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武侠>> 玉翎燕 Yu Lingyan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1年)
蓝衫银剑
  作者:玉翎燕
  蓝衫,是一件刀枪不入的宝衫;银剑,是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剑。蓝衫小侠夏心宁,就仗着师门所传的这两件宝物,闯荡江湖,快意恩仇。他与三剑无敌武安阳进行生死决斗,终于在泰山玉皇顶,洗雪了父母的血海深仇。为了找回开山师祖蓝衫客遗留人间的武学奇书《五阳秘笈》,他奔走天涯,八方寻觅,才使得完璧归赵,誉满武林。
  本套玉翎燕武侠小说系列,是作者从自己大量作品中精选出来,授权本杜,首次在大陆独家出版的。
  楔子 春至讯亦至 马归人未归
  第一章 毁剑求退隐 弹指来仇家
  第二章 结怨苗疆客 邂逢活华陀
  第三章 感恩未言谢 负义不自彰
  第四章 难得千日醉 换来梦黄梁
  第五章 风声鹤唳也 草木皆兵乎
  第六章 噩噩生雾水 娓娓说真情
  第七章 仗义玉龙山 邂仇阙家集
  第八章 阎君空手去 火蝎暗中来
  第九章 意外收门人 临去说往事
  第十章 落足万丈壑 生死一瞬间
  第十一章 一悟生善念 半瞥起邪心
  第十二章 临别心寂寂 相逢势汹汹
  第十三章 惊闻道秘笈 诈见钓海豚
  第十四章 夜斗老鸦驿 晨渡海心山
  第十五章 作恶必自毙 天伦泪感人
  第十六章 驰骋落陷阱 只身斗雪魈
  第十七章 狭路逢大敌 深山遇恶人
  第十八章 书简传心意 仆仆走归程
  第十九章 挥泪别天山 惊心见罗刹
  第二十章 慧剑太难挥 道听一老怪
  第二十一章 相逢如陌路 反目不留情
  第二十二章 冒险夺金牌 横尸表清白
  第二十三章 探险访盲叟 小酌至洛阳
  第二十四章 千钧系一发 万恶又逃生
  第二十五章 九仞亏一篑 同室互操戈
楔子 春至讯亦至 马归人未归
  春风又绿江南岸。
  春风也吹绿了邦阳之东的怀玉山,但见一片茶青,铺成翠色山谷,清新悦目,幽香沁脾。
  山之麓,青翠欲滴的茶树丛中,有小屋一间,独立其中,竹篱茅舍,瓜棚豆架,间有三五茎翠竹,摇曳其间,两三枝桃红杏白,伸出篱外。这一种隐士蜗居的情调,给这一片茶青的怀玉山,点缀成活的风景,使人觉得选居此地,对这一片天然景色,有画龙点腈之妙。
  此时,夕阳已压山顶,暮霭苍然,茅舍有一缕炊烟,袅袅而起,此是日没而息的时分,忽然,一阵蹄声震地,山道尽头,黄尘起处,一匹白马电闪雷奔驰骋过来。
  这匹马,浑身雪白,没有一根杂毛,此刻跑得头尾一线,气势如龙,顷刻之间,跑到茅舍竹篱之前,蹄声未住,立即就听到茅舍之内有人欢呼:“小白龙回来了!”
  呀然一声,茅舍门扉打开,里面走出一位荆钗布裙的中年妇人,满脸含着愉悦的微笑,轻灵地走出门来。当她走到竹篱之旁,刚刚伸手攀住柴扉,忽然脸上颜色大变,笑意全收,立即一拉柴扉,冲出门外,一把抓住那匹正在喷气流涎的白马,惊惶地问道:“小白龙!主人呢?”
  这匹白马突然一扬头,唿聿聿一声悲怆的长嘶,两颗黄豆大的眼泪,滚落下来。
  这位中年妇人一见这种情况,当时就有一股寒意,泛自心底,痴痴地错愕了一会,突然一转身疯狂地冲到白马的后面,在那空马鞍之侧,打开一个小小的铁盒,从里面拿出一张素笺,笺上寥寥地写了几行字:
  “荆默卿卿:若有一天小白龙空鞍回来,汝其勿悲!请携带宁儿按既定计划,火速离开怀玉山。
  卿卿大勇过人,定能不负我望,至切!至切!
  夏山预留”
  这几行字,不啻是晴天霹雳,费荆默顿时宛如万丈高楼蹈空失足,失声大恸。
  正在她哭得神智不清,泪绝以血,忽然,从茅舍之内,传来一阵幼儿啼哭之声,这一阵儿啼,仿佛是醍醐灌顶,费荆默当时浑身一震,她喃喃地说道:“啊!我忘了宁儿!”
  她站在那里,仰天凝视,良久,突然咬牙一跺脚,擦去脸上的泪痕,露出坚毅之色,转身走进茅舍之内。顷刻,她双手捧出一个小衣篮,放置在马鞍之上,紧紧地用绳索捆扎停当,她仰头向天,喃喃地说道:“夏山,我要违背你的遗言了,我不能和宁儿一同前去,没有你,我没生活下去的依恃。夏山!我要和你在一起,我要和你在一起!和你在一起……”
  她合着掌,痴痴地喃喃自语,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地说着。
  这时候,夜色已深,将圆的月亮,渐起于东山之上,清辉万里,一片琉璃。费荆默缓缓地转过身来,抚着小白龙的头,低低地叮咛道:“小白龙啊!主人遭了大难,如今夏家只有这一脉香烟,一切希望就寄托在你身上了。九疑山费老爷子的地方,你是去过的,但愿你能将小主人送到那里。”
  灵性通人的小白龙竟是那样柔顺地点头顿足,不断地低嘶。
  费荆默又止不住流下辛酸哀恸的泪。她伸出手轻轻拍着小白龙,道声:“去吧!”
  小白龙昂首一声长嘶,顿时绕过茅舍,穿入茶丛,向后山疾驰而去。
  费荆默目送小白龙如履平地从后山去后,她木然地站在茅舍之前,眺望着四周。怀玉山在月色之下,更添了一分朦胧的美,她每看一处,都自然勾引起一阵甜美的回忆,而这些甜美的回忆,却又都与目前悲恸连在一起,她喃喃地低唤着“夏山”,又哀哀地流着一阵眼泪。
  忽然,隐隐约约地听到远处有蹄声纷沓而来。
  她停顿了一会,平静地走进竹篱之内,扣上柴扉,关上房门,她将周围一切都准备妥当之后,便守着一盏孤灯,寂然无声地坐在屋里。
  蹄声近了!
  一阵哗啦啦狂奔而来的啼声,突然停止在竹篱之外。
  呼地一下,迎风亮起一个火折子,把竹篱茅舍之前,照得比月光更清楚,门外五匹马,神骏非常,浑身汗湿,马上的人,身材伟岸,都用汗巾围着脸,站在竹篱之外,犹疑不决。
  终于其中一人大喝道:“里面有人么?”
  喝声如雷,回音潮涌,可是茅舍之内,没有一点声音。
  其中有人说道:“冲进去!区区一间茅屋,谅她没有什么惊人埋伏。”
  另一个人说道:“你不要小视了费荆默,她虽然不谙武功,可是她学会了她爹那些精巧的机关利器,我们休要莽撞。”
  又有一人说道:“夏山本人又待如何?何况是一个不会武功的费荆默?冲……”
  这冲字刚一出口,蹄声顿起,随着就是一阵嗖嗖作响,紧接着哎哟连声,有人翻鞍落马,有人抱脸惨呼,仓惶拨转马头,退开五丈开外。
  这些人刚一退开,突然眼前火光一闪,茅舍之内,四周火舌齐抽,顷刻之间,冲上屋顶,把怀玉山前,映得一片通红。
  马上的人,始而一惊,继之一愕,终于各催马匹,泼刺剌直冲过来,围着这座起火的茅舍,他们不是救火,而是坐在马上观火,他们更不是救人,而是怕有人从火窟中逃出。
  这一阵火势起得好快,但也消得迅速,一间茅舍,半围竹篱,何消片刻时间,便已烟消火灭,只剩下一堆灰烬。
  马上所剩下的三个人,从容地跳下马来,手执着火折子,在灰烬之中,慢慢地寻找,一点一滴地慢慢寻找。忽然有人惊呼道:“怎么只有一个人的尸首?”
  其他两个人赶紧走过来看时,果然,明明只有一段焦炭似的尸骨,再也没有第二个。
  三个人面对着这一段焦炭,怔怔地站在那里,半晌没有说话。
  圆月已渐偏西,遥远的村庄,隐约的传来鸡啼。
  其中有人废然叹道:“功亏一篑了!漏掉了最重要的人,看来二十余年以后,江湖上又要掀起一阵腥风血雨,造成更多的恩恩怨怨……”
  另一个人问道:“怎么?老大你有悔意了么?”
  那人顿了一下,俄而纵声大笑说道:“悔意?斩草未除根,人已经走了,生悔意又当如何?哈哈哈!”
  一阵狂纵的笑声,在山里翻腾,随着蹄声大作,渐渐地消失在怀玉山的茶丛里。
  俄而,晨曦渐露,旭日东升,怀玉山依旧是那样的青翠欲滴,只是山麓下消失了昔日的竹篱茅舍,也看不见桃红李白和竹影婆娑,剩下的只是一堆灰烬。
  在这一堆灰烬里,埋了一颗种子,一颗复仇的种子。三年,五载……在那里默默地发芽,成长茁壮。
第一章 毁剑求退隐 弹指来仇家
  六月,荷香十里,蝉鸣噪天。
  仙霞岭下,武阳山庄,正像这炎夏六月的天气一样,门前车水马龙,屋内如云胜友满座高朋,表现出一片热烘烘的气象。
  稍时,云板连响,酒宴已齐,肃客入座。
  庄里庄外,所有的客人,都纷纷站起身来,向客厅里面穿进去,越过一道院落,迎面一簇假山,刚一绕过假山,只觉得一阵荷香扑鼻,水气迎人,原来是一个颇大的荷池,叶翻千层,香分十里,人到此处顿觉暑气全消。
  荷池当中,有一座极其宽敞的水阁,经过九曲回廊,进入阁内,但见画栋雕梁,檐牙高啄,说不尽的富丽堂皇,看不完的金堆玉砌。
  水阁当中,摆着二十桌酒席,山珍海味,百味俱陈,而且杯盘碗盏,莫不都是精致非常,极其名贵,这除了说明武阳山庄的豪华富有之外,更说明今日这一次宴会,一定有非同寻常的意义。
  水阁正中间,摆了一席,酒席后面,有六扇翠竹精雕的屏风,古意盎然,非常雅致。在这翠竹屏风当中,斜斜地挂了一柄长剑,剑鞘古色斑斓,分明是一柄古剑。
  宾客纷纷就座后,当中那一桌酒席上,站起来一位须发苍白,年近古稀的老人,但见他生得长眉覆眼,双耳下垂,脸如渥丹,真正可以说是鹤发童颜,神态慈祥,只可惜在左眉之上,额角鬓旁,有一道紫红色的长疤,微微的闪着光亮,这个疤痕虽然不足对他慈祥面貌有所破坏,然而毕竟有美中不足之感。
  他就是武阳山庄的主人,十余年来,名震江湖的三剑无敌安武阳。也正是近十年来,在江湖黑白两道所传诵的“及时雨”、“赛孟尝”、三剑无敌安武阳老爷子。
  安武阳站起来,眼神向四周打量了一下,轻轻地咳嗽一声,立即水阁之内,变得寂静无声,一片静悄悄,大家都将眼睛停在安武阳的身上。
  安武阳如此顿了一下,露出一丝微笑,一挥手缓缓地说了两个字:“斟酒!”
  言犹未了,四周早有人“嗄”了一声,在水阁的周围,放置的泥封酒坛,立即拍去封口,大碗的舀出来,斟到酒席面前每个人的酒碗之中,霎时间,酒香和荷香四溢,豪情与笑语齐飞。
  安武阳一直含着微笑,举杯邀饮,一连干了三大碗,突然,他将酒碗放在桌上,用手按住,缓缓地说道:“老朽安武阳何德何能?今日能邀得各家高手,各路名人,惠然莅临敝庄,蓬筚生辉,深感五内,老朽要在此,再向各位把敬三大杯。”
  水阁之内,顿时为安武阳这种豪情,引得轰然。
  安武阳微笑地抚着胸前长髯,等人声稍歇的间隙,又缓缓地说道:“自然无事也不敢惊动,今日幸得各位光临,只想求各位做一个见证。”
  水阁里的人声寂然了,大家都不知道这位有名的安老爷子,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要如此慎重其事,请得黑白两道各门各派,水陆两路,有头有脸的人,来做一次见证。
  此时,夕阳已然西坠,水阁之内,逐渐地阴暗下来。
  安武阳招呼一声“掌灯”,水阁周围,将近百盏琉璃明灯,一齐点亮,将水阁照耀得金碧辉煌,较诸白天,更别有一番情调。
  这时候,安武阳的脸上笑容,慢慢地收敛起来,双手抱拳当胸,拱手说道:“老朽弱冠仗剑出道江湖,多承各位先进前辈提携照顾,数十年来,在江湖上总算闯出薄名,如今老朽业已年近古稀,自念无能再在江湖中过此刀光剑影的生涯,所以今日特别邀请各位来到敝庄,当众毁剑,从此退出江湖。”
  此言一出,水阁之内,众人始而一怔,继之哗然。
  谁不知道三剑无敌安武阳安老爷子,不仅是一柄长剑十余年来享誉武林,而且,仁义如海,乐于助人,更为人们所尊敬。武林之中,偶有纠纷,能得安武阳出面,总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为何他今日突然有退隐之意?更何况安武阳虽然年近六十有纪却丝毫没有老迈龙钟之态,其精神举止,不逊壮年,更无由顿生退意。
  安武阳又露出淡淡的笑容,站在那里静候众人声音渐低之后,他又说道:“老朽虽然退出江湖,而武阳山庄的大门,仍然终年敞开,同道友辈,先进高人,随时光临,老朽仍然倒屐相迎。”
  他说到此处,突然顿了一下,提高声音,沉重地说道:“老朽自信生平无亏于人,但是,毕竟开罪于人之处,在所难免,所以,老朽才特别邀请各位前来,郑重声明,以往如有开罪之处,老朽愿在毁剑之前,敬谨领罪,如果各位都能待以宽容,老朽自是感之不尽。如此,在毁剑之后,就请各位既往不咎,老朽安静的度此风烛残年。言已尽此,敬谨以闻。”
  三剑无敌安武阳这一番话说完之后,静静地站在那里,安祥地若有所待。
  水阁内,这三山五岳各门各派的名手高人,这时候,又是哗然,又是惊诧,更有无限的猜测与怀疑。
  “三剑无敌安武阳虽然崛起江湖甚早,但是,真正成名,而且真正成为名重一时的人物,也只是十余年前的事,难道他在以前,有过极大的仇恨,他惧怕别人的报仇么?”
  “安老爷子仁风被泽,黑白两道同沾,赢得‘及时雨’‘赛孟尝’的美名,他怎会有仇家?他为何如此多心?”
  “……”
  尽管各人猜测的内容不一,而内心猜测的情绪,却无二致。
  三剑无敌安武阳站在那里,静静地等了半晌,眼神缓缓地向四周往返地巡视数次之后,他的一双长眉,微微地掀起,笑容也渐渐地绽开,忽然间,他转过身去,伸手从翠竹屏风上面,取下那柄古色斑斓的长剑,再回到席上,右手握住剑柄,微一使劲,铮的一声,在百盏明灯照耀之下,顿时映起一道寒光,光芒耀眼,冷意砭人,果然是一柄利器神兵,罕世的宝剑。
  安武阳放下剑鞘,将剑换到左手,这才抬起头来,朗声说道:“各位既然如此成全,让老朽能安然度过晚年,盛情可感!老朽一旦断剑之后,江湖一切恩怨,从此一笔勾消,还望在座的各位,能为老朽做一个见证。”
  说着话,左手执剑微微抬起,右手慢慢向前一伸,渐渐地变得颜色赤红,手指变得粗大逾常。
  水阁内,大家讶然噤声,眼睛瞪得多大。
  怪不得安武阳准备弹指毁剑,所毁的剑,又是一柄宝剑,敢情他会“五阳霹雳掌”?这一宗绝传已久的武功,为何他会?
  这时候,安武阳右手拇指紧扣中指,对准宝剑,正要弹下,这一弹之下,宝剑必然会断,宝剑一毁,这位三剑无敌安武阳,他的武林恩怨,就从此一笔勾消。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然,水阁外面有人说道:“安武阳!请你住手。”
  这一声突如其来,在场的众人,都为之浑身一震,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旋转回身,向水阁外面看去。
  阁内虽然是灯光照耀如同白昼,阁外却是夜幕低垂,昏黑一片。但听得亭外落脚有声,从九曲回廊之上,慢慢地出现两条人影,向水阁这边走来。
  来人走得很慢,步履一声一声,清脆无比地落到水阁里每个人的耳内。
  水阁里的众人,大家的心情,随着那一下一下的步履之声,逐渐地沉重,也逐渐的紧张,因为来人这一声喊叫,无疑是说他是要寻找安武阳报仇而来,所以才在他断剑之际喝声制止,安武阳的武功众人已经有了更深的了解,来人既然胆敢在这个当口寻仇挑衅,这人的功力,自可想象一般。
  “究竟是哪一路的高手?”
  “武阳山庄会因此掀起一场石破天惊的拼斗么?”
  “……”
  正当人门的心弦,绷得紧紧的,双眼凝神,注目以视之际,突然步履之声戛然而止,来人已经停足于水阁的灯光照耀之下。
  来人如此一现身,顿时水阁之内像是绷紧了琴弦,突然意外的一松,“啊”地一阵齐声脱口而呼,显然大家对于方才自己那分沉重和紧张,感到有着失望之意。
  来人是两张陌生的面孔,水阁之内,坐满了这些三山五岳的各色人等,竟然没有一个人认识他们。
  站在前面的,是一位年方弱冠的年轻人,眉清目秀,温文儒雅,头上一顶文生巾,身穿一件宝蓝色长衫,足登粉底薄靴,虽然他身上腰际斜挂了一柄长剑,但是,却使人无法看出他是一个身具武功的人。此刻他的眼神,正停在三剑无敌安武阳的剑上。
  站在这位年轻人身后的,是一位身材短小,形容猥琐,一头蓬乱的短发,一双小眼睛,一个酒糟鼻子,浑身上下无一处让人看了顺眼的怪老头,此刻他正翻着一对绿豆眼,骨碌碌地向四周乱转。
  三剑无敌安武阳脸色倒是依然凝重,轻轻地将手中宝剑放在酒席之上,拱拱手说道:“请恕老朽眼拙,两位朋友尊姓大名?”
  前面那位年轻人微微地一掀眉,干净利落地三个字:“夏心宁。”
  站在后面的怪老头,也翻了翻眼睛,然后笑嘻嘻地说道:“小老儿叫乐德林,我自己取了一个小小的绰号,叫做九指神通。”
  果然不出在场众人之所料,不仅没有见过,连两个名号也没有听说过,十足是两个名不见经传的无名之辈。
  可是三剑无敌安武阳却段有一点松懈之意,紧接着问道:“两位光临敝庄,喝止老朽毁剑隐身,但不知有何指教?老朽愿意敬谨以闻。”
  夏心宁突然双眼一睁,倏地神光一射,众人当时吓了一跳,敢情人家是神光内蕴,藏而不露,还是一位内家好手呢!只听得他朗声说道:“安武阳!你想如此毁剑,将自己欠的血债,从此一笔勾消,天下岂有此等便宜事?安武阳你当年的勇气何在,如今却想落个苟且偷生,道理何在?”
  安武阳眼睛微微闭了一下,突然将头一扬,也朗声说道:“杀人自当偿命,欠债应该还钱!请问这位朋友……”
  夏心宁冷笑一声说道:“十八年前,怀玉山下……”
  安武阳闻言浑身微微一颤,轻轻地啊了一声,皱着眉问道:“你是……?”
  夏心宁不屑于回答,只是说了一句:“我是夏心宁!”
  三剑无敌安武阳低下头来,喃喃地重复说着:“夏—心—宁?夏—心—宁!”
  他的手慢慢地伸向席面上的长剑,这时突然有人一声叱喝:“安老爷子!请你安坐一旁,待晚辈来会会这位夏朋友。”
  人随声落,从水阁的一角,宛如一叶随风,悠然不带一点火气,毫无声息地飘落到水阁当中,这一式“七禽身法”中的“穿云逐花”,使得炉火纯青,功力上乘,立即博得在场的行家一片轰然彩声。
  安武阳脸上露出一点笑意,缓缓地说道:“牟家堡威名远播,少堡主家学渊源,老朽今日有幸一见牟家绝技,至以为慰。不过这位夏朋友来意尚未说明,少堡主请勿一怒出手。”
  这位牟家堡的少堡主牟天岚,人品生得极为俊秀,一身武功更是出类拔萃,平日自视甚高,等闲人哪在他的眼里?今天他代表父亲前来武阳山庄赴会,当时看到夏心宁前来寻仇,他一时技痒,成心要在三山五岳各家高人之前眩露两手。
  当时,牟天岚一听安武阳如此一说,淡淡地一笑说道:“安老爷子仁名远播,义行四扬,江湖上,无论黑白两道,受惠者比比皆是,从未听有仇家,这位夏朋友分明是趁今天武阳庄上群雄聚会,想在此地抖个威风。他眼里不但没有安老爷子,更没有在场的各门各派的高人,这等人如果不给他一点教训,他也不知道天高地厚。”
  牟天岚这几句话,说得凌厉尖刻,还有些狂放,可是站在对面的夏心宁,静静地听完他这一段话,没有一点表示,只是回过头来,望着那又矮又怪的九指神通乐德林。九指神通凑在夏心宁耳畔,轻轻地说了几句话,夏心宁忽然眉峰一掀,平静地说道:“河北牟家堡老主牟刚,一生好强要胜,为何他的儿子,却是如此狂放不羁,不知进退。”
  牟天岚勃然大怒,青衫飘动,倏地而前,右手闪电一伸,食中二指如钳递出,平平易易地一招“入穴探珠”,点向夏心宁的双睛。
  若论彼此萍水相逢,毫无过节,上手便如此一招毒招,忒嫌过辣。
  好个夏心宁居然身形不动,微微一低头,观得准处,以一丝之差,让过一招,右手突然一吐袖,呼地一声,抖出一股劲风,扫向牟天岚的腰眼。
  牟天岚虽然年青,却是深得乃父真传,要不然他也不会如此狂放,当时一招出手,未老就收,正好此时夏心宁长袖拂来,他顿时一缩腹,让出五寸空隙,夏心宁的长袖,正好从腹间掠过。
  牟天岚一声冷笑,右掌收回胸前,左掌倏地快速绝伦,一连拍出三掌。
  夏心宁双脚不移,身形宛如敷柳随风,右翻左折,前倒后歪,灵巧无比地让开三掌,等到牟天岚最后一招“闭门拒客”,半虚半实,似诈还真地叩向夏心宁的前胸,夏心宁身形一正,右手一收,霍然平胸一翻,闪电般地迎将上去,当时只听得“啪”地一声,牟天岚身形一阵摇晃,接连脚下喀嚓、喀嚓两下响声,水磨青砖,踩得四分五裂。
  牟天岚当时脸上一红,眉梢顿起杀气,右手一撩袍襟,唰的一下,亮闪闪、颤巍巍,一柄既薄且利的长剑,早巳掣在手中。
  夏心宁脸上平静如常,空着一双手,站在那里,眼睛凝视着牟天岚。
  突然,这时候安武阳在酒席上朗声说道:“牟少堡主!请暂息怒,此事原因老朽而起,自当老朽来和这位夏朋友交待个明白,若真的要拼个死活,也不敢劳少堡主出手。”
  牟天岚拿着剑,回头看了安武阳一眼,突然长剑一收,嚓地一声,缩到掌心之中,恨声一跺脚,厉声向夏心宁叱道:“夏心宁!咱们后会有期。”
  这一声道罢,身形顿起,平地“八步赶蟾”,以流星赶月之势,穿出水阁,只见灯光下人影一闪,立即走得不知去向。
  牟天岚如此羞愧而走,水阁之内,三山五岳各门各派的人,立即对眼前这位青年书生夏心宁,有了不同的估量。牟家堡一双拳头一柄剑,在武林之中,算是赫赫有名,如今牟家堡的少堡主,三招败走于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夏心宁手下,这是一件很值得惊诧的事。
  当时三剑无敌安武阳缓缓地从酒席后面走出来,站在夏心宁当面,沉声问道:“夏朋友!方才与牟少堡主三招交手,尊驾武艺不凡,不过,若与在场各位高人相较之下,尊驾尚不足以在此横行。”
  夏心宁脸上表情一直是那么平静,只是鼻孔里冷冷地哼了一声。
  安武阳接着说道:“只是老朽生平不与人为敌,夏朋友究竟来意为何,说个明白,老朽少不得仍要以客礼相待。”
  夏心宁淡淡地一笑,朗声说道:“我若说个明白时,只怕你就不能以客礼相待于我了。”
  安武阳哦了一声,脸上露出一种奇特的表情,只是稍纵即逝,也微微地笑道:“夏朋友又何妨说说看!”
  夏心宁指着他的左眉问道:“安武阳!你额上那个伤疤,是伤在何时?伤在什么兵器之下?”
  这个问题问得大出众人意料之外,大凡一个成名的人物,都有一段失意的往事。安武阳额上那个疤痕,分明是他早年一次败绩的标记,夏心宁突然问这件事,是何用心?难道他巴巴地赶来,喝止安武阳,不许他毁剑退隐,就是为了揭穿他这个疮疤么?
  在这众人之中,自然也有见识之士,大家就怀疑三剑无敌安武阳这个疤痕,与这位夏心宁一定有什么恩怨在内。
  无论是奇怪,抑或是怀疑,大家都凝神注视,看安武阳如何回答。
  三剑无敌安武阳当时脸色一变,嘴角微微地颤抖着。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光芒,那光芒不再是慈祥和蔼,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令人心悸的光芒。
  半晌,他用手去摸着自己额角的疤痕,然后,他用一种沉重的声音说道:“那是在……”
  夏心宁立即拦住他说下去,而插口紧迫着说道:“安武阳!你如今也是名重一时的人物,你不能用语言来搪塞与欺骗人!”
  他说到此地,突然微微地一笑,轻松地说道:“安武阳!如果你要是害怕说出真言,那又另当别论。”
  三剑无敌安武阳突然呵呵地笑道:“夏朋友!你放心,用不着拿话来激老朽,这点事还用不着隐瞒,告诉你,这个疤痕是远在十八年以前,被人暗用弩箭射伤。夏朋友!你还有何事相问?”
  夏心宁点头说道:“果然不愧是武林中叫得响叮当的人物,我还有一件事要请问你,你方才准备弹指断剑之际,那是一种什么功夫?这种功夫来自何处?”
  三剑无敌安武阳突然脸色一沉,一拂胸前长髯,厉声说道:“夏朋友!老朽生平不与人争,但是事到临头,也无由畏惧。夏朋友!你如此问话,也不自觉欺人太甚么?”
  夏心宁还没说话,突然一声“无量佛”,武当派掌门人大师兄玉虚子站起身来说道:“安老施主!这位夏朋友遽然问起这些意外之事,必有其原因,老施主何妨说明,看他究竟来意如何,如果夏朋友确为无事生非,当着在场各派高人,他也应该还大家一个公道。”
  三剑无敌安武阳没有想到武当派这位名重当今的道长,也要他说明方才那一招的来龙去脉,真是他始料所不及。他环视四周,发觉到水阁之内,几乎所有的人都以一种期待的眼光,盯在他身上。这时候,他才知道自己方才那一招用心,是一招失策之举,弄巧成拙,如今只怕要满盘皆输。
  安武阳他自己明白,此时此地,他不能稍有不愉之意,否则,十余年的声誉,只怕如今就要毁诸一旦。他真的要坦然说出来么?说出来之后,后果是否会比现在更坏?
  三剑无敌安武阳生平也经过多少风浪,然而此时此地,使他踌躇费时,主意不定。几次,他想突施煞手,将当前那位夏心宁,毁在水阁之内,但是,那样他将如何向在场的众人交待?
  他如此沉吟再三,半晌无语。
  突然,夏心宁明朗地笑了一声,朗朗地说道:“安武阳!你毋须如此为难,至此,我所要问的问题,已经得到了明确的答案。”
  三剑无敌安武阳闻言一愕,长眉一掀,正待说话,夏心宁摇手说道:“你不必再说,让我告诉你,我的来意为何。第一:我要告诉你,毁剑退隐,不是办法,更不是好汉行径,何况你根本不是逃避,而是别有用心,所以,你更不须以假言欺骗于我。第二:明年元宵节日,带着我所需要的东西,去泰山玉皇顶上,彼此了清一下总账。”
  三剑无敌安武阳终于忍不住脱口叱道:“夏朋友!你要是寻仇索债而来,何妨就在这武阳山庄,作一了断?”
  夏心宁摇手说道:“此时你人手不齐,物件不全,谈什么了断?再说我十八年都已经等待过去,又何在乎这剩下的半年时光?”
  三剑无敌被他这种沉着与平静震慑住了,一时竟找不到话说,只是问道:“那你现在要做什么?”
  夏心宁这时候突然放声大笑说道:“我已经制止了你毁剑退隐的把戏,告诉了你我所需要的东西,此行目的已达,尚有何事可做?武阳山庄也不欢迎我这种客人,我留在此地,岂不打扰你们饮酒的雅兴,所以我要向各位告辞了。”
  他这一声“告辞了”刚刚说完,随即一扭身腰,返身一个倒穿,神奇、巧妙,一式“觅巢归燕”蜕化的“剪翅穿帘”,只一闪间,便从水阁里面,疾掠而出。
  三剑无敌一跺脚,正待起身要追,突然那九指神通乐德林笑嘻嘻说道:“安老爷子!你撇下这么多嘉宾在座,去追一个小晚辈,那多失礼呀!”
  三剑无敌安武阳眼神一落到九指神通乐德林身上,只见他皱着个酒糟鼻子,骨碌碌地转着一对小眼睛,一派滑稽梯突的模样,对三剑无敌点点头,自管自地转过身去,踢踢踏踏地走向水阁之外。
  且不说夏心宁和九指神通乐德林如此突如其来,又如此突如其去,给三剑无敌安武阳留下多大的尴尬场面。单说九指神通乐德林离开水阁之后,哪里还敢稍作停留,急忙全力展开身形,越出庄外,按照他和夏心宁原先预定的路线,疾奔而去。
  天色晦暗,夏蝉唧唧,武阳山庄前到处一片迷朦,伸手难辩东西。九指神通乐德林一口气跑了十余里地,正停下来察看一下方向,突然跟前人影一晃,有人叫道:“乐大叔!”
  九指神通停下身来,龇着嘴笑道:“夏老弟台!你下次可不能再这么称呼,你要是再这样称呼,我一生气,不管你外公怎么交待,我要撒手不管你这档子事了。”
  夏心宁才期期艾艾地只好叫声:“乐大哥。”
  九指神通实实在在地应了一声,笑嘻嘻地说道:“老弟!你今天装得很像,我一直怕你忍耐不住,露出马脚,事情就不好办了!”
  夏心宁长叹一口气,黯然说道:“乐大哥!说来真是令人惭愧,不共戴天的仇人,当面而立,不能手刃亲仇,我真愧对父母在天之灵,要不是外公他老人家一再叮咛,就是拼着粉身碎骨,我也要和那老东西拼个死活。”
  九指神通忽然正色说道:“老弟!常言道得好:大丈夫能屈能伸,单凭血气之勇,如何能成得大事?安武阳那老儿一身武功已经是傲视武林,再加上方才你也看到的,他已经从你父亲的五阳秘芨当中,习成五阳霹雳掌,而且至少看六成以上功力,你如何是他的对手?”
  夏心宁想了一想说道:“外公又为何叫我来会他?万一安武阳遽下毒手,岂不是徒然送命么?”
  九指神通摇摇头笑呵呵地说道:“老弟!你真是聪明一世,懵懂一时,你外公是何等人物?大名鼎鼎的费南翁,武林公称为灵叟,他老人家岂有让你冒险的道理?他叫你前来武阳山庄,一则是制止安武阳毁剑退隐的把戏,一则也让你见见仇人的庐山真面目。他老人家早已料定,安武阳当着天下群雄的面,他不能把十余年沽名钓誉的结果,毁于一旦,另一方面,他也摸不清楚你的根底,万一他不能出手制你于死地,他是多么得不偿失?安武阳老奸巨猾,他岂能做这种愚蠢的事?”
  夏心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话虽然这样说,父母仇人对面不能报仇,耿耿于怀,难能心安理得。”
  九指神通呵呵笑道:“老弟!只要你有决心,天下就没有洗雪不了的仇恨,也没有打不倒的敌人。”
  夏心宁点点头,他觉得这位乐大哥和他在九疑山相处十年有余,难得见他说一句正经话,可是今天这几句话,倒是句句实在,字字真情。
  当他冷静下来之后,便觉得此处距离武阳山庄不远,不宜久停。当时便说道:“乐大哥!此去我们仍然要按既定的计划行事了。”
  九指神通说道:“那是当然!只是我九指神通金盆洗手数十年,如今又要为你老弟开戒了!”
  夏心宁改容相谢说道:“大哥待小弟之情天高地厚,小弟终身不忘。”
  九指神通一阵呵呵大笑说道:“老弟!你休要认真,你乐大哥是跟你开玩笑的。再见!再见!”
  说罢拱拱手,转身就走,夏心宁忽然追上两步,叫道:“乐大哥!”
  九指神通脚下不停,口中说道:“休要三心二意,有话留到明年元宵前七天,到泰山玉皇顶上见面时再谈。”
  夏心宁依然追了几步,口中问道:“乐大哥!设若明年元宵节,那安武阳老儿不前去赴约,又当如何?”
  九指神通早已经远去十余丈,只听得说道:“灵叟费南翁的算盘几时打错过?老弟你放心……”
  余言已经模糊莫辩,九指神通远去无踪,只剩下夏心宁孤零零的一个人,站在那里,愕然地对着那没有星月的夜空,默然良久,静立无言。
  夏心宁虽然年及弱冠,但是,这是他第一次离开九疑山,离开他外公费南翁,如今更是他第一次一个人要跑很远的路,去找一个从未谋过一面的人,虽然他不是惧怕,但是却有无限落寞之情,更有不尽孤单之感。
  他站在那里伫立了一会,转身迈步,向九指神通所走相反的方向走去。
  忽然,他觉察到前面不远有两条人影一闪而逝,他心里一动,立即低身一扑,一式“鱼跃九渊”,扑过去两丈左右,脚下刚落桩,口中叱道:“是哪位道上的朋友,既然有心指教,何不堂皇见面?”
  言犹未了,只听得前面有人低声说道:“有事请教!请随我来。”
  说着话,但听得一阵轻微的衣袂飘风之声,向前逸去。
  夏心宁心里略略地思忖一下,立即随后追踪而来。
  如此一口气跟了将近顿饭光景,前面的两个人忽然停下身形,站在那里不动。此时夏心宁虽然还没有分清对面两人是敌是友,但是,他已经在方才那一阵奔腾追逐的途中,了解了对方功力不过如此,无甚惊人之处,所以他放心大胆坦然走上前去。
  此时晨曦渐露,夏心宁站在相隔一丈左右的地方,打量着对方。
  对面一高一矮并肩站着两个人,宽袍大袖,打扮得不伦不类,此刻都是嘴角含着冷笑,凝望着夏心宁。
  夏心宁问道:“两位尊姓大名?对在下有何指教?”
  那高个子微微一倾首,冷冷地说了七个字:“狼心诸葛段赛亮。”
  那矮个子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尖说道:“冷面公瑾漆又瑜。”
  夏心宁随口说了两声:“久仰!久仰!”
  狼心诸葛段赛亮当时摇摇头说道:“小朋友!你真是一窍未通孤陋寡闻的娃儿,难道你对于中原武林‘瑜亮并生’的话,也没有听说过么?”
  夏心宁当时真要忍不住笑出来,他心里想道:“诸葛亮和周公瑾如果泉下有知,都要为之痛心疾首,居然有人将他们的名字,糟蹋到这种地步。”
  可是他当时只好忍住笑,摇头说道:“在下的确是孤陋寡闻,两位有何指教,请快说来,在下身有要事,不克久停。”
  狼心诸葛伸手到大袖里摸了一下,拿出一把鹅毛羽扇,煞有介事地按在心口,两只眼睛骨碌碌地转了一阵,然后冷冷地一笑,冷峻地说道:“小朋友!你今天在武阳山庄表演得很逼真,可是你瞒不了我狼心诸葛的一双眼睛,老实说,当时只要我随便一句话,乃至于使一个眼色,做一个暗示,你便立即死于安老儿的五阳霹雳掌之下。小朋友!你扪心自问,我狼心诸葛的话,说得对不对?”
  夏心宁闻言一惊,他摸不清楚这位狼心诸葛拦住他说这几句话,是何存心?他立即正色说道:“尊驾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站在斗旁的冷面公瑾漆又瑜,嘴角向下扯了一下,露出一排白森森的钢牙,冷冷地说道:“小子!你休要装傻!我们暗中施惠,救了你的性命,如今要你知恩回报。”
  夏心宁勃然大怒,但是,他却仰面纵声大笑道:“原来两位拦住在下,要强索报酬,只可惜在下身边只有几两碎银子,两位如要时,在下可以全数奉送。”
  狼心诸葛段赛亮冷呵呵地说道:“小朋友!你休要如此嘴上强硬,将来你要落一个后悔无及。其实,你只要回答我一个问题,就算你报答了我们的恩惠,用不着如此装腔作态,得不偿失。”
  夏心宁站在那里依然含笑说道:“既有问题,何不早问?只要问的不背天理,不悖人情,我自然不吝相告。像你方才那样威胁利诱,纵然只是一张口之劳,我也不屑于回答。”
  冷面公瑾嘴角又微微地扯动了一下,脸上抹了一层阴森森的冷笑。
  狼心诸葛却一点也不动怒,点点头说道:“很好!我这个问题,既不悖人情,又不背天理,小朋友!请问你方才在武阳山庄,要安老儿明年元宵携带一件东西,到泰山玉皇顶上相会,这是一件什么东西?”
  夏心宁心里一惊,他真没有想到,这两个人会问出这个问题。使得这位刚出江湖的夏心宁,真要惊诧武林之中人心之阴诈,任何一句话,都会引起人的注意与怀疑。
  狼心诸葛紧跟着又问了一句:“是不是一本武林秘芨?”
  夏心宁越发地惊讶这位狼心诸葛心机之深,他还没有想到应该如何回答,狼心诸葛紧接着又第三次追问:“如果是一本武林秘芨,是不是与安老儿所会的‘五阳霹雳掌’有关?”
  夏心宁突然觉得这“五阳秘芨”四个字,不能如此告诉他们。眼前这一双怪人,居心叵测,虽然夏心宁江湖经验毫无,也能看得出。
  当时夏心宁摇摇头说道:“好叫你们二位失望,这个问题我不能告诉你们。二位既然做客武阳山庄,何妨当面问问安武阳他自己?”
  狼心诸葛段赛亮哟了一声,冷嘿嘿地笑道:“小朋友!你说这种话,不会后悔么?”
  夏心宁呵呵一笑,指着他们说道:“我后悔和你们一位狼心诸葛,一位冷面公瑾谈了半天无聊的话,耽误了我很多路程。”
  狼心诸葛哼了一声,突然右手鹅毛羽扇一抬,只听得铮地一声响,十只鹅毛,化作百根飞针,一阵嘶嘶作响,像是一蓬烟雾随着一阵狂风,闪电般地齐向夏心宁飞来。
  狼心诸葛真是心狠如狼,这一招来得既狠又毒,事起突然,彼此相隔又近,任凭夏心宁身手如何了得,此时也毫无闪躲的余地。只有眼睁睁地让那一蓬飞针烟雨,漫头满脑地盖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眼见得这百根飞针,已经飞临夏心宁的当头,忽然,那一蓬飞针仿佛是遽然遇到一股吸力,顿时拢在一堆,一齐向夏心宁的心口扎进去。
  百根飞针不是少数,突然如此飞拢到一起,狼心诸葛讶然一震,但是,立即又看到那拢在一起的飞针,又一起扎向夏心宁的心窝,他又意外地一喜。
  就在他如此一惊一喜之际,只听得夏心宁笑道:“雕虫小技,班门弄斧。”
  站在一旁的冷面公瑾漆又瑜突然冷冷地说道:“小子!你休要得意,看这个。”
  他随手从腰际抽出一根腰带,唰地一下,抖去外套,露出一根五色缤纷、光华夺目、长约四尺左右的雉鸡毛,这根雉鸡毛是冷面公瑾别出心裁,用缅钢、孩儿铁打制而成,绘成雉鸡毛的形样,可软可硬,是一种罕见难缠的兵器。
  冷面公瑾刚一抽出这柄雉毛长刀,右手一翻一搅,雉毛长刀搅起一阵五色花纹,就如同雉鸡摆尾一般,搅出一式“离窠登枝”,嗖、嗖、嗖,一招连三式,削向夏心宁的双肩和前胸,出招刁滑,变化多端,凌厉非常。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冷面公瑾漆又瑜一招“离窠登枝”,夏心宁立即察觉到自己估计错误,这两个人的武功决不如他当初想象中那样低劣。
  夏心宁如此心神微微一分之际,几乎让雉毛长刀削去右肩,赶紧脚下猛打一个盘旋,倏地一挫腰,险煞人的闪躲而过。随手立即一摘腰间长剑,呛啷一声,剑一出鞘,便是一招“天外飞虹”,长剑疾掠而出,将冷面公瑾逼退四五步。
  狼心诸葛这时候忽然大叫一声说道:“漆老二!并肩子上,把这小子剁翻,先留他一个活口,再慢慢消遣他,就不怕他不说真话了。”
  冷面公瑾冷冷地哼了一声,一言不发,雉毛长刀斜指胸前,突然一声尖叫,手腕翻动,二次揉身便扑。狼心诸葛也冷呵呵地笑了一下,右手一抹,鹅毛羽扇的柄突然抽出长达三尺有余,一柄鹅毛羽扇顿时变成长达三尺多的仙人掌,只见他反腕一圈一扫,带起一阵啸声,连扑带掴,扫向夏心宁的左颊。
  一柄雉毛长刀,一柄奇怪的仙人掌,兵器特别,招式刁钻,分从左右,向夏心宁夹攻而来。
  夏心宁离开九疑山,第一次真正的拼斗,便遇上两个硬手,他不但没有畏惧之意,反而激起他豪气干云,凝神一念,将十余年在九疑山随外公灵叟费南翁所学的九疑剑法一招一式,从容不迫地展开。
  九疑剑法是灵叟费南翁所潜心研究,模仿中兼有独创的一套剑法,最大的优点是在变化莫测,令人防不胜防,一经展开,每每使对方手足无措,招架不是,还手无方。但是,这一套剑法的长处,也正是他的短处,因为这种变化莫测,只适宜于攻,如果一旦失去机先,形成被动,或者技逊一筹,九疑剑法的威力,便要大大地打一个折扣。
  夏心宁在狼心诸葛和冷面公瑾的夹攻之下,一展开九疑剑法,他已经失去一着机先,同时狼心诸葛和冷面公瑾的功力,本身并不比夏心宁差,尤其经验丰富,见识老到,则更是夏心宁所不如。如此双方一交上手,夏心宁便感到束手缚脚,施展不开。
  当时互交数招之后,夏心宁渐渐感到自己长剑之上,压力不断地加重,渐渐还手的机会,愈来愈少。
  狼心诸葛冷呵呵地响着笑声,手中长柄羽扇,一扫一点一抹,凌厉地使出他得意的“右军挥毫”,一招三式,掠向夏心宁,将夏心宁逼得脚下连退数步,桩步为之浮动。
  狼心诸葛这才一收手中的兵器,指着夏心宁说道:“小子!照这种情形看来,不出十招,我便要你躺在地上,然后再用错骨分筋的手法,让你备尝痛苦,就不怕你不说了。现在如果你能趁早说明,我们还可以对你从宽发落,你不妨衡量一下。”
  夏心宁站在那里,顿了一下,忽然说道:“你们自称诸葛与公瑾,自然不会是胸无点墨,你们可知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两句话的意思?”
  狼心诸葛当时愕然地摇摇头,还没有想透夏心宁的意思,突然冷面公瑾若有所悟地厉叫:“小子!你想……”
  下面的话尚未出口,只见夏心宁左臂一抬,立即就听到铮的一声,二十五点银光以闪电流星之势,射向他们两人。
  冷面公瑾惊觉在先,立即掀起衣襟,猛力一旋,同时人也趁势向右边一侧,全力抢先闪避。狼心诸葛听到冷面公瑾一叫的同时,也立即觉察到,无奈此时对面那一阵银雨力量太大,来得太快,他已经无法从容闪躲,当时只好就地向后一倒,救命一式“铁板桥”,顺着来势,倒将下去。
  正如方才夏心宁一样,事出突然,出手又快,任凭他们两人如何全力闪避,依然逃不了这一阵银芒猛袭之危。
  冷面公瑾躲得快,左肩上插了一支五寸不到的小银箭,狼心诸葛这一招“铁板桥”虽然使得火候很够,无奈为时稍迟一瞬,叭、叭、叭……一连好几声,夹杂着狼心诸葛忍不住的哎哟,“铁板桥”一式未了,肋骨以下,一连中了五箭。他本来是准备趁“铁板桥”的余势,脚踵使力,倒穿而去。可是现在他只有倒在地上,站不起来。
  夏心宁并没有趁势而上,反而倒背着剑,指着狼心诸葛和冷面公瑾笑道:“使暗器并不是好汉行径,不过,对你们这两位而言,我倒是心安理得,我方才已经说过,我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论说,我对你们还是存心宽厚。五五梅花银星飞箭,我只上了对成劲,而且箭头绝对无毒。”
  冷面公瑾站在那里,一言不发,顺手拔出肩头银箭,掏出金创药敷了一把,再俯下身去,抱起狼心诸葛,他冷冷地望着夏心宁说道:“小子!我们明年再见!明年元宵玉皇顶上,我要为你掀起无数的腥风血雨,我要你知道冷面公瑾的厉害。”
  说着话,他抱着狼心诸葛,向来路走去。
  夏心宁忽然在身后叫道:“等一等!”
  冷面公瑾停下脚步,不屑地睥睨了夏心宁一眼,冷冷地说道:“光棍打九九,不要打加一。小子!你要趁危而上,此刻你并不一定能够占到便宜。”
  夏心宁呵呵笑道:“我要还东西给你们。”
  只见他伸手从胸前蓝衫一个破洞当中,向里摸了一把,手掌里托了一堆方才狼心诸葛打来的飞针。忽然,他又一扬掌,那一堆飞针,顿时嘶嘶作响,向旁边一棵树上飞去,根根入树,直没针梢。
  夏心宁这才指着那些飞针说道:“今天,我不为已甚,为你们留下一条反悔的后路,如果你们立意要在明年泰山玉皇顶上掀风作浪,你们就会自食其果的。”
  他说完这几句话,撇下冷面公瑾和狼心诸葛,昂然迈步,向大路上走去。
  夏心宁没有理会身后那一阵寒冷如冰的笑声,上得大路,经过城镇,购得一匹良马,出浙江境,北上直奔安徽境内的天柱山。
  天热长途跋涉,是一件苦事,尤其是像夏心宁这样一个年轻的人,孤身匹马,劳累虽然未必,孤寂倒是真情。
  一个人在孤单寂寞的时候,最容易引起思潮汹涌,百感齐来。夏心宁一个人如此骑在马上,蹄声嚼嚼,寂寞单调,他自然想到许多事。
  他在想着:仇人已经有了下落,可是对面不能报仇!不但是仇人未除,而且自己刚刚出道江湖,便无端地惹来了两次意外的麻烦,惹翻了牟家堡,伤倒了狼心诸葛和冷面公瑾,未来的日子里,将不知道还会增加多少意外的麻烦呢!
  凭自己这身武功,不足赖以报仇,是否足以在江湖上闯荡呢?
  想到武功,他便想到九疑山与外公灵叟费南翁拜别之时,外公曾经特别说明,这次离开九疑山,固然是为了安武阳要退隐,但是另一个最主要的原因,便是前往天柱山的飞来峰,去会一个人。言下之意,据九指神通推测,似乎是找这个人去学习不世奇功。
  夏心宁想到“不世奇功”,心情便为之大振,他仿佛看到自己从天柱山飞来峰下来之后,在泰山玉皇顶上,将安武阳捉弄得只有求饶的份。快意恩仇,人生至乐之事。他想到这些,也禁不住清啸几声,扬鞭催马。
  这一路行,倒是没有意外的耽搁,他横断了安徽中部,到达了天柱山麓的野人寨小镇上。
  夏心宁虽然没有到过天柱山,可是他从数百里以外,便看到那高耸入云的山峰,知道攀登此山不是一件易事,所以,他在野人寨休歇了一天,打听了飞来峰的位置,问明入山之径,第二天一早,他便携带了干粮,迎着晨曦,步行登山。
  天柱山上,景致奇佳,有矫健多姿的古松,有百态维肖的怪石,有云海,有流泉,有玲珑曲折、满挂石乳的石洞,有悬崖峭壁、触目心惊的险路……人山愈深,风景愈佳;风景愈佳,路途也就愈险。
  夏心宁从早上入山,一路不曾稍息,仗着自己一身精绝的轻功,穿崖越岭,履险如夷,一直走到日正当中,他才坐在一块石头上,吃了一顿干粮,舀饮了几口泉水,准备再向上攀登。
  他此时已经深入飞来峰,仰望绝峰不远,山中气候,凉爽如秋,丝毫没有炎夏的闷热,令人舒适已极。夏心宁坐在石上,眼望着山中变幻莫测的飞云,看着脚下群山起伏,迷迷蒙蒙,似幻似真,为他生平所仅见,他一时坐在那里,竟然贪恋地不想起来。他估计今天无论能否找到自己所要找的人,都已经无法下山,于是他索性不慌不忙,躺靠在石上,尽情地休憩一回。
  正当他躺在那里,心中的意念随着那头上的白云,变幻无常的时候,忽然,一阵笛声,悠悠然而起。
  夏心宁当时为之一振,立即一个翻身,挺坐起来。
  果然,是一种极其悦耳的笛声,悠悠扬扬地传过来。尤其是在山中,一声笛声,回音百起,更有一种奇妙的韵味。
  夏心宁自幼随外公生长在九疑山,除了学习武功文事,他更精通五音六律,此时他凝神一听,笛子所吹奏的,竟然是他所不能辩的曲调。调门极短,反复吹来,就是那么几句,但是,在这几句当中,叫人听来不觉得单调,而且异常悦耳。
  夏心宁心里一动,暗自忖道:“如此深山,哪来如此深通音律的高人?难道就是我要找的人么?”
  他意念如此一动,立即站起身来,循着笛声,向前找去。山中回音太多,一时难辩笛音来源,夏心宁几次冒险越过几处险煞人的断崖,不但是没有找到笛声来源,反而觉得那笛音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听得他无所适从。
  夏心宁不觉为之大惊,他这才知道吹笛之人,已经把自己的功力糅和到笛声中去,使听的人能分心乱神。他哪里还敢随便?立即站在那里,澄清杂念,收敛心神,果然,他这才辩认出真正笛音的来源,是来自他所站的一个悬崖之下。
  夏心宁正要设法准备从悬崖上面绕下去,突然,笛声戛然而止,原有的一片回声,顿时也就变得群山寂寂。
  笛声刚刚停止不久,忽然一声长叹,仿佛是有千重忧愁,万种怨愤,都由这一声长叹里发泄出来。接着笛声又起,这回却是其声呜呜然,不胜凄凉悲怆。
  笛音适宜高吭,可是此刻的笛声,一如月夜洞箫,使听者几乎不能自己。
  夏心宁站在悬崖之上,他知道崖下的人一定是借着笛音,发泄自己内心的苦闷,此时下去,打断笛音,是为不适宜的事,所以,他静静地站在崖上等候。
  约莫过了一盏热茶光景,崖下的笛音又是戛然而止,接着又是一声长叹,有人沉声说道:“随我数十年,如今你且先我而去吧!”
  夏心宁一听当时一怔,听到他说话口气,他分明跟另外一个人在说话?难道崖下还有别人么?
  他正如此怀疑不解,忽然又听到崖下的人说道:“再见吧!”
  言犹未了,只听一阵破碎之声,响自崖底。夏心宁这才恍然大悟,不觉脱口“哎呀”一声,惊呼出口。
  夏心宁这一声脱口惊呼,知道自己露了行迹,本来他也没有隐藏的打算,此刻他索性趁机下去看看崖下是不是他所要拜访的人。
  就在这时候,突然崖下一声断喝如雷:“是谁?”
  夏心宁一面攀崖翻身,小心下落,一面应声答道:“武林末学后进夏心宁,特来拜见老前辈!”
  人在说着话,他已经慢慢地落到悬崖之下一块突出的岩石之上,向里看去,果然前面是一个很宽敞的石洞,就在洞口不远,盘足趺坐着一个老人,满头灰白头发,满脸苍白虬须,瞪着一双环眼,进射着令人心怕的精光,一身黑色长袍,已经破烂不堪,面前洒落一片碎玉,正是夏心宁所揣测的,方才他吹奏的一根玉笛,已经被他砸得粉碎。
  夏心宁一看到这位怪老人,心里不由地微微一愕,心里闪电一转:“他就是外公要我所拜访的人么?为何他的长相是这样的凶恶?”
  本来灵叟费南翁叫夏心宁到天柱山飞来峰来找一个高人,名叫冷三公,只是如此而已。冷三公是何许人?是什么样子?跟灵叟有怎样的关系?费南翁一句也没有交代,所以,夏心宁一见到这位满脸髭须的怪老人,一时不知道应该如何说起。
  就在他如此一怔的瞬间,那怪老人突然单手一挥,一股劲道强烈无比地直涌过来,口中连声叱道:“滚!滚!滚!”
  夏心宁意外地大吃一惊,赶紧将身子向岩石上一伏,正好抑住脚边一块凸出的石头,差一点就被这样一拂推到崖下去。崖下正是万丈深渊,掉下去自是只有粉身碎骨的份儿。
  夏心宁虽然抑住了石头,没有被推掉下去,但是,人被那强烈绝伦的劲道一激,只觉得浑身乏力,心头热血沸腾,眼前直冒金星,当时几乎说不出话来。老实说,此时如果那个怪老人再有一掌,任凭夏心宁如何抱住石头,也要被他震飞崖下。
  夏心宁伏在地上,紧抱着石头,喘息了半晌,心里感到无限的惊诧:“我在九疑山随外公苦练十八年。目前功力虽然不足以报仇雪恨,但是,等闲人一掌之力,休想动我分毫。这个怪老人只是如此一拂,挥来一股劈空力道,我便如此血液沸腾,半晌气不能平,这个怪老人是何等功力?”
  可是,他刚一想到这里,又止不住一阵被伤害后的愤怒:“我与你无仇无怨,为何见面不说二话便下此毒手?天下岂有此理?任凭你武功高到何种地步,也不能蛮横不讲道理!”
  一股无名火起,使他霍然抬起头来,正准备厉声叱喝,要对方还以公道。只见怪老人那一对环眼已经不似方才那样凶芒迸射,只是盯在夏心宁身上,忽然开口问道:“那小子!你是来做什么的!”
  夏心宁一听,心里想道:“这句话你到现在才问,方才我若被你一掌推下深渊,此刻你去问谁?”
  夏心宁如此一顿没有回答,那怪老人立即不耐,厉声叱道:“老夫问你的话你听到没有?”
  他如此一喝,就像是一声炸雷,震得夏心宁耳朵里嗡嗡直响。夏心宁放开石头,站起身来,从容地答道:“我是来到天柱山飞来峰,寻找冷三公的!”
  那怪老人当时仿佛一震,两只环眼又瞪得像铜铃,望着夏心宁说道:“你认识冷三公?”
  夏心宁摇摇头道:“不认识。”
  那怪老人顿时脸上现出奇怪的表情,似乎很有兴趣地问道:“你既然不认识冷三公,你来找他做什么?”
  夏心宁照老实话说道:“我不知道!”
  事实他是不知道的,他外公灵叟费南翁并没有告诉他找到冷三公做什么?究竟冷三公和外公有什么关系,他也茫然无知。倒是当初九指神通代他猜测了一下:说那是因为要冷三公传夏心宁的武功。但是,那毕竟是一种猜测,不一定是可靠的,所以,他只好照实回答不知道了。
  那怪老人一双眼神,正紧紧地盯在夏心宁的脸上,看他不像是说玩笑或是说谎话,倒是微微地一点头,接着问道:“那么是什么人叫你来的?”
  夏心宁说道:“是我外公……”
  那怪老人没等到他说完,便抢着问道:“你外公是谁?”
  夏心宁说道:“我外公费南翁,武林人称灵叟。”
  那怪老人突然双手向地下一拍,整个身子就这样跳了起来,怪叫一声说道:“什么?费……费老儿还没有死么?”
  夏心宁自幼是由外公抚养成人,十八年来相依为命,所以对于外公有极深厚的情感。当时听到这个怪老人出口伤及外公,不由地勃然大怒,厉声叱道:“你怎么可以开口伤人?”
  话音一落,立即右掌一扬,十成真力,一式猛推朝着怪老人的前胸印下去。
  那怪老人坐在那里动也没动,不晓得是用的一种什么手法闪电一挥,随手便把夏心宁的右手脉门一把扣住。任凭夏心宁如何使劲,却不能挪动分毫,而且手腕之上,热辣辣地像是一道火链子,紧紧地箍在上面。
  夏心宁这才知道自己的武功与人家相差太远,人家只要举手抬足之间,便可以制服他,使他没有还手的余地,他自忖这回遇到这样一个凶横无理、武功极高的怪人,天柱山之行将是凶多吉少。
  他正想到这里,突然,那怪老人一松手,夏心宁跄踉一个后退,只见那怪老人指着自己的鼻子说道:“我开口伤人,你就动手打人?要不是看在你是费……南翁的外孙,你这条小命早已没有了。小子!你快点说,你既然不知道来找我做什么,相信你外公一定有来函叫你带来,快拿来我看看!”
  夏心宁这才恍然里钻出一个大悟来,不觉急忙忙地问道:“你老人家就是……”
  那怪老人不耐地说道:“老夫就是冷三公!”
  夏心宁连忙行礼说道:“晚辈夏心宁拜见冷老前辈,方才有所冒犯,请老前辈恕罪。”
  冷三公满脸不耐,摆手说道:“好了!好了!你快将费南翁的东西拿来我看。”
  夏心宁从长衫里面,取下一面磁铁护心镜,在这面护心镜的后面,揿了一下暗扣,打开一个小洞,从小洞里,取出一枚小铜钮扣,然后,双手恭恭敬敬地将铜钮扣递到冷三公的面前。
  冷三公一看见这枚铜钮扣,顿时脸色一变,伸手接过来,拿在自己眼前,手止不住有些微微地颤抖,嘴唇也不住地有些颤动,口中却是喃喃地说道:“这是不会的!不会的!这是不会发生的事。”
  冷三公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样子好生怕人,不知道他是伤感?是诧异?是激动?还是愤怒?夏心宁看见他那种样子,感到有些害怕,同时也感到有些惊奇,他想不到这样一枚小小的铜钮扣,居然引起冷三公这么大的情感波动。他只有呆呆地站在一旁,望着冷三公,半晌说不上话来。
  冷三公一直这样喃喃自语,半晌,突然一抬头,仿佛刚刚发现夏心宁似的,随手将铜钮扣收在怀中,两道浓眉一皱,指着夏心宁说道:“坐下。”
  夏心宁依言坐在地上,他凝神倾听冷三公的问话。
  冷三公注视了他一会,突然问道:“小子!你外公现在还弹琴不?”
  夏心宁一愕,没有想到冷三公第一句话,问的是这样一个问题。但是,他不敢稍作停顿,立即答道:“他老人家每天晚上,约莫在午夜光景,总是一个人在书房里弹琴。自晚辈晓事以来,记得他老人家从来没有间断过,无论是天晴下雨刮风下雪,天天如此。”
  冷三公哼了一声,接着又问道:“小子!你知道不知道你外公每天弹的是些什么调子?”
  夏心宁说道:“晚辈自幼承外公闲暇之时,偶加指点,也粗知韵律,然而对于晚辈外公所弹的那一个曲调,却是毫无所知。”
  冷三公突然神情显得有些紧张,立即追问道:“小子!你是说他每天晚上都是弹的同一个曲调么?”
  夏心宁点点头应是,冷三公又接着问道:“小子!你要说老实话,当你离开九疑山的时候,你外公那张琴,是否还是完好无恙?”
  夏心宁也被冷三公这样紧张的一问,问得他神情紧张起来,他茫然地思索一下,但是,他立即若有所悟地说道:“晚辈离开九疑山之时,也是行色匆匆,没有注意到外公这张琴,但是,有一件事是与这琴有关系的,那就是在晚辈离开九疑山的头一天夜里,例外地没有听到外公抚琴的声音。”
  冷三公这时候突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神情顿时有些黯然,缓缓地垂下头去,口中喃喃地说道:“如此说来,那是真的了,是真的啊!可是太迟了!太迟了!”
  冷三公接连两声“太迟了”以后,竟然声音哽咽,老泪纵横起来。
  夏心宁坐在一旁,真是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他无法想象冷三公突然问起这一段外公弹琴的事,究竟是为了何事?
  甚而至于像冷三公这等怪人,居然掉下泪来,更是使他瞠然不解。冷三公忽然抬手拭去泪痕,向夏心宁说道:“小子!你说,你说,你究竟准备向我老人家学什么?”
  他这样突如其来,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问得夏心宁瞪眼不知所云。
  冷三公咳了一下说道:“费南翁叫你前来天柱山,是要我老人家传你一项武功,你究竟想学什么?只许一样,也不许重新挑选,你快说。”
  夏心宁当时一听,觉得九指神通果然猜得不错,外公要他前来天柱山,就是为了请冷三公传授武功。但是冷三公规定只有一样,这一样要学什么才好?他忽然想起自己不共戴天的大仇人三剑无敌安武阳,自称三剑无敌,剑上的功夫,想必是高人一等。若要报仇,应该在剑上多下功夫。
  夏心宁心中如此闪电一转,顿时朗声说道:“学剑!”
  冷三公哦了一声,瞪大一双眼睛说道:“如果你外公没有告诉你,那真是你此刻福至心灵,小子!武林之中,早年就有两句话,就是‘三公一剑圣,灵叟七窍心’,你找上剑圣学剑,岂不是你福至心灵么?”
  夏心宁闻言翻身行礼,心中也自是感到无比的喜悦。
  冷三公伸手示意,叫他起来,正颜说道:“随老夫学剑,有两个条件,一定要遵守。第一,老夫一生从不将剑术传人,你小子是随老夫学剑的第一人,也是最后一人,这是例外,所以,你我之间,没有师徒的名分。”
  夏心宁自然点头称是,他也觉得冷三公与外公是同辈友人,如果收他为徒,岂不是尊卑名分上有问题么?
  冷三公接着说道:“第二,老夫这一套‘万象剑法’,共有一百另八招,每一招有口诀四句,每句共有七个字,一共有四百三十二句,三千另二十四个字。你要在两天之内,全部记诵熟背,剩下一天,老夫从头到尾,指点你一遍,以后就要靠你自己揣摩体会,如果你不能记下这些口诀,老夫虽有授艺之心,你却不能获得一丝一毫好处。”
  夏心宁当时为之愕然,四百三十二句口诀,三千另二十四个字,在二天之内,全部熟读记住,他自忖尚不是难事。
  但是,“万象剑法”既然是如此深奥精妙的剑术,一天之内,岂能学到其中精微之处?冷三公既然有心传授,为何又成心为难?
  夏心宁嗫嚅地说道:“四百三十二句口诀,晚辈当尽力熟记,但是一天之内……”
  冷三公叹道:“一天之内要能学会老夫这套‘万象剑法’,这套剑法尚有什么可贵之处?不过,小子!你不能怨我!我只有三天时间,谁叫你不早来?但愿你能熟记住口诀,看你的天分如何,日后的成就决定在你自己了。”
  夏心宁感到奇怪万分,为什么冷三公说只有三天时间?而且听他说话的语气,分明还有不得已的苦衷,其中难道还有其他的原因么?
  他不敢问,也不知道应该从何处问起,只好站在那里。
  冷三公刚刚说道:“小子!时不我予,现在就开始记口诀……”
  突然冷三公顿口缩住,双眼一翻,厉声叱道:“你怎么不遵守约定?”
  夏心宁瞠然一震,他不知道冷三公为何发这么大脾气。
  就在这时候,他忽然听到崖上有人娇声一笑,随着说道:“老爷子!你休要发脾气,违约的不是我,而是你!”
  夏心宁一听,敢情冷三公方才不是骂他的,听来人说话的语音,分明是一位年龄不大的姑娘。在这样的深山绝壑之中,这位姑娘是干什么的?她与冷三公有什么约定?
  夏心宁心里正有一股怀疑,忽然身后一阵香风卷地,和他并肩不远站了一位花信年华,风姿绝代的妇人,浑身上下,穿着一袭大红色的衣裳,使人有一种火辣辣、热烘烘的感觉。
  这位妇人刚刚站住身形,就娇滴滴地笑着说道:“老爷子!你这套剑法既然答应传给我,你就不应该再传给第二个人,咱们是说好在先的呀!现在又出来一个什么人,独得你冷老爷子的青睐,自愿的将这套剑法传给他,这样一来,你把我们的约定往哪儿摆呀?”
  冷三公环瞪双眼,厉声叱道:“你住口!”
  那妇人掩口轻盈地笑了一声,暂时没有理会冷三公,她却转过身来说道:“我来看看是什么样出类拔萃的人才,会让你冷老爷子这样器重他。”
  她说着话,就含笑盈盈地向夏心宁这边走过来。
  就在她如此一转身之际,夏心宁仿佛眼睛一亮,他没见过这样美的人,使人有一种如沐春风之感。尤其那一对眼睛,黑白分明,发着一种慑人心魂的光芒。只要她扫你一眼,使你心神顿时有飘浮的感觉。
  她如此缓移脚步,飘逸轻盈,渐渐地向夏心宁这边走过来。夏心宁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两步,眼光却不敢逼视。
  这时候只听见她哟了一声,停下脚步,斜侧着头,仿佛是在端详一件古玩,紧紧地盯着夏心宁,忽然吃吃地笑道:“冷老爷子果然有眼光,果然是万中难得选一的拔尖儿人才呀!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你怎么会来到这样的深山里,找到冷老爷子呢?”
  夏心宁哪里见过这种眼波飘荡、故作媚姿的阵仗?只觉得有一种压力,压迫着他说不上话来。
  突然冷三公厉声大喝:“纪九茹!你无耻之尤!”
  那妇人回眸微笑,调侃地说道:“老爷子!你管的事也太多了!你不要忘记,我们之间有约!”
  冷三公突然咆哮如雷,厉声大叫:“有约!有约!你给我滚!”
  这滚字刚一出,只见他突然双掌一扬,遽然疾推。只听得“呼”地一声,一股强劲无比的劲道,直卷而来,那红衣少妇顿时红衣翻拂,就如同一片落叶一样,立即被这一股劲风,卷到崖下。
  夏心宁不由地一阵心跳,崖下是万丈深渊,这位红衣少妇一落下去,哪里有活命?他这一阵心事还没有担完,突然崖下伸上来一个人头,正是方才卷落下崖的纪九茹,只见她笑嘻嘻地向冷三公说道:“冷老爷子!你这一掌出手好重啊!”
  说着话,她又飘然从崖下上来,一伸手将抓在石崖边缘的两个银亮飞抓,收到身上,若无其事地走到冷三公的面前,笑嘻嘻地说道:“老爷子!人的忍耐是有限的,我三湘女史纪九茹,对你冷老爷子已经算是仁尽义至……”
  言犹未了,只见冷三公猛地一张嘴,呸地一声,一口稠痰,对准三湘女史纪九茹的脸吐来。
  三湘女史纪九茹左手抬起来在自己鼻前一拂,只听她说声:“好脏!”
  那一口痰就像是被一股力量掀到一边,顿时听到“叭”地一声,落在石洞旁边的石壁上,硬生生地砸下去一个小洞。
  这时纪九茹突然脸色一沉,笑意全收,语气一变,寒冷如冰,缓缓地说道:“冷三公!你休要忘了你自己的危险?告诉你,从现在开始,你背诵万象剑法的口诀,至于他……”
  她转过头去看看夏心宁,突然向夏心宁走去。
  冷三公厉声叫道:“纪九茹!你敢!”
  三湘女史斜过头来淡淡地说道:“我只让他听不到你背诵剑诀,不会要他的性命。”
  冷三公厉声喝道:“你若是动他一根毫毛,老夫今天断然……”
  他说到此处,又缓下语气说道:“纪九茹!你也是一位武林前辈人物,你怎么有脸对一个后进下手?你若是想真正得到老夫这套‘万象剑法’,你必须听我三个条件,否则,老夫宁可让万毒攻心,熬它七日七夜的缩骨抽筋的痛苦,也不将这‘万象剑法’告诉你半个字。”
  这几句话,果然立即生效,纪九茹转过身来,向冷三公说道:“你说吧!有什么条件?不过你要有自知之明,过分的要求,我是不会答应的!”
  冷三公坐在那里脸上止不住地一阵抽动,慢慢地沉声说道:“第一,这小子是老夫至友的外孙,老夫受他外公郑重的付托,所以不许你伤他。你只要动他一根汗毛,老夫这‘万象剑法’立即停止叙述。”
  纪九茹转过脸去看了夏心宁一眼,这才回过头来对冷三公一颔首。
  冷三公接着说道:“第二,这小子他要旁听‘万象剑法’的叙述,你不能妨碍他。只要你有任何一点坏心眼,决逃不过老夫这双眼睛,我立即停止叙述。”
  纪九茹沉吟了一会,然后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轻松地说道:“好!我不妨碍他。”
  冷三公吁了一口气,又接着说道:“第三,我们仍旧按照前天的约定,三天之后,我再开始口述剑术口诀。”
  纪九茹突然响起一阵银铃样的笑声,媚态横生地笑道:“冷老爷子!冷三公!你简直把我三湘女史纪九茹,看成了三岁孩提,如此任你摆布?前两个条件,我看在你为友尽心的份上,答应了你。你得寸进尺,贪而无厌,想将口述剑诀之事,拖延时日。告诉你,冷老爷子!这件事办不到。”
  冷三公说道:“其实这三个条件,已经多余,我们原来就互相约定,三日之后,再行口述,如今我不过是旧约重提,有什么得寸进尺之处?”
  纪九茹忽然冷峻地说道:“不行。”
  冷三公当时也冷冷地说道:“你有手段,尽管用来,如果三个条件有一个缺少,‘万象剑法’休想老夫为你口述。”
  纪九茹突然转过头去,看了夏心宁一眼,脸上又是笑逐颜开地说道:“一经迁就,索性迁就到底。冷三公!你这三个条件我都同意接受,但是,你至少也应该接受我一个条件。”
  纪九茹转过脸去,望着夏心宁好一会,才回过头来对冷三公说道:“三天之后,再行口述‘万象剑法’的口诀,但是,这三天之内,我要带走这位小朋友。”
  她特别将这“小”字,说得加重语气,自己却掩口微笑,表情暖昧。
  冷三公当时厉声喝道:“纪九茹!你……”
  纪九茹立即脸色一寒,正颜说道:“我若不带他走,三天之内,谁能保证你不私下传授他剑术口诀?”
  她言犹未了,突然之间,就听到夏心宁大喝一声叱道:“好个无耻的东西!看剑!”随着呛啷一声,寒光一闪,剑气如虹,一招凌厉的“屠龙斩蛟”,连劈带削,落向三湘女史纪九茹的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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