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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子俠心
  作者:佚名
  第一章 春風吹落一樹花
  第二章 山回路轉不見親
  第三章 雲雨荒臺夢成空
  第四章 君山戰鼓急如雷
  第五章 霜催落花飛滿天
  第六章 吊影散作千裏雁
  第七章 擲地交杯父子散
  第八章 天涯赤子心茫茫
  第九章 堪嘆古今情不盡
  第十章 莫將俠心比邪心
  第十一章 俠心豪情震魔心
  第十二章 欲語還休俠女心
  第十三章 計誅強敵蕩邪門
  第十四章 衹手撼山真高人
  第十五章 狹路相逢不速客
  第十六章 在劫難逃命註定
  第十七章 英雄難過美人關
第一章 春風吹落一樹花
  寂靜的終南山,陡見一條白影衝霄而起,現在太乙峰頂,春夜料峭的寒飛,吹得那人一身白衣獵獵作響,星光之下,卻是一個神容俊偉,年約二十左右的少年。
  他雄偉的身材,充滿了男性的粗獷氣息,然神采間,卻露出心神不定的樣子,在登峰之後,始終伫立峰頭,目光俯視着峰下近處一片莊院,似乎在等待什麽?
  漸漸的,他神色愈來愈不耐,倏然舉手撮唇,發出一聲猶如暗號一般,長短有節,尖銳悠長的嘯聲。
  嘯聲劃空,裊裊遠播,落人虛無蒼茫之中,片刻間,又見一點白影,出現於峰腳,嚮太乙峰頂冉冉飛騰而來!
  少年一見那點白影,不安焦愁的神色,頓時一掃而空,欣喜之色,露於眉睫。
  恍眼間,那白影已上峰頂,竟是個黛眉如畫,清豔不俗,年齡與少年相仿佛的素衣少女。
  他歡愉的喊了一聲屏妹,人急急地迎了上去,素衣少女也嬌喊一聲塵哥,一式乳燕投林,撲入白衣少年的懷中。
  白衣少年立刻擁緊她,臉上布滿了甜密的情意,輕輕地說道:“想思一日如一年,屏妹,你昨天為什麽不來?等得我心裏好焦!”
  素衣少女偎在他懷中,仰起玉首,深情地註視着他。
  見他那種可憐的神色,不由卟嗤一笑,道:“想不到江湖上人稱‘傲公子’的楊逸塵,竟變成了柔骨千萬的情癡……”
  白衣少年劍眉一挑,旋即嘆息一聲說道:“我楊逸塵三年來雖仗着一身傲骨,拒絶了不知多少紅粉佳人,憑着掌中一支鐵劍,為三湘楊傢,增加無數聲譽,但自一年前見了你這‘玉觀音’紀瑤屏,不知怎的,卻變成了無主遊魂,一顆心完全放在你身上……”
  語聲微頓,又輕輕一嘆,方自柔情千萬地接下去說:“屏妹,今後若沒有你,我不知將怎麽活下去,像昨夜,我一夜未曾合眼,細數銅漏聲聲滴,方欲成眠已天明,個中滋味,誰能知道?”
  語聲綿纏,令人迥腸百轉!
  “玉觀音”紀瑤屏不由得芳心感動已極,遂也鄭重地道:“塵哥,星星為證,天地為憑,我紀瑤屏身心皆已屬君,海可枯,石可爛,此情不可渝……衹是……深情容易催人老,一天不見,你不該這麽傷神……”
  說到這裏,語聲變為一聲長嘆,臉上倏然蒙上一抹凄然之色。
  “傲公子”楊逸塵一驚,急急問道:“屏妹,無緣無故的,你怎麽長嘆起來了呢!”
  “玉觀音”秀眸直視楊逸塵臉上,幽幽的道:“塵哥,我的心事你難道真的不知道嗎?”
  “傲公子”惶然搖搖頭,紀瑤屏又轉嘆一聲道:“春夢苦短,來日方長,塵哥,你也應該為以後的日子打算一下了!”
  楊逸塵一呆,神色立刻也變得黯然起來,呆呆的望着這位一見鐘情,山盟海誓的戀人劍眉深鎖,默默不發一言。
  其實他根本不知道怎麽打算,自離傢潛居這終南山太乙峰畔,三個月來,與紀瑤屏夜夜歡聚,心神俱被如火戀情所溶化,衹恨春宵苦短,早把一切思慮拋卻腦後,可是現在經她一提,往日的煩惱,又如海潮一般涌起。
  在江湖上,誰都知道,三湘楊傢與終南紀傢三代世仇,早已誓不兩立。
  結仇起因,源淵於三代之上,楊紀二傢原本務農,皆居於終南山腳,隔着溪流遙遙相望,百年前卻因一次大旱,農田龜裂,為了互爭唯一溪流的水源,反目成仇,形成一場空前凄烈的械鬥。
  第一次,紀傢慘遭敗績,立誓復仇,於是棄農習武,果於二十年後,把楊傢一族殺得幾乎寸草不留。
  也就是楊逸塵的父親名震三湘“百蝶神劍”楊超倫的曾祖,當時幸逃一命,帶着幾個僅存的族人,潛離終南,遷居三湘。
  於是他命唯一的兒子出外遍訪名師習武,立誓報仇。
  於是冤冤相報,仇恨愈結愈深,百年以來,這兩傢不知經過多少次决鬥,流過多少鮮血。
  雙方為了報仇泄恨,對武功也專心精研,傳至如今的“劍掌雙絶”紀正宗及“百蝶神劍”
  楊超倫手中,在武林中已蔚為二大名門,各自成為一方雄豪,也因為雙方都知道對方實力不可輕視,故皆謹慎起來,不敢輕動。
  於是往返不息的尋仇决鬥,反而冷落下來,可是隨時日之消逝,仇恨卻愈來愈根深蒂固。
  但,誰能想得到,楊逸塵在遊俠江湖,與紀瑤屏邂逅後,竟然一見傾心,雙方互訴衷情後,雖發覺彼此原是世仇,卻因彼此都為對方的容貌人品所吸引,不但不計仇恨,反而雙方立下宏願,為了雙方終身幸福,為了愛情,也為了不願再眼見流血犧牲的慘劇繼續下去,都立志用各自的愛心,化解這段上代造成的誤會紛爭。
  此刻,楊逸塵默然癡呆片刻,纔滿腹心事的說道:“屏妹,春夜風寒,我們回屋再談吧!”
  紀瑤屏點點頭,於是在楊逸塵扶持下,雙雙飄下了太乙峰頂。
  在山陰峰腰之處,有一間依着二棵古鬆搭蓋的茅屋,從隙縫中尚漏出一絲燈火,二人輕輕飄落屋前,推開茅扉,走了進去。
  這屋中的擺設,與茅屋外表的簡陋,完全不一樣,錦床緞被,竹幾藤椅,使人感到清幽而雅潔。
  心頭沉凝如鉛的楊逸塵眼望着這些無一不是紀瑤屏親手佈置的什物,周身稍稍升起一絲溫暖的感覺,他扶着紀瑤屏落座,不由發出一聲慨嘆,道:“這裏使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傢’的滋味,唉!
  可惜衹是暫時的,假如我們永久有這麽一個‘傢’,能有多好!“紀瑤屏卟嗤一笑,說道:“難道你以前的傢就不是傢麽?”
  楊逸塵搖搖頭,愁思千萬的說道:“那不同,親情雖然可貴,愛情更加無價,唉!再說……”
  他又是一聲長嘆,方低沉的說道:“……我楊逸塵已是有傢歸不得了!”
  紀瑤屏默然的嬌容,為之一驚,急急問道:“為什麽?”
  楊逸塵嘆道:“我來終南之前,為了提起與你婚事,遭傢父怒斥,已經與家庭决裂了!”
  紀瑤屏嬌容益發灰暗了,幽幽一嘆道:“塵哥,你為什麽不早些告訴我?”
  楊逸塵擁緊紀瑤屏雙肩,激動的說道:“屏妹!我不忍使你傷心失望,所以隱瞞至今,屏妹,相信我,讓我慢慢另設他法……我想……人定必可勝天。”
  紀瑤屏感動地望了他一眼,卻憂愁地道:“塵哥,情勢卻無法容許我們再慢了,因為……
  因為我已有了二個月的身孕……”
  楊逸塵一聽這話,腦中轟然一聲,又驚又喜,不由急急說道:“真的?那你為什麽不早些告訴我?”
  紀瑤屏秀目含嗔,幽幽道:“你真莫名其妙,以前我怎麽會知道?事情是昨天才發覺的,叫我怎能早些告訴你呢?”
  楊逸塵一把握緊她的雙手,激動地道:“屏妹,那太好了……”
  話說了一半,臉上激動的紅潮消褪了,代之而起的,是呆滯的憂容,現實的環境使他發愁,心的竟又低沉得如山𠔌深淵中,灰暗凝結的雲霧。
  不錯!夢幻般的愛情中間開出了花,結出了果,是太好了,但若不能結合,一切都像無根之花,虛無之果,隨時都可能破裂消失的!
  跟前的夢幻雖然甜密溫馨,然而,擺在前面的處境更現實了!而現實卻是那麽殘酷,那麽使人悚慄!
  由“百蝶神劍”楊超倫不準楊逸塵娶這門媳婦來推測,情形是可以料得到的,性烈如火的“劍掌雙絶”紀正宗更不會答應女兒嫁給世仇之子!
  那末,唯一的辦法,衹有雙雙私奔一走了之。
  對於“走”字,楊逸塵與紀瑤屏並非沒有想到過,而且不止一次地討論過,但都為了顧慮到後果問題而拖延下來。
  不說結論之初,雙雙所立的宏願,單單能預料得到的後果,就使他們不敢去想,這點對楊逸塵來說,顧慮並不大,一方面他是男方,二方面,他傢有三兄弟,可是對紀瑤屏來說,顧慮就太多了!
  性烈如火的“劍掌雙絶”紀正宗僅出一女,紀瑤屏失蹤後。若查出這段因果,試想紀正宗將會如何?他會忍得下這口氣麽?
  那麽,一場空前流血的殺劫,立刻即將上演,這次劫禍一起,由於雙方平日都廣交聲勢,故而殺劫牽連之廣,將會無法想像。
  若為了二人的終身幸福而造成一宗巨劫,紀瑤屏是極不願這樣做的,也由於這一點,所以二人始終討論不出一個結果。
  然而,情勢卻已*得人非往這條路上走不可,雖說江湖兒女,不拘泥於俗禮,但一個未出嫁的小姐,竟做了母親,屆時又怎麽面對廣多的親友?
  此刻,楊逸塵把利害關係衡量了半天,終於忍不住道:“屏妹,我不知你曾透露過我們的關係沒有?”
  紀瑤屏搖搖頭,憂愁地道:“沒有,傢父的個性,你不是不清楚,若貿然提出,結果是料得到的!”
  楊逸塵嘆道:“若如此,我覺得你衹有先離傢為上策了。
  我們先找一個僻靜之處,定居下來,再慢慢設法善後,屏妹,為了你的名譽,為了紀傢的聲譽,除此之外,再沒有第二個辦法了。“紀瑤屏雖極不願意,但想想確實沒有別的更好辦法,衹得點點頭,道:“好!塵哥,不過得給我五天的時間……”
  楊逸塵急急問道:“既然决定走,為什麽還要五天?”
  紀瑤屏幽嘆一聲道;“讓我探探爸爸的口風,實在不行,再走不遲,衹要有一綫希望,我終得爭取一下,反正五天後,情形如何,我一定會告訴你的。”
  說到這裏,緩緩起身,柔情萬千地又道:“塵哥,這幾天你暫時委屈一下,我要走了!”
  楊逸塵憂慮地點點頭,立刻又默默地擁緊紀瑤屏,二人雖沒有再說一句話,但彼此之間的心靈,皆吐出無聲的祝福。
  半晌,紀瑤屏纔輕輕地推開楊逸塵,飄然推開茅扉,冉冉下峰。
  楊逸塵站門口,目送他人影消失,心頭頓時空虛虛的,擁塞着滿腹春愁。
  於是日子一天天的在他苦等中溜過去了。
  五天時間,在楊逸塵來說,好像有五年那麽長,然而五天過去子,卻仍不見紀瑤屏的影子。
  又是兩天過去了,楊逸塵由苦候變為焦灼,漸漸,他隱隱感到一絲不祥的預兆,但他不知紀瑤屏遭遇到了什麽睏難?為什麽不來通個消息?
  在第八天的晚上,楊逸塵終於熬不住了,决定偷偷人紀傢莊,查探一下消息,於是他換了一襲黑色長衫,插好佩劍,長身瀉下終南山,直撲紀傢莊。
  紀傢莊就在終南山麓不遠處,三十裏平疇,聳立着高高的石樓,門口兩個石獅子,抖落出一振雄偉的氣勢。
  楊逸塵下了終南山,時間已經是初更,他遠遠一瞥燈光亮遍半邊天的紀傢莊,倏然呆住了。
  時間已值深夜上更,按說紀傢莊的人早該安息,然而現在莊中卻燈火輝煌,這是怎麽回事呢?
  但令他驚疑的尚不止此,高聳的石牌樓門敞開,門戶兩旁站立着兩名青衣傢丁,門上高懸着八衹紅色喜字燈籠,敢情誰在做喜事?
  這剎那,楊逸塵又驚又疑,他暗忖道:“紀傢並沒有什麽人,唯有屏妹一女,辦喜事莫非就是……但是她有什麽喜事呢?”
  心中思索着,已避過前門,摸索到墻,長身一躍,極為謹慎地掠身而人。
  他翻身入墻裏,卻正好是紀傢莊第二進院落,衹見許多青衣傢丁,來回如穿梭,提壺端盤,忙碌已極,但每個人的神色,卻充滿了一片喜氣。
  在燈火輝煌的前院,不時響起了大笑聲,隱約傳人,那種熱鬧噪雜的聲音,可見人極多。
  楊逸塵從未到過紀傢莊,自然不知紀瑤屏住處在那裏。
  但依常情判斷,婦女內眷必在深院後進,可是他眼見這股熱鬧情形,卻不禁發起愁來,像這種情形,若要往裏潛入,可真不容易。
  可是既到了此地,他實在不甘心再退回去,八天的苦候,已使他心灼神焦,何況他對這場突如其來的喜事,心有可疑,必須把它弄清楚。
  於是他藉着墻角陰影,緊張地靜候着潛入的機會。
  往來如穿梭的傢丁,似乎稍稍稀落丁一些,他提起真元,輕若狸貓的縱上靠近處一座平房頂上,疾如閃電,嚮後院落撲去。
  或許是命運,或許他太過緊張驚惶,他身形剛剛撲上一段矮墻,卻見一個傢丁在一條白石院徑中,低頭迎面而來。
  那傢丁低着頭本來並沒有看見楊逸塵,但突見地上印着一條長長的人影黑印,楊逸塵急忙欲伏身。
  正要伏未伏的剎那,那傢丁已一聲驚呼,猛然擡起頭來,與楊逸塵恰巧照了面。
  “嘿,是什麽人?竟這麽大膽,敢在後面闖?”那傢丁驚愕之下,朗聲大喝,聲震近遠。
  楊逸塵心中一慌,這霎那,他知道身形已經暴露,要避也沒有用了,為了避免誤會,他急忙飄落墻下抱拳道:“管傢,別誤會,在下是來賀喜的……”
  那傢丁目光在楊逸塵身上一打轉,立刻冷笑一聲,喝道:“恭喜的?嘿嘿,朋友是騙誰?
  百餘賓客中,我紀福就沒有看過誰佩着劍來道喜,再說,賓客皆在前院,你為什麽往內院闖?”
  楊逸塵一呆,知道露了馬腳,騙也騙不過去。
  這時四面步聲紛至沓來,紀傢許多人都聞聲而來,夾着大聲的詢問:“什麽事?……是什麽事……”
  楊逸塵猛覺情形不對,忙抱拳道:“管傢誤會,咳……
  在下暫且告退!“說着身形一長,走為上策!
  他若剛纔說走就走,就不會發生許多事,可是此刻已嫌晚了,身形剛起,那傢丁立刻一聲大喝:“朋友別走!”
  身形陡撲,雙掌一甩,嚮楊逸塵背心拍去。
  掌風虎虎,力量竟是不小,楊逸塵心中一緊,他覺得這小小的傢丁掌上功夫竟然頗為硬紮!
  但此刻他極不願動手,忙略閃身形,口中道:“管傢的何必*人太甚,在下不是說過是誤會麽?”
  說話中,身形如疾衝霄而起。
  哪知人在半空,猛覺一道極凌厲的狂飈,猛自頭頂罩下,半空一聲洪亮的笑語聲接口喝道:“既是誤會,朋友把誤會解釋清楚再走不遲!”
  楊逸塵立刻發覺前面阻攔自己逃路的那道掌勁,竟是一流高手,他心中一驚,急忙一個翻身,逃過那凌厲一擊,斜刺裏飄落地上,星眸一掃,發覺四周密密圍着許多青衣傢丁,眼前接着飄落二人。
  正是半空中攔截自己的高手,一個是身穿紫色壽袍,容貌威嚴的黑須老者,一旁卻是略為年青的清癯文士。
  衹見那傢丁紀福上前稱呼道:“老爺……”
  楊逸塵一聽那聲老爺,心頭猛然一震,頓時知道這須發老者就是名滿中原的“劍掌雙絶”
  紀正宗,也是自己楊傢的對頭冤傢。
  目光一閃,再看清那清癯的文士,竟是與紀正宗有表親關係,江湖人稱“鐵扇書生”的狄英,心中頓時喊糟。
  蓋他昔日在江湖上曾與這鐵扇書生狄英照過面,不但照過面,而且還發生過一次不大不小的衝突。
  他不怕“劍掌雙絶”紀正宗,因為他清楚衹要沒有人識破自己面目,這位紀莊主就不可能認出自己就是楊傢之子,可是現在有那姓狄的在一旁,情形就不妙了。
  但在眼前這種無法脫身的情形下,楊逸塵衹有硬着頭皮抱拳長揖,道:“在下拜見紀莊主!”
  紀正宗目閃精光,沉聲道:“恕老夫眼拙,少俠是那一位?”
  果然,“鐵扇書生”哈哈一笑,道:“大哥,你近年來未在江湖走動,難怪不識這小子,他就是三湘傢的大兒子,最近崛起武林的‘傲公子’楊逸塵!”
  紀正宗聞言頓時臉色一沉,布上了一片重霧,冷冷對楊逸塵一笑,道;“想不到,想不到,老夫沒有找上三湘,與你老子算這筆舊帳,你們楊傢卻挑上今天這個日子,找到老夫門上來了……”
  一聽情勢要僵,楊逸塵慌忙截口急急說道:“莊主千萬別誤會,在下今日此來,並無惡意……”
  話聲未落,紀正宗已厲聲道:“擅闖內院,沒有惡意,那麽你說,有什麽企圖?”
  驚愕中的楊逸塵不知怎麽作答!他能說此來是為了找紀瑤屏的麽?此話絶不能出口,那麽,該假藉什麽理由呢?
  他囁嚅的吶吶的還未說話,紀正宗已經厲笑一聲,又道:“詞窮了吧,小子,亮你的長劍!”
  楊逸塵慌忙退了一步,道:“莊主,在下並不想與你動手。”
  紀正宗怒哼一聲道:“動手?憑你也配?老夫衹是要代你老子教訓你一頓,讓你懂得一點規矩!”
  楊逸塵劍眉猛然一揚,但一想到心底的屏妹妹,對方可能是自己未來的嶽父大人時,他硬把激動的怒火平復下去,平靜地道:“請容晚輩現在退出,改日再登門負荊請罪,以贖今日之罪好嗎?”
  嘿嘿,紀正宗峻森的笑道:“你可說的容易,紀傢莊容你來就來,去就去,還成什麽話?
  傳人江湖,還以為老夫怕了你們三湘楊傢?”
  楊逸塵忙道:“晚輩實不願動武……”
  性烈如火的紀正宗卻早已動了殺機,不等他話說完,已厲聲道:“你別想弄什麽鬼,不亮劍是自找苦吃,怪不得老夫以大欺小!打!”
  語聲落處,身形一晃欺前,右手迅揚,閃電般推出一掌,挾着如刀勁風,嚮楊逸塵前胸撞來。
  毫無鬥志的楊逸塵倉皇閃身,但他忘記了“雙掌雙絶”的“竜形三麯”掌法,被譽為武林中掌法一絶。
  他剛避這一掌,紀正宗的左手第二掌連接而到,所擊之處,正是他閃避的步位,情形就是楊逸法自己湊上去的—般。
  砰的一聲,這第二掌已結結實實擊在楊逸塵右胸,打得他震出一丈,倒坐在地,喉頭立刻衝上一股鮮血。
  這一掌也打出了楊逸塵的怒火,強傲的他,生硬硬的把衝上咽喉的鮮血壓下,挺躍而起。
  哪知人未站穩,紀正宗身形一晃,又欺進身前,又是一掌,口中冷冷笑道“耳聞你綽號‘傲公子’,老夫就看看你骨頭是否夠傲!”
  這一掌打得楊逸塵體內真氣四散,眼前金星直冒,又癱在地上,卻見紀正宗臉上布滿殺機,緩步移近,又欲舉掌而擊。
  心頭頓時大駭,這時他後悔自己讓步讓錯了,若立意動手,就不至於落得眼前這麽慘。
  哪知就在這時,卻見“鐵扇書生”狄英一個箭步竄上來,輓住紀正宗手臂沉聲道:“大哥,使不得,天明即是侄女千金大喜之日,殺個把姓楊的雖無所謂,血光衝了喜事,可不是好兆頭。”
  紀正宗止步點點頭,對地上的楊逸塵冷笑道:“小子,算你今天運氣,我女兒吉辰將到,今夜就饒你一條命,還不快滾?”
  但二人這番話,卻使受傷的楊逸塵心中大震,他像忘了嚴重的傷震,一個挺身起立,急急喝道:“令愛什麽吉辰?
  什麽喜事?“
  “鐵扇書生”冷笑道:“方逃過一命,卻又要管起閑事來了?嘿嘿,告訴你也無妨,我侄女千金天明就要下嫁長安名門‘無影一字劍’陸定的長子陸浩,你是不是還想吃杯喜酒再死?”
  轟然一聲,楊逸塵如受電極,哇的一聲,咽下的鮮血,此刻狂噴而出,他狂喊道:“我不信……”
  他的確不信,僅僅八天的分別,就産生這麽大的變化,海盟山誓的紀瑤屏,怎麽可能變心?
  可是紀正宗卻冷笑道:“老夫嫁女,還要你相信?嘿,真是笑話,難道要我女兒親口對你說纔信?呸,把這小子擡出去!”
  一聲吆喝,上來了兩名傢丁,把搖搖欲倒的楊逸塵一扶,就往外面拖,拖出大門口,兩名傢丁一摔,吧噠一聲,把楊逸塵關在門外黑夜中。
  此刻的楊逸塵精神意志完全崩潰了,如瘋了一樣,猛然起來,狂嚎着大喊着:“我不甘心,哈哈,屏妹,你是陸傢的媳婦……我不甘心……”
  喊聲如哭,蹌踉的嚮夜色中奔去,迅速被濃黑的夜色所吞噬,衹有那令人鼻酸的餘音,仍在大氣中飄蕩着。
  莊中的紀正宗眼看楊逸塵被擡走,卻嚮“鐵扇書生”道:“大弟,你還是先去前面招呼一下,不必提起此事!”
  狄英不懂是怎麽一會事,點了點頭,匆匆離開,紀正宗又對四周傢丁揮揮手,卻沉聲對紀福囑咐道:“千萬別讓後面小姐知道。”
  紀福應諾點頭,這時紀正宗纔負手沉思,嚮前面大廳走去。
  這位紀莊主的心情又得意又沉重。
  得意的是,他滿意自己女兒終身大事的一番安排,他清楚像這種情感上的牽纏,要斬得快,要斷得爽,故而他在得知女兒愛上仇人之子後,立刻以平日處理江湖事件那鐵腕,來個快刀斬亂麻。
  他在六天時間中,瞞着女兒,說妥了親事,散出了喜帖,定下了迎娶吉辰。
  他覺得長安名門陸定的長公子陸浩,不但人長得不錯,而且在江湖上,也是後起之秀人物,前途無可限量。
  尤其自己的女兒嫁子陸傢,不但可以斷了那世仇楊傢小子的念頭,同時以陸傢在中原武林中浩大的潛力及聲勢,對自己未來,等於如虎添翼。
  對於與三湘楊傢對峙均衡的局勢來說,立刻可以打破而壓倒對方,那麽自己念念不忘打擊楊傢的目的,在不遠的將來,即可達到了。
  想到這裏,紀正宗下意識的一笑,本來他還提心楊逸塵會有什麽舉動,他能控製自己的女兒,卻無法控製別人,然而現在,他放心了!
  以楊逸塵剛纔離開的情形來說;正是他所希望的那樣,衹要楊逸塵傷透了心,這方面的問題,自然而然的完全解决。
  可是,這僅是紀正宗得意的一面,而得意蓋不過另一面沉重的心境。
  俗話說,知女莫若父母,他極清楚女兒外柔內剛,倔強的個性,當她得知自己的這段安排後,會不會順從呢?
  他是過來人,深深知道在感情上的痛苦,不是別的痛苦所能比擬的,假如女兒與自己拗上了勁,那怎麽辦呢?
  此刻,他已跨進了燈火輝煌的大廳,當看到鬧哄哄的滿廳賓客時,他緊皺的濃眉,倏然開朗了。
  他想,既已造成了事實,不怕女兒不答應,臨上花轎,她終不致於决裂吧……“這時滿廳賓客一見紀正宗回來,俱紛紛圍上來詢問什麽事。
  “沒什麽!沒什麽!衹是一點小事情……”
  紀正宗抱拳嚮賓客們笑嘻嘻的回答,現在,他迥旋於賓客間,衹待清晨陸傢的花轎一到,就了卻一宗心願了。
  大廳中,莊丁們川流不息的進進出出,端送着宵夜飲食,賓客們熱哄哄的豪飲着,姿意笑談着許多江湖掌故,大傢都與紀正宗一樣,等候吉日良辰的到臨。
  可是,前廳中這麽熱鬧,在後院深閣中,卻籠罩着一片愁雲,儘管婢女們匆匆忙忙,為紀正宗千金準備着出嫁的許多東西,但每個人都輕悄悄的,他們都受過紀老爺子嚴厲的囑咐,唯恐紀瑤屏發覺。
  匆忙掩蓋不過那種冷清清的氣氛,與前廳鬧哄哄的場面形成強烈的對照,而紀瑤屏穿着平日的一套羅衫,端坐在床上,呆呆望着窗外的夜色,在發愁。
  在床邊,將近五十歲的紀夫人紅着眼睛,拿着一條緞帕,滿臉焦灼的不時望着窗外星辰,註視着床上的女兒在發急。
  門口站立着兩名青衣丫環,像是在侍候什麽?但是滿臉焦愁的紀瑤屏卻知道她們等於是在監視着自己。
  窗外,夜色如墨,紀瑤屏的心頭也一團黑!她想起等在太乙峰頂的檀郎,不知將會怎麽樣了?
  五天已經過去了,現在已超過三天了,數着時間,她心中愈來愈急。“可是……現在……
  自己被看守死了,怎麽辦呢……?”
  她的愁思被母親輕柔的語聲所打斷了,衹見紀夫人溫柔地道:“屏兒,你想通了沒有?”
  紀瑤屏不耐煩的冷冷道:“媽,女兒早巳想通了,倒是你二位老人傢沒有想通,仔細說來,咱們紀傢與楊傢並沒有什麽了不起的深仇大恨,百年前,衹是為了爭那一點點水源……
  唉!冤仇宜解不宜結,女兒不知道爸為什麽至今還想不開。”
  紀夫人嘆息一聲,捏着鼻子,道:“孩子,媽不是江湖中人,不懂江湖上的事,但是有一點媽是知道的,不論如何,楊傢究竟與我們世代為仇,媽與你爸衹有你這麽一個女兒,豈能把你嫁給一個仇傢的後代?”
  紀瑤屏舉手捂着耳朵,皺眉道:“七天來,你們總是仇呀仇的煩死人了,女兒的話也說完了,聽不聽在你們……”
  她拗上了勁,也賭上了氣,可是紀夫人紅腫的雙目又開始流下了淚水,拿着手帕,捏着鼻子,哽咽的說道:“孩子,我養了你這麽大,平日疼你,冷了怕你着涼,熱了怕你中暑,你出門我的心就跟着飛了出去,從來沒有要求你什麽,難道你不能聽媽一次話?”
  說到後來又悲泣起來。
  親情深如海,望着傷心的母親這般哀求苦惱,紀瑤屏終於也忍不住悲從衷來,一頭撲入紀夫人懷中痛哭起來。
  她幾次想把自己懷孕的事說出,但想起事緩則圓,終於忍住,道:“媽,我對不起你,我暫時聽爸及你老人傢的話,—別再哭了!”
  紀夫人這纔止住幽泣,慈愛地撫着愛女的頭髮,溫柔的道:“孩子,這樣纔不枉我辛苦撫養你一場,其實你爸和我還不是為了你好,唉!你也別哭!”
  紀瑤屏幽幽的直起腰,舉袖拭了拭眼淚,道:“女兒……
  知道……“
  紀夫人破涕一笑道:“孩子,媽現在很高興,勸了你這麽多天,你終究聽話了,不瞞你說,你爸已替你說了一門親事。……”
  紀瑤屏心神一震,急急道:“哪門親事?多久說的?”
  紀夫人笑了笑,道:“對方是長安鼎鼎大名的陸傢長公子,人品模樣聽說極俊,就是這幾天爸替你說的……”
  紀瑤屏花容失色,立刻急急道:“媽,我不要……”
  紀夫人笑道:“唉!傻孩子,女大當嫁,終不能叫媽和爸一輩子養你,老實說,稍等清晨就是你大喜之日!”
  語聲方落,房門倏起,衹見一名青衣丫環走人,嚮紀夫人福了一福,道:“老爺吩咐夫人,可以替小姐上裝了!”
  紀瑤屏腦中轟然一聲,如受電極,差些暈了過去,不說腹中已有二個月的嬰兒,就是為了自己對楊逸塵的盟誓,也不能答應。
  紀夫人一見她那鐵青的臉色,難看已極的樣子,不由吃驚地急急問道:“孩子,你怎麽啦?”
  這剎那,紀瑤屏已感到事態的嚴重,她有些後悔當初不聽楊逸塵的話,先走再說,現在反而弄成這麽一個局面,進退不得,使人欲哭無淚。
  她望着母親吃驚疑問的神色,急停了停震蕩的心神,念頭一轉,覺得情勢已經如此,徒然反抗,已不發生作用,衹有以行動表明自己的意志了!
  於是她反而淡淡的道:“沒有什麽,媽,爸既已决定,也該來解開女兒被製的‘氣穴’了啊!”
  紀夫人見她絲毫沒有不妥的反應,頗有點意外,聞言笑着說道:“孩子,爸不會害你的,他說過等你上花轎的時候,他會偷偷給你解開的。”
  其實,若不是氣穴被製,紀瑤屏早已鴻飛冥冥了,現在,她一聽這番話,知道唯一的希望,也變成了絶望了。
  “氣穴”被父親點住不解開,自己空有一身功力,無法施展脫身。
  但是剛強的紀瑤屏轉念間又有了主意,她覺得父母既然不體恤自己,那麽到時候,自己也顧不到後果了,等迎親的陸傢老少一到,自己到時不妨三對六面,把話叫開,看父親怎麽辦!
  她心意一决,也不表示反抗,任由母親婢女七手八腳的擺布上裝,因為她知道眼前就是吵翻了天,也是徒費精神,不會有一些用處,到時候,氣穴一解,話說明白,海闊天空,任由自己飛翔。
  於是在忙亂中,天色漸變灰白,東方現出一絲曙光。
  清晨終於來臨了。
  在後院深閨中,紀瑤屏任由母親及一幹丫環披上鳳披震彩,打扮得天仙化人。
  但她神色卻是蒼白而冷漠的,幾乎咬碎了滿口銀牙,在等待那個要命的吉辰,準備一場巨洪瀑瀉……
  而在前院大廳中,紀老爺子與一幹親友,眼見吉辰將到,個個皆抖擻精神,往大門口涌去,準備迎接陸傢娶親的隊伍!
  雖然一夜未眠,但每個人仍是容光煥發,喜笑顔開,因為終南紀傢與長安陸傢都是名重武林的巨擘,二傢聯親,也算得近年江湖中的一件大事。
  尤其紀正宗,此刻屹立於清晨寒風中的石牌樓門口,更是精神矍爍,喜氣洋溢,內心為未來的遠景,充滿了愉快。
  當東方現出一片紅光之際,遠遠從長安的方向,果見起了一片塵頭,漸漸的,可以聽到一陣吹吹打打的樂器聲,從大氣中,隱隱傳了過來。
  接着人影在塵土蔽空中出現了,浩浩蕩蕩的迎親隊伍,迤邐竟達裏許之長,好雄壯威風的場面,“劍掌雙絶”紀正宗從心底發出歡愉的笑容。
  浩浩蕩蕩的隊伍夾着蹄聲樂聲漸漸接近,老遠望去,已可看清為首三匹雪白駿馬上坐着老少三人。
  後面是一頂八擡的竜風大花轎,花轎二旁是十六人分列的吹鼓手,再後面有騎馬的,有步行的陸傢親友及傢丁,個個衣裳鮮明,神容威武。
  那前面老少三人更是穿得一派莊重富貴,中間是個年約六十的白色長須老者,長方臉一片紅光,一身紫紅的員外服,雙目精光炯炯四射,不用說正是男方親傢,名震中原的“無影一字劍”陸定。
  陸定右首的馬上,是個極為年青英俊的少年,正是陸定的長公子,被譽為江湖上後起之秀,八俊之一的“玉劍公子”陸浩,也即將是紀正宗的東床佳婿。
  陸定左首那匹駿騎上,坐着的也是一位年約五十許的老者,清癯的臉,顯出令人莫測高深的智慧,一身銀灰壽字緞袍,正是陸定的知交,名滿關中的“落魂雙鈴”白樂山,也即是這次喜事的證婚人。
  當隊伍到達莊門前時,紀正宗及一幹親友立刻迎了上去,陸定父子及白樂山也紛紛下馬,雙方把握一陣,寒睛招呼。
  紀正宗這時拉着陸定的臂膀,呵呵笑道:“親傢,老朽這邊一切都準備好了。”
  陸定點點頭,笑道:“紀兄,以後咱們是一傢人了,千萬別客氣。”
  紀正宗這時又嚮白樂山一抱拳,道:“煩勞白兄證婚,老朽日後得好好謝謝白兄!”
  “落魂雙鈴”白樂山卻淡淡一笑,回禮道:“陸兄之事也即老朽之事,何勞紀大俠相謝!”語氣竟出奇的冷淡。
  紀正宗微微一怔,但這時在陸傢迎親隊伍後面的一幹江湖君豪紛紛圍上來招呼恭賀,使得紀正宗忙於回禮招呼,也無法去多作思索,於是在鬧哄哄中,他轉眼即忘卻這點疑問了。
  人隨着花轎,開始嚮紀傢莊涌入,到了大廳內,紀正宗吩咐下人接待,忙成一團。
  喜堂中紅燭高燒,在清晨的光綫下,卻顯得有點黯淡,衹有桌後壁上那塊大紅的喜字,卻紅得令人刺目。
  紀正宗在匆忙中倏瞥見白樂山與陸定在喁喁私語,而陸定神色卻連連變化,似乎有什麽嚴重的事使他又驚又疑。
  這剎那,紀正宗不由想起門口白樂山的態度,心頭頓起了一陣疑雲,他索性裝作無意的走近,呵呵笑道:“白兄與親傢談得好投機!”
  “落魂雙鈴”白樂山沒有說話,陸定卻手撫長髯,幹咳一聲,換上一臉勉強的笑容,期期艾艾說道:“紀兄,老朽正有一事相詢,但……但是……希望……”
  斷斷續續的說着,目光卻不時移嚮白樂山,有點欲語又止的模樣似乎在嚮白樂山討主意。
  而白樂山的目光卻充滿了鼓勵,沉聲道:“陸翁,這是關係門庭聲譽之事,千萬遲疑不得,好在紀大俠也是明理之人,話說開了,反而好,若無其事,算是一宗小誤會,若有其事,現在輓救還來得及!”
  紀正宗一看二人舉動,已經疑雲暗生,再聽完白樂山這番話,事情竟與自己有關,更加驚愕了,不由急急道:“究竟是什麽事這麽嚴重?親傢,你就痛快告訴老朽,咱們之間還有什麽話不能說的?”
  陸定又幹咳一聲,似乎萬分作難的,吶吶道:“那衹是今晨風聞的一點消息,咳!是關於令愛千金的一些謠言,唉,老夫也不知怎麽啓口!”
  紀正宗神色微微一變,狐疑地問道:“是關係小女的謠言?陸兄何妨說出來聽聽!”
  這三人的說話,卻已驚動了圍在近處的一幹賀客,親友,紛紛把目光集中過來,陸定目光一掃,輕聲道:“紀兄,此地不方便,咱們還是藉一步談談吧?”
  紀正宗卻是烈火脾氣,他覺得若是關於自己女兒的事,沒有什麽需要避人的地方,當下一笑說道:“親傢,這裏不是你的親友,就是老朽的知親故交,沒有什麽話不可說的,是關係小女什麽,你說出來不妨!”
  陸定似想說又不想說,頻頻望着一旁的白樂山,方纔沉重的說道:“紀兄不要生氣,咳J 聽說令愛已有了知……
  知心人,而且關係頗深!“
  紀正宗神色陡然一變,沉聲道:“陸兄是指那一個?”
  陸定神色尷尬吶吶道:“聽說就是紀兄的對頭冤傢之子楊逸塵。”
  紀正宗想不到這位親傢臨迎親之前,竟會問出這件令人掃興的事,當着百餘賓客,這豈不是打自己耳光了,他臉色通紅似火,立刻大笑一聲道:“陸兄說這番話的用意,老朽就不懂了,不是紀某自己吹自己的女兒好,憑小女的容貌,雖不能說比上古的西施王嬙,但在當今之世,也夠得上傾國傾城四個字,江湖兒女,不同世俗,紀某曾命她遊歷江湖,以增長一番見識,像這樣一個少女,據老朽所知,追她的俠少浪子,又何止姓楊的一人?”
  這番話不但說得冠冕堂皇,而且針鋒相對,把長安大豪陸定說得臉色飛紅,連連點頭稱是。
  大廳中百餘賓客的嘈雜聲音,早已靜了下來,他們為這番演變而驚奇。
  紀正宗說完這番話,又沉聲道:“陸兄,紀某為人,從不作偽,話已說明白,但不知陸兄剛纔那番話是另有下文,還是別有他故,當着衆親友,事關小女聲譽,老朽不得不問個明白。”
  這時的陸定,神色相當狼狽,被窘得幾乎下不了臺,“落魂雙鈴”雖已暗暗告訴了他許多秘密,但是,這秘密關係卻太已嚴重,話說出收不回來,若無其事,親傢豈非變成了冤傢?
  陸定開始有些後悔自己剛纔莽撞,不由把幽怨的目光掃視了白樂山一下,心頭連連轉了幾個念頭,覺得還是不說為妙,當下吶吶道:“紀兄……恐怕小弟受謠言所誤!咳!
  實在抱歉,尚希勿罪!“
  可是紀正宗卻沉不住氣,凝重的道:“陸兄,話要說就說明白,究竟是什麽謠言?”
  “這個……”陸定被他一*,不知怎樣措詞,一旁的白樂山卻開腔說道:“白某與陸兄是三十年故交,故不能不說話,不過白某是旨在澄清謠言,對雙方來說,無弊有益,聽說……”
  陸定忙喝道:“白兄且慢……”
  白樂山語聲一頓,正色道:“陸兄,小弟是為了陸兄,若事後發覺如白某所得消息那般,陸兄那時就是後悔,也來不及了,何況陸公子一生幸福也將斷送!”
  陸定一呆,紀正宗已厲聲道:“白大俠請快說,老夫今日倒要知道你聽說了些什麽大事?”
  白樂山鎮靜如恆,緩緩接下去道:“……聽說令愛不但已與‘傲公子’楊逸塵有了白首之盟,而且關係也超渝了尋常。……”
  “鬍說……住口……”紀正宗神色一厲,一聲大吼,震得整座大廳,嗡嗡作響,接着他發出一陣狂笑,目光一掃個個變了顔色的衆親友道:“傢雖非公侯富貴門弟,但紀某對女兒庭訓未綴,平日課文訓武,再由她母親授予女紅六禮,不能說沒有教養,小女平素端莊,有口皆碑,豈會做出不恥之事,白樂山,你信口污辱,可有什麽證據?”
  大廳中頓時響起一片嗡嗡議論聲,紀傢的親友,目光皆露出仇視之色,望着“落魂雙鈴”
  白樂山,陸傢的親友也用懷疑的目光,望着白樂山。
  但白樂山卻平靜地緩緩說道;“白某也希望別人是無中生有,但言者鑒鑒,令人不得不疑,要說證據嘛,聽說就在令愛腹中!”
  此言一出,滿廳嘩然。
  紀正宗雙目精芒如火,渾身發顫,嘴唇嚅動者,半晌倏對陸定厲聲道:“陸大俠,你也相信?”
  陸定神情默然,他知道白樂山從不妄言,言必有據,但若說相信,到底缺少真憑實據,此刻不敢作答。
  他倏想起應該問問白樂山從什麽地方得來這些消息?
  為什麽昨夜不提,到現在迎親之際卻爆了出來。
  但是他這一遲疑,還沒有說話,五內沸騰的紀正宗認為陸定無異是默認相信了。
  頓時又一聲狂笑道:“陸大俠既然相信白大俠之言,此事好辦,但是!”
  語聲一沉,目光如炬,凝視着陸、白二人,峻聲接下去說道:“老夫要問問,若查出並無此事,該怎麽辦?”
  白樂山冷冷道:“紀兄能否先說說怎麽查法?”
  紀正宗大喝一聲道:“紀福何在!”
  廳門口閃進一名三十餘歲的傢丁,正是他貼身管傢紀福,哈腰凜然道:“喏!老爺有什麽吩咐?”
  紀正宗大聲喝道:“把二裏外的宋老夫子立刻找來,就說請他出診,快!”
  “喏!”紀福應聲而退。
  紀正宗這纔冷笑一聲,對白樂山說道:“宋老夫子並非武林中人,他的醫道在長安濟南一帶,白大俠大概也有個耳聞,這個辦法,白大俠認為如何?”
  白樂山點點頭道:“這樣確實可靠,喏,查無其事,白某任憑紀大俠怎麽辦,但查有此事,紀大俠又如何?”
  紀正宗長笑一聲道;“小女若要有敗德之行,老夫還有何面目見天下士,謹奉一顆頭顱,滿腔鮮血,為陸傢謝罪!”
  陸定唯恐事情鬧得太僵,忙道:“紀兄,千萬別這麽說。”
  紀正宗立刻打斷他語聲,斬釘截鐵地冷聲道:“老夫生平從來說一不二,但是不論小女有沒有白壁之瑕,咱們這門親事也就不必再提了,對於尊府,紀某不敢再高攀!”
  陸定愣了一愣,臉色更加難堪起來。
  這時大廳中雖滿是人,卻寂寂無聲,倏見紀福喘着氣急步奔入,垂手稟道:“宋老夫子到!”
  紀正宗揮手目光一擡,衹見一頂青布小轎,已停在大廳門口,轎簾一掀,走出一個顫顫巍巍的白發老人。
  這位宋老夫子一手提着藥箱,一手扶着拐杖,在二名傢丁扶持下,走進大廳,當他眯起老花眼,一見大廳中喜獨花燒,這麽許多人,頓時吃了一驚。
  他哦了一聲,對紀正宗拱了拱手,呵呵笑道:“原來尊府有喜事,老朽失賀,老爺子,是什麽人有喜?”
  紀正宗一肚子怒氣,鼻孔中重重一哼,擺手道:“是小女,老夫子請坐!”
  宋老夫子一怔,覺得對方神色口氣都不對勁,倏時愣住了。
  當他目光再度一掃後纔發覺廳中每個人的神色都凝重冰冷,沒有一絲喜氣,心中頗感奇怪起來。
  衹見紀正宗又喝道:“紀福,傳話讓小姐出來,並先準備五十兩黃金。”
  紀福應了一聲,立刻退出廳門,片刻之間,衹見他手托一個銀盤,盤中足足十錠金光閃閃的小元寶。
  紀正宗伸手接過,重重往宋老子座前的八仙桌上一放,目視老夫子沉聲道:“等下請老夫子代小女診斷六脈,據實而言,此區區之數,作為薄酬!”
  宋老夫子一見滿盤黃金,呆了,吃吃道:“紀莊主,令愛是什麽病?任何病也要不了五十兩金子啊,咳!老朽診金例有所定,出診最多五錢銀子,這……
  這……“
  白樂山卻微笑接口道:“紀莊主診金,你老夫子衹管收下,衹是診斷後,可不能有衹字虛言。”
  宋老夫子發覺事態好像並不簡單,不由擡頭望着白樂山詢問道:“這位……可知紀傢千金是什麽病?哦,今天不是紀傢千金大喜之日嗎?又怎麽鬧病了呢?”
  白樂山詭秘地一笑道:“老夫子,什麽病你診斷後,不就知道……”
  話聲倏然打斷了,因為廳後已響起一陣步履聲,賓客們紛紛讓開,衹見天仙化人一般的紀瑤屏,在兩名丫環扶持下,緩緩移着蓮步,走了出來。
  此刻的紀瑤屏心情緊張地移着足步,她覺得自己盼望的一刻已經來臨了,衹等父親暗中一解開自己氣穴,立可挑開覆面紅綾,說明自己意志,跺足一走。
  可是當她進入大廳中後,倏覺廳中一片沉默,好像沒有人一般,這種靜寂的氣氛太窒人了。
  她頓時感到氣氛不對,心中想道:“難道廳中沒有人,照理推測,現在應該鼓樂喧天才對啊?……”
  她臉上覆着紅綾,雖看不到四周的一切,但目光在紅綾中由地上斜瞟,依然可以看清兩旁鮮明的袍角及一雙雙足靴。
  這表示廳中有人,而且不在少數,那麽為什麽這般靜寂呢?她暗暗猜測着,在陣陣疑雲中,身子已被扶着坐落第一張太師椅中。
  眼角瞟處,發覺隔着桌子也坐着一個人,卻不知是誰,接看衹見貼身丫環舉着一根紅綫係在自己腕上。
  “這算什麽名堂?”驚疑中的紀瑤屏更加驚疑了,她卻不知道一場慘劇即將發生,對面坐的不是別人,正是終南名醫宋今人老夫子。
  其實若宋老夫子以手診脈,情勢的發展,或者不會那麽糟。
  可惜這老了彌昏的古董,卻依着男女授受不親的古禮,像禦醫替皇后診脈一般,以絲綫係診腕脈。
  當然這也是他看在巨金上,想當衆故意露一手,揚揚名氣,卻把個紀瑤屏墜人五裏霧中,不及措手應變。
  此刻,宋老夫子靜靜闔目,三指執着那根紅綫,默默一察,倏然一皺眉。
  他這一皺不打緊,立刻使一旁虎視眈眈的紀正宗心頭一跳,宋老夫子緩緩睜目對紀正宗道:“令愛確實有病!”
  紀正宗按着心跳,沉聲道:“什麽病?”
  宋夫子恍着腦袋,道:“體內氣脈不順,但是老朽卻不知道是什麽緣故,尚要再詳細診察!”
  一聽這話,紀正宗一口氣鬆了過來,哈哈一笑,拱手道:“老夫子盛譽果非虛傳,請夫子再詳細診斷一下!”
  他藉着一拱手,卻暗暗施出指穴法,發出一片勁氣,解開了紀瑤屏那被製七天之久的氣穴。
  紀瑤屏渾身一震,體內真氣倏然暢通,這時她也聽清楚宋老夫子的口音,心中又升起一片疑雲暗忖道:“究竟是怎麽一樣事?此刻怎地把這老鼕烘請了來,考較起他的醫道來了?”
  不說她心中更加納罕,對方的宋老夫子被紀正宗一捧,心頭非常受用,頓時渾身飄飄欲仙。
  蓋當今之世,能以絲綫診脈,察出癥狀的,就連皇城禦醫算在內,還真找不出幾個這麽高明的,他暗暗覺得這一下,足夠自己成名露臉的啦!
  在得意之餘,宋老夫子於是再度閹上雙目,按下興奮的情緒,默默診察,可是這一次,他的眉頭又皺了起來。
  因為就這片刻功夫,這位紀傢千金不但氣脈順了過來,而且根本毫無病癥,憑他數十年的經驗,竟不知道怎麽一回事。
  可是一旁的白樂山也沉不住氣了,他見宋老夫子眉心一皺,頓時冷冷道:“老夫子,怎麽樣,診出什麽端倪了麽?”
  宋老夫子搖搖頭,接着倏然神色大變,此刻,他倏然明白是怎麽一回事了,這位千金大喜之日,倏然請自己來出診,雙方親傢都在場,敢情是發覺了這位未出閣的千金,已經身懷六甲?而且紀莊主一出手就是五十兩黃金,莫非就是暗示?
  這一驚,非同小可,他感事態嚴重,他猛然睜開目光,劈面就看到紀莊主的目光炯炯*
  視過來,猶如兩把火光。
  紀莊主的名頭,這位宋老夫子是耳熟能詳的,這主兒不好惹,於是他眯着老花眼,看看問話的白樂山。
  卻見白樂山也目閃精光,沉沉地凝視自己,分明也是一位難惹角色。
  宋老夫子心頭開始在打鼓,面前金光閃閃的金子,在他眼中幻成了一把利劍,他暗暗後悔自己來時不打聽清楚,出這趟要命的診。
  他神色蒼白,額上冒出一顆顆黃豆的汗珠,手腕發着輕抖,腦中衹盤旋着二個問題,是按脈直言呢?還是昧着良心說假話呢?
  直言無異得罪了紀莊主,但不實言,將來的麻煩更大,事情總有戳穿的一天,等那位主兒找上門來,一條老命恐怕也保不住了。
  他腦筋正在來回牽着磨,眼前紀正宗見他蠟黃的臉上,汗水滾滾淌下,不由也變了眼色,急急喝道:“怎麽樣?”語氣神色間,卻絲毫沒有暗示。
  “這……這……”宋老夫子被紀正宗一*,更加囁嚅起來,不知怎樣回答。
  “老夫子!”紀正宗雙目通紅,一聲大吼:“你怎麽不說話?”
  宋老夫子耳中震得轟轟然,簡直急得尿屁直流,吶吶的道:“好像……呃……咳……好像……”
  “好像不對勁,是不是?”白樂山在一旁冷冷接了口。
  這剎那,疑雲滿腹的紀瑤屏倏然驚醒是怎麽回事了,她心頭一震,倏地起立,舉手揭下臉上紅綾。
  眼前情形一亮,首先觸目的是父親又紅又青的臉和如一雙火炬般的怒目,她心中一駭,準備好的話還沒有說出口,陡見父親伸手戟指,發出一陣厲吼!
  “好賤人……”發抖的右手猛然一揮,啪的一聲,一掌已結結實實摑在紀瑤屏的玉頰上。
  紀瑤屏半邊臉立刻腫起,印出五條紅影,噔噔噔,被打得一聲驚呼,踉蹌斜出幾步,一屁股跌在地上。
  就在她驚呼中,一直惴惴不安的“無影一字劍”陸定已經鐵青着臉色,目光一側,嚮身畔發呆的兒子陸浩喝道:“浩兒,這場醜劇有什麽好看的,咱們走!”
  一拂袍袖,立刻轉身欲出大廳,轟然一聲,跟着陸傢迎親來的一幹至親好友,也紛紛移動腳步,準備嚮廳外涌去。
  悲痛欲絶的紀正宗陡然又是一聲大吼:“站住!”
  一腳剛跨出廳門的陸定及白樂山霍地收足旋身,陸定沉聲如鐵地冷冷道:“紀大俠,你還有什麽話說?”
  紀正宗張口一聲凄厲的長笑,簡直像哭,他抖動雄偉的身軀,慘笑地說道:“陸兄,老夫還有什麽資格說話,衹希望陸兄能暫留片刻,讓紀某作一下交代!”
  白樂山冷冷地一揮手道:“還是免了……”
  “住口!”紀正宗一聲大喝,臉上浮起一層奇異的紅光,狂笑一聲道:“紀某是何等人物,說了話豈能不算數,陸兄,現在老夫就奉上一顆頭顱,滿腔鮮血贖罪!”
  激烈的話聲一落,迅舉起右掌,自嚮天靈蓋拍下!
  這情形演變得太快了,快得使旁邊的人根本無法阻攔,衹聽卟嗤一聲,名震武林的“劍掌雙絶”紀正宗腦門碎裂,鮮紅的血夾着白色的腦漿流滿一地,但屍體卻屹立未倒,一聲驚呼聲中,嚇呆了的紀瑤屏慘叫一聲:“爸……”掙紮起身,撲了上去,抱住父親的屍體,經她這一抱,屍體卟地一聲,竪倒地上。
  紀瑤屏這時伏在父親的屍體上,投有發出一點哭聲,可是她秀眸中的淚水,卻像綫串着的珍珠,不停地嚮下淌。
  燭燒紅淚,喜幛與鮮血相映成紅,大廳外清晨的朝陽,正好直射進來,使本來裝飾得一片紅的大廳中,加上了像血一般鮮豔的彩色。
  尤其是紀瑤屏,在她心內的計算,這場風暴應該由她開始發動的,可是現在卻提前爆發,一樣的風暴,但若由她親自宣佈,演變的結果就大不相同了,然而現在,自己內心堅貞的愛情,反而變成了百世莫贖的恥辱。
  宋老夫子早已嚇得癱在椅中,就是廳門口欲走未走的長安大豪陸定父子,及“落魂雙鈴”
  白樂山也被這凄慘壯烈的慘變驚呆了。
  陸定搖頭髮出一聲長嘆!
  他們雖素聞紀正宗性烈如火,卻想不到暴烈到這種程度,迎親變成了送喪,這種結果,又豈是他們所願意看到的!
  就在陸定嘆聲甫落,紀瑤屏倏然長身起立,她強忍悲痛欲絶的心情,不理四周一道道不屑的眼光,頰挂淚水,神色蒼白地目視陸定冷冷說道:“罪俱在我,不知陸大俠怎麽知道?”
  陸定望了望白樂山沒有開口,白樂山卻不屑地道:“是老夫告訴陸翁的。”
  紀瑤屏秀眸—厲,峻聲道:“白大俠何以能知道?”
  白樂山哈哈一笑,說道:“姑娘與楊傢的私情,旁人自然不會知道,不過昨夜卻是‘傲公子’楊少俠親自來告訴老夫,要老夫阻止這件事!”
  這番話像一柄鐵錘,重重地擊在紀瑤屏的腦門上。
  她衹感腦中轟然一聲,金星直冒,再也經不起這出乎意外的打擊,嬌容發青,氣一閉,卟通一聲,摔倒地上,就這麽昏了過去……
  迷暈中的紀瑤屏倏然聽一陣“小姐……小姐”的喊聲,這陣喊聲似乎極為遙遠。
  她朦朧地下意識想着,是誰在喊自己?漸漸的,她神志清醒過來,緩緩睜開空洞洞的目光,卻見淡紅色的帳頂。
  於是她發覺原來已躺在自己床上,隨着,剛纔那幕慘劇,又像潮水一般地涌回腦際,她悲傷地發出一聲嘆息。
  卻聽到一陣幽泣之聲,自床畔響起,轉頭一看,卻見傢人紀福及貼身丫環碧玉雙雙跪在床前垂首哭泣。
  紀瑤屏又是傷感一嘆,緩緩問道:“紀福,外面如何了?”
  紀福忙擡頭哽咽着回答道:“已經都……都散啦,走得一個不剩,可憐老爺死得好慘!”
  丫環碧玉嗚咽接口答道:“小姐千萬別想不開,保重身體要緊,那姓楊的到底是咱們仇傢,唉,這般狠心,……”
  紀瑤屏陡然在床上坐起,咬着銀牙,荏弱地喝道:“小玉,別再說下去了,我想他不會……”
  “唉!奴才覺得他無……”紀福嗆然一嘆接口說着。
  紀瑤屏秀眸一瞪,道:“紀福,你怎能這麽肯定?”
  紀福道:“啓稟小姐,那楊逸塵昨夜初更已來過了,與老爺起了衝突,被老爺劈了二掌,受了傷,臨走時還狂喊着不甘心,由此可知,他因愛生恨,除了他能狠心這麽打擊咱們紀傢,趁此報仇外,還會有誰?”
  紀瑤屏一呆,心頭頓時一陣絞痛,厲聲道:“你們為什麽不早說!”
  紀福與碧玉同時舉袖拭着眼淚,默不作聲,還是碧玉回答道:“老爺嚴禁婢子把外面消息,報告小姐,婢子怎敢……”
  紀瑤屏黛眉一挑,狠狠道:“既然如此,你們傷心還有什麽用?”
  碧玉囁嚅地嗚咽道:“我們……我們是為了夫……夫人……”
  “夫人怎麽啦?”紀瑤屏嬌容又是一變。
  衹見紀福又痛哭道:“夫人……夫人已在後房……懸梁……懸梁自盡了!”
  哇!紀瑤屏張口吐出一股鮮血,凄厲地喊道:“楊逸塵,我不會饒你……”語聲中,身一仰倒在床上,人又昏了過去。
  於是,聲威赫赫的終南紀傢莊就在這一天中,煙消雲散了,紀瑤屏略略料理善後,單身仗劍再人江湖,瘋狂地追尋着楊逸塵的下落。
  同時之間,往日與紀正宗一幹知交及親友,雖不恥紀瑤屏,對她的行動不理不踩,卻因誤會楊傢這一手報復太卑鄙,自動組織了復仇的隊伍,嚮三湘楊傢發出聲討。
  風聲傳到三湘楊傢堡後,“百蝶神劍”楊超倫雖因世仇自滅,又驚又喜,他感到這頂帽子,不但戴得冤枉,而且也有礙於平日樹立的聲譽。
  蓋豪傑復仇,應該憑仗功力劍術,如此做法,豈不污辱楊傢門楣,於是立刻嚮江湖上鄭重宣佈,對這件事完全不知道,同時一方面遙遙對紀正宗表示悼念,一方面聲稱與長子,“傲公子”楊逸塵斷絶父子關係,並通知好友追查楊逸塵下落。
  時間一天一天地過去,“傲公子”楊逸塵消息全無,可是發誓追索楊逸塵的“玉觀音”
  紀瑤屏卻將要臨盆待産了。
  對於腹中這塊肉,她幾次三番想用藥墮胎扼殺。
  可是想起孩子是沒有罪惡的,何況還有自己一半骨血,終於忍不下心下手,於是轉念間,她决定保留這顆種子,用以復仇。
  於是她在無法再奔波的情形下,衹能隱人深山,攜帶着忠僕紀福及丫環碧玉待産。
  但是雙方這許多人,包括紀瑤屏在內,卻都不知道楊逸塵自被紀正宗一掌擊傷,同時也擊碎了心靈之後,神經深受刺激,當時就成瘋,奔馳於荒澤叢林,深山怒瀑之間,終日狂歌當哭。……
  這顯然是一種天大的誤會,由這種誤會,可以知道中間必有一個第三者,利用種種機會,造成了他這一段天衣無縫的陰謀,殺了紀正宗,火拼楊超倫。……
  那麽,那第三者是誰呢?
  是“落魂雙鈴”白樂山?還是幕後還有別人?……
  情天巨滔,漣漪未已,故事的開始到此已告一段結束,可是故事的發展卻要拉到十八年後了……
  煙濤微茫……雲霞明滅……
  山勢連山嚮天橫。
  在終南深山的一座荒𠔌中,搭蓋着兩座茅屋,時正清晨,晨曦之中,衹見一名灰衣老者在茅屋一畔,手執巨斧,在劈着地上一段一段巨木,斧起斧落,劈拍不絶。
  而在茅屋前,一塊大青石上,端坐着一位風姿飄逸的白衣婦人,旁邊還侍立着一名中年青衣女子。
  離白衣婦人三丈許,卻有一個身着緊身青色勁裝的俊美少年,正在舞劍。
  劍光霍霍,掀起滿天流霞,青衣少年在劍光中,身形飛旋不停,額上已冒出一顆顆汗珠。
  這是一幅隱世圖,令人看了有飄然出塵,心生嚮往之感。
  可是,那端坐的白衣婦人的臉上,卻沒有絲毫悠閑之色,那美得出塵的貌容上,凝結着一片寒冷冰霜,目光灼灼地註視着少年,充滿了峻厲之色。
  這幅隱世圖就在白衣婦人這副籠罩着重霜般的神色下,完全破壞無遺,她心中藏着什麽深重仇恨?使人感到她那副豔容,反而僵硬得嚇人!
  朝陽緩緩升起,照人這座山𠔌,滿天流霞一斂,衹見少年已經收劍站定,長長的籲出一口氣。
  他雖滿頭大汗,瀉濕了如漆鬢發,但氣定神閑,絲毫不喘,走近白衣婦人前,反劍貼肘,肅容一禮,恭恭敬敬的說道:“娘,孩兒有進步了麽?”
  白衣婦人冷冷地搖搖頭,沒有回答他的話,卻反過頭來,往劈柴老者那邊喊道:“紀福,你過來!”
  劈柴的灰衣老者聞聲就持着長柄斧頭,急急奔了過來,以斧支地躬身道:“主母有什麽事?”
  白衣婦人依然冰冷着臉色,說道:“你就以斧當劍,依然用我以前教你的那一手,與昭洵對一招,要快,要狠!”
  青衣少年看到母親搖頭之後,臉上已現出一片衰頽之色。
  他感到十餘年來,母親對自己從未點過頭,實在令人傷心。及聽完她吩咐傢人紀福的這番話,知道嚴格的考驗又到了!
  這時,他立刻退開兩步,轉身面對持斧的紀福站定,橫劍蓄勢作了準備。
  雖然知道結果又將使母親失望,但他仍勉強地振作起精神,紀福皺着眉頭惶惶然的說道:
  “主母,老奴覺得主母對少爺太苛求急進了些,武功一道並非一蹴即就,還是讓少爺慢慢來吧,何況……”
  話未說完,紀瑤屏嚴峻的秀眸一瞪,已冷冷地道:“紀福,不用多說,我懂得你的意思,但不教你與他放手對招,增加他的臨敵經驗,我怎麽看得出他的進境?”
  紀福輕輕一聲長嘆,連聲應是,轉身一舉手中巨斧,對青衣少年溫和地道:“少爺,恕老奴放肆了!”
  語聲雖溫和,出手卻不敢不凌厲,蓋他知道紀瑤屏的脾氣,稍一做假,不但一頓臭駡,還要立刻重來。
  故而話聲落處,巨斧已揚,烏光一溜,挾着呼呼勁風,嚮紀昭洵攔腰狂掃而去,出招之間,何異仇敵。
  紀昭洵一沉真氣,開口大喝:“來得好!”長劍輕點到斧頭,錚地一聲,爆出一點火花。
  他藉着劍身真力,略蕩開長斧,劍尖順着上揚之勢,陡然一圈,輓出三朵劍花,腕貫真力,長劍化成一溜精光,奮力嚮紀福咽喉刺去。
  這一招不但變得快,而且部位之妙,不可方物,劍身劃空,嘶嘶作響。
  但是紀福卻避得更快,衹見他略一偏身,巨斧一收一挺,也當作長劍刺出,紀昭洵一劍刺空,還未及收力,斧背已輕輕敲到胸前,他一呆之下,頽然垂劍不語。
  練了十多年的劍,每次終逃不過這一招,使他頽然若喪。
  紀瑤屏冷冷一哼,已開口斥道:“沒出息,還是老樣子!”
  紀昭洵臉色通紅,倒是一旁的碧玉看不過去,說道:“主母,這也難怪少爺,你不是說少爺施的這招‘三元化一’雖是紀傢十八式‘追魂劍法’中的絶招,卻有着無可避免的破綻,你教了紀福那一手以攻還攻的破解劍法,叫少爺怎麽能化解得了?”
  紀福也忙接口道:“碧玉說得不錯,主母,少爺究竟年紀輕輕,劍術深奧無止境,不是能速成速悟的。”
  紀瑤屏重重一哼,道:“難道他不會用心思去想一想,再說我也不能等,十八年來,我等夠了!”
  紀昭洵被激得心頭一陣沸騰,大聲道:“我早想過了!”
  紀瑤屏冷冷道:“你想出個什麽結果?哼!”
  紀昭洵臉色通紅地:“當然有結果!”
  紀瑤屏神色一厲道:“既然有結果,為什麽不施出來!”
  紀昭洵被母親激起了傲情,抗聲道:“對紀福我不能施展!”
  紀瑤屏神色略略一怔道:“為什麽,有那般厲害?”
  紀昭洵點點頭,他倏然覺得對母親不能這麽大聲大氣的,遂放低聲音道:“娘,孩兒研究過,但想來想去,想不出化招,衹想出一記與敵同歸於盡的手法,紀福不是外人,娘又不準作假,孩兒施出那一招,萬一有失手怎麽辦?”
  紀瑤屏唔了一聲,冷冷道:“你說說看,那一招是怎麽施法?”
  紀昭洵舉起長劍道:“很簡單,當孩兒對敵,施到最後—招‘三元化—’時,若對方也像紀福樣,來這一手,孩兒劍式刺空下,立刻一壓往回一拖一收就得了,孩兒雖逃不了一劍之危,但對方同樣逃不過劍鋒割頸,落得同歸於盡。”
  紀瑤屏冷峻的臉上倏然現出一絲笑容,點點頭道:“能夠與敵同亡,總比眼睜睜被殺好,昭洵,這次你終算勉強及格了。”
  紀昭洵俊美的臉上也有一絲笑意,他不是得意,而是因為十八年來第一次見到母親點頭,有了笑容,如沐春輝,感覺實在太難得了。
  卻見紀瑤屏此刻目光註視紀福道:“紀福,今天你把這裏收拾一下吧,今天晚上我們應該回傢了!”
  回傢,這不是傢嗎?自生以來,長居荒𠔌的紀昭洵頓時驚愕得瞪大大眼睛,道:“娘,回什麽傢?難道我們還有另外一個傢?”
  紀瑤屏冷哼一聲,道:“你以為此地兩幢茅屋能算傢麽,唉!萍逐流水,藤附老樹,萬物都有一處長久的歸宿,人豈能無一處屋子生老病死?”
  說到最後,臉上呈現一片慘淡。
  紀昭洵嘆道:“娘,你說的話我都不懂,為什麽你一直不肯告訴我身世的經過,我知道,我們紀傢一定有深仇大恨!”
  紀瑤屏長嘆一聲道:“孩子,你現在不用多問,今天晚上你就可以全部知道了。”
  一旁的紀福卻惶然道:“主母,少爺年紀太輕。功力未臻大成,主母不覺得,决定得太早一些?”
  紀瑤屏秀眸又一瞪,道:“十八年了,還能說早?我倒覺得太遲了,紀福,你說過武功非一蹴可成,等昭洵功力大成,要等到什麽時候?”
  紀福一凜,吶吶道:“但是……”
  “不用但是”紀瑤屏堅决地接口道:“我不能等,也不願再等,你收拾一下,準備香燭,不用多說,我决定的事不會反悔的!”
  說着已起身一拂衣袖嚮茅屋走去,紀福嘆息一聲,搖搖頭也佝僂着腰離開了,衹剩下紀昭洵一個人,呆呆地發愣!
  他今天才知道自己另外有個老傢,然而使他不懂的是:既决定回傢,現在不一樣正好走麽,為什麽要等到晚上?
  一天很快的過去,然而在這一天中,紀昭洵始終悶悶沉思着這兩個問題,連帶也想起了自己迷離的身世。
  就在薄暮時分。迷離的紀昭洵跟着母親及傢僕,一行四人離開了十八年來居住的荒𠔌,嚮山外走去。
  等到這四人出了終南山,到達紀傢莊前時,天色已經大黑,僅有天際一彎新月,撤下一片慘淡的銀光。
  月光照着昔日巍峨顯赫的紀傢莊,衹見一片荒涼,如同鬼域。
  不錯,經過十八年前那場劇變,倒了“劍掌雙絶”紀正宗那把大紅傘,紀傢莊早巳名實皆亡了。
  儘管莊門口那座昔年象徵威武的石牌樓仍然矗立在遠行人的眼裏,但歷經風霜的石牌樓門二根石柱已是龜紋縱橫,搖搖欲倒了。
  漆黑的莊門更是一片灰暗,墻角蛛網塵封,哪還找得出當年半絲喧赫景象。
  紀昭洵這時暗暗驚訝着這座老傢怎麽漆黑一片,死氣沉沉,而紀瑤屏卻面對故居,回憶往昔,心頭辛酸地長嘆着。
  衹見紀福扭開已發銹的門鎖,提着香燭籃子的碧玉先走了進去,首先撲入鼻中的,是一股久無人住的黴濕之氣。
  過了下人前房,拱廊中狐鼠橫行,昔日黃沙廣場中,已長出沒徑艾嵩,荒涼得連鬼影子都沒有。
  等到進人大廳,裏面更加陰沉黑暗,令人悚慄。
  紀福首先打亮了火熠子,黑暗中亮起一蓬昏黃的火光,衹見碧玉已放下了籃子,在高踞的長案上插了一對日燭,點燃了香枝,交給了紀瑤屏。
  這時驚愕得說不出話來的紀昭洵可以清楚地看到長案出靈牌雙列,衹見母親恭敬地把香枝插在香爐中,跪下去行了三跪九叩大禮,霍然站起身來在案旁站定,喝道:“孩子,跪下別起來!”
  已經隨着行過跪禮的紀昭洵一怔,直挺挺地跪在地上,驚疑地望着母親,衹見母親神色凄厲地冷冷說道:“孩子,你知道仇人是誰麽?‘’紀昭洵搖搖頭。
  “你就會懂的,因為紀傢闔傢的深恨大仇,就是你的父親,懂了麽,你說你能恨父親麽?”
  紀昭洵驚愕得不知怎麽回答,不由望着桌上靈位,吶吶問道:“娘!那麽桌上的靈位又是誰?”
  “是你外公,他們都是被你父親所害!”
  紀瑤屏說到這裏,倏然對站在另一旁的紀福道:“紀福,那段經過你來告訴他吧!”
  紀福吶吶道:“是,主母,但其中是否?……”
  紀瑤屏哼了一聲道:“一切照實說,不必瞞他,早晚要知道,還不如讓他先清楚,免得讓他將來說我們欺騙了他。”
  紀福一聲長嘆,未言已先流淚,他叫了一聲少爺,接着一面拭淚,一面把十八年前那段慘變的起因始末,用悲沉的語氣,原原本本地說了出來。
  跪在地上的紀昭洵聽着聽着,星眸也開始迷蒙了,他想不到自己竟有這麽一個悲慘的身世。
  及聽完紀福的訴述,不禁淚水滂沱,痛哭失聲,叫道:“娘,你說,孩兒應該怎麽辦?”
  紀瑤屏冷冷道:“現在不是哭的時候,我當然會告訴你該怎麽辦,不過娘得先問你,你父親該不該殺?”
  “娘!”紀昭洵收斂泣聲,淚流滿面說道:“該殺,孩兒也可以沒有這麽一個父親,娘,他究竟是……”
  “是你生父對不對,哼,孩子,你放心,綱常不可廢,我做母親的决不會叫你去殺父!”
  “那麽娘心頭十八年的深恨……”
  “娘當然有娘的辦法,唉!十數年來,我始終找不到那狼心狗肺的影子,現在要靠你了……”
  “娘是說……”
  “聽着!”紀瑤屏語聲一厲道:“第一,你必須立刻進入江湖,把楊逸塵找出來,你不必殺他,把他抓回來,我要活的,這點你總不會感到為難吧!”
  紀昭洵咬着牙應了一聲是。
  “第二點,徹底覆滅三湘楊傢。”紀瑤屏說着一聲悲嘆,又道:“娘知道你目前功力,不可能辦到這一點,就是能不能抓活的楊逸塵回來,對你來說,也超過了能力,不過,江湖中盡多奇人異士,為了達到目的,你不妨再下一番苦功,娘會等着看你的消息。”
  紀昭洵含着滿眶眼淚,連連點頭。
  “好了,娘衹有這點吩咐,紀福,現在你就陪着昭洵上路吧,他沒有江湖閱歷,在外一切得仗你了!”
  紀福急忙垂首應道:“老奴自當盡心盡力,但是主母,現在已經太晚了,不如明晨動身!”
  話未完,紀瑤屏已凄厲一笑,打斷紀福語聲,說:“紀福,我們為什麽要晚上回來,你不懂我的意思麽!
  大白天,終南四周百裏,誰不認識你紀福,你難道忘記咱們母子已沒有臉見人了麽?“說到這裏,慘笑一聲又道:“你可知道我紀瑤屏昔年的‘玉觀音’名號現在已經被別人改成什麽?哈哈哈,改成了‘騷觀音’……哈哈哈‘騷觀音’,你認為這個綽號好聽不好聽?”
  紀福眼見紀瑤屏凄慘的神色,聽着凄慘的笑聲,頓時驚住了,惶然道:“老奴該死,老奴該死,呃!少爺,你就起來我們一起動身吧!”
  紀昭洵緩緩起立,心中被母親這番話刺得如被割一般疼痛,他覺得自己的處境,簡直無法忍受。
  本以為一出江湖,就可以仗劍一吐豪氣,可是想不到有這麽一個悲慘恥辱的身份私生子,竟然見不得人。
  可是這是與生俱來的,不得忍又能奈何,他臉上浮起痛苦的神色,嚮母親拜了下去,幽幽而沉重地道:“孩兒走了,母親珍重。”
  紀瑤屏這時纔平復下心底的慘痛,恢復了平昔的冷漠,道:“娘自會當心,孩子,記得,抓回你父親的時候,就是你出頭之日,對你,我會有妥善的安排,娘不會叫你當一輩子不能見人的人。”
  她這幾句話說得既溫柔而又悲慘,使得紀昭洵不禁又是一陣激動,痛哭失聲喊了一聲娘。
  於是就在這慘淡低沉的氣氛中,紀昭洵隨着老僕紀福走出了荒涼敗落的紀傢莊,紀瑤屏在碧玉陪伴下送子出門,站在門口,目註兒子老僕身影消失在黑暗的春夜中。
  十八年來,她找不到楊逸塵的影子,可是楊逸塵卻留下這麽一個影子。
  她對紀昭洵,有着一般母親的心,但紀昭洵的外觀輪廓又太像她昔日那個狼心狗肺的戀人,使她一與兒子對面,就産生的怨恨的陰影。
  於是她在愛心外,又産生了矛盾的恨意,可是現在,隨着兒子的離開,她心頭又一陣空虛惆悵。
  月光壓着門簾高墻,鋪下了一片陰影,陰影卻壓在倚門而立,神容蒼白復雜的紀瑤屏身上,心沉如鉛的紀瑤屏忽然茫然地發出一聲低沉的嘆息,仰天喃喃道:“我含辛茹苦,厚顔苟生,十八年來是為了什麽?得到了什麽?”
  為的是這麽一個兒子,得到的卻是一個不可測的命運。
  唉!蒼涼的夜風,似乎也為這位綺年玉貌的紀瑤屏,在悲哀,在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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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山回路轉不見親
  空洞寂寞的夜色中,響起一陣輕而單調的足步聲。
  紀昭洵與老僕默默地踏着滿地慘淡的月光,默默地開始徵塵,短短的一個時辰,使他仿佛感到換了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以前黃金般的童年中,他雖然並沒有歡樂,但至少在夢中,還能一次又一次地編織着未來瑰麗的遠景,還能幻想以後仗劍傲嘯,匹馬縱橫的男兒歲月。
  可是就在剛纔一個時辰中,幻想破碎了,連夢都消逝了,消逝着無法再拾回來,也沒有勇氣去想。
  有的,衹是心靈上千斤重擔,使他有不堪負荷的沉重感覺。
  想着,想着,紀昭洵不由一聲清嘆,嘆聲抖落在靜悄悄的夜色裏,是那麽蒼涼,那麽凄苦。
  一旁的紀福聽到這陣嘆息,黯然地望着紀昭洵,搖了搖頭,也嘆息着說道:“少爺不要太苦了自己,多去憂慮!
  主母既已說過有安排,自然有她的盤算。“
  紀昭洵轉首望着紀福,神色凄苫而復雜地問道:“福伯,你看我找到了父親,娘會怎麽處理?”
  一提起楊逸塵,紀福不由想起十八年前目睹的劇變,不由咬着牙恨恨道:“主母會抽他的筋,剝他的皮!”
  他是情不自禁而發出的恨言,但聽在紀昭洵耳中卻錐心瀝血,頓時又一聲長嘆道:“這樣的安排,我也知道,算什麽妥善呢?”
  紀福一呆!自知失言,沉思片刻,長嘆道:“唉!少爺未曾身歷其境,所以心中難過,老奴對少爺心境非常瞭解,但當你想想,好好一座紀傢莊,落得如此這般凄慘下場,若換了是你,你又將如何想法呢?”
  紀昭洵默認了,他覺得這是命運,夫復何言?
  紀福這時趁機轉過話題,又道:“少爺,老奴昔日隨着老爺闖南到北,衹是在扛湖經歷上能幫助你,至於如何着手,卻要你來决定,老奴想問問,少爺今後行止如何?”
  紀昭洵沉思片刻,驀地一咬牙,道:“取道三湘,上楊傢堡!”
  語聲如鐵,似乎已下了絶大的决心。
  紀福臉色一驚,忙道:“少爺上楊傢堡是做什麽?”
  紀昭洵斷然道:“按照江湖規矩,投帖拜山。”
  這兩句話說得很豪氣非凡,紀福卻心神大震,惶然急急道:“少爺!這使不得”
  紀昭洵星眸中依然有着極端復雜的光芒,緩緩問道:“為什麽使不得?”
  “咱們紀傢莊倒了老爺那把大紅傘後,十八年來三湘楊傢堡立威立德,聲勢震大,不說那‘百碟神劍’楊超倫老匹夫功力無敵,就是他們還有兩個兒子楊逸凡、楊逸仁也闖出了不小聲名。
  “在江湖上號稱‘金玉雙劍客’,唉,十八年來,老奴一直註意着楊傢在江湖上的動靜,每次出山購物,都詳細地打聽過,少爺,以你目前的功力,千萬不能去送死!咱們還是先查探人的下落要緊。”
  紀昭洵冷冷道:“哼!我活着也沒多大意思,生死對我來說,已然無關緊要了……”
  紀福一愕,惶然急急接口道:“少爺,你千萬別這麽想,要知道主母在你身上寄托了多大期望!”
  紀昭洵卻不理他的話,輕輕一哼,緩緩道:“再說,要找人非得上楊傢堡,我就不信十八年來楊傢堡不知道我父親一點消息。天地之廣,若是瞎闖瞎碰,豈非如大海撈針,要到哪一天,纔會找出頭緒?”
  “這……”紀福雙眉緊蹙,不知怎麽再阻擋了。
  紀昭洵卻冷冷又道:“福伯,你不要再多說,我像娘一樣,决定的事,就是天倒下來也阻止不了,再說,我僅是想試試楊傢‘百蝶神’劍的威力,未必就一定死!”
  紀福心頭頓時憂愁重重,十八年來他清楚這個年青人的拗性,堅毅固執得像一頭牛。
  但是他卻不瞭解紀昭洵在說這話的時候,心裏該有多麽大的痛苦,下了多麽大的决心?
  於是,在各有所憂,各有所思的情形之下,主僕二人加快了步伐,踏着黑夜,直奔三湘。
  在湘北洞庭河畔的君山腳下,矗立着一座雄偉的莊堡,高聳的堡墻,依水倚山,行人老遠就可以看清楚。
  這就是威名日盛的楊傢堡,晴空夏陽炎熱迫人,楊傢堡的大門敞開着,但是堡墻上,大門口,依然有數十名青衣堡勇來回逡巡屹立着,每個人的肩上,一式紅綫劍柄,微風吹過,好像數十衹紅色蝴蝶,在空中飛舞。
  這種戒備森嚴的情形,在三湘地面的人,都看慣了,但若外人目睹此景,難免會感到奇怪。
  威名日盛的楊傢堡為什麽天天這般戒備,如臨大敵呢?
  難道有什麽宵小之輩,吃了熊心虎膽,敢把腦筋,動到楊傢堡的頭上來了?
  其實,十八年來,在“百蝶神劍”楊超倫銳意經營下,對江湖上黑白二道朋友立威立德,已達盡仁盡義的地步,可說衆望歸心,任誰提起楊傢堡都會翹起大拇指,說一聲:“要得,夠朋友!”自然絶不會對楊傢堡惹是生非。
  可是十八年來的楊傢堡卻幾乎沒有一天平靜過,白天晚上,明投暗進,不知道有多少江湖高手到此灑熱血,拋頭顱。
  這些人似乎像非把楊傢堡踹坍不可,他們不是別人,卻正是終南紀傢莊“劍掌雙絶”的一幹知親友好。
  開始時,他們衹是想為已死的紀正宗出一口冤氣,可是日時一久,難免有個傷亡,於是怨仇的牽連,愈來愈廣了,也愈來愈深了。
  為了這種情形,楊傢堡上下都深深憤怒而苦惱,但事實的起因與種種謠言,使“百蝶神劍”楊超倫不得不自求斂束,以期能不激起更大的殺劫。
  同時因為找不到楊逸塵,無法查證兒子的罪過,是否確實,於是衹能鎮日森嚴戒備,以防殞越。
  現在,驕陽下,衹見湖濱倏然起了一蓬塵頭,一匹灰色快馬,如風一般,滾進堡門口,從馬背上滾下一個汗水透衣的青衣漢子。
  “喂,老二”站在堡門口的堡勇紛紛發問了:“又有什麽大事,看你好像趕喪一樣!”
  那騎馬漢子呸了一聲,駡道:“不用說喪氣話,今天一場鐵公雞又得上場了!”
  說着匆匆嚮堡裏闖,卻被最後一名看堡同伴一把抓住,道:“老二,話說清楚一點,又是誰來了?”
  那被稱老二的漢子伸了伸舌頭,道:“還不是姓紀的那一黨,乖乖,這次差不多四十多人,聽名號,鄂南二河的一幹高手都到了,癩子,快放開我!”
  那抓“老二”的“癩子”一鬆手,騎馬漢子立刻衝進堡門,人影在大門的陰影下消失,衹剩下那匹汗馬,在太陽下喘着氣,被牽過了一邊。
  片刻間,堡中響起了震天鑼聲,鑼聲惶急,震動着沉悶的空氣,卻使大氣更加沉悶窒人。
  接着,堡門口涌出一大群佩劍帶刀的人潮,個個目光炯然,神色凝重,為首卻是兩個中年紫衣,肩斜長劍的劍士。
  堡門口八名堡丁頓時肅立垂首,朗喊一聲:“少堡主!”
  不錯,為首兩名英風爽颯,容貌威武的劍士,正是楊超倫的另二個兒子,在江湖上被稱“金玉雙劍”的楊逸凡及老三楊逸仁。
  二人沉重地擺了擺手,算是回禮,緩着凝重的步子,帶着堡中一千高手及望風來歸的江湖同道,在堡前二丈,一字排開。
  這邊剛剛列好陣勢,遠遠的洞庭湖畔,已可見一簇洶涌的人頭,嚮楊傢堡涌來,人數豈止一二十名。
  人影漸近,在堡門口的楊傢兩兄弟已可看清這許多來者不善,善者不來的面目,目光凝神,首先觸人眼簾的卻是對方為首的三位健步如飛,葛衣白須老者,兩兄弟神色微微一震,互望了一眼,楊逸凡首先沉重地道:“想不到這次鄂南三叟也來了,三弟,今天這場子,可得好好應付,否則風波愈來愈大了!”
  鄂南三叟在江湖上也是首屆一指的人物,風聞從沒有人在三叟一雙肉掌下,走完過十招,俠名武功都是頂尖一流。
  可是楊逸仁聽完二哥的話,卻冷笑一聲道:“怕什麽?
  咱們這邊的‘鐵血雙判’秦老英雄不會比對方差到哪裏去,二哥,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依我老三的脾氣,幹脆來一場強存弱亡,這般隱忍下去,終不是辦法。““老三”楊逸凡沉喝了一聲:“你給我聽着,等下別亂說亂動,應該體諒爹一番苦心,對方出師之名是稱‘大哥誘姦紀傢姑娘,計殺紀老莊主’。咱們在未尋到大哥前,衹有忍,免得被人說楊傢都是偽善之輩!”
  楊逸仁揚起的劍眉一垂,嘆了一口氣。
  就在兩兄弟低聲對話中,為紀正宗報仇的一幹高手也紛紛接近了,距離楊傢陣式三丈,也一字排開。
  這時可以看清,除了鄂南三叟外,還有大名鼎鼎的“鐵扇書生”狄英及“劍山雙絶”、“河西一劍”等等。
  而且連黑道中西南三十六寨,總瓢把子“陽世閻羅”尤飛也到了!
  這點頗出楊傢這邊人的意外,為紀傢尋仇的這些人,都已算俠名深重的人物,尋仇雖不下百次,卻從未邀請過黑道人物,然而這次卻連嚮不與伍的黑道高手也請來了,顯然已到了無所不用其極的地步。
  等對方一站定,楊逸凡立刻上前兩步,抱拳當胸,含笑朗聲說道:“各位朋友前輩好,請問哪一位是頭兒,以便請教。”
  鄂南三叟老大蕭誠哈哈大笑,揚聲道:“老夫三兄弟這次承一幹武林朋友擡愛,受邀而來,暫時作個主,耳聞楊傢堡聲威不同凡響,今日一見,果然傳言非虛,咱們人未到,賢昆仲卻已等在大門口,耳目千裏,當真是威風凜凜,呵呵呵……”
  說完又是一聲大笑,聲震近遠。
  楊逸凡忙含笑道:“前輩成名,兄弟們早已久仰,衹是耳聞群俠位臨,故兄弟及一千朋友,唯恐失禮,先期迎候,望各位千萬別誤會!”
  “誤會?嘿嘿,話說得蠻好聽”有人搭上了腔,楊氏兄弟移目而視,搭腔的不是別人,卻正是“陽世閻羅”尤飛。
  這位身穿黑色英雄裝的西南三十六寨總寨主,漆黑粗獷的臉上,布滿了冷酷及挑釁的意味,冷笑着說道:“但話說好聽不管用,請問‘百蝶神劍’楊超倫老兒為何不出來,敢情憑咱們一夥人的聲望名頭,並沒放在他眼裏?”
  楊逸凡眉頭一皺,忙道:“回尤當傢的,傢父年事已高,最近又略染小恙,所以敝弟兄沒敢驚動他老人傢,何況最近寒堡一幹事都是敝兄弟在擔承,絶無輕視各位前輩同道之意。”
  哈哈哈!“陽世閻羅”大步而出,揚聲大笑道:“衹要有人出頭,咱們也不管是誰,好,素聞‘金玉雙劍’之名,在下尤飛就先嚮蕭大俠討個令,見識見識賢昆仲劍上威力。”
  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已嚮鄂南三叟一抱拳,站於陣前。
  楊逸凡眉頭一皺,還沒有說話,一旁的楊逸仁卻已劍眉一揚,道:“尤當傢也太盛氣凌人了,來意還沒有使咱們弄清楚,卻搶先出頭動手,寒門楊傢仁義天下知,但接待的是懂江湖道義的朋友,不是狂妄自大的狂夫!”
  最後一句話駡得“陽世閻羅”尤飛臉色一變,環目怒突,但他目珠一轉,口中抖出一陣狂笑,道:“說得好,尤某若是狂夫,那麽尤某身後一千朋友就是你楊傢的朋友羅?哈哈哈哈……楊三俠,你也不用裝着瞎子打馬虎,咱們的來意,是為了已死的紀大俠,及歷次死傷的江湖同道,嚮你楊傢堡要還一份公道,結算一次總帳。
  “你楊三俠不必推托不清楚,若我尤某不懂江湖道義,嘿嘿,就不必自告奮勇,淌這場渾水。”
  楊逸仁的話被頂了回來,心有不甘,冷冷一笑,針鋒相對地又道:“哦!原來還是為了那檔子事,嘿嘿,怎麽出頭的人都換了,再說,嘿!好像沒聽說紀大俠生前交過尤當傢這麽一個道不同不相為謀的朋友,這豈非是狗抓耗子!”
  語聲是刻薄的,語意更是刻薄,雖沒有明說不齒“陽世閻羅”尤飛的身份,但不屑之意,卻令每個人都可以體會得出!
  楊逸凡一聽自己三弟這番話,知道不對勁,忙怒喝道:“三弟你……”
  可是來不及了,楊逸仁這番話固然損了尤飛一頓,卻連着把那鄂南三叟及其餘豪雄損了進去,對方每個人的神色都是一變,一聲厲喝,已接上了口:“姓楊的,肯為紀傢出頭的人,就都是已故紀大俠的熱血朋友,也是人楊傢的對頭冤傢,你別損人不露骨,今天咱們就非踹坍你楊傢堡不可!”
  楊逸凡目光一移,說話的正是鼎鼎大名的“鐵扇書生”狄英,此刻的“鐵扇書生”已是雙鬢斑斑,無復有昔年那種瀟灑的風度,用書生二字已經不恰當了,衹見他面布煞氣,有恨不得立刻動手的樣子。
  他纔是歷次來真正發動對楊傢覓仇的主腦之一,此刻鄂南三叟老二蕭文也臉寒如冰,冷笑一聲道:“老夫弟兄雖耳聞昔年紀大俠死得很慘,但這次受同道之邀,來此卻懷着寧人息事之意,衹想與貴堡評評理。
  “但現在看來,賢昆仲果如傳說一般刁滑尖刻,嘿嘿,老夫近年來很少與人動手,這次衹有活活筋骨,嚮賢昆仲先請教一下了!”
  場面是因楊逸仁那番話弄僵了,來意也點透了,楊逸凡知道這種情勢下,已不是能用言詞所打發的,他衹有狠狠瞪了性情剛傲的三弟一眼,抱拳嚮鄂南三叟及尤飛一幹人,平靜地說道:“各位既要帳教,敝兄弟也不敢再推諉了,但光打並不能了結事情,是以兄弟抱着請益之心,嚮各位前輩同道討教印證幾手,至於關於紀大俠這筆帳,兄弟待各位盡興後,再邀各位人堡上座,大傢請鄂南三叟前輩為仲裁,評一評麯直是非,逸凡衷心之言,尚請鄂南三叟,前輩接納。”
  這番話不慍不火!不亢不卑,人情人理,聽得鄂南三叟各自點點頭,把惱怒的神色平復了下去。
  可是“陽世閻羅”卻毫不為所動,他當然有他的私自目的,當下冷笑一聲道:“閣下嘴皮子耍夠了麽?硬的軟的大爺都嘗過了,現在動手纔是正經的,尤某在此等久了。”
  楊逸仁倏然舉手一探長劍,嗆地一聲,寒光出鞘,響起一陣竜吟,他嚮楊逸凡道:“二哥,這趟場子先讓給我!”
  也不待二哥說話,唰地一個箭步,已竄到前面對“陽世閻羅”尤飛站定。
  場中的氣氛,頓時下沉,雙方人物都呈現緊張的神色。
  楊逸凡暗暗一嘆,他深知自己這位三弟個性剛烈,尤如十八年未見的大哥,衝勁有餘,沉穩不足,現在要攔也攔不住!
  但楊逸凡不願把自己辛辛苦苦穩下的場面再弄糟,動手固無法免,惟盡量避免流血,終是好的,於是急忙大聲道:“三弟,印證討教,點到為止!”
  楊逸仁目註尤飛,可以清楚地看清對方環眼中閃爍着兇光,不由也暗暗一嘆!
  他覺得二哥沉穩有餘,卻顯得太過軟弱,這種一相情願的做法,是否能避免流血呢?他暗暗搖搖頭,卻不敢不答應二哥的吩咐,忙應了一聲:“我有分寸!”接着對“陽世閻羅”
  尤飛冷冷道:“尤當傢的,請亮兵器!”
  尤飛陰沉地一哼,伸手探腰,嘩啦啦一聲,抖出成名兵器“九環鏈”,九圈拇指般粗,腕口大小的鋼環,九九相連,在陽光下閃爍着令人心懾的寒光。
  但是兵器剛抖出,遠處一條人影,卻飛奔而來,竄入場中,衹見來人年約五十許,一身青衣小帽,像一個老蒼兒。
  場中雙方立刻目光驚疑的移註這匆忙而來的第三者身上。
  而這老蒼頭目光一掃,也被這種大場面所驚住,他呆了一呆,纔嚮楊傢堡這邊朗聲道:
  “哪一位是楊傢堡主人?”
  楊逸凡詫然地上前幾步,抱拳道:“這位老人傢,何事吩咐?”
  老蒼頭倏從懷中換出一張大紅貼子,雙手遞上,道:“紀福奉傢主之命,按江湖規矩,前來投帖拜山!”
  楊逸凡接過紅帖,目光略垂,眉峰略聚,哈哈大笑,嚮鄂南三叟道:“想不到各位都準備着第二批接應,何不請一齊來?”
  鄂南三叟及同來的一幹雄豪同時一怔,他們清楚並沒有另約同道,那麽來的究竟是誰呢。
  卻陡見狄英排衆而出,大聲道:“紀福!想不到你也來了,十八年不見,差點認不出你,你替誰投拜山帖??
  紀福忙垂手肅立回答道:“原來狄老爺也在這裏,老奴請安,拜山帖是小主人所遣,人也即將到來!”
  狄英微皺眉頭,卻急急道:“你是說瑤屏姑娘?哼,到現在纔來,我還當她已故世了呢?”
  紀福神色變了一變,沉聲道:“主母並沒有死,來的也不是她,而是主母之獨子紀昭洵!”
  狄英一呆,倏然狂笑一聲道:“想不到這塊孽種,他配姓紀?”
  半空中倏然響起一聲厲叱:“誰不配姓紀,準又是孽種,朋友話說清楚一點?”
  隨着叱聲,一條人影,急如飄風撲至,人品俊美,白衫飄逸,肩佩長劍,眉劍上挑,星眸中卻射出慍怒的火焰,昂然屹立在狄英面前,臉色蒼白,呈現無比的冷酷,正是奉命追索父親下落的紀昭洵。
  紀昭洵依着身份,命老僕紀福先投帖,自己隨後趕到,哪知第一次露面,就聽到狄英刺傷人心的這番話。
  也由那番話,使他頓時瞭解母親處境的悲慘,也瞭解母親為什麽要在晚間回傢,要自己連夜離開終南紀傢的緣故。
  然而他對自己的命運固然認了,可是他對別人所加的污辱,卻不甘屈服,是以此刻滿腹怒火,炯炯地註視着狄英,等待答復!
  同時之間,不但雙方豪雄感到愕然,就是狄英及楊逸凡及尚未動手的楊逸仁也驚異地註視着紀昭洵。
  尤其是楊逸凡,剛纔接過紅帖,見上面紀昭洵的署名,尚不知道是何許人,現在明白了,因為紀昭洵長的容貌輪廓,太像大哥楊逸塵,使他從紀昭洵的身上,等於看到了大哥的影子,他手足情熱,面對血統上應該是自己侄子的紀昭洵,暗暗一陣唏噓。
  這些不過是在場每個人,對紀昭洵出現後的反應,衹有紀福此刻卻暗暗着急,不等狄英說話,已急急說道:“少爺,千萬別無禮,狄老爺是你表叔公,初次見面,你應該先見過禮纔對!”
  紀昭洵一愣,卻見狄英不屑地一拂衣袖道:“老夫可沒有這份福氣,有這麽個侄孫晚輩!”
  紀昭洵心頭又像被人突然重重刺了一下,氣得渾身發抖,滿腹怒火幾乎從胸腔中燃燒出來。
  紀福猛見他神色不對,一陣紅一陣青,慌忙近前惶急地輕聲道:“少爺,千萬顧全大局忍耐一下,以免背腹是敵,進退維𠔌,再說狄老爺他說話雖傷人心肺,但十八年來,為了老莊主之死,幾番出生入死,不顧自己生命,為老莊主雪仇,看在老莊主份上,你也該對他容讓一點。”
  這番話把紀昭洵的憤怒已極的情緒,完全擊潰了,滿眶辛酸的淚水,衹能往肚子裏流,他悲痛地暗暗一嘆,真實地感觸到十八年來,母親實在太可憐了,也感到母親確實有憎恨父親的理由。
  現在,他也感到父親的確有罪,而且無可饒恕,這剎那,他情緒轉變了,一股怨恨之氣,立刻貫註在楊傢頭上,他猛然一轉身,星眸冷厲地望着楊逸凡,冷聲道:“閣下想必是楊傢的人了?”
  楊逸凡正充滿感情地望着紀昭洵,驟見紀昭洵那對星眸布滿了煞氣,獰厲得嚇人,心頭一震。
  可是轉眼間,他瞭解了紀昭洵的心情及痛苦,暗暗同情一嘆,道:“不錯,我就是楊逸凡,少俠投貼拜山,有什麽事麽?”
  紀昭洵厲聲道:“在下此來想請貴堡說出楊逸塵現在隱跡何處?”
  楊逸凡搖搖頭,充滿感情地長嘆了一聲,方自說道;“十八年來,我時刻不忘大哥,可惜茫茫天涯,音訊全無,我們也四面八方地在探聽他下落”
  接着用一種深切含意的語氣,道:“少俠不必着急,若有消息,我一定立刻會設法通知你!”
  話聲方落,已經遠遠走開的狄英響起一聲冷笑,大聲道:“紀福,老莊主的墓地你去巡視祭拜麽?”
  紀福慌忙垂首恭然回答道:“回稟表老爺,老莊主的墓地,老奴每年必去打掃祭祀,不敢或缺!”
  狄英一哼道:“很好,我還以為你忘記了老莊主哩!”
  紀福一愕,道:“老奴怎會忘記,表老爺是發覺老奴有什麽地方差錯了麽?”
  狄英冷冷道:“當然,你既沒有忘記老莊主,就不該再跟這個野種,嘿!剛纔我還以為他是為老莊主報仇而來的,原來是千裏尋親,想露一份孝心,嘿嘿……”到底是楊傢的骨血,我看紀昭洵不如改叫楊昭洵來得適當些!“
  心頭懷着滿腔悲憤的紀昭洵一聽這番話,頓如萬箭穿心,幾乎要發狂。
  剛纔他受紀福的暗示及阻攔硬把燃燒的怨火壓下,現在卻再也忍耐不住,凄厲地一聲大吼,道:“狄老匹夫,你跟我閉住臭嘴。”
  紀福這時也聽不過去了,接口沉聲道:“表老爺,不是老奴大膽頂撞你,剛纔表老爺那番話可有些不識大禮了,少爺經瑤屏姑娘辛苦撫養長大,迢迢千裏而來,投貼拜山,為的就是報仇雪恨而來,你是長輩,怎可不分青紅皂白,開口就連連傷損少爺的心?”
  狄英灰眉一挑,目珠一轉,似乎倏然間改變了主意,冷冷一笑道:“好,好,紀福,你既這麽說,老夫就算說錯了,現在拭目等着,看看他怎麽報仇?”
  昔年隨着紀正宗走南闖北的紀福已感到這種場面異常復雜,稍有不慎,就會變成兩面成敵。
  此刻他見“鐵扇書生”狄英說話讓了步,雖明知他是袖手旁觀,絶無好意,卻覺得這正是紀昭洵下臺的機會,慌忙對悲憤欲絶的紀昭洵連施眼色,低聲道:“少爺,千萬忍辱負重,昔年韓信受犀,才能成人上之人,將中之帥,你千萬別使主母失望!”
  紀昭洵通紅的星眸迅速四下一掃,衹見狄英這三四十人,有一大半臉上呈露着卑鄙不屑之色。
  他驀地仰天發出一聲凄厲的長笑,笑聲中反手一探,肩上長劍嗖聲出鞘,一縷寒光已橫當胸。
  紀福心頭一驚,卻見紀昭洵倏又轉身面對楊逸凡吐語如冰地道:“請亮長劍!”
  紀福悠然鬆了一口氣,立刻退開身子,讓出地方,可是楊逸凡卻一愕,眉頭一皺,暗暗嘆息起來。
  眼前的人,應該是自己的侄子,再說,自己對他的態度,比“鐵扇書生”對他好得太多。
  但是看樣子,紀昭洵似乎並不領情,難道他認為我知道大哥的消息而不告訴他?
  其實,他不瞭解紀昭洵此刻心理上的復雜,是無法形容的,他把狄英恨透了,卻因狄英的話,不得不先表明自己的立場,這種復雜而痛苦的心理,除了紀福外,沒有人能體味出來。
  楊逸凡沉思了片刻,沉重地說道:“我一切都是據實相告,你難道一定要動手。”
  紀昭洵冷酷地道:“量量楊傢‘百蝶劍法’的威力,正是我第二個心願!”
  楊逸凡眉稍一挑,還沒有說話,卻聽到楊逸仁已怒聲喝道:“不識好歹的東西,二哥,讓我來教訓教訓他!”
  衹見楊逸仁叱着對尤飛一拱手道:“在下稍等再奉陪你尤當傢。”
  身形一晃,縱身就到紀昭洵面前,還未站定,楊逸凡卻沉喝道:“三弟,還不與我退下。”
  說着已伸手抽劍出鞘,沉聲對紀昭洵道:“你既執意要動手,現在就請進招吧!”
  紀昭洵瞥了一眼愕然而退的楊逸仁冷笑道:“誰上都一樣,接招!”
  一抖長劍,先分三路,鬥然嚮楊逸凡刺出,出手就是“追魂十八式”中的精着“遊魂如絲”。
  十餘年的苦學,使他一露手就令人颳目而視,立刻吸引了滿場註視,接着劍劍翻飛,不時夾着劍中套掌絶學,源源進攻,招招不離楊逸凡要害。
  可惜他第一次碰上的就是強硬的對手,楊逸凡起初似尚有容讓之心,五招一過,覺得紀昭洵劍式辛辣,絲毫不留餘地,心頭不由也微有慍意,一聲輕嘯,立刻放手反擊。
  這一來,搏鬥情勢頓時一變,楊傢劍法,盛譽果非虛傳,但見劍光揮處,滿空都是翩翩銀蝶,上下飛舞,絲毫不留空隙,根本使人摸不清虛實。
  五招一過,紀昭洵的攻勢,頓時改作了守勢,這時他纔知道自己無論劍法及功力上,確實比人差上了一籌。
  他雖明白趨勢必敗,可是他能退卻嗎?他知道不能,不說自己此刻已無法突破纏身劍圈的威力,就是狄英的話,也將使自己消受不了。
  這剎那,他在一口怨氣無法發泄下,下定了破斧沉舟,與敵偕亡的决心,一聲凄厲大喝,劍掌俱出,提盡真元,潑風狂掃。
  略蕩開周身劍光,長劍一挑一抖,頓時輓出三朵鬥大劍花,三朵劍花一閃即隱,化作一溜精芒,奮力嚮楊逸凡咽喉刺去。
  力沉真力,劃空嘶嘶作響,正是傢傳劍法最後一式“三元化一”。
  楊逸凡心頭一凜!他覺得紀昭洵這一劍功力上比前幾招強出好幾倍,而且招式玄奇無比,衹是前胸空門大露,像是拼了命,他在震駭之下,劍勢一斂,奮力一挑。
  叮地一聲,火花瞭然中,紀昭洵的長劍被震高一寸,但去勢仍勁而疾,刺嚮楊逸凡的鼻尖。
  但楊逸凡究非紀福,功力劍術上也比紀福高明了好幾倍,而且此地也非終南山喂招的情形可比擬。
  他眼見劍尖方刺上楊逸凡鼻尖剎那,倏覺人影一花,劍勢竟然刺空,這時的紀昭洵大吃一驚,咬緊牙根,長劍嚮下一壓,猛欲倒拖回來。
  這正是終南深山中,接受母親無數次考驗而苦想出來彌補缺點的,同歸於盡的一手劍法。
  哪知劍勢方欲下壓,手腕倏覺一緊,已被五指扣緊脈門,接着胸頭一痛,駭然垂目,衹見楊逸凡的長劍,光寒如水,正緊緊地抵住自己心窩,楊逸凡面嚴如冰,雙目炯炯地盯視着自己。
  “完了……”紀昭洵心頭髮出一陣悲嘆,右手五指一鬆,長劍嗆當墜地。
  在他的感覺中,眼前已是死數,哪知楊逸凡凌厲的神色倏變得異常溫和,發出一聲輕嘆,低聲說道:“昭洵,紀傢那批人雖容不得你,但楊傢卻絶不會那麽無情,看在我大哥份上,我不為已甚,你也該好好深思一下!”
  沉重的語聲中,一鬆扣住紀昭洵的腕脈的左手,緩緩收回長劍,退身三步。
  紀昭洵愣住了,一股辛酸的淚水,倏地涌上的眼眶,他說不出心頭那種復雜而又悲愴的感覺。
  但他知道自己無法領受對方的感情,而現在又不能不領受這一份沉重的感情,他正努力止住自己眼中的水流下來,那邊狄英卻張口發出一陣大聲的狂笑:“哈哈……精彩,精彩,不過這麽就算是來報仇的,那老夫及一千紀莊主的知交同道,十八年來出生入死,又不知算是什麽了?……”
  語聲是在譏嘲,充滿了不屑和鄙視。
  紀昭洵立刻悲忿地轉身嚮狄英大吼道:“老匹夫住口,終南紀傢的事,用不着你姓狄的來管。”
  接着嚮鄂南三叟這邊群雄一指,抱拳一揖,大聲道:“各位前輩都是為了晚輩外祖雪恨而來,隆情高義,晚輩非常感激,但終南紀傢並未斷嗣,一切恩怨自有傢母及晚輩會來了結,隆情衹有容後再謝,高義謹有心銘,各位前輩仗議之情,衹有在此拜謝了。”
  鄂南三叟白眉一皺,那邊狄英卻厲聲叱道:“小子,你配姓紀?……”
  “嘿……”
  紀昭洵勃然大怒,但還沒有表示舉動,場外卻進出一聲冷笑。
  笑聲嬌滴滴地像個女子,但笑聲卻清楚地貫入雙方群雄每個人的耳朵中,把所有的視綫都吸引了過去。
  紀昭洵怔然轉過頭去,衹覺撲鼻一股幽香,停神一看,身後已經亭亭玉立地站着一位少女。
  這少女緑衣緑裙,手中卻圈着一條蛇皮軟鞭,杏眼,桃腮,配上直挺的鼻梁,風度幽雅,俏麗已極。
  可是此刻俏生生的臉蛋上卻露出一絲怒意,對“鐵扇書生”狄英冷笑着說道:“你‘鐵扇書生’的俠名也不算小,年歲也活了一大把,可是此刻說話卻使任何人聽不入耳,人傢姓什麽居然也要你來管,好像你的權力已經越過了皇帝老子,嘿!聽了實在使人惹厭!”
  狄英勃然大怒,厲聲喝道:“丫頭,你是誰?與那小子有什麽關係?”
  緑衣少女冷笑道:“我是誰,你也不配問,我與這位紀少俠也沒有什麽關係,嘿嘿,老實說,我是恰巧路過此地,本來想看一場熱鬧,不過對你那張臭嘴中說出來的話,實在聽不下去了,所以纔來打個抱不平!”
  哈哈哈……狄英氣得進出一聲狂笑,笑聲中衣袖一抖,唰地一聲,手中多一把精光閃閃的鐵扇,厲聲道:“好啊!
  管閑事管到老夫頭上來了……“
  話未落,緑衣少女已冷笑道:“天下人管天下事,姑娘我清楚你們這裏的糾紛,為友盡義,確是好事,可是對一個故人後輩,橫加污辱,卻大不應該。
  “再說比武决生死但憑功力,紀少俠盡力而敗,不算得丟人,武林中有誰能保持長勝不敗的?勝得光明,輸得磊落,纔是武人本色。”
  說到這裏,冷冷一笑,又道:“再說楊傢堡也不是好惹的,就是你狄英,十餘年來邀了人,打了多少次,還不是落得灰頭土臉,搖動了人傢楊傢的一堵墻沒有?嘿嘿,還笑紀少俠做什麽?”
  這番話把個狄英奚落得顔面喪盡,而且無言可駁,就是狄英一齊來的鄂南三叟也不禁暗暗佩服!
  衹見緑衣少女說完,對紀昭洵用同情的秀眸一瞥,溫柔地道:“英雄出頭,十年不晚,你也不用傷心,現在還是離開這邊為妙!”
  這段話像春風一般,稍稍吹散了紀昭洵心頭一股積怨,他雖不知道這緑衣少女的來歷,卻對她産生了一陣莫名的感激。
  因為這份同情,對他來說太少了,因為太少,更顯示出可貴,何況來自一個素昧平生的陌生異性身上。
  紀福本來就反對紀昭洵到楊傢堡來,此刻也趁機接口道:“少爺,這位姑娘說的話不錯,既見識過楊傢劍法,也可以走了!”
  說着,急匆匆地過去拾起垂落地上的那柄長劍,遞給紀昭洵,目光暗暗嚮四周一溜,低聲又道:“少爺,情勢非常惡劣,別忘了我們主要的是先找出楊逸塵下落!”
  那緑衣少女已在充滿孤傲的神態下,嚮場外走去,紀昭洵被紀福連拖帶扶地跟着緑衣少女身後走去。
  驀地,紀昭洵就掙脫了紀福的扶持,倏地轉身,目光嚮滿場群豪一掃,最後落在楊逸凡身上,冷冷地一字一語說道:“如不雪今日之恥,猶如此劍!”
  舉起左掌,猛敲劍葉,叮地一聲,長劍立斷為二,他舉起斷劍嚮地上甩去,入土直沒至柄。‘這番話不但是對楊逸凡而說,也是對氣得發抖的狄英而說,話聲一落,立刻揚長追上緑衣少女離去。
  楊逸凡長眉一挑,旋即發出一聲嘆息,可是“鐵扇書生”狄英卻當着這許多武林群雄,坍不起這個臺。
  他身形略飄,厲聲大喝道:“站住!”手中鐵扇一搖,唰地一聲張了開來!
  已經離開丈餘的紀昭洵與緑衣少女同時停步旋身,緑衣少女已搶先冷冷發問道:“你叫誰站住?”
  狄英厲聲道:“當然是你這賤人,老夫要看看你憑什麽張狂?”
  緑衣少女嬌容上頓降一層嚴霜,冷笑道:“看樣子好像不甘心!你就試試姑奶奶鞭法。”
  說着圈在右手的蛇皮鞭倏然一抖一甩,呼地一聲,鞭梢激射,嚮狄英咽喉捲去,這一出手不但快而且勁力實足,劃空嘶嘶作響。
  狄英料不到這緑衣少女說動就動手,自己還未發動,對方一鞭已抽了過來,他閃身一避,立刻電掣般嚮緑衣少女撲來。
  哪知緑衣少女的鞭梢上,猶如長了眼睛一般,一擊落空,倏然一麯一轉,縮了過去,狄英身形方避過,吧噠一聲,鞭梢已像靈蛇一般,劃過他前胸,他心頭頓時駭然,倒縱而退,嘶地一聲,一襲長衫,從胸以下,立刻破裂而開。
  狄英渾身驚出一陣冷汗,他料不到這突然而來的緑衣少女竟具有這般神出鬼沒的鞭法,驚容未停,卻見鞭影呼地一聲,又從眼前劃過。
  他慌忙再度急退,衹覺得右手一震,一柄鐵扇,竟已被長鞭捲走,嗖地一聲,甩出三丈之外。
  衹見緑衣少女冷冷一笑道:“第一是懲罰你駡‘賤人’二個字,第二鞭卻是要你知道本姑娘並不是好惹的。”
  說完嚮紀昭洵揮手道:“我們走!”傲然轉身,揚長而去。
  狄英這時真可說是驚怒交加,恨不得找個地洞鑽了進去。成名數十年,今天當着不下百餘武林人物面前,給一個黃毛丫頭丟了這麽大的人,還有什麽面目再見天下人。
  他臉色一陣蒼白,猛然一挫牙,正欲不顧生死追上去,身後倏響起一陣衣袂飄風聲,接着衣袖被人一把拉住。
  狄英憤然側首一瞥,拉住他的人赫然是“陽世閻羅”尤飛,不由怒聲道:“尤兄,做什麽?”
  尤飛沉凝地道:“狄兄千萬別衝動,難道看不出那丫頭的鞭法正是蜀中崔傢的‘驚神鞭’麽?”
  狄英倏然變了臉色,一股衝動,頓時如泄了氣的皮球。
  提起蜀中崔傢,巫山驚神鞭崔九竜,誰都會恐懼變色,但見過驚神鞭崔九竜的人,卻少而又少,因此江湖上對蜀中崔傢都有一份詭譎神秘的感覺。……
  這時,鄂南三叟也同時皺緊白眉,這次被邀請而來,情勢發展到這麽尷尬的局面,是這三位名高望重的蕭傢三兄弟所意料不到的!
  這種情形落在楊逸凡的眼裏,心裏倏然啓動靈機,覺得暫時消彌這場糾紛,此正其時了。
  於是嚮鄂南三叟抱拳當胸,朗聲說道:“在下有點建議,不知蕭大俠賢昆仲能接納否?”
  老大蕭誠仍然皺着眉頭道:“請說!”
  楊逸凡長嘆一聲道:“十八年來,寒門為了紀大俠之死,可說弄得枕不暇席,這樣下去,是非麯直既無法解决,卻流於無窮殺劫,對雙方任何一方來說,實非解决之道。
  在下决定在今年重九之日,在君山之頂,邀請天下武林中公正同道,參加一次評判大會,屆時也請紀傢尋仇的朋友同時赴會,當着天下武林,把這段過節公開評判一下是非,作一次總了結,不知蕭大俠認為然否?“
  鄂南三叟同時欣然頷首稱贊,他們覺得被紀昭洵這一現身,已失去了助拳的立場,故而表示同意。
  蓋鄂南三叟心中認為紀昭洵究竟是終南紀傢之後,既已說明不需外人插手,自己已無必要膛這場混水。
  其餘雖有不肯罷休的,但礙於鄂南三叟已答應出口,自不好再作表示,尤其為首的狄英被緑衣少女當衆兩鞭,打得顔面盡喪,更不好意思再耽擱下去,對尋仇一節已失去了初來時那種决心,於是一場生死大會,頓時消彌於無形。
  鄂南三叟一千人此刻紛紛抱拳離去,楊逸凡望着仇傢人影逐一消失,纔長吁出一口氣,可是一旁的楊逸仁卻說話了:“二哥,你對人太仁厚了!”語氣中對楊逸凡一切措施完全不表同意。
  楊逸凡劍眉一皺,道:“三弟是指哪一點?”
  楊逸仁道:“當然指對紀昭洵那小子,依我之意應早一劍貫心,殺他以絶後患!”
  楊逸仁斥道:“三弟,你應該知道他是大哥骨肉,我怎忍心下得了手?”
  楊逸仁一哼,道:“他。心中若有大哥,就不會這麽對我們,二哥難道沒有看到他臨去斷劍,心中包藏着無窮殺機?”
  楊逸凡長嘆一聲道:“這是誤會,我們不應該再加深它纔是!”
  楊逸仁冷冷道:“這是二哥自己的想法,但他心中是否這般想,衹有鬼纔知道,我覺得今天二哥不殺他,實在是錯了,楊傢堡日後的麻煩,恐怕就在這小子身上。”
  楊逸凡雙目一瞪,道:“三弟,你不必渲染其事,將來的事,將來再說,至少今天,若沒有他紀昭洵的出頭一攪,一場生死大戰,伏屍百步,還不知會有怎麽一個結局呢?”
  楊逸仁默然了,可是他心中倏下了一個决心,但是他卻沒有表露出來,默默跟着楊逸凡招呼着一幹助拳的知交賓客,回返堡中。
  洞庭河畔恢復了空曠寧靜。時間雖然還早,但滿天陽光卻被一堆濃黑的烏雲所蓋住,沒有一絲風,天氣顯得更加悶人,象徵着眼前的平靜並不能消除未來的風暴,一切就如現在的天氣,密雲不雨,直待一場狂風暴雨來臨。
  一個時辰後,楊傢堡中倏然衝出一匹快馬,馬上的人赫然是楊逸仁,他去哪裏?沒有人能知道!
  滿空烏雲,遮去了六月驕陽,天色立刻陰沉了下去,紀昭洵主僕的內心,與天色一樣地陰沉,默默與緑衣少女快速地移着步伐!
  不過,紀昭洵此刻心境,比剛纔開朗得多了,緑衣少女最後兩鞭,打得固執的“鐵扇書生”狄英沒有絲毫還手的餘地,使他心頭大感痛快,覺得出了心頭不少怨氣,同時也對緑衣少女的功力大表欽佩。
  走着,走着,楊傢堡已遠遠拋在身後,高聳的黃鶴樓已遙遙在望,這時他纔發覺與人傢同行了半天,還沒有問人傢姓名。
  於是目光側視着緑衣少女開口道:“承姑娘仗義執言,還未請問尊姓大名,以便小可將來報答!”
  緑衣少女露齒一笑,簡單地回答道:“崔傢鳳!”笑容是迎人的,語聲也是柔和的,完全沒有剛纔那種孤傲凌人之氣!
  紀昭洵道:“原來是崔姑娘,小可紀昭洵……”
  方報出名字,崔傢鳳已溫柔的一笑,道:“我知道,少俠,對你一切,我非常瞭解,非常同情,唉!這不是你的罪過,一切應該歸咎於上代……”
  溫婉的嬌語聲,含着一絲勸慰之意,那動人的笑容,猶如三月的薔薇,可是紀昭洵在領略這些溫慰之餘,卻不由一怔,脫口道:“姑娘怎會這般清楚呢?”
  崔傢鳳卟嗤一笑,嬌聲道:“這有什麽可以奇怪的,終南紀傢那場劇變,在十八年前,江湖中哪個不知道?至於後半段關於你的事,剛纔在楊傢堡前,那個姓狄的老混蛋不是已透露得差不多了麽?”
  紀昭洵又默然了,剛剛開朗的臉色一下子又轉陰沉了下去。
  唉!往事是不堪回味的,現在被她一提,那不堪負荷的沉重感覺,又復回到紀昭洵的內心上,使他想起了慘淡的前途。
  崔傢鳳秀眸一瞥,似有感觸,輕嘆一聲又說道;“對你少俠來說,過去都不值一提,未來的纔值得你去奮鬥,目前的唯一問題,應該是怎麽能訪到名師,再求深造纔是第一要務!”
  紀昭洵默默地聽着,他記得母親臨別時也這麽說過,但江湖上奇人異士雖多,真正要找出一個,還真不容易!
  七大門派各有所宗,受武林尊重,但無深厚淵源,人傢根本不會收授,江湖中成名高手雖多,但在紀昭洵心中的分量並不重,他需要的是拜師苦修後,一劍揮出能光寒天下的超人武功,江湖中那些成名人物,就是全願意收他做徒弟,能傳給的本事,也不過僅僅能抗衡一方,並不能出人頭地。
  真正能達到他願望的奇人異士,卻是可遇不可求,故而他明白,尋訪名師,再求深造,說雖容易,行動極難。
  崔傢鳳仍以動人的語聲接下去說道:“你既步人江湖,就是江湖人。江湖人所本,主要的就是武功,猶如商人必須先熟練算盤,文人先要熟諳詩詞八股一般,而像你這樣的功力,實在不應該先出來闖,再加上你復雜的身世,我真替你未來擔心!”
  她說完這些話,見紀昭洵臉色陰沉沉地,絲毫沒有反應,忙微笑着又道:“你不要多心,我並沒有看不起你的意思,而是實話實說,想有所建議……”
  紀昭洵仰天一聲長嘆,點了點頭,他對崔傢鳳的話是感激的,衹是在紊亂而復雜的情緒之下,一時不知用什麽話來表達而已。
  崔傢鳳嫣然道:“你能瞭解就好,其實我們年青人應該不同於老年人,要講究什麽世故,圓滑等等,嗯,多說廢話沒用,讓我想想有什麽路可以指點你!”
  她手中玩弄地揮動着手中鞭子,含顰轉動着秀眸,沒有片刻,倏然啊呀一聲驚呼!
  紀昭洵一怔,紀福也不由一怔脫口道:“小姐是想起了什麽?”
  崔傢鳳桃腮微紅,含着歉意地道:“真對不起,我本來在想什麽人最適合做你少俠的師父,哪知卻先想了一件要緊的事……”
  紀昭洵急急問道:“不知是什麽事?”
  崔傢鳳笑着道:“我忘記了前面嶽陽城中還有人等着我,少俠,恕我要失陪了,呃,這樣吧,我在城中住在‘迎賓客棧’,你慢慢來,到城裏可以去找我,那時我會告訴你一條求師之路。”
  說完像真的有什麽急事一般,匆匆擺擺手,飛奔而去,瞬眼人影俱失。
  這時正好走到黃鶴樓前。紀昭洵不由伫足而望,蒼茫的天色下,那點綫影像飛舞的蝴蝶,冉冉消失,不知怎麽地,他心頭覺得仿佛失落了什麽,感到一陣空虛。
  他心中喃喃念着她的名字:“崔傢鳳……崔傢鳳……”
  心中體味着她每一句話和每個動作。
  由她離去的神態動作看來,她還未脫一個十七八歲少女應有的天真和稚氣,但她在對付狄英時,卻像一個江湖老手,隱有名傢風範,而對自己說的話,卻又充滿了智慧,一種成熟的智慧……
  他想着,想着,腦海中漸漸現出一個鮮明的輪廊,把崔傢鳳塑成了一座鮮明的人像,這座像卻是嬌美、英武、智慧、善良的綜合體。
  於是他産生了一份深重的惆帳,萍水相逢,這一份友誼實在太可貴了,可是偏偏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如驚鴻一閃,了無憑藉!
  “唉!少爺,人已看不見了,我們還呆着做什麽?”
  是老傢人紀福在說話了,話聲驚醒了茫然悠思中的紀昭洵,他緩緩收回視綫,嘆息一聲道:“福伯,那崔姑娘的話實在使我猶豫不决,依你看,我以後該如何好?是重新投師習藝呢?或是開始找人?”
  紀福也作難地沉思片刻,纔嘆息着說道:“那崔姑娘的話沒有錯,可是未來日子正長,老奴以為總得對主母有個交代,假如在盡力尋覓後,仍找不到那姓楊的下落,再作他圖不遲!”
  紀昭洵嘆道:“但是茫茫天涯,何處去找呢?我本以為楊傢堡必會知道楊逸塵的消息,可是楊逸凡的話不像作假,現在我卻不知道從何着手。
  唉!假如他死了,應該有人發現他的屍體,假如是活着,這世界上怎會沒有他的影子?
  難道他會在這世界裏無影無蹤地消失了?“
  由於剛纔的刺激,他决心認為自己沒有這個父親,所以連稱呼也改了過來,此刻,他茫茫思索着摸索的方向。
  哪知話聲未落,身後卻響起一聲輕笑,有人接口道:“人活着怎會在這世界上消失,少俠,何不問問我?”
  紀昭洵及紀福同時一驚,迅速轉身,目光瞬處,卻見身後已站着一位身穿藍衣的中年文士。
  這藍衣文士年約四十餘歲,正口含微笑地望着驚愕的紀昭洵。
  他身上沒有佩兵器,可是從那炯炯*人的眼神中,紀昭洵已知覺是一位江湖高手,頓時脫口“你是準?”
  藍衣文士笑道:“萍水相逢,何必問姓道名,紀少俠,不瞞你說,楊傢堡前那一幕,我看得清清楚楚,我非常同情你,所以明知不該說,也不忍不現身相告了!”
  紀福此刻已急不可待地接口道:“楊逸塵的下落,閣下知道?”
  藍衣文士微微一笑,得意地說道:“普天之下,除了不願透露的人之外,恐怕唯有我最清楚了!”
  紀昭洵精神一振,急急問道:“人在那裏?”
  藍衣文士簡單地回答道:“在嵩山少林。”
  在少林?紀昭洵主僕不由訝然相對而視,大感意外。紀福皺眉問道:“朋友既仗義相告,何不把話說清楚一些,楊逸塵怎麽會藏在少林!”
  藍衣文士含笑道:“這點我可不清楚,不過十餘年來,人被藏在少林,卻是一點也假不了!”
  紀昭洵也皺眉懷疑地道:“閣下既早已知道,為什麽不早些說出來?”
  藍衣文士卟嗤一笑道:“早點說?跟誰去說,若同你說,你今天才露面,不是在楊傢堡看到你,路上相遇,我也不會認識你是誰?
  若要對令堂夫人說,可是十八年來江湖上根本看不到她的影子,終南紀傢莊自倒了‘劍掌雙絶’紀正宗,鐵鎖大門,根本沒有半個人影。“紀昭洵為之語塞,卻見藍衣文士滔滔不絶地說下去道:“要我對別人說,我也不敢,若是傳出去,早已是一場大風波,而且消息一泄露,少林和尚一定立刻明白是我放的風聲。
  “那批和尚已經關照過我嚴守秘密,我生平雖沒怕過任何人,卻惹不起少林,至於要我對‘百蝶神劍’楊超倫說,我又不想!
  楊傢堡聲名如日經中天,我生平行蹤無定,獨來獨往,犯不着去討這個好,拍這記馬屁,現在請少俠想想,我若早說,該說給誰聽?“紀昭洵被他問得啞口無言,但仍禁不住懷疑地問道:“但是少林寺為什麽要把他藏起來呢?為什麽不願閣下泄露消息呢?”
  藍衣文士仍含笑道:“這話你應該去問少林寺的和尚,佛門不是凡地,所以一切也不是凡人所能揣測的,我是凡人,自然不會瞭解那批和尚是為了什麽?”
  “我能告訴你的,衹有這一點點了,希望對你有所幫助,楊傢堡那火熱熱的場面,相信被你一攪,也該散了,此地不可久留,你還是早點離開為妙!”
  說着瀟然嚮嶽陽城方向離去,步履如行雲流水,轉眼剩下一粒黑點。
  又是一個突然而來,突然而去的人物,可是這次,給予紀昭洵的感覺,不是溫暖,而是神秘。
  那出色的口才,那銳利的目光,那含蓄的話語,那神秘的笑容,着實費人猜測思忖,他呆呆出了一會神,倏然側首問紀福道:“福伯,你摸得出他的來歷嗎?”
  紀福始則沉思着搖搖頭,繼則微微一笑道:“少爺不用去猜,到了少林不就可以知道他身份了麽?”
  紀昭洵微微一怔,倏然領悟了,若自己找上少林,少林和尚知道是他放的風聲,豈不是從少林和尚口中能發掘他的來歷身份?
  “對!”他掘拳一擊掌,道:“福伯,咱們就立刻上少林!”
  由於那藍衣文士臨去的警告,紀昭洵與紀福二人就加快了步伐,避免與鄂南三叟及狄英一千人再碰上,但到了嶽陽城外,已是萬傢燈火了。
  這時,由於突然得到了楊逸塵的消息,使紀昭洵熱血沸騰,一時之間卻忘記了崔傢風臨別的約會。
  等到在嶽陽城外匆匆打過尖,想起了崔傢風之時,二人離開了嶽陽城已經約摸二三十裏了。
  但是紀昭洵轉念一想,尋師之事並不急,倒是眼前父訊已獲,應該趕快了斷。
  於是,母親那憔悴滲淡的音容,代替了腦中如花笑容,可是他心頭卻仍然不免紊亂復雜,矛盾百起……
  天雖然已入夜,但天上的烏雲卻仍濃濃密密,夜色是一片漆黑,漆黑的驛道上,已沒有行人的影子,四周充滿了寥寂和凄涼。
  紀昭洵與紀福施展腳程飛奔着,陡然遠遠望見漆黑的大道中,有一個模糊的黑影,那黑影像一枝禿禿的樹幹,也像一塊石頭,絲毫不動。
  但說是樹幹,絶對不會生在官塘大道中央,若是石頭,也不會有人搬塊巨石,無緣無故地放在道中。
  紀昭洵與紀福心有所疑,立刻放慢了腳步,距離一點一點接近,黑影雖然還看不清楚,但是微風吹過,下半截似乎在微微晃動。
  這晃動的分明是二角衣襬嘛,紀昭洵心頭一緊,立刻停住了腳步,雙方距離仍有十餘丈,紀福也緊張地揚聲喝道:“前面的朋友是哪一位?”四周在話聲落後,靜悄悄地,那黑影依然木立,居然一點反應也沒有。
  紀昭洵頓時毛骨悚然!深夜荒道,無星五月,四周沒有人煙,莫非是什麽冤魂出現不成?
  他記得在稚齡之年,在終南荒𠔌中,依在紀福懷中,聽他說過這種恐布的離奇傳說,曾嚇得一夜未眠,眼睜睜地害怕鬼魂光臨,而現在他雙腿微抖,不自覺地側首嚮身旁的紀福望去。
  衹見紀福也一臉緊張之色,倏地舉手抽出肩上長劍,低聲道:“少爺,不對勁,註意點!”
  紀昭洵心頭更加一緊,舉手一探肩頭,摸了一個空,這纔發覺自己此刻已沒有長劍,不由更加着慌,卻見紀福已把劍遞了過來。
  他下意識地接過,因有一劍在手,膽子微微一壯,大喝道:“你到底是人是鬼?”
  那黑影仍舊一動不動,沒有一絲回音,像是沒有生命的東西。
  可是因距離已近了四五丈,依稀已可看清那黑影像是一個人形,並非木石,衹不過光綫太黑,面目仍無法看清而已。
  二人移步雖慢,但距離終於慢慢接近,八丈……七丈……六丈……五丈……四丈……三丈……
  倏然那黑影有了動作,右手一舉,嗖地一聲,多了一樣東西,唰地一聲張開,竟是一把精光閃閃的扇子。
  模糊的臉影中倏亮起二道灼灼猶如秋陽閃電般的眼神。
  幾乎同時,紀昭洵也看清對方的面目了,駭然發出一聲驚呼!
  紀福也吃驚地訝然呼道:“表老爺,原來是你,真把人嚇了一大跳……”
  不錯,伫立荒道黑夜中的人正是“鐵扇書生”狄英,衹見他臉布重霜,冷冷道:“老夫等候你們多時了!”
  紀福一見他神色不善,內心一震,慌忙攔在紀昭洵面前急急道:“表老爺有什麽重要事吩咐麽?”
  狄英陰沉地一笑道:“老夫要親手送這個雜種上陰間去!”
  紀昭洵頓時駭怒交進忖道:“為什麽紀傢的人,卻這麽緊緊*着自己,絲毫不肯放鬆呢……”
  他心頭倏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悲哀,悲哀中,他盡量控製平靜自己的情緒。
  他知道,此刻不比白天在楊傢堡,對方在衆目之下,還有一些顧忌,而在這深夜荒道中,一切已失去了憑藉,真動上手,自己縱然加上紀福,也根本不是對手,這種情形下,唯有保持沉默,靜待發展。
  而紀福聽了狄英的話,臉色也頓時一變,急急道:“表老爺,這是何苦,俗語說,不看金面看佛面,少爺縱有頂撞表老爺的地方,表老爺也該看在已死去的老莊主份上,寬容一二!”
  “鐵扇書生”哈哈一陣狂笑道:“紀福,我知道你跟了老莊主十餘年,忠心耿耿,誓不渝二,老夫相信,你也知道我一切也是為了老莊主慘死,擺不平心頭一口冤氣。……”
  紀福慌忙接口道:“表老爺用心可對天日,老奴焉有不清楚之理……”
  “你能清楚就好!”“鐵扇書生”狄英又把話頭接了過去,揮揮手道:“現在你讓開一邊,老夫要斃了那小子!”
  紀福怎肯讓開,急急道:“表老爺既是為了老莊主,又為什麽同我們少爺過不去呢,老奴這又不懂了!”
  狄英進出一聲冷笑道:“老夫就是為了不讓老莊主人死了還現世,故而非殺他不可,嘿嘿!紀福,假如老莊主會在棺材裏爬起來,我相信他絶不會反對我這樣做!”
  紀福慌忙搖着雙手,用近乎哀求的口氣道:“不!不!表老爺,你既知老奴一生對紀傢忠耿,就請看在老奴薄面,少爺也是與你表老爺一樣,心存仇志,誓為老莊主報仇……”
  哈哈哈,狄英一聲震天狂笑,打斷了紀福的語聲,冷笑着道:“報仇?他憑什麽報仇?
  憑的是紀傢的身份,還是楊傢的身份,紀福,你忘了昔年老莊主為什麽死的麽?
  還不是因為你小姐不貞,肚子裏有了這塊孽種!我狄英十八年來奔波江湖,邀請老莊主生前一幹知交朋友,忘命嚮楊傢聲討復仇。
  “為的就是替老莊主出這口怨氣,但若不殺這個禍種,怎能嚮那批已死未死的知親好友交代,又怎能對得起老莊主在天之靈,就是今天,若不是被他這一攪,楊傢堡縱然不垮,也必伏屍百步,血染洞庭。
  “但是現在卻落得一場空,反被仇傢朋友兩面恥笑,紀福,你叫老夫還有什麽面目再面對武林同道?”
  他這番話說得聲色俱厲,激厲的語聲一落,不等紀福再說什麽,臉色倏沉如鐵,峻聲又道:“紀福,你快讓開,若再阻攔老夫,怪不得老夫扇下無情,把你一並算上,使此地多增一條冤魂!”
  紀昭洵此刻知道任憑紀福說爛了舌頭,也無法使對方軟心改變了,一股怨氣頓時衝上腦門,狂笑一聲道:“福伯,你也不必多費口舌,就讓那老匹夫過來,我昭洵今天認命就是了!”
  握劍五指一緊,决定以死一拼。
  哪知紀福一聽這話,不但不讓開,反而大喝一聲道:“表老爺,你這麽固執己見,就請先成全老奴!”
  雙掌驟起,如瘋了一樣,猛撲狄英,掌風兜心劈去,掌勢一出,又大叫道:“少爺,你快逃,老奴替你擋他一陣!”
  “鐵扇書生”臉上殺機驟濃,精光閃閃的雙目一瞪,厲喝道:“紀福,你敢!”
  左袖一拂,一道勁氣橫捲而出,啪地一聲,紀福身軀像飄風落葉一般,被震出一丈有餘,仰天一跤,摔在地上。
  要知紀福跟着已故的“劍掌雙絶”紀正宗學到不少招式,但功力上,與狄英一比,究竟差得太遠。
  這一跤鐵得眼中金星直冒,渾身酸痛,但耳中卻聽得狄英陰沉的語聲:“念你數十年忠心耿耿,老夫不為已甚!”
  面目猙獰陰沉的狄英,就在這話聲中,人如閃電一劃,已欺到驚愕的紀昭洵面前,獰聲又道:“老夫今夜送你再投一次胎,希望你來世切莫姓紀!”
  鐵扇如電光石火一劃,已嚮紀昭洵咽喉切到。
  寒氣砭骨,勁力*人,這出手第一招就是生平絶學“雁翎十八剔”中三大絶招第一式“落雁斷羽”。
  駭恨交加的紀昭洵,迸出一聲凄厲的長笑,笑聲中,長劍硬嚮外一封。
  叮地一聲,劍扇交擊,爆出一溜火星,他人噔噔立刻震退三步,虎口巨震,長劍幾乎脫手飛去。
  駭然之下,面對凌厲的招式,他顧不得再說話,左掌猛推,施出“竜形三麯”掌法,接連劈出三掌。
  狄英身形三閃,陰森森笑道:“你這點狗抓毛若在老莊主手中施出,老夫或許擋不了,在你手中,嘿嘿,老夫絶不會令你逃過下一招!”
  鐵扇虛虛在紀昭洵眼前一晃,唰地一攏,疾如流星,直點前胸,這一招更狠更疾。
  就在這生死一發間,狄英身後響起一聲大喝:“表老爺手下留情。”
  二道硬崩崩的掌風,直襲狄英後背。
  不用說,正是紀福,他這時已顧不得自己安危,眼前紀昭洵即將亡命扇下,立刻猛撲過來。
  這種情形下,狄英不得不收扇移身,先求自保,他似乎不願傷了老僕紀福,卻對紀昭洵下定了狠心,鐵扇微收即伸,又唰地張開,嚮紀昭洵腦門劈下。
  這一式更是凌厲無倫,紀昭洵驚魂方定,扇上勁氣已襲腦門,駭惶之下,避已不及,*
  得舉起酸柔無力的右臂,長劍死命嚮上封,叮地一聲,虎口震裂,長劍墜地,但鐵扇卻略略一頓,原勢而下。
  紀昭洵拼命嚮後倒縱,紀福也拼命撲上大聲道:“表老爺,你要殺就先殺老奴!”
  這一招又在千鈞一發下,被紀昭洵逃過,氣得狄英鬍子根根直竪。
  他布滿煞氣的雙目狠狠嚮紀福一瞪,卻仍不忍心對紀福下手,其實狄英並非壞人,所以對紀昭洵這麽狠毒,卻是目睹十八年前紀傢莊那場慘變,激憤於心,對紀昭洵有了牢不可破的卑視和私見。
  此刻他恨聲道:“紀福,隨你怎麽說,老夫今天也非殺這小子不可!”鐵扇一揮,又如風一般,嚮紀昭洵撲去。
  就在這時,一陣急驟的蹄聲自嶽陽城方向來路,飄傳過來。
  馬未到,卻已聞語聲傳來:“什麽人在這裏打鬥!”
  撲身的“鐵扇書生”不由一怔,停身舉目嚮來路方向望去。
  衹見一匹騎影,如電掣風掠而至,馬上人略勒馬繮,健馬人立長嘶,那人凌空長身,已飄然落在道中。
  紀昭洵主僕及狄英凝神一望,頭不約而同地一震,來人英姿爽颯,長衣飄灑,容貌俊武,不是別人,卻正是楊傢堡三少堡主楊逸仁。
  而楊逸仁一看場中三人竟有“鐵扇書生”在內,神色也不由一呆!
  他追趕的對象,本來也是紀昭洵,卻不料那“鐵扇書生”竟與他懷有同樣的目的,而早一步先下手了。
  他更想不到本要取紀昭洵的性命,此來反而救了紀昭洵一命。
  但是狄英卻摸不透楊逸仁的來意,眼珠一轉,覺得現在要再殺紀昭洵已不可能,立刻轉身嚮紀福冷冷一笑,道:“紀福,現在可不遂你心意了麽?嘿嘿,到底是楊傢的骨肉,但以後若有什麽差錯,老夫一樣要取他的狗命!”
  說完衣袖一指,長身而起,人影略閃兩閃,已沒人濃黑的夜色中。
  紀昭洵暗暗一聲悲嘆,他說不出心頭是一種什麽滋味,卻難受得幾乎要發狂。
  想起白天在楊傢堡前,楊逸凡那種和顔悅色,和充滿感情的語氣,而現在這位楊逸仁又救了自己一命。……
  他想:這是為什麽?他們是自己的仇傢啊?但是他們對自己偏偏這麽仁厚,而應該是自己親傢的狄英,卻對自己這般兇狠毒辣?……
  他覺得自己所處的這個世界,一切都大乖常情,連自己也包括在內,他覺得再下去,恐怕連誰是親,誰是仇,都會分不清楚。
  紊亂的思緒,像潮水一樣地在腦海中翻騰着,然而一旁驚魂甫定的紀福已過來拾起地上的長劍,對紀昭洵輕聲道:“少爺!我們走吧!”
  世故深沉的紀福,卻不像天真的紀昭洵,他感到如此深夜,楊逸仁突然出現,並不是什麽好兆頭,心有戒意,恨不得馬上離開。
  但話聲方落,僵立着的楊逸仁卻開口了:“走?嘿!慢一點!”
  紀福世故地一抱拳道:“楊三俠有什麽指教!”
  此刻的楊逸仁,心頭有一絲懊悔,他覺得早知道狄英會對紀昭洵下手,自己實在多跑了這一趟,方纔若是能使紀昭洵喪命在對頭手下,那是多麽理想?而現在,自己卻反而把狄英驚走。
  不過,他覺得既瞭解對頭也放不過紀昭洵,自己就不必急於要殺人,本來的計劃應該修正一下,不妨把話先問清楚,說清楚,若紀昭洵真是不識好歹,再動手也不遲,這樣誅之也不愧於心。
  於是他冷冷地回答道:“在下此來,有兩個問題,請教紀昭洵!”
  紀昭洵微微一怔道:“什麽問題?”
  楊逸仁道:“未問之前,我希望你對每一個問題的回答,都必須慎重,必須經過良心理智的審判,而不作虛假。”
  紀昭洵怔然點點頭。
  楊逸仁似笑非笑地一頷首,說道:“好,問題衹有兩個,第一個,請問你自己心目中有沒有父親存在?對父親抱着什麽態度?”
  紀昭洵聞言不由一愕,他想不到問的卻是這個問題!而這個問題卻又是自己一切苦惱的根源。
  老實說,到目前為止,他雖有趨嚮於與母親相同的觀念,卻還沒有確立一個肯定的立場。
  他苦惱地呆呆望着楊逸仁,一時之間,不知怎麽回答纔好!
  一旁的紀福卻接話答道:“這點楊三俠應該已經知道,何用勞駕再問。”
  老於世故的紀福,回答得非常巧妙,對於這個問題,在他心目中,與狄英對紀昭洵的牢不可拔觀念一樣,衹有“仇恨”二個字,衹是因凜於自己這邊二人並非楊逸仁對手,所以答得圓滑了一些。
  哪知楊逸仁卻冷冷道:“我問的是紀昭洵,不用你回答,希望你不要多插嘴!”
  紀昭洵想了半天,纔痛苦地毅然一咬牙道:“在下生來未蒙親潤,衹知道有一個辛苦撫養我的母親,不知道有父親,當然更說不上抱什麽態度了!”
  說着星眸中已隱含了一眶淚水。
  楊逸仁臉色沉了一沉,冷冷道:“很好,第二個問題是,你以後對楊傢堡又抱着什麽態度?”
  紀昭洵長嘆一聲道:“第一個問題我已經是勉強答復你。
  了,現在我不知道該怎麽再回答!“
  楊逸仁冷漠地道:“凡有一個問題,在任何人心目中,必有一個答案,紀昭洵,你必須毫不虛飾地回答!”
  紀昭洵痛苦地大聲道:“母命難違,不傷一人,踹垮楊傢堡!”
  楊逸仁哈哈一聲大笑,道:“好,不論是親是敵,你不愧是我大哥的兒子,我佩服你的豪氣!……”
  紀昭洵倏如發狂的大喊道:“你不要問了,你不要再問了……我不知道……”
  痛苦的狂喊中,他雙手捧臉,淚水已撲簌簌地如雨而下。
  楊逸仁愕了一愕,旋即哈哈一笑,一字一語道:“我說過衹問二個問題,自然不會再多問第三個,現在,紀昭洵……”
  臉色倏沉如鐵,接下去道:“你應該亮劍了!”
  話聲中,手揮劍柄,一聲竜吟響處,一道寒光在夜色中閃起,他手橫劍勢,已亮出門戶。
  紀福大凜,脫口喝道:“楊三俠,這是幹什麽?”
  紀昭洵也愕然擡起頭來,淚流滿面地望着楊逸仁。
  衹見楊逸仁冷笑道:“我要幹什麽?你們應該清楚,紀昭洵,我給了你機會,但你不知道悔過,現在除了殺你之外,別無他途可尋!”
  紀福駭然變色,大喝道:“楊逸仁,你太已卑鄙,荒夜欺弱,傳出江湖,不怕被天下武林恥笑!”
  楊逸仁長笑一聲道:“老奴才,我的想法,與你恰巧相反,我不是欺弱,而是誅逆,父母天倫,綱常豈能不正,我今夜殺了他,傳出江湖,不但不會有人恥笑,而且沒有人敢說我楊逸仁不對!”
  語聲倏然一沉,臉上殺機更加深沉,轉目對紀昭洵厲喝道:“逆子,你還不快亮劍準備?”
  紀昭洵悲痛地長嘆一聲,道:“你動手吧!”
  垂手頽立,似是萬念俱灰。
  楊逸仁怔了一怔,旋即厲笑一聲道:“你不亮劍,我還是一樣要殺你!”劍勢一抖,疾如電光,兜心刺去。
  紀昭洵惶然一聲大喝,長劍一撩,橫裏架去。
  但他怎抵得住楊逸仁劍上進發的深厚真力,嗆當一聲,長劍被震開二尺,脫手而飛,而楊逸仁的劍勢已點到紀昭洵的前胸。
  紀昭洵呆呆木立,不避不讓,其實他明白,功力懸殊之下,動不動手,結局不會二樣,與其動手,還不如甘受一劍,死得幹脆一些。
  眼見利劍即將透胸,紀昭洵即將伏屍劍下,半空中陡然響起一聲急促的厲喝:“三弟,還不與我住手!”
  隨着喝聲,一條人影如狂風而落,呼地一掌,橫裏嚮抵在紀昭洵胸前的長劍劈去。
  啪地一聲,長劍被掌風震斜,楊逸仁蹌踉而退,側頭一望,竟是楊逸凡,不由惶然叫道:
  “二哥……”
  楊逸凡面寒如冰,斥道:“三弟,你太過分了!”
  楊逸仁吶吶道:“二哥,我是為了父親與楊傢堡着想……”
  楊逸凡怒喝道:“鬍說,為了楊傢聲名,你根本就不該這麽做,十八年來,父親苦心樹立的仁義聲譽,被你這一來,豈不盡毀於一旦。”
  楊逸仁抗聲道:“但是今天我們不殺他,他將來卻饒不過我們,未動手前,我已把話問清楚,他自己坦陳沒有父親,立志踹坍楊傢堡,二哥不信,自己可以問問!我這麽做,難道錯了!”
  楊逸凡嘆息一聲道:“這是誤會,衹要能找到大哥,誤會不難澄清,紀少俠的立場屆時自會改變……”
  他說到這裏,望了望木立的紀昭洵,嘆息一聲,又沉聲對楊逸仁道:“再說,骨肉相殘,無異禽獸,他究竟是大哥的兒子,三弟,將來你面對大哥,萬一完全不是那回事,你又怎麽面對大哥交代?”
  楊逸仁默然了,他心中卻一萬個不同意,卻不敢再對二哥辯說什麽,楊逸凡此刻轉目凝神着紀昭洵,見他淚水滿面,同情之念,油然而生,嘆道:“我三弟魯莽,希望你看我面上,勿存芥蒂!”
  紀昭洵像麻木了一般,不言不語,呆呆望着楊逸凡,連神色上的反應都一絲沒有。
  其實他不知道再能說些什麽,也沒有話可說,一日一夜之間,歷盡了人生麯折的悲境,已使他身心快要崩潰。
  楊逸凡又嘆息一聲,溫和地說道:“我年紀雖不大,但讓我叫你一聲孩子吧!孩子,你心中的痛苦我非常瞭解,唉!我早已說過,縱然天下容不得你,但楊傢堡仍有你一席之地!”
  一旁的紀福卻插口冷笑道:“我們少爺縱然死在外面,也不會上楊傢去求庇護!”
  楊逸仁剛纔一股悶氣無處發泄,此刻立刻找到機會,立刻一挺長劍厲喝道:“老奴才,我二哥在說話,豈有你插嘴的餘地,要不閉嘴,我就先一劍把你劈爛當地!”
  紀福凜然噤口,但楊逸凡卻像並不計較這次,對紀昭洵又道:“我也不多說了,我瞭解你將來會知道該怎麽做,白天我已發出請貼,定今年重九之日,在群山之頂召開評判大會,邀請天下武林來評斷紀楊二傢這段糾紛,希望你屆時能夠來,把這件誤會作一個最後的合理了斷!”
  說到這裏,又是一嘆,方向楊逸仁一揮手,人影雙雙飛上馬背,蹄聲如雷,剎眼已遠遠消逝。
  紀福驚魂甫定,氣惱遂生,倏地“呸”一聲,嚮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恨恨道:“今夜紅臉白臉,叫你們楊傢兄弟做盡了!”
  紀昭洵卻仰天吐出一聲愴然的長嘆!他深深地感到楊逸凡的仁厚,也充分瞭解楊逸仁的剛傲。
  但是他覺得自己寧願碰上楊逸仁,卻不願再見楊逸凡,楊逸凡的仁慈,衹有增加自己內心的矛盾及痛苦。
  紀福聽見紀昭洵嘆聲,急忙匆匆走近,安慰道:“少爺別再苦惱啦!”
  紀昭洵倏淚落如雨,嘆道:“福伯,我來時悔不聽你的話,今天是自取其辱!”
  紀福勉強作出一份苦笑,道:“少爺,一隅之失,不如一隅之得,能得到那個消息,這份代價化得還值得!”
  紀昭洵頽然嘆息道:“得到了消息,又有什麽用?以我現在功力,此去還是送死!”
  紀福一呆,急急道:“少爺,現在已沒有時間顧慮得那麽多了,好歹到了少林後再說,再說那人能把消息泄露給咱們,難保不會泄露給別人,若要讓別人搶在咱們前面,你母親含辛茹苦十八年,豈不落得一場空,而且結局如何?末可逆料……”
  提起了母親,紀昭洵腦中不由又浮起那憔悴慘淡的影子,他不得不強振起精神,連夜趕路。
  黑暗吞沒了他們的影子,一切恢復原有的靜寂,衹有夜風吹過樹梢時,響起一陣猶如嗚咽般的簌簌之聲,像在為紀昭洵悲愴的生命在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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