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武侠>> 東方玉 Dongfang Yu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23年)
九轉蕭
  作者:東方玉
  第一章 千裏求醫
  第二章 有恃無恐
  第三章 身世成謎
  第四章 神秘幫會
  第五章 莫測高深
  第六章 屠夫成逮
  第七章 一老釋疑
  第八章 改頭換面
  第九章 水上璇宮
  第十章 急轉直下
  第十一章 百花𠔌
  第十二章 紫薇壇主
  第十三回鐘鼓齊鳴
  第十四章 百花公主
  第十五章 兩者之間
  第十六章 重入虎穴
  第十七章 意外之助
  第十八章 五路長老
  第十九章 神機妙算
  第二十章 一掌剋毒
  第二十一章 南北幫主
  第二十二章 爾虞我詐
  第二十三章 藉犬追蹤
  第二十四章 一步之差
  第二十五章 千裏追蹤
  第二十六章 劍破銅鈸
  第二十七章 義救飛鼠
  第二十八章 天囚堂主
  第二十九章 劍懲徽薄
  第三十章 船中定計
  第三十一章 兩河口棄船
  第三十二章 九道梁吹簫
  第三十三章 重掌少林
  第三十四章 冒名頂替
  第三十五章 大鬧君山
  第三十六章 各有心機
  第三十七章 易釵而弁
  第三十八章 仇人相見
  第三十九章 傳燈大法
  第四十章 兩敗俱傷
第一章 千裏求醫
  “好鳥枝頭亦朋友;落花水面皆文章。”
  這是老句子,但薛神醫似乎對它特別欣賞。
  每年到了換春聯的時候,他必飽濡濃墨,親自揮毫,在梅紅灑金箋上,寫了這兩句詩,張貼在大門之上。薛神醫就是住在木讀鎮上,門前有小溪,有緑樹。
  春天來了,枝頭鳥鳴,小溪花落,剛好切合這兩句詩聊。久而久之,這兩句話就成了薛神醫特有的標志。
  他門口既沒挂上“薛氏醫廬”的招牌,但人們衹要看到梅紅灑金箋上竜飛鳳舞的對子,就知道這是薛氏醫廬。
  薛神醫不但是蘇州有名的神醫;就是大江南北,提起蘇州薛神醫,也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尤其在江湖上,薛神醫的名頭更響,黑白兩道,無論重傷垂危,衹要一息尚存,找上薛神醫,無不妙手回春,一劑而愈。
  這是一個春天的晚上,夜幕低垂,春寒料峭。薛氏醫廬的東廂,是一間頗為寬敞的書室,臨窗一張書案上,點燃着一支紅燭,光影搖曳,結了一段很長的燈花,案右紫擅靠椅上,端坐一個面貌清瘦的青袍老人,手執書捲,正在安詳地閱讀古籍。這是薛神醫的習慣,他每天晚餐之後,都要在書室裏看上一會書,纔回房就寢。驀然,窗前起了一陣微風,燭火跟着微微一沉。就在這一瞬之間,薛神醫面前,已經多了個高大的人影!這人身穿藍布短褂,下着灰色套褲,腰結草繩,足登草鞋,看去年約五旬開外,濃眉紫臉,鬢發如戟,雙目如炬,相貌威猛。
  手上抱着一個四五歲的孩童,右掌緊抵在孩童後心,看情形是生了急病,求醫來的,這人來得好不兀突?
  薛神醫卻是神色不變,目光微擡,心中暗暗一驚,想道:“此人身法奇快,當非尋常之輩!”
  放下書捲,剛從椅上站起。
  那藍褂老者已經先開口了,衹聽他說道:“老朽有急事相求,來得冒昧,還望先生恕罪。”
  他手上抱了個人,不能拱手作揖,說話之間,連連躬腰。
  薛神醫慌忙地拱手還禮,說道:“兄弟薛道陵,尊駕半夜而來,可是令郎得了急癥,要兄弟效勞麽?”
  藍褂老者低頭看看懷中孩童,答道:“這是老朽故人之子,身受重傷,當今之世,除了先生,已是無人能治,老朽纔不遠千裏趕來蘇州,務請先生救救這個孩子。”
  薛神醫目光打量了藍褂老者一眼,拱手笑道:“光看尊駕來時身法,自是武林高人,兄弟先想請教大號如何稱呼?”
  藍褂老者道:“先生過譽,浪跡江湖之人,賤名不提也罷。”
  薛神醫點了點頭,纔又接道:“尊駕既然不願說,兄弟自是不敢相強,衹是兄弟替武林中人看病,照例……”
  藍褂老者沒等薛神醫說完,笑道:“老朽慕名而來,自然聽人說過先生替武林同道治病的規矩,衹要先生能把這孩子醫好,別說一招,就是再加上幾招,老朽也無不遵命。
  薛神醫清癯臉上微微一笑道:“尊駕可否先說說願意留下那一招絶技?”
  藍褂老者自然聽得出薛神醫的口氣,自己不肯吐露身份,他怕醫好了病,自己隨便說出一招普通武功,應付於他,不覺大笑一聲,雙目精光暴射,正容道:“先生把老朽看作何等樣人,但教此子脫離危境,老朽豈敢秘技自珍,留下的招法,縱不能說傲視江湖,也定教先生滿意就是了。”
  薛神醫也爽朗的笑道:“尊駕說的,自然可信,咱們就一言為定,你請坐下來,讓兄弟替此子切切脈看。”
  藍褂老者依言在一把椅子上坐下,薛神醫走前兩步,伸出手去,握着孩子脈腕,搭了搭脈。
  衹覺這小孩六脈俱沉,但體內真氣鼓蕩,源源不絶,這分明是藍褂老者一直以本身內力,輸入孩子體內,藉以延續他的生命。
  不覺微微皺了下眉,回身取過一個磁瓶,傾出一粒緑豆大的藥丸,納入孩子口中,一面說道:“尊駕可以放開手了。”
  藍褂老者遲疑了下道:“這孩子傷勢沉重,多日來衹要老朽放開手掌,立有呼吸斷絶之慮。”
  薛神醫道:“不錯,此子全仗尊駕內力,替他續命,方纔兄弟喂他服下一粒護心丹,一個時辰之內,可保無慮,尊駕放手之後,兄弟才能診查病源。”
  藍褂老者果然放開右掌,薛神醫移了把椅子,在藍褂老者對面坐下,一手搭着孩子脈門,緩緩闔上眼皮,一聲不作的切起脈來。
  過一盞茶光景,他臉上露出驚詫之色,擡眼道:“此子似是傷在一種極為古怪的陰柔掌力之下!”
  藍褂老者道:“先生說得極是!”
  薛神醫又道:“而且此種掌力,並非直接命中,好像衹是從另外一人身上透過,殃及了此子?”
  藍褂老者身子一震,雙目圓睜,神情顯得甚是激動,點頭道:“先生神目如電,說得一點不錯,中掌的是他母親,那時就抱着此子……”
  他似乎言有未盡,但並沒再說下去。”
  薛神醫也不再多說,再搭孩子右手脈搏,但兩道眉峰,卻漸漸緊蹩了起來。又過了盞茶時光,纔行放手,衹是沉吟不語,好像在考慮着什麽。
  藍褂老者看得心頭大急,忍不住問道:“此子還有救麽?”
  薛神醫微微搖頭道:“十天之前,也許有救……”
  藍褂老者喃喃的道:“十天之前……唉,十天之前,老朽還在數千裏外……”
  他雙目乍睜,神情急迫問道:“聽先生口氣,此子已是無藥可救了?”
  薛神醫起身拱手道:“尊駕最好另請高明。”
  這話無異判了這孩子的死刑!
  藍褂老者在這剎那之間,已是目藴淚光,望着薛神醫道:“可憐老朽故人,雙雙遇難,衹遺下此子一人,先生仁術濟世,務望救救這個孩子,老朽感戴不盡。”
  薛神醫衹是搖頭,口中說道:“難,難,此子六脈俱沉,若非尊駕以無上神功,替他延續殘喘,衹怕早已死去多日了!”
  藍褂老者目光一閃,不信的道:“此子即能假老朽內力,維持不死,足見生機未絶,先生……”
  薛神醫搖頭道:“兄弟難以為力。”
  薛褂老者頓一頓道:“先生衹要救治此子,不論多少報酬,但憑吩咐。”
  薛神醫依然搖頭道:“兄弟實在無能為力,尊駕還是及早另請高明,衹要不延誤的話,也許尚有一綫生機。”
  這自然是推托之詞,但藍褂老者是何等樣人?薛神醫口中始終沒有直截了當的說出此子無救,心頭不禁一動,暗想:“從他口氣聽來,可能是治療費事,他不願自找麻煩。”
  這就站起身道:“如此說來,這孩子已是無望了?”
  薛神醫道:“那也不然,如果遇上比兄弟醫道高明之士,也許有救。”
  藍褂老者心頭證實,不禁狂笑一聲,說道:“天下除了薛神醫,衹怕再也找不出第二個欺世盜名的人了!”
  說到這裏,俯首,說道:“孩子,為伯父的遠從數千裏外,日夜趟程,把你送來,指望薛神醫能夠輓救你一條小命,那知傳言誤人,反而耽誤了你的傷勢,遇上的又是庸醫,看來你是死定了……”
  薛神醫被他當面駡成欺世盜名的庸醫,衹是微微一笑,絲毫不以為忤,拱手道:“兄弟自慚無能,實在抱歉得很,尊駕好走,恕兄弟不送。”
  藍褂老者心中暗中嘿然一笑,霍地又從腰間抽出一柄黝黑鐵蕭,雙目精光電射,凜然喝道:“薛道陵……”
  薛神醫後退了一步,苦笑道:“尊駕就是打死兄弟,也是無能為力。”
  藍褂老者沉喝道:“你看清了!”
  鐵蕭一橫,猛然嚮外推來!
  薛神醫自幼好武,他仗着精通醫道,與武林中人治病,訂下規矩,就是傳他一招武學。
  他本身武功,原也不弱,再加上東學一招,西學一招,數十年下來,胸中武學之博,可說積諸傢之長。
  此時眼看藍褂老者橫蕭推來,潛風逼人,不覺大吃一驚,慌忙側身閃開,冷笑道:“兄弟已經一再聲明,實在力有未逮,尊駕不覺逼人太什麽?”
  口中說着,兩道目光卻緊緊盯在藍褂老者鐵蕭之上。奇怪的對方來勢極緩,並沒進逼,好像衹是擺了個式樣一般。但僅僅這橫蕭一推之勢,看去簡單,其實藴藏了許多變化,竟然已把自己左、右、前三方,一起封死,連想下手的機會都沒有。他胸中武學雖博,卻是沒有一招,可以化解得開,一時不覺看的一呆!
  藍褂老者傲然一笑,收住蕭勢,虎地跨上一步,走近書案,手中鐵蕭朝案上一放。
  薛神醫不明對方心意,腳下不自禁的又後退了一步,他這一退,已經退到了書案橫頭。
  藍褂老者從容取過案上羊毫,回頭朝薛神醫嘿然笑道:“薛道陵,老朽要嚮你請教一個字,不知你識不識?”
  他這時忽然問起字來,實在令人難以相信。
  薛神醫看他舉動,早就心頭狐疑,衹是猜不出其中藏有什麽古怪?是以衹是遠遠的望着藍褂老者,雙臂蓄勢,暗自戒備,並沒作答。
  藍褂老者口中幹嘿一聲,理也沒有理他,回過頭去,正待提筆朝方箋上寫去。衹聽有人在書房門外叫了聲:“爸爸……”
  那是一個身穿紫紅緞襖的小女孩,頭上梳着兩個丫髻,張開雙手,隨着喊聲,從側門中奔人。敢情她才學會走路,連腳步都還跨不穩,這一衝,差不多就奔到藍褂老者身後不遠!
  薛神醫乍見自己唯一的掌珠,會在這時候奔將進來,不由心頭一急,慌忙迎了過去,口中叫道:“珠珠,快回去!”
  藍褂老者提筆的右手,輕輕一擡,回頭哼道:“這是你女兒?很好!”
  薛神醫朝前迎去的身子剛跨得一步,陡覺藍褂老者右手一擡之際,便有一股無形潛力,直逼而來。
  自己和珠珠就差了這麽幾步,竟然再也衝不過去。
  不,反而逼得自己朝後連退。
  小女孩一路奔出,忽然瞧到爸爸的書房中,多了一個身形高大的陌生人,畏怯地停下來,眨着烏亮眼睛,叫道:“爸爸……去睡了。”
  薛神醫被藍褂老者隨手一擡,就震退了兩步,不由怒目瞪了藍褂老者一眼,沉喝道:“你……”
  他原要說:“你待怎的?”
  但衹說了一個“你”字,就急急揮手道:“珠珠,你快進去!”
  但是已經遲了,藍褂老者一個轉身,很快就把珠珠抱了起來!
  小女孩又驚又怕,掙紮着急叫道:“我不要你抱,我不要……”
  薛神醫心頭猛震,雙目盡赤,大聲喝道:“你還不放下我女兒?”
  雙掌一錯,正待朝藍褂老者撲去!
  藍褂老者口中咯咯一笑,突然轉過身來,眼中射出兩道凌歷森沉的冷電,盯着薛神醫厲喝道:“薛道陵……”
  光是他兩道銳利如劍眼,已瞧得薛神醫背脊發麻,機伶伶的打了一個寒噤。
  何況自己愛女,已落在對方手中,心頭急怒交迸,顫聲道:“你快放下我女兒,我……我答應替你醫治就是了。”
  藍褂老者冷笑道:“你不是說無能為力麽?”
  薛神醫額角上已經綻出黃豆般汗珠,嚎喘說道:“兄弟實因此子傷在奇特陰功之下,最少也須一年時光的悉心治療,才能痊好,兄弟……那有這末多的時間,照顧於他?”
  藍褂老者冷冷的道:“現在有了?”
  薛神醫不敢和他目光相對,俯首道:“尊駕放開小女,兄弟既已答應,自當悉心替他治療。”
  藍褂老者狂笑一聲,把手上男孩,放到書案之上,擡目道:“老夫已經傳你一式蕭招,不欠人情,一年之後,老夫在洛陽天津橋畔等你!”
  語聲纔落,人影一晃,便已走得無影無蹤。
  薛神醫眼看他抱走自己女兒,這一急,當真非同小可,大喝一聲:“你留下我女兒,我已經答應你了”人隨聲起,跟蹤穿窗而出!
  這原是一瞬間的工夫,但等他追出,舉目四顧,茫茫夜色之中,那裏還有藍褂老者的影子?
  心頭惶急之下,一口氣追出木瀆鎮。但這有什麽用,他自己心裏有數,憑他的武功,决難追得上人傢。
  廢然回到屋中,書案上躺着一個奄奄一息的男孩,和一支黝黑鐵蕭。他方纔雖然目觀藍褂老者從腰間抽出鐵蕭,還使了一招蕭法,但並沒看清他的鐵蕭。
  此刻站在案前,距離近了,目光和鐵蕭乍接,驀然想起一個人來,心頭不禁又是一震。
  自己看到鐵蕭,早該想到是他了——江湖上黑白兩道聞名喪膽的黑煞遊竜桑九!
  心中想着,陡見方箋上留着一個濃墨淋漓的狂草“九”字。
  薛神醫目光一直,口中不由驚啊出聲,難怪他方纔會說要請教自己一個字,這是十年來,自己心頭一直耿耿難忘的一個字。十年前,那位救命恩公,不是也留了這麽一個“九”字麽?他宛如雲裏神竜一般,自己始終不知道那是什麽人?
  他心頭升起一陣愧內疚,仰天喃喃道:“恩公,你為什麽不肯和我明說?”
  一彎新月,斜挂天上,不知什麽人把它比做蛾眉,如果是蛾眉的話,那該是美人含怒的時候了!你瞧,她彎彎的眉兒,不是倒竪着麽?連亮晶晶的星目,都在一閃一閃,發着嬌嗔!
  夜色朦朧,山影迷離,這裏是以梅花馳名全國的鄧尉山下,騷人墨客們探梅最好的處所!
  目前已是二月出頭,數千株梅花,都已長了嫩葉。該不是探梅的時候了,但此刻卻有一個高大的人影,踏月而來!
  那是身穿藍布大褂的老者,他手上還抱着一個已經睡熟了的小女孩,步履輕逸,走得極快。當他走近山麓,腳下不期緩了下來,他,正是剛從薛氏醫廬出來的黑煞遊竜桑九!
  經過此地,不期使他想起十年前的往事。那也是一個星月朦朧的黑夜,自己偶而經過此地,發現江湖上兇狠出名的竜門五怪,嚮薛神醫尋仇。結仇的原因,是薛神醫救治了一個身負重傷的人,那人正是竜門五怪的仇傢,因而遷怒到薛神醫身上。
  薛神醫雖武功不弱,但哪是竜門五怪的對手?就在他危急之時,自己突然出現,竜門五怪都負了傷,但他們兇心未戟,居然要自己留個萬兒。自己走了,印在沙地上,留下一個“九”字,這是要他們估量,要嚮自己尋仇,夠不夠格……
  他飽經風霜的紫膛臉上,不期綻出一絲微笑,口中低低的道:“薛道陵此刻該知道老夫是誰了!”
  回去吧,天津橋上草莽客,奔波了數千裏,也可以歇息了。明年今日,薛道陵自會到天津橋邊找自己去的。
  從明年起,自己當以十年時間,全心全力去扶養那個孩子,他是範老弟夫婦唯一的骨血……假使沒有範老弟夫婦,江湖上早就沒有黑煞遊竜了……
  他思潮起伏,正待舉步。
  突然聽到一個女子聲音,在身後叫道:“喂!前面可是桑老爺子?等一等呀!”
  這語聲嬌滴滴地又脆又甜,但在這靜寂的黑夜裏,尤其是在這無人的荒郊中,驟然聽來,卻能令人毛孔悚然!
  黑煞遊竜心頭驀然一震,這會是誰?她居然一口叫得出自己!
  黑煞遊竜桑九,精擅易容之術,三十年來,名震江湖黑白兩道,誰也沒有見過他本來面目,不然,也不會叫他“黑煞遊竜”了。
  “遊竜”,正是神竜見首不見尾的意思,而且也正好包含了他飄忽無定的遊蹤。
  如今,居然有人叫他“桑老爺子”,這叫他如何不驚?
  扭頭望去,凄迷的夜色中,數丈外正有一條人影,裊裊行來,那是一個纖弱而苗條的女子。
  以黑煞遊竜的耳目,一二十丈之內,別說是人了,就是飛花落葉,都可以清晰入耳;但這苗條人影到了自己身後數丈,還一無所覺。不是她出聲呼喚,還不知道身後多了一個人呢!
  黑煞遊竜桑九霍然轉身,黑夜之中,一雙炯炯雙目,暴射出懾人光芒。就在他轉過身去的同時,一陣香風撲面而來,遠在數丈外的人影,忽然到了面前!現在看清楚了,俏生生站在面前的,是一個二十二三歲的宮裝女郎。長發披肩,長裙曳地,望去宛如一朵流動的彩雲,她彎彎的眉毛,正如一鈎新月。她亮晶晶的眸子,正如天上的星星。她吹彈得破的粉臉,妖豔如花,含着嫵媚的微笑;但笑意後面,似乎還隱藏了什麽,使人無法猜測她的心意!
  黑煞遊竜微微一怔,心頭不期起了一絲警惕。
  從宮裝女郎的身法看來,她已是武林中頂兒尖兒的高手,但自己闖蕩了幾十年江湖,根本沒有聽說過這麽一位年輕美貌的姑娘。
  尤其是她一身宮裝,別說江湖上沒有,就是民間,也决無如此裝束!一時之間,真可把威名赫赫,見多識廣的老江湖黑煞遊竜,大感莫測高深。皺了皺眉,問道:“姑娘可是叫我?”
  宮裝女郎嫣然笑道:“這裏除了桑老爺子,還有人嗎?”
  黑煞遊竜道:“姑娘認識老朽?”
  宮裝女郎嬌笑道:“晴,大名鼎鼎的桑老爺子,天下誰不知道?”
  嘿煞遊竜道:“姑娘大非凡俗,請恕老朽眼拙,不知你姑娘是誰?”
  宮裝女郎眉眼盈盈的瞟了他一眼,低笑道:“桑老爺子既然不知道,那就不用問了!”
  黑煞遊竜道:“老朽原也不敢動問,姑娘叫住老朽,必有見教,老朽就不得不問。”
  宮裝女郎眨眨眼睛,嗤的笑道:“桑老爺子倒挺會說話!”
  黑煞遊竜測不透對方來歷,更測不透對方來意,不由瞪着雙目,問道:“姑娘來意如何,老朽洗耳恭聽。”
  宮裝女郎眼中閃過一絲奇異的光彩,問道:“桑老爺子可是從春香𠔌來的麽?”
  黑煞遊竜聽到“春香𠔌”三字,身軀陡然一震,春香𠔌就是範老弟夫婦隱居之地,那是一處極為隱秘的山𠔌,除了範老弟夫婦,衹有自己一個人知道。
  他……心念一動,不覺目註對方,沉聲道:“不錯,老朽正是從春香𠔌來的,姑娘如何……”
  宮裝女郎沒待他說完,突然冷笑道:“什麽春香𠔌,臭賤婢,我偏要叫它春臭𠔌,春臭𠔌!”
  黑煞遊竜和她目光一對,心頭不覺一震,她這種怨毒、狠毒、惡毒的目光,衹要被她瞧上一眼,就會毒得死人!
  他自然聽得出她口中的“賤婢”,是指範弟媳而言。
  春香𠔌,是範老弟夫婦倆發現的,因此用他們兩人的名字,取了春香𠔌之名。
  宮裝女郎把春香𠔌駡成春臭𠔌,顯見她和範弟媳有隙。
  範老弟夫婦無緣無故遭人毒手,他正感事出離奇,透着蹊蹺,這位神秘女郎的突然出現,更使他疑竇叢生,不覺問道:“姑娘也認識範春華範老弟?”
  宮裝女郎聽到範春華的名字,不由格的笑出聲來,擡眼道:“自然認識,我就是回去收他的屍,纔發現石壁上你留着的字:
  “十年重來,誓為故人湔雪血仇”
  下面還有一個‘九’字,我想來想去,江湖上有這份豪氣,這份口氣的,大概衹有你黑煞遊竜桑九了!”
  “回去收屍”,這四個字,耐人尋味!
  黑煞遊竜濃眉微掀,道:“姑娘是一路跟蹤老朽來的了?”
  宮裝女郎嬌聲道:“是啊!我看到你替範春華做的墳墓,立的石碑,我心裏很生氣,你居然把臭賤人和他葬在一起,於是我動手把那臭賤人從墳墓裏拖了出來,丟到山澗裏去。同時,我又發現墳墓裏沒有小雜種的屍體,那當然並沒有死,是你桑老爺子帶出來了。所以纔會留下十年報仇的話,我這就一路尋了下來。”
  她說來還是那麽嬌柔,那麽清脆;但每一句話,聽到黑煞遊竜耳中,簡直有如鐵錘撞心,一記重似一記。心頭怒火,也一句重過一句。經驗告訴他,此刻必須忍耐,因為自己需要明了內情。聽到後來,忍不住瞑目張發,目皆欲裂,仰天狂笑道:“是你害死範老弟夫婦的了?”
  宮裝女郎一撇嘴,冷笑道:“什麽夫婦,是那臭賤人勾引了範春華私奔……”
  黑煞遊竜驀地逼前一步,激動的道:“你……為什麽要害死範老弟夫婦,你……說!”
  宮裝女郎春華似的臉上,忽然飛起異樣的笑容,緩緩舉起玉手,掠了掠長發,柔聲道:“我說個故事給你聽,好不好?”
  黑煞遊竜按捺着滿腔激怒,心想:“她此時忽然要說故事,當然和範老弟夫婦之死有關。”這就點點頭道:“你說!”
  宮裝女郎靜靜的說道:“我們宮裏有一株碧桃花,我記得從小時候起,都沒看它開過花,有一年春天,忽然開了滿滿一樹,但等到結果的時候,卻衹有一個桃子。我每天都要去看它一次,看它慢慢的由青變紅,長得又肥又大,心裏時常在想,這顆桃子,一定會甜得像蜜,該有多麽好吃。可是它卻生在樹頂上,我那時還衹有九歲,輕功不到三成火候,自然沒法躍登到樹頂上去。”
  黑煞遊竜看她衹是說着無關緊要的話,心頭實在有些按捺不住,但還是耐着性子,聽了下去。
  宮裝女郎又道:“有一天,師傅指着那顆桃子,對我和比我小一歲的師妹說:“你們兩個,誰能說得出用那一種手法,能把桃子摘下來,就給誰吃。”
  我想,這是師傅在考量我們的武功了,師傅平時對我們講過不少本門武學,於是我就搶先說道:“我用本門‘隔空取物’,招招手,它就會飛下來了。”
  師妹聽我一說,不由噘起小嘴,好像說:“我也知道。”
  但給我先說出來了,我心裏自然很得意。那知師傅笑道:“你衹會說,還做不到,那有什麽用?”
  我聽得一怔,還沒開口,師妹搶着道:“師傅,我用本門的‘穿雲射月’手法,用石子打到樹枝上,把它震下來,然後再用‘分光捉影’的身法,把它接住。”
  這有什麽稀奇?她說的,我都會,我還比她好呢,但師傅卻笑着點頭。”
  黑煞遊竜聽得心頭猛凜,宮裝女郎口裏說的“隔空取物”,“分光捉影”,都是武林中衹聞名稱,久已失傳的武學,這女子到底是何來歷?
  宮裝女郎接着說道:“我很是氣憤,師傅已經答應師妹,那桃子給她吃了,但要她自己動手,照方纔說的方法,把它取下來。師妹聽得好不高興,就撿了一粒石子,朝桃樹枝幹上打去。我卻氣得兩眼通紅,暗想:“我吃不到的東西,你也休想吃得成,於是我也偷偷的拾了一塊較大的石塊,揚手朝那桃子打去。結果那顆又大又肥的桃子,被我砸得稀爛,我砸爛了桃子,心裏有說不出的喜歡,真比我自己吃了還要舒服……”
  黑煞遊竜聽到這裏,心頭已經有些明白。
  衹聽宮裝女郎又道:“那天晚上,我想想還是氣不過,砸爛了桃子,衹是大傢沒吃到口,但我要大傢永遠吃不到它。於是我就悄悄起來,取了把劍,把那株桃樹,連根挖了起來,一陣亂砍,剁成粉碎。當我回過頭去,就看到師傅靜靜的站在我後面,我心頭十分害怕。但這回,我師傅卻稱贊着我,道:“一個人如果要想在江湖上稱雄,就要有一顆又狠又毒的心,有一雙又狠又辣的手纔成,這就是你師妹不及你的地方。”
  宮裝少女說到這裏,不由格的嬌笑一聲,眼波流動,望着黑煞遊竜,又道:“我的故事說完啦,桑老爺子大概明白了吧?我幾千裏路追蹤尋來,就為了要挖桃根呀!”
  黑煞遊竜聽得暗暗凜駭,天下那有這麽教徒弟的師傅?難怪此女心毒手辣!
  纖纖玉指,隨着嬌笑,朝黑煞遊竜懷中抱着的小女孩,指了一指。
  原來黑煞遊竜因怕夜深露重用衣服覆在女孩身上,宮裝女郎自然不知道他抱的是薛神醫的女兒。黑煞遊竜激憤填膺那還忍耐得住,雙目圓睜,怒喝道:“好狠毒的丫頭,老夫正愁找不到兇手,今晚,正好替死去的範老弟夫婦報仇。”
  宮裝女郎揚着柳眉,依然嬌笑道:“晴,桑老爺子何用生這麽大的氣,我不過是殺了範春華和那臭賤婢兩個,今晚再加上你桑老爺和小雜種,也衹不過四人。你桑老爺子在江湖上殺的人,衹怕還多得多呢!”
  她口氣真也不小,好像黑煞遊竜已經註定非死不可!
  黑煞遊竜桑九,江湖黑白兩道,聞名喪膽,沒想到宮裝女郎居然把自己看得稀鬆平常,根本就沒放在眼裏。但他知道對方絶非尋常,敢找到自己頭上來的人,自然來者不善。他霍地後退兩步,把抱着的珠珠,輕輕放在一棵大樹之下。
  高大的身軀直了起來,目中神光暴射,歷聲喝道:“老夫從不信邪,你有多少能耐,衹管請使,看看老夫這條命,加得上去加不上去?”
  他一生之中,不知經過多少兇險,可從沒今晚這般慎重,喝聲出口,早已功凝百穴,凜立戒備。
  宮裝女郎冷冷一笑,道:“我說出的話,要是辦不到,那就不如不說,你接一招試試就知道了。”
  揚手一掌,劈了過來。她劈出的掌勢,既無破空風聲,也沒有激蕩潛力,衹是輕描淡寫的隨手揮來。
  黑煞遊竜面色凝重,目註對方手勢,洪喝一聲:“很好!”
  右手擡處,勁蓄掌心,巨靈般手掌,迎着宮裝女郎掌勢,朝前推去。
  宮裝女郎似是不願自己的手掌,和黑煞遊竜的手掌按觸,掌勢纔到中途,忽然玉腕一縮,把擊出的手掌,收了回去。
  黑煞遊竜那肯容她撤招?暴喝一聲,藉勢欺上,掌如掣電,猛電擊出。
  他這一掌凌歷無匹,雄渾的掌力,應手而出,像怒潮洶涌一般,劈空擊去。但就在他欺身攻上的剎那之間,突覺一股暗勁,直逼胸腹而來,不禁大吃一驚,已經劈出的掌力,要待收回,已嫌不及。
  逼得他斜退半步,迅速推出左掌,阻攔對方暗勁。
  但他力道全用在擊出的右掌之上,左掌臨時應敵,自然力量較弱,衹覺宮裝女郎一股暗勁,撞擊在掌心之上,勢道強猛無比,幾乎阻攔不住。
  宮裝女郎掌勢收回,涌出一股暗勁之際,她敢情早已料到黑煞遊竜必然乘機逼進。她似乎不願和黑煞遊竜的掌力硬對,嬌軀輕輕一閃,身法奇詭,避開了黑煞遊竜的一記劈空掌。口中一聲嬌笑,身形倏然欺近,縮回去的手掌,閃電朝黑煞遊竜當頭擊下。
  此時恰好黑煞遊竜後退半步,左掌擋住她涌來的暗勁,劈了個空的右掌,堪堪收回,連念頭都來不及轉,喉間沉嘿一聲,迅速反擊過去。
  但聽“拍”的一聲輕響,這回雙掌接實了。兩股內傢掌力,遇旋激蕩,風起八步,吹得兩人衣袂,獵獵作響。
  宮裝女郎雙足連移,以細碎的步法,直退了四五尺遠。
  黑煞遊竜原以功力深厚自恃,這回也連退了三四步,每踏一步,地上便是一個深達寸許的足印,停住身形之後,滿頭短發,根根直竪,尚在顫動不休。
  兩人幾招接觸,說來較慢,其實出手之快,幾同電光石火,這一後退,雙方似都為對方的武功所震動。
  黑煞遊竜眼若銅鈴,仰天狂笑道:“難怪你口出狂言,果然算得是桑某二十年來僅遇的高手!”
  說到這裏,突然聲轉凄厲,洪喝道:“範老弟英靈有知,我誓必劈此妖女!”
  他在仇怒交並之下,雙目發赤,左手捏一個訣印,右手微揚,涌身一躍,直嚮宮裝女郎衝去。
  宮裝女郎冷笑道:“你在做夢!”
  身形翩然飄起,悄無聲息的迎着上去。兩人這一場拼鬥,當真是舉手投足之間,無不殺機隱伏。黑煞遊竜使出他成名絶技“黑煞遊竜掌”,訣揚掌飛,掌掌似巨斧開山,鐵錘撞岩,威勢驚人。宮裝女郎掌指舒展,似拍似拂,看去虛飄飄的姿態美妙,其實卻是手法橘詭,惡毒無比。
  轉眼功夫,兩人已經互攻了十來個照面。
  宮裝女郎格格嬌笑道:“黑煞遊竜,就是這點能耐麽?”
  黑煞遊竜暴喝道:“丫頭拿命來!”
  掌法突變凌歷,左訣右掌,交相擊出,攻勢猛惡絶倫!
  宮裝女郎笑道:“桑老爺子,你當心了!”
  笑語聲中,身軀亂閃,身法奇異,有如穿花蝴蝶般輕輕一飄,從黑煞遊竜的一片掌影中閃了進去!
  黑煞遊竜全力發掌之際,陡見一雙纖纖素掌,緩緩的伸了過來,在面前晃了一晃。心頭大吃一驚,還沒有來得及封解,素手倏忽不見,衹覺自己胸口,似乎有一陣無形壓力,透體而過。
  立感呼吸睏難,一口真氣,再也提不上來,踉蹌後退一步,身不由己的往地上跌坐下去。
  宮裝女郎再也沒去瞧他一眼,突然轉過身去,盈盈秋水,隱隱射出怨毒之色,水袖揚起,直嚮大樹下睡熟了的孩子拂去!
  黑煞遊竜瞧得大駭,大吼一聲:“你不能傷她……”
  拼盡全力,從地上一躍而起。但這一喝一躍,勉強聚擺的一口真氣,又驟然散去,“拍達”一聲,重又跌倒地上,人也跟着昏了去。
  宮裝女郎回頭輕笑一聲,道:“桑老爺子,再見啦?”
  語聲依然那麽嬌柔,那麽甜脆,纖弱苗條的人影,款款而行,離開了山麓。
  夜色中,傳來了她婉轉凄涼的歌聲:“浣花溪上浣花𠔌,浣花𠔌裏浣花宮;宮中少女日浣花,花開花落怨春風……”
  洛陽為古時的中州,是我國有名的古都。
  城在黃河支流的洛水北岸,居漚、澗兩水之間,背依北郊,前臨伊水,左嵩右嶠,地勢險要,為古來兵傢必爭之地。
  “畫角朱樓嚮望,紅桃緑柳垂檐嚮,羅篩送上七香車,寶扇迎歸九華帳。”
  這是唐代大詩人王維“洛陽女兒行”中的詩句,原是形容洛陽富貴人傢的女兒日常起居,但也勾出了古時洛陽的豪華。
  橫跨洛水上的天津橋,足有兩裏來長,初建於隋朝大業元年,當時僅以鐵纜連環浮舟,搭成的一座浮橋,直到宋代,纔改建為石橋,在當時可說是一件巨大的工程,一望平坦,雄偉壯觀。
  宋邵雍形容此橋,有“天津橋下陽春水,天津橋上繁華子”之句,北岸沿橋兩邊,商店林立,攤販集中,尤以夜市為盛。每當華燈初上,行人如織,茶館酒肆,一片喧嘩,熱鬧是夠熱鬧了。但這一帶,都是販夫走卒和出賣勞力的苦哈哈們的遊樂場所,也是江湖下五門的集中之地,許多自命高尚的達官貴人,富商巨賈,决不會到這種地方來。
  這不過是一般的情形但也有例外,不是嗎?每天夜市上場,就有一位紳士模樣的老者,踱着四方步,徜祥在天津橋邊!有時也會在練把式、賣膏藥的攤上駐足瞧瞧,清癯的臉上,經常挂着笑容,人倒是挺和氣的。到這裏來的人,差不多全是褐衣短靠的朋友。
  初時,大傢看到這麽一位身穿天藍圍花緞袍的老紳士,居然光臨到這種地方來,都覺得十分驚奇。後來,日子長遠,纔知他是城裏大大有名的薛神醫!
  洛陽城裏許多官紳富豪,傢裏太大小姐生了急病,除非上門求醫,否則就是用八人大轎去擡,也休想請得動薛神醫,但他卻每晚都要到天津橋來散步。這時候,衹要有人遇上急癥,求他診治,不用請,他都會跟着你去,連藥都奉送;
  薛神醫三個字,在這一帶,當真是響上半邊天。有人說他每夜到這裏來,是喜歡天津橋的夜景;也有人說他曾在橋上遇到過神仙,他的丹方是神仙傳授的,所以靈效如神。尤其是後者,幾乎衆口一詞,婦孺皆知,但焉知薛神醫是在等一個人?
  薛神醫從蘇州搬到洛陽來,已經整整十二年了!
  黑煞遊竜桑九留下一個男孩,抱走了他的掌珠,臨走說的一年之後,在天津橋等他的約期,他依約趕來了,但並沒遇上黑煞遊竜。如今已經過了十一個年頭,黑煞遊竜依然杏如黃鶴。據說就是從那年起,連江湖上,也絶了這位怪傑的蹤影。
  黑煞遊竜縱非正道中人,但武林人物素重信諾,何況也還留下一個故人之子,薛神醫堅信他不會爽約,除非黑煞遊竜已經物故。薛神醫仍然每晚要到天津橋邊走上一趟。
  他現在已經不是完全為了盼望女兒回來,一半是以期待故友的心情,希冀這位救命恩人,能夠平安無恙,趕來洛陽。
  當然,他一半也是私心,黑煞遊竜留下的孩子,如今已經長大成人了。當初,他是為了報答恩人,也為了自己女兒,悉心替他醫治。那時,老夫婦驟失掌珠,換來了一個男孩,在聊勝於無的心情之下,也正好增補了心頭空虛。
  十二年來,薛神醫夫婦,早已把這孩子當作親生兒子。十八歲的薛少華,不但長得有如臨風玉樹,俊朗秀發,而且穎慧過人,薛神醫把自己的醫道,和得自武林名傢的一招一式,莫不傾囊相授,少華這個名字,原是孩子身上佩着的金鎖上,鎸有“少華周歲”字樣,自然是孩子的名字,薛神醫夫婦,也就以少華呼之。
  至於姓薛,還是後來的事,黑煞遊竜第一年沒來,第二年又沒來,孩子自然而然的姓了薛。當然,其中內情,孩子是不知道的。現在薛神醫就是為了這一點,纔每晚要到橋上去等,希望遇到黑煞遊竜的時候,先和他商量商量。
  薛神醫住在南大街底,那是一所古老的大宅,大門雖然對着大街;但這一帶全是住傢,地勢亦極僻靜。門前當然不會有清溪迥繞,緑樹成蔭,可是他兩扇黑漆大門上,依然貼着灑金對聯,依然寫着那一手竜飛鳳舞的字體,和兩句數十年不易的聯語。“好鳥枝頭亦朋友,落花水面皆文章。”
  這是第十二年的春天,二月初頭,上弦月在淡淡的雲層中。已經露出了一彎眉月。
  夜風輕拂,夜色顯得有些昏暗!
  這時正有一個藍袍老人,背負着雙手,蹈蹈出門,安步當車,沿着南大街走去。
  那是薛神醫,又在晚餐之後,出來散步了,十二年如一日,他始終懷着一顆期待的心,要到天津橋去走上一趟。年歲不饒人,他縱然十分健朗,但後影已顯出有些竜鐘!
  竜鐘人影漸漸去遠,漸漸在夜色中消失,但在他身後,卻響起了一聲低沉的冷笑!
  這聲冷笑,薛神醫當然沒有聽到,附近不見人影,自然也不會有其他的人聽見。
  衹是這聲冷笑,在寧靜的夜風中,還帶着一絲凜人的陰森!
  薛氏醫廬大門前,隨着冷笑,多出了一個人。
  昏暗的星月之下,那是上個瘦高黑衣怪人,一張慘白的馬臉,雙顴突出,兇睛閃動,唇角還留着一絲冷酷,桀傲,和得意的猙狩笑意。倏地,他右手袍袖揚起,從袖中飛出一張輕飄飄的狹長紙條。筆直朝大門上射去。
  就在黃紙條快要和大門接觸之際,又是五點黑影,連珠射出,但聽一陣“奪”“奪”輕震,黃紙條不偏不倚,釘上了大門正中。
  紙條上端,釘着五寸來長的小小鋼拐,圍成一簇。狹長的黃紙條,在夜風中輕輕拂動,上面依稀有字,衹不知寫着些什麽。
  黑夜人目中兇芒一閃,笑得得意:“薛道陵,你回來自己瞧吧!”
  話聲方落,大門適時開啓,一名老蒼頭模樣的人手中提着一盞燈籠,探出頭來,笑嘻嘻的招呼道:“尊客可是患了急癥,找老主人來的?裏面請坐,老主人就回來的。”
  黑夜人原已轉過身子,正欲離去,聞言霍然旋身。
  他因出聲招呼的老蒼頭,就在自己身後兩丈內發話,自己竟會毫不察覺,心頭微生凜意,雙眼兇芒暴射,註定老蒼頭,一陣打量。
  衹覺對方老態竜鐘,並不起眼,對一名庸人,自然不便下手,這就冷冷一笑,說道:“不用了。”
  老蒼頭奇道:“方纔打門的就是尊客了,我明明聽你敲了五下,咱們老主人,幾十年來,有個不成文的規定,衹有急癥快死的人,纔連叩五下大門,尊客要是有同伴生了急癥,還等是老主人回來的好。”
  他敢情把方纔那陣“奪”“奪”輕響,當作了叩門,纔吩叨不停。黑衣人嘿了一聲,緩緩舉步,朝前走去。
  老蒼頭又道:“尊客怎麽走了,真要有什麽急癥,還是找咱們老主人最好,老主人心慈手悲,還有活命希望,若要遇上旁人,那就衹有準備後事的份兒。”
  黑夜人聽得有些刺耳,右手倏提,回身沉喝道:“你說什麽?”
  老蒼頭陪笑道:“我是說尊客方纔叩了五下大門,想必是同伴生了急病,目前春瘟流行,染上急病的人,熬得過三更也熬不過五更,尊客……”
  他真是不知死活,還滔滔的說個沒停,那裏知道人傢已經起了殺機?”
  黑夜人兇睛閃動,目註老蒼頭,瞧他一臉陪笑,滿口什麽春瘟,急癥的,想來平日聽他老主人說慣了,提起的右手,不覺又緩緩放了下去,冷聲道:“誰說我是求醫來的?”
  老蒼頭詫異的道:“尊客不是來求醫,那是……”
  話還沒有說完,敢情他在擡頭之際,突然發現了釘在大門上的五支小小鋼拐,不禁驚噫道:“嚏,這是什麽東西?是……五個小拐?”
  “拐”“怪”同音,怪不得黑衣人一張白慘慘的馬臉,倏然飛起獰歷之色,雙眼兇芒暴射!
  老蒼頭一手提着燈籠,高舉過頂,一手攀上去,把五支小鋼拐,一支支的拔了下來。瞧着黃紙條,低低念道:“五拐索命,三更斷魂,這五個小拐要索誰的命呢,這是誰釘上去的?”
  說到這裏,忽然連“啊”了兩聲,擡頭望着黑衣怪人問道:“尊客……這五個小拐,莫非是尊客釘上去的?那……那麽尊客就是竜門峽來的了?”
  黑衣人原是江湖黑道中的高手,先前他沒留心,衹當對方是個普通應門的老僕,如今聽他一口叫出自己來歷,不覺看出了老蒼頭的奇特之處!
  別的不說,他老態竜鐘,彎腰駝背,站直了也衹有大門一半高,五支鋼拐釘在大門正中橫檔上,他就是伸手也攀不着。
  何況釘在木中,足有一寸來深,豈是一個普通老人拔得下的,但他卻輕而易舉的起了下來。尤其他一口一句,“五個小拐”更是露骨,明明他早已知道自己來歷。
  黑衣人心念一動,不禁冷哼了一聲道:“朋友眼光倒是銳利得很,你大概早已知道我是誰了吧?”
  老蒼頭陪笑道:“尊客誤會了,小老兒剛纔瞧到五個小拐,纔想起來的。”
  黑衣人冷嘿一聲道:“竜門五怪,已有二十年沒在江湖走動,朋友能夠想得起咱們來歷,自非等閑之輩!”
  老蒼頭笑了笑道:“小老兒那裏會知道什麽竜門五怪,這是昨天才聽老主人說的。”
  “昨天”這兩字,聽得黑衣人神情一震,冷聲道:“薛道陵怎麽和你說的?”
  老蒼頭始終挂着笑容,偏頭想了想,道:“就是昨天傍晚時光,老主人吩咐我,他有五位老朋友,到了洛陽,這一兩日內,可能會來……”
  黑衣人神色又是一變,暗想:“自己五人,昨天傍晚剛到洛陽,而且行蹤極為隱秘,薛道陵怎會知道的?”
  老蒼頭接道:“老主人說,這五個老朋友,喜歡故弄玄虛,他們每人身邊,都有一支小拐,說不定會先打發送來,讓老主人驚奇一下。因此囑咐小老兒,要特別留心,方纔果然在門上發現五個小拐,尊客又說不是急病來求醫來的,小老兒纔想起來。”
  黑衣人道:“薛道陵還說了什麽?”
  老蒼頭陪笑道:“尊客不問,小老兒真的忘了,昨天老主人還說,要是竜門峽來的五個老朋友尋上門來的話,要小老兒轉告,五位衹要說出會晤的時間,老主人自會準時趕去。”
  黑衣人哼道:“他知道咱們住在那裏?”
  老蒼頭笑了笑道:“老主人也說了,五位昨晚住在安樂窩,今兒個改在左傢坡一所土地廟裏,明天也許會上北邙山去,你們衹要留下時間,地點,老主人自會找去。”
  黑衣人聽得心頭大凜,他說得不錯,昨晚自己五弟兄確實住在安樂窩,今晚傍晚時分,纔改住到左傢坡去,自己就是從左傢坡來的。自己來的時候,薛道陵纔出去散步,他怎會知道的?明天搬上北邙山去,北邙山都是墳場,這老傢夥可惡已極……
  他突然目射兇光,陰嘿道:“這都是薛道陵說的?”
  老蒼頭彎着腰陪笑道:“不,最後一句是小老兒添上去的。”
  黑衣人臉色獰歷,沉聲道:“你是找死!”
  老蒼頭連忙搖手笑道:“尊客又誤會了,你們五位第一天住在城南,第二天改住在城東,小老兒猜想,明兒個也許會住到城北去,城北,沒有別的地方,除非搬上北邙山上去了。”
  黑衣人陰笑道:“北邙山,要搬上去。你這話說得很好,你想不想先搬上去?”
  老蒼頭含笑道:“小老兒要在這裏看門,那會搬上北邙山去住?尊客們五位,如果嫌左傢坡土地廟地方小,住得不舒服,今晚過了三更,不妨早些搬上去。”
  黑衣人仰天發出一陣嘿嘿尖笑,道:“兄弟倒真是把你看左了,朋友敢在我姓侯的面前出言戲耍,自然沒把姓侯的看在眼裏,朋友貴姓?”
  老蒼頭聳聳肩,陪笑道:“尊客可別動氣,小老兒說的那是真話,那敢出言耍戲?啊,尊客問小老兒姓啥?唉,小老兒在這裏替老主人種花,一個灌圓叟,還提什麽姓名。唉,一晃眼,就是十年了,從前,小老兒在天津橋賣花,大傢都叫我閻老五。尊客認不認識字?這閻,姓的不大好聽,就是閻羅王的閻,閻王好見,小鬼難擋……”
  真是嘮叨,這也難怪,上了年紀的人,說話就是如此,東拉西扯,沒個完的!
  黑衣人沒待他說完,厲笑道:“很好,侯老五今晚碰上閻老五,那是最巧也沒有了!”
  話落袖揚,呼的一掌,就嚮老蒼頭迎面劈去!老蒼頭嚇得一跳、腳下一滑,一步跨空,一屁股跌坐到石階之上。他這一跌坐下去,黑衣人的掌風,正好從他頭頂掠過,劈了個空。
  老蒼頭驚慌失措,駭然道:“尊客快別開玩笑,小老兒一把老骨頭,可經受不起!”
  誰還和你開玩笑,這是要你的命!
  黑衣人見他巧妙的避開了自己一掌,心頭也暗暗駭異:“江湖上能在自己掌下,像這樣絲毫不落痕跡閃避得開的人,衹怕也為數不多,此人究竟是何來歷?”
  心念閃電一動,不覺嘿然冷哼道:“光棍眼裏不揉砂子,朋友既然替薛道陵出頭,那就不用再掩藏身份了。”
  老蒼頭坐在地上,苦笑道:“尊客說笑了,小老兒那敢替主人出頭?”
  他邊說邊從石階上站起來,望望天色,又道:“老主人也快回來了,尊客沒事,就請先回吧,小老兒自當轉告,今晚三更,老主人準會前去赴約。”
  話鋒一頓,忽然湊上半步,笑嘻嘻的道:“今兒個你們五位,在土地廟商量好是不是要想來個雞犬不留?小老兒在這裏混口飯吃,真要如此,衹怕大傢都有不便。尊客回去,最好跟你們老大再研究研究,免得小老兒面子上不好看。這是你們五個的小拐,也帶回去吧!”
  一手打着燈籠,一手把五支鋼拐,遞了過去。
  黑衣人聽他說出自己五人在土地廟商量好,今晚三更要把薛道陵全家來個雞犬不留的話來,心頭更是一震。
  這話,已說得十分明顯,有他在這裏,你們休想妄動,這老頭兒口氣簡直狂極!
  黑衣人一張慘白的馬臉上,飛起陰狠的冷笑,笑聲還沒出口,老蒼頭正好把五支小鋼拐遞了過來,他不得不伸手去接。但這一接,他已經從喉頭快要發出來的一聲冷笑,突然凝結住了!慘白的馬臉,更顯得慘白,一片驚怒欲絶!不,該是驚怖欲絶,瞪目張口,作聲不得!
  五支小拐,乃是竜門五怪的成名暗器。竜門五怪,師兄弟五人,就是以手上一柄短拐,縱橫黃河兩岸,人稱黃河五拐,後來因為他們住在竜門峽,改稱竜門五怪。他們以拐成名,索性就連暗器也用上了拐。
  這五支小拐,也因此代表了竜門五怪,號稱“索魂五拐”,當真比閻王帖子還準,誰遇上了,誰就準得嚮鬼門關報到去。小拐即是竜門五怪的暗器,又是他們的信物,自然是百煉精鋼鑄製而成;但此刻黑衣人接到手上的五支小拐,竟然被人捏成一把,像在冶爐熔過了一般,一起並了起來。
  這種駭人的功力,江湖上已是絶無僅有。
  黑衣人心裏明白,今晚遇上了紮手人物,不覺凜然拱手道:“尊駕真人不露相,兄弟認栽,衹想請教一聲,尊駕究是那一方的高人?”
  老蒼頭低笑道:“那有這麽嚕蘇?小老兒方纔不是早已說過了,從前大傢都叫我閻老五,好啦,小老兒要失陪了。”
  說完拱拱手,提着燈籠,慢條斯理的往裏走去。兩扇黑漆大門,重又關上。
  黑衣人瞪着一雙兇睛,怔立當地,他實在想不通薛道陵傢裏的一個老蒼頭,會有如此高絶的功夫。這人會是誰,有此人從中作梗,今晚三更……
  一時不覺從心底冒起一絲寒意,再也無暇多想,雙腳一頓倏然縱起,如飛而去。
  過不一會,遠處有一個黑影,踏月而來,那是薛神醫,從天津橋散步回來了。
  他仰望着一鈎新月,清癯的臉上,微有倦容,也多少帶着些感慨。
  當然,薛神醫還不知道自己大門上,曾經釘上過竜門五怪的“索魂五拐”的事,纔有那麽泰然,緩步的回進屋去。
  左傢坡在洛陽東北,這一帶山崗起伏,古柏參天!就是白天,都狠少有人經過。坡下一所土地廟,占地也不大,總共衹有一個大殿,也沒有廟祝。
  夜色漸深,山風轉強,吹得山林呼嘯有聲。土地廟大殿上,點燃了一支紅燭,火燭隨風搖曳,不時的跳動。神案前面;圍坐着五個老者,大傢閉着嘴唇,誰也沒有說話。
  這五人,年歲都在五旬以上,眉宇之間,一個個都透着狠毒桀傲之色。居中是一個中等身材,臉型瘦削,留着一把花白山羊鬍子的黃衫老者,雙目細長,貌相陰隼。第二個獅鼻闊口,身形高大。顛下一部黑髯。第三個臉色焦黃,短鬃若戟。第四個斷眉獨目,面情冷酷,。第五個就是生就一張白慘慘馬臉的黑衣人。這五人正是二十年前,縱橫江湖,兇名久著的竜門五怪。
  二十年前,他們找薛神醫尋仇,無巧不巧會遇上黑白兩道聞名喪膽的黑煞遊竜,伸手管了閑事,使他們鬧了個灰頭土臉,鎩羽而歸。
  竜門五怪自知惹不起黑煞遊竜,把這筆帳,一股腦兒都記到了薛神醫頭上。
  二十年後,他們重出江湖,第一個要找的人,自然是薛神醫,但沒想到薛神醫傢裏,會隱藏着一位武林絶頂高手,把他們送去的“索魂五拐”,捏作一堆,成了廢物。
  原先他們準備三更動手雞大不留的計劃,至此不得不臨時改變,衹好在土地廟等候薛神醫來赴約。
  此刻每人心頭,都好像壓着一塊沉鉛,測不透那深藏不露的老蒼頭,究竟是誰?
  憑自己五人,二十年苦練,今非昔比,縱然不懼,但連人傢的來歷都摸不清,總是江湖大忌。
  時間快近三更!坐在下首的五怪馬臉黑衣人已經沉不住氣,擡頭道:“是時候了!”
  三怪焦黃臉短斃嘿然道:“薛老兒大概是不會來了。”
  四怪斷眉獨自老者唇角泛起一絲冷酷笑意,沙啞聲音,慢吞吞的道:“目前,薛老兒已無足輕重,咱們先得對付了那個老匹夫,還怕薛老兒逃上天去?”
  三怪焦黃臉老者道:“我說咱們該照原定計劃行事,那老匹夫縱擅“三陽神功”,鑠金化石,憑咱們五人,還怕他作梗?”
  二怪獅鼻老者手捻黑須,微笑搖頭道:“我認為薛老兒也未可輕視。”
  三怪焦黃臉老者洪笑道:“他縱然學會了一些一招半式,能有何用?”
  二怪獅鼻老者道:“二十年,時間不算短了,薛老兒肯用點功夫,有二十年時光,這些學來的一招半式,也可以串連起來了。大傢總還記得,二十年前,他連貫不起的招式,東一招,西一招的使着,也着實費咱們手腳。”
  踞坐中間的黃衣老者沉聲道:“二弟說的不錯,咱們不可輕敵。”
  五怪馬臉黑衣人擡眼望着老大,問道:“大哥,咱們要不要再等?”
  大怪黃衣老者瘦削臉木無表情,淡淡說道:“薛老兒會來!”
  三怪焦黃臉老者道,“大哥何以相信他會來?”
  黃衣老者道:“那老匹夫既然代薛老兒訂約,自然不會失信,須知薛老兒過了三更,不來赴約,咱們仍會找去,這又躲不過的?”
  四怪斷眉獨目老者接口道:“老大說得極是,等過了三更,還沒人來,咱們再去不遲。”
  就在他們說話之際,山坡前面,搖遠處,出現了一個蠕蠕移動的小黑點!
  黃衣老者目光一擡,瘦削臉上,飛起一絲詫異之色,冷聲道:“薛老兒衹有一個人來?”
  “來了?”
  其餘四人,迅速轉臉瞧去。
  三怪焦黃臉老者奇道:“果然衹有一個人!”
  四怪斷眉獨自老者沙着喉嚨,陰笑道:“那老匹夫倒有自知之明,沒跟來送死。”
  五怪馬臉黑衣人接口道:“想是怕咱們分出人手,按預定辦法行事,給他們來個雞犬不留,所以那老匹夫留下替他看傢。”
  二怪獅鼻老者道:“他發現咱們沒人去,就會趕來。”
  四怪斷眉獨目老者臉上飛起一絲冷酷獰笑,得意的道:“那不是正好,等他趕來,咱們料理了薛老兒,再料理他,一點也不浪費時光。”
  山坡下的黑影,漸漸近了,果然衹有一個人,蹀躞行來。
  那是一個老人,腰背微彎;但步履之間,從容不迫,一派紳士模樣,不用多看,一望就知來的正是譽滿武林的薛神醫!
  薛神醫漸漸走近山門。
  殿上五人,依然圍坐如故,除了九道冷峻目光,齊齊投註在薛神醫身上,不言不動,也沒有任何表情。
  大傢衹覺薛神醫還是二十年前那副老模樣。
  雖然清癯的臉上,添了不少皺紋,額下一把山羊鬍子,也已由花白,變得全白;但他一雙眼睛,卻是神光炯炯,有着年輕人的神采。
  薛神醫一手持着白髯,左腳堪堪跨進大門。
  三怪焦黃臉老者濃眉挑動,洪聲道:“薛道陵,衹有你一個人來麽?”
  薛神醫目光一擡,連忙雙手抱拳,含笑道:“老朽不知五位老哥駕臨洛陽,有失迎迓,實在失禮得很。”
  三怪焦黃臉老者冷嘿一聲,道:“我是問你怎麽衹有一個人來,你那幫手呢?”
  薛神醫微一怔神,道:“陸兄說笑了,老朽方纔聽說五位寵召,匆匆趕來,那有什麽幫手?”
  三怪陸鴻飛凸睛中兇芒閃動,洪聲笑道:“薛道陵,咱們兄弟面前,你少假撇清!”
  薛神醫楞然道:“老朽實在不知陸兄何所指而言?”
  三怪陸鴻飛冷冷一笑,飛快朝五怪望了一眼,道:“五弟,你問問他!”
  五怪侯彥武馬臉一側,陰聲道:“三哥是問你,咱們在這裏恭候大駕,是誰告訴你的?”
  薛神醫口中嗅了一聲,笑道:“那是老朽傢裏的一名花匠告訴老朽的,他說侯兄曾到捨間去過,老朽正要嚮侯兄緻歉……。”
  四怪屠明義沒等他說完,陰惻惻問道:“那老匹夫真是你雇的花匠?”
  薛神醫目光一動,依然陪笑道:“屠兄說的不錯,那位閻師傅是替老朽整理花圃的。”
  四怪屠明義道:“你真不知他的來歷?”
  薛神醫聽得一怔,愕然道:“屠兄此話,老朽深感不解。”
  四怪屠明義歷笑道:“我是說,你真不知道那姓閻的老匹夫,是個深藏不露的高人?”
  薛神醫越聽越糊塗,搖搖頭道:“閻師傅會是深藏不露的高人?不可能,老朽搬到洛陽來,已經十二個年頭了,這位閻師傅,替老朽整理花圃,也快十個年頭,除了喜歡喝上一杯,平日足不出戶,老朽看不出他是個會武的人!”
  四怪屠明義道:“他叫什麽名字?”
  薛神醫沉吟道:“不瞞屠兄說,這位閻師傅,是白馬寺老方丈介紹給老朽的,他原在白馬寺種花,大傢都叫他閻師傅,到底叫什麽名字,老朽就不知道了……”
  踞坐中間的大怪西門浩,自薛神醫來了之後,細長雙目,始終似睜似閉,一言不發,此刻似乎聽得不耐,兩道眼縫中,精芒一閃,淡淡輕喝道:“四弟,不必和他多說。”
  薛神醫瞥了他一眼,連忙拱拱手道:“老朽蒙五位老哥寵召,不知有何見教?”
  大怪西門浩踞坐如故,瘦削臉上木無表情,冷然問道:“薛老哥當真不知老夫兄弟來意?”
  薛神醫拱拱手道:“敢請西門老哥明教。”
  西門浩細長眼縫,暴射出冷電寒芒,突然長笑一聲,道:“薛老哥難得糊塗,莫非真是忘了二十年前之事?”
  薛神醫身子陡然一震,禁不住後退一步,惶恐的道:“二十年前,老朽原不知那個重傷垂死之人,會是五位老哥的仇傢,他……老朽是懸壺濟世之人,那位朋友倒斃在老朽門前,老朽總不能見死不救。那知他傷勢未痊,就不別而去,五位卻來嚮老朽索人,試想老朽那裏交得出人來?咳,咳,如今事隔二十年,五位和他就是有什麽冤仇,也該消解了,老朽鬥膽……”
  大怪西門浩冷冷喝道:“住口,當年若非你姓薛的多管閑事,南宮老兒那還有命?老夫兄弟不問你要人,嚮誰去要?”
  二怪李元江沉笑道:“二十年前,要是你薛道陵死了,咱們兄弟今晚也不會找你來了!”
  薛神醫老臉上浮現一絲輕微抽搐,苦笑道:“五位找老朽,實在是誤會,咳,咳,老朽實在不知嚮老哥們該如何解釋纔好……”
  三怪陸鴻飛道:“不用解釋,你交不出南宮老賊,就交出黑煞遊竜桑九來,咱們也可饒你不死。”
  薛神醫目中神光一閃,仰臉似要發作,但接着又低下頭來,拱手道:“桑大俠已有十多年沒在江湖上露面,又叫老朽那裏去找?古人說的好,冤傢宜解不宜結,五位老哥就是逼死老朽,也是沒用。”
  四怪屠明義獨目閃動,面露冷酷笑容,接口道:“那你是死定了!”
  薛神醫敢情也有些火了,雙目神光一閃,笑道:“生死之事,老朽倒還並不放在心上。”
  大怪西門浩微微點頭,道:“老夫早就料到薛老哥今非昔比!”
  三怪陸鴻飛赫然笑道:“薛道陵,你可是沒把咱們五拐放在眼裏?”
  薛神醫抱拳道:“豈敢?那是五位老哥沒把老朽放在眼裏之故。”
  四怪獨目射煞,厲聲道:“姓薛的,你是不見棺材不流淚!”
  薛神醫淡淡一笑,道:“老朽垂死之人,看得多了,就是見到棺材,也未必流淚!”
  大怪西門浩一手摸着山羊鬍子,目光飛快朝五怪侯彥武投過一瞥,再次點頭,道:“五弟,薛老哥二十年來,想必練成了什麽驚人之藝,你嚮他討教幾招。”
  他生性陰沉,始終覺得薛神醫傢中,出現一名絶頂高手,薛神醫的武功,自然也不可輕估,是以要五怪先出手,自己就好先查看對方路數。
  薛神醫雙眉一皺,拱拱手道:“老朽一點薄技,怎能和五位老哥相比,何況咱們又無深仇大怨,非拼不可!”
  五怪侯彥武霍然起立,一手從袖中掣出短拐,獰笑道:“薛道陵,不必多說,兄弟先伸量伸量你雞零狗碎學來的東西,是不是管用?”
  薛神醫目中冷電暴射,望了五怪一眼,但眼神迅速斂去,依然拱手笑道:“侯老哥說得極是,老朽一點雞零狗碎的武學,原不值識者一哂,侯老哥一定要指教,老朽再要推辭,倒成了不識擡舉。”
  五怪侯彥武白慘慘的臉上,殺機隱現,不耐道:“那有這未嚕嗦,你兵刃呢?”
  薛神醫慢吞吞的從腰間束腰帶上,解下一支黝黑鐵蕭,笑道:“老朽一生,從沒和人動過兵器,但今晚對手是侯老哥,老朽為了自保,倒不得不把這支蕭來代用一下。”
第二章 有恃無恐
  五怪侯彥武望着薛神醫手中黝黑的鐵蕭,冷嘿道:“你能自保嗎?”
  手中短拐,輕輕朝上一丟,短拐在空中倒轉了一個圓圈,依然落到他手中,輕衊的道:“我讓你先動手……”
  他這一動作,自然是絲毫沒把薛神醫放在眼內的表示。
  但他話聲纔落,踞坐在中間的大怪西門浩突然低沉的喝了聲:“慢着!”
  五怪侯彥武聽得一怔,目光迅速朝老大投去。
  大怪西門浩目註薛神醫,沉聲問道:“薛老哥這支蕭從何處得來的?”
  薛神醫低頭朝自己手上瞥了一眼,朗聲笑道:“西門老哥想是認識此蕭?”
  大怪西門浩目光陰隼,低沉的“嘿”了一聲。
  薛神醫續道:“老朽方纔說過,老朽生平從沒和人動過兵器,也根本沒有兵器,這支蕭,原是老朽一位朋友的東西,他留在老朽那裏,原說一年後來取。但如今過了十多年,始終沒有來過,老朽沒事的時侯,就拿來吹吹,有時也把它當作兵器,練練雞零狗碎的武功。”
  他說到這裏,仰天打了個哈哈,又道:“哈哈,今晚蒙五位寵召,老朽想到會無好會,說不定和二十年前一樣,險些就傷在五位拐下,帶上件兵器,總比不帶要好。尤其這些年來,常有些江湖上不開眼的東西,找老朽尋釁,但他們衹要看到這支蕭,就會抱頭鼠竄,再也不敢惹事。老朽想起五位也認識它的主人,帶上它也好壯壯膽……”
  三怪陸鴻飛凸睛射光,洪聲道:“這是黑煞遊竜桑九的東西?”
  薛神醫連連點頭道:“正是,正是,原來陸兄也認出來了!”大怪西門浩面上木無表情,冷沉的道:“咱們兄弟此次重出江湖,正想找姓桑的算賬,今晚就是黑煞遊竜親自來了,也未必唬得倒咱們。”
  薛神醫道:“可惜桑大俠已有十幾年沒有消息了。”
  大怪西門浩嘴角下垂,泛起一絲冷曬,目光轉註五怪,微一點頭。
  五怪侯彥武短拐輕輕一揮,就漾起七八道拐影,口中喝道:“薛道陵,接住了!”
  薛神醫突然嚮後退了兩步,喝道:“慢着!”
  五怪侯彥武目射兇光,道:“你是想拖延時光?”
  薛神醫笑道:“方纔西門老哥嚮老朽問話,可以喝慢着,老朽也有話要問,就喝不得嗎?”
  五怪侯彥武不耐的道:“你還有什麽話,快說。”
  薛神醫目光朝對方五人一掠,揚眉道:“老朽要問的,是五位老哥要車輪戰?還是一起上?”
  二怪李元江洪聲道:“你放心,竜門五拐,嚮來不倚多為勝。”這話顯然不是五怪本意,但為了竜門五怪的威名,嘴上不得不硬!”
  四怪屠明義陰嘿道:“憑你姓薛的,還要咱們車輪戰,一起上嗎?”
  薛神醫搖頭道:“話不是這樣說,者朽今晚是捨命陪君子,但萬一……”
  五怪侯彥武道:“萬一什麽?”
  薛神醫笑道:“萬一老朽僥幸獲勝,但勝了一個,又來一個,豈不成了車輪戰?再說……”
  他瞧瞧五人,笑了笑:“再說”下面,忽然不說。
  二怪李元江洪聲道:“薛道陵,你也未免太狂妄了些!”
  薛神醫依然搖手說道:“老朽說的是萬一,萬分之一,獲勝的機會縱然渺茫,但咱們不得不說在前面,再說……如果五位老哥車輪戰再不成,勢必來個一起上,那時豈不把老朽活活纍死?所以,我奉勸五位老哥,還是一起上,幹脆些!”
  竜門五怪勃然變色!
  老大西門浩細目中兇芒閃爍,點頭怒笑道:“很好,二十年不見,薛老哥當真出語驚人,這樣吧,侯五弟已經亮出兵刃,就先嚮薛老哥領教幾招,衹要薛老哥能夠隨意打發,讓咱們兄弟自知不聯手對敵沒一個是你老哥對手,自當遵命。”
  薛神醫抱拳道:“一言為定,咱們就這麽辦!”
  五怪侯彥武氣得一張白慘慘的馬臉,拉得更長,兇狠的叫道:“姓薛的,說完了吧,咱們該手底下見見真章了!”
  薛神醫朗笑一聲,腰背一挺,這一挺之間,他人好像年輕了許多,瀟灑的道:“侯老哥衹管請,老朽恭候多時了。”
  五怪侯彥武怒哼一聲,那還答話,短拐一送,直嚮薛神醫當胸點去!拐勢未到,一股勁急銳風,業已透拐而出,先拐而至!
  薛神醫說的這些話,原來有人指點,商量好了纔來的,此刻眼看對方衹是竜門五怪中功力最差的一個,已有如此厲害,心中不覺大驚。自己身後,雖有大援,但過了這許多時候,還沒聽到聲息,不知來了沒有?光憑自己,衹怕連這個最起碼的五怪也接不下來!心念電轉,急忙舉起手中鐵蕭,朝前揮去。
  “當”一聲輕震,薛神醫衹覺手腕一振,鐵蕭幾乎要脫手飛去,趕忙一吸真氣,嚮後退了三步。
  五怪侯彥武臉帶獰笑,又舉手點出一拐,左腳大跨一步,拐勢隨着推了過去。
  這一招疾逾閃電,尤其他左腳突然跨上,拐隨身進,勢道也隨着加強!
  薛神醫衹覺五怪隨手一擊,潛力逼人,不覺全神凝聚,大喝一聲,身子不動,手上鐵蕭一轉之間,連揮三揮,幻出三支蕭影,封鎖之中,另具攻勢!
  大怪西門浩微微一笑,道:“秦傢寨黑虎鞭‘秦王鞭石’!”五怪侯彥武方纔試出薛神醫內力不如自己,那還管你什麽“秦王鞭石”,石王鞭秦,短拐一揚,驀地嚮蕭影上砸去。
  薛神醫不敢和他硬碰,迅速收式,嚮後躍退。
  五怪侯彥武那還容他躍退,厲笑道:“姓薛的原來你衹有這點能耐!”
  長身一掠,拐勢突發,話聲未落,一片拐影,直嚮薛神醫當頭罩落。
  別看他手上一柄短拐,衹有兩尺來長,這一擊,一片拐影,竟然擊及尋丈,宛如烏雲壓頂,直蓋而下。
  薛神醫敢情被他激起怒火,大喝道:“你也未必高明!”
  右臂一振,鐵蕭疾圈,朝上反擊過去。
  大怪西門浩捻須道:“好一招華山‘一柱擊天’,衹是功力不足,不然,這招倒正是‘獨劈華山’的破着……”
  “當……”
  薛神醫全力一擊,這招明明是對方的破着,但因功力不如人傢,一招接實,直震得他血氣翻騰,右臂若廢。腳下登登的連退了五六步,再也站立不穩,一屁股朝地上坐去,但就在他坐下去的同時,衹覺從身後涌來一股力道,把他托了起來。同時耳邊也響起了一縷極細的聲音,說道:“有我在此,衹管出手攻他!”
  薛神醫聽到聲音,知道救星已到,不覺精神一振,大喜過望!那五怪侯彥武隨手三招,就把薛神醫逼得連連後退,眼看他幾乎摔倒,不覺仰天發出一陣陰森森尖笑,道:“薛道陵,你連侯五爺三拐都接不下來,還要不要咱們一起上?”
  說得得意已極!尖刻已極!
  薛神醫同樣仰臉發出一陣大笑,道:“現在該我攻你三招了!”
  說打就打,人已欺身而上,鐵蕭揮處,一招“七星橫天”,七點蕭影,同時朝五怪攻到。
  五怪侯彥武那會再把薛神醫放在眼裏,陰嘿一聲,短拐搖動,嚮空連點,迎着七支蕭影點出。要知所謂幻起七支蕭影,如按一般情形來說,那是發招的人,出手極快,兵刃受到震動,所飛起的幻影,其實真正攻出的鐵角,依然衹是一支,其餘的當然全是虛招。
  “五怪侯彥武一身武功,在江湖上已是罕有的高手,他短拐雖然後發,但出手卻比薛神醫還快,拐頭嚮空連點,同樣互有虛實,正是破解對方幻影的奇招,含藴多種變化,原為極厲害的殺着。
  但他這下,卻是吃上了大虧!那是固為上面說的,衹是一般的情形,薛神醫這會欺身發招,七點蕭影,堪堪出手,但覺身後傳來了股內力,直註體內。振腕發出的這招“七星橫天”,剎那之間,勁氣貫註,銳嘯盈耳。
  五怪侯彥武短拐連點,也正好及時點出,和蕭影碰個正着!
  但聽一陣急驟的“當”“當”大震,直震得五怪虎口劇痛,一條右臂,直麻上肩頭。
  短拐雖然每一記都點上了對方蕭影,但那裏擋得住對方勁直而來的銳利蕭影?眼看自己身前,幾乎盡為參差蕭影所籠罩。
  他做夢也沒想到方纔試出內力遠不如自己的薛神醫,突然之間,竟會有這等凌厲攻勢,心中不期大駭!一時衹當自己上了對方大當,匆忙之間,一吸真氣,仰身嚮後倒臥,想施展“金鯉倒穿波”身法,讓避開薛神醫的一擊。
  那知薛神醫比他的身法,尤為快速,朗笑一聲,鐵蕭輕輕一撥,又是“當”的一聲。五怪人是竄出去了,但手中一柄短拐,已被人傢擊落地上。
  薛神醫鐵蕭一收,並不迫擊,抱抱拳,微笑道:“侯老哥,承讓,承讓!”
  衹有一招,就把五怪兵刃擊落!這下當真瞧得一直沒把薛神醫放在眼內,依然圍坐着的四怪等人凜然變色!
  五怪侯彥武氣得七窮生煙,一張慘白馬臉,成了豬肝色,一身俱顫,剛要張口!
  大怪西門浩臉色陰沉,緩緩從中間站了起來。他這一站起,其餘三人,也立即跟着站了起來!
  西門浩皮笑肉不笑,拱手道:“薛老哥真人不露相,二十年不見,一身修為,果然非同小可,僅憑峨嵋派一招“七星橫天”和少林派一記“四兩撥千斤”,就算這兩大門派的掌門人親自動手,也未必就能擊下五弟的短拐……”
  薛神醫一招得手,精神奮發,連腰背也不彎了,拱手笑道:“西門老哥過奬,在下如何敢當?咱們方纔約好了的,不知西門老哥認為老朽夠不夠格?”
  西門浩細目乍睜,射出兩道懾人積芒,陰陰一笑,道:“夠,夠,就憑薛老哥方纔這一手,已值得西門浩兄弟聯手領教了!”
  話落,右手大袖,輕輕一揮。其餘四怪立時閃身飄起,各自占了一個方位,把薛神醫圍在中央。
  薛神醫一手握着鐵蕭,神色泰然,朝西門浩含笑道:“老哥們動兵刃,還是動拳掌?”
  西門浩陰沉道:“竜門五怪,以拐成名,自然在兵刃上討教了。”
  說話之間,隨手從大袖內取出一柄短拐,其餘四人,也各自掣拐在手。
  西門浩道:“薛老哥請!”
  薛神醫道:“慢着!”又是一聲慢着,敢情他又有話說?”
  西門浩道:“薛老哥還有什麽見教?”
  薛神醫道:“動手過招,用上兵刃,就難免留不住手,萬一……”
  又是萬一!
  這話雖沒說出,但已激得西門浩火冒三丈,瘦削臉上,殺機隱現,仰天大笑一聲,道:“薛老哥衹管盡情施展,西門浩兄弟如果喪在你蕭招之下,那是該死了!”
  薛神醫聳聳肩,笑道:“咱們無怨無仇,西門老哥未免說得太嚴重了,老朽之意,動手過招,萬一留不住手,死當然也不至於,挂點彩,那是免不了的了!”
  這話,當真欺人太甚,好像要他們帶點彩回去,那是鐵定的了!竜門五怪成名多年,是可忍,孰不可忍?五怪聽得同時變色!
  二怪李元江濃眉陡竪洪聲喝道:“薛道陵,你死在目前還敢口出狂言?”
  薛神醫雙目開合,神光四射,縱聲笑道:“五位是不到黃河心不死,二十年前,找到我薛某頭上,已經證明你們兇殘成性,不可理喻,當日折在桑大俠手下,就應該閉門思過,痛改前非。不料你們怙惡不俊,二十年後,重又找我薛某尋仇,我要你們挂點彩回去,已經是夠客氣的了。”
  他忽然間,好像換了一個人,居然當面斥責起五怪來了!
  竜門五怪個個氣得七竅冒煙,恨不得把薛神醫立斃拐下!站在薛神醫身後的四怪屠明義獨自含煞,一聲不響,突然閃身疾撲而至,手起拐落,直搗後心,拐勢點到,口中纔陰惻惻喝道:“姓薛的躺下去!”
  四怪身形纔動,薛神醫就聽到隱身人凝聲成絲的聲音:“快,天王蕭七、九兩招,合併使用!”
  十八式“天王蕭”。
  薛神醫閉着眼睛,都可使得上來,但他心中有些懷疑,第七招對付身後來擊,那是沒錯,第九式斜截右方,不知……他可沒時間多想,鐵蕭一掄,身形閃電左轉,反臂朝後劃出。銳嘯乍起,一縷勁急寒風,奪蕭而出,突嚮四怪屠明義執拐右腕射去,但他的蕭招,已在此時,迅速無倫,斜截到了右方!
  這兩式快同電火,果然一舉逼退了兩人!
  原來,四怪屠明義欺身發拐的同時,站住右前方的二怪李元同,也突然欺近,一拐朝薛神醫右肋戳來。
  那裏知道薛神醫“天王蕭”第七招衹是個虛招,發出一股內勁,逼退四怪;但第九招卻是結結實實的截個正着,衹聽“當”的一聲,鐵蕭擊在二怪短拐之上。
  李元江一個高大身子被震得直跳起來,慌忙嚮後躍退一步。
  大怪西門浩臉上飛過一絲驚奇之色,短拐一舉緩緩推出!
  站在左前方的三怪陸鴻飛,左後方的五怪侯彥武,也同時厲喝一聲,雙雙撲起,兩支短拐,分嚮薛神醫擊到。
  薛神醫但覺一股內勁,源源不絶的從身後輸將過來,耳中也同時聽隱身人的聲音,喝道:“第五、十三、十,好!再轉九……”
  薛神醫但覺周身左右前後,疾風嘶嘶,盡是辛辣霸道的拐影,那裏還想看得清切?他衹是依照隱身人的指點,振腕發蕭。
  一支鐵蕭,忽前忽後,忽點忽劈,盡情的施展!
  但他每一點劈,無不恰好截住對方五人攻來的拐勢,而且每一記都是硬打硬碰,蕭拐相接,但聽密如連珠的金鐵大震,當當不絶!
  竜門五怪早在二十年前已是名滿江湖,很少遇上對手,經過這二十年潛修苦練,自以為放眼武林,無人能擋。
  他們原沒把薛神醫放在眼裏,沒想到在自己五人聯手之下,對方一支鐵蕭依然縱橫開合,矯若遊竜,絲毫不見遜色!尤其這一陣硬打硬碰記記如鐵錘撞岩,直震得竜門五怪人人感到虎口震痛,手臂發麻。這纔知道二十年不見,人傢在內功修為上,成就之高,遠超過自己五人!
  拐影漫天,罡風呼嘯之中,大怪西門浩突然撮唇低嘯!嘯聲方起,竜門五怪原先各自搶攻的急驟攻勢,忽然一緩,圍着薛神醫緩緩繞場走動。
  五人臉上神色凝重,緊閉着嘴唇,誰也沒有說話,五支短拐同時緩緩舉起,嚮中間推來!
  薛神醫站在當中瞧得奇怪,五怪此舉,必有原故,衹是拐勢這般緩慢,如何剋敵。心念方動,衹聽耳邊適時喝道:“當心了,這是他們最厲害的竜門五擊拐,好,使一、三兩招,以守代攻。”
  薛神醫話聲入耳,已覺對方五道拐影,緩緩旋動,直嚮中間逼來,立即一吸真氣,鐵蕭掄動,迎着推去。自己可以感覺到這一推之勢,真氣拂拂,應蕭而生,果然把對方五道潛力,一齊逼住。
  竜門五怪登時被逼的後退了一步,短拐一收,繞走的速度,逐漸加快,人影倏然一攏,“呼”的一聲,五支短拐,又同時朝中間擊來!
  這一擊,勢若奔雷,五道拐影,飛旋如絞,聲勢之強,比之方纔,又強盛了許多。
  隱身人道:“仍以一、三兩招,合併使用。”
  薛神醫依樣鬍蘆,朝前推出,但鐵蕭掄轉之間,已沒有先前那麽輕快,推出的蕭勢,好像遇上一堵無形旋力。震得蕭身起了一陣輕顫,但還是被自己逼退出去。
  這一瞬間,竜門五怪繞場疾走,已由徐轉疾,五道人影,匯成了一圈淡淡灰影,驀聽一聲暴喝。
  罡風呼嘯,一片玄影,快捷如電,嚮中央飛捲而至,聲勢極是驚人!
  “這五個東西,拼上命了,小心,這是他們最後三擊,勢道極強,可改用第十五招護身。”
  隱身人話聲未落,薛神醫已覺一個身手,似被一堵絞動的氣流,緊緊往中間擠來,他竭盡內力,使出了第十五招。但衹能勉強撐住,同時衹聽身外接連“蓬”“蓬”兩記巨震!
  薛神醫被震得心頭狂跳,連呼吸都幾乎透不過來!
  要知他身外隱伏的高人,功力雖高,但憑藉“隔空傳力”,輸送來的內勁,終究是外來之物,薛神醫應用之際,難以發揮全力,自然不可能得心應手。
  對方這兩記聯手合擊,又是威力奇盛,那裏還能抵擋得住?但覺身外壓力,愈來愈重,蕭勢一滯,身上陡然一緊,宛如被一匹布緊緊捲住……隱身人似乎也大感意外,急急的喝道:“這是他們最後一擊了,守住心神,不可慌張,快使第十八招……唔,這五個老東西可惡已極,左手用“穿雲指”,點他們左耳,留些記號下來!”
  一股巨大無比的潛力,有如長江大河般從北後涌來。
  薛神醫衹覺自己身子似在迅速膨脹,心知此刻如再不趕快出手,說不定連自己身子都要給炸裂了!
  一時不覺精神陡振,口中大喝一聲,身子一挺,鐵蕭揮動,使出“天王蕭”第十八式,身隨蕭轉,左手“穿雲指”,同時連續點出!
  一片蕭影,陡然暴漲,罡風激蕩,銳嘯大作!
  “蓬……”竜門五怪的最後一擊,適時發動,半空中發出一聲巨震。
  五怪快速飛繞的一圈灰影,立被震得四散飛退,蹌踉後退了七八步,每人左耳被指風射穿,鮮血涔涔!
  竜門五怪不知是驚,是駭,是怒,是仇?一個個臉如巽血,目射怨毒!
  大怪西門浩吸了一口氣,在相距五尺開外,停住腳步,一雙細目,神光閃動,盯着薛神醫,過了半晌,纔道:“薛老哥手下留情,西門浩弟兄拜領高招,衹是有一事未明,不知薛老哥可肯賜告麽?”
  薛神醫雖然擊退了竜門五怪,自己也已驚出一身冷汗,喘息未停,聞言揚眉道:“你要問什麽?”
  西門浩道:“兄弟要想請教的,是薛老哥這最後一招蕭法,可是那桑九所傳?”
  薛神醫明笑道:“告訴你們,也不要緊,在下使的是“十八式天玉蕭”,那桑老前輩已有十二年沒有音信,那會傳我蕭招?”
  他無意之中叫出“桑老前輩”,要待改口,已是不及;但此刻竜門五怪正在仇怒交迸,那會去註意他的口氣?大怪西門浩面情冷厲,目光朝四怪掠過,冷笑道:“咱個如果記憶不錯,二十年前,該就是敗在桑九這一招之下的了!”
  說到這裏,猛一擡頭,嚮薛神醫拱拱手道:“薛老哥秘技自珍,既然不肯實說,那就算了,西門浩兄弟就此別過,一指之賜,緑水青山,日後必有以報。”
  話聲一落,當先朝廟外走去,其餘四怪也一聲不作,跟着就走。
  薛神醫瞧着他們受挫而去,眼中神采閃動,不覺仰天大笑!
  別看薛神醫額下一把花白長須,年逾花甲,這笑聲卻清朗得有如年輕小夥子一般,富有青春氣息,但他衹笑到一半,就突然停止,再也笑不出來!不,他睜大雙目,註視着門外,幾乎瞧得張口結舌,不知所云!難道土地廟外,又發生了什麽驚人事故?原來竜門五怪由大怪西門浩領先接着是二怪、三怪、四怪、五怪魚貫走出,但就在大怪堪堪跨出大門之際。
  門外突然閃出一個衙役打扮的皂衣人,一聲不作,手上鐵鏈一抖,朝大怪頭上套落,好像他犯了什麽法一般,牽着就走。
  怪就怪在這裏。
  大怪西門浩一身武功,豈同等閑,但他卻毫不抗拒,連頭也沒擡,就俯首就縛,讓那皂衣人牽着鐵鏈,朝坡下走去。
  二怪李元同跟在老大身後走出,明明看到了,也沒詢問一聲,跟着跨出門去,大門外又閃出一個皂衣人,同樣一聲不作,舉起鐵鏈,往二怪頸上一套,轉身就走。
  接下去三怪如此,四怪、五怪亦復如此。
  大門外埋伏了五個皂衣人,正好一個人一個,牽着竜門五怪,大踏步朝山坡下走去。
  這五個皂衣人不發一言,不費吹灰之力,就輕而易舉的逮捕了竜門五怪;竜門五怪也不發一言,毫無抗拒,就服服貼貼的遭人逮捕?這簡直太出人意外了。
  薛神醫目送一行人在黑暗中消失,心頭兀是想不通其中道理?等了一會,突然好似想起了什麽,探過頭叫道:“師傅……,,原來隱在暗處的高人,還是薛神醫的師傅!
  “唔,孩子……”、這聲音是從薛神醫身後傳來,薛神醫年逾花甲,居然成了孩子!
  薛神醫急忙轉過身去,衹見神龕前面,方纔大怪西門浩坐過的拜臺上,此刻盤膝坐着一個灰衣老蒼頭!
  薛神醫歡呼一聲,笑道:“原來師傅早已來了,說話之時,突然伸手一扯,竟然把頦下的一把花白鬍子,扯了下來。他另一隻手,迅速從臉上揭下一層薄如蟬翼的人皮面具。
  轉眼之間,一個滿臉皺紋的薛神醫,變成了一個劍眉星目,面如冠玉的美少年!
  哈,他那是什麽薛神醫?原來是薛神醫的兒子薛少華!
  衹見他迅速收好面具,臉上神采飛揚,朗笑道:“師傅,弟子扮得如何?”
  灰衣老蒼頭目中射出慈祥之色,點點頭,道:“已經差不多了,衹是舉動還不夠老練……”
  薛少華突然目註老蒼頭,關切的道:“咦,你老人傢怎麽了?”老蒼頭藹然笑道:“傻孩子,你都不會負傷,師傅怎會負傷,不過竜門五怪,確實今非昔比,功力之高,確也大出我意料之外!”
  薛少華目光望着師傅,問道:“師傅,你到底怎麽了?”
  老蒼頭道:“沒什麽,隔空傳力,原比自己動手,要多化一半力氣,竜門五怪的功力愈高,我化的氣力也愈大,這道理,師傅不說,你也該想得到。”
  薛少華道:“那麽你老人傢方纔為什麽不現出身來,要假弟子之手呢?”
  老蒼頭豁然大笑道:“這種機會難得,你學了不少武功,就是沒有和人動手的經驗,有竜門五怪這等高手,替你喂招,還不好麽,我就是要你親身體驗體驗,”
  薛少華道:“你老人傢,一定消耗了不少真氣。”
  老蒼頭慈祥的道:“為師坐息一會,早就好了。”
  薛少華聽說師傅沒事,不覺問道:“噢,方纔竜門五怪,被幾個差役抓去了,不知你老人傢看到了沒有?”
  老蒼頭淡淡的道:“竜門五怪雖有二十年不出,但積惡如山,殺人無數,大概這幾天在洛陽露面,給公門中人綴上了。”
  薛少華不解的道:“師傅,弟子覺得有些奇怪,憑竜門五怪的武功,怎會被幾個公門中人,輕易拿下……”
  老蒼頭沒待他說完,就道:“江湖上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公門中也不乏高手。”
  薛少華道:“不,方纔他們根本沒有抗拒,就被幾個差役押着走了,弟子總覺得事有蹊蹺。”
  老蒼頭道:“這也沒有什麽,他們方纔全力發出的‘竜門五擊拐’,因力道太過強猛,各人都被自己內力震傷,而且傷勢不輕,自然無力抗拒。”
  話聲方落,薛少華似乎聽到有人低哼了一聲,不覺怔得一怔。
  老蒼頭似乎一無所覺,擡頭望望天色,緩緩站起身來,說道:“孩子,時光不早,咱們也該回去了。”
  薛少華眼看師傅渾似未聞,暗想:“師傅內功,何等精純?這聲低哼,連自己都聽到了,師傅不會沒聽到,莫非是自己聽錯了不成?”
  老蒼頭沒再多說,帶着薛少華離開土地廟,腳下奔行如飛。
  薛少華心中雖有疑竇,但師傅沒開口,跟在身後,也不好多問。回到南大街底,已快是四更天氣。遠遠望去,衹見薛氏醫盧,雙門大開,隱隱射出燈光!
  老蒼頭突然停了下來,雙目神光暴射,望了一眼,回頭道:“孩子,情形有些不對!”
  薛少華怔道:“什麽不對?”
  老蒼頭道:“此時快近四更,你父親早該睡了,怎會大門敞開,還有燈光?”
  薛少華身子一震,道:“莫非……”
  老蒼頭沒待他說完,低聲道:“孩子,你從後園進去,為師先走一步!”
  話聲方落,人影已杏!
  薛少華那還怠慢,急急縱身掠起,施展八步趕蟬輕功,身如電射,幾個起落,便已掠到後園。越過圍墻,飛落假山,匆匆脫下長袍,朝假山洞中一塞,就往前院跑去。
  剛進院門,衹見一個青衣使女手提燈籠,奔將出來。
  薛少華目光一擡,急忙叫道:“玉梅,你到那裏去?”
  那青衣使女正在低頭急走,聞言一擡頭,瞧到薛少華,忙道:“公子,你到那裏去了,夫人就是叫婢子去找你呢,方纔出了事,到處找不到你……”
  薛少華聽說“出了事”,心頭不覺“咚”的一跳,急急問道:“出了什麽事?”
  玉梅道:“老爺方纔被人抓去了。”
  薛少華呆了一呆,睜目道:“被什麽人抓去的?”
  玉梅道:“婢子也不清楚、好像是府臺衙門裏來的。”
  薛少華怒哼道:“爹犯了什麽法?”
  玉梅道:“夫人就在前廳,公子快去。”
  薛少華急急奔嚮前院,衹見廳中高燃着一支紅燭,母親端坐廳上,正在拭着眼淚,玉蘭站在一旁,手上端了一杯熱茶。
  薛少華整整衣衫,急步跨了進去,口中叫道:“娘……”
  薛夫人目光一擡,含淚道:“少華,半夜三更,你跑到那裏去了?你爹方纔被府臺衙門兩個差役抓走了,為娘急得六神無主,找你又找不到……”
  薛少華慌忙躬下身去,囁囁道:“孩兒是在後園練武……”
  薛夫人攢眉道:“練武也有時光,半夜了,還練什麽武?”
  薛少華擡頭問道:“娘,孩兒聽玉梅說,爹被府臺衙門抓去?他們說了些什麽?”
  薛夫人垂淚道:“誰知道?你爹已經睡下,兩個差役是翻墻進來的,像兇神惡煞一般,連話也沒說,就把你爹押走了。”
  薛少華突然想到方纔竜門五怪被差役擊去,莫非是要爹去對質?心念轉動,不覺劍眉一剔,怒道:“孩兒這就到府臺衙門去,他們就是要……”
  他原想說他們就是要爹去對質,話到一半,忽然想到竜門五怪尋仇之事,不能讓母親知道,口氣一頓,接道:“這些狐假虎威的東西,怎能隨便抓人?”
  說完,轉腳欲走!
  薛夫人急道:“孩子,你千萬不可鬧出事來?你爹被抓去了,咱們要打聽清楚,你爹究竟犯了什麽法,但你這時候不能去。”
  薛少華擡臉道:“孩兒衹是去探探消息。”
  薛夫人嘆息道:“你去了沒有用,公門中到處都要銀子打點,一面還得找幾個縉紳出面……”
  話沒說完,衹見從門口匆匆忙忙的閃進一個人來。
  薛少華回頭瞧去,衹見進來的正是自己師父——種花的尤師傅!
  那尤師傅跑得滿頭大汗,匆匆忙忙的奔進廳來,一手拭着汗水,但臉上有着笑容,說道:“夫人,不用急了,小老兒已經打聽清楚了。”
  薛夫人急忙欠身道:“尤師傅,老爺沒事?”
  尤師傅點點頭道:“小老兒方纔聽說老爺子被衙門裏的差人請去,心裏一急,沒告訴夫人,就一腳趕上府衙裏去,小老兒認識裏面一位師爺,纔知道老爺子已經上京去了。”
  薛夫人聽得吃了一驚,道:“咱們老爺連夜被押解進京去了?”
  尤師傅搖手道:“夫人別急,老爺子是被請去的,聽說好像宮裏一位王妃,生了什麽疑難病癥,沒人能醫,纔特地派人到洛陽來請老爺子的。兩個差役,不知就裏,拉了老爺子就走,小老兒去的時候,府臺大人聽說他們冒犯了老爺子,每人還打了二十大板。小老兒怕夫人着急,纔匆匆趕回來報信。”
  薛少華聽師傅這麽一說,心頭立即放了下來。
  薛夫人臉上也綻出了笑容,連連念佛道:“阿彌陀佛,老身也想咱們老爺一生奉公守法,怎會無緣無故的被官府裏抓去,真把老身急壞了。”
  尤師傅笑了笑。乘機道:“小老兒剛纔經過那位師爺指點,老爺子雖是被請進京去,替王妃醫病,最好……”
  薛老夫人道:“尤師傅,那位師爺不知說了什麽?”
  尤師傅遲疑了一下道:“那位師爺說,老爺子去的匆忙,雖是替王妃治病,上下也得打點打點,所以最好,明兒個,叫少爺趕上京去。”
  薛夫人聽得連連點頭,望了薛少華一眼,不覺面有難色,皺皺眉道:“衹是少華這孩子,從沒出過遠門。”
  尤師傅笑道:“沒關係,老爺子雖是連夜動身,坐的是轎,少爺明兒個動身,騎馬趕路,一兩天就可趕上,夫人要是不放心,小老兒陪少爺去走一趟就是。”
  薛夫人喜道:“少華年紀輕,少不更事,尤師傅肯陪他去,那是最好也沒有了,衹是太辛苦尤師傅了,老身實在過意不去。”
  尤師傅連忙拱手道:“夫人言重,小老兒在府上一晃就是十年,老爺子從沒把小老兒當過下人,這點小事,小老兒義不容辭。”
  說到這裏,接着又道:“夫人折騰了一夜,少爺明晨就要動身上路,此刻天快亮了,大傢該去休息一會兒了。”
  薛夫人點點頭,慈藹的望了薛少華一眼,纔道:“孩子,尤師傅說的不錯,你明天就要趕路,還是去睡一會兒。”
  事情就是這樣决定了,由尤師傅陪同薛少華進京。
  ***第二天早晨,紅日初升,尤師傅和薛少華,就乘了健馬,匆匆上道。
  薛少華為了想早趕上父親,心頭自然很急;但因有師傅同行,師傅衹是策馬緩行。自己自是不好縱馬急馳。出了洛陽城,眼看師傅還是控緩徐行,好像一點也不急。
  薛少華這可急了,忍不住一夾馬腹,趕上半個馬頭,口中叫道:“師傅……”
  尤師傅道:“什麽事?”
  薛少華道:“我們不是要趕上傢父去嗎,該快一些纔好。”
  尤師傅望了他一眼,道:“孩子,你當咱們真要上京去?”
  薛少華奇道:“這是你老人傢說的。”
  尤師傅道:“不錯,是我說的。”
  薛少華道:“不上京去,我們到那裏去呢?”
  尤師傅笑了笑道:“上京去,衹是師傅讓夫人安安心罷了!”
  薛少華身子一震,道:“那麽我爹不是替王妃醫病,進京去的了?”
  尤師傅道:“當然不是。”
  薛少華急急問道:“這麽說來,傢父衹怕也不是府臺衙門抓去的?”
  尤師傅道:“當然不是。”
  薛少華追問道:“師傅可知那是什麽人把傢父抓去了呢?”
  尤師傅搖搖頭道:“師傅目前也弄不清楚。”
  薛少華道:“師傅是說,兩個差役,是武林中人喬裝來的?”
  尤師傅道:“可能是。”
  薛少華又道:“方纔拿走竜門五怪的差役,那也是武林中人所喬裝的了,這和深夜劫持傢父如出一轍!”
  尤師傅點頭道:“正是如此”。
  薛少華仰臉道:“師傅,你老人傢可是已有計較了?”
  尤師傅道:“也可以說有,也可以說沒有。”
  薛少華道:“弟子聽不懂。”
  尤師傅朝前一指道:“前面就是左傢坡了,咱們還是到土地廟坐下來再說,師傅有更重要的話,要和你說。”
  左傢坡西首,就是通往孟津的官道,土地廟在明帝陵和漢章帝陵之間,離大路較遠,就是大白天,也很少有人到這裏來。
  薛少華隨着師傅,到土地廟門口下馬,拴好馬匹,還沒跨進廟門!
  衹聽裏面一個蒼老聲音呵呵大笑道:“這地方果然不錯,每天這個時辰,都有人會送上門來,哈,哈,哈,哈!”
  薛少華聽得一怔,喝道:“什麽人?”
  裏面那蒼老聲音道:“是我,一個窮老道。”
  薛少華腳下略一遲疑,擡頭朝尤師傅低聲問道:“師傅,裏面有人,我們要不要進去?”
  那蒼老聲音沒待尤師傅回答,接口道:“到了門口,自然要進來,不然,我老道又靠什麽吃的?”
  尤師傅目中神光一閃,但瞬即隱去,點點頭道:“孩子,隨我進去。”
  那蒼老聲音還在說着:“來了,總比不來好,到這裏來的,都是有緣人,老道又有緣可化了!”
  敢情是個遊方老道!
  尤師傅走在前面,薛少華緊跟着師傅,跨進廟門。
  這時,晨曦初上,陽光從門外射入,照到半個大殿。衹見殿左角落上,蹲坐着一個發髯皆白灰衣者道,縮着頭似在打盹。
  當真是個窮老道,臉色枯搞,看去約有七十以上,連身上一件道袍,也破爛不堪,有如化子一般。他聽到腳步聲,立即睜開一雙昏花眼睛,朝兩人一陣打量,臉有喜色,合掌道:“果然是位樂善好施的公子,老道運氣不壞!公子的運氣更好!”
  尤師傅目光何等犀利,方纔雖覺這老道口氣可疑,但這回當了面,卻又看不出他有何異處,尤其兩眼昏暗,决難隱藏。
  看來果然衹是一個普通遊方老道,心中疑竇稍減,一面問道:“老道長可是住在這裏的麽?”
  老道人啊了一聲,笑道:“原來是老管傢,老道失敬了!唔,唔,老道這次路過洛陽,就在這裏落腳,已經有三天了!”
  這明明就是鬼話!自己師徒,昨晚四更纔離開這裏的。
  尤師傅並沒有去拆穿他,又道:“老道長道號如何稱呼,寶觀何處?”
  老道人昏眼的雙目,忽然一睜,呵呵笑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是故無名,乃天地之始,老道又那裏用得着名號?出傢人云遊天下,以天地為廬捨,又焉用局限於一宮一觀之中?”
  尤師傅見老道故玄其說,好像真是有道之士一般,心中不覺暗暗好笑。
  原來衹是一個老江湖的騙錢道士,衹有一般愚民,纔會相信他仙風道骨,語含玄機!
  薛少華終究缺乏江湖經驗,站在師傅身邊,聽老道人說得玄妙,心中不覺起了幾分崇敬之意!
  別看那老道人雙目昏眼,倒是善於監貌辨色,忽然朝薛少華點點頭道:“這位公子,骨格清奇,前程遠大,能夠遇上老道,即是有緣……哈哈,緣者,香火緣也,就是這點緣法,也大非容易,老道倒要嚮公子募化些香火之資了!”
  開口了,果然是騙錢的!
  薛少華道:“老道長要嚮在下募化多少?”
  尤師傅皺皺眉,以傳音入密說道:“孩子,別上他的當!”
  老道人給薛少華一問,不覺眼睛一亮,陪笑道:“不多不多,老道雲遊四海,無緣之人,就會當面錯過,有緣之人,又不易相逢,就拿昨天來說,就有一位小姑娘,總算也和老道有緣,她出手送了老道五十兩金子……”
  口氣不小,居然開口就是金子!
  老道人說的口沫橫飛,隨手用袍袖拭拭嘴角,呵呵笑道:“也許有人會說她上了老道的當,哈哈,其實這就是緣法,有緣無緣,差之毫釐,失之千裏。不過話又說回來,那位小姑娘,有求於我,所以送了五十兩金子,老道因公子也是有緣人,纔募化些香火之資,公子自然不用援例……”
  薛少華年輕臉嫩,聽說昨天一位姑娘送了他五十兩金子,自己出手也不能太少,他沒待師傅開口,臉上一紅,說道:“在下送你一百兩銀子,道長以為如何?”
  其實當時的一百兩銀子,這數目可不算小了,一開口就送一百兩,真是的冤大頭!
  一百兩銀子,當然不能和五十兩金子相比,難怪他臉紅了!
  尤師傅沒想到薛少華會說得這麽爽快,但他話己說了出來,自己就是要攔阻,也已不及,不覺又皺了皺眉頭。
  老道人聽得大樂,連連合掌道:“善哉,善哉,公子果然生具慧根,哈哈,這就是緣法,有緣不在銀子多寡,也好,一百兩就一百兩吧!”
  “也好”,就是馬馬虎虎的意思,好像還嫌少了些!
  薛少華從身邊取出一封銀子,遞了過去,道:“老道長請收下。”
  老道人敢情怕旁邊的老管傢阻攔,慌忙一手搶了過去。
  尤師傅冷笑道:“道長能夠募化到一百兩銀子的,衹怕不多吧?”
  老道人雙眼一翻,道:“天底下真要用一百兩銀子,買我老道一個緣字,那也不是容易之事,哈、哈,老管傢,你當這位公子,上了老道的當麽?昨天,人傢小姑娘,拿出了五十兩金子,還歡天喜地的走的呢!不信,你老管傢瞧瞧,五十兩金子,老道衹有昨天晚上,在榮華富貴樓吃了一頓,其餘的都在這裏!”
  榮華富貴樓,是洛陽首屈一指的大酒樓,多是達官富賈咽客之地,酒菜昂貴得嚇人。朱門一席酒,窮人半年量,這窮老道窮的像個化子,居然上榮華富貴樓去大吃一頓!
  老道人話聲一落,翻起道袍,從腰間解下一個錢袋,隨手朝地上一倒,果然傾出半袋金子,少說也有四五十兩。
  老道人手忙腳亂的又把金子裝入錢袋,係到腰間,然後又把一封銀子,揣入懷裏,纔擡目笑道:“如何,老道沒說假吧?”
  尤師傅看的將信將疑,嘿然道:“道長不是說那姑娘有求於你麽?”
  老道長點點頭,又聳聳肩,笑道:“這就是緣法,昨天也是這個時候,那小姑娘騎着一匹馬,闖到這裏來,先前她是把老道當作了她要找的人……”
  薛少華:“那姑娘要找的是誰?”
  老道人從他身邊取出一支紅中透紫的竹蕭,笑了笑道:“說他碰巧,那時老道正窮的發愁,愁的無聊,坐在這裏吹蕭,原來她就是到洛陽找一個吹蕭的人來的。”
  尤師傅眼中神光一閃,問道:“她要找誰?”
  老道人一手摸着那支竹蕭,徐徐說道:“那姑娘據說已經找了幾天,偌大一座洛陽城,就是找不到一個吹蕭的人,找到老道,她是大喜過望,一口咬定就是老道,天下奇事真多……哈哈,這也是緣法了,無緣對面不相逢,她找到老道,就證明她和三清有緣,才能找來……”
  他真是專吹法蠃的人,一下又說到緣字上去了!
  尤師傅急急問道:“這位姑娘,找的到底是誰?”
  老道人“哦”了兩聲道:“老道聽她說,好像是姓什麽商,說也真巧,老道有一個師侄孫,就是姓商……”
  “桑……”
  尤師傅神情微微一震,但瞬即平靜,問道:“那姑娘怎會一口咬定就是道長呢?”
  老道人搔搔頭皮,笑道:“說來你老管傢也許會不相信,她一口咬定老道,就是固為她要找的人,沒有一定面貌,今天變這個,明天變那個。天底下的人,那有這樣神通?哈哈,衹有三清門下的二朗神楊戳,纔會七十三變……”
  尤師傅身軀微震,問道:“後來如何呢?”
  老道人道:“後來老道纏不過她,衹好指點了一條迷津,她送了老道五十兩金子,纔歡天喜地的走了。”
  尤師傅奇道:“道長能把那位姑娘,哄得歡天喜地而去,想來自然不能沒有根據?”
  老道人說:“自然有根據,老道告訴她要找的人,近在眼前,遠在天邊……”
  尤師傅身子陡震。
  老道人續道:“不過老道告訴她,眼前找不到的,還是到天邊去等的好。”
  尤師傅心頭又是一凜,笑道:“這話她如何會信?”
  老道人聳聳肩道:“老道附着她耳朵,衹說了一句話,她就走了,走了,自然是信了。”
  尤師傅道:“不知道長說的是一句什麽話,能令她深信不疑?”
  老道人神秘的笑了笑,正容道:“天機不可泄漏,老道難為她一片孝心,纔泄漏了一句,多說有幹天譴。”
  這真是滿口鬍說八道,鬍弄玄虛。
  尤師傅見多識廣,這回也居然漸漸入彀,聽的將信將疑,問道:“那姑娘有多大了!”
  老道人朝薛少華一指,笑道:“和這位公子年紀差不多。”
  薛少華忍不住道:“師傅,那姑娘找的,衹怕是桑老……”
  尤師傅幹咳了一聲,薛少華立時住口不言。
  那老道士忽然目光一轉,瞧到薛少華腰間懸着一支黝黑鐵蕭,用手一指,說道:“公子原來也雅好此道?”
  薛少華點點頭。
  老道人又道:“據老道看來,公子這支蕭,對主人不吉,不宜經常攜帶,哈哈,這也算是有緣人的緣法……”
  又是緣法!
  老道人把他那支紫紅竹蕭,遞到薛少華面前,鄭重的道:“老道此蕭,跟隨老道已有八十多年,公子出門,把它佩在身上,保管你趨吉化兇,遇難呈祥,公子想不想和老道對換一支嗎?”
  此人騙術果然高明,騙了銀子,現在又鼓動他如簧之舌,想騙蕭了!
  尤師傅冷嘿一聲道:“道長可知此蕭來歷麽?”
  老道人朝薛少華身上望了一眼,笑着說道:“從前,老道一個師侄孫,好像也有這麽一支!”
  薛少華淡淡的道:“此蕭是在下一位父執留下來的,在下不敢輕易相換。”
  老道人點點頭:“可惜,可惜,既然公子不肯換,那就算了,老道要走了!”
  說到這裏,緩緩站起身來,朝薛少華兩人拱拱手,又打量了薛少華腰間一眼,纔緩緩往廟外走去。
  尤師傅目中漸漸射出神光,望着老道身形,衹是一聲不作。
  薛少華突然想起昨晚聽到那聲輕哼,不覺問道:“師傅,這老道會不會是武林中人?”
  尤師傅臉色微見凝重,搖搖頭道:“很難說,他說話故弄玄虛,至少也是個老跑江湖的人!”
  薛少華擡目道:“師傅,昨晚我們離開這裏的時候,好像有人低哼了一聲,不知你老人傢有沒有聽到?”
  “有人低哼?”
  尤師傅似感意外的道:“你昨晚怎麽不說?”
  薛少華道:“弟子因師傅好像沒有聽到,衹當自己聽錯了,但如今想來,那低哼的聲音,弟子明明聽的十分清晰,不會有錯。”
  尤師傅沉吟道:“你聽到了,師傅不可能聽不到?唉,咱們別盡說沒緊要的話了,快坐下來,我有很重要的話和你說。”
  一彎腰在拜臺上坐了下來,一面拍拍身邊的空位。
  薛少華想起父親遭賊人劫持,心頭一急,依言坐下,問道:“師傅,我父親……”
  尤師傅笑道:“孩子,別急,你父親自有你師傅負責,保證不會有什麽差錯、你到長沙白箬鋪去一趟……”
  薛少華沒待師傅說完,急着問道:“弟子到長沙去幹什麽?”
  尤師傅探手從懷中摸出一個密封的信柬和一張路程單,遞到薛少華手裏,臉色莊重,徐徐說道:“如果昨晚沒發生你父親被劫之事,師傅原想帶你一起去的,但目前既然發生事故,師傅就不能去了。”
  說到這裏,幹咳了一聲,又道:“你今年十八歲了,年紀也已不小,如論武功,衹要不遇上一等一的高手,可說已少有對手,用不着師傅耽心。至於要你到白箬鋪去幹什麽,我在這封密柬上,已經寫的很清楚,不過,你必須到了白箬鋪,才能開拆。”
  薛少華遲疑的道:“師傅,這事很重要麽?”
  尤師傅道:“當然很重要,師傅已經寫在密柬上面,你趕到地頭,看完了自會明白。”
  薛少華道:“那為什麽一定要到白箬鋪才能開拆呢?”
  尤師傅臉色微沉道:“此行關係重大,你衹要照着師傅說的去做就行,不許多問。”
  薛少華張張口,還想再問,但看了師傅一眼,衹好忍了下去。
  尤師傅藹然笑道:“孩子,不必多想,師傅要你去,自然早有安排,至於你父親,有師傅在,你衹管放心。”
  薛少華看看密封的信束,點頭道:“弟子遵命。”
  尤師傅又道:“對了,還有了件事,你必須記住,就是從現在起,你不能再用少華這個名字。”
  薛少華驚奇的望着師傅,忍不住問道:“師傅,弟子不叫少華,那叫什麽呢?”
  尤師傅微微一笑道:“師傅已經給你取了一個名字,少陵,你以後就叫薛少陵好了。”
  薛少華想了一下,雙目亮光一閃,忽然擡頭道:“師傅,我想……”
  尤師傅藹然道:“這名字不好?”
  薛少華油鈉的道:“很好,弟子是說,你老人傢忽然要我改名字,其中一定另有緣故?”
  尤師傅仰臉看天,神色微黯,點點頭,道:“你爹叫道陵,你叫少陵,不是很好麽?”
  薛少華搖頭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想……為什麽師傅突然要弟子改名?是不是和這次父親被賊人劫持有關?”
  尤師傅伸手在薛少華肩上,輕輕拍着,藹然笑道:“孩子,快別鬍思亂想,師傅要你改名,沒有什麽大的原因,衹是讓人一聽就知道你是薛神醫的兒子,當然,日後你仍要恢復原來的名字,少陵,不過是暫時改的。這一點,你日後自會明白,好了,孩子,相信師傅,你衹管安心上路吧,師傅還有事,也要走了,但願你一路順利……”
  薛少華聽到師傅催他上路,不覺依依的道:“師傅,我……能知道你的名諱麽?”
  尤師傅笑道:“傻孩子,這句話,你不知問過多少次了,師傅不是不肯說,實在我已有多年不用名字,但願你此去,找到要找的人,到時候,你不問,師傅也會告訴你的,好了,你可以去了。”
  薛少華站起身來。
  尤師傅擡頭打量了他一眼,忽然“哦”道:“孩子,慢點……”薛少華道:“師傅還有什麽吩咐?”
  尤師傅道:“我差點忘了,你這次出門,路程不算太遠,但也不能說近,在你來說,這是第一次出門,最好不要以真面目示人。”
  薛少華臉上微露詫異,問道:“師傅是要我易了容再走?”
  尤師傅笑着點點頭道:“不錯,你這副樣子,人傢一看就知道你是初次出門的雛兒……師傅的意思,你可在臉上加抹些紫色,就可以顯得老練得多。”
  薛少華心中雖覺師傅這話,理由似乎並不充足,但口中卻應了聲“是”,重又坐下,從懷中摸出一雙小小錦盒,取了一顆紫色藥丸,輕輕塗到掌心,然後抹到臉上。
  尤師傅又仔細的用指頭替他勾勒了一番,於是薛少華本來一張冠玉似的臉上,頃刻之間,就變成一個紫膛臉的青年。
  尤師傅微微一笑,站起身道:“可以了,孩子,現在可以走了,師傅也該走了。”
  薛少華收起錦盒,跟着師傅,走出土地廟,兩人各自牽過馬匹,翻身上馬。
  尤師傅叮囑道:“孩子,師傅要和你分手瞭瞭記住,從現在起,你該叫薛少陵了……”
  話聲一落,揮了揮手,縱馬如飛而去。
  薛少陵望着師傅後影絶塵馳去,衹覺心頭涌起一連串的疑問,從昨晚目擊竜門五怪被幾個皂衣差役拿去,以至父親的同樣遭人劫持,師傅瞞騙母親,帶着自己出來,忽然又要自己遠去長沙,而且還要改名易容……莫非師傅已知劫持父親的賊黨是誰,衹因對方十分厲害,師傅一個人對付不了,纔要自己趕去長沙白箬鋪邀人助拳?他自幼聽師傅說過許多江湖上的故事,越想越覺自己猜得不錯。
  試想憑竜門五怪的武功,何等厲害,但遇上那幾名差役,竟然會毫無抗拒之力,衹此一點,賊黨武功之高,就可想見!
  想到這裏,那還停留,立即一收繮繩,帶轉馬頭,急急朝南馳去。
  傍晚時分,趕到汝州,這裏正當南北交通要道,此刻太陽已將落山,不少商賈行旅,趕着進城,車馬絡繹不絶。
  薛少陵策馬徐行,進得城來,正想我傢客棧落腳,瞥見大街邊上正有一個白發輓髻,身穿破爛道袍的老道人,在前面緩步徐行!
  薛少陵目光何等敏銳,一眼就認出他正是早晨在左傢坡土地廟遇上的化緣老道人,心中不覺一怔,暗想:“從洛陽到這裏,少說也有兩百來裏,自己心中有事,一路縱馬急馳,這時候也剛剛趕到,這老道人怎麽會也到了汝州?”
  心念方動,衹見那老道人一邊走路,一邊大聲說道:“茅山老道,雲遊天下,有緣千裏來,無緣不想逢,莽莽紅塵,看誰是有緣之人,和老道結個善緣……”
  敢情他真是跑江湖的遊方道士,又在沿街募化了!
  薛少陵原先對他還感到驚詫,但聽他這一說,分明衹是個騙錢的人,也就策馬行去,不屑一顧。到了一傢客店門前,早有店夥迎上來替他攏住馬頭。
  薛少陵翻身下馬,吩咐替馬匹好好上料,就由店夥領到上房。盥洗之後,天色已經漸漸昏黑,店夥掌上燈來,一面含笑問道:“公子爺是在小店用餐,還是上街去吃?”
  薛少陵趕了一天路,不想出去,這就說道:“你叫廚下替我送來就是。”
  店夥答應一聲,退了出去,一會工夫,就送上飯菜。
  薛少陵吃過晚餐,拴好房門,在床上做了一會工夫,也就熄燈就寢。
  第二天早晨,薛少陵一覺醒轉,披衣下床,瞥見和包裹一起放在床前的一支鐵蕭。業已不見!不,包裹邊上,另外還有一支,那是被人換了一支竹蕭!
  這支竹蕭,長有三尺,顔色紅中透紫,蕭身上還縛着一很又黑又髒的布條,一望而知是那老道人的東西!
  這老道簡直可惡已極,居然人不知鬼不黨的偷進房來,把自己的鐵蕭換走了!
  薛少陵衹覺一陣忿怒,涌上心頭,一個箭步,跨到床側,正待伸手取起。
  衹見竹蕭底下,還留着一張白紙,歪歪倒倒的寫滿了字跡,低頭一看,衹覺上面寫着:“年輕人,你真和老道有緣,又會在汝州碰上,老道這支蕭,好處甚多,一時也說不完,總而言之,比你這管爛鐵蕭要多值幾文,老道本來還捨不得和你換,但你和老道總算有緣,換就換吧!老道這支蕭用了八十年,刀劍不傷,水火不侵,吹起來更好,不信你就試試,蕭上還刻有一首麯子,那是老道化了八十年工夫,纔譜成的,你不妨耐着性子,練習練習,保管你受用無窮。”
  薛少陵真的又好氣,又好笑,這老道偷偷的把自己鐵蕭掉換了去,居然還信口開河吹了一大套,誰希罕你一支竹蕭,忽然他心中一動,暗想:“自己一身武功,不但已得父親傾囊傳授,而且也已盡得師傅真傳,師傅時常說,憑自己所學,江湖上已少有對手。”
  別說有人偷進房中,就是掩近窗口,也决難瞞得過自己,這老道……不覺擡目望去,這一瞧,不禁把薛少陵瞧的心頭大奇!
  原來,房門拴得好好的,沒動!兩扇窗戶,也同樣拴得好好的,絲毫沒動!這都是昨晚自己親手閂上的,拴在裏面,根本就沒人進來過,是人,就沒法進來!那麽這老道是如何進來的呢?”
  薛少陵仔細檢查了一遍,實在想不透老道人是如何進來的;但他明明進來了,還換去了自己鐵蕭。他一想到鐵蕭,登時心頭惶急,那是父親的恩人桑老前輩的東西,父親把它看得十分貴重,但自己出門第一天就把它丟了,將來如何嚮父親說呢?隨手取起竹蕭,但覺入手甚輕,仔細一瞧。蕭身反面,果然刻着一首麯譜,字跡細小,筆劃細如發絲,寫的都是些“四”、“上”、“尺”、“工”、“六”等字樣(樂麯符號工尺譜)麯長九折,每折九句。
  薛少陵也無暇多看,再一檢查包裹中的銀兩,卻是分文不少,敢情他目的衹是換蕭來的,此刻就是要追,也已無從追起,心頭雖覺惱怒,卻也無可如何?想到師傅要自己改名易容,趕去長沙,定然十分重要,沒多時間耽擱,衹好帶着這支竹蕭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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