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武侠>> 玉翎燕 Yu Lingyan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31年)
木劍驚鴻
  作者:玉翎燕
  一位神秘的“瘋女”,寄住海慧寺長達十年,她就是橫遭滅門之禍的金陵鏢頭戈平之女——戈易靈。一把神奇的木劍,凝結着一段非同尋常的故事,它就是老方丈贈給戈易靈的臨別禮物。
  十年磨難,戈易靈練就了一身武藝。她使劍獨闖江湖,尋覓仇人,又陷入在一場殺機四伏的騙局之中。原來戈平並沒有死!為了反清復明大業,他忍辱負重,遁跡江湖。清廷正追殺他,仁人志士也在尋找他,而易靈就成了誘使他露面的唯一綫索。
  於是一場場鬥智鬥勇的生死較量接踵而至……
  本套玉翎燕武俠小說係列,是作者從自己大量作品中精選出來,授權本社,首次在大陸獨傢出版的。
  內容簡介
  第一章 十年幽禁 半日淚痕
  第二章 萬裏尋仇 一波三折
  第三章 恩怨難分 何來頓悟
  第四章 有婿不纔 險又失足
  第五章 一念回頭 自獲天佑
  第六章 除夕驚惡客 井陘見故人
  第七章 有情甘受險 無隙為雙鈎
  第八章 沉痾滯倒馬 病愈睏情障
  第九章 天外小技 充滿陽和
  第十章 性傲成佳偶 義重報遺孤
  第十一章 雙騎走邊塞 一劍了前仇
  第十二章 何故雙遁隱 生死成謎團
  第十三章 賣劍為釣餌 弄假險成真
  第十四章 上蔡遭厄運 河間了真情
  第十五章 相見不相識 孤女覓雙親
  第十六章 南湖敘煙雨 木劍杳驚鴻
  第十七章 同心彌六合 大業照千秋
內容簡介
  八歲女童戈易靈,為保護清白,在竜背山海慧寺中裝瘋賣傻整整十年。待其可以真面目示人之際,其師老方丈又慘遭仇傢毒手,且聞全家被害之慘汛,老方丈臨終之際送其一把白楊木劍,並叮囑“劍在身,善念常存”。
  身負血海深仇的戈易靈下山後,受駱傢堡堡主駱非青的蠱惑,前去找金陵的一刀快斬許傑、太原的劍出鬼愁鄭天壽、高唐的雙屋蝎牛奇、關外的笑面屠夫朱火黃這四人尋仇。當她尋得許傑、鄭天壽及牛奇三人
第一章 十年幽禁 半日淚痕
  越過竜背山,穿過小池塘,再轉過兩個山角彎,迎面是一塊平地。在這塊方圓數畝的平地,四周種植着濃濃的翠竹,和高高的丹楓。
  現在正是秋天,但見一片起伏的翠緑波濤之中,點綴着簇簇鮮紅。在這翠緑鮮紅叢裏,隱約但見紅墻緑瓦、高喙檐牙,是一座占地頗廣的寺院。
  這天,早課方畢,突然鐘鼓齊鳴,而且歷久不絶。
  數百名寺僧,在一陣驚愕之後,紛紛披着袈裟,循序進入大雄寶殿,八十一歲的老方丈知本大師,已經合掌端坐在法座之上,垂眉闔目,法相莊嚴。
  鐘鼓聲止,金鈴玉罄,清音悠揚,寶殿上一片和南,少時歸於一片肅穆。
  將近三百多僧衆,大傢都是合掌低眉,跌坐在蒲團之上,沒有一個人發出一點聲音,衹有偏殿檐角的鐵馬風鈴,被蕭蕭的秋風,偶爾帶來一兩下叮當的響聲,越發點綴出這偌大的寶殿,那一份空蕩與那一份肅穆。但是,每一位僧衆,在心底都有一個疑問:“老方丈將我們召喚在這大雄寶殿上,到底為了什麽?怎麽又沉默不說話?”
  大雄寶殿的空氣似乎是凝固了,時間也過得特別慢,一炷香的時辰,使靜坐的僧衆,感覺到是那麽悠長。
  這時候,一頂藍布小轎,停在山門之外,轎中走出來一位中年婦人,藍布衣裙,舉止端莊,臉色凝重,緩緩地走進來,隔着數十步,遠遠地朝着大雄寶殿跪下,恭恭敬敬叩三個頭。
  大雄寶殿傳來老方丈知本大師的聲音:“施主不必多禮。”
  中年婦人依然跪在那裏,雙手合十,答道:“弟子感謝大師慈悲,衷心頂禮,沒齒難忘。”
  “阿彌陀佛!佛祖慈悲。”
  “弟子靜候大師法旨。”
  “十年之約,骨肉連心,做母親自然不會忘記。十年歲月,老衲以風燭殘年,總算不負故人之托。”知本大師轉過頭,對着監寺知百大師一點頭,監寺便從蒲團上站起來,朝着管塔的塔頭吩咐:“拿鑰匙,隨我來。”
  這樣輕輕的六個字,立即引起大殿上的僧衆震驚與猜疑。無論是久居海慧寺的僧人,或者是剛纔挂單不久的行腳僧,大傢都知道一件事:海慧寺後骨塔之旁,有一間沒有窗戶的小屋,柵門終年深鎖,裏面幽禁了一個瘋癲的女孩。沒有人知道這個女孩是如何在這裏的,偶爾有僧人去掃塔,隔着那粗粗的柵門,還有那巨大的灌汁銅鎖,伸頭張望一下,看到的是一頭蓬亂的長發,一張骯髒的臉,和一身破爛的衣衫,大傢都是匆匆地一瞥,掩鼻而去。
  歲月的流逝,瘋女孩一天一天地長大了,可是給予海慧寺的僧衆,卻是一天一天的淡忘了。
  沒有人想到這個瘋女孩是怎麽活過來的,更沒有人想到這個瘋女孩未來將是如何了局!
  今天,監寺分明奉了老方丈的法旨,要塔頭拿鑰匙,是開啓那鎖了十年的柵門嗎?是要將那個瘋女孩交給這位中年婦人嗎?既然有親人下落,為何十年無人聞問?
  這一連串的,甚或還有更多的問題,盤桓在僧衆的心中。
  “阿彌陀佛!”一聲悠長的佛號,收斂了衆僧馳騁的心神。老方丈沉滯凝重的聲調,緩緩地說道:“有一件事,老衲忍藏了十年,今天要告訴你們大傢。”
  一陣腳步響,監寺領頭,塔頭在後,中間是一個渾身衣衫破爛、滿臉泥垢,而且臭氣四溢的人,一行來到大殿。大殿上立即低低響起細語。
  “是她!瘋子!”
  是瘋子嗎?看她來到大殿,先朝上禮拜佛祖,然後長跪在老方丈的面前,清清楚楚地說道:“十年掩蓋,十年教誨,來生結草銜環,無以言報。”
  聲音清脆悅耳,說話條理分明,這是瘋子嗎?
  大殿之外,中年婦人衝進來,解開手中攜帶的小包裹,抖出一件墨緑色湖水皺的大氅,包住那破爛得幾乎露體的身子。隨着大氅的抖開,一股濃郁奇特的香味,蓋住了那刺鼻的惡臭。
  中年婦人緊緊摟住對方:“易靈!我兒!”
  裹着大氅的女孩兒,污垢的臉上,留下兩道淚痕。微嚮下撇的嘴角,透着過人的冷靜。
  她低低地說了一句:“娘!老方丈有話要說。”
  老方丈又低低地宣了一聲佛號,點點頭,似乎有一分嘆息之意。這纔說道:“十年前的一個深夜,海慧寺來了一位不速之客,帶着他八歲的女兒,這是他唯一的掌珠,請求老衲收容。這位不速之客是老衲忘年方外之交,如今面臨大難,他將唯一的女兒托付老衲,於情於理,無法拒絶。”
  跪在大殿上的中年婦人哭泣了。
  老方丈嘆息一聲,接着說道:“老衲深知,這一諾之後,就是一生的是非,但是,一念同情,便無由後悔。老衲接受了這位忘年老友的托付,相約十年,老衲要還他一個完整無損的女兒。”
  那個身裹大氅的女孩兒傢,跪在地上磕頭說道:“何止是完整無損,而是恩比天高,十年教誨,耳提面命,文學武功,雖然晚輩生性魯鈍,受益依然良多。”
  老方丈宣着佛號,說道:“小施主!你是聰明過人的,八歲娃娃寄身在山寺之中,知道以瘋癲保護清白,因此,你換得十年幽禁,也換得十年老衲每夜面授文事武功,這是老衲私心的一點補償,談不上恩惠,更沒有師徒之誼。十年的秘密,今朝一旦揭開,老衲要讓天下武林知道,收養藏匿戈易靈的,衹是老衲知本一人所為,與海慧寺任何僧傢無關,不要讓這佛門清靜之地,攪進武林恩怨。”
  中年婦人叩謝再三,說道:“戈傢能有一脈香煙未絶,都是大師所賜,先夫九泉之下,也是感謝不盡的……”
  突然,山門外一陣哈哈大笑,說話聲如洪鐘:“你休要謝得太早!”
  聲到人到,從山門之外,步履快捷地進來一個人。遮陽鬥笠掀在背上,濃眉環眼,落腮虯須,勢如奔虎。他在大雄寶殿一站,如指着老方丈:“老和尚!你是個出傢人,不應該攪進是非恩怨。”
  “阿彌陀佛!”
  “念佛已沒有用,老和尚!你要為自己的愚行,付出代價嗎?”
  他反手一探,從遮陽鬥笠裏面撥出一柄彎刀,藍汪汪閃着寒光。
  戈易靈姑娘一聲叱喝,手裏大氅剛一旋飛,身形尚未撲出,從旁邊閃電伸一隻手,攔住姑娘,那手掌箕張,正好罩在前胸致命的“七坎”大穴上。
  “乖女兒,你還是乖乖不要動吧!”
  戈易靈姑娘一怔,一聲“娘”字還沒有叫出口,老方丈卻朗聲說道:“施主!其實你走進山門,老衲就已經知道你不是戈平的夫人,雖然你外貌很像,你卻不曉得老衲與戈平戈施主之間,有一項信物作證。”
  虯須漢子喝道:“老禿驢!你害我們找了十年,好不容易今天找到了?還有什麽廢話可說。”
  一個箭步,彎刀一晃,削嚮知本大師右肩。
  知本大師坐在那裏一動不動,衹見藍光一閃,噴出一陣血雨,連嚮帶骨,削去一大片。
  知本大師是絶對可以閃躲得開的,可是,他非但沒有閃躲的動作,似乎連閃躲的意思都沒有。
  虯須漢子收刀之後,他怔住了。
  中年婦人也怔住了。
  他們斷沒有想到會如此輕而易舉地了結了知本老和尚,但是,這一瞬的怔住,戈易靈姑娘反掌如飛,拍開中年婦人,人如飛鳥投林,撲到知本大師身邊,抓起袈裟,按住傷老方丈臉色煞白,嘴唇發烏,卻帶着一絲笑容,是那麽從容地說道:“這刀,是喂有劇毒的。”
  戈易靈姑娘渾身一震,但是,剎那間一股殺氣上衝,她剛一回頭,就被老方丈叫住:
  “小施主,老衲當年接受令尊托付之日,就已經準備有這樣一天。”
  老方丈的臉色已經開始變黑,他仍然是那麽和緩地嚮着虯須漢子說道:“老衲以風燭殘年,換得你消除一口怨氣,你應該可以去了。”
  “難道你還要血染這佛門淨地不成!”
  虯須漢子呆了一下,順起彎刀,朝着中年婦人看了一眼,低喝道:“咱們走!”
  中年婦人嘴角流着血,她被戈易靈一拍成傷,是她沒有料到的。心有未甘地問道:“這丫頭呢?”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好吧!咱們走。”
  兩個人走得極快,撲出山門,消失無蹤。
  戈易靈姑娘幾度要起身攔阻,老方丈的眼神,似乎有一股力量,留住了她。
  老方丈遲緩地說道:“小施主!十年磨練,你的成就是超人的,唯一讓老衲放心不下的,便是佛傢所說的慈悲為懷,也是儒傢所說的仁恕之心。”
  “師爺爺!……”
  “小施主!你的殺心太重吶!”
  “師爺爺!父母之仇,不共戴天。”
  “冤仇宜解不宜結,小施主!冤冤相報,何時得了?千萬記住老納這一點臨別贈言。”
  “師爺爺!”
  老方丈沒有再說話,他坐在血泊裏,就這樣圓寂了。
  大雄寶殿上響起一陣佛號,無限祥和,替代了方纔那一陣暴戾之氣。
  戈易靈姑娘鬆開雙手,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污垢的臉上,看不出她的表情是哀傷!是迷惘!還是虔敬!
  她站起身來,一昂頭,朝山門外走去。
  “小施主請暫留步。”
  監寺知百大師左手提着一個小小的黃包袱,右手拿着一柄短劍,雙手遞給戈易靈。
  戈姑娘接過來,掂了一掂:“盤纏、兵刃,師爺爺的恩情,衹有期待來生圖報了。”
  知百大師面色莊嚴地說道:“方丈師兄說過,這是小施主十年苦難所應得的報酬,談不上恩情。”
  “那是師爺爺說的,不是我的心裏感受。儘管他連授藝之情都不承認,口口聲聲稱我作小施主,我仍舊稱他作師爺爺。”
  “既然小施主如此銘記方丈師兄的恩,就請小施主一並記住他的臨終贈言。”
  戈易靈垂下了頭。
  “除了父母之仇。”
  “阿彌陀佛!但願小施主常存此一念善心,福祉無邊。
  請小施主拔開這柄短劍看看。”
  劍身出鞘,沒有聲音,也沒有光澤,衹是一柄白楊木削製而成的木劍。
  “木劍在身,善念常存。小施主,請吧!”
  戈易靈姑娘註視着手中木劍,半晌無語,慢慢地她轉過身去,望着已經走進山門之內的知百大師,輕輕地說了一句:“木劍在身,善念常存。可是……”
  她還劍入鞘,懷着十分復雜的心情,離開了海慧寺,遠離了她終身難忘的地方。
  秋高氣爽,楓葉噴紅,這景色、這氣候,此刻都不屬於戈易靈的。一身仇恨,滿心疑問,還有十年幽居如今一旦終見天日的感懷,都比不上她一身骯髒、滿頭臭氣使她急於解决。
  轉過山角彎,隔着一叢蘆葦望過去,是一條小河,沿着河流繞過一處坳口,一片古椏垂柳,擁抱着一處清澈如鏡的水塘。垂柳落葉已盡,剩下千縷紅條,閃擺如絲,倒映在清澈的水塘裏,真是一幅奇景。
  戈易靈四顧荒野無人,便走到老柳樹的根盤之旁,放下包袱,擱下木劍,躍身到水塘之內,再脫下身上破爛成片的衣裳,盡情地洗個痛快。
  秋水是涼的,當她覺得有一分寒意的時候,纔想到那包袱軟軟的,除了盤纏之外,想必還有衣服。正當她擰幹濕衣,欲待上岸,突然看到有一個人遠遠地走過來。
  這裏不是交通要道,不應該有人到這裏來。戈易靈縮身入水,就在水裏穿上那身破衣。
  就在她露出水面的時候,那人已經來到水塘旁邊,擡起包袱,拿起木劍,帶着幾分邪氣的眼睛,盯着戈易靈,帶笑非笑地點點頭,掉身揚長而去。
  戈易靈姑娘勃然大怒,從水中一躍而起,正要追趕,她又停下腳步,羞得滿面通紅,立即又翻身回到水塘之中。因為,那一身破衣水淋淋地貼在身上,簡直就好像是沒有穿衣一樣。
  姑娘急了,站在水中叫道:“把東西還給我!”
  那人走得並不快,但是,他聽着未聞。
  姑娘大聲叱喝:“強盜!”
  在這樣的山野荒郊,慢說是叫一聲“強盜”,就是敲鑼捉賊,恐怕也沒有人響應。
  但是,事有湊巧,就在戈姑娘這一聲“強盜”喊叫之後,從山坳處出現一條人影,來勢疾若鷹隼,身形停住,正好攔住去路。兩個人一言不合,就動手相搏。
  搶東西的人,拳腳不俗,步眼靈活,出手如風。可是攔住他的人,仿佛還要高出一籌。
  轉眼幾招過去,那人一擡右腳,疾如閃電地踢出一招“雞心腿”,衹聽得“砰”地一聲,對方滾出七八尺開外,掙紮起來,一溜煙跑了。
  戈易靈看得精彩,忍不住喝了一聲:“好!”
  因為“雞心腿”是一招最具功力的攻勢。拳經上有說:“雞心出現,百物不見。”踢“雞心腿”的人,必須擡右腳至胸口,然後筆直踢出,快速、準確、力猛,當者無不披靡。
  姑娘忘情地喝了一聲彩,那人轉身來望着姑娘點點頭,從地上拾起包袱和短劍,走到水塘旁邊,問道:“這些東西是姑娘的嗎?”
  戈易靈趕緊縮身到水裏,這纔看清楚來人,二十多歲,武士裝束,內着排扣勁裝,外披大氅,肩頭露着劍把,灑一綹黑色流蘇,在腦後飄動。劍眉星目,是一位十分英俊的年輕人。
  戈易靈微微一點頭說聲:“多謝!”
  “其實我要謝謝姑娘方纔那聲贊美。”這句話換過旁人,很容易流入輕佻,但是出自他口,顯得是如此誠懇。
  戈姑娘的臉上不覺一熱。
  “姑娘是位高手!”
  “胡亂學過幾天。”
  “姑娘謙虛。衹是在下不明白,有人搶走了你的衣物,為何不追,姑娘能識得雞心腿,自是高人,對方絶非敵手,為何,……啊!失禮得很。姑娘請換衣服,在下暫時回避,少時再來請教。”
  他不等戈易靈說話,便匆匆地走去,轉過山拗,不知去嚮。
  戈姑娘等了一晌,纔躍上岸來,打開包袱,果然有一套新衣服,她心裏着實感動了,老方丈為她設想得如此周到。
  急急忙忙換好衣服,正在揉搓着一頭水淋淋的長發,那個年輕人從山坳那邊,牽着一匹馬,慢慢地走過來。他一來到近前,站在那裏呆住了。
  戈姑娘奇怪地問道:“你是怎麽了?”
  年輕人仿佛回過神,尷尬地笑了笑:“姑娘!你願意聽我說老實話嗎?”
  “老實話人人願意聽。”
  “你實在是太美了,你的美貌,使我一時神往。”
  “這就是你的老實話?”
  “字字真實,姑娘千萬不要認為我是輕佻之言。”
  戈易靈生活了十年暗無天日的日子,白天裝瘋,黑夜全心練功習藝,除了老方丈和監寺知百大師,她幾乎沒有人跟她講過話,更沒有人贊美一個渾身髒臭的女瘋子。今天是她第一次聽到一個陌生的男人,贊揚她的美貌,聽在耳裏,是一種奇異的感受。
  她可以走到老柳樹的根上,對着清澈的水塘照一照,但是,她沒有這麽做,衹是冷冷地低着頭,收拾那一堆破衣服,擰幹了包起來,她捨不得丟棄,這些破衣服,代表了她一段刻骨銘心的歲月。
  年輕人見她沒有答話,自覺沒趣,訕訕地說道:“對不起!姑娘!是我失言失態了。萍水相逢,總算得是個緣字,他日姑娘能有機會路過河南上蔡,務請光臨駱傢堡,讓在下一盡地主之誼,再見了,後會有期。”
  戈易靈心裏一動,連忙問道:“你是上蔡人嗎?”
  年輕人正待拉馬離去,聽到一問,立定身子點點頭:“世居上蔡。”
  “尊駕既然世居上蔡,而且武功又自不凡,想必這武林中人物,都是耳熟能詳了。”
  “姑娘要打聽人?”
  “戈平。”
  “哦!戈平戈大爺。住在上蔡的人,沒有不認識戈大爺的,武功、人品、聲望,都是第一流的。但是,可惜得很,蒼天無眼!”
  戈易靈心裏一跳。
  “為什麽讓你可惜?”
  “戈大爺全家遇害了,真是慘極了。”
  戈易靈身子晃了一下,但是,她仍然十分鎮靜地:“什麽時候?”
  “大約是在兩年以前。”
  “兇手是誰?”
  “這等江湖上的仇殺,官府哪裏有能力緝兇破案!因此,兇手是誰?沒有人知道,即使有人知道,衹是猜測而已。”
  “為什麽說是仇殺?”
  “戈大爺曾經擔任過金陵威遠鏢局總鏢頭,年輕氣盛,武功又高,雖然他急流勇退,早回家乡,這江湖上的恩怨是不會少的,除此之外,還有什麽理由,招來殺身之禍?”
  “你方纔說,猜測中的仇人,是哪幾位?”
  “金陵的一刀快斬許傑、太原的劍出鬼愁鄭天壽、高唐的雙尾蝎牛奇、關外的笑面屠夫朱火黃……”
  “對不起!你怎麽知道得這麽清楚?”
  “戈大爺的事,上蔡武林人士,誰個不曉得。”
  “戈傢沒有人去尋仇嗎?”
  “尋仇?說來可憐!戈大爺一傢,除了後槽那幾匹馬,再也沒有一個活口,誰去尋仇?”
  戈易靈腳下一個踉蹌,幾乎摔倒在地卜。
  這位駱姓年輕人,趕緊上前攔住。
  “姑娘!你是怎麽啦?”
  戈姑娘甩一甩頭,將眼淚忍了回去。
  “戈傢不是還有一個女兒嗎?”
  “是的,聽說戈大爺這位唯一的千金,早在十年前就無端失蹤了,真是好人無好報。”
  “謝謝你!請問尊駕貴姓是……”
  “駱,我叫駱非青。”
  “真是多謝,改日我能回到上蔡,一定踵府拜候。此刻告辭!”
  “姑娘這麽急着上路,是到……?”
  “金陵!去找一刀快斬許傑。”
  “啊!姑娘你是……?”
  “我就是戈傢失蹤了十年的女兒戈易靈。”
  姑娘走了,走得十分快速,駱非青站在那裏,靜靜地望着戈易靈遠去的背影,半晌,口中哺哺說道:“真是一個令人傾心的姑娘,也是一位令人同情的姑娘,為什麽會是她呢?”
  背後突然有人笑道:“賢侄!十步之內,必有芳草,待你闖蕩江湖的時候,令你傾心的姑娘,何愁沒有?至於同情,那是千萬不可犯的錯誤。”
  駱非青回頭說道:“二叔!你嚇了我一跳!”
  他面前站着一位削瘦的中年人,好似風幹皮的臉上,挂着一絲微笑說道:“賢侄臺!你的心都在戈易靈身上去了,哪裏還能聽到背後有人來!”
  “二叔!是不是方纔的話,都聽到了。”
  “非青賢侄!這一次出來,大哥把你交給我,辦完了這件事,就讓你獨自歷練江湖,如果遇事都像你今天這樣失魂落魄的,那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
  “多謝二叔教誨。”
  “哈!哈!哈!”風幹皮的瘦子,笑起來聲音還真大。
  “賢侄臺!你不要在意,老叔衹是提醒你,江湖上處處都是陷井。常言道:英雄難過美人關,尤其像你這樣年輕人,這種事要特別留心。”
  “小侄記在心裏。”
  “很好!你現在就可以請了。”
  “我?現在?到那裏去?”
  “咦!現在事情已經辦好了,你爹交待的,五湖四海,讓你歷練一年半載,再回駱傢堡。”
  “二叔你呢?”
  “你三姑四叔還在等我,而且你三始還受了內傷,我得去料理料理。”
  駱非青眼神裏流露出迷惑。
  那風幹瘦子搖搖頭說道:“這就叫做:一時疏忽,就會惹禍上身。放心,你三姑不會傷得太重。”
  駱非青點點頭說道:“二叔!替我問候三姑。”
  說罷拉着馬走了幾步,又站住說道:“二叔!我想請問你兩個問題。”
  “說吧!”
  “我們這樣做是為了什麽?這樣做對嗎?”
  風幹瘦子臉色一沉:“賢任臺!你知道,我和你一樣,都是奉命行事,你這個問題,最好是留着以後請問你爹。”
  這是一個不大不小的釘子,駱非青在駱傢堡是少主人,但是,藉一個膽子給他,也不敢拿這個問題問爹。
  風幹瘦子又笑了笑:“賢侄!我的話說重了一點,你可別介意,我輩在江湖上行走,不知道的事少問,知道多了,並不是好事。”
  “多謝二叔。”
  “你的第二個問題呢?”
  “我……我不想問了。”
  “怎麽?老叔方纔那兩句話,讓你生氣啦?”
  “小侄不敢。”
  “那你幹嘛要吞吞吐吐的?老叔知道的就會告訴你。”
  “請問二叔,照二叔的眼光估量,那位戈姑娘的武功,與小侄比起來如何?”
  “你還是念念不忘那丫頭!”
  “二叔!我是說……”
  “好!好!好!老叔給你說。海慧寺的老和尚究竟是哪一號人物,摸不清楚。戈易靈這丫頭在海慧寺的十年,過的是監禁的生活,則是事實。照這樣推斷,她沒有機會學習武藝,可是,照她的行止舉動,分明是個會傢子,到底有多少火候,那衹有以後再印證了。”
  說了半天,等於沒有說,駱非青知道再問下去,也沒有結果,衹有稱謝之後,拉馬就走。
  這樣慢慢走來,駱非青心裏在自問:“我如此關切戈姑娘的武功,是準備將來有朝一日,準備與她放手一搏呢?還是擔心她此去金陵的安全?如果我和她是敵人,我又該怎麽辦?如果我和她不是敵人,我們能成為朋友嗎?”
  一路想來,不覺已經走到官道,遙望前面,藍天如洗,阡陌無垠,駱非青一時倒怔住了。從現在起,有足夠的銀兩,有足夠的時間,但是何去何從?
  突然,他心裏一動,下定决心告訴自己:“對!到金陵去。”
  扳鞍上馬,立即在官道上捲起一股黃塵,一人一騎頃刻消失在官道的盡頭。
  --------------
首頁>> 文學>> 武侠>> 玉翎燕 Yu Lingyan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3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