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武侠>> 朱貞木 Zhu Zhenmu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05年)
羅剎夫人
  作者:朱貞木
  第1章 爵邸喪元戎
  第2章 荒山逢巨寇
  第3章 巧遇女羅剎
  第4章 英雌黑裏俏
  第5章 夜擒紅孩兒
  第6章 異竜湖傳警
  第7章 五十勇士失蹤之迷
  第8章 羅剎夫人初現
  第9章 桑薴翁談往事
  第1O章 仙影崖的秘徑
  第11章 仙道無憑
  第12章 玉獅子
  第13章 猿國之王
  第14章 鐵面觀音石師太
  第15章 美男計
  第16章 插槍岩寶藏
  第17章 鐵甕𠔌
  第18章 色授魂與
  第19章 玫瑰與海棠
  第20章 胭脂虎
  第21章 活寶
  第22章 有情天地
  第23章 肚內的秘密
  第24章 羅剎神話
  第25章 世外桃源
  第26章 九尾天狐
  第27章 火獄
  第28章 一箭了恩仇
  第29章 幸不辱命
  第30章 金駝之劫
  第31章 失寶
  笫32章 風魔嶺
  第33章 真相大白
第1章 爵邸喪元戎
  滇南哀牢山脈分支的金駝峰,在石屏州異竜湖畔,山勢險峻,出産富厚。
  在金駝峰五六十裏方圓以內,盡是竜姓苗族。無形中這金駝峰五六十裏方圓,也變為竜傢苗的勢力範圍,滇人稱為竜傢金駝寨。金駝寨為首土司叫做竜在田,威儀出衆,武藝過人;曾經跟隨鎮守雲南世襲黔國公沐英後人沐啓元,剿撫滇邊苗匪有功,於土司外加封世襲宣慰司的頭銜。因此雄視其他苗族,氣焰赫赫,也算是金駝峰的土皇帝了。
  竜在田年齡五十不足四十有餘,生得鷹瞵虎步,紫髯青瞳;額上偏長出一個紫瘤,遠看更象一隻肉角,滇南人們又加上他一個“獨角竜王”的綽號。
  苗族強悍,本來崇尚武事,又加上竜傢苗依附沐府,屢次替朝廷出力,徵剿苗匪,未免被其他苗族懷恨仇視。尤其是歷年被沐公府剿平的幾股兇悍苗匪,和叛亂未成的六詔秘魔崖九子鬼母餘黨,於金駝寨視同世仇,屢謀報復;因此竜土司解甲歸來以後,便將金駝寨竜傢苗族,用兵製管束。
  好在苗族聚居村落都是倚山設壘,壘石樹柵,男女老幼隨身都帶腰刀標槍。經竜土司精心佈置,把金駝峰出入險要所在,築起堅固碉砦;由部下心腹頭目率領苗卒分段把守,稽查出入,一時倒沒有輕捋虎須的人。
  獨角竜王竜土司左右,有一個結義弟兄,叫做金翅鵬,卻是漢人,是竜土司唯一無二的好臂膀。這人是竜土司隨沐府出徵時,從苗匪俘虜內洗刷出來的一位無名俠士;後來探出這人是黃牛峽大覺寺少林名傢無住禪師的俗傢徒孫,武功卻是無住禪師親自傳授的。竜土司推心置腹,一路提拔,軍功由記名都司積到忝遊,他卻不以為榮,一心輔佐竜土司,圖報知己。
  軍事結束,他依然跟着竜土司回到金駝寨。他本來一身以外,無傢無業,竜土司把他當作手足一樣。金駝寨竜傢苗族都非常尊重他,忘記他是漢人;因他年紀比竜土司小一點,上上下下都喊他為“鵬叔”。
  竜土司唯一心腹“鵬叔”以外,還有一位賢內助,便是他妻子祿映紅,是華寧州婆兮寨土司祿洪的妹子,也是苗族的巾幗英雄;貌僅中姿,心卻機警,自幼練得一手好飛鏢,百不失一。金駝寨基業,日見興隆,一半還是這位賢內助的功勞。獨角竜王對於這位賢內助,言聽計從,畏比愛多。
  這時夫婦膝下有一對朝夕承歡的兒女,長女名叫璇姑,年十七,次生男孩,年止八九歲,上上下下喊這孩子叫做“竜飛豹子”。這種怪名稱的來由是因為竜飛豹子出世時,竜土司正率領近身勇士,在金駝峰深山密林內合圍行獵,適有一隻牯牛般的錦毛花豹,被打獵的人們鼓噪驚起,從一座壁立的高岩上面飛躍下來。竜土司正想舉起喂毒飛鏢,聯珠齊發,忽聽金駝峰上各碉砦內長鼓齊鳴,梆梆之聲,四山響應。
  苗寨長鼓,並非漢人用的蒙皮大鼓,卻是一段空心鏤花的大木,是苗寨傳警報訊的利器。當時竜土司聽得各碉砦長鼓傳遞聲,從鼓聲節奏中,便可聽出竜土司府內發生喜慶之事,和平時聚衆傳警之聲,大有分別。鼓聲一起,土司府內頭目已飛馬趕到,報稱夫人産下一位少土司,奉命請爺快回。
  竜土司大喜之下,顧不得再用飛鏢獵取花豹,急忙率領勇士們驟馬趕回,因此把生出來的孩子取名飛豹。後來竜傢苗族連姓帶名,加上語助詞,叫作“竜飛豹子”,喊順了口,驟聽去活象江湖上的綽號。
  這一對嬌兒愛女,生得玉雪聰穎,在苗族中實在不易,竜土司夫妻自然寵愛異常。竜傢苗族歸化又早,事事效法漢人;竜土司更是與沐公府淵源極深,一切起居飲食,極力模仿漢人的閥閱世傢。有了這對寶貝兒女,又希望他們剋承父志,光大門楣;所以從小便請一位漢儒,教授讀書識字,一面又請鵬叔教授武功。
  鵬叔也喜歡璇姑和竜飛豹子,一點不藏私,恨不得把自己壓箱底的本領,傾囊倒篋的傳授他們。竜飛豹子年紀還幼,璇姑較長幾年,卻真肯用功。這樣過了幾年,姊弟都有了幾層功夫;金駝寨也太平無事,竜土司夫妻着實享了八九年安閑的清福。
  有一年昆明沐公府世襲黔國公的沐啓元突然病故,黔國公世爵照例由長公子沐天波承襲。還有一位次公子沐天瀾原在哀牢山內,拜列滇南大俠少林外傢掌門人葛乾蓀門墻,刻苦精研武功絶技。他父親死得奇特,由他哥哥立派急足飛馬,接他兄弟回來奔喪,一面也派傢將飛馬到金駝寨報喪。
  竜土司和沐府唇齒相依,感恩銘骨,一聞訃音,大驚之下如喪考妣,立時同金翅鵬率領廿名得力頭目晝夜趕程,第二天清早便趕到昆明。一進沐府的轅門,衹見層門洞開,白衣如雪,官府紳民赴吊的轎馬,已擠滿了東西轅門一條長街。
  沐府傢將和執事人等,排班的排班,奔走的奔走,萬頭簇動,人聲如潮。
  竜土司一踏進箭樓高峙的第一重大門,已經神色凄惶、淚落如豆,而且步履蹌踉,瞪着一對滿含淚光的環眼,嚮甬道上奔去。站班的傢將們,當然認識他,早已一路傳呼:“竜將軍到!”
  金翅鵬慌緊趨幾步,跟在竜土司身後,直搶到大堂口點將臺滴水階前。擡頭一看,大堂內素帳重重,靈幃高挂,而且香煙繚繞燭焰騰空。階上下哀樂分班迭奏,大小官吏正在依次拜奠。竜土司趨上臺階,從大堂內跑出沐公爺生前兩員貼身傢將,一色素盔素甲,啞聲兒急趨至竜土司身前,分左右單膝一點地,倏的起立,便來扶持竜土司。
  竜土司一見這兩員傢將,霍的鐵臂一分,拉住兩將,忿着嗓音喝問道:“公爺究竟得的什麽病?怎的一得病就歸天了?事前為什麽不嚮我通個消息?”
  兩將立時面色如灰,低聲答道:“請將軍息怒,實在事出非常,便是我傢二公子,現在尚未回來。此刻我傢少公爺,正在大堂內苦哀回禮,一時不便出來迎接將軍,特命末將們先來招待……。”話還未完,竜土司、金翅鵬二人已聽出沐公爺此次突然病故,中有叵測。
  竜土司一發急得雙眼如燈,跺腳喝道:“怎麽?二公子尚未回來,這是什麽一回事?快說!真要急死我了。”兩員傢將,雖已略明內情,哪敢說明?一陣支吾。竜土司猛地雙手一分,推開兩將,直趨大堂。
  兩傢將被竜土司猛力一推,蹌蹌踉踉的望後倒退,幾乎來個倒座,勉強立定身,慌又趕過來,攔住竜土司,躬身說道:“大堂內衹是虛設的靈幃,受百官拜奠。真正的靈幃,設在府中內堂,所以末弁們奉命邀請將軍進府,不必和百官們進入大堂了。”
  竜土司和金翅鵬被兩員傢將一路引導,繞出大堂進入後面儀門,到了內宅門口,擡頭一瞧,便吃了一驚。衹見儀門以內五步一崗,十步一哨,雖然一色素盔素甲,可是個個弓上弦,刀出鞘,如臨大敵。遠望內宅崇樓巧閣上面,也隱隱布滿了匣弩手和刀斧手。這是舉行喪禮,不應如此佈置的,更令竜土司、金翅鵬詫異萬分。
  兩人疑雲滿腹,不顧一切,大踏步闖進沐府宅門。步入走廊,已聽見大廳內姬妾們的隱隱哭聲。竜土司一顆心突突亂跳,幾乎不能舉步。猛然鐺的一聲鈸響,立時兩階鼓樂奏哀。竜土司蹌踉進廳,果然孝幃幛室中間,赫然一幅沐公爺戎裝佩劍的靈襯,宛然如生。竜土司大吼一聲,立時俯伏在地,叩頭如蒜,大哭大嚷道:“在田罪該萬死!公爺歸天,竟不能見最後一面嗎?”哭了又說,說了又哭。
  竜土司哭得昏天黑地之際,猛覺後面有人連扯衣襟,止住悲聲,回頭一看,卻是金翅鵬也跪在身後。見他嚮身側暗指,這纔看到長公子沐天波,不知在什麽時候,一身麻冠麻衣,匍匐在左側草薦上連連叩首。
  竜土司慌膝行過去,抱住沐天波痛哭起來。兩人對哭了一陣,竜土司突然問道:“公爺何時大殮?”天波哀聲答道:“便在今晚子時。”竜土司聽了這話,一躍而起,大聲說道:“請後面孝眷們回避一下,在田立時要見一見公爺遺容。”
  此語一出,沐天波大驚失色,哭喪棒一拄,掙紮起來,要攔住竜土司。哪知竜土司不顧一切,也不管靈幃後面孝眷們回避淨沒有,一邁步,舉起手拉開靈幃,便搶入裏面,衹見靈床上雖然躺着沐公爺遺體,卻被極長極寬滿綉金色經文大紅吉祥被幅,從頭到腳蓋得密不通風。
  魯莽的竜土司滿腔悲酸,不顧一切定要見一見遺容,毫不躊躇一伸手從頭頂上拉起吉祥被的一角。哪知不瞧還好,這一瞧,竜土司立時面如饌血,兩眼突出象雞卵一般,額角的汗竟象雨一般掉下來,兩衹手臂卻瑟瑟直抖,被他扯起的一角被幅,也從指上落了下去。這樣魁偉的身軀,竟支持不住自己身體。騰的一聲,一個倒坐,癱在地上,兩眼一直,竟急暈過去了。
  等到竜土司悠悠醒轉,兩眼睜開,人已臥在一處錦帳委地、珠燈四垂的復室內。竜土司似乎從前到過這間密室,猛然想起當年阿迷巨寇,率領“六詔九鬼”大鬧沐府時,自己同沐二公子教師瞽目閻羅左鑒秋、婆兮寨土司祿洪和公爺,便在這間密室密商抵禦之策。萬不料幾年光陰,仁慈的沐公爺依然遭了毒手。竟死得這樣奇兇極慘!
  他這樣一回想,立時淚如雨下。猛又一聲大吼!霍地一翻身,跳下錦榻,伫然山立,仰天拱手,大聲說道:“在田受公爺天地之恩,不替公爺報此血仇,誓不為人。”語音未畢,錦幔一動,進來兩個素衣的垂髫女子,一個托着盥洗之具,一個捧着酒壺錦盒。安排妥貼以後,便默不一聲的退去。
  待竜土司盥洗以後,金翅鵬也跟着走了進來。竜土司一見金翅鵬,慌一把拉住,先看一看幔外無人,纔低聲說道:“老弟,愚兄幾乎急死痛死。你知道公爺怎樣歸天的嗎?”
  金翅鵬滿臉如霜咬着牙,點着頭,斬釘截鐵的說道:“我知道,公爺六陽魁首被仇傢拿去了。靈床的假頭,是用檀香木臨時雕成配上的。”
  竜土司滿面詫異之色,嘴上噫了一聲,指着他說:“我進靈幔時,你定然跟在我後面,也看見吉祥被內的假頭了。”
  金翅鵬搖頭道:“不是!將軍暈倒靈幃內,待我趕進去,少公爺已指揮貼身傢將把將軍送到此間,靈床上吉祥經被已蓋得嚴密如常。什麽也瞧不見了。這當口,少公爺把我調到另一間密室,暗地告訴我老公爺出事情形,我纔明白的。此刻纔已末午初,前面百官未散,少公爺實在不能在內宅久留;所以命我代為轉告,二公子大約今晚五更以前可以回府,那時仇人是誰,或可分曉。”接着金翅鵬便將沐天波告訴他的慘事,秘密的轉告了竜土司。
  據說老公爺沐啓元因這幾年苗匪不大猖獗,總算太平無事,和本省官員也懶得交往,時常屏除姬妾,喜歡獨室靜養。
  少公爺天波除早夕問安以外,也不敢常常隨侍在側。老公爺晚上憩息所在,在這後院一所高樓內,樓下原有十幾名傢將護衛。
  出事這一晚,誰也聽不出有什麽動靜。第二天清早,少公爺照例率領姬妻們上樓問安。先瞧見老公爺寢門外,兩個年幼侍婢死在地上;一個額上、一個心窩都插着一支喂毒袖箭,寢室半扇門也微微開着。天波嚇得一聲驚喊,直奔寢室;揭開綉帳一看,血染錦榻,老公爺衹有身子沒有頭了。
  天波急痛攻心,立時暈死過去。幸而樓下十幾名傢將都是心腹,而且也擔着重大幹係,立時守住這所內院,不準出入,一面救醒天波,四面察勘。纔知賊黨從屋頂衹揭開了幾張鴛鴦瓦,弄開一尺見方的小孔,用輕身縮骨法躍入室內;盜了首級,然後啓窗逃走。再驗勘出入足跡,似乎衹有一人,足形瘦小,還似個女子。
  當時沐府出了這樣大事,沐天波急得手足無措,一時又未便聲張,衹可暫時嚴守秘密,假稱老公爺有病,謝絶賓客謁見。一面立派貼身幹練傢將二名,騎了快馬,不分晝夜,趕往哀牢山內,迎接二公子沐天瀾火速回府,能夠請得二公子師父葛大俠同來最好。
  二將領命登程。沐天波算計從昆明到哀牢山最少有一二百裏路程,最快也得兩天才能趕回。時值春末夏初,昆明氣候素來溫煦,老公爺屍首萬難久擱。慌與心腹幕僚密議,衹可假稱老公爺急病中風,先行報訃發喪;等到二公子到來再行入殮,暫時雕一香木代替老公爺首級。
  這一發喪,沐府上下立時哀聲動地,亂哄哄熱鬧起來。
  到了出事第二天起更時分,迎接二公子的兩員傢將已經拚命趕回,二公子卻未同來。據說二公子得耗痛不欲生,因葛大俠先已出山雲遊,衹好留函代稟,馬上隨着二將飛馬起程。
  半路碰見形跡可疑之人,二公子疑心和本府有關,决計跟蹤一探虛實,囑二將先行趕回報信,自己最遲至今晚五更以前定必趕到。
  沐天波一聽,雖知自己兄弟機智過人,武功盡得乃師真傳,半途逗留定有緣故,又怕他年輕冒險,別生枝節,越發心驚肉跳,坐立不安起來。
  原來二公子沐天瀾年剛十九,長得俊秀不群,文武兼資,而且智謀過人。從小拋卻錦綉膏梁的公子生活,深入哀牢山中,拜在滇南大俠葛乾蓀門下,刻苦練功,盡得少林秘傳絶技。平時足不出山,每年衹許春季回傢一次。本年因師父雲遊未歸,回傢省父比往年稍晚了幾天,原擬等候自己師父回山,稟明以後,到省城來省親問安。萬不料突然來個晴天霹靂,得知父親身上出了這樣滔天大禍,怎不驚痛欲絶?恨不立時插翅飛回。
  所以二將一到,沐天瀾立時一身急裝,背起自己師父賜他的一柄斬金截鐵的長劍。這柄寶劍絶非凡品,自柄至鍔,三尺九寸,瑩若秋水,叩如竜吟,名曰“闢邪”。據說是秦漢古物,端的是一件稀世寶物。當下歸心如箭,率領二將,一同飛馬嚮昆明進發。
  沐天瀾和兩員傢將快馬加鞭,半途絶不停留。從清早趕到起更時分,已越過老魯關,來到徵江府邊境椒山。過了椒山,踏進廟兒山,便是省城地界。這晚,三匹馬飛一般馳進椒山,因為山路崎嶇崗嶺起伏,偏又月黑風高難以馳騁,衹可緩行下來。這樣又走了一程,人雖不乏,馬已遍體汗淋,力絶氣促,再走便要倒斃。在這荒山深𠔌之中,又難掉換座騎;兩員傢將一路奔馳,也鬧得骨散氣促。
  沐天瀾心急如焚,仗着自己一身功夫,意欲拋下傢將、捨卻牲口,獨自施展夜行飛騰之技,先行趕回府中。一看前面山坳中黑壓壓一片鬆林,微透燈光,略聞人語,似有幾間草捨。心裏一打主意,一偏腿,跳下鞍來。吩咐兩名傢將帶住馬匹緩緩趕來,讓三匹牲口喘口氣兒,自己先到那邊問明路境,順便弄點喂馬草料。
  他說罷,便嚮燈光所在一伏身,弩箭一般嚮前趕去,眨眨眼便沒入黑影之中。兩員傢將好生慚愧,這點事反讓公子自己出馬。好在這位公子爺與人不同,待人非常和氣,年紀輕輕又有這樣俊的本領,真是勝爺強祖了。
  沐天瀾走進山坳,一看此處離開官道有一箭路,鬆林下面搭着疏疏落落的幾間草屋。最近一間屋外搭着鬆棚,挑着招子;柱上斜插着一支鬆燎,火頭迎風晃動。似是山村小店,兜攬行路客商藉此歇足,買點酒菜。沐天瀾眼光銳利,遠遠藉着鬆燎火光,看出鬆棚下面有兩個裝束詭異、身背包袱兵刃的人,一東一西,對坐吃酒。
  沐天瀾心裏一動,立時放輕腳步,悄悄的穿入鬆林,藉松樹蔽身,躡足潛蹤,掩到鬆棚所在,暗地偷看兩人形狀。
  衹見面朝自己的一個,紫絹包頭,生得瘦小枯幹形若猿猴,貌相非常兇惡,背面坐着的人,看不出面貌,卻長得膀闊腰寬。
  天瀾一看兩人舉動穿着,便知不是漢人,多半是無惡不作的滇南苗匪。
  驀地聽得對面瘦猴似的一個,嘆了口氣道:“自從我母親中了人傢詭計,命喪秘魔崖以後,這些年,我處處倒楣,事事彆扭。最可恨是桑傢丫頭,吃裏扒外,鐵筒一般的秘魔崖,一半送在這狠丫頭手上,現在和三鄉寨何天衢結成夫婦,竟做起土司夫人,恨得我牙癢癢的。我早晚要這對狗男女的性命!”說罷,舉起椰瓢做的酒碗,嘓的一聲喝了一口,接着籲了口氣,似乎這人滿腹牢騷,藉酒澆愁。
  卻又聽得背着身的壯漢,一拍桌子,大聲哈哈笑道:“我看你舊情未斷,還吃這多年陳醋幹麽?你現在這位夫人,也是你傢老太一手調理出來的頂呱呱的人物。除出臉蛋黑一點,哪一點不比桑傢丫頭強?你也應該知足了。從前你傢老太的三位義女,除出桑傢丫頭和你夫人以外,還有一朵有刺的玫瑰花,叫做女羅剎的;這人貌美心狠,獨往獨來,倏隱倏現,誰也摸不着她藏身處所。可是一提到她,誰也得伸大拇指,說是普傢老太的血海冤仇和留下的弟兄們,衹有她擔當得起來。”
  那瘦漢聽了這話,似乎忿火中燒,啪的一聲,把酒碗一擲,恨恨的說道:“你知道什麽!女羅剎纔不是東西哩!我母親死時,她詭計多端,將我母親歷年收羅來的珍寶統統劫走,表面上裝得大仁大義,推說秘魔崖火起時無法取走,一齊葬送火窟了。事後我去搜查,房子雖燒了片瓦無存,藏珍寶的洞內卻沒有火燒痕跡,這且不去說它。她明是漢人的子孫,卻故意冒充苗族;我母親部下偏有許多傻蟲,受她籠絡,聽她指揮。最近還出了一樁事,我便為這事趕來的。”
  那壯漢詫異道:“現在又出了什麽事?”
  瘦漢道:“我們猓猓族的宗風,你當然知道的。誰能得到公衆大仇人的腦袋,拿回來高供在屋頂上敬神祭祖,便是天字第一號英雄,誰也得服從這人的命令,替他賣命。女羅剎想收服我母親舊部,便揚言不日單槍匹馬獨往昆明,去取黔國公沐啓元的首級,替大傢出口怨氣。”
  沐天瀾一聽這話,大吃一驚,慌壓住怒火,耐心細聽再說些什麽。這時聽得壯漢接過話去,冷冷笑道:“既然她有這口勇氣,你是老太的兒子,你為什麽不自己下手,在衆人前露臉呢?”
  瘦漢大聲道:“你不要忙,話還沒有完呢。前幾天飛天狐趕到阿迷,通知我們這樣消息,我們明知女羅剎並不是替我們報仇,是想乘機取巧。我內人原與女羅剎不和,想起從前暗探過沐公府,路徑熟悉,現在沐府又沒有能人守護,何必讓女羅剎占盡便宜?三人計議之下,便由內人連夜奔赴昆明,想趕在女羅剎前面下手。我同飛天狐分派地段沿路接應,探得已經得手。算計日期,內人定必從這條路上回來,所以我先在這兒歇一歇腳,回頭迎上前去,便可分曉了。”
  瘦漢話畢,對面壯漢,喊一聲:“好!有志氣,祝你們馬到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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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荒山逢巨寇
  天瀾偷聽多時,眼含痛淚,心如火焚。暗想:照這賊黨的話,我父親已命喪兩個女賊手中,偏有這樣巧法,被我誤打誤撞的聽出情由。也許我父親在天之靈暗中默佑,我從這條路上定可找到殺父的女賊。這樣機會,不可錯過,眼前這兩賊,也不能放過!應先下手剪除賊黨羽翼。
  立時打好主意,正欲拔劍上前,猛聽得官道上馬匹嘶嘶長鳴。他明白這聲馬嘶,是自己兩個傢將跟蹤尋來。偷眼看鬆棚下兩個匪徒,已聞聲驚愕,霍地站起身來。心裏紡車似一轉,慌一撤身,悄悄退出鬆林。一伏身,鷺行鶴伏,施展開夜行術,宛似一道輕煙,馳到官道上。攔住兩名傢將,悄悄吩咐火速先行回府,報告大公子,衹說此地有形跡可疑的匪人和老公爺身上有關,必得親身探個水落石出。又說:“好在此地離省城沒有多遠,最遲明晚我必趕回傢中。快去,快去!”
  兩個傢將哪敢違拗,衹可先回昆明。沐天瀾卻帶住自己這匹騎馬,故意加重腳步,露出行藏,嚮山坳走來。穿入鬆林夾道的一條小徑,看到那兩個苗匪已離開鬆棚,迎面走來。
  兩匪一見沐天瀾很安詳的牽着馬一步步走近來,立時站住。大約起頭聽得馬叫,以為便是這人的牲口,又疑是趕路錯過宿頭,望見火光,尋來藉宿的。等得沐天瀾走到跟前,一看他年紀雖輕,氣度非凡,身後背着長劍,頓又不住眨眼珠的上下打量。
  那個膀闊腰粗的匪人,這時纔看清他長相,濃眉聯心,怪眼如血,滿臉兇惡之相。卻見他大步上前,兩手一攔,高聲喝道:“喂!小夥子,你走岔路了。這兒不是官道,也不是宿店,趁早回身趕路是正經。”
  沐天瀾故意露出怯怯兒的形相,打着滇南鄉話,拱手說道:“在下貪趕路程,一路趕來。不意起了風,月亮兒被雲遮沒了,這段山路又難走。在下沒有走過長道,路境不熟,膽又小;這樣黑夜,難保前途不出事,委實不能前進了。兩位行好,不論什麽地方,讓我度過一宿,天一亮水米不沾便趕路,定必重重厚謝。”
  其實沐天瀾故意沒話找話,同匪人磨牙,為的是打量兩個匪徒以外,鬆棚後面幾間草屋內,還藏着匪黨沒有?說了半天,沒有其他匪人出來,便知衹有他們兩人。再偷偷看後面立着的瘦漢子,一聲不哼,衹把一雙賊眼盯着自己,似乎已起了疑。
  不意沐天瀾一陣哀告,前面的兇漢立時兩道濃眉一立,怒喝道:“哪有這些囉嗦?太爺們有事,好意放你一條生路,你倒願意找死。那你就不必走了!”話音未絶,這兇漢一上步,右臂一舉,張爪如箕,來抓沐天瀾的肩頭。他以為這樣的怯小子,還不手到擒來。
  行傢一伸手,便知有沒有!沐天瀾何等角色,一瞧這匪徒還練過鷹爪力,又顧慮到後面那個瘦漢子動手,或有其他匪黨前來相助,便打定速戰速决的主意。等得匪徒鋼鈎似的手指,剛一近身,一聲冷笑,下面丁字步不離方寸;衹一矮身,雙臂一錯,左臂一圈一覆,便已扣住匪徒嚮下抓來的寸關尺。同時右腿起處,實篤篤正踹在匪人“關元穴”上。匪徒連招架功夫都沒有,啪噠一聲,被橫踹出七八尺遠,跌進鬆林,早已暈死了。
  在匪徒跌入鬆林當口,猛聽得那邊瘦漢一聲斷喝:“憑你也敢行兇!”右臂一擡,赫的一枝飛鏢嚮前胸襲到。沐天瀾原式未動,衹一塌身,那衹飛鏢便擦着左肩頭射嚮身後。
  沐天瀾身形一起,瘦漢子一個箭步已到面前;左掌一晃動,右掌“獨劈華山”當胸砍下。掌帶風聲,便知功候。瘦漢原是個急勁,先用飛鏢暗襲,原想救那匪徒性命;鏢一出手,身隨鏢到,疾如飄風,而且立下煞手,總以為敵人難逃掌下。
  哪知沐天瀾哀牢山中十年少林內外苦功,盡得師父真傳,人傢二三十年的造詣,還沒有他的精純。掌風一觸,頓時身法陡一變,微一吸胸,便望後退去四五步去。厲聲喝道:“且住!報上你的狗名再鬥。”
  瘦漢大怒,卻也知道遇上勁敵,也是微一退身,立從身後解下包袱掣出一對奇形兵刃;似戟非戟,似鋏非鋏。通體約有三尺長短,頂上一個鴨嘴形的矛鋒,下面托着血擋;血擋下面又有麯尺形的兩根鋼刺,五寸長、一指粗,一上一下,分列左右。
  這種外門兵刃,沐天瀾聽自己師父講解過,知是峨嵋玄門派的傳授,名叫“陰陽三纔奪”,又名“指天劃地”。利用血擋下一上一下鋼刺,善於鎖奪人傢兵刃,頂上鴨嘴形矛子,兩面微凹,見血透風,異常歹毒!沐天瀾一見賊人手上兵刃,猛想起從前有人說起過,九子鬼母的兒子便用這種兵刃,賊人的形狀也與所說相符。
  這時瘦漢兇睛外突,灼灼放光,恨不得一口水把沐天瀾吞下肚去。右手三纔奪一指,咬牙喝道:“小子,叫你死得明白。太爺便是阿迷碧虱寨土司普明勝。你傢土司爺奪下不死無名之鬼,小子!報上萬兒來。”
  沐天瀾一聽,正是九子鬼母的兒子。並不答話,一反腕,掣出背上的闢邪劍。更不亮出門戶,左手劍訣一領,赫的一個箭步,爛銀似的劍光,宛似一道閃電直奔敵人。
  普明勝潑膽如天,倚仗一身武功,不把沐天瀾放在心上。
  喝一聲:“小鬼,你想找死!”立時雙奪一裹一分,野馬分鬃,蕩開劍光,接着身形一轉,倏變為“大鵬展翅”,右手陰陽奪由外嚮內,嚮沐天瀾左脅猛搠。左手奪由內嚮外,似封似閉,連環進步,虛實並用。
  沐天瀾識得這種外門兵刃,又賊又狠;立即氣沉丹田,施展開劍法秘奧。靜則淵停嶽峙,動則翔鳳遊竜,倏而劍光如匹練繞體,倏而劍光如瑞雪舞空。一剎時雙方對拆了十幾招,似乎未分勝負。
  其實沐天瀾有事在身,哪肯同他遊鬥?無非先探一探對方功夫虛實。在普明勝方面,怒吼如雷,還不知這人是誰,心裏又惦着沐府人頭,恨不得立地把敵人製死。無奈對方年紀雖輕,劍術卻變化無方,用盡方法也得不到半點便宜。普明勝意狠心毒,便想施展毒手。
  恰好沐天瀾雙足一點,騰身而起,劍隨身走,嚮普明勝左側滑過。忽的一轉身,“玉帶圍腰”,劍光如虹,繞着普明勝身子滴溜溜轉起圈來。普明勝的雙奪揮動如風,自然隨着劍光繞起圈子來。但他卻也識貨,知道這是少林太極劍的招數;踩八卦、步陰陽,順逆虛實,變幻莫測,越轉越快。一不小心,便暈頭轉嚮,看不清敵人劍點,非落敗不可。
  普明勝猛的一跺腳,“一鶴衝天”竟拔起一丈多高。半空裏腰裏一疊勁,雙臂一展,變為“野鳥投林”,竟嚮左側鬆林落下。意欲施展峨嵋獨門暗器喂毒聯珠鏢,取敵人性命。不料沐天瀾劍走輕靈,“竜形一式”,早巳如影隨形,趕到跟前,人方落地,劍光貼地如流,已嚮下部捲來。鬧得他手忙腳亂,哪容得他施展暗器?
  普明勝恨怒交並,蹦躍如鬼,有心拚命,適值沐天瀾隨勢變招,使了一招“遊蜂戲蕊”,劍花如流星趕月,分上下左右罩嚮敵人。普明勝汗流氣促,把雙奪上撩下挂,右擋左封,已是守多攻少。
  沐天瀾明知自己用的長劍是古代奇珍,究因閱歷較少;對方雙奪器沉力猛,老防被敵人鎖住勒住,這一來敵人卻占了一點便宜。恰巧這時普明勝野心勃發,大喝一聲:“不是你,便是我!”一矮身,左奪“進步撩雲”,右奪“撒花蓋頂”;一長身,倏又變為“順水推舟”。不管不顧,盡力展開進攻招術。沐天瀾知他力絶拚命,故意一錯身,使了一招“攔江截舟”,微一撥開雙奪,一沾便走。
  普明勝一見敵人露了破綻,喝一聲:“哪裏走!”一聳身,雙奪如怪蟒吐信,一伸一縮,已襲到背後。沐天瀾猛地一個“犀牛望月”,雙奪便一齊落空;一轉身,一個“白虹貫日”,劍鋒已點到他左脅。
  普明勝吃了一驚,勢子正在嚮前,萬來不及吸胸退步,一甩肩頭,猛力收回雙奪,嚮劍身一推一鎖,滿以為這一招可以緩過勢來。誰知敵人原是虛招,待雙奪遞出,倏變為“撥雲見日”。微一蕩開雙奪,一抽一吐,一上步;忽又變為“玉女投梭”,唰的一劍直貫胸窩。普明勝五官一擠,渾如厲鬼;猛地一聲慘叫,撒手丟奪,望後便倒。
  沐天瀾順勢一個滑步,抽出劍來,斜刺裏退出五六步去,擡頭一看,普明勝胸口的血,箭一般標出老高。沐天瀾卻又走近一步,用劍指着地上普明勝喝道:“惡賊,叫你明白,我便是沐二公子,沐天瀾。”說罷,地上普明勝突又一聲低吼,兩腿一伸便已死掉。
  沐天瀾卻淚如雨下,寶劍一舉,仰頭嚮天,看見一輪明月,剛從一塊黑雲堆裏吐了出來,又被一塊厚厚的烏雲吞了進去。風推雲涌,好象無數魔手從四面八方擠攏來,要捉拿皎潔光明的一輪明月;月亮拚命掙紮着、逃避着。山上鬆濤悲吼,樹枝東擺西搖;偶被黑雲堆裏逃出來的月亮閃電般一照,便似無數巨鬼張牙舞爪、發出厲吼嚮天上追去一般。
  這景象端的陰森可怖。可是悲憤填膺的沐天瀾,不顧這些,淚眼望天,低低哭道:“父親!兒子先殺賊黨,再去尋那女賊報仇雪恨。求父親陰靈默佑,稍減不孝兒的罪孽。”祝罷,插劍還鞘,便欲尋馬登程。猛一回顧地上兩具陳屍,又一轉念。
  仍然拔出寶劍,走到跌進鬆林的無名賊屍跟前,一試還未斷氣,加上一劍纔算了帳。回身又走嚮普明勝屍旁,一俯身,寶劍一揮,割下首級來;拾起首級走入鬆棚,插劍還鞘,順手拔下鬆燎,已經燒成了短短一段。
  他一手舉着鬆燎,一手拾着首級,嚮幾間草屋巡視,卻是寂然無人,也沒有什麽惹眼東西。門口衝着鬆棚的一間,屋內無非一竈一榻,榻上堆着被服之類;竈上燒着沸水,擱着一瓦罐米飯、一荷葉包的熟肉,竈旁埋着一隻水缸。後壁角還有一扇竹編的小門;推開一看,門外似乎有座馬棚,拴着一匹馬,大約是普明勝騎來的。緊靠馬棚有一圈短短的籬笆,圈了一畝多點地;大約越過短籬,可以繞到草屋前面。
  沐天瀾察勘清楚,回進草屋,順手把鬆燎插入土墻裂縫。
  卜通一聲,又把普明勝腦袋擲進水缸。轉身出屋,在鬆棚下桌上尋得一隻粗碗、一雙竹筷。又反身進來,舀了點沸水,吹着喝了幾口,又吃了點冷飯冷肉,便算解了饑渴。然後提起水缸裏載沉載浮的腦袋,湊近火燎一看:血污業已衝刷盡淨,一缸水卻變成紅水了,又從榻上撕下一幅布被把首級包好,拿在手內。
  一聽門外風聲業已停吼,樹木也漸漸靜了下來。大風一停,天上明月也透出陣雲來,屋外布滿了月光,嚮光處好象亮晶晶的罩上了一層霜,四山寂寂,沉靜得自己一顆心的跳聲好象都聽得出來。
  沐天瀾諸事停當,這兒已無可留戀;嚮墻上拔起鬆燎,投入水缸。嗤的一聲,火便熄滅。提着普明勝腦袋,便欲離開草屋,猛一擡頭,倏的一退身,把身子隱在門旁暗處。定睛嚮門外偷瞧時,衹見月光照處,鬆棚下靜靜的坐着一個人。
  說他是人,實在不象有生氣的人,最可怕是一張人類中尋不到的面孔。一副瘦小的面孔,沒有眉毛,沒有血色,沒有表情,分不出五官的明顯界綫;眼和嘴所在,好象閉得緊緊的,衹剩一條綫。頭上披着長發直垂到肩下,雙肩下削,披着一件黑衣,自腰以下被桌子擋着,看不出什麽來。可是身材瘦小象個女的,是觀察得出來的。
  沐天瀾偷看了半天,見她始終紋風不動,筆直的坐着,活象一縣石雕或泥塑的東西。沐天瀾這樣的人物也看得毛發直竪,心裏直跳。疑惑深山荒林真有鬼怪出現,偏被我遇見,真是怪事!難道我還要和這樣鬼怪爭鬥一陣嗎?但是我有要事在身,時機稍縱即逝,不管她是人是鬼,衹要沒有礙我的事,何必管她?主意已定,提着人頭,按一按背後的寶劍,悄悄從後戶走出。越過竹籬,斜刺裏趨入鬆林,已看見自己馬匹好好的拴在樹上;回頭看那鬆棚下時,那個怪物已無蹤影。
  他幾乎疑心剛纔一陣眼花,或者果是鬼怪出現?驚疑不定的走嚮拴馬所在,解下繩索,把人頭係在鞍後,跨上馬鞍正要走去。禁不住又在馬上轉身去瞧鬆棚下,依然寂無人影。
  忽地一眼瞥見棚下桌上,擱着一件東西,似乎是一個四方木匣子。記得自己躲在鬆林偷聽匪徒說話時,沒有這件東西,瞧見女怪時,一心註在怪物身上,卻沒有留神桌上。難道這東西是怪物留下的嗎?這真是怪事了!心裏一動,一縱身跳下馬來;隨手把馬繩往判官頭上一搭,又走回來。他回身走近鬆棚,四面一瞧,月光如水,樹影在地,靜悄悄的毫無動靜。
  沐天瀾疑雲陡起,未免懷着戒心。咻的掣出長劍,邁入鬆棚,細看桌上擱着的尺許見方的木匣,四面用繩勒着,頂上還有一個輓手。他把長劍嚮地上一插,一伸手解開匣上繩來,揭起匣蓋。這一揭不要緊,幾乎把他嚇死!驚死!痛死!原來他一揭開匣蓋,衹見匣內周邊盡是晶晶的????粒,中間卻埋着一個龐眉長須滿面慈祥悱惻的面孔。這面孔是他從小到大深藏心目,而且朝夕思念的面孔,尤其是一對似睜似閉、布滿魚尾紋的雙目,活似要朝他說話一般。
  這一下,沐天瀾神經上受的刺激,可以說是無法形容的,周身血脈似已停止,四肢瑟瑟直抖,已難支持身體,兩目痛淚直挂下來,迷糊了四面境物,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半晌,猛地一聲驚喊,“天呀!”立時俯伏在地,痛哭起來。
  沐天瀾哭了一陣,神智漸漸恢復,猛地驚悟。一躍而起,拔劍在手,嚮草屋內厲聲喝道:“萬惡賊婦,還敢裝神裝鬼!
  快替我滾出來,劍下納命!”
  原來他想起剛纔兩個匪徒對話,一個賊婦得手以後要從這條路來,現在首級在此,賊婦當然也到此地。剛纔親眼目擊的怪物,不是她是誰?但是為什麽要做出這樣詭秘舉動?又生成那樣的奇特恐怖的面孔?這時又把首級匣子擱在桌上,人卻不知去嚮。這種種舉動,實在無法推測。
  他所意識到的,根據先時兩個匪徒對話,還有一個名叫“女羅剎”的賊婦,也想利用自己父親首級,取得猓猓一族信仰;來的不論是誰,當然不肯把首級隨意棄掉。也許賊婦鬼鬼祟祟,故作玄虛,溜入屋內別有詭計,所以他嚮屋內連聲怒喝,哪知屋內屋外都無動靜。
  沐天瀾這時疑鬼疑怪的心理已經去掉,認定仇人隱藏近處。寶劍一橫,便欲排搜幾間草屋。他一邁步,忽聽得遠處一陣足音,幾聲呼叱,其聲雖遠,其音甚嬌。
  沐天瀾愕然返身,側耳細聽,鬆林下起了一陣沙沙踏葉的馬蹄聲。急慌趨出鬆棚,嚮林內遙望。月光照處,衹見一個裊裊婷婷的身子,身後牽着一匹白馬,緩緩嚮這面走來。
  他以為來的定是鬼怪似的賊婦了,立時劍眉一挑,蓄勢以待。
  來人漸漸走近,卻見她從容不迫的把那白馬拴在一株樹上,拴得和自己那匹馬很近。一回頭,似乎看見了自己,點了點頭,行如流水的走了過來,路旁看到兩具賊屍,又點點頭,輕喊一聲,“殺得好!”
  一忽兒,走近沐天瀾跟前,俏生生的立定身軀。一對秋水為神的妙目,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幾遍,驀地發出銀鈴般聲音問道:“喂,你是誰?殺死那兩個惡賊是你麽?桌上匣子裏的人頭是你什麽人,剛纔為什麽哭得這樣傷心?”
  這一連串問句,問得他瞠目直視,呆若木雞。他滿以為來人不出自己所料,哪知這人漸漸走近,漸漸的看出不對,等得這人迎着月光走到跟前,看清她的面貌,覺得所有世上形容女人美麗的詞句,都適合於她的身上。
  自己從小生長錦綉,見過美麗女子不少,同她一比,仿佛她是月亮,其餘女子都是小星星。尤其是她這身出色的打扮,頭上裹着攏發的青絹,齊眉勒住,後拖燕尾;絹帕中間,綴着一顆燁燁耀光的大珠。全身修短合度,穿着窄窄的密扣對襟青網夜行衣,纖纖柳腰,束着一條香色綉花汗巾。足下套着一對小劍靴,身後斜背着雌雄合股劍,左腰跨着一具鏢囊,一件紫呢風氅卻搭在左臂上,輕盈曼立,姿態欲仙。
  沐天瀾竟看呆了,暗想剛纔碰着妖怪般的女人,此刻又突然來了這樣一位女子,今天真奇怪,莫非我在做夢麽?可是一切一切都在目前,絶非夢幻。他心裏一陣顛倒,眼裏一陣迷忽,竟把對面幾句問話忽略過去,忘記回答了。
  那女子玲瓏剔透,低頭一笑,嬌嗔道:“你是啞子麽,怎的不答人傢的話?”
  這一來,沐天瀾大窘,口裏哦哦了幾聲,偏又問道:“你問的什麽?”
  女子嗤的一笑,笑說道:“瞧你的……原來對牛彈琴,我不同你說了。”說罷,伸出白玉似的手指,嚮他身後鬆棚柱上一指。
  沐天瀾急忙返身,走近幾步,朝棚柱上看時,衹見柱上插着一支透骨子午釘。知道這種子午釘,任憑多大功夫也搪不住,一經中上,子不見午、午不見子,是江湖上一種最厲害的暗器。沐天瀾一見這種暗器,頓時冒了一身冷汗,霍地回身,正色問道:“此釘何來?你指我看釘是什麽意思?”
  女子眼波流動,好象從眼內射出一道奇光,在他面前一掃而過,冷笑道:“剛纔我用了兩枚子午釘,救了一條不見情的性命,卻憑空和那人結了仇,此刻我正在後悔呢!”說完,便扭動柳腰,伸手拔下透骨子午釘放入鏢囊,一轉身,嚮沐天瀾瞟了一眼,似欲走開。
  沐天瀾鬧得滿腹狐疑,不由的低喊道:“請你慢走。”這一張嘴,聲音卻低得連他自己都聽不出來。奇怪,那女子卻聽出來了,微一停步,回眸一笑。沐天瀾慌把手上長劍還入鞘內,嚮女子拱手道:“女英雄見教的話,事出非常,不易瞭解。究竟怎樣一回事,務乞暫留貴步,賜示詳情。”
  女子轉過身來,嗤的笑了一聲,說道:“這樣年紀輕輕,說話斯文一脈,江湖上還真少見。”這幾句話,好象對他說,又象對她自己說。沐天瀾卻聽得起了一種微妙的感覺,見她朝嚮自己一招手,翩然走進鬆棚,伸手把桌上首級匣子嚮遠處推了一推,指着對面叫他坐下來,沐天瀾真還聽話。
  兩人坐下以後,那女子對他說道:“我從廟兒山騎着馬一路行來,走到這兒官道上,遠遠看到這兒火光晃了一晃便滅,不久又聽得有人哭喊。一時好奇,跳下馬來,把馬拴在隱僻處所,悄悄竄進這片鬆林,繞到草屋側面;縱上一株高大松樹,藉枝葉隱身,隱住身子嚮下看時,正瞧見你獨個兒蹲在地上,哭得昏天黑地。
  我正想跳下樹來,猛見一個披發怪物,在你身後不遠處出現,肘後隱着耀光的兵刃,躡着腳尖,一步步嚮你走近。
  你卻一點沒有察覺。到了貼近鬆棚時,怪物舉起兵刃,便要嚮你下手。我吃了一驚,距離又遠,不忍見死不救,衹好用我獨門透骨子午釘代你擋她一下。但是我一面替你解危,一面也不願同人結仇,衹要把她驚走也就罷了。”
  “我這子午釘有毒無毒兩種,鏢袋裏分裏外層藏着。我用的是無毒的一種,發出去時,故意擦着她面頰釘在柱上。
  怪物不料螂螳捕蟬,黃雀在後,一見我的暗器,卻也識貨,馬上飛身退走。你卻哭昏了心,連耳目都失靈了。我不放心,跟蹤追出山坳,那怪物正在飛身上馬,嚮我說了無數狠話,纔飛一般逃走了。這樣,我纔把自己的馬順手牽了進來,嚮你仔細探詢一下。”
  老鼠彎彎 OC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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