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武侠>> 郎红浣 Lang Honghuan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897年)
莫愁儿女
  作者:郎红浣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十八章
  第十九章
  第二十章
第一章
  春到人间,花娇柳媚。薰风吹绿了湖岸,浩瀚的湖面,闪烁着岚影波光,蒙蒙烟雨倍增几分春的气息。
  鄱阳湖,涟漪三百里,南叫宫亭湖,北称落星湖。
  靠近星子县的瓮子口,那地方有一湾流水,就是有名的翡翠港。夹岸千百株出水水松后面,蜿蜒地隐藏着不少华厦楼阁。
  港外是往来九江南昌的航道,湖船往来不绝,旅客们偶或可以望见港内长桥卧波,万花拂云,风景绮丽,有如人间胜境。
  那就是翡翠港思潜别墅。
  女主人胡吹花,名满天下的傅夫人。在江西,或者在皇廷所在地的京都,谁不知道人间奇女子千手菩提胡吹花?
  谁不知道她是朝廷第一勇将傅侯爷的夫人?
  她的夫婿神力威侯傅玉傅小雕,前岁提兵深入西藏边陲,宣扬朝廷威德,她也随军出征还没回来。
  思潜别墅占地极广,亭台楼阁星罗棋布。
  这会儿,女主人的起坐室里,静坐着二夫人傅杨吉墀。
  这一间屋子没有太多家俱,但收拾得别有风致。
  四周淡绿色落地纱窗,花影横斜掩映入画,地下平铺乳白色毛葺葺地毡,每一处角落适切的安置一两盆花草,一两张两三尺高小巧玲珑的书架,当中排一张长方形紫檀木短几,几上一方黄布衬托着一本阿弥陀经,旁边放个美女耸肩白玉瓶,瓶中插上三五枝白梨花。
  杨吉墀就在此花枝底下一张白缎子铺垫上盘膝打坐,隔坐另一张铺垫上面蜷伏着一只大白猫……
  一切是安闲而愉快的沉寂……
  忽然,门上珠帘儿一动,进来了一位小少爷,这位少爷身穿一件素缎子夹长袍,脚下薄底快靴,乌油油满头黑发,辫梢儿还扎着一条红丝绳。
  他叫傅纪侠,今年十四岁,排行第二,长个子宽膀细腰,活脱像他父亲傅小雕,脸宠儿却有他母亲胡吹花一股标致,总而言之一句话,长得顶好。
  他慢慢地走到短几前停下,悄声儿站了一会。
  杨夫人眼皮动了动说:“你又回来了!进来靴子也不脱……”
  纪侠道:“刚换的靴子。”
  夫人立即睁开眼睛,问:“有什么事?”
  纪侠道:“我想上县里看看马大爷。”
  “看马大爷……”
  “前些天请他老人家给我弄两个袖箭筒,他那铁铺子里好像老是没空,我非得自己跑一趟不可……柳爷爷酒喝多了,妹妹陪着弟弟下棋,我也实在闷得很,绿仪姐姐撵我回来的。”
  “你不打扰她,她也会撵你回来……纪玉纪宝塾里下棋这还成话……”
  “我们几个人,除了弟弟汉书没念完,绿仪姐姐、畹君姐姐已经成了女博士,妹妹功课差不多也快完了,现在做的都是杂学功夫。”
  “柳爷爷这几天情形怎么样?”
  “还不是一天好两天坏的……”
  “他还能起来教剑?”
  “最近教得特别勤,为着纪宝,老人家简直在拼命。他说:受妈所托,逗留我们家十二年,说是作成傅邓马三家子弟成材。
  其实龙、虬、雕,和马大爷的念碧四位哥哥,还都是妈给教练成功的,我跟大哥更不必讲,所以老人家对妹妹弟弟十分注意,因为妈不在家,他非要尽心教,可是他自己累也够累了,病一天比一天厉害……”
  小少爷说到这儿,脸上一片凄惨,眼泪盈盈地就要哭出来了。
  夫人叹口气说:“你妈讲过他那病好不了,不然的话,就不会硬把他迎养家里十二年之久了……
  他修的是苦行头陀,你妈伯他总有一天死在路上,教你们一班兄弟拜他做师父,这是故意设辞留驾,并不是真要他费什么力气。”
  纪侠道:“他爱惜我们几个兄弟姐妹跟儿子一样,我们到底也还是他的徒弟。”
  “你有什么办法?”
  “我们应该给找来祖师爷法明大和尚……”
  “大和尚行踪无定,你上那儿去找?再说他的痼疾祖师爷和你妈早都束手无策,前二十年他在福建武夷山住过许多时间,祖师爷守着他用心调治,究竟也还是无济于事,你又能怎么样呢?”
  “四姨姨的病是不是也很讨厌?四姨夫和他们家三位哥哥全不在家,家里弟兄算我最大,我觉得应该负起一点责任,马大爷不能离开他们老太太……”
  夫人抢着叫:“你就不要讲,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祖师爷决找不到,现在只有等你妈回来。
  四姨的病叫做瘫痪,暂时还不着急。你妈幼得祖师爷医术真传,祖师爷会的你妈全都会……”
  纪侠抢着道:“妈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夫人道:“我算定她秋末冬初必回。要说找你祖师爷,就恐怕两三年还未必找得到,不许胡闹,一切等你妈回来解决。马大爷那儿你可以前去走走,湖里水大,船上可要当心点才是……”
  说着她就又闭上了眼睛。
  纪侠也不敢多问,带着一颗沉重的心出来。
  步下回廊,穿进园林,来到堤畔,走上大石桥,看隔岸松林漏日处,站着邓家畹君姐姐,这位姑娘是兰繁青的女儿,今年十五岁,长得锦绣桃花一般好看,不但艳,而且美,艳得光芒万丈,美得玉润珠圆。
  可是她最近变了一个人,变得非常忧郁,欢消笑颊,怨聚眉梢,因为她妈妈得了半身不遂之症。
  不知请过了多少好大夫,总说一时当无大碍……
  然而,这“一时”两个字,够伤透了姑娘的心,眼见病人服药无效,她也就一天天瘦损了月貌花容,她已有个把月没去上学了。
  纪侠每天过去给四姨姨请安问疾时,难得见姐姐一面,这时远望她绿绮春衫临流玉伫,他恍惚遇着了洛水神仙,急忙赶过去问好。
  姑娘凝眸悄声儿说:“你也换上了衣服,要出门?……”
  纪侠道:“县里看马大爷去。”
  “我看你半天了,为什么老爱低着头走路,你倒像是心里有什么事?”
  “刚才跟妈妈谈到师父和四姨姨的病情,她老人家偏要说一切等妈回来解决……”
  姑娘微怔道:“似乎话里有话……你本来想怎么样?”
  纪侠道:“我……我想把祖师爷大和尚找来医治……”
  说着他又低下了头,把鞋尖儿去踢地上的青草,接着道:“四姨夫跟各位哥哥都在客中,家里出了事,我可是有责任……
  长得这么大了,又学过武艺,出一趟门难道还会让狼给拖了去?可是妈妈不肯……
  这一年来着了佛的迷,什么事落地心眼里总是老调儿‘数’。假如都说‘数’,妈又何必深入西藏接应爸爸?天落下来也让‘数’去顶好了……”
  姑娘道:“小孩子讲话不要太随便,大姨无非慎重……要说找大和尚,只要他已经回去武夷山,谁也都敢去一趟。”
  “要不去怎么知道他在不在武夷山呢?当然不能让你去,我决定愉偷前去……”
  “实话告诉你,我早想过,师父痨病也许无药可治,妈妈瘫痪还有点儿希望。法明大和尚一代医圣,能找到他必有办法。
  不是因为法明大和尚的行踪无定,四海茫茫找人需要很长的时间和精力,前十天我也就走了……
  这事儿跟绿仪姐姐商量过好几次,她不赞成我离开妈妈,顾虑到病人受不了刺激,说是我去不如你去……”
  纪侠拍手大喜道:“是,姐姐,诸葛孔明先生的话一点不错。”
  姑娘接下去说:“她叫我找你谈谈,你不去她就去,她是恨自己一双小脚不方便……已经为你准备好了行装放在她那边水榭里,就等你一句话答覆。”
  纪侠叫起来:“姐姐……你回去……”
  叫着扭翻身往那边桃林深处跑。
  漫天锦绣花海里,隐约看得见前面一两处檐牙,那地方叫桃花榭,住下了阿壮和太太海悦。
  绿仪是海悦的爱女,在一群女孩子中她算大姐姐,但也不过十六岁。
  妈妈海悦做姑娘时绝顶聪明,绿仪像妈妈,也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儿,师父柳复西常常开玩笑叫她诸葛孔明先生,就因为大姑娘胸中着实有些丘壑。
  今天也还是她教畹君用激将法来挑逗纪侠,她算定纪侠武勇绝伦,机警了得,同时又是吹花的亲生儿子,法明和尚见着徒孙必然动情,让他走一趟比谁都得力……
  畹君虽然激将法没学到家,她说的大半是实话,可不想纪侠早具有决心,当时他离开了畹君,像燕子一股的飞进了水榭。
  绿仪宝相庄严地玉立回廊上迎接他。
  大姐姐跟前纪侠一点儿不敢怠慢,赶紧给她请安。
  绿仪从容地说:“现在你该明白刚才我撵你逃垫回来什么缘由了?”
  纪侠笑道:“我正觉得有点奇怪。”
  “怎么样?肯去不肯去?敢去不敢去?能去不能去,假使有困难,或且畏惧,或且懒隋,我可以替你少爷去一趟,为什么要说替你去一趟呢?因为这件事应该是你办的,爷们全不在家……”
  “好了,大姐姐,你算饶了我吧!我去嘛!”
  “是不是就去?”
  “现在就动身。”
  “假使大和尚不在家?”
  “我将朝尽天下名山,寻求杖履。”
  绿仪点点头道:“你到每一个地方都要小住几天,离开时必须想办法留言,走那一条路上什么山,这样,你就算错过了大和筒,大和尚也会去找你。
  我给你两年期限,不要教我们姐妹反而去找你。路上不许多管闲事,不许装阔绰,不许卖弄本领,不许……”
  纪侠笑道:“够了,多了我也记不下,请给我行李吧!”
  “你的行李寄在阿喜大革囊里……”
  “阿喜?他也去?”
  绿仪点点头。
  纪侠欢喜得跳起来。
  绿仪又道:“有个伙伴在路上有个照应,要不换小鳅儿哥哥也可以,横竖他们爷儿俩总得去一个,这原是鳅哥哥的好意。”
  “我愿意带阿喜,小伙子很有两膀好气力。”
  “我晓得你不会欢迎鳅哥哥的,其实他也没有空,家里面多少事情全靠他一个人……跟我来吧……”
  绿仪说着走进屋里,壁橱里拿出一个鹿皮袋子,指着又说:“这里头装二百两金叶子,一包大珠,给你预备贫困时应用。
  一件护身马甲,织入香油泡透的头发,刀枪不入,可避风雨,是你畹姐姐手制送给你的。
  一支好匕首,是我的心爱之物……”
  纪侠急忙打拱道了声“谢”。
  绿仪说:“还有一本小册子记着我一段记录……我听师父讲过,深山大泽之中,产生一种多年蔓草,花开纯白叶如心脏,根结块相连略具人形,名交藤,又叫何首乌,食其根可以长生不老。
  本来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宝贝,但那草根假使生在有灵气的地方,埋土中千百年时间,享日月精华,受天地孕育,它会通灵成精,变个小孩子,碰着好天气常常由地下钻出来游戏,取它一滴血功能生死肉骨。
  我希望你有福气找到这件东西……天如人愿,不单是繁青四姨之幸,就是师父的病也得救……”
  说到这儿,忽然畹君又来了,说是马松来家,带回一对袖箭筒,一百支小铁箭,到处嚷着找纪侠。
  纪侠听了转身要走,绿仪叫:“站住!听我说完话……”
  纪侠只好停步。
  绿仪道:“二更天,由我这儿上船,今夜必须动身,不然明儿一早阿妈县里回来,那就麻烦了……”
  纪侠笑道:“知道,我也怕悦姨姨……二更天,等我啦!”
  笑着,一溜烟走了。
  □□□□□□多少天以后,纪侠带着阿喜,来到福建省祟安县赤石街,是个热闹的好地方,街上商贾云集,做的大半都是茶叶经纪。
  纪侠还是打扮得像个贵公子,阿喜穿一件布大褂,分明是他的小跟班,主仆太年轻,派头很大又不做生意,这就不免惹人注目。
  小少爷倒是十分谦恭有礼,落店打尖时,殷勤的打听大和尚消息,谁也都这样告诉他: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反正此去不过五里路光景便是武夷山………
  他们主仆不去下客店,带上足够干粮,扛起一肩行李一竟登山……
  当年法明的大徒弟郭阿带,为师父草创一座弥陀寺,为师妹胡吹花搭盖几间板屋,现在都显得破落不堪,看样子大和尚是很久没回来。
  纪侠至此感慨万千,他跟阿喜合力把那板屋打扫干净,安置好铺盖粮食,准备在此地久居。
  寺里面虽然有些破烂家俱,在初次出门的公子哥儿看来那还成话?
  于是免不了临时添置:两张睡床、两张桌子、几个竹木凳子、一些零星的器具,这不算装阔绰吧?
  然而,照一般游客来讲,仍嫌太过铺张,因此引起山下居民满腹狐疑,早晚总有些人来寺里窥探。
  纪侠念兹在兹,见人必问何首乌,所听到的有实话也有假话,逗得小少爷糊里糊涂的满山乱闯。
  山深野兽多,个把月以内,让他用铁弩箭杀了不少禽兽,其中值得一提的有两只猛大虫和一只大黑豹。
  但可惜他没学会解剖,再来也不习惯割腥烹鲜,把所有猎获都由阿喜给送到山下去分赠贫苦茶农。
  这一来,大家对我们的小少爷就有了肯定的认识,认定他是练武的富贵人家子弟……
  本地人对待外来客人不外两种手段,可以欺负的尽量欺负,应该奉承的设法奉承。
  从此,纪侠住在山中,倒是没有什么不知好歹的敢来撩拨他了。
  天气一天天热起来,两个人都要添加一点衣服。
  这天清早
  纪侠下山买布,山边水边路过一家竹篱茅舍,蓦地遇见一位大姑娘。
  大姑娘眉描春黛,脸泛朝霞,倒提着一只开过膛刚洗剥干净的兔子,沿着小溪缓步走了过来。
  纪侠迎住她发楞。
  姑娘越来越近,忽然站住笑道:“这是你给我的,谢谢你啦!”说着将手中的死兔子扬了一下。
  她说的是道地的北方话,态度非常柔媚,虽然是粗布衣裙,却美得像出水芙蓉。
  纪侠想:“这地方有这般好人物,这还不比咱们家姐妹们好看……”
  姑娘说:“你没听说,十步之内必有芳草。”
  纪侠大惊失色。
  姑娘笑笑接着说:“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我看你凝视出神,猜到你心在想什么,所以随口而出……”
  纪侠红着一张脸说:“是,姐姐贵姓?府上……”
  姑娘笑道:“黄土筑墙茅盖屋,门前一树‘石榴花’……那就是我的家,我姓崔。”
  说完伸个指头儿指住竹篱边满树上的红花。
  纪侠望竹篱里面笑说:“真美……是神仙眷属洞府……”
  姑娘说:“是吗?一个黄毛丫头陪着她贫病在床的衰残老父……”
  说着姑娘又笑,笑得兔子掉在地下。
  纪侠陪小心,弯腰替她拾起来,搭讪着说:“这东西山上多得很,姐姐要是喜欢的话,我每天可以送一两只来……尊大人得的是什么病?这地方请大夫方便吗……”
  姑娘道:“你很会两句应酬话……”
  纪侠的脸又红了。
  姑娘说:“告诉你啦!我父亲名巍,北方人,来这里做茶叶生意,酗酒豪赌把本钱输光了,回去没有盘缠,因此由茶商变为山居茶农。前些年我母亲死了,他跟着病倒了,眼前又碰到一桩极不好的事……”
  说到这儿,神情显得有些凄惨,悄然瞟了纪侠一眼,低下头不说话了。
  纪侠怔一怔赶紧问:“什么事?”
  姑娘没回答。
  纪侠又道:“可以让我帮点小忙……”
  姑娘小脚立不牢,颠一步倚在旁边树干上,慢慢的抬起了头,看了看纪侠,然后又摇了摇头。
  纪侠道:“我是闲散的人,小事情我也总会,还有我的那位伙伴阿喜,他也顶能干的一个人……”
  姑娘又笑了说:“他也顶能干,你更了得,是不是呀?然而交浅言深你不会笑我太冒昧么?”
  纪侠笑道:“我不过一个小孩子,没有那么多道学,姐姐要是还不讨厌我,‘交浅言深’换成‘一见如故’不很好么!”
  姑娘笑道:“不得了,真会讲……那么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姓什么?叫什么?来这儿干什么呢?”
  纪侠道:“我姓傅叫纪侠,家住南昌府,远来朝山拜谒法明大和尚……”
  姑娘接着说:“大和尚不在家,你是想在山上老等?那你—定有什么事要求和尚?和尚是出名的医僧,敢是府上有人害……”
  姑娘又不讲了。
  纪侠笑道:“姐姐见微知著,真是冰雪聪明……”
  “得啦!别给我戴高帽子啦!讲,是不是有人……”
  “是的,有人害瘫痪病。”
  “瘫痪暂时无妨,怪不得你不着急。什么人?”
  “我的姨姨。”
  姑娘凝眸问:“姨姨?尊堂的姐妹?”
  “家慈的四姐,他们家三位哥哥不在家,所以……”
  “这很奇怪,怎么会派你来?”
  “不是派我……”
  “是你偷跑来的?”
  纪侠点点头。
  姑娘道:“总有人背后支使你吧?”
  纪侠又点点头。
  “什么人?”
  “姐姐。”
  姑娘笑道:“你应该说表姐,她长得顶美?跟你很要好?她几岁?”
  纪侠脸红了,红着脸说:“她十五岁。”
  姑娘道:“只十五岁?”
  纪侠道:“是的。”
  “那你几岁呀?”
  “我小她一岁。”
  姑娘摇摇头说:“不像,一点儿也不像……”
  纪侠道:“为什么不像?”
  姑娘又仔细打量了他一会道:“单看你这雄壮的个子,以为比我大……好了,少爷,你请吧!”
  说着,姑娘伸手要接兔子。
  纪侠不给,他往后退一步说:“姐姐还没把话告诉我……”
  姑娘笑道:“你受人所托,有事在身,就别管我的啦!”
  纪侠道:“不,我要管……”
  姑娘又横了他一眼,款步走进篱笆去了。
  纪侠却是不敢跟去,发了一会儿楞,心里打好算盘,将手中兔子挂在树枝上,翻身飞步下山。
  到了铺子里选购四疋好布,四疋纱罗,再去买了许多吃的喝的,另拿金叶子兑换一百两纹银包好,全装在一个竹篓子里,扛上肩立刻回头赶路,结果他自己的布疋倒是忘记拿回来了。
  纪侠一路赶到崔家,篱门边高声叫:“崔老先生在家吗?”
  姑娘出来了。
  她站在屋门口石阶上浅笑着说:“我晓得你要来,可不想来得这么快。爸爸等着你便饭呢!进来吧!”
  纪侠笑嘻嘻的跟姑娘背后进来。
  这是三间排的板屋,当中厅堂,左右两边卧室都挂上竹帘子。
  纪侠把篓子放下,姑娘那边挑开竹帘。
  纪侠侧身进屋,窗户上花影扶疏,靠窗排一张白木方桌,围绕三张竹凳子,此外便是睡床。
  床前有个茶几,上面安置一副很精致的茶具,虽然没有什么排设,但是显得特别清爽洁净。
  崔巍靠在床上,头发斑白,苍髯绕颊,人是很憔悴,他笑着向纪侠点点头。
  纪侠作揖说:“纪侠给老伯父请安。”
  崔巍笑道:“不敢当,请这边坐。”
  纪侠过去挨着茶几旁边坐下。
  崔巍说:“自己倒茶喝,茶叶不错。”
  纪侠一听,就知道老人家为人随和。
  他来回跑了十来里路,天气又热,自然口渴,刚伸手去拿茶壶,姑娘帘儿外叫:“别喝冷的,我这边给你预备啦!”
  崔巍笑道:“那边比我这边好,去洗一把脸,歇歇就吃饭,今天有红烧鹿肉、熏兔、老母鸡熬汤,配两样青菜,这不是很丰富吗?可惜没酒……”
  纪侠起立回话:“刚给老伯带来几斤酒。”
  崔巍跳起来道:“什么酒?”
  姑娘外面接着说:“天津铺子老宝和的二锅头,两只好火腿、两只广万昌挂炉烤鸭、熏鱼、腊肠。”
  崔巍抚掌大笑道:“都是好东西,丫头快弄出来吃。”
  姑娘道:“还是吃不得的……”
  崔巍道:“吃不得的我不管。”
  纪侠笑着走出堂屋,看竹篓子的东西全都给排在桌上,姑娘站在一旁发愁,纪侠不敢招引她,急忙往那边屋子走。
  姑娘说:“脸盆里有水可以洗脸,别淘气乱动我的东西。”
  纪侠道:“我晓得。”
  边说边卷起竹帘子给上了钩。
  这里靠南窗排一张楠木书案,案上铺个席子,大砚盘托着一方石砚,一支竹根笔筒一个白磁笔洗。
  东壁并列一对不太高大的书架,里面黑压压地全是书。
  西窗下一张窄窄的桌子,那算是梳妆台,擦得亮澄澄的铜镜,铜脸盆,乌木梳头匣。
  坐北朝南一张竹床,雪白的线罗蚊帐,好些地方带上补缀的痕迹,但是顶干净,看不到一丝尘土。
  竹席子竹枕,薄薄的布被儿,一切显得朴素整洁。
  纪侠洗过脸去案前落座,也不过一会儿工夫,姑娘捧个茶盘来了,盘里一盖碗茶,另外又是一杯凉过的水。
  纪侠拿水先去外面漱口,回来慢慢品茶。
  窗儿上草色入帘,松涛悦耳。
  姑娘倚在案头低声儿说:“我没有空不能陪你,等下爸爸要是跟你讲什么,你都别答应,必须听我的话。”
  纪侠道:“伯父好像没有什么病?精神很好……”
  “心病不是身上病。”
  “心病更讨厌,你也不着急?”
  “谁说不着急……”
  “为什么不把话告诉我?”
  “你还是一个小孩子,数千里异乡游子,我怕害了你……”
  姑娘说着就走了。
  一会后,她又在那边屋里喊纪侠。
  纪侠过去,看那一张白木方桌子上堆满了菜,崔巍已在喝酒,客位上就没放酒杯,倒是放着一大碗饭。
  纪侠知道姑娘什么意思。
  “伯父,恕我先吃饭!”
  “没关系,你吃你的。”
  纪侠望着姑娘脸上笑,拿起筷子吃饭,他许久没有好好吃过,顷刻间姑娘替他添了五次饭。
  那边崔巍也干了七八杯酒。
  “饭量这么好,两条臂膊有多少斤力气?”崔巍欢喜的问。
  “大约五六百斤还拿得动”纪侠说。
  “你会打老虎也会捉毒蛇?”
  纪侠听出话里有文章,笑笑道:“捉蛇虽然没学过,斩蛇或有办法。”
  崔巍捋髯大笑,忽然又沉下脸色说:“你能够独立深山搏杀两虎一豹,我相信你身手不凡,闻名不如见面。今天见到你这一表人才,我心里很快活,你是要管我父女的事?为什么管?凭什么要管?你讲。”
  纪侠道:“贫病相扶持,患难相救,这不是人与人之间常有的吗?”
  崔巍懒懒地说:“老生常谈,不够过瘾……”
  纪侠道:“寒家积世行侠,侄儿幼秉慈训,耳濡目染,妒恶如仇……”
  崔巍道:“令堂也练过武?”
  纪侠笑道:“家慈追随大和尚法明祖师学艺十年,艺成下山闯荡大江南北,快意恩仇,拳剑号称无敌……家父玉,袭爵神力威侯,行军西藏……”
  听到这儿,崔巍把眼看住他的女儿点头。
  姑娘一旁说:“老伯母就在这武夷山上学艺?”
  纪侠道:“是的。”
  姑娘道:“她老人家姓胡?”
  纪侠赶紧站起来回说:“是,她的名字,上一字吹,下一字花。”
  姑娘好像很欢喜,但还是低头叹息着说:“我也听说过,可惜我们来晚了,无一面之缘……”
  纪侠笑道:“那是二十五六年前的事了,姐姐今年才不过十五六岁。”
  姑娘不由笑了。
  纪侠接着又说:“家母早岁东游海上,夺取海盗窟藏,为数千百亿,富堪匹国,急公好义,一掷数百万金。姐姐假使需要钱的话,那是毫无困难,我身上就有一百几十两金子,几百颗好珍珠,要是不够,明后天教阿喜回去南昌一趟……”
  姑娘摇头道:“事情还是让我考虑一下,问题不在钱方面。”
  纪侠道:“大约用武力解决?说武力千军万马我也不怕……”
  姑娘仍是摇摇头,粉颈低垂还是不讲。
  纪侠生气了,他瞪眼说:“到底你还是不肯把话讲明白,你不讲,我就到外面打听去,我就是非要管……”
  姑娘怔怔地看住他,好半天才凄然说道:“别这么吓唬人好不好,缘也就是孽……唉!
  好吧……”
  纪侠喜道:“你肯讲啦?”
  姑娘道:“你听爸爸讲吧……”
  说着,姑娘挑开帘儿出去了。
  崔巍教纪侠坐下,他又连干了两杯酒说:“哥儿,你姐姐是好意,她不忍拖你下水,你一定要管恐怕要冒很大的危险……”
  纪侠道:“伯父放心,水里火里我进得去出得来,我不相信真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我想,我一定……”
  崔巍点点头说:“龙子凤雏,你总是有种……你看我年纪很大吧?我不过五十岁,我也没有什么病,我只是忧愤郁结……
  我奉天人,卅二岁作客天津娶了亲,岳家姓张,你伯母叫张晚翠,我大她十五岁,成婚第二年有了你姐姐,不久我一家人来了福建。十四年前,你姐姐刚满两岁,伯母只不过廿一岁,她长的顶好看……”
  老人家再喝一杯酒讲下去:“离此十里路乌家庄,有个人叫乌良,比我小十岁,绰号黑白蛇,先世盐枭起家后改茶商。
  乌良本人武举人出身,表面上慷慨好客,交官结吏声势浩大,他不做官仍做茶商,跟我很要好。
  我不该借住了他的房屋,因此常跟他一块儿赌钱,我总输过一万两银子。
  据人说,那是骗局……
  那一天晚上,我又在他的大客厅里又喝又赌,他不在场,我好像运气好,赢了几个钱抵债,搅得顶开心。
  天亮回去时,发现你伯母死在地上血泊里,咽喉上穿透一支寿儿头金簪,右掌紧握着一颗东珠钮子,衣裙零乱,失落一只绣鞋儿……”
  说到这儿,不晓得什么时候姑娘又进来了,看纪侠脸上发青,一对大眼睛闪着奇怪愤怒的光芒。
  姑娘赶紧接着道:“寿头簪外祖母的手泽,母亲舍不得戴,老是排在床头。珠钮子像是男人们马褂上用的,可不能说是谁的东西,爸爸那天就没见乌良……”
  纪侠冷笑道:“东珠钮子不是普通人家能有。”
  姑娘没说话,崔巍也没吭声。
  纪侠又问道:“伯父在这地方有多少阔朋友?”
  崔巍道:“实在只有乌良一个人。”
  “那还讲什么呢……”
  “此事终是疑案,官司绝打不过人家,我就没有办法,后来乌良撵我搬家,我也没有本钱再做生意,一直落在这儿种茶,十几年来跟姓乌的断绝了来往。
  想不到今年大正月初三,他忽然来看我,第二天就有媒婆临门给你姐姐说媒,说是乌良去年冬至日死了二姨太……”
  纪侠话没听完,就猛的跳了起来。
  姑娘叫:“坐下,坐下……”
  崔巍抢着说:“当天我把媒婆打出去,过不了七八天,乌良派十名管家强来下定,一千两白银,一百颗珍珠扔下就走。
  我气得昏倒地上,晚上白银珍珠全部失窃。
  我强打精神上县衙报官,官判我入狱,乌良却去见官说情保释,我一回家,就有许多有头有脸的人来替乌良讲好话。
  我想逃走,但你姐姐偏说走不脱,一拖又是三个月了,还好乌良得了重病,这几天听说病大好了……”
  纪侠环抱着两条臂膊,粗着脖子叫:“嗯!很好……”
  姑娘叫:“纪侠……”
  纪侠回头看定姐姐,神色非常可怕。
  姑娘说:“你这样沉不住气也还能办事?我和爸爸要不想复仇,我们爷儿俩乞食也可以回家……
  乌良他要娶我为妾,这是天地神明赐给我的天大好机会,你来破坏我这个好机会,你未必……”
  纪侠冷笑道:“你无非拚命行刺,你也不想想看值得跟狗一样的东西拚?”
  “你呢?你值得跟他拚?”
  “我?我打杀他一家鸡犬不留,也不过一走了事。”
  “小孩子讲的话。你心目中有王法吗?我为母亲复仇,你为谁呀?再说,老远的路你来这儿为什么呢?你这一走了事对得起你表姐吗?所以我说你不行……”
  纪侠听了仍不服气,但没理由反驳。
  姑娘又说:“要管我的事就得听我的话,刚才已经对你讲过了,我父亲老朽衰残需要人服侍。
  生父比死母自然更要紧,非到不得已我还不能去就死。
  问题只有你听话不听话,听才是作成,不听反而破坏,我只能借重你帮忙,不能让你胡闹,因为你是为表姐办事而来的。”
  说着,姑娘脸上泛起一丝惨笑。
  那一笑,带着若干酸楚的情调,可惜我们小少爷还不懂这一套,他只是率直的说:“我听话。”
  姑娘道:“是不是服气?”
  纪侠道:“服气。”
  姑娘说:“那成,跟我来吧!”
  说着她去盛了半碗饭,夹了几片腊肠放在上面,拿回去那边屋里泡茶吃,一边吃一边慢条斯理地和纪侠讲话。
  姑娘们吃饭就是那么费劲,半碗饭吃了大半天,话也就讲得太多,所提的办法确实很巧妙,纪侠认为满意,他答应照办。次日深夜,他才带几件应用物件回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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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三天是五月十五。
  天色没发白,纪侠和阿喜就守在山腰玄坛庙墙边了望。
  云海苍茫中,往山下小径上,有个东西蠕蠕向上移动。
  经过好半晌功夫,天渐渐亮了,那东西也来的近了,看清楚来的是个女人,下半身缚着一条绿色裙,兜肩搭背绑着黄布包袱,手中端个小小木凳子,上面扎插三枚竹香,每三步蹲下去平伸出凳子打个稽首。
  来到近前一箭之地,阿喜拿崔姑娘给改制的黑豹皮蒙上,打庙旁窜出去,噗地一跳跳下山坡一声不响由那女人身边闯过。
  那女人也怪,她好像不大懂得害怕,怔着看那大虫浑身黑得发亮的毛,大摇大摆的走进林中。
  她趴倒身躯,朝它屁股后磕头,站起身就又拜上山来。
  到了庙门口,几下带着黑色蒙头皂袍,涂抹满脸黄烟,挂上红胡子,手中扬着—根木头做的竹节长鞭,斜刺里转出去迎住她。
  那女人一看,摔掉小凳子俯伏跪地,口里连叫:“赵天君……赵元帅……”
  纪侠哑着喉咙喝问:“马金花,你屡次吵扰本神,有什么事?”
  马金花磕头说:“弟子今年二十八岁未曾婚配,父兄不闻不问,弟子无奈,每逢朔望,私出朝山,祈求尊神指示一条明路……”
  纪侠道:“念你一片诚心,本神替你查来……”
  叫着“飕”的一声响,窜上天空落在庙后,忍不住掩口失笑。
  顷刻又跳了出来,厉声道:“马金花听着……”
  马金花忙又磕头道:“弟子在……”
  纪侠叫:“乌家庄乌良舆你宿世姻缘,但他嫌你貌丑,强聘山下崔家女子为妾,你可如此这般……天机不可泄漏,本神赐谕与你,去也……”
  说到“去也”,人跟着失了踪。
  蓦然,天上飘下了一张黄纸。
  马金花跪爬着抢到黄纸,死劲念上面的朱谕,念罢宝贝似的折叠好藏进怀中,也不必再进庙去啦!站起来扭回头下山。
  这时候天色还早,看左右前后没有一个人知道,大姑娘满心舒畅回家。
  纪侠看着大姑娘的模样,不由笑出声来。
  □□□□□□十九这天,乌家又派来好些人找崔巍讲话。
  崔巍还是骂,来人尽管劝。
  结果崔巍提出章程
  他女儿可以给人家做同室,不可以做小老婆,这是一。
  迎娶要金鼓彩舆八人抬,这是二。
  新娘穿戴凤冠霞披,用红缎子盖头,这是三。
  三椿事来人全都答应,于是议定六月六日大吉大利黄道吉日迎亲,男家倒是又补了一份聘礼,私下还替女家代办许多嫁妆送嫁。
  转瞬吉期将临,上午迎亲崔家,下午黄昏崔姑娘小翠吉衣登舆,鼓吹喧天,众目共睹,热闹非凡。
  彩舆经过山麓,就要转过乌家庄大路,蓦地山半震天价一声虎吼。
  大家抬头一看,看玄坛庙瓦上立着一条大黑虎,大家磕着牙齿飞腿快走。
  第二次虎吼,黑虎立在山坡边,大家两条腿就有点不管事。
  第三次虎吼,黑虎腾跃奔下山,大家叫声苦也,抛下彩舆拚命逃,逃不动的把头脸埋在草沟里直发抖。
  这当儿,纪侠还是照前次打扮,黑色蒙头皂袍,黄脸膛红胡子背插单鞭,从庙里扛起糊里糊涂的马金花,几个箭步飞到彩舆前。
  舆里崔姑娘定了心,早把凤冠霞披红盖头脱得一干二净摆着等,等马金花钻进去,帮她穿戴上。
  她溜出来就趴到蹲在地上玄坛爷肩头上。
  赵天君立刻大显神威,一跳七八丈,两边大袖飞沙舞石,眨眨眼驾返行宫,山下黑虎还在往来巡逻。
  第四次虎吼,据说有人望见它长了翅膀飞上林梢,化作清风不见。
  又是好一会工夫,胆大的才敢抬头看,看不见什么这算有了命,急忙叩谢神恩,急忙招呼全班人马,包围彩舆问新娘安否?
  新娘在里面嘤嘤道:“不要怕……这是玄坛爷威灵显圣……天黑了……快……”
  大家皆大欢喜,—赶紧抬舆赶路。
  有些想讨好乌大爷的,打前头舍命狂奔,奔回乌家庄报告神圣庇佑如此这般。
  乌大爷自疑神眷喜逐颜开,多少男女贵宾,都说新娘福份大,所以……
  在一阵阿谀欢笑中,彩舆抬进大门,炮响如雷,鼓乐大作,赞礼的朗吟喜诗,喜娘领金童玉女上前开锁下帘请新娘下舆。
  氍毯帖地,环佩铿锵,行一步可人怜,想得到卿美如玉,乌良不禁心花怒放……
  拜天地,拜祖宗,双双交拜,确定了夫妻名份,然后被送进洞房坐床合卺……
  等到二度出厅参谒亲属时,请好命人拿秤子轻轻的挑去新娘头上红缎子盖头,乌良并立一旁,吓得一阵踉跄倒退。
  大家定睛看时,看见新娘子满头黄发,一脸黑症、塌鼻梁、三角眼、吊死鬼眉毛,分明像母夜叉出世。
  大厅内,老幼男女忍不住哄堂大笑。
  乌良无名火冲破脑壳,抢天呼地喝叫迎亲的管家班头吴用问话。吴用回说众目共见崔家姑娘穿戴登舆,喜娘锁上舆帘围护上路,怎么换了新娘,这就没办法弄清楚,除非回去问玄坛爷赵天君和黑虎神将……
  乌良恨得痛打吴用,吴用哭喊玄坛爷显圣伸冤,新娘子看了半天压纳不住,三不管扯掉凤冠霞帔,挑起来抢救吴用,吴用遇救溜之大吉。
  新郎新娘负气挥拳,新娘是将门之女练过手脚,一边打一边骂乌良不遵神谕,弃好成仇,将会遭报应……
  乌家这里闹得不可开交,街上马上也有一场热闹。
  原来纪侠救了小翠姑娘,送她到玄坛庙安身,他马上收拾一切应用行头带着阿喜回到山上去了。
  一对小孩子刚刚离开,山下崔巍刚好带了一批好事的人们赶到,小翠姑娘满口谎神说鬼,谁还敢不相信玄坛爷显现威灵。
  大家公意教崔巍父女必须速往马公馆投告。
  因为,只有马大人才能镇压乌大爷,却不想掉包代嫁的正是马大人的千金女公子马金花姑娘。
  崔巍领小翠赶到马家,人家马大人刚为神坛黑虎的消息惊讶不止,但还不晓得他的丑女儿独蒙神佑为人作嫁。
  这位大人官讳向荣,武进士出身,当过副将告老退休,说年纪也不过六十岁,为人性虽暴躁,却也带点道学气味。
  崇安县算他是第一位缙绅,他有一男一女,女即金花,男名克武。
  克武武场新贵霸道横行,素与乌良不睦,乌良怕的也就是人家爷儿。
  当时,马向荣厅屋上接见崔巍父女,听完小翠姑娘一篇胡说,细看她言语从容,形貌秀丽,不由甚加爱惜。
  崔巍乘机缴呈乌家第二次补送聘礼,恳求代为退还。
  向荣慷慨答应负责,唯要小翠姑娘寄名膝下义女,说是只有这样才好对付乌良,姑娘详察老人家辞色诚切,说不得只好跪拜认亲。
  马夫人平日恨煞金花丑恶,一旦收个花枝模样干女儿自是开心,刚教请克武夫妻会面,外面报进乌家庄人求见。
  来人是乌家管家吴用,他挨乌良一阵毒打,有意前来搬弄是非,所说的无非是些挑拨离间的话。
  马向荣气得哇哇怪叫,克武暴怒七窍生烟,立刻吩咐备马,父子带着四十名家将,挟械明火疾驰乌家庄。
  这当儿,金花在乌家庄已经占了优势。
  乌良秉性非常阴险,他晓得不忍必定坏事,一场互殴受伤的是他,咬着牙齿陪小心的还是他。
  他不相信什么玄坛爷赵天君,认定此事必是马家父子出的花样,马金花丑陋悍泼远近闻名,不耍狡猾,一辈子也别想找相当婆家,因此他竭力忍下这一口气,百般诱哄金花吐露掉包实情。
  然而金花所能讲的就只是玄坛爷前后两次显灵,贴身拿出一张黄纸丹书神谕,笔走龙蛇,力透纸背,看来确实不像普通会写字的书法。
  乌良搅得头痛,也还是莫测高深,无可奈何。
  外面,马家父子及时赶到,四十名家将亮家伙包围堂屋,向荣盛怒巍坐,克武按剑侍立一旁。
  首先让金花上前查诘,再召乌家迎亲的全班人马审讯,随后又传山下邻居作证,众口一辞,说的总归为玄坛爷捧场……
  向荣吩咐克武录下全部口供,沉下脸回头叫乌良讲话,他叫:“乌良,大家所说的你都听到了,现在只有两种办法。
  第一、问你是不是相信神灵作合?你要是相信,我也相信,过去的不提,从此我们两家成为姻好,否则……”
  说到这儿,马大人虎目圆睁,银髯飘动,握紧拳头擂在案上。
  接着,他又说:“否则我就要认为你率众掳人,存心污辱我马向荣,我今天非要严重的管教你,然后再跟你打官司,我要你革掉功名,立毙杖下,因你干的是强盗勾当,罪证俱在……”
  说着眼望堂下,四十名家将四十双快靴,同时进一步逼上阶前。
  吴用那刁奴有多坏,落井下石抢到案头前回说:“大人,刚才已经行过大礼……坐床合卺,而后殴打……”
  向荣站起来大喝一声:“好大的胆子……”
  伸出两个指头戟指乌良脸上。
  克武立刻拔剑出鞘。
  这一下乌良胆都吓破了,他怔在一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向荣高声说:“假使不是神灵作合,一切就都是你所装做,全部鼓吹,八人抬彩舆,迎亲的至少有六十人,你搞什么鬼?
  谁都知道,我的女儿朔望朝山,虔奉玄坛,你装神弄鬼掳掠宦门之女,还敢吓唬殴打于她……”
  克武挥剑大叫:“不相干的人们走开……”
  叫声中,家将们纷纷挤上廊头。
  乌良心知不好,好汉不吃眼前亏,霍地屈膝跪倒。
  他这一投降,向荣色霁坐下,克武还剑归鞘,四十名家将就又退回天井里,眼看事有转圜的余地,自然便有会讨好的出来斡旋。
  当时乌良咬着牙齿大拜向荣四拜认了岳父,起来和克武作揖相见。
  向荣请大家落座,抱拳拱手说道:“各位听老夫一言,我想马家和乌家总还是本地方缙绅门第,不应该有什么不名誉的事,更不应该互相倾轧,两家姻好神作之合,违之不祥。
  我不能把女儿给乌良作妾,但也不要他休弃发妻,我所要求的只是同室名份,从此夫妻相敬相爱,不得再吵出丢人的笑话……
  崔巍虽然异乡落魄,然而当年也还是一个富商,乌良岂可强娶人家姑娘作小?
  崔老头畏事处处忍让,其实他们家姑娘还是我的干女儿,他要是早去告诉我,我也不能任乌良一味胡闹……
  从今天起我不许乌良对人家姑娘再转什么样不好念头,这是一。
  第二、马家和乌家各拿出三千两银重修玄坛庙,请人制文刻石,记载神灵显圣为媒,留作千秋佳话……
  明儿一早,乌良即要补办礼节送到我家,我自然也应有一点嫁妆赠嫁……在场贵宾都是证人,闲话无须多讲,老夫就此告退。”
  说着站起来,又去洞房里转了一下,告诉金花丑姑娘几句话之后,出来这就走了。
  乌良差不多气破了肚皮,然而自然卵石不敌,经过大家一番劝解,是夜他和金花敷衍成亲了事。
  满月后,乌良时常陪着新娘子归宁岳家,表面上两口子确是相敬相爱。
  □□□□□□玄坛庙不久兴工大加修建。
  乌良和向荣有空就相约前往监工,翁婿居然搅得顶相合。
  这天庙里正在粉塑玄坛爷金身,乌马两家老幼男女都去上香,下山时乌良、金花又跟马夫人同到马家作客。
  乌良吃过晚饭告辞回去马家庄,金花留娘家过夜。
  她有个早起的习惯,第二天一清早也还没漱洗,就去后院子找地心爱的猎狗乌豹,乌豹恰在天井里蹦跳不宁,夹着大尾巴,眼中冒出可怕的绿焰,金花觉得不对,走近前只叫了一声“乌豹”。
  乌豹蓦地窜起来扑倒她,一阵狠咬,咬断了她的喉管,可怜的丑姑娘喊都没喊出来,人已死在血泊里。
  时间太早,一家人都没起来,谁也不知道她死了。
  一会儿后,花匠阿巧进来挑水,乌豹又向他进攻。
  阿巧是个很雄壮的小伙子,同时也很内行,一看狗疯了,赶紧拿水桶抵挡,顺势儿退下扁挑,一边奋力狠劈,一边大叫。
  等到大家闻声出来时,疯狗已经让扁挑劈得快死了。
  大家乱纷纷的围着丑姑娘瞎吵了半天,自然那都是白忙,乌良得到通知,飞马赶来抚尸大恸,号哭不止。
  他再三追究狗是怎么会发疯的?
  谁知道狗是怎么发疯的呢?有个人心里雪亮明白,她就是马夫人十分疼爱的干女儿崔小翠姑娘。
  这个把月时光,她一直留在马家,崔巍说是入山种茶,其实他老人家暂住弥陀寺避难,由阿喜深夜摸黑下山递柬传信,父女随时互通消息。
  这一夜五更天,阿喜又来了,在花园里拿竹管儿吹做鸟啼,小翠立即下楼相见,那天晚上姑娘在楼头望见乌良背着人拿饼喂狗,隔晨马金花果然死于狗吻……
  姑娘安排了计算乌良的第二步计划,让阿喜带走给纪侠的一封信……
  □□□□□□三天之后。
  小翠姑娘禀知马夫人回去省视父亲,那天崔巍也是刚回家父女两个人关紧篱门拾掇行李,像是准备弃家远去的模样,故意惊动乌家庄伏路一般爪牙。
  三更天,崔巍背起大包袱搀扶姑娘出门,月明中望见人影刀光,姑娘装作机警,转身招呼父亲上山逃避。
  草沟里,纪侠、阿喜跳出来接个正着,纪侠背起了小翠姑娘,阿喜掺了崔巍拔步飞奔前去。
  约莫一顿饭工夫,他们一行人闯入深山,在那有名儿万松岗歇下崔家父女,纪侠阿喜便去分头行事……
  明月当头,山光朗耀,好不容易盼得山半来了二十余乌家人,各挺手中兵刃,拨草搜林而至。
  打前头穿着黑绸子短裤褂的正是乌良。
  姑娘口里连叫:“糟了……”
  风起处黑虎迎风暴起,那二十余条猛汉光看样子都很了得,可是不行,黑虎腾跃直冲人群,冲散那些人翻滚飞逃下山,单单截断了乌大爷的归路,乌良只好冒死往上奔。
  拐弯处崖巅飘下玄坛爷,黄脸膛红胡子一身皂罗袍,猛可里一把将他逮住,单臂举起他向前走一步,大喝一声:“地府开……”
  两脚踩到浮土遮盖的洞口上,顷刻沉没不见。
  这情景存心让那二十余条好汉看在眼里,黑虎仍在穷追不舍,谁也都没有胆子回头去救人。
  他们还没有逃下山,坑阱里乌良已被纪侠扭断两条臂膀,由出口处夹送到小翠姑娘的面前去。
  姑娘愤怒异常,瞠目瞅着他,他也忘记了两臂痛苦怔看着姑娘。
  姑娘怒叫:“乌良,你还认得我?那就什么都不要说,今天我要替我母亲和马家金花姐姐报仇雪恨……”
  说着站起来,纪侠伸手腰间拔出匕首递给她。
  姑娘手捧匕首朝山下大拜四拜,蓦地起立,玉腕轻舒,一匕首刺入仇人咽喉,虽然像切豆腐一般顺利,但她还是手颤不已。
  掣出锋刀,鲜血直喷,姑娘虚脱似的趴倒地下。
  纪侠从旁急把尸首踢下百仞高岗摔成肉饼。
  姑娘道:“兄弟,赶快除下伪装,招呼阿喜拾夺赶路。”
  纪侠拿出竹管儿吹作龙吟,黑虎狂奔而返。
  俄顷间,阿喜就又背上崔巍,纪侠背起姑娘,攀岩越涧闯入深山,他们有意专拣人迹不到的地方走,怕的是碰到山中茶农增添麻烦。
  □□□□□□武夷山是南方很有名儿的山,相传过去有位神人叫武夷君结屋山居,这就叫做有仙则灵,所以名闻遐迩。
  山有三十六峰三十七岩,溪流缭绕分为九曲,峰奇溪回,险象环生,有许多好去处人就是没办法问津。
  纪侠阿喜究竟有点本领,好在都还是小孩子,一来试验脚力,二则好奇心重,他们不顾一切尽管冒险,目标在沿山赶往闽浙交界的仙霞岭。
  唐黄巢破饶信歙等洲,凿山开道七百余里那便是这个岭。
  岭虽险峻,路途四通八达。
  小翠姑娘打定算盘,上了岭再决定投奔何处,纵是顺从纪侠的意思去鄱阳湖思潜别墅暂住的话,也不惜迂回周折绕道前往。
  姑娘的决策无非躲避耳目,纪侠只可遵命,他决计攀登最高峰然后测定方向赶路。
  这一来,他们的行程就不免浪费、吃力了!
  正午时光,他们来到仙人峰下丛林中歇脚。
  崔巍拿出带来的锅巴肉脯冷开水分食充饥。
  遥望高处万木凌霄,峰尖穿云,纪侠不禁神往,他抓了一把锅巴刚要走出去,小翠呃声儿急叫:“趴倒……蛇行回来……”
  纪侠心知有异,急忙蛇伏倒退。
  看姑娘已经把崔巍和阿喜二人拦在树后藏身,纪侠飞快的爬到姑娘的身边问:“姐姐,什么事?”
  姑娘目不转睛的盯着前面峰峦慢慢地说:“瞧,那是什么东西出来了?”
  她说话时那东西恰好露出全身,背立危岩陡峭处望着峰岭,身高八尺有余,头大如斗,肩宽项短,浑身臃肿,黑毛披拂如流苏下垂……
  纪侠叫:“好家伙,真的山神出现了……”
  姑娘摆手说:“别嚷,此物通灵……爸爸听人说过了,他们也以为是山神,我想不是人熊必是玃父……”
  纪侠笑道:“南方那里有人熊,玃父只是峨嵋山才有。”
  “不要那么肯定的讲话,它是来这儿为一件宝贝保镖的。你不看峰头积雪,高处不胜寒,它自然活得了……”
  “为甚么宝贝保镖?”
  “人都说仙人峰上有参仙……”
  纪侠惊叫:“参仙?”
  他由地上跳了起来。
  姑娘忙道:“惊动了它那是自己找死,饶你两臂千斤之力也不是人熊的敌手,它一掌能打碎老虎头颅,一头可以撞折合抱大树,你懂吗?”
  纪侠蛮不在乎地说:“只要它是参仙的保镖,我非要除掉它不可……我要捉参仙,非得到手不可……”
  崔巍抢着说:“你在做梦?”
  纪侠道:“伯父,我来武夷山找祖师爷,也为着寻参仙,家里两位病人需要这东西的几滴血救命。”
  姑娘道:“你早知道武夷山有这东西?”
  纪侠摇摇头道:“我问过很多种茶的,他们说的总是不太清楚,也不太一样,累得我满山好找。”
  “这地方也来过?”
  “来过,什么都没看见。”
  “怎么晓得参仙的血可以救命呢?”
  “绿仪姐姐告诉我的。”
  姑娘笑道:“又是一位姐姐……”
  纪侠稚气的说:“她是个女博士,无所不通,无所不能,她要我找的是何首乌,我想何首乌必定还不如参仙,能得到它,我就不再等祖师爷了。”
  说着祖师爷,恰好那庞然大物翻过身来。
  姑娘悄声儿道:“啊!是人熊,好凶恶的怪相,你不看眼睛特别小,项下又有一弯白毛,足粗巨前短后长……”
  说没说完,巨熊隐入林中不见了。
  姑娘接着说:“瞧那怪样子,你也有办法除掉它?”
  “我不能空手入宝山,好歹总要试试看。”
  “恐怕不是好玩的。”
  “我会小心的!”
  “你那位博士姐姐,既然无所不通无所不能,她应该自己来一趟才是,为什么要你前来呢?”
  “她是恨透了一双小脚不方便……我带来她的一段笔记,你看看吧……”
  说着由腰问鹿皮囊里摸出那本小册子交给姑娘。
  姑娘伸手接过,飞快的翻看着,边看边说:“文好字也好,有这般本事的好姐姐我也爱她。”
  纪侠笑道:“谁都爱她,谁也怕她……”
  “为什么?”
  纪侠伸伸舌头笑道:“在她跟前错一点儿也不行。她非常精明,出名儿的诸葛孔明先生。”
  姑娘笑道:“诸葛先生就会支使别人拚命,她该晓得天地山川灵气所钟的奇珍异宝,必为神鬼所呵护,或则假手于毒蛇猛兽,这地方会有人熊,你不是觉得很奇吗?人熊奇参仙更奇了。
  不要讲除熊不易,要知得参尤难,请问,你那诸葛亮姐姐教你用什么方法取得那通灵的参精怪草呢?”
  “她没告诉我。”
  “这就奇了……”
  “大约她也总是外行吧!”
  “那你怎么办?”
  “受人之托忠人于事,我决计留在这儿碰碰运气,让阿喜送姐姐和伯父上路,等我办完事后……”
  “你以为我们放心得下么?”
  “没有什么,熊是最笨的动作,光有力气绝不可怕,刚才你也看到了它那付笨拙的样子了吧?”
  “不然,猛兽越笨爪牙越了得,而且熊的忍耐性极大,乘人不足自卫有余,它就是老守着它所要保护的东西,你还是没办法。
  请听我讲,你不能放弃受人之托,这是应该的,可是我们也不能让你一个人留在这儿冒险。
  我们要帮助你成功,否则宁可同死于此……
  这地方乌家人决不敢来,我们后顾无忧尽可专心对付熊,不过这并不是一朝一夕所能了的事……
  现在第一要找个藏身所在,最好是入口很小的山洞,一个不够要两个,我们分开住必须呼唤可及,你和阿喜各据一洞互相接应。
  第二是储备食粮。
  第三要设法使熊离开巢穴,避免惊动参仙潜匿不出。除去熊再计算捕捉参仙,能否如意,那只有看运气如何了……”
  纪侠笑道:“姐姐,你预备多少时间呀?”
  姑娘道:“急不来的,非要把定最大的耐心……黑虎皮大概还用得着,阿喜做虎吼很像,用什么东西吹的呀?”
  阿喜笑道:“一个大螺壳,弥陀庙佛堂里捡到的,我把螺头锯掉,吹起来挺有意思,也怪好玩的。”
  姑娘道:“成,逗熊离巢要靠这东西。我们找山洞啦……”
  阿喜笑道:“那还用找,那边多的是。”
  “要岩洞才行,顶好是两头都要出口,最要紧的还是口要小,熊的身体不能进去才安全……”
  “有的是两头通的小洞……”
  “你怎么这么清楚?”
  “前个把月我来玩过。”
  说着站起来走出丛林,大家跟着他走。
  不一会工夫,就找到两个小岩洞,东西对峙,中间隔个平壤约莫有两亩宽,东洞出口下望是溪,西洞紧邻一片丰草斜坡。
  洞上岗峦重叠,万木葱翠,风景美妙绝伦,难得还在洞里干燥洞口很窄,纪侠那一副阔肩膀仅仅勉强可以出入。小翠姑娘认为满意,教阿喜照料父亲住下西洞,她不惜涉嫌跟纪侠同居东洞,目的就是要监督他行事。
  洞中清除干净,烧两把草熏走虫类,铺上一层枯叶,打开铺盖,这便分发纪侠阿喜出去打猎,指定只要羌鹿獐兔山羊之类,拿回来姑娘亲自下溪担任洗剥烧烤工作,光是这储备食粮一节就够大家忙一整天。
  夜里月丽碧空,溪流呜咽,风来幽谷,松作龙吟。
  小翠盘据洞口遥望峰巅,纪侠侧卧地下一颗头就靠近大姑娘腿边。
  姑娘一只手轻轻的抚摩着他那宽大的肩膀,不闻笑语,各有所思。
  纪侠男孩子年纪还小,他所思显在参仙,姑娘思什么?实在难解,对兹风月,谁又能遣此?
  半晌,她缓缓地说:“兄弟,你在想家……”
  “事情没做到,我就不想家。”
  “你那十五岁的表姐叫什么?”
  “她叫畹君。”
  “好清高的名字,想来她一定顶美顶素净飘逸?”
  “美是美,可是还赶不上姐姐。”
  “你撒谎!”
  “姐姐比她美,她比姐姐艳……”
  “哟!你这小孩子还得了!”
  纪侠打个滚爬起来说:“她叫畹君却不是兰花,只可说是牡丹花,姐姐才是幽谷仙品,素净飘逸四个字是姐姐的,繁华富丽要算她最正确的批评。”
  姑娘怔怔地道:“人当然喜欢牡丹花……”
  纪侠笑道:“不,世人皆爱牡丹,余独爱‘兰’……”
  姑娘悄骂一声胡说,眼波又瞟到峰巅上去。
  纪侠接着又说:“她本来是个顶活泼快乐的女孩子,就因为四姨姨的一场病,苦坏了她,所以我很着急,刚才就在想明天怎样斗熊……”
  姑娘叹口气道:“繁华富丽的女孩子大半福气大,熊必可除,参必可得,你四姨姨的病必有救……”
  说着又是一声微微的叹息。
  纪侠问道:“姐姐为什么不开心?”
  姑娘凝眸无言。
  纪侠却也不敢再去撩拨她。
  半晌,姑娘忽然低声儿说:“别吵,熊和仙都出来了……”
  纪侠急忙回头……
  这当儿月色如银,照映得山川草木尽入琉璃境界,只有这个岩洞口不在明月中。
  他们俩尽管恣情的看,侧面悬崖上嬉戏着一只小人儿,躯干微胖约莫两尺来高,乱发披肩圆姿蹒月,浑身上下精赤光溜,盘旋跳跃往来飘忽。
  那只熊高居峰头静观自得,看它们间彼此情形就是那么亲昵、愉快……
  纪侠按捺不住就要发作,姑娘下死劲按住他说:“听啦!千万忍耐……”
  话没讲完,蓦然风起,岩壑齐鸣,熊忽不安抓地长啸,参仙好像吃了一惊,一个倒栽葱姿势钻入土中,眨眨眼熊也就失了踪。
  姑娘接着说:“你都看见啦?”
  纪侠点点头,没吭声。
  姑娘说:“天地示警,熊通灵先知,参仙生长土中善能地遁,假使我们稍为孟浪,下错一着棋必然全盘皆输……眼前是人与兽斗智局面,人定可邀功,这样巨大一只熊,可是皮粗肉糙刀枪不入,光靠武力一定失败。
  为着防备万一,我不妨告诉你,它那宽宽的心口上可能是它的要害,我也只能说是可能而已。你也知道熊白那是一团美如白玉的白脂,冬天有夏天没有,因为是流动的凝体,想当然可能脆弱,然而生在当胸容易防卫,如果一击不中,人就反要粉身碎骨于巨掌之下,所以非到十分危急,万万冒险不得……
  我替你想个很笨的办法,明天一早你带阿喜弄十个根大竹竿,两枝合并首尾拿竹根夹着扎缚结实,当中留出一列缝,然后再强给张大,用涂好鹿兔鲜血六寸厚的木头抵上,要那裂缝至少张开四五寸才行,表面上看像个浮桥,拿去搭建在两边悬崖上面,中间空虚距离不得超过六尺。
  而底下必须是深坑,越深越好,当心研究那六尺悬空桥梁是不是载得起熊的体重,两头搭吊得是不是顶牢,这是关系重点,搞不好那是你自误……”
  纪侠失笑道:“这办法果然很怪,我就猜不出干什么用的。”
  姑娘道:“说好听搭浮椿,其实是给熊建茅厕,我自有妙用,你不必多问,除了熊,要算事半功倍。
  对于取参我自然另有办法,别管我的办法多笨,我就是要你听话,否则我不管,你无妨回去请教诸葛孔明先生。现在睡觉去啦!”
  “姐姐,你也该休息了!”
  “不,我再坐一会儿。”
  纪侠笑道:“那么我再坐一会儿。”
  姑娘不做声,爬起来便往洞里钻,纪侠跟了进去。
  这个洞小得可以,长不过两丈,宽只有五尺,低得更要命,进去必须坐下。
  姑娘把三个大包袱横截当中权当它秦河楚界,她和纪侠各据一边,两头洞口都挂上一幅罗,为的是抵挡蚊子。
  姑娘燃上一支小小的蜡烛,强迫纪侠换一件干净小褂背过脸儿睡好,灭了烛火和衣躺在地上。
  纪侠还在叫:“姐姐……姐姐……”
  人家说暗室,这是真暗室,人家说洞房,这儿还不是地道洞房?
  十四岁的男孩子可能是安份的,十六七岁的大姑娘身临此境,要说她心里都没有一点儿尴尬,那实在很难置信!
  小翠夜来是不是睡得着?她自己知道。
  不过,天亮之后纪侠醒来时,洞里就没有看见姐姐的踪迹,吓得他这个小男孩赤着脚抢出去喊人。
  小翠却在屋下答应他:“不要下来……”
  纪侠叫道:“姐姐,你在那儿?”
  姑娘道:“回去洞里等我啦……”
  纪侠嚷:“你在干什么?当心熊呀!”
  姑娘真怕她过份小心,赶紧说道:“我不过是洗个澡?你在那儿瞎吵什么,吵得熊来吃掉我……”
  纪侠真为难,下去是不敢下去,两条腿不听话也是没办法,他一直往姑娘说话的那边崖头走。
  蓦见姑娘整个人泡在崖下一个小小瀑布积洼里,水那样晶莹朗澈,人的肌肤那样洁白圆润。
  纪侠就只怔了一下,姑娘已经尖叫起来。
  纪侠急忙转身把肩背朝着地,笑道:“不看你……我就给你当成熊啦!”
  姑娘道:“你敢回头……”
  纪侠还是回头道:“看哪!我闭上眼睛呢!”
  姑娘还是又羞又气,慌不迭擦抹两把穿上衣服,偏偏一对小脚特别讨厌,乱了半天还是没穿好。
  纪侠在上面又连嚷了几次:“完了吧……还没好……”
  等到姑娘上来了,他不免要挨两下耳光。
  然而纪侠脸上还是傻笑着,姑娘气个满脸通红走回洞中。
  这一天,大家工作都很紧张。
  纪侠阿喜砍了十多根老麻竹回来乱着绑缚捆扎,崔巍专管吃的喝的,姑娘躲在洞里就不晓得忙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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