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才子佳人>> 吳興白雲道人 Wu Xingbaiyundaoren   中國 China   清代  
賽花鈴
  又名《新編賽花鈴小說》
  清初本衙藏板本。十六回。
  題“吳興白雲道人編本”,“南湖煙水散人較閱”。
  敘述蘇州才子江文畹與方素雲的愛情故事。
  清代小說,作者:[清]白雲道人,講述的是紅粉贈與佳人,寶劍傳與烈士的雙一才子配佳人的傳奇故事。
第一回 護花神陽臺竊雨
  詩曰:
  彈鋏朱門志未揚,為人須負熱心腸。
  寶刀一擲非謀報,俠骨能令草木香。
  其二:
  匣底銛鋒未曾試,男兒肝膽嚮誰是。
  手提三尺黃河水,天下安有不平事。
  這兩首詩,名為寶劍行,是贈俠客之作。大凡天生名流,為國柱石,必定上有神靈暗佑,下有俠傑扶持。憑你群姦說陷,百折百磨,到底有個出頭日子。這所謂吉人天相,然在自己也須具有慧眼。先辨得他果是仙真,果是俠客,然後不被人欺,而仙俠為我使用。有如宋朝文彥博,徵討貝州妖人王則。一日,升帳獨坐,忽被妖人飛一大石磨,從空打來。剛到頭上,卻得一人飛空抱出,把那交椅打得粉碎。彥博唬了一跳,起來拜謝其人,竟不認得。求其姓氏,那人並不答話,但寫“多目神”三字而去。彥博纔省起幼時讀書靜室,夜半曾有一鬼乞食,形容甚怪,自言是上界多目尊神,因犯九天玄女法旨,罰他下方受苦。彥博遂飽賜酒食,又為他嚮玄女廟中主誠求懇,果然即得超升。所以今日特來相救,以報前恩。這是所謂神靈保護的了。
  還有俠客一樁故事。明朝蘇州有一錢生,名喚九畹。為人懷才抱行,磊落不羈。一日,偶在虎丘梅花樓飲酒,見一壯士欠了酒錢,為酒保挫辱。錢生看他不是凡流,竟與他清償所欠,並邀同飲,那人欣然就座。談論中間,錢生細叩行藏。那人道:“俺隱姓埋名已久,江湖上相識,但呼俺為申屠丈。因在此期訪一道友梅山老人,偶來閑步,不料忘帶酒錢,緻遭酒保無狀。這也是小人,不必計較了。祇是有纍足下應還,何以剋當?”兩人自此結納了一番,後三年,錢生攜資宦歸,途遇響馬。正在危急之際,忽見一人從鬆梢而下,手持尺刃殺散強寇,親解生縛。仔細一看,其人非別,原來就是申屠丈。錢生嚮前拜謝,申屠丈笑道:“梅花樓一夕酒資,自當償答,何用謝為。”遂跨步而去。這是舊話,不必細說。
  近有一人,也虧了仙真暗佑,俠客扶持。後來得遂功名,脫離禍綱。說來倒也希罕,因做就一本話頭,喚做《賽花鈴》。看官們不嫌煩瑣,待在下的一一備述。
  那人是明朝直隸蘇州府太倉州紅傢莊人氏,姓紅名芳,表喚子芬。父為禮部侍郎,去世已久。娶妻王氏,琴瑟調和,年俱三十以外。單生一子,喚名文畹。生得儀容秀雅,資性聰明,年方八歲,便能吟詠。芳與王氏,十分愛惜,不啻掌上之珠。每日親教攻書,不容少輟。你道紅芳是個宦傢公子,為何不延請西席,卻自己教誨?原來先禮部是個清正之官,傢道不甚豐裕;又因文畹年紀幼小,所以不請先生,祇得權自教他幾載。正所謂:
  二義並尊師即父,一經堪授子為徒。
  卻說紅芳,傢雖清儉,其所居宅第,層樓麯室,仍是閥閱門楣。靠後建着園亭一座,內造書室三間,收拾精雅,即文畹在內讀書。室之左首,靠着太湖石畔,有牡丹花二本。其一枝葉扶疏,根株甚大,乃侍郎公所種;其一乃紅芳親手栽培,未滿十載。此外又有桃柳梅竹之屬,獨墻角邊有絶大的槿樹一株,蔥蘢高茂,將及百年之物。祇是園雖幽雅,往往有妖物作祟。喜得紅文畹年紀雖輕,膽力頗壯,所以同著書僮紫筠,在內肄業。祖上相傳又有寶劍一口,名曰五道水。光芒煥發,真不亞於幹將莫邪。
  一日午餘讀倦,紅芳將劍細細的玩弄多時。紅生在旁從容問道:“敢問父親愛玩此劍,不知有甚好處?”紅芳答道:“凡做男兒的,上則安邦定國,下則斬怪除妖,非此利器莫能也。”紅生道:“據着父親這般說起來,在孩兒輩祇宜學劍足矣,何以咬文嚼字,又做那清苦生涯。”紅芳莞然笑道:“吾兒點點年紀,誰料敏悟至此。祇是但知其一,未知其二。當那用兵時節,非武無以戡亂。若在太平之世,所以致君澤民,豈能捨此三寸毛錐?吾願兒為文臣,不願兒為武將也。”自此,紅生將那寶劍挂在床頭,不時把玩。
  光陰荏苒,那一年倏又長成一十五歲。一日早起,忽聞外邊傳進:“方相公來了。”紅芳急忙放下書捲,嚮前迎接。原來這姓方的,名喚永之,是方正學之後,乃一飽學秀纔,就在三十裏之外白秀村居住,與紅芳是嫡表兄弟,故來探望。紅芳迎進客座,問過起居,遂置酒飯款待,着文畹出來亦相見禮畢,方公欣然笑道:“與賢侄別來未幾,一發長成,可喜。適纔遙聞誦聲朗朗,所讀何書?”紅芳道:“經與古文,俱已讀完,近來胡亂讀些小題。祇怪他性耽音律,閑時每每吟哦不輟。弟以詩乃不急之務,若專心緻志,必致有妨正業,怎奈再三規訓不從。”方公道:“做詩是文人分內事,何謂不急。侄既有此妙纔,做表叔的就要面求一首。”因指庭前菊秧為題。文畹不假思索,應聲占道:
  芍藥花開春暮時,東籬消息尚遲遲。
  寄言墨客休相笑,一日秋風香滿枝。
  方公聽畢,拍案稱賞道:“細聆佳詠,異日前程遠大,不卜可知。雖雲未臻大雅,然由此再一琢磨,足與李杜來平分一席。”紅芳道:“不過隨口亂言,仁兄何乃過為奬譽。近聞畹芳與仲馨二位賢侄,閉戶苦讀,想必進益頗多。”方公搖手嘆息道:“祇一部經書尚未讀完,哪有進益的日子。”
  原來方永之有侄名蘭,表字畹芳;子名蕙,表喚仲馨。俱與紅生年紀相仿。當下方公又問道:“不知今歲西席何人?”紅芳道:“弟因窘乏,不及延師。即欲附學,又無善地,祇得自己權為設帳。”方公道:“有了這般資穎,後日必成偉器。雖則自訓真切,然聞古人易子而教,還不如延師為妙。我聞曹士彬為人忠厚,所學淹貫。現在敝友何傢設帳,不若來歲吾與老弟,共請在傢,上半載在弟處坐起,下半年在敝居終局。又聞瀋行人之侄西苓,也要出來附學,約他同坐,豈不是好。”紅芳道:“如此極妙。在弟雖窘,亦不吝此幾兩束修。祇是頑兒自幼嬌養,恐怕難以出外。”方公道:“我與賢郎,雖雲中表,實係叔侄至親,何妨就業。兄弱息素雲,久欲與弟結秦晉之雅,今不若就此訂定。則以侄兼婿,骨肉一傢,那時便可以放心得下了。”紅芳大喜,道:“若得如此,何幸如之。但愧傢貧,無以為聘耳。”方公厲聲道:“吾輩以親情道誼為重,一言即定,安用聘為。”紅芳實時進去與王氏商議,取出祖上遺下的紫玉釵二股,放在桌上,道:“今日就是吉日,權將此釵為求允之儀。”方公慨然收領。
  當晚無話,至次日飯後,同去約了瀋西苓。又到曹士彬處,定了來歲之約。光陰迅速,不覺又是新正天氣。紅傢備了船衹,一邊去接先生,一邊去接瀋西苓及方蘭、方蕙。到館之夕,未免置酒相款,各自收拾書房安歇,不消細敘。
  卻說瀋西苓,諱叫彼美,乃瀋行人之侄。傢居吳縣,年方十八,學問充足,進學已二載了。祇為曹士彬時髦望重,又兼方紅二公相拉,所以出來附學,與衆窗友俱不相投,獨與紅文畹十分莫逆。自此倏忽二載,文畹一來自己天性聰明,二來曹士彬教訓之力,三來瀋西苓切磋之功,所以學業大進。詩文韜略,無不博覽精通,當下取一表號,喚做玉仙。祇因兩赴道試,不能入泮,時常愁眉蹙額,怏怏不悅。虧得曹士彬與瀋西苓,麯為解慰。於時中秋節近,士彬與衆生俱各歸去。玉仙閉門自課。
  忽一夜,讀至二更時候,不覺身子睏倦,遂下庭除閑步。徘徊之際,忽然月色朦朧,陰風慘颳。遙聞半空裏喧嚷之聲不絶,側耳靜聽,卻是西北角上哄聲洶涌,恰像兵馬格鬥的一般。玉仙驚嘆道:“不知又是甚麽妖物作怪了。”連把紫筠呼喚,已是熟睡不醒。便嚮床邊取了寶劍,往太湖石畔潛身細看。祇聽得哄聲漸近,一陣狂風過處,見一老嫗手執雙刀,嚮南疾走。那老嫗怎生模樣?但見:
  骨格輕盈,梳妝淡雅。論年庚,雖居遲暮,覷豐態,未損鉛華。疾行如電,執利刃而飛趨。殺氣橫眉,似銜枚而赴敵。若雲仙子殊姑射,道是妖姬似永兒。
  那老嫗過後,隨有一將,獠牙紅臉,貌極猙獰。手執巨斧,急急的嚮南趕去。紅生偷眼一看,嚇得遍身寒抖。原來那將生得:
  軀幹夭喬,威風凜凜。鬢須蒼赤,狀貌森森。執開山之巨鉞,力堪破石。具丈六之修軀,頂欲摩天。似此猙獰惡相,疑為木客。若令渾身披挂,即是神荼。
  祇見紅臉將嚮前驅趕,那老嫗回身,抖擻精力,殺了數合。正在酣戰之際,刺斜裏又忽地閃出一個美貌女子來。那女子生得如何?有詩為證:
  國色最盈盈,溫柔似太真。
  含嬌依淡月,弄影惜殘春。
  楊柳風前斷,荼蘼架畔親。
  慈恩今已謝,惆悵洛陽塵。
  那女子柳眉直竪,星眼含嗔,舞着雙劍與紅臉將接住。一來一往,三個混戰了一會。那老嫗氣力不加,刀法漸亂,被那紅臉將一斧砍倒。女子急欲救時,又被紅臉將輪斧劈來,遂繞着太湖石畔而走。其時玉仙看得長久,心甚不忿,暗想:何物妖怪,輒敢如此跳梁。我聞寶劍可以驅邪,何不將來一用。便大着膽,等那紅臉將將次趕近女子,提起寶劍,用力砍去。祇聞空中錚然一響,連劍與女子都不見了。時已二更天氣,要去尋劍,卻又驟雨如註,祇得進門安寢。
  次日清晨,急往園中遍處尋覓,絶無蹤跡。惟見老牡丹根株斷落,跌倒在地。那新種的小牡丹,全然不動。又尋至墻角邊,祇見寶劍砍在槿樹之上,劍口血跡淋漓。玉仙不勝駭異,實時拔出劍來,把那槿樹一頓砍倒。
  忽然一陣香風過處,夜來那個美貌女子,羅袖飄飄,玉環噦噦,嚮前深深萬福道:“妾乃花神也,自居此園,歷有年所。近來禍被槿精漁色欺凌,因妾貞介自守,以致昨夜老母與彼相角被戕。若非君子解救,妾亦為之命斃矣。重蒙厚德,特此致谢。”玉仙又驚又喜,嚮前揖道:“仙卿洪福,自應免禍。槿精作祟,理合去除。若在小生,何力之有,但今日之會,信非偶然。不識仙卿,亦肯效巫山之雨,令小生得以片時親近否?”花神低首含羞,徐徐應道:“感君大誼,豈敢固卻。如欲薦枕,願俟夜來。”玉仙笑而許之。
  及至夜深時候,果見花神冉冉而降。於是披芙蓉之帳,解霧□之衣。玉股既舒,靈犀漸合。既而翻殘桃浪,傾瀉瓊珠,而紅生已為之欣然怡快矣。有頃,花神整妝而起,嚮着玉仙從容說道:“妾雖愛君,奈因天曹法重,自後不獲再圖一會。然君佳遇頗多,姻緣有在。日後有一大難時,妾當竭力圖報,惟郎保重保重。”說罷,回首盼生,殊有戀戀之意,而窗外香風驟起,遂凌風而去。玉仙似夢非夢,癡癡的沉吟了一會,始知紅臉將是槿樹精,老嫗與美貌女子即是牡丹花神也。又連聲嘆息,道:“非此寶劍,則花神何由免厄,而精祟何以得除。今既斬滅,諒無事矣。”
  到了次早,會值曹士彬與瀋西苓俱已到館,遂將此事擱起不題。
  要知後來如何?下回便見。
第二回 劫村落潢池弄兵
  當下曹士彬到館,隨後方蘭、方蕙與瀋西苓,一齊同至,各自攻書無話。
  你道,下半載應在方傢供膳,為何仍到紅傢?祇因方公患病,故將酒、米、蔬、餚送到紅生傢裏,托暫支持,俟病愈之日即同過去。不料那一年流寇猖獗,湖廣、江西等處地方,俱被殘破,一連奪踞二十餘城。虧得張總製興湖廣總兵莫有功,督兵徵剿,稍稍敗退。然風聞開去,各處草寇,聚衆相應。遂有一員賊將,嘯聚泖湖,手下約有三千賊衆,官兵莫敢剿捕。其人姓唐名雲,係山東響馬出身。生得虎頭猿臂,黑臉長髯。會使一把大刀,更精騎射,百發百中,所以衆賊推擁為首,自號黑虎天王。當下紮寨,連接數裏。凡蘇鬆等處,市鎮村落,無不被其剽掠。早驚動了上司官長,邀請提督昝元文進剿。
  那昝元文以武進士歷有戰功,升至右府同知,賜一品服,奉敕鎮守吳淞。一日升帳,祇見衆將官紛紛稟報,泖寇唐雲十分猖獗。正在議論間,又值撫院檄文已到,隨帶副總鎮王彪,立時起兵徵進。那王彪能使六十三斤一條大鞭,有萬夫不當之勇,最為昝元文心腹健將。當下領了三千鐵甲軍,星夜殺奔前來。地方少不得派出糧餉,犒賞軍士。延挨數日,打下戰書過去。那黑虎天王聞了這個消息,登時喚過手下四員大將商議,一名三眼夜叉黃俊,一名獨腳虎史文,一名小金剛魯仲,一名撩天手陳達,俱有千斤氣力。黑虎天王把上項事說了一遍,史文便道:“吾主不必憂慮,官兵若到祇須如此如此,管教他片甲不回。”衆人齊道:“史大哥說得有理。”
  計議已定,即批發戰書,約定明午出戰。其夜,忽值本處鄉紳,公宴請着昝元文飲酒,全無整備。及聞戰期即在明日,大傢倉惶失措,各自整理船衹器械。挨到明晨,湖上並沒動靜,但有幾衹小船,對面時常來往。昝元文不以為意,遂促王彪為前部,招集衆將一直殺過山去。將近山前,祇見蘆花灘裏,泊下許多船衹。昝元文見了,連叫衆將放炮。那賊船上聽得炮聲響處,並沒一個迎敵,擁着兩員頭目東西逃竄去了。王彪乘勢殺上岸來,斬開了寨柵,並不見有甚兵馬,止有糧草金銀堆積如山。衆兵看見,盡去搶擄。撿着好的呈獻主帥,其餘各自分頭搶散。正在擾嚷之際,忽然見山後火起,四下喊聲齊舉。須臾狂風驟作,走石飛沙,早有四員賊將從旁殺出,把昝元文大兵,截為數處。那官兵身邊揣着金帛,誰肯戀戰。獨有王彪自恃驍勇,便輪動鋼鞭,嚮史文就打。史文往後一退,反把王彪圍住垓心。此時王彪獨戰五將,並無懼色。殺到申牌時分,手下僅存二十餘人,祇得下了一隻小船,嚮南而走。又被魯仲一箭射中水手,那船便支撐不定。陳達飛棹趕上,用力一槍,搠着了王彪左眼,翻身落水。衆兵不敢撈救,竟死於泖湖之內。正是:
  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中亡。
  卻說昝元文,見王彪圍困核心,正欲奮勇援救,又遇黃俊伏兵攔住去路,殺得七損八傷,大折一陣。歸點殘兵,剛剩得六百餘人,又沒了王彪一員勇將。昝元文又羞又恨,欲待再戰,缺少兵馬;欲歸吳淞,又恐部撫歸咎,便將百姓大駡,道:“今日之敗,都因地方不行救護。這些姦民,决與湖寇通情。且不要管他黑白,一個個砍了他的性命,纔雪我恨。”實時傳下號令,將近泖一路地方,盡行剿滅。可憐老幼男女,霎時間殺傷了五六百人,俱充作賊人首級,到部撫報功。驚得遠近百姓,也有喪身鋒鏑的,也有逃竄遠去的。兒啼女哭,一時星散。
  卻說黑虎天王,勝這一陣皆由史文妖術。及見官兵敗去,越無忌憚,率着衆賊四處打糧。看看擄到紅傢莊來,紅芳聽得風聲不好,後知方公病體已愈,急忙打發兒子與曹士彬等前往方傢讀書。又將細軟什物收拾停當,雇了般衹,着王氏竟到長興外傢避亂,自己住在傢裏,探聽消息。正是:
  寧為本平犬,莫作離亂人。
  紅生到了方傢,舉傢相見,禮畢。此時素雲年已及笄,生得眉橫柳葉,臉襯桃花,真有傾國傾城之色。又兼方老安人,親教詩詞,頗諳吟詠。當下在房一見紅生,急嚮後屏躲避。紅生雖不及細看,然亦窺見美豔非常,不覺暗暗欣喜。
  看官,你道紅生往來讀書已經數載,為何素雲尚未識面?祇因這頭姻事,方公力欲許生,老安人卻嫌他傢事單薄,意猶未决。況閨禁甚嚴,紅生雖係嬌客,非奉呼喚,不敢擅入中堂。即或暫時進去,自有婢婦先行稟報,然後進見。所以紅生雖欲偷覷,其如閨閣深藏,難圖半面。不料那一日偶然撞見,頓覺芳情牽惹,一時按納不下。
  閑話休提。且說玉仙見了方公,備述泖寇焚劫甚是披猖,所以先期避難。方公與老安人道:“既然如此,可寬心在此讀書,待平靜之後,歸去未遲。”紅生又細細的慰問了一會,自到白雲軒臥內打掃收拾,日與士彬、西苓講誦不輟。正是:
  閉戶不聞戎馬事,垂簾惟讀聖賢書。
  且說素雲小姐,年當二八,正在動情時候。自那一日窺見玉仙,風流俊雅,不覺春思頓縈,終日不情不緒,針綫全拋。一日午睡起來,連呼侍婢凌霄,杳不見至。忽見幾上有花箋一幅,遂研墨濡毫,以屏間畫鵲為題,吟詩一絶,道:
  誰嚮生綃寫得微,寒梅終日自相依。
  佳人睡起蒙矓眼,錯認盤旋欲去飛。
  原來素雲房內有婢女三個。一喚紫菊,一喚春蘭,其一即凌霄也。雖均有姿色,惟凌霄尤覺娉婷獨立,至如素雲寵愛,亦惟凌霄最為得意。當日因往後園攀折桂花,所以不在房內侍候。素雲題詩已畢,猶搦管沉吟。忽值方公走進,一眼看見,便問道:“我兒所作何詩?可取來我看。”素雲連忙雙手奉上。方公看畢,欣然笑道:“我兒有此詩才,謝傢道韞,不足數矣。祇是詠物之作,須要不即不離,有玲瓏活變之致,方見匠心。吾兒此詩,骨格雖全,風韻猶乏,更宜精細為妙。”素雲道:“孩兒睡起無聊,偶爾成詠,誰料為爹爹所見。幸蒙教誨,望乞和韻一章,使孩兒學為規則。”方公一頭笑,一頭取筆,嚮箋後寫道:
  怪殺良工心思微,雙雙靈羽鎮相依。
  自從七夕填河後,長繞南枝不肯飛。
  方公題畢,把與素雲看了一遍,便將來放在袖中,竟自踱出外邊去了。素雲喚着凌霄問道:“適纔我再四喚你,祇是不見,你在何處去了這半晌?”凌霄道:“說也好笑,適因小姐熟睡不醒,悄悄的走入園中折取桂花。誰料紅郎望見,笑嘻嘻的走近身邊,深深揖道:‘敢問姐姐,可是凌霄否?聞得小姐最會做詩,奈小生孤館無聊,不獲覿面請教,望乞轉達妝右,幸將珠玉見賜,以慰饑渴之望。’凌霄便搶白道:‘君乃東床嬌客,襢腹有期,何得倩着婢侍傳言,有失尊重。萬一為瀋生並吾傢小主人竊見,豈無瓜李之疑。況幸遇妾身,若是一個不曉事的張揚出來,不惟郎君行止有乖,連累小姐面上也不好意思。’為此正欲告稟。小姐,你道紅郎好笑也不好笑。”素雲聽說,俯首不語,既而低聲說道:“你今後沒有要緊,不可再到園中。從來文人輕薄,你若遇見,祇宜回避,不可與他調戲,亦不要將他搶白。我方纔睡起,喚你不應,做下畫鵲一詩。忽被爹爹撞見,把來袖了出去。你可走到外廂,看是如何,便來回覆我。”凌霄連聲應諾,遂急急的悄然步至書房門首。
  那一日,適值曹士彬不在館內,祇見方公嚮着袖中摸出花箋,遞與紅、瀋二生,道:“我因二位老侄詩才甚妙,今以畫鵲為題,做下拙作二首,幸勿見笑。祈即依韻和之。”又對方蘭、方蕙道:“你兩個也做一首,倘有不明之處,可嚮瀋大兄請政。”二生看畢,連聲稱贊道:“細觀兩什,字字珠璣,一空凡響。自是天上神仙,非復人間粉黛。侄輩襪綫菲纔,豈敢班門弄斧。”方公道:“二位老侄不必太謙。幸即次和,以成一時之興。”言訖,便自踱了出來。
  看官,你道方公為何將此二詩俱稱自己所作,要着二生和韻?祇因方公素慕紅生之才,又聞瀋西苓亦名譽藉甚,故藉此一題,要他兩下和來,以觀高下。又因素雲,當時親口許了紅生,不料老安人幾番埋怨,意猶未决。為此進退兩難,正欲紅生顯出手段。倘若和得高妙,果有出人意見,一來與自己增光,二來學着古人,雀屏中選之兆,三來使老安人曉得,紅生學問富足,日後必然顯達,不致反悔姻盟。所以瞞了女兒,竟自拿出外廂索和。
  當下紅、瀋二生領了方公之命,與方蘭、方蕙各自就席。須臾,紅、瀋二生先完,隨後方蘭、方蕙次第成詠。
  要知和得高下如何?且聽下回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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