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武侠>> 独孤红 Dugu Ho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7年)
满江红
  作者:独孤红
  北京城卧龙藏虎,郭燕南为报国仇家恨,潜入大内谋刺雍正,事机败露,幸被八大胡同怡红院名妓梅心所救,混入为满清官府效力的四海镖局,藉机结交当朝亲贵。
  凭着惊人武功及机智谋略,郭燕南先后与紫京城总馆贝勒海青、功高震主的大将军年羹尧成为至交,不但在京城内外呼风唤雨,并且成为雍正身边的当红人物。
  另一方面,郭燕南暗以丹心旗号令天下反清复明的各路人马,揭发江南八侠中的叛徒白泰官的奸计,联合天地会、大刀会及铁骑帮等抗清实力,屡败大内鹰犬血滴子及拥和宫密宗红衣喇嘛,削弱雍正压制明朝遗民的统治力量。
  为逃避清廷捉拿,郭燕南带着爱人云珠及德佳公主离京返乡,途中传来雍正驾崩的消息,四阿哥弘历继位,就是日后雄才大略的乾隆皇帝。
  第一章 怡红院
  第二章 相见恨晚
  第三章 海贝勒
  第四章 天桥赌场
  第五章 四海镖局
  第六章 大内高手
  第七章 杀身之祸
  第八章 玉楼春
  第九章 御书房
  第十章 年羹尧
  第一章 欲擒故纵
  第二章 大罗剑
  第三章 冷霜刃
  第四章 江南八侠
  第五章 八方客栈
  第六章 红衣喇嘛
  第七章 洪门兄弟
  第八章 绝处逢生
  第九章 真情流露
  第十章 要命郎中
  第一章 松筠庵
  第二章 丹心旗
  第三章 宝亲王
  第四章 文武双绝
  第五章 叩头换帖
  第六章 起事造反
  第七章 帝驾亲临
  第八章 奇男子
  第九章 剖明爱意
  第十章 暮鼓晨钟
  第一章 白泰官
  第二章 猛将莽夫
  第三章 鲁中三虎
  第四章 醉仙居
  第五章 货郎鼓
  第六章 西湖泛舟
  第七章 三湘五义
  第八章 杀人灭口
  第九章 血溅禁城
  第十章 美人恩仇
  第一章 花香天府
  第二章 勾魂玉姬
  第三章 金玉楼
  第四章 九龙冠
  第五章 怡亲王
  第六章 纪刚贝勒
  第七章 唱戏班子
  第八章 震天指
  第九章 虎胆豪情
  第十章 万寿图
  第一章 白虎钉
  第二章 挥刀溅血
  第三章 时文评选
  第四章 秀才造反
  第五章 定情玉佩
  第六章 大刀会
  第七章 铁骑会
  第八章 查缉营
  第九章 万里情
  第十章 青龙巷
  第一章 押解狂生
  第二章 回澜塔
  第三章 断魂砂
  第四章 拦路劫人
  第五章 一门忠义
  第六章 甘瘤子
  第七章 泠香醁
  第八章 九指头陀
  第九章 红衣喇嘛
  第十章 疾风劲草
  第一章 尽吐相思
  第二章 伊人憔悴
  第三章 患难真情
  第四章 英雄本色
  第五章 奇峰突起
  第六章 探囊取物
  第七章 冲冠一怒
  第八章 情义双全
  第九章 德佳格格
  第十章 尾 声
第一章 怡红院
  彤云布,朔风吹,好大的一场雪。
  如今,雪是渐渐的停了,可是地上的积雪仍然是很厚很厚,很深很深,一脚踩下去,能掩没了小腿!
  夜,很冷,也很静!
  在帝都北京的八大胡同里,本不该是寂静、空荡的地方,可是,毕竟这时候是夜太深了!
  夜深得家家户户都熄了灯,关了门,既黝黑,又寂静,更空荡,只有那刺骨寒风呼啸怒号!只有那几条胡同里,挂在门口,上写着什么“怡红院”、“小兰春”、“玉楼春”……
  那些个油纸糊的灯笼在寒风中不住摇晃、摆动,灯焰伸缩,乍明乍灭!
  这时候,意畅兴尽的都走了,不走的也正在被窝里睡风流觉,说句不好听的,便是起来撒泡尿都懒!
  蓦地,一阵缓慢的得得蹄声及辘辘车声,划破了这寒夜的冷寂,是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终于,在这条胡同的东边胡同口,缓缓驰进了一辆双套黑马车,那铁蹄,那车轮,在两旁积雪、中间泥泞的石头路上敲打辗转,在这寒夜寂寂的时候,听来分外刺耳!
  那双套黑马车是越来越近了,藉着那车辕两旁的那两盏灯,可以看见,车辕上赶车的老车把式是个身穿一身厚棉袄、头戴一顶毡帽的瘦老头儿!
  瘦老头儿眯缝着一双老眼,鼻子里、嘴里直冒热气儿,那副雪花花的白胡子,上面都挂了冰珠!
  他一手控缰,一手执鞭在缓缓的赶着马车!
  黑马车的车篷,遮得密密的,不透一丝儿寒风,不知车里坐的是谁,不过由这辆气派的双套黑马车看,车里坐的应该是大户人家的内眷!
  可是,大户人家的内眷,又到这风月场的八大胡同来干什么?莫非是来请那位乐而忘返的老爷回家?
  忽地,套车双马似受惊般突作长嘶,四蹄一掀,便要踢蹄而起,老车把式瘦老头儿好快的反应,及时一声沉喝,缰绳一抖,那两匹马竟然乖乖地放下了四蹄!
  四蹄是落下了,但是落地后四蹄不住跺动,可就是不肯往前走,这种情形不寻常!
  老车把式瘦老头儿,想必是老经验了,老眼一睁,往前瞧去,他神情忽震,目光一下子变的好亮,轻轻地“咦”了一声。
  他咦声刚落,蓦地里,一个清脆悦耳的甜美话声,自那密遮的车篷中透出,简直就像银铃:“老爹什么事呀?怎么不走了?”
  刹那间,那瘦老头又眯起了老眼,答了话,道:“前面雪地里躺着个人!”
  不错,距离马车两三丈外,那挂着“怡红院”灯笼的门口路旁雪地里,正倒卧着一堆白白的物体,这老车把式不但能看见,而且能辨出那是个人,年纪那么大,竟然老眼不花,难得妤眼力!
  车内那人儿“哦”地一声,道:“老爹,您管他呢,八成儿是个要饭的……”
  那老车把式瘦老头儿刚摇头,那密遮的车帘后,又响起了另一个无限甜美轻柔的话声,倘若与先前那话声一比,前者立刻黯然失色,判若云泥:“胡说,小玉,就是个要饭的化子,咱们也不能见死不救,眼睁睁的看着他既冷又饿,僵卧路旁,下去看看去!”
  “姑娘真是,您这么好心有什么用?好,好,好,您别生气,我这就下去瞧瞧去,成不?”
  车帘掀起,一个穿着大红袄裤的绝色少女,紧绷着娇靥,噘着那鲜红的小嘴儿,一脸不高兴可又莫可奈何地钻了出来。
  车帘,随之又遮上了,就这一掀一落的刹那间,别的看不见,仅看见了墨绿的一角衣裳!
  那红衣美姑娘钻出了马车后,狠狠地白了老车把式一眼,嘟哝着说了一句:“都是您,又黑又冷的……”
  一阵寒风迎面拂过,她机伶一颤,闭上了小嘴儿!
  老车把式瘦老头呵呵笑道:“丫头,那怪得了我老人家么?是姑娘叫你出来瞧瞧的,你冲我老人家瞪的什么眼?不服你进车里去说……乖乖地跟我老人家来吧!”
  纵身一跃下了车辕,毫无一丝龙钟老态,难得老来筋骨健,红衣美姑娘没奈何,只得跟了下去,她却是慢吞吞,似乎是怕那地上泥泞沾污了她那双绣花鞋!
  两三丈外那路旁雪地上,是躺着个人,脸向下的躺在那儿,既不动也不出声,看不见他的面貌,能看见的,只是那颀长身材,及一身雪白的长衫!
  红衣美姑娘一到近前,便咀咒着骂道:“这个人,活该冻死,那么大冷天穿那么单薄!”
  老车把式正皱眉沉吟,闻言立即冷冷地顶了她一句:“人家不一定都像你丫头,吃得饱,穿得暖,那么好褔气呀!”说着弯下腰伸手把那个人扳转了过来!
  突然,红衣美姑娘瞪大了美目“咦”地一声,道:“这后生,挺俊的嘛!”
  “后生?”老车把式一抬头翻了老眼:“你丫头也不瞪大眼瞧瞧你多大年纪,人家多大岁数?俊?你们丫头们就是瞧着俊的顺眼,俊既不能当饭吃,又不能当衣穿,有个屁用?想当年我老人家……不提了,丫头,救人要紧,给我老人家闪开点!”
  红衣美姑娘跟那老车把式说的都不错,地上这人,是挺俊,剑眉、星目、胆鼻、方口,最俊的地方、最能令每一个姑娘家着迷的地方,是那双入鬓剑眉,那双睫毛长长的星目,那直而挺的鼻子,其实,这人简直无一处不俊得动人!
  那张脸,自得跟冠玉一样,只是如今白得却没了一丝血色,白得怕人,眼跟嘴都紧紧的闭着,跟死了一般!
  红衣美姑娘绷了脸,噘了小嘴儿!
  那老车把式瘦老头儿,却伸手抚上了这人的心窝跟鼻端,只听他低着头,自言自语地道:“还有救,只是心窝快冷,气息也弱得很,快!丫头,快敲门去,这儿用不着你!”
  那红衣美姑娘犹豫了一下,老车把式猛然抬头,老眼一瞪,说道:“快去呀,你还发的那门子楞,丫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老人家准保你将来嫁个……”
  “啐!”他话尚未说完,红衣美姑娘已双举玉手掩上了耳,红着那吹弹欲破的一张娇靥,低头快步而去!
  红衣美姑娘的停步处,是那“怡红院”的门口,只见她抬起玉手拍了拍门,没多久,那两扇紧闭着的门,呀然而开,探头迎出来的,是个身穿翠绿袄裤、年纪稍长的绝色少女美姑娘,只听她隐隐约约地问了一句:“姑娘回来了?”
  红衣少女点了点头,说了些什么,听不清楚,只见她抬手向老车把式处指了指。
  绿衣少女循指投注,不由一怔,脸上一片讶然神色,司没有走过去,偕同红衣少女反走向了那辆停在胡同中央的马车!
  适时,老车把式双手平托着那个人,健步如飞地走进了“怡红院”大门,抱着那么一个大人,他竟一点也没有吃力的样子,真是老来益健!
  接着,车帘儿掀动,在绿衣少女与红衣少女的双双相扶下,车内下来了一位身穿高领墨绿色的短袄、墨绿色的八幅风裙、足登墨绿色绣花鞋、一身都是墨绿色的美姑娘!
  两位少女已是人间绝色,可是跟她一比,又不知要逊色了几分,姑娘约莫二十左右年纪,一双远山般的黛眉之下,嵌着一对长长的凤目,那目光,清澈、深邃、清苦秋水、深若大海,看人一眼直能令人有置身汪洋之感!
  悬胆般的瑶鼻之下,是一张唇角微微上挑的鲜红檀口,只可惜她未笑,不然准露出一口编贝般玉齿。她美得清丽,也清奇,美得不带人间一丝烟火气!
  最难得的是,她年轻,可是有一种中年人的成熟,目光圣洁,隐透高华气度,举止端庄、稳重、娴静、沉着,绝无一般青楼女的那种轻佻!
  这么一位姑娘沦落风尘,委实是令人扼腕叹息,自古红颜皆薄命,冥冥苍天太不平!
  在绿红两位美姑娘的左右扶持下,姑娘进了怡红院的大门,她摆开了两个美姑娘的扶持,抬起那段白皙、晶莹、欺雪赛霜、隐透惑人光采的皓腕,挥了挥身上滴的房檐水,轻轻地说了声:“小玉,把门先掩上!”
  红衣少女应了一声,回身掩上了门!
  适时,院子里走来了那老车把式瘦老头,这时候,他那张老脸上的神色,显得很凝重!
  美姑娘没等他开口便发了话:“老爹,人呢!”
  老车把式恭应了一声:“我把他扶到我屋里去了!”
  美姑娘点了点头,又问了一句:“是怎么回事儿?”
  老车把式两道白眉一皱,低低说道:“毒,好像是窝里那一伙的!”
  美姑娘眉锋也自一皱,道:“怎么?不是个要饭化子?”
  老车把式瞪了那叫小玉的红衣少女一眼,道:“那是这丫头说的,人是个文质彬彬的俊后生!”
  美姑娘“哦”地一声道:“老爹,您见过么?认得出是谁么?”
  “没见过!”老车把式摇了摇头,道:“那张脸陌生得紧,没听说有这么个人!”
  美姑娘沉吟了一下,抬眼说道:“既是这么一个人,您把他扶到我房里去好了,让我替他看看,您知道,这儿进出的人杂得很,恐怕有……”
  老车把式倒没说话,应了一声,又走向了院中!
  那红衣少女小玉却突然开了口,叫道:“姑娘,您真是,那怎么行?”
  美姑娘侧转螓首,眨动了一下美目,道:“怎么不行?”
  红衣少女小玉道:“姑不论知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来路,便是您房里也常有客人,万一要被人撞见,那岂不是……”
  美姑娘笑了,有两个酒涡,真的,好美的一口玉齿,她说:“小玉,前面那句话,你说的不错,可是我这么一个生涯,怕他什么来路,再说平日咱们所接触的,什么来路的没有?至于后者,那是你糊涂,我什么时候准客人进过卧房?不都是在客厅或书房!”
  红衣少女小玉还想再说,美姑娘已然摆手说道:“好了,小玉,你就少说一句,多学学双成,跟我回楼到房里看看去,待会儿你两个都有差事!”
  小玉未再多说,跟绿衣少女一左一右地跟在美姑娘身后,顺着画廊向着居西一座小楼行去!
  这是个大四合院,院子很大,院子里,有假山,有花圃,也有鱼池,如今却被一片雪盖住了!
  院子的三面,都是二层楼的建筑,画栋雕梁,珠帘银钩,朱栏碧瓦,称得上楼阁玲珑,美仑美奂!
  其实,凡曾涉足风月场的人,没有不知道的,帝都八大胡同中的“怡红院”,是个中翘楚,首屈一指!那经常折花攀柳、走马章台的人,就更不必说了!
  “怡红院”中之最,挂头牌的,是梅心梅姑娘,其他的姑娘们的香闺都在东、北两座楼上,西楼,唯有这位梅姑娘带着两位美艳侍婢独居西楼!
  而且,西楼上陈设之华丽、气派,也是其他两座楼所望尘难及,自然,那是梅姑娘她红遍了整个帝都!
  值得一提的,是这位梅姑娘冰清玉洁,处污泥而不染,真的像那一株傲立群芳中的白莲!
  同时,她人美、才高、色艺双绝,上自天文,下及地理,旁涉诸子百家、三教九流,她无所不通,无所不精!
  那琴棋书画,到了她那双纤纤玉手中,成了轻而易举的雕虫小技,她也难得一露!
  更难得的是,她有一种别的姑娘所没有的气质,那气质,让人说不上来,可是却直觉地感到,凛然不可侵犯、不敢渎冒、不敢轻薄,甚至不敢有丝毫随便!
  跟她谈诗论文,她能毫无倦意地陪你剪烛西窗,畅谈终宵,笑意盎然,要是想动动歪念头,别说缠头以斗量金她不屑一顾,便是倾帝都之所有,她都无动于衷!
  这算是客气的,要是不客气,她能立刻沉下脸色,冷若冰霜般下令逐客,让你狼狈而下西楼!
  再有,便是她所结交来往的客人,都是当朝的亲贵,贵介王孙、贝勒、贝子一流,称得上相对皆朱紫,来往无布衣,甚至于有许多位格格、郡主之流,都情愿跟她结为姊妹、闺中知友,或者是拜她为师学学她那胸蕴高才!
  是故,她得罪的人虽不少,可没有敢惹她,便是连“九门提督”也对她侧目,何况那些个布衣草民呢!
  所以,慕名而来的多,碰壁而回的也不少,不知道有多少意不在酒的醉翁,或院中翘足仰首望西楼,或身在他楼,心在西边,痴心妄想,望穿双眼而不得一见!
  纵然偶见楼上倩影,却是远隔座山般可望而不可及,可见而不可一亲芳泽,其实,能望见倩影,已算是天大的造化,该知足了!
  本来是,有多少人想见还不能呢!
  客人们不敢招惹这位梅姑娘,那鸨母龟奴就更不必说了,既像捧凤凰,又像供位观音菩萨,这班人,没有梅姑娘的话,是不准轻易上西楼的。
  便是慕名而来的客人,也得透过两位美艳侍婢,通报一声,看她见不见,那倒不是架子大,实际上说人家梅姑娘够这个资格,换个人还不行呢!
  西楼上,灯光明亮而轻柔,那楼头的香闺里,华丽,气派,考究,但却不失一个“雅”字!
  金猊香冷,被翻红浪,那玉钩双悬的牙床上,此际正寂然不动,静静地躺着那个“俊后生”!按说小楼春暖,他的脸色该有点红润了,可是却仍然是一片渗青的惨白,没有一丝血色!
  榻前一张锦凳上,正坐着那位美姑娘,两名美侍婢,及那老车把式分别侍立在她的背后!
  在那兰麝异香浮动,宁静的气氛里,美姑娘一双美目,紧紧地盯在俊后生那张英挺俊美的脸上呆呆出神!
  良久,良久
  蓦地里,不解事的小玉开了口,她轻轻说:“姑娘,这个人怎么样,有救么?”
  美姑娘一震而醒,不知是因突然一惊,抑或是小楼中的暖和,她那张娇靥微有红意,黛眉一皱,忙道:“好厉害的毒……”
  老车把式紧跟着也问了一句:“姑娘,这后生有救么?”
  美姑娘点了点头,轻轻地道:“还好他碰见了咱们,咱们也救的早,不然……”
  转过头来,侧顾二婢,道:“小玉,你去烧碗姜汤,双成去准备应用什物来,快去!”
  二婢应了一声,扭动腇肢飞步而去!
  老车把式神情微松,眉峰未展,道:“姑娘,依您看,是不是窝里那一伙下的手?”
  美姑娘微颔螓首,扬了扬眉,道:“老爹没听说么!四川唐家有人在里面!错非是他们,谁会有这种歹毒霸道的东西!看来他不错,能支撑到如今……”
  忽地抬眼说道:“老爹,以他能支撑到如今,跟我刚才为他把脉来看,对咱们,他不该是个不知名的陌生人……”
  老车把式微微点头,道:“我也这么想,可是凭我这双老眼,竟认不出他来,不过,那不要紧,待会儿他醒来,您问问他不就行了么!”
  美姑娘摇头说道:“对咱们这种身分的人,我以为他不会说实话!”
  老车把式坦然说道:“那么您就……”
  美姑娘柔婉笑道:“老爹因何糊涂一时?咱们仅是刚见到他,伤,人人会做,他们那班人又是狡猾奸诈,什么手法都施得出,那怎么行?”
  老车把式瞿然一惊,道:“那……”
  美姑娘摇头说道:“现在不急,慢慢再说吧!”
  说话间,绿衣美婢已手捧一只黑漆木盒走了过来!
  老车把式展眉笑道:“这回老主人的多年传授,您用得上了!”
  美姑娘淡淡笑道:“学医本在济世救人,不管学了多少年,费了多少心血,能用上所学救一个人也就够了,要是老没机会,岂不辜负了所学,辜负了他老人家当初一番苦心!”
  老车把式叹了口气,道:“您承继老主人的遗志,济世救人,救个人容易,济这个世,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实现,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见……”
  美姑娘淡淡笑道:“老爹,咱们只管本着咱们的宗旨去做,不必问何年何月才能实现心愿,心愿只要一天未成,咱们便不能有一天之懈怠,这种事是很难预卜的,他日的成功,也许咱们看得见,也许咱们看不见,成功不必在我,咱们的子子孙孙,永继不绝,只要他们能看见,跟咱们看见又有什么两样。”
  老车把式悚然动容,默然不语。
  美姑娘淡淡一笑,又道:“老爹请帮个忙,把他的衣裳解开!”
  老车把式连忙应声而前,伸手解开了那位,“俊后生”的前襟,前襟解开,左乳下赫然一片乌紫已扩散至胸,他神情一震,惊声叹道:“好毒的东西,再迟片刻,便是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他了!”说着缩手退后!
  一个大男人袒胸眼前,绿衣美婢刹时羞红了娇靥,不安地忙将目光移了开去,而美姑娘却泰然安详、落落大方地接过了木盒,那木盒中,平摆着玉刀金针、金创药及几只雪白的小玉瓶!
  她先用玉刀轻轻地割破了那“俊后生”左乳下一处肌肤,然后用小钳子在内里拑出一根状若牛毛般蓝汪汪的针状物!
  略一犹豫之后,她竟俯下身去以檀口一口一口地吮出那些个色呈乌紫的毒血!
  老车把式不由动容,老眼之中倏地闪起两道比电还亮的冷芒,只听他喃喃说了一句:“后生,你好大的造化!你要是真还好,要是假……”住口不言,那满头白发忽地根根竖起,好不怕人!
  这疗伤救人,直费去了半个更次工夫,诸事完毕,美姑娘还亲手为那俊后生盖上了被子!
  美姑娘净过手后,绿衣美婢收拾了应用物袅袅而去!
  那老车把式却一直皱眉不作声!
  美姑娘的美目,直欲看透他的肺腑,嫣然一笑,道:“老爹,这只是救人,救人要从权,咱们都不是俗人,为什要受世俗的礼教束缚,我明白您的心意,这床上的东西,等他好了之后,我会换新的,成不?”
  老车把式脸一红,刚要说话,蓦地里脸色一变,目中奇光暴闪,刚待有所行动,美姑娘已然淡笑说道:“老爹,恐怕不会是外人!”
  老车把式威态一敛,站着没动!
  适时,绿衣美婢急步走了过来,望了床上那位“俊后生”一眼,低低说道:“姑娘,金虎有要事求见。”
  美姑娘望了望老车把式一眼,道:“老爹,没有大事,金虎这会来,可能跟他有关!”
  老车把式点了点头,没说话。
  美姑娘转注绿衣美婢,道:“他人现在哪儿?”
  绿衣美婢道:“在客厅等您的话呢!”
  美姑娘吩咐了绿衣美婢看顾那位“俊后生”之后,偕同老车把式双双走了出去!
  客厅中,垂手站立着一名蓝布袄裤的精壮中年汉子,两眼炯炯,英武逼人,一见美姑娘与老车把式双双来到,立即神情一肃,急步趋前施礼:“金虎见过姑娘跟老爹!”
  美姑娘含笑摆了摆手,老车把式却开口说道:“夜这么深了,什么事跑来见姑娘!”
  那叫金虎的中年汉子忙道:“禀姑娘,今夜有人独闯大内,行刺胤祯……”
  美姑娘与老车把式两个人互相交换了一瞥,老车把式神色微变,沉声说道:“是谁这么大胆?”
  那叫金虎的中年汉子道:“不知道,只知道那人的功力极高!”
  老车把式眉峰一皱,道:“是个什么样的人,什么来路?”
  那叫金虎的中年汉子摇了头!
  “后来呢?”
  那叫金虎的汉子道:“‘血滴子’全出动了,而且还惊动了‘雍和宫’中的喇嘛,结果那人见行刺难成,冲出重围由西城走了!”
  “由西城走了?”老车把式诧声问了一句。
  那叫金虎的中年汉子点了点头。
  老车把式道:“你怎么知道他由西城走了?”
  那叫金虎的中年汉子道:“禀老爹,我亲眼看见的,他穿着一身黑衣,后面跟着‘血滴子’!”
  那该不会错了,老车把式眉峰一皱,默然不语!
  美姑娘却嫣然笑问:“金虎,就这件事么?”
  那叫金虎的中年汉子忙道:“禀姑娘,曾先生派人送来了信儿,‘江南八侠’已经准备启程来京,要姑娘随时留意!”
  美姑娘点了点头,道:“还有么?”
  那叫金虎的中年汉子摇了摇头道:“没有了!”
  美姑娘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吧,恐怕现在满城都是‘血滴子’跟‘雍和宫’的喇嘛,走路小心点,带着这个!”翻腕自袖底掣出一物,递了过去,那是一块腰牌!
  那叫金虎的中年汉子应了一声,伸双手接了过去,然后向着美姑娘与老车把式行了一礼转身出楼而去!
  那叫金虎的中年汉子走后,老车把式皱眉沉吟说道:“姑娘,这么看来不是他……”
  美姑娘道:“何以见得?”
  老车把式道:“您没听金虎说么!他亲眼看见那人出西城走了,而且是穿着一身黑衣!”
  美姑娘淡淡笑道:“外面罩一件黑衣,可以随时脱去,至于说出西城,咱们住的地方,不也在西城么?”
  老车把式目中奇光一闪,道:“这么说,您以为……”
  “难说!”美姑娘摇头说道:“我不说过了么?慢慢看吧!”
  老车把式点了点头,忽地瞪眼说道:“姑娘,甘凤池他们八个又来北京干什么?”
  美姑娘淡淡说道:“谁知道,既然曾先生派人送来了信,那大概不会错,等他们来了之后,留意着他们就是!”
  老车把式点头不语,美姑娘却淡笑又道:“老爹,累了一天,又折腾了大半夜,您早点安歇吧,那位格格真缠人,推都推不掉,真要命。”
  老车把式笑道:“以我看,还好您是个大姑娘,要不然,那些个贝勒、贝子们,非找您拚命不可!”带笑着,他出楼而去!
  回到了卧房,美姑娘吩咐绿衣美婢也去安歇!
  绿衣美婢望了望床上的那“俊后生”,却有了犹豫!
  美姑娘心中了然,嫣然笑道:“别说他是个负了伤的人,一时半时地还不能动弹,便是他是个好好的人,你还怕他吃了我不成?”
  绿衣美婢脸一红,道:“姑娘,那您”
  美姑娘摇头说道:“别管我,没关系,今夜凑和了,反正天也快亮了,我就在这儿坐一会儿,有事我会叫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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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相见恨晚
  虽说天色已然不早,但距离天亮,那还要等上一段时间,仅有的一张床让个大男人占了,这可是美姑娘自有生以来,绝无仅有的事,正如她所说,这是救人,顾不了那许多!
  既然仅有的一张床被个素昧平生的大男人占去了,她就只有另想办法了,按说,办法多得很,灯下看看书,或做点什么消遣,都可以打发这漫长的夜!
  可是这位美姑娘却站在床前,一双美目又望着那位英挺俊美的脸出了神,是不是瞧瞧他脸上有没有血色!
  那恐怕要问她自己了!
  不过,这时候流露自那一双美目的神色,很复杂倒是显而易见,至于为什么会这样,这恐怕也要问她自己!
  良久,良久过后,床上的那位俊后生突然轻轻地哼了一声,这一声极其轻微,就好像没哼一样!
  可是,美姑娘却已倏然惊醒,脸上一红有点惊慌地连忙走了开去,搬过一张锦凳,坐向了桌前,灯下!
  在书架上信手抽出了一本书,缓缓地低下了头!
  这位姑娘的医术的确高超,又过了片刻,床上的那位“俊后生”两排睫毛突然一阵眨动,竟缓缓地睁开了眼!
  他那双既黑而又有点失神的眸子,略一转动,猛地一仰身,便要坐起,这一下牵动了伤势,倏一皱眉,哼了一声,又躺了下去!
  适时,美姑娘放下了手中书,自锦凳上缓缓转过了身,美目略一眨动,嫣然笑问道:“你醒了?”
  他未答,慌忙问道:“姑娘,这是什么地方?”
  美姑娘笑了笑道:“你倒在八大胡同,这里是八大胡同的‘怡红院’!”
  他脱口一声轻呼,俊脸上有了点血色,嗫嚅地道:“原来这里是……姑娘贵姓芳名,怎么称呼?”
  美姑娘露出了编贝般玉齿,笑了:“我叫梅心!”
  他脱口又是一声轻呼,瞪大了一双眼半晌始道:“原来姑娘就是梅心姑娘……”
  梅心柔婉笑问:“怎么,有什么不对?”
  梅心为他接了下道:“勾栏院中青楼妓,下贱生涯,那名字,让人笑话!”
  “不,不,不!”他脸一红,说道:“我久仰姑娘芳名,我听说……”
  他的脸更红了,旋即他一整脸色,道:“姑娘,我听到的,可不是那样,对姑娘,我不敢有一丝渎冒不敬之心,我听说过姑娘是个怎么样的人,如今有幸得睹姑娘,我要大胆直说一句,姑娘,你不像是……这地方,也委曲了你!”
  梅心那美目中一丝异采飞闪而过,嫣然笑道:“谢谢你,不过,彼此缘仅此一面,难道你不觉得有点交浅言深?”
  刹那间,他的脸涨得通红,他嗫嚅说道:“姑娘,我句句由衷,字字发自肺腑!”
  梅心柔婉一笑,道:“那么,我再谢谢你不以风尘见薄,其实,一个柔弱女儿家,处在一个混浊的环境里,能不染,那是最为难能可贵的,你以为对么?”
  他吃力地在枕上点了点头,道:“所以我对姑娘只是仰慕、敬佩!”
  梅心美目深注,笑道:“你很会说话,可是并不像一般人那谄媚之言,听来令人讨厌。”
  他脸又一红,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其实……”梅心淡淡她笑了笑,接着说道:“这是命。自古红颜皆薄命,我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上天注定的,那有什么办法?不说这些了,你的伤很不轻,是跟人打架,中了人家的暗器?”
  他神情一震,连忙点头赧笑,道:“是我不好,不能作小忍,徒逞那匹夫之勇,拔剑而起,与人殴斗,有了这次教训,以后说什么我也不惹事了!”
  梅心点了点头,道:“说得是,有些事,是必须要作小忍的,往往会因一时的小不忍而乱了大谋,那后果是难以想像的!”
  他微笑点头说道:“多谢姑娘金玉良言,倘若早遇见姑娘,说不定我这场架就打不起来了……姑娘也会武?”
  “不!”梅心摇头淡笑道:“我是门外人,一窍不通,女儿家体质柔弱也不宜习武,我之所以看得出像是跟人打架、中了人暗器,那是因为我所来往的人有会武的,从他们口中,我听说的不少!另一方面,我替你疗伤时,也发现了那暗器,那是什么东西,好毒啊!”
  他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只知道那东西很是歹毒霸道,中人无救,所幸被姑娘碰上,要不然……”一整脸色,接道:“姑娘,这活命大恩我不敢言谢,我会……”
  梅心嫣然一笑,截口说道:“你要说那是恩,我不敢当,学医的宗旨,本在济世救人,一个弱女子无力济世,也不敢这样自许,救救人总是可以的,倘若我见死不救,那我成了什么!姑不论什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只是做人起码的条件,况且我也想修修来生!”
  他道:“那是姑娘自谦的说法,我不敢这么想!”
  梅心笑道:“反正我不以为这是恩,你要怎么想那只有随你了,跟你打架的是什么人,心肠这样狠毒?”
  他摇头说道:“素昧平生,我也不知道是谁,在‘天桥’碰上的,一言不合就以武相向地打了起来,结果……”苦笑一声,住口不言。
  梅心笑了笑道:“还好你只是跟人在‘天桥’打了架,刚才听人说,今夜有人夜闯大内,要行刺皇上,结果带着伤跑了,现在大内侍卫跟京畿铁骑‘禁卫军’,正在到处拿人呢……”
  他神情一震,“哦”了一声,忙道:“有这种事?那人未免胆子太大了些,行刺皇上那还得了?”
  “说得是!”梅心点头说道:“这位皇上,人家都说他窃位、逼母、弑兄、屠弟、贪财、好杀、酗酒、淫色、诛忠用佞,其实这是他的私事,古来那一个皇帝能免,只要他能勤政爱民不就行了么?”
  他点头说道:“姑娘高见,实际说来,当今不失为一个好皇上……”顿了顿,忽地仰起了身子,“哎呀”一声,接道:“我想起来了,这是姑娘的……”
  梅心淡淡点头说道:“不错,这是我的卧房!”
  他一张脸飞红,急急说道:“这如何使得,不但玷污了姑娘的被褥,而且……”
  梅心淡淡笑道:“已经来不及了,再说你的伤势……”
  说着,他掀起那大红丝被便要下床!
  话犹未完,他已经轻哼一声,皱着眉又躺了下去,焦急地道:“姑娘,这怎么行!这怎么行!”
  梅心笑道:“你已经躺了大半夜了,不行怎么办!放心,等你伤势痊愈之后,我会全换新的,行么?”
  他仍焦急地道:“可是,可是,姑娘怎么办?”
  梅心淡淡笑道:“不要紧,像我这种生涯,一两宵不睡是常事,我也常常一个人独坐灯下通宵达旦,彻夜不寐,再说,那也没有办法,谁叫我救了你?”
  他苦笑说道:“可是,姑娘,我总要走的……”
  梅心道:“过两天,你伤势好了以后,我不会拦你!”
  他道:“姑娘,我说的是现在!”
  “现在?为什么?”梅心瞪圆了美目问了一句。
  他答得好:“姑娘不是说么!今夜有人闯进大内,企图行刺皇上未成,带着伤跑了么!我是个带着伤的人,大内的那班侍卫,可不一定个个讲理,倘若他们抓不着那个人,搜到这儿见我带着伤,把我拿了去,那岂不连累了姑娘?”
  梅心笑道:“原来如此,那不要紧,我既敢留你在我房里躺了大半夜,我就有办法掩护你,不然我早把你送出去了,你知道,我结交的都是皇族亲贵,贝勒、贝子、格格一流,只要我说句话,大内侍卫也不会难为我的!”
  他深深地看了梅心一眼,目中奇光闪动,道:“可是,姑娘,不管怎么说,我不能……”
  梅心扬了扬眉,淡淡说道:“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可是我知道,那不外第一怕连累我,第二你躺在我房里,又因为是在我仅有的一张床上,那令你不安,前者,我可以这么说,我不怕你连累,要害怕我也不救你了,况且我有皇族亲贵为依恃,你也未必能连累了我。至于后者,我要大胆直说一句,我一个弱女子都能站在从权的立场处之泰然,你一个堂堂七尺昂藏躯,须眉大丈夫,难道还不及我一个女流之辈?假如你还有第三个想法,认为我这个风尘贱女玷污了你,那我不敢强留,我立刻命人送你出‘怡红院’。”
  他既羞且愧,更由衷地感激,梅心把话说完,他立刻难掩激动地道:“姑娘,英雄不论出身低,自古侠女出风尘,你愧煞须眉,令我无话可说,至于后者,姑娘,姑不论我是个怎么样的人,也撇开姑娘的活命大恩不谈,单就我平日所听到的,我对姑娘敬佩这颗心那是唯天可表!”
  梅心身形一阵轻微抖动,美目中异采再现,笑道:“那么,你可以在我这儿安心养伤了,还有什么好说的?还有什么理由要走?实在说,我朝迎南北暮送东西,阅人良多,也仅见到你这么一个不同于常人的人,所以,我不希望你使我改变我对你的看法!”
  他有点吃惊地强笑说道:“那是姑娘看得起我,其实,我只是个最平凡的人,跟一般人没有什么两样,至少我自己以为如此!”
  “那是你自谦!”梅心笑了笑道:“自谦是一种美德,可是过分的自谦,那就成了虚伪了,我这个人素来以諴待人,可不懂得虚伪,其实,我这种生涯,需要的是虚伪,可是我不喜欢,也不会……”
  他没有接口,这个时候,他找不出适当的辞句!
  梅心笑了笑,又道:“不说这些了,我还没有请教……”
  他忙道:“不敢,姑娘,我姓燕,叫南来!”
  “燕南来?”梅心玩味了一下,点头说道:“好雅的名字……”
  他忙笑道:“俗不可耐,难及姑娘那两个字万一!”
  梅心没有在名字上争论,美目凝注,嫣然一笑,道:“这么说来,你是由南方来的?”
  燕南来神情一震,忙道:“何以见得?”
  梅心笑道:“你不是叫燕南来来么?”
  燕南来神情微松,失笑说道:“按字面上说,我该是由南方来的,其实,我从小是在白山黑水,冰天雪地中长大的!”
  梅心眨动了一下美目,笑道:“怪不得你穿的这么单薄不怕冷”燕南来扬眉笑道:“姑娘好会说笑话,其实也没错,冻惯了!”
  侧顾梅心一眼,笑问:“姑娘,我可以坐起来么?”
  梅心笑道:“我哪儿管得了这许多?只要你认为自己坐得起来,只管请。”
  燕南来含笑说道:“大概勉强可以坐起,躺久了不舒服,再说,主人坐着,客人躺着,哪有这般说话的?”说着,他双手支撑着缓缓地坐了起来!
  梅心那美目中异采又复一闪,嫣然笑道:“你一身武艺很高嘛,据我看,你的伤势不轻,中的毒也不浅,至少得躺上三两天不能动弹!”
  燕南来笑道:“恕我直说一句,不是姑娘看错了,便是我运气好!”
  目光忽凝,一怔说道:“这都出自姑娘手笔?”
  他目光凝注处那粉壁上,挂着一幅笔力雄浑、劲道异常的一笔狂草,龙飞凤舞,岳武穆的“满江红”!
  梅心落落大方,含笑点头:“请指正!”
  燕南来未答话,目光旁移,落在那一幅文文山的“正气歌”上,道:“姑娘,这也是么?”
  梅心含笑再点头,道:“一并请指正!”
  燕南来悚然动容,由衷地赞叹说道:“姑娘,这不像出自姑娘这么一个柔弱女儿家手笔,那千钧笔力,有拔山盖世之概,令人……”
  梅心嫣然笑道:“那是大方见笑了,这恐怕跟性情有关,我素慕朱郭,心仪那武林豪侠的奔放豪情,那叱吒风云、气吞日月的盖世雄风,那侠骨柔肠、剑胆琴心的动人作为……”
  燕南来摇头叹道:“撇开别的不说,单这笔字,恐怕要愧煞每一个武林中人!”
  忽地移注梅心那张清丽若仙的娇靥,口齿启动,欲言又止!
  梅心报以一瞥,笑道:“须眉男儿丈天气,何作忸怩女儿态,有话请说!”
  燕南来俊面一红赧笑说道:“没什么,我只觉得,觉得……”
  觉得了半天,未能觉得出个所以然来!
  梅心替他说了,嫣然一笑,道:“你可是觉得我房中两副悬挂,与我的交结有些不符?”
  燕南来神情微震,毅然扬眉笑道:“事实如此,我不愿否认!”
  梅心淡淡她笑了笑,道:“我可以一一说明,这两副悬挂,是我时刻警惕自己,别忘了民族大义,至于我的结交,那是另一回事,我这种生涯,招徕的便是一掷千金而毫无吝啬的贵介王孙、朱门豪富,假如我断绝了他们,那无异是自断财路,这两者,应该是毫无冲突的,你以为对么?”
  燕南来轩了轩眉,微笑不语!
  梅心却紧逼不放,笑问:“我在请教,对么?”
  燕南来答得很技巧,道:“姑娘非世俗女儿,应是神仙中人,所作所为该不会有错差。”
  梅心美目深注,淡淡笑道:“你很会说话,令人觉不出是褒是贬,是捧是损!”
  燕南来淡笑说道:“仰不愧于大,俯不作于人,毁誉褒贬,那该一任世情!”
  梅心美目中异采电闪,笑道:“好话,多谢请教,我会永志不忘!”
  燕南来笑了笑,尚未开口!
  梅心已有意改变话题地抢先说道:“恕我冒昧,唐突,你也喜欢文之一途?”
  燕南来点头说道:“也只能说喜欢,我读书不成,学剑又不成,结果是文武两途,一无所成!”
  梅心道:“你知道,我是一片诚恳!”
  燕南来的脸上有红意,道:“姑娘,我说的很中肯!”
  梅心道:“对一个诚恳相向、胸无城府的人,虚伪的违心之论,那顶要不得,妄自菲薄,那有损……”
  燕南来红着脸叫道:“姑娘,我服了,假如姑娘有意谈谈,我勉力奉陪!”
  梅心嫣然笑道:“为人要不失率真,这才是……”接着,她有意地考考燕南来的胸蕴所学,那知不试还好,一试之下,她禁不住芳心猛跳,悚然动容,瞪目张口惊愕得不能自已!
  燕南来听的时候多,说的时候少,可是仅就那他有意保留的几句话,梅心已然知道,这位自称燕南来的人,胸蕴所学不下于自己,甚至于有过之无不及。
  她自以为自己的胸蕴所学,放眼天下,不作第二人想,那不是自负,事实上,她不但是红粉班中博士,娥眉队里状元,便是当今那知名的几位饱学之儒也瞠乎其后,自叹不如。
  而,如今,她碰上了这么一个人!
  于是,越谈越投机,越谈越兴奋!
  梅心,她容光焕发,神采飞扬。
  燕南来,他坐的越直,忘记了置身何处,忘记了自己的伤势。
  相见恨晚,惺惺相惜,相逢何必曾相识,能得相逢便是缘,彻夜不寐,通宵达旦,几乎忘了曙色透纱窗,东方已发白,再望那桌上孤灯,四目交投,不禁哑然失笑。
  梅心笑得欢愉,还带着娇羞,也包含许多东西!
  燕南来,他笑得爽快,简直就像不曾负伤一般!
  夜色又降,燕南来已经能在梅心那小楼香闺里负手散步了,不知是他的武学根基好,抑或是梅心那细心的照料、高超的医术,其实那一半也该由于燕南来的心情好。
  梅心,暮色初垂时,便被来自城内的一辆油璧香车接走了,来接她的,是“和硕廉亲王”的三格格!
  廉亲王,是当今皇上的弟弟,是康熙的八阿哥胤祀,他跟“十三阿哥”被封为“和硕怡亲王”的胤祥都比被禁锢在“咸安宫”的胤礽运气好,造化大,没被雍正铲除!
  其实,康熙在位的时候,对胤礽甚为怜爱,在他一岁七个月的时候,便被正式册立为太子!
  胤礽在康熙的三十五个阿哥之中,并不是最能干的一个,却不能不算是最好的一个,他把汉满文字都学会了,骑射也懂些,在康熙第二次亲征“噶尔丹”的时候,他留京居守处理各部院的奏章,尚无错失。
  可是后来却因为打了平郡王讷尔泰、贝勒海善、镇国公普奇,夺了蒙古人进贡的马,放纵奶妈的丈夫“内务府”总管凌普,勒索包衣下人,触怒了康熙,未几便被废了,而且连累了很多人被砍了头!
  那三十五个阿哥之中,真正有才干的,还是大阿哥胤褆、四阿哥胤祯、八阿哥胤祀、十四阿哥胤礽可是这几个都没有四阿哥胤祯有办法,没有他狠,于是继位的不是任何一个,而是胤祯。
  关于胤祯的继位还有一段说法,胤祯自己说,是先皇帝临驾崩时,当面指定他继承帝位的。
  可是也有人说,康熙留下了一个条子交给国舅隆科多,条子上写的是“传位十四子”这隆科多与胤祯勾结,把“十”字改成了“于”字,变成了“传位于四子”,于是胤祯就顺理成章地当了皇上。
  可靠否难说,不过胤祯继位后跟隆科多很亲密,一直叫他舅舅是不假的!
  这都是废话,废话是废话,事关前因后果却不得不略略提一提,其实,“廉亲王”并不是皇上面前的红人!
  皇上所倚靠的,是他两个弟弟胤祥、胤祀、隆科多,还有那个马上马下万人难敌的年羹尧!
  梅心被“廉亲王”的三格格接走了,这一去恐怕不到三更不放她回来,临走的时候,梅心不放心,留下了双成伺候燕南来,真是无微不至,周到得很!
  可是,燕南来却显得很寂寞,很无聊,一个人背着手,皱着眉,在房里不住地徘徊,始终不说一句话!
  在一边奉令伺候的美丫头双成,有点不耐烦了,望了望燕南来,突然开了口道:“喂,你这个人怎么不说话啊!”
  燕南来停了步,抬眼说道:“说话,我说什么啊?”
  双成有点啼笑皆非,白了他一眼,道:“你这个人真是,我哪儿知道你该说什么啊?”
  顿了顿,一泓秋水般明眸凝注接问:“我们姑娘一走,你一定是觉得很无聊。”
  燕南来脸一红,点头大窘说道:“没有没有,咳,嗯,是,咳,没有!”
  双成一笑说道:“爷,您就知足点儿吧,恐怕您还不知道,能上这座阁楼的外人,尤其是男人,您算是第一个,而且,还能……”她一笑住了口,燕南来可窘了,脸红了红,窘了一会儿,像是没话找话似的,突然问:“成姑娘,你们姑娘府上是……”
  双成望了他一眼,道:“山西太原,你问这干什么?”
  燕南来忙道:“没什么,我随便问问,随便问问……”
  眉头一皱,接道:“成姑娘,我觉得你们姑娘,不像一般世俗女儿,为什么……”
  双成扬了双眉道:“那有什么办法?没听人说么?自古红颜多薄命,我们姑娘可本是大户人家的闺阁千金,后来家道中衰,再加上一场大火,落得家破人亡,孑然一身,流落到京城来了,多亏怡红院的王大娘收留,要不然哪,早饿死了!”
  燕南来沉默了一下,道:“难道你们姑娘没什么打算,就长此这么下去么?”
  双成眨动了一下美目,道:“您这是什么意思!”
  燕南来道:“我是说,凭你们姑娘的人品、才华,干什么不好……”
  双成道:“一个柔弱的女儿家能干什么?一条路只有嫁人。”
  燕南来道:“那也是个正途。”
  双成道:“可是我们姑娘她不肯呀!要嫁早嫁了,当朝的皇族亲贵,想要我们姑娘的多的是,可是我们姑娘就不肯,她认为这些人没一个能配得上她,别说是她,连我都这么想……”
  燕南来道:“当朝的皇族亲贵是既有财又有势,她为什么……”
  “爷!”双成截口说道:“不是我这个丫头敢大胆说您,我也瞧您跟一般人不同,怎么您也这么想?这种庸俗念头最要不得了,我们姑娘要的不是财,不是势,而是人!”
  燕南来有点赧然,笑道:“是我失言,别生气,姑娘,你们姑娘要的是怎么样的人?”
  双成沉吟了一下,望了望燕南来,咬了咬下嘴唇儿,犹豫了一阵子,始道:“起码也得像您燕爷这么一个人!”
  燕南来一张脸霎时通红,道:“别开我的玩笑,我又不是三只眼,两张嘴,跟别人有什么两样?”
  双成摇摇头,笑道:“那我就不明白了,也许您看来要比别人顺眼,说得那么一点,是您人有人才,文有文才!”
  实际上,他燕南来英挺、俊美、飘逸、脱拔,配上那言谈举止,直如临风之玉树,倜傥而不群!
  燕南来脸上红热未退,紧接着又布上了一层红,满面窘笑,干笑了两声,道:“姑娘,说真的”双成正色地道:“谁跟您开玩笑了,谁又敢?您怎不自己想想看,救个人,大不了替他疗疗伤,找个地方安置安置他,也用不着破例地把他安置在自己房中!说来您也许不信,这床上的任何一件东西,别人连碰都不许碰,您恐怕还不知道呢,昨天夜里您那伤口的毒血还是我们姑娘自己用嘴吸出来的呢!”
  燕南来神情猛然一阵激动,身形倏泛轻颤,脱口喃喃一句:“梅姑娘,你这是何苦,我怎能……”
  “燕爷,您说什么?”双成突然问了一句!
  燕南来一震,神情立趋平静,但那平静的神情中已然微现黯然神色,忙淡淡摇头强笑说道:“没什么,我是说,你们姑娘这大恩,我不知该……”
  “燕爷!”双成道:“我们姑娘可没认为这是恩,也没望报偿,只要燕爷您记住,北京城八大胡同‘怡红院’中有这么个可怜的薄命人就行了!”
  燕南来缓缓点头,双目欲湿,道:“姑娘,我会永远记住的,可是我没把她当做风尘中人,我不敢,你知道,对她,那是冒渎!”
  双成美目中异采猛闪,道:“燕爷,别人不知道,我知道,我们姑娘绝没有对一个大男人这么假以辞色,这么好过,她的性情外柔内刚,要是一旦对一个人好了,那可就是一辈子的事!任何人,任何事都别想改变她!”
  燕南来脸色一变,身形再泛轻颤,口齿启动,欲言又止!
  双成一怔,忙道:“燕爷,您怎么了,是不是那伤……”
  燕南来点了点头,笑的很勉强:“有一点,嗯,不碍事,我坐一会儿就会好的。”
  说着,走到锦凳前坐了下去!
  双成往前跨了一步,瞪着美目,焦虑地道:“燕爷,您照照镜子,您的脸色好难看啊!要不要我去请姑娘回来?”
  燕南来一惊,忙摇头说道:“不,成姑娘,不碍事,千万别惊动你们姑娘,也许站得太久了,我坐一会儿就会好的,现在已经好多了。”
  可不是,他的脸色也已然好得多了!
  双成眉梢微展,焦虑之色稍退地道:“那么你坐坐,我去给你沏茶去!”说着,她转过了娇躯,袅袅行了出去,可是,在她背过身的时候,她那张吹弹欲破的娇靥上,倏地掠起一丝神秘笑意!
  望着那出了门的婀娜背影,燕南来那张俊脸上,跟着又掠起了一片黯然、痛苦、羞愧所揉合而成的复杂神色!
  这时候,在那东楼下,华灯高悬,五彩缤纷,鬓影钗光,翠袖红衫,丝竹阵阵,歌声盈耳,到处是掌声,到处是调笑,还有那不堪入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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