不在意地搖搖頭,徑自飄然而去。
  瀟湘子 掃描 lionkingOCR轉載時請保留此信息
第二章 突訪故舊為書生
  出西城往西的大道上,一騎健馬,鐵蹄濺起千點雪,往西飛馳,鞍上,正是那位刁蠻、美豔的白裘人兒。
  蒙古種健騎腳程快極,沒多久,一座宏偉、莊嚴的道觀已在眼前呈現,白襲人兒縱馬若飛,直闖道觀門前。
  這座道觀紅門緑瓦,宏偉、莊嚴異常,觀前有皇上御筆親書四個大字:“洞天福地”之大牌樓。
  提起這座道觀,可是大大地有來頭。
  這是道教之正觀,原為唐天長觀舊址,後歷建歷改,最後改稱為白雲觀。
  觀內有靈官殿、丘祖堂、三清閣、長春殿、僧紗殿、翕光殿,另有律堂及玉皇宮,觀後有春花園。
  這座白雲觀所祀之長春真人邱處機,字通密,自號長春子,山東棲霞人,年十九(金大定六年),入昆侖山修道,元世祖遠征之際,率十八道應召,後置長春子燕京之太極宮,總管全國道教,並參劃政事共十二年,以八十歲而化,此乃元朝利用道教統治人民之一例。
  白雲觀定元月十八、十九兩天為燕九節,一為紀念長春真人,一則為紀念邱元清。
  邱元清此人明初信道,入闡三清,有識者薦元清於明世祖,認元清為非常之才,有用於邦國。
  世祖大喜,乃賜以美麗宮嬪,元清不敢卻,乃於正月十九自宮,並定是日為閹九節,為避免“閹”字,改用同音“燕”字,故又稱為燕九節。
  提起這幾段事兒,北京城裏老一輩的大大都能說得上來。
  白裘人兒縱馬疾馳,在牌樓前飄身離鞍,牽馬而行。
  這是規矩,每一朝代都是如此,誰敢眼見御筆親書的牌樓不下馬,別看她嬌慣任性,這地方她也絲毫不敢隨便。
  白襲人兒拉馬穿過牌樓,白雲觀高高石階之上,立刻急步迎下兩名中年全真。
  一名接過坐騎,一名趨前恭謹稽首:“姑娘許久未來了,今天……”
  白裘人兒綳着一張嬌靨,截口說道:“我要見姑姑,她老人傢何在?”
  那問話的中年全真道:“稟姑娘,郡主正在春花園中。”
  白裘人兒扭動腰肢,邁步便要登階。
  那中年全真忙地趨前一步,稽首說道:“姑娘請稍候片刻,容貧道通報!”
  白襲人兒雙眉一皺,道:“我不是外人,也見過姑姑多次了,難道每次都要通報麽?”
  那中年全真恭聲說道:“稟姑娘,這是郡主交待,貧道不敢擅自做主,姑娘該知道,除了姑娘及玉貝子外,便是貝勒爺前來,郡主也不見的。”
  白襲人兒皺了皺眉,在這位郡主姑姑面前,她是絲毫沒有脾氣的,輕擡玉腕,擺了擺手,道:“好吧,我候着了,你去吧,要快點兒!”
  那中年全真應了一聲是,一稽首,轉身疾步登上石階,進入觀門,未幾,他又疾步而出,趨前稽首道:“稟姑娘,郡主吩咐,春花園相見!”
  他話聲方落,一陣香風起處,白裘人兒已然嬌軀疾閃,輕盈靈妙地登上了高高石階,進了觀門。
  顯然地,這地方,白襲人兒是常來,她本不用別人帶路,便登堂過殿,直奔觀後春花園而去。
  春花園中美景一片,亭、臺、樓、閣,一應俱全,春日裏萬紅千緑,夏日裏荷香暗送,秋日裏金菊怒放,鼕日裏梅花萬點,更壓上一片雪白。
  梅須讓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春花園中,那朱欄小亭之旁,那積雪小橋之上,此際正站着個一身道傢裝束,卻難掩綽約風姿的中年道姑。
  她,氣度高華,美豔絶倫,但卻清奇得不帶一點人間煙火氣,臉上的神色,泰然、安詳,還帶着三分悠閑。
  那欺雪賽霜的一截皓腕,水蔥般晶瑩玉指,正搭在一株老梅的低垂枝椏上,景美如圖,人美若仙,這春花園中的景緻,美得驚人,美得出奇。
  “姑姑!”一聲銀鈴般清脆嬌音,劃破這春花園中的寧靜,白裘人兒如掠波乳燕,直上積雪的小橋上。
  美道姑玉手微放,老梅枝椏彈起,撲簌簌落了一地雪花,她未轉身形,面上已綻開了笑容,那笑容既美,還帶着點兒慈祥,柔聲說道:“今兒個是什麽風把我這寶貝姑娘給吹來了?”
  一眼瞥見白襲人兒那微紅美目,猶挂着幾顆晶瑩淚珠,還有那滿臉的委屈,呆了一呆,輕“咦”了一聲,瞪着—雙鳳目,詫聲說道:“小蘭,是誰欺負你了,是玉珠那渾東西,還是……”
  乍見了親人,再也難忍滿腹委麯,白襲人兒“嚶嚀”一聲,丟了馬鞭,掩着嬌靨,飛投美道姑的懷中,粉首深埋,香肩聳動不止。
  美道姑既愛憐,又心痛,慌了手腳,擡起柔荑,輕撫白裘人兒那滿頭烏雲秀發,帶笑說道:“傻姑娘,別哭,別哭,快別哭了,姑姑的心都讓你哭碎了,說,誰欺負了你,姑姑替你出氣!”
  白襲人兒哽咽着擡起了粉首,口齒啓動,卻因為過度的羞憤,過度的氣,沒能說上一句,蠻靴一跺,震得小橋亂顫,撲簌簌地又落下了一片雪花兒!她卻粉首一低,又埋入美道姑懷中。
  美道姑笑了,扳着白襲人兒那滑膩香肩,把她輕輕推開了些,然後托着那張梨花帶雨般的嬌靨,入目那微紅的美目,禁不住又是一陣心疼,揚了揚眉道:“別盡哭呀,傻姑娘,哭辦不了事兒,倒是說給姑姑聽呀,誰欺負了你,是玉珠那個渾東西,還是朝廷裏那些……”
  白襲人兒那小小的瑤鼻,猶不住翕動着,忙擡玉首,斷斷續續的道:“姑姑,都……都不……是……”
  “我說嘛!”美道姑笑道:“玉珠他雖是哥哥,可沒那個膽,敢輕易招惹你這個妹妹,朝廷裏的那些人,更不敢正眼看我們這位嬌慣壞了的寶貝兒,那麽說,到底是誰那麽大膽?讓姑姑去問問他到底有幾個腦袋!”
  白裘人兒嬌靨上突然涌起一抹飛紅,但剎時間她又面罩寒霜,挑了眉,那模樣兒兇得怕人,道:“是個不知死活,不知天高地厚,讓人看了他那自以為了不起的樣子就有氣的狂妄書生。”
  “書生?”美道姑呆了一呆,脫口問了一句。
  “嗯!”白裘人兒—點頭,氣虎虎地接着說道:“姑姑,您不知道,他不但敢衝着我冷哼,而且還說什麽莽莽神州本是漢傢基業,說咱們是搶他們的,更令人氣煞的是,他連皇上都沒放在眼裏!”
  美道姑臉色一變,挑眉說道:“這書生的膽子的確夠大的,怎麽咱們碰見的書生都那麽大膽,小蘭,那書生長得什麽模樣兒?”
  白裘人兒呆了一呆,道:“姑姑,怎麽……”
  美道姑臉上突然掠過一種令人難以言喻的復雜神色,不過其中有一點很明顯,那是幽怨,一種心高於天,命薄如紙的幽怨,軒了軒眉,淡淡笑道:“小蘭,你該記得,姑姑曾對你說過,這種話,姑姑當年也聽人當面說過,而且那也是個大膽書生,不過那書生宇內第一,的確不凡,的確了不起!”
  白裘人兒道:“姑姑是說……”
  美道姑似乎不願多說那當年傷心往事,點了點頭,忙道:“姑姑是問你這書生長的是什麽模樣!”
  一句話又紅了美姑娘的嬌靨,她嬌羞欲滴地垂下玉首。
  美道姑美目中異采一閃,笑道:“他模樣兒長得挺俊,是不?”
  白裘人兒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但旋即她又猛然擡起玉首,嬌靨上猶挂着三分嬌紅,陡挑黛眉,說道:“我承認他模樣兒挺俊,是世間罕見的美男子,可是那有什麽了不起?北京城裏的美男子多的是,我哥哥就是一個,這個狂生,我看見他就惱火,就有氣!”
  美道姑微微皺了皺眉,心頭為之震動,美目凝註,淡淡說道:“小蘭,這很危險,姑姑是過來人,姑姑當年也跟你一樣,嬌慣任性,嚮不服人,而事實上,自己所見着的人,的確超人,的確不凡,不知道為什麽,心裏矛盾得很,既然覺得他的確宇內第一,了不起,又覺得看見他就有氣,就是不服,越是不服,越是忘不掉他!就這矛盾,使得姑姑痛苦一生,使得姑姑出傢修行,皈依三清,小蘭,記住,這種人,越招惹不得,姑姑不願你步姑姑後塵,姑姑也不願眼見着你痛苦一生,現在懸崖勒馬.及時回頭還來得及。”
  剎時間,美姑娘紅了嬌靨,掩了雙耳,跺了蠻靴,那既嬌又羞的模樣兒,美極,愛煞人,嗔聲道:“哎呀,姑姑,您這是說的什麽嘛,小蘭不要聽,小蘭不要聽,小蘭纔不會跟姑姑一樣呢!”
  美道姑笑了,可是笑得勉強,也難掩心頭之沉重,道:“不會跟姑姑一樣那就好,要不然,等到陷入太深,不剋自拔時,再想回頭掙脫,那可就……”
  白襲人兒又要發嬌嗔,美道姑忙道:“好、好、好,不要聽姑姑就不說,成了吧?”
  白襲人兒放下了掩耳的那雙玉手,嬌靨上羞紅猶未退。
  美道姑望了她一眼,道:“說說看,他姓什麽,叫什麽?”
  白裘人兒雙眉陡挑,哼了一聲,道:“他不肯說,衹說他是漢族世胄,先朝遺民,武林一介落魄書生,小蘭認為他是不敢說!”
  美道姑美目中再現異采,道:“姑姑以為他是不肯說,而不是不敢說,你不是說了麽,他膽大得連皇上都不放在眼內,那麽他怕什麽?”
  白襲人兒一怔,一時沒能答上話。
  美道姑卻自言自語地又道:“又是這麽一個書生,好巧,當年玉泉山上,那一夜我碰見他的時候,他也是這麽說的。”
  白襲人兒黛眉一皺,輕輕地喚了聲:“姑姑!”
  美道姑忙笑道:“好,好,好,不說姑姑的當年往事,說眼前你的事,好不?老老實實的告訴姑姑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白裘人兒臉一紅,道:“小蘭剛纔說過了嘛,就是這麽一回事嘛!”
  美道姑美目深註,道:“姑姑話說在前頭,你要不把真情老老實實地說給姑姑聽,可別怪姑姑不管了!”
  白襲人兒急了,嬌靨可也更紅了,沉默了一下,衹得實說,道:“是小蘭帶着玉兒、翠兒打獵回來,由永定門過,也沒招他,也沒惹他,他竟衝着我冷哼!”
  美道姑眉鋒—皺,道:“那八成兒是你三個在大街上放馬疾馳,濺了人一身雪泥,還差點兒沒撞了人,對不?”
  白裘人兒粉臉更復一紅,道:“你知道小蘭的騎術,怎會撞了人?”
  美道姑笑道:“那麽,濺了人一身雪泥該是事實!”
  白裘人兒沒話說了,事實如此,她衹得又點頭。
  美道姑睹狀笑道:“姑姑我不護短,大年初一,大街上馳馬,幸好衹是濺了人傢一身雪泥,倘若是把人撞傷了,你讓人傢怎麽過年,這,小蘭,是你的不是!”
  白裘人兒一跺蠻靴,美目一紅,道:“姑姑,小蘭都讓他欺負夠了,您還幫着他說話!”
  美道姑笑道:“姑姑我站在理字上說話,誰也不幫,要在當年,姑姑會毫不猶豫地跟你找他去,可是如今,姑娘,姑姑已不是當年的脾氣了,你不講理,你總不能讓姑姑也跟着你不講理呀!”
  白襲人兒皺着眉,苦着臉,道:“姑姑……”
  美道姑截口笑道:“後來呢,後來八成兒是人傢沒找你,你卻發了皇族千金,嬌慣飪性的脾氣,反找了人傢,對不?”
  白襲人兒不得不點頭,但跟着補充了一句:“小蘭是找他講理,找他問罪!”
  “講理?”美道姑笑道:“紫禁城中沒人比我更瞭解你,你從小長大,講過理麽?自己於理有虧,虧你還好意思找人傢講理,人傢都沒找你問罪,你又找人傢問的什麽罪?後來又怎麽了?”
  白裘人兒原是來訴說委麯,找她這位當年震懾宮廷的姑姑代她出氣的,卻不料反被派了一頓不是。
  在這位姑姑面前,她可不敢過份發橫,同時,她自己心裏也明白,這位姑姑批判得對,沒奈何,衹得噘着小嘴兒,道:“小蘭本不願跟他一般見識,可是後來他太大膽,太無禮,玉兒和翠兒就用馬鞭抽他,結果……”臉一紅,住口不言。
  美道姑卻代她說了下去,淡淡笑道:“結果是抽人不成,反被人奪去了馬鞭,可對?”
  白秋人兒綳着嬌靨,噘着嘴,沒說話。
  美道姑接着又是一句,道:“而結果,你一氣之下,就跑到這兒來找姑姑了,可對?”
  這回,白襲人兒點了點頭。
  美道姑笑了,道:“當年事如今重演,你跟當年姑姑的所遇幾乎完全相同,當年姑姑一氣下玉泉,回紫禁城討救兵,找人幫忙出氣,人傢有心無力,愛莫能助,如今你到白雲觀來求救兵,找姑姑幫忙出氣,衹怕姑姑也無能為力,奈何人傢不得……”
  看來,這位身為姑姑的已一定不肯幫忙。
  白裘人兒這下真急了,噘着小嘴兒,急道:“姑姑,你忍心看小蘭受氣?你不心疼小蘭?”
  美道姑淡淡笑道:“誰說的,姑姑沒兒沒女,你就是姑姑的心頭肉,可是小蘭,你總不能讓姑姑當着人傢的面,說不出個理來?”
  白裘人兒大為不服,哼了一聲,道:“姑姑也真是,跟一個無知狂民還講……”
  美道姑臉色一沉,道:“小蘭,你該知道,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白裘人兒微微地垂下了粉首,道:“可是小蘭沒犯法呀?”
  美道姑道:“大街上馳馬,草營人命,污人衣衫,反不講理地找人傢問罪,實際的說起來,這就是犯法!”
  白襲人兒猶自不服,道:“就算小蘭犯了法,小蘭犯的可是咱們大清朝廷的法,他一個無知狂民也管不着呀!”
  美道姑道:“話是不錯,可是你如今是跟姑姑說話!”
  白襲人兒沒話說了,一肚子委麯地擡跟說道:“姑姑總是判小蘭的不是,姑姑你要知道,他欺負的不是小蘭一個人兒,前是整個大清皇族!”
  美道姑雙眉陡挑,但旋又淡淡道:“別動輒言皇族,也別老拿親貴壓人,皇族親貴也是人,那沒有什麽了不起,你要知道,咱們這皇族親貴四個字,衹能在朝廷中唬唬那些可憐的叩頭蟲,其實,出了紫禁城,便沒人把它放在眼內,尤其是他。”
  白裘人兒仍不死心,道:“那麽,姑姑,他說什麽莽莽神州,本是他漢傢基業,咱們大清朝衹不過是竊據,這可忍麽?”
  美道姑淡談說道:“這沒有什麽不可忍的,事實上這是實情,這莽莽神州,大好河山,本是人傢漢傢基業,當年傅侯未遇難之前,就曾一再面諫,咱們於理本虧,該好好地對待人傢,倘若仗勢欺壓,以徵服者自居,將來咱們會死無葬身之地!”
  這下白裘人兒沒了轍了,她默默半晌,突然美目—紅,發了嬌慣女兒傢,皇族千金的小性子,—跺蠻靴,道:“姑姑你要是不管,小蘭找哥哥去,再不然小蘭就去找紀澤!”
  “你敢!”美道姑臉色一變,美目暴睜,沉聲怒喝。
  白裘人兒一驚,委麯淚水奪眶而出,垂下了粉首。
  美道姑似有不忍,威態稍斂,道:“小蘭,快出嫁的大姑娘了,你不算小了,你倘若這麽做,那你是給大清朝廷找麻煩,我雖沒見過這個人,但是我敢說,別說玉珠,九門提督所屬的北京鐵騎,就是傾天下兵馬,衹怕也奈何人傢不得,反而給自己找沒趣,碰一鼻子灰,你該知道當年,當年以傅侯那舉世無敵的神勇,尚奈何人不了,如今雖時非斯時,人非斯人,我也不以為咱們能討得好來。”
  白襲人兒垂首說道:“姑姑你知道,小蘭從沒受過這氣,您就讓小蘭這麽忍了?”
  美道姑突然嘆道:“小蘭,姑姑當年的嬌慣任性,不下於今日的你,姑姑當年能如何?還不是忍下了,而且那所忍……”
  又嘆了口氣,改口說道:“小蘭,為大清朝廷的延續,為咱們大清皇族的安危,咱們該忍人所不能忍,受人所不能受,這多年來,咱們是怎麽對人傢的?神州易主,山河變色,這等奇恥大辱,人傢都能忍,這些微小氣,咱們為什麽不能忍?何況不講理的,仗皇族親貴壓人的,是咱們!”
  一番話,義正而詞嚴,聽得白裘人兒臉色連變,粉首低垂,默然不語,她是沒有話了。
  難得這位美道姑深明大義。
  適時,一陣步履聲起自前院,及春花園月形門外而止,美道姑擡眼望去,一名中年全真站在月形門外躬身稽首,恭聲說道:“稟郡主,貝勒府有人來了!”
  美道姑收回目光,淡淡笑道:“聽見沒有,想必是玉、翠兩個丫頭不放心,回去帶了人來,她們來得正好,你跟她們回去吧!”
  白襲人兒默默地點了點頭,一句話沒說,扭動嬌軀,下了積雪小橋,嚮外行去,那名中年全真又一稽首,跟着退去。
  望着白裘人兒那無限美好的身影消失不見,美道姑那張美豔無雙的嬌靨上,突然涌現一種難以言喻的異樣神情,而且,顯得至為激動,擡眼陰沉蒼穹,口中喃喃說道:“十年了,一晃就是十年了,好快呀,記得十年前我送他出北京的時候,他還是小孩子,如今,他是該長成了。”
  香唇邊,浮起了一絲笑意。
  “可不是麽,歲月不饒人,我都老了,小兒女輩焉能不個個長成,他跟他父親的性格,完全是一個樣……”
  漸漸地,激動而興奮的神情消失,代之而起的,是一片沉重的憂慮,她接着說道:“如果真是憶卿的話,那可就太巧了,十八年前我碰上他父親,落得個終生痛苦,皈依三清,十八年後小蘭又碰上他,而且她現在的矛盾情形顯然跟我當年一模—樣。”
  身形猛然機伶—頓,美目中充滿驚駭神色地接道:“不,不,我絶不能讓小蘭她步上我的後塵,再踏我的覆轍,事實上,小蘭,你不知道,那不可能,誰叫咱們生為滿族兒女,又出生在親貴之傢,小蘭,可憐的小蘭,但願你不會……”
  緩緩自那陰沉沉的蒼穹收回目光,略一沉忖,忽地閃動身形,裊裊嚮園後一間精捨行去。
  再出來時,她身上又多加了一件道袍,匆匆地行嚮前院。
  晌午過後,美道姑出現在西城外一片荒郊曠野之中。
  那片荒郊曠野之中,有一片占地不小,頗稱茂密的白楊林,在那白楊林前,靜立着—座破損不堪的古廟。
  這時候,遍地積雪,地上都凍了冰,荒郊曠野中,刺骨寒風更大,美道姑她到這兒來幹什麽?
  破廟裏,本來是靜悄悄地,可是當美道姑行近十丈之際,破廟那兩扇不成其為門的廟門內,突然閃出了個中年要飯化子,他當門而立,揚聲喝道:“丐幫北京分舵重地,來人請止步!”
  原來此處是丐幫北京分舵!
  美道姑她找上丐幫北京分舵又是幹什麽?
  美道姑聞喝停身在八九丈外,那中年要飯化子雙足頓地,一掠近前,細細打量了美道姑一眼,道:“仙姑上我丐幫北京分舵,不知有何貴幹?”
  美道姑笑了笑,道:“我無事不登三寶殿,請代為通報郝舵主,就說當年故人求見!”
  中年要飯化子呆了一呆,道:“敢問仙姑上下!”
  美道姑道:“不敢,我,上一字了,下一字塵。”
  中年要飯化子道:“原來是了塵仙姑,仙姑是來自……”望着美道姑,住口不言。
  美道姑淡淡笑道:“如今我來自何處無關緊要,請轉告郝舵主,當年我住在紫禁城中。”
  要飯化子一震,臉色微變,尚未答話。
  突然,一個蒼勁話聲透廟而出:“是哪位故人要見郝元甲?”
  隨着話聲,廟門內大步行出一名須發俱霜的老年要飯化子,老化子威態懾人,尤其一雙眼中血絲滿布,紅光閃爍,令人稱奇,正是丐幫北京分舵舵主,火跟狻猊郝元甲。
  郝元甲一出廟門,入目美道姑面貌,不禁呆了一呆,那倒非因道姑美豔無雙,而是他覺得這美道姑至為面善。
  中年要飯化子轉身躬下身形:“稟舵主,就是這位仙姑。”
  美道姑趁勢行前兩步,微一稽首,道:“貧道了塵,見過郝舵主!”
  郝元甲連忙還了一禮,火眼圓睜,詫聲說道:“恕郝元甲眼拙,仙姑是……”
  美道姑淡笑說道:“郝舵主何其健忘?不過十年未見,裝束略改,郝舵主怎就忘了當年紫禁城中的故人?”
  郝元甲呆了一呆,驀地火眼中暴閃奇光,驚聲說道:“莫非德郡主……”
  美道姑笑着說道:“郝舵主畢竟想起來了,郡主之稱,那是當年,如今我衹是三清門中的出傢人,了塵。”
  郝元甲大驚失色,滿臉激動,飛步奔下門階:“我說仙姑怎麽那麽面善,原來是德郡主駕到,郝元甲有失遠迎,當面請罪!”說着,恭謹拱起雙手。
  美道姑也連忙稽首說道:“好說,是德怡來得魯莽,郝舵主海涵!”
  郝元甲激動地道:“郡主這話豈不要折煞郝元甲,一別十年,郡主何時拋卻榮華富貴,皈依三清,郝元甲幾乎不認得了。”
  美道姑淡淡笑道:“物是人非,十年中變化太大,我在十年前便已看破一切,皈依三清,榮華富貴不過是過眼煙雲,說起來也令人羞慚,衹有清淨無為,恬淡寡欲纔是永恆。”
  入耳這番話,郝元甲猛悟這位當年的郡主,是為何看破紅塵,毅然出傢的,事關一個“情”字,自是不便說破。美道姑話落,他立即改了話題,搖頭嘆道:“十年歲月悠悠,物是人非,變化太大,別的不說,單郝元甲這頭須發,就找不出一根黑的了,倒是郡主容顔不改,神采依舊,可喜,可賀!”
  美道姑笑道:“郝舵主說笑了,無情歲月何曾饒過任何一人?當年蔻女,今已兩鬢斑,德怡也老多了,還是郝舵主老而益壯,神精矍爍,威風不減往昔!”
  郝元甲赧然笑道:“那是郡主誇奬,當年可食鬥米,如今卻連半碗飯也吃它不下,郝元甲是不得不服老了!”
  頓了頓,又道:“十年不見,今日郡主突然降臨,是……”
  美道姑道:“此處風大,寒冷令人難耐,郝舵主不讓我進去坐坐?”
  郝元甲老臉一紅,道:“丐幫分舵化子窩,郡主尊貴之軀,郝元甲怎敢……”
  美道姑笑說道:“郝舵主那是在駡我,德怡當年如何,何況十年後的今天,德怡三清門中出傢人,更慣了。”
  不錯,這位美郡主,當年曾隨神力威侯伉儷,統率四川提督嶽鐘琪麾下兵將,遠征邊陲,平白衣大食勾結布達拉喇嘛企圖入侵之亂,飽經風霜,長途跋涉,冒險犯難,出生入死,什麽苦頭沒吃過?什麽地方沒住過?
  她本來不同於一般皇族親貴,也由來愧煞須眉。
  郝元甲不再猶豫,忙自躬身說道:“是郝元甲之過,郡主請!”側身讓路,舉手肅客。
  美道姑淡淡一笑,稽首告罪,飄然行進。
  丐幫分舵化子窩,破廟內陳設之簡陋,那是不必說,不過卻打掃得點塵不染,潔淨異常。
  坐定,郝元甲再動回來意。
  美道姑說道:“貴分舵耳目衆多,嚮來消息靈通,我想在郝舵主面前,打聽一個人,不知能蒙見告否?”
  郝元甲毅然說道:“郡主這是什麽話,對郡主,郝元甲是知無不言!”
  “那麽,我先謝謝了!”美道姑欠了欠身,道:“聽說北京城近日來了個功力頗高的奇特人物,神秘書生?”
  郝元甲呆了一呆,道:“原來郡主問的是他……”
  面上陡現怒容,點頭接道:“不錯,郝元甲已接獲弟子稟報,北京城中確來了這麽一位奇特人物,神秘書生,而且是今早到的。”
  入目郝元甲臉上那輕微的怒容,美道姑不由地呆了一呆,暗感詫異,但她一時未問原委。
  容得郝元甲說完,她又問道:“郝舵主可知此人姓名,來路?”
  郝元甲淡淡說道:“郡主恐怕不知道,此人便是近年方始崛起江南武林的一個新人物,人稱碧血丹心雪衣玉竜,名叫朱漢民!”
  “碧血丹心雪衣玉竜!”美道姑點點頭,笑道:“好名號,衹是聽來頗為陌生。”
  口中這麽說,心中卻不禁大為失望,此人不是意料中人,不是那十年前她冒死送出帝都的人。
  那個人,不姓朱,該姓夏!
  可是為什麽這姓朱的書生所說的話竟跟自己十八年前,那姓夏的書生對自己所說的話一般無二?莫非這是巧合,莫非書生都大膽?
  郝元甲道:“郡主多年未在江湖上走動,自是不會知道。”
  美道姑暫時忍下那莫解的疑團,點頭笑道:“郝舵主說得是,十年漫長,歲月如流,物事非外,武林中如今不知是個什麽樣的世界了!”
  郝元甲道:“當年的知名人物,如今是退隱的退隱,過世的過世,眼見武林之中,差不多全是一輩新人,這便是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郡主可還記得大漠駝叟無影神鞭獨孤大俠麽,曾幾何時,他也剃度出傢,皈依佛門了。”
  顯然地,這甚出美道姑意料,她搖頭感慨不已。
  沉默了片刻,郝元甲突然打破寂靜,道:“郡主打聽此人,敢莫是為了他在永定門內大街上,大膽妄為,當衆瀆冒了郡主那位侄姑娘?”
  美道姑笑道:“這件事郝舵主也知道了?”
  郝元甲道:“這件事幾乎已經傳遍北京城,郝元甲怎能不知道?”
  美道姑泰然一笑道:“看來,滿室親貴自找沒趣,丟人是丟大了。”
  郝元甲道:“郡主恐怕還不知道,九門提督府如今正在到處拿人呢!”
  這句話卻聽得美道姑臉上霍然變了色,當即挑眉說道:“這必然是那兩個丫頭幹的好事,自己的理麯,偏要仗官倚勢欺人,這還像什麽話!”
  郝元甲呆了一呆,道:“怎麽,郡主不是……”
  美道姑怒態一斂,淡笑道:“別人不知道我,難道郝舵主還不知道我麽?”
  郝元甲老臉一紅,囁嚅難作—辭。
  美道姑淡淡一笑道:“我之所以打聽他,衹是很欣賞他的膽識。”
  郝元甲面有不齒色,道:“衹怕他是當時不知道是郡主的侄姑娘!”
  “不!”美道姑搖頭說道:“倘若他不知道,那就不足為奇了,正因他知道,而且自稱漢族世胄,前朝遺民,連皇上都不放在眼內地大大教訓了我那侄女兒一頓。”
  郝元甲一怔,脫口說道:“這就不對了。”
  美道姑投過詫異一瞥,道:“怎麽不對?”
  郝元甲猛悟失言,但他不愧一塊老薑,忙道:“事後郝元甲那不爭氣的徒弟,告訴他時,他卻吃驚失措,瞠目不知所以,這麽看來……”
  美道姑眉鋒一皺,截口說道:“可是我那侄女兒說他知道,她不敢欺我的。”
  郝元甲眉鋒也皺了皺,心中也百思莫解,道:“這郝元甲就莫名其妙了,莫非……”住口不言。
  美道姑卻笑問道:“郝舵主,莫非什麽?”
  郝元甲心頭一震,“哦”了一聲,道:“郝元甲懷疑,我那不爭氣的徒弟,是不是被他戲弄了!”
  美道姑淡淡一笑道:“郝舵主,如今我要問了,為什麽令高足要在事後纔告訴他,為什麽郝舵主又懷疑他相戲,此中必有原因吧?”
  郝元甲心神震動,囁嚅未語。
  美道姑淡淡笑道:“倘若郝舵主有什麽難言之隱,德怡不敢相強。”
  郝元甲臉一紅,暗一咬牙,毅然說道:“郡主恕我,郝元甲沒有什麽難言之隱,衹因為那朱漢民有意高攀親貴,作為進身之階,所以,所以……”
  美道姑笑道:“怪不得郝舵主一提起他,便面有怒容!”
  郝元甲老臉通紅,白眉一挑,方待發話。
  美道姑已然又道:“郝舵主,德怡也要直說一句,姑不論事情前後是否相符,也不談郝舵主的感受如何,彼此多年故交,郝舵主知我,似乎不該對我有所隱諱,我始終跟傅侯的看法一樣,彼此立場不相同,人人都不該昧於民族大義,但是那跟彼此的私交並無衝突,郝舵主又何必顧忌!”
  郝元甲滿面羞愧,苦笑說道:“郡主,是郝元甲的不是,郝元甲知道,唯傅侯跟郡主是宦海兩位奇英,跟一般人不同着由來贏得天下武林之飲敬,實在說,郝元甲等也從來沒把二位當作當朝親貴看待,否則當年彼此不會有所結交。”
  美道姑眨動了一下美目,笑道:“這不就得了麽?”話鋒微頓,接問:“郝舵主是從何知道那姓朱的書生有意高攀親貴,作為進身之階的?”
  郝元甲這回不再猶豫道:“他找敝分舵幫忙,幫忙他進入紫禁城找位當朝親貴攀攀交情,當郝元甲那不爭氣的徒弟問他此舉是否為了謀求進身之階,圖得榮華富貴時,他毅然點頭承認。”
  美道姑笑說道:“恕我再直說一句,這是郝舵主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他若真有此意,焉會告訴人人忠義的貴幫?”
  郝元甲一怔啞口,苦笑不語。
  美道姑笑了笑,又道:“郝舵主如今明白了麽?”
  郝元甲沉吟半晌,纔道:“郡主原諒,郝元甲一時未敢下斷……”
  顯然,他是一時尚不敢輕信。
  美道姑笑了笑,也未再多說。
  破廟中的氣氛,一時有點尷尬。
  片刻之後,郝元甲有心改變話題,幹笑了一聲,道:“郝元甲多年未見夏大俠俠駕了,不但是郝元甲,便天下武林也莫不思念,不知夏大俠近年來……”
  美道姑淡淡一笑道:“德怡也有整整十年沒見過他了,其實,我該說不衹十年,而是有十六七年沒見着他了。”
  郝元甲呆了一呆,道:“怎麽,郡主十年前衹身冒險,送小侯爺出京,不是……”
  美道姑截口說道:“實不相瞞,當年我把憶卿送給他的時候,並沒有能見着他,他像是早知我會去似的,預先留了封信給我,叫我衹須把憶卿放在他那住處,自會有人把憶卿接走。”
  郝元甲又復呆了一呆,道:“這麽說來,郡主也確有十幾年未見着夏大俠了。”
  美道姑點了點頭,含笑不語。
  郝元甲搖頭一嘆道:“人生際遇不定,宦海風雲更屬難測,當年傅侯赤膽忠心,直言固執,朝野同欽,允為當朝柱石,蓋世虎將,哪一個朝廷大員不是望風回避,便是本朝皇上也讓他三分,誰知,曾幾何時,傅侯伉儷竟落個滿門抄斬,冤稱不白的悲慘下場,朝中有識之士莫不痛惜,天下武林亦莫不同情憤慨,若非夏大俠傳下珠符令阻攔,衹怕天下英雄勢必闖進大內,劫牢救人了!”
  美道姑面上掠過一絲黯然神色,淡淡說道:“這種事古今歷朝厲代屢見不鮮,也許傅侯他夫婦倆命該歸天,其實,是傅侯他糊塗,太剛直,大赤忠了,對皇上,這往往是自取殺身禍的根由,夏大俠是傅侯當世知心,他知傅侯良深,傅侯他一生所學高深莫測,萬人難敵,他自己如不願死,別說區區天牢及北京禁衛,便是竜潭虎穴,卿天下兵馬,也圍他不住,奈何他不了,他之所以甘願受死,為的是忠義二字,夏大俠當然要成全他,當時,我兄妹也曾勸他暫時脫身,待機洗刷不白,結果反被他訓了一頓,斥為不忠,不孝,不義。”
  郝元甲擡頭嘆道:“恕郝元甲直說一句,傅侯這近乎愚忠……”
  美道姑搖頭說道:“郝舵主錯了,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古來忠臣烈士,哪一個不是近乎癡愚,何況,傅侯他從容就死,還帶有一點諫的意思。”
  郝元甲悚然動容,默然不語,半晌始又道:“傅侯在天英靈有知,要責郝元甲冒瀆了。”
  “那倒不會!”美道姑道:“傅侯是個怎麽樣的人,難道郝舵主不知道?”
  郝元甲面有羞愧之色地點頭說道:“傅侯是天下武林的好朋友,天下武林也從未把他當當朝大員看待,衹視他是個豪傑,敬他是個英雄。”
  美道姑神色黯然地點頭說道:“傅侯他確是那麽一位令人敬佩的英雄人物!”
  郝元甲感嘆說道:“郝元甲適纔說過,人生際遇不定,宦海風雲更是變幻莫測,傅侯汗馬功勞,一生忠義,最後落得個滿門抄斬的悲慘下場,而那嶽鐘琪不過是平了大小金川之亂,卻被當朝皇上下旨嘉奬,恢復了他的爵位,免追當年徵討小噶爾丹時七十幾萬兩銀子的虧空,同時又加封他為太子少保,稱威信公,特準紫禁城騎馬,更賞了他一首御制的詩,他如今可是神氣得很了。”
  美道姑道:“雖說嶽鐘琪此人陰鷙,但他對朝廷的功勞確也不小,而且,他也是……”笑了笑,住口不言。
  郝元甲微挑雙眉,唇邊浮起一絲不屑笑意,道:“他是漢人,也是貴朝開國至今,唯一以漢人身份做到大將軍的人,郝元甲深以漢族世胄之中,有這麽一位出類拔萃的傑出人物而引為驕傲。”
  美道姑冰雪聰明,玲瓏剔透,這話,她當然懂,衹是她礙於多年故交份上,沒有介意,也沒有說什麽。
  郝元甲也知這話不該說之當面,歉然一笑,忙改了話題,道:“郡主可知傅侯是坐什麽罪名被害的嗎?”
  美道姑眉鋒微皺道:“詳情不清楚,不過,聽說是為了他包庇前明皇裔。”
  這前明皇裔四個字指的是誰,郝元甲可是清楚得很,隨挑雙眉,目中赤芒閃射,道:“傅侯交夏大俠,他是知道的,再說,傅侯雖跟夏大俠交往,卻從未失過立場,當年他自己不是也曾一再透過傅侯伉儷,想收攬夏大俠麽?傅侯赤膽忠心,公私分明,他怎……”
  美道姑搖頭說道:“這我就不知道了,不瞞郝舵主說,當時的皇上已不似從前了,皇上他由來也最忌諱這種事,他不比先皇,先皇對這種事還比較和緩一點,他卻絶不容情,為這種事坐罪而死的,漢人不計,就在旗滿人來說,傅侯已非第一人,鄂爾秦的兒子鄂昌,寫了一首‘塞上吟’,稱蒙古人為鬍兒便被皇上賜令自盡,皇上是最恨人寫‘虜’、‘夷’、‘鬍’字的。”
  郝元甲冷哼說道:“郡主也恕郝元甲直言,郝元甲我所知,貴朝皇上的漢文相當好,可是他在殺了鄂昌之後,嚴禁八旗滿人學漢文,他既不許人寫‘虜’、‘夷’、‘鬍’字,那麽他便不該做出這種自外於中國的事!”
  美道姑點頭說道:“這個我知道,可是郝舵主該明白,站在我的立場上,是不便說什麽的,我也不敢。”
  郝元甲道:“郡主明鑒,郝元甲無意……”
  美道姑截口說道:“郝舵主不必解釋什麽,這是事實,我雖為滿族兒女,出身當朝親貴,可是我也不能抹煞事實,其實,不但是郝舵主,便是我們有時候也覺得他做得太過份,尤其這幾年,他竟糊塗得信用和坤……唉!不說也罷,有些事我實在不便,也不敢置評!”
  她一再不便,一再不敢,這用意,郝元甲自然懂,赧然一笑,結束了這段談話,又坐了片刻,又談了些不關痛癢的當年往事,美道姑起身告辭。
  郝元甲沒有輓留,衹問美道姑清修之處,美道姑卻笑着以他語支吾了過去。
  顯然,她是不願說,她既不願說,郝元甲不是不開竅、不識趣的糊塗人,哪裏還好再問。
  郝元甲一直送出了廟門,美道姑口稱留步之餘,還開了郝元甲一個玩笑,她要郝元甲千萬別派弟子跟蹤,否則她會指丐幫弟子有不良企圖,送官究辦。
  這下,即使郝元甲有派弟子跟蹤之心,也不好那麽做了。
  送走了美道姑,郝元甲立刻回到廟中,閉目沉思。
  他在想,這位昔年貴為郡主的美道姑,十年不見,為何今日突然降臨他這丐幫北京分舵,衹為打聽一個人的姓名來路。
  他想:有可能是她衹知朱漢民功力高絶,有進身之心,問明了他的姓名來路後,好為她滿清朝廷延攬人才。
  但是,這個想法很快地便被自己推翻了,他知道,這位昔日貴為郡主的美道姑,如今不會有這種心情。
  他又想:也有可能因為朱漢民當街折辱了她的侄女兒,她這身為姑姑的.不能不管,要伸手為侄女兒出出氣。
  然而,這個想法旋即也為他自己推翻樂,他也知道,這位昔日貴為郡主的美道姑,如今也不是這種不明是非、不通事理的人,按當時的情形說,那缺理的,卻是她那位嬌慣任性的侄女兒。
  他想……
  他想……
  結果,仍是百思莫解,一無所得。
  最後,他下了令,嚴密監視碧血丹心雪衣玉竜朱漢民,這個既奇特而又神秘人物的一舉一動。
  他預備在得到確切答案後,再采取行動。
  他不得不弄清楚,這位一嚮行道江南武林的書生,突然北來,並入帝都,到底是幹什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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