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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缕甲秋水寒
  作者:东方玉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十八章
  第十九章
  第二十章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九章
  第三十章
  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五章
  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七章
  第三十八章
  第三十九章
  第四十章
  第四十一章
  第四十二章
  第四十三章
  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五章
  第四十六章
  第四十七章
  第四十八章
  第四十九章
  第五十章
  第五十一章
  第五十二章
  第五十三章
  第五十四章
  第五十五章
  第五十六章
  第五十七章
第一章
  车幅山是一座小山,但在它边上却有一条官道,北通峄县,南通宿迁,因此每天就有不少车马行人,从这里经过。
  但这里只是一个中间站而己,老于商旅的人,算准了路程,何处打尖,何处投店,事前都有周详的安排,车幅山应该只是他们打尖的地方。
  因此中午时光,山下一家卖茶水酒饭的小店,几张板桌都坐得满满的,但一到傍晚,就鬼影子也没一个,那是因为这里不是落脚的地方。
  这家小店没有招牌,只在松林前面挑着一个“酒”字的布帘。
  小店就在林下,靠近大路,左首是两间瓦屋,右首一片空地上搭了一个松棚,放上四五张板桌板凳,如此而已!
  这个小店是两老夫妇开的,以卖酒出名,现在天色渐渐接近黄昏,平日这时候早就打烊了,但今天却和往常有些不同。
  卖酒的田老爹依然蹲坐在屋角一张圆凳上吸着旱烟。
  他好像有着心事,但又得装作出没事儿一般,坐在那里像在等人,因为他眼光不时的盼向远处,而又关切的朝屋内回顾。
  今夭果然有点特别,平日这时候已经没有行人的大路上,这时正有一个人踽踽行来,现在已经走近松棚,在一张板桌旁坐了下来。
  这是一个身穿湖绉棉袍子的年轻人,看去不过二十来岁,生得唇红齿白,顾长的个子,英俊而潇洒!
  这人当然不是经验丰富的出门人,不然,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到这里来打尖了。
  田老爹等候的大概就是他了,赶忙站起,倒了一盅茶送上,含笑问道:“客官要些什么吗?”
  敢情天气冷了,上了年纪的人抵抗不了暴冷,弯着腰的身子有些抖索。
  那少年抬目道:
  “掌柜的,你给我下一碗面,再切些卤味就好。哦,在下还想请问一声,这里可有宿头?”
  “老爹”。一个娇滴滴的声音从屋中传出,随着俏生生走出一个布衣荆钗的少妇来,接着道:
  “水开啦,你老去切面吧,这位相公还是由女儿来招呼吧!”
  这少妇约莫二十五六岁;有一双弯弯的柳叶眉毛,一双灵活得挤得出水来的眼眼,红馥馥的脸颊,红菱般嘴唇,笑起来微微露出两排洁白的手齿,虽然是一身布衣,却掩不住她款段而苗条的身材!
  田老爹两夫妇在这里住了二十几年,没有人知道他居然还有这么一个娇滴滴像盛开花朵般的女儿!
  田老爹唔了一声,只得回身退下。
  这少妇手中拿一双竹筷、酒杯、调羹,在少年面前放好,才笑盈盈的道:
  “相公还有什么吩咐吗?”
  那少年似是不惯和女人打交道,俊脸微红,说道:
  “在下刚才是向掌柜打听,这里不知有没有宿头?”
  少妇格的一声轻笑,才望着他说道:
  “相公大概是初次出门吧?打从咱们这里经过的行商,多半只是中午打尖,在这里落脚的,可说少之又少,所以咱们这里并没有客店,有时也有贪赶路程的客官,错过宿头,这里也有几户人家,可以腾出房间来给过路的行客方便,相公不用操心,待会用过酒食,我会领相公去借宿的。”
  那少年被她说得俊脸一红,忙道:
  “如此就麻烦……麻烦你了。”
  他不知该称呼她大嫂还是姑娘?是以有些嗫嚅。
  “不用谢。”少妇瞟着他,俏生生的转过身去,一会工夫,端来了一盘卤味,一小壶酒含笑道:
  “相公先喝杯酒,暖和暖和而还没有下好,要稍待一回。”
  那少年忙道:“在下不会喝酒。”
  少妇朝他嫣然一笑道:“相公没吩咐要酒,老爹才只给相公打了四两,这酒是老爹亲自酿造的,足五年陈,在这数十里,小店酿的酒是最出名的,行旅客商,一坐下来,第一件事就是要先叫老爹烫酒,现在天气寒冷,相公如果不会喝酒,那就少喝些,四两酒,包你不会醉。”
  她一边说话,一边伸出一双又白又嫩的纤纤玉手,取起酒壶,替他斟满了一杯。
  那少年当着女娘们面前,不能再说:“不会喝了、何况人家已替他斟满了酒,只得说道:“多谢你。”
  少妇又道:“相公尝尝看,这盘里除了卤牛肉,牛筋、蛋、豆腐干,还有糟鸡,这是用阉鸡糟的,是老爹最拿手的下酒好菜,一年之中,只有冬天才有。”
  正好田老爹在屋内叫道:
  “面下好了,你来拿吧!”
  少妇答应一声,一阵风般往里行去,端着热气腾腾的一碗面出来。眼波一溜,那少年正在低斟浅酌的喝着酒,她不由得会心一笑,俏笑道:“相公,面来啦!”
  玉笋似的双手把面碗放到桌上,就转身朝屋里走去。
  那少年喝完了四两酒,就把下酒吃剩的小半盘卤菜倒入面中,然后把一碗面吃了,再喝一口茶,才站起身来,叫道:“掌柜的,多少钱?”
  他是不会喝酒的人,虽然只喝了四两酒,一张俊脸几乎已红到耳根,这一站起身,就有点晕淘淘的感觉。“来了!来了!”应声走出来的依然是那少妇,她扭动着蛇一般的身材,款步走到少年身边,娇声道:
  “一共是一钱八分银子,相公怎么不多坐一回呢?”
  那少年从身边取出一锭三四钱重的碎银,放到桌上,说道:“不用找了。”
  “唷,这怎么好意思呢?那就谢谢相公了。”
  少妇接着回头道:
  “老爹,你来收银子吧,女儿领这位相公去王大娘家投宿了。”眼波一抬,朝那少年腼腆道:
  “相公请随奴家来吧!”
  说完,低着头朝棚外走去。那少年跟着她走出松棚。
  少妇就走在前面,一面娇声道:
  “真对不住,我们没有灯笼,天又这么黑了,相公没走过夜路,还看得见吧?”
  那少年道:“没关系,在下还看得到。”
  少妇又道:
  “王大娘家就在前面,幸亏不太远。”
  那少年跟在她身后,一阵又一阵的脂粉香气,朝他鼻孔里直钻,他喝了酒,本来头脑已经有些晕陶陶,再从她身上吹来香气一闻,更觉得迷迷糊糊,只是一脚高,一脚低的走着。
  “到啦!”少妇走近一家人家的门口,伸手推开木门,回头道:
  “相公请进。”
  那少年口中只是迷迷糊糊的“唔”了一声。
  少妇抿抿嘴,轻笑道:
  “相公只喝了四两酒,就醉成这个样子,还是奴家扶你进去吧!”
  伸过一双手来,搀扶着他,那少年确实已经醉得跨不开步,半个身子几乎就倒在她身上。
  “家家扶得醉人归”,她就像他妻子一样,半抱半扶的从小天井跨上走廊,走了几步。一手推开房门,扶着他进入房中,然后把他扶上了床,轻声道:
  “相公你真的醉了?”
  那少年一躺到床上,就已睡熟,没再作声。
  少妇在床前点起了灯,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直勾勾只是盯着他,瞧得心头一阵跳动,粉脸也红馥馥的发热。
  忍不住伸出一双白嫩的纤手,在他脸上轻轻抚摸了一把,俯下身附着他耳朵轻轻说道:
  “相公要不要喝口茶,茶是可以醒酒的。”
  那少年睡熟的人自然不会再听到,也不会再作声。
  少妇依然附着他耳朵低声道:
  “相公要睡,也该把长袍宽了,奴家给你脱下来吧!”
  口中说着,双手迅快的替他脱下丝棉袍子。一双手悄悄的从他内衣中伸了进去,抚摸着他前胸,心中暗暗“咦”了一声,忖道:
  “难道他会没穿在身上?”
  就在此时,房中微风一飒,床前已经多了一个身穿黑袍的独目老道,沉声道:
  “徒儿,东西可是不在他身上吗?”
  少妇赶紧直起腰来,说道:
  “好像不在他身上。”
  “嘿嘿!”黑袍老道阴笑道:
  “他老子没死,当然不会传给他的了,此事早在为师意料之中。”
  少妇目光一抬,说道:“那么?”
  黑袍老道嘿然道:“为师自有道理。”
  说完,蓦地跨上一步,伸手把那少年从床上提了起来。
  少妇吃惊的道:“师傅……”
  黑袍老道已把少年挟在肩下,说道:
  “你随我来。”大步往外走去。
  少妇一路跟在师傅身后,不敢多说一句话。
  黑袍老道奔行如飞,不过半个多时辰,已经赶到利国驿,脚下方自一停。
  少妇早已奔得粉脸通红,鼓腾腾的胸脯起伏不停,眼波朝四处一溜,问道:
  “师傅,这是什么地方了?”
  黑袍老道道:
  “利国驿。”
  少妇又问道:
  “你老人家把他带到这里来做什么呢?”
  黑袍老道放下少年,忽然右手一伸,一只乌黑的手掌迅快朝少年右胸按下。
  少妇吃了一惊,颤声叫道:“师傅……”
  黑袍老道阴森一笑道:
  “为师只用了两成力道,这小子死不了的。”
  少妇心头暗暗一震,故意娇声问道:
  “师傅只用了两成力道?那为什么呢?”
  黑袍老道伸手一指道:
  “此处离柳泉已是不远。”
  少妇眨着一双清澈的大眼,听不懂师傅这句话的意思,但又不敢多问。
  黑袍老道深沉一笑道:
  “因为柳泉住着一个伤科圣手,好了,咱们走”。
  
   ★★★
  
  初冬,天气已经相当寒冷。
  入夜之后,天空洒着毛毛细雨,西北风刮得更紧。
  这时差不多已是两更光景,乡村人家都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天一黑,早就关上门睡觉,村子里静悄悄没有一点人声。
  有之,那就是不时传来几声狗吠,点缀着这个村子。
  这是房山湖南首的一个小村落——柳泉。
  此刻从利国驿通向柳泉的一条泥路上,正有一点灯火在路上浮动,由远而近!
  那是一个背着药箱的老者,一手提着灯笼朝村里走来。
  这老者约莫七十来岁,腰背都有些弯了,身上穿一件老布棉大褂,扎脚裤,敢情已经赶了一大段路,连嘴里都在阿着白气。
  就当他走近村口,忽然口中“咦”了声,脚下一停,提起手中灯笼往路边照去,黯淡的灯光,照到的赫然是一个人,仆卧在地上!
  棉褂老者身上背着药箱,当然是个郎中,活了几十岁的郎中,当然见多识广,灯光虽然黯淡,但他目光一瞥,就已看到这人年纪不大,身上穿的是一件湖绉丝绵长袍,很可能还是富家子弟。
  他可以断言这人绝不是这个村子里的人,但奇怪的是富家子弟怎么会躺卧在村口的地上。他蹲下身,用手指去探探那人的鼻息,呼吸极为微弱,不像是喝醉了酒,也不像是生了急病!
  莫非是负了伤?看他样子,好像还伤得不轻。
  棉褂老者放下药箱,把这人翻过身来,那是一个面目清俊的少年,最多不过二十二三岁,他提着灯笼略为检查了一番,一时看不出他伤在哪里?但凭他的经验,已可肯定这少年人昏迷不醒,是中了极重的内伤,可能还奔行了不少路,支持不住,才倒下来的。
  棉褂老者背起药箱,然后双手抄起那少年,挺挺腰骨,急步朝村中泥径走去,到得一幢瓦屋门口,就急着叫道:“凤仙,快来开门。”
  一般小村子里居住的人家,通常都是像棋盘上的棋子一样,东一家,西一家,并不连贯的。
  因此就是叫得大声一些,也不会吵扰到邻居,何况这时候整个村子里,还有灯光的也只有这一家了。
  门内响起一个娇脆的少女声音应道:
  “来了,来了,爷爷怎么这样晚才回来?”
  木门呀然开启,迎出来的是一个姑娘家。
  她当然就是棉褂老者口中的凤仙了,看去不过十八九岁,一身青布棉袄裤,胸前梳了两条乌油油的发瓣,眨着一双大眼睛,当她看到爷爷手里抱着一个人,不由吃惊的道:
  “爷爷,这人是谁?”
  棉褂老者跨进门,就一脚朝左首房中走去,说道:
  “这人伤得不轻,你关上门,去给爷爷把治伤夺命丹拿来,再倒半碗酒来,要快。”
  凤仙答应一声,关上门,就朝有首房中走去。那是棉褂老者研药配方的房间。她匆匆在壁架上取下治伤夺命丹药瓶,又转身进入厨房,倒了小半碗酒,才朝左首房中走来。
  这时棉褂老者早已把少年放到木床之上,解开衣衫,目光一注,不觉攒起眉头,自言自语的道:“会是黑沙掌……”
  凤仙刚跨近房门,就问道:
  “爷爷,黑沙掌很厉害吗?”
  “唔!”棉褂老者口中“唔”了一声,指指床上少年说道:
  “他还算不幸中的大幸,只被黑沙掌击中右胸,若是伤在左胸,可能连心脏肺腑都受到内伤,这条小命就难保了。”
  凤仙走近床前,看到那少年白皙的胸膛偏右,果然印着一个乌黑的手掌印,不觉睁大眼睛,啊了一声,急急问道:
  “爷爷,他还有救吗?”
  棉褂老者从她手中接过药瓶,倾出一颗糖衣药丸,另一只手从孙女手中接过酒碗,右手三个指头一捏,就把一颗药丸捏碎,和入酒中,然后伸手捏开那少年牙关,把半碗酒和药灌入他口中,再替他合上牙关,拉过一条棉被替他盖上。才转过身道:
  “这治伤夺命丹,已经是爷爷最好的伤药了,他伤势如此沉重,能否有救,那要看他的造化如何了。
  凤仙抬眼问道:“这人是谁呢?”
  棉褂老者道:
  “不知道,他倒卧在村外,爷爷遇上了,总得设法救他,这人不像是本地人,可能还是世家子弟。”
  凤仙偏着头道:
  “他很可能遇上了仇家,哦,爷爷不看他怀里有些什么东西吗?也许可以知道他的身份了?”
  棉褂老者微微摇头道:
  “他怀里只有二十两银子,什么也没有,倒是他束腰带上,佩着一方王佩,是上好的汉玉,雕刻精细,不是普通人家所有,因此爷爷说他是世家子弟,大概也错不了。”
  木床右首一张木柜上,果然放着一条用天蓝丝线织成的束腰带,那是棉褂老者替他检查伤势时解下来的,带上果然系着一方色呈紫红的王佩,哪是一只似狮非狮的兽类,雕刻精细,栩栩如生,通体晶莹,隐泛宝光。
  凤仙拿在手里,把玩着,一面问道:
  “爷爷,这刻的不像狮子,是什么呢?”
  棉褂老者道:“这叫狻猊,是狮子的一种,能生裂虎豹……说到这里,哦道:
  “时间不早了,你快去睡吧!”
  凤仙道:“我不累,爷爷跑了一天,你老人家累了,还是你去休息吧!”
  棉褂老者蔼然道:
  “这少年伤势这般重法,刚服了药,一时不会醒的,你只管去睡吧!”
  凤仙粉脸一红,低着头道:
  “爷爷,我真的不累,你老人家快去歇息吧!”
  棉褂老者只好点点头道:
  “好吧,那么爷爷就去睡了,记着,不论他是否醒来,到了子时,就得喂药,中了黑沙掌的人,伤在内腑,必须培元和疗伤同时并进,除了治伤夺命丹,还得加五钱人参虎骨培元散,你不可忘了。”
  凤仙道:“孙女记得,你老人家只管放心。”
  棉褂老者含笑点头道:
  “爷爷交代你,自然放心。”说完,就举步走出房去。
  现在屋中只有凤仙姑娘一个人了!
  一灯如豆,萤萤火光照在木床上躺着的少年脸上,虽然他脸色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但浓浓的剑眉,挺直的鼻梁,弧形的嘴唇,和清秀白皙的脸颊,就已显示出他是一个英俊少年。
  她从小跟着爷爷,从没和别个男子一室相处过,虽然他负了伤,人还昏迷未醒,但总是陌生男子。
  她目光落到他脸上,不由得心头小鹿一阵跳动,粉颊蓦地红了起来。心中却只是暗自付着;“他不知叫什么名字?看他比自己也大不了多少,怎么会和人结仇?听爷爷的口气,“黑沙掌”是十分霸道的武功,爷爷平时连重伤得只有一口气在的人都救得活,但今晚看到他胸口的黑手印,都不禁变了脸色,可见“黑沙掌”何等厉害了,他……不知要不要紧?”
  她想到这里,不知怎的只觉心头一紧,忍不住又朝他脸上望去。
  她连他姓甚名谁都还一无所知,却无端的关心起他来!
  时间渐渐过去,凤仙姑娘一个人枯坐着渐渐有了倦意,但她可不敢阖眼,这是爷爷交代的,到了子时,就要喂他服药,不能错过时辰。
  就在此时,耳中忽然听到一声轻微的呻吟。
  凤仙急忙回目看去,躺在木床的少年上眼皮抬动,居然缓缓睁开眼来。他胸头虽有黑手印,但穿黑袍的独国老者只用了两成力道,伤势就不会太重,棉褂老者看他中的是“黑沙掌”,以为伤势很重了。
  “黑沙掌”击中人身,色呈乌黑,那是已练到十二成火候了,有十二成火候的人一掌击中人身,岂会只用两成功力?
  少年服了棉褂老者专治重伤的夺命丹,但身上只有两成伤,自然好得很快,这时就能醒过来了。
  凤仙姑娘心里一喜,急忙站起身,说道:
  “你……醒过来了!”
  那少年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床前站着一个并不认识的少女,心中不禁大奇,口中发出一声轻“咦”,上身抬动,似是要坐起身来;但他这一动,陡觉胸前沉痛欲裂,“啊”了一声,额角上立时绽出黄豆大的汗珠来。
  凤仙吃了一惊,急忙说道:
  “你快躺着别动,你身负重伤,挣动不得!”
  那少年缓缓纳了口气,望着凤仙姑娘惊奇的道:
  “在下负了重伤?在下怎么会负了重伤呢?”
  凤仙眨着俏眼,问道:
  “你不知道自己负了伤?”
  少年茫然道:“在下不知道。”
  凤仙又道:“你没和人家动过手?”
  少年摇摇头道:“没有。”
  “这就奇了!”
  凤仙睁大一双黑白分明的美眸,说道:
  “这会是什么人把你打伤的呢?”
  少年望着她,问道:
  “在下真的一点也不知道呢?”
  凤仙道:“你是我爷爷在路上遇到的,你昏死路旁,爷爷抱着你回来的,那时你已经昏迷不省人事,爷爷解开你胸口衣衫,发现有胸有一个乌黑的掌印,爷爷说:你是被‘黑沙掌’击伤的。”
  “黑沙掌?”
  少年吃了一惊,说道:
  “在下胸口被‘黑沙掌’击中,十有九死,在下这条命原来是令祖救的。”
  凤仙道:“对了,你已经醒过来了,现在差不多是子时了,该服药了。”
  她迅快转过身去,从桌上取起准备好的一颗药丸,送到少年嘴边,纳入他口中,说道:
  “你先把伤药嚼碎了,要用酒吞下去。”
  然后端起小半碗陈酒,侧身在床沿上坐下,又道:
  “你躺着别动,爷爷说你伤势未愈,挣动不得,我用汤匙舀着喂你好了。”
  话未说完,一张粉脸,早已飞起两片红云。
  少年果然不敢再挣动,依言把药丸嚼碎。凤仙用汤匙舀着陈酒,一匙又一匙的喂他把药丸吞服下去。
  她放下酒碗,又从桌上取过一包药粉,放入碗中,倒了小半碗温开水,用汤匙把药粉调散,又道:
  “这是培元散,爷爷说的,你中了黑沙掌,伤在内腑,必须培元和疗伤同时并进,喝下这半碗药,就要好好静养,不可再说话了。”
  她依然用汤匙一匙一匙的喂他服下。
  少年望着她,低低的道:“多谢姑娘。”
  “不用谢。”
  凤仙飞红着脸,伸手替他拉好盖在身上的棉被,说道:“服药之后,你该好好休息了。”
  少年问道:
  “请问姑娘,不知今祖如何称呼?”
  凤仙道:“爷爷姓丁,大家都叫他老人家丁药师。”
  少年轻啊道;
  “原来令祖就是伤科圣手丁药师!”
  凤仙眨眨眼问道:
  “你认识爷爷?”
  “不认识,只是听人说过。”
  少年喝下小半碗酒,本来没有血色的脸上,就红了起来,望着她问道:
  “姑娘芳名如何称呼呢?”
  凤仙脸色更红,忙不迭避开他的眼光,低低的道:
  “我叫凤仙。”她不让他再说话,忙道;
  “你不可再说了,爷爷说的,话说多了会伤神,还是快些睡吧!”
  少年又道:
  “姑娘也该休息了。”
  丁凤仙道:
  “我不累,你再和我说话,我不理你了。”
  她心里巴不得和他多交谈些,也问问他姓甚名谁?但他伤得很重,不能多说话,她话声一落,故意背过身去。
  那少年没人和他说话,何况他伤势虽然好了许多,究竟尚未痊愈,服药之后,药力渐渐发散,也就迷迷糊糊的睡熟了。
  丁凤仙回身看去,他已经睡熟了,也就在床边一张木椅上坐下。
  先前她心里一直惦记着子时要喂他服药,连眼睛都不敢阖一下,现在他已经服过药了,心中也就没有事了,坐在木椅上不知不觉的打起盹来。
  过了半夜,后半夜就很快的过去,现在天色已经快要黎明。
  上了年纪的人,睡眠相对的会减少,丁药师每天都是天还没亮,就已起来,平日他起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先整理药箱,准备一天所需的九散药材,才洗脸、吃早餐,就要出门了。
  今天,他因家里有一个中了“黑沙掌”,身负重伤的病人,需他治疗,就不打算再出门去。
  不出门,当然就不用再整理药箱,这就到厨下舀水洗了把脸,看看天色也随着透现出鱼白。
  丁药师跨进右厢,看到孙女凤仙倚着木椅睡着了,这就在她肩上轻轻拍了一下,低声叫道:
  “凤仙”
  丁凤仙一下惊醒过来,揉揉眼睛,叫道:
  “爷爷,天亮了吗?”
  “嘘!”丁药师轻嘘了声,压低声音道:
  “你一晚未睡,快回房去睡吧!”
  丁凤仙站起身,轻声道;
  “爷爷,你出来一下。”
  举步走出房门。
  丁药师跟着走出,问道:
  “你有什么事?”
  丁凤仙站定下来,说道:
  “爷爷,昨晚子时,他醒过来了。”
  丁药师听得一怔,不信的道:
  “他伤势极重,子时怎么会醒过来的?”
  以他估计,中了“黑沙掌”的人,内腑受创,纵然服了自己的救伤丹药,至少也要昏迷上一两天才会清醒。
  丁凤仙道:
  “我说的是真的咯,他醒来之后,还说了许多话,我喂他服药之后,才睡熟的。”
  丁药师心中觉得奇怪,问道:
  “他说了些什么?”
  丁凤仙道:
  “他说,他并没和人动过手,也不知道自己负了伤……”
  丁药师道:
  “他不知道什么人打了他一掌?”
  丁凤仙道:
  “他说一点也不知。”
  丁药师一手摸着花白胡子,说道:
  “这不可能。”
  丁凤仙道:
  “但人家真的不知道咯!”
  “好,就算他不知道。”
  丁药师蔼然笑道:
  “你快去睡吧!”
  “好嘛!”丁凤仙用手背掩着小嘴,打了个呵欠,就翩然朝屋后房中走去。
  丁药师回身跨进右厢,这一阵工夫,天色已经大亮,他走近床前,凝目看去,这少年的脸色虽然还有些苍白,但已经好转了许多,再听他呼吸,也已极为轻匀。
  他是江淮一带极为著名的伤科圣手,对治伤一道,可说积数十年的经验;但他怎么也想不到这少年人被“黑沙掌”击成重伤,居然会好得如此快法,真是大出意外之事!
  这是他依一般常情而言,须知“黑沙掌”乃是外门重手法功夫,被击中胸口,又有这般乌黑的掌印,已是十有九死,能保住性命,该是不幸中之大幸,这少年人仅服了他两颗“救伤夺命丹”,就会好得如此神速,岂非奇迹?但他怎知独眼黑袍老者下手之时,其实只用了两成掌力?
  这原是独眼老者有意要在少年右胸留下这个乌黑掌印,因此在吐出两成掌力,震伤少年内腑之后,再用掌力击伤少年肌肉,所留下来的掌印。
  因为仅仅使出两成掌力,留下的掌印,就不会有如此乌黑,掌印有如此乌黑,就该伤得极为沉重。又有谁会知道他“黑沙掌”留下的乌黑掌印,仅是肌肉受伤而已!
  要使受伤的人,肌肉留下乌黑掌印,而内腑所受的震伤,仅只两成,此人掌力自是已达收发由心之境。但以他的功力,这两成黑沙掌力,也已经非同小可,被掌力所震伤的内腑,也绝非轻伤,不是伤科圣手丁药师的“救伤夺命丹”,也绝不会好得如此快法。
  一个爱好古董的人,看到人家稀世奇珍,就恨不得掠为己有。一个练武的人看到人家的武功秘笈,就会心生觊觎,恨不得让他看上一遍,这并不一定是贪,心之所好,多半出之好奇使然!
  丁药师是著名的伤科圣手,他看到这少年不可能好得这么快的伤势,竟会好转得如此快法,自然也会心生好奇。
  他把木椅移近床前,坐了下来,缓缓伸过手去,三个指头搭在少年左手脉门之上,他要仔细切切少年脉象,伤势是否真的好转了?
  当他手指落到少年腕脉上的时候,少年忽然惊醒过来,倏地睁开眼睛,口中“啊”了一声,望着丁药师说道;
  “这位老人家,大概就是大名鼎鼎的伤科圣手丁药师了?”
  丁药师含笑点头道:
  “老朽正是了某,圣手二字,愧不敢当,小兄弟重伤初愈,且莫说话,让老朽先切切你的脉象。”
  少年听说他正在替自己切脉,就不再说话。
  丁药师也没有去理他,缓缓闭上眼睛,专心切起脉来。过了好一回,才松开指头,取过少年右手,又闭上眼睛,仔细切了一回,方始收手,一言不发,站起身,揭开棉被,轻轻翻起少年胸口衣衫,目光一注,少年右胸,那个黑沙掌掌印,依然乌黑如故,并未稍褪,(伤在肌肉,自然不易消退)。
  一时不禁大惑不解,掌印未褪,显然是伤势并未减轻。但从少年的脉象上诊察所得,他伤势却显著的好转甚多,口中忍不住沉吟道:
  “奇怪!”
  少年睁大双目望着他问道:
  “丁老人家,在下伤势不知如何了?”
  丁药师用手指轻轻在他胸口乌黑掌印上按了按,问道:
  “痛不痛?”
  其实他不用问,就已看出少年脸上神色,如果伤势沉重,手指轻轻一按,他就会痛得冷汗直冒。如今他只是咬牙忍受,可见痛虽痛,但还能忍受,那就痛得并不厉害了。
  果然。少年等他收回手指,就吁着气道:
  “很痛。”
  丁药师替他掩上衣衫,再盖好棉被,才颔首笑道:
  “小兄弟内伤,已好了十之三四,外伤反而较重,老朽本以为最少也得十天半月才可痊愈,如今看来,大概有三天时间,差不多就可复原了。”
  少年感激的道:
  “丁老人家救命之恩,在下不敢言谢……”
  丁药师没待他说下去,莞尔一笑道:
  “小兄弟快不可如此说法,老朽学的是医,救伤是老朽份内之事。”说到这里,口中哦了一声道:
  “老朽还没请教小兄弟尊姓大名,仙乡何处?”
  少年道:
  “不敢,在下徐少华,世居云龙山。”
  丁药师听得双眉矍然一动,问道;
  “原来是徐少侠,不知少侠是云龙寨徐大侠的什么人?”
  徐少华道:
  “丁老人家说的正是家父。”
  丁药师欣然道:
  “原来少侠乃是徐大侠的哲嗣,老朽失敬之至!”
  徐少华道:
  “丁老人家原来认识家父。”
  丁药师呵呵一笑道:
  “令尊人称江淮大侠,名满武林,老朽只是走江湖卖药的老头,只是久闻徐大侠大名,并不相识。”
  徐少华道:
  “丁老人家言重,在下也久闻你老大名,在黄淮之间,行医施药,简直是万家生佛……”
  “哈哈!”了药师掀髯大笑道:
  “这是少侠给老朽脸上贴金,哦!”他目注徐少华,问道:
  “老朽听小孙女说:少侠昨晚并未和人动手,也并不知道身负重伤?”
  徐少华道:
  “是的,昨晚……在下根本一点都不知道,还是醒来之后,听丁姑娘说的,在下是被‘黑沙掌’击伤右胸……”
  “这就奇了!”
  丁药师望着他问道:
  “那么少侠昨晚可曾遇上什么事吗?”
  徐少华想了想道:
  “这个月十六,是家父六十寿诞,在下从马陵山赶回家去给家父拜寿,昨日傍晚,路经车幅山,天色已晚,就在山下一家卖酒饭的小店打尖,因车幅山是一处山野小村,没有客店可以过夜,由酒店中的一位大嫂领着在下到一家姓王的人家借宿……后来就没有了。”
  丁药师道:
  “你是说后来就想不起来了。”
  徐少华道:
  “是的。”
  “车幅山和这里相去已有七八十里……”丁药师攒着花白眉毛,沉吟道:
  “这事果然大有蹊跷……”
  徐少华望着他,问道:
  “丁老人家,你老认为……”
  丁药师凝重的道:
  “此事如果发生在别人身上,也许是记错了日子,或许是在小酒店就遇上仇家,你并不认识他,还可以说是偶发事件;但此事发生在少侠身上,就颇不寻常……”
  徐少华道:
  “在下和别人有什么不同呢?”
  丁药师道:
  “因为少侠乃是江淮大侠哲嗣,此事究竟有何种阴谋?老朽不得而知,但此事至少有两点可疑之处。”
  徐少华道:
  “丁老人家说的是哪两点呢?”
  丁药师道:
  “第一、少快被人用‘黑沙掌’击伤右胸,按说胸上留有如此乌黑的掌印,伤势已是十分危险,纵有老朽的救伤夺命丹,能否治得好,老实说老朽也只有一半把握,那就是生死各半……”
  他口气微顿,接着说道:
  “但少侠服下老朽一颗夺命丹,半夜子时就醒过来了,老朽听了小孙女的话,还以为少侠本身内功火候精深,才能很快醒来,方才老朽切你脉象,少快内功修为,最多不过十年,火候尚浅,但伤势却确实好了十之三四……”
  徐少华只是望着他,听他说话。
  丁药师接下去道:
  “经老朽仔细诊察,才发现少侠所中‘黑沙掌’,内伤较轻,外伤较重,这和‘黑沙掌’伤人的情形,恰好相反,因为被‘黑沙掌’所伤,外面印有如此清晰的乌黑掌印,内伤必然更为严重,而少侠的伤势,却全在肌肉,内伤不过两成而已!”
  他果然不愧是伤科圣手,一言就道破了。
  只听他接着道:
  “此人能把黑沙掌运用到使你伤势轻重由心,可谓已臻上乘,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这就是疑窦之一。”
  他不待徐少华发问,又道:
  “他向你下手之后,又把你从车幅山连夜送来利国驿,那是算准老朽早出晚归,看到了自然会把你抱来施救。他既要伤你,又要老朽救你,这是为什么呢?”
  徐少华瞠目道:
  “在下不知道。”
  丁药师莞尔笑道:
  “如果老朽猜测得不错,此人必然是令尊昔年的仇家,以少侠的伤势,向令尊示威而已!”
  徐少华道:
  “依丁老人家的说法,这人很可能是家父的仇家了,但在下听家父说过,他老人家一生从不妄杀一人,纵是黑道凶徒,也本与人为善之心,劝其改过自新,应该不会有什么仇人。”
  “唉!”丁药师轻喟一声道:
  “令尊在江湖上人缘一向极好,但江湖上人,多半暴戾成性,令尊本与人为善之心,遇上凶徒,纵或贷他一死,但惩罚在所难免,甚至一掌之仇,认为毕生奇耻大辱,这等事也在所难免,令尊认为已是法外施仁,对方一直耿耿于怀,所以一个人只要在江湖上,若说没有仇人,那是不可能的事。”
  徐少华点头道:
  “丁老人家说得极是。”
  丁药师道:
  “少侠伤势尚未痊愈,话多伤神,你还是再睡一回的好,等到该吃药的时候,老朽自会叫醒你的。”
  徐少华看他这么说了,只得闭上眼睛养神,渐渐便自睡去。
  丁药师回出厢房,在后面一间药室,取了几种药草,来至厨房,取出一个瓦罐,注入清水,用文火煎煮。
  快近已刻,丁凤仙梳洗整齐,翩然走入,说道:
  “爷爷,你在煎药?”
  丁药师道:
  “那位徐少侠内伤已是不重,目前伤在肌肉,须得用药把它内消才行。”
  丁凤仙眨眨眼睛问道:
  “爷爷问过他了,他姓徐?”
  “爷爷自然问了。”
  丁药师含笑道:
  “你当他是谁?”
  丁凤仙撒娇的道:
  “爷爷既然问了,就干脆告诉我咯,孙女又不是神仙,怎么猜得着?”
  丁药师笑了笑道:
  “说起这位少侠,可是大有来路的人,他就是云龙山云龙山庄庄主,人称江淮大侠徐天华的公子,徐大侠苏鲁皖豫四省,名头之高,说得上是首屈一指的人物,黄、淮、长江上下游,徐大侠一言九鼎,黑白两道的人,都对他十分尊崇……”
  丁凤仙道:
  “那他怎么还会中人暗算,伤在黑沙掌之下?”
  丁药师道:
  “这很难说,就是圣人,也一样会有人批评,人在江湖,难免会有仇人。”
  丁凤仙问道:
  “他叫什么名字呢?”
  话声出口,想起昨天晚上人家还没有说出姓名,自己就把名字都告诉他了,粉脸不禁酡红了。
第二章
  丁药师正在注视着瓦罐中的药汁,没有回过头去,只是随口道:
  “他叫徐少华。”
  “徐少华”,丁凤仙暗把这三个字记在心里,一面说道:
  “爷爷,你该歇一回了,还是孙女来吧!”
  丁药师道:
  “已经煎好了,要趁热敷,你去给爷爷做个帮手吧!”
  丁凤仙口中哦了一声,问道:
  “爷爷,他伤势快好了,要不要替他熬一锅稀饭呢?”
  丁药师道:
  “不用,他内伤虽然好了三分之一,总是还未痊好,可以喝水,不能进食。”
  说话之时,伸手取起瓦罐,举步朝前面行去。
  丁凤仙在火炉中放好一壶水,急忙跟在爷爷身后走出。
  丁药师推门走入厢房,叫醒徐少华,说道:
  “徐少侠,你胸口这个掌印,伤及肌肉筋骨,不是光凭眼药可以痊愈,老朽熬了一罐药汁,要趁热给你敷伤,你躺着不可动,也要忍耐一些。”
  徐少华道:
  “麻烦丁老人家,在下会忍的。”
  丁药师没有多说,揭开棉被,再翻起他的胸前衣衫,然后揭开罐盖,用一条新面中蘸着热气腾腾的药什,回过身来,说道:
  “药汁很烫,少侠务请忍耐。”
  话声甫出,右手蘸了药汁的面中,朝徐少华胸口乌黑的印掌上按落。
  徐少华胸口伤势,本已疼痛欲裂,再加面中上蘸着滚烫的药汁,丁药师按落之后,就按着不动。
  这一下根本分不清是伤口疼痛,还是被药汁烫痛?反正两者都有,他几乎大叫出来;但因有丁药师嘱咐在前,不好大叫,但也轻啊了一声。
  丁药师手掌一直按着不动,而且缓缓闭上了眼睛,看情形正在默运功力,催动真气,从掌心透入伤处。
  徐少华胸口如同火烧,全身发烫,连一张俊脸都胀得通红,额上绽出一粒粒黄豆大的汗水,愈来愈密!
  丁凤仙不待爷爷吩咐,早已用清水绞了一把面中,替徐少华轻轻拭着汗水。
  徐少华咬紧牙关忍受着疼痛,连想跟姑娘家说声“谢谢”都迸不出来。
  丁药师按了一回,就收回手去,面中再向罐瓦中蘸了药汁,又乘热按上。
  徐少华这回有了准备,但还是轻“哼”了一声。
  这乘热敷伤,不但徐少华汗出如淋,就是丁药师额头也见了汗水。
  丁凤仙手里拿着面中,不停的替徐少华拭着汗水。她知道爷爷正在运功疗伤,不能给他拭汗的,是以并未替爷爷脸上拭汗。
  这样足足敷了一顿饭的工夫,丁药师才收起面中,舒了口气道:
  “好了,现在可以稍事休息,就该服药了。”
  徐少华如释重负,也吁着气,声音微弱的道:
  “多谢老人家,多谢丁姑娘。”
  丁药师道:
  “少侠此时不宜说话。”
  回头道:
  “风仙,咱们出去,让徐少侠休息一回。”
  丁风仙一双清澈的眼中流露出关切之色,看了他一眼,才随着爷爷退出房去。
  徐少华看她脉脉含情的凝注自己,心头不觉起了一丝说不出的情意,恨不得她留下来,好和自己说话,有她和自己说话,好像可以解除疼痛一般。他独自一人躺在床上,就显得十分岑寂了。
  好在过没多久,丁凤仙翩然推门而入。
  徐少华急忙叫道:
  “丁姑娘。”
  丁凤仙口中嗯了一声,抬起一双清澈大眼,问道:
  “徐少侠可有什么事吗?”
  “没……没有。”
  徐少华脸上一红,嗫嚅道:
  “在下只是问你用过午饭了没有?”
  “还没有。”
  丁凤仙冰雪聪明,自然看得出徐少华看到自己推门走人,他脸上喜孜孜的模样,脱口叫了出声来。
  这不是他盼望着自己进来吗?
  姑娘家脸颊微微一热,扭头道:
  “爷爷正在做呢,现在已是午刻了,你该服药了。”
  接着轻哦一声,含笑着:“你从昨晚到现在,一直没有吃东西,想必肚子饿了,爷爷说的,你内伤还未全好,只能喝水,不能进食,这样伤会好得快些,你只好忍着些了。
  徐少华道:
  “在下不饿。”
  丁凤仙取起一颗药九,纳入他口中,要他嚼碎了,然后端起小半碗陈酒,侧身用汤匙喂着他把药吞下。
  徐少华躺着的人,只是睁着眼睛,一霎不霎的看着她。
  丁凤仙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轻轻啐了一声,站起身,又从桌上取过一包药粉,用开水调开,又端着侧身坐下,娇嗅道:
  “你闭上眼睛,我才喂你服药。”
  徐少华轻声道:
  “姑娘连看都不让在下看吗?”
  丁凤仙开始喂他服药,晕红了脸道:
  “哪有像你这样看人的?”
  徐少华道:
  “在下发现伤势好得这样快法,一定和姑娘有关。”
  丁凤仙眨眨眼,问道:
  “怎会和我有关呢?”
  徐少华望着她道:
  “因为姑娘像是仙女,有仙女喂药,在下伤势自然好得快了。”
  丁风仙很快喂他服下药汁,抿抿嘴,笑道:
  “下次我要爷爷喂你,你好得一定更快,因为爷爷是伤科圣手咯!”
  说完拿起碗,像一阵风般闪了出去。
  一连三天,徐少华在丁药师祖孙的悉心照顾之下,伤势好得很快,现在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了。
  这三天之中,他和丁凤仙的感情,爱苗也在暗暗滋长。
  那时候的青年男女,都比较含蓄,见了面,谁也不敢从口里说出:“我爱你”,三个字来;但心有灵犀一点通,唯一的一点,就是从两人的神情之间,可以体会得出来。
  风仙姑娘早已从他口中,知道了关于他的情形,他是江淮大侠徐天华的独子,拜在他师叔闻天声的门下学艺。
  闻天声和徐天华是同门师兄弟,他们同是淮扬派的名宿。古人易子而教,所以闻天声是他师叔,也是师傅。
  闻天声淡泊名利,隐居马陵山,人称马陵先生。
  徐少华母亲过世已有三年,这次他从马陵山赶回家去,因为十月十六日是爹六十大庆,给爹拜寿去的。
  徐少华也从风仙姑娘口中,得知她双亲早故,从小就跟着她爷爷,祖孙两个人相依为命。丁药师一向行走江湖,飘泊无定,直到五年前才在柳泉定居下来。
  三天来,丁药师也发现了!
  他是老江湖,小孙女自从徐少华来了,就显得活泼起来,不时像穿花蝴蝶般从右厢进进出出,对这少年人特别关切,他怎么看不出来?
  徐少华少年英俊,人品好,家世好,真是打着灯笼走遍天下,也找不到第二个。
  只是自己是个江湖走方郎中,徐少华的父亲虽然也是江湖人,但人家却是大名鼎鼎的江淮大侠,云龙山庄,在江湖上更是声名显赫的武林世家,论身世,双方简直有天壤之别。
  他身为祖父,当然希望小孙女有个好的归宿,徐少华当然最理想也没有了,但使他担心的是双方地位悬殊,自己孙女实在高攀不上。
  这话他当然无法跟孙女明说,眼看两人谈得投缘,小孙女又鲜蹦活跳,一团高兴,老药师心里可是一半儿喜,一半儿忧,暗自替小孙女担心。
  这是第四天的傍晚时分,冬天日子较短,这时候天色已经快黑了。
  小客厅里早已点起灯盏,一张八仙桌上。也放好了三付碗筷,凤仙姑娘正在厨下忙碌着。
  因为徐少华明天一早,就要走了,这一餐是丁药师祖孙替他饯行。
  徐少华伤势虽然好了,体力尚未复元,他急着要走,那是因为明天已是十月十四日,离爹寿辰,只有两天了,他自然非赶回去不可。
  丁风仙心里虽然放不下,不原意他去,但这是无法挽留的事。她在厨下忙着做菜,今晚当然要让他好好吃吃自己做的菜,自然也要精心烹饪。
  但另一个原因,她躲在厨房里不敢出来,乃是一双本来明亮清澈的眼睛,为了他要走,偷偷哭过,眼泡还红肿着,如何能见人?只有等天黑了,才不易看得出来。
  偏偏丁药师并不知情,早就和徐少华坐在堂屋里聊天,这时大着嗓门叫道:
  “凤仙,你还在做什么呢?鸡早就炖好了,冬笋烧肉也早已焖好,只要热一下就可以端出来,剩下只要炒一个肉丝白菜、煎一条鱼、切一盘冻猪皮、猪耳朵、和卤蛋了,你平日手脚俐落,今晚怎么做不出来了?”
  “来了,来了。”
  丁风仙在后面埋怨道:
  “孙女刚切好卤菜,酒还没烫呢,总要烫好了才能一起端出来呀!”
  徐少华站起身道:
  “在下帮丁姑娘端菜去。”
  丁药师一手按着他肩头,呵呵笑道:
  “少侠只管坐着,凤仙今晚要露上一手,连老朽都不让进去,你进去,一样会被她撵出来,还是坐着等的好。”
  正说之间,丁凤仙已托着一个木盘走出,说道:
  “酒还没烫好,爷爷和徐少侠先吃些菜吧!”
  木盘中是一锅清嫩鸡、一锅冬笋烧肉、一盘猪皮冻、一盘猪耳朵、另一盘是卤牛肉和卤蛋的拼盘,一一放到桌上,又迅快的转身往里走去。
  徐少华道:
  “一共只有咱们三个人,做这许多菜作甚?”
  丁药师呵呵一笑道:
  “这是小孙女的几个拿手菜,今晚是给少侠饯行,自然全出笼了,来,来,少侠先尝尝小孙女手艺如何?”
  徐少华道:
  “丁姑娘大概也快好了,等她一起来吧!”
  “你们只管先用。”
  丁风仙随着话声走出,手中捧着一壶酒,送到爷爷面前,说道:
  “酒来了,爷爷和徐少侠可以喝酒了。”
  放下酒壶转身又匆匆走入。
  丁药师拿起酒壶给徐少华杯中斟满了酒,又给自己斟了一杯,含笑道:
  “来,老朽先敬少侠一杯。”
  徐少华连忙举杯道:
  “不敢,在下应该先敬丁老人家,借花献佛,谢谢你老的救命之恩。”
  说完,一口喝干。
  丁药师和他对于了一杯,呵呵笑道:
  “老朽看少侠光风弄日,乃是性情中人,咱们忘年论交,以后切莫再说什么救命之恩这一类话,朋友本有互助之谊,老朽只不过用了几颗药丸而已,何足挂齿,来,来,我们喝洒吃菜。”
  他替徐少华和自己面前又斟满了酒,举筷连连指着菜肴说道:
  “少侠随便吃。”
  徐少华夹了一条猪皮冻,放入口中,嘴嚼了两下,但觉入口便化,鲜美无比,他从未吃过,不觉赞不绝口。
  丁药师看得大笑道:
  “这是用猪皮熬成的冻,少侠出身世家,当然没有吃过了。”
  接着丁凤仙又端上来一盘肉丝炒白菜,和一盘红烧鱼。
  徐少华道:
  “丁姑娘,你也该来了。”
  丁凤仙低着头道:
  “还有一个汤。”转身飞快的进去。
  丁药师道:
  “弄好了,她自会来的,少侠不用去理她。”
  两人连喝了两杯,徐少华尝了几个莱,虽是家常菜看,却做得色香味俱佳。
  正好丁凤仙端着一锅笋干汤走出。
  徐少华望着她说道:
  “在下真没想到姑娘还有这一手,烧的菜无不色香味俱佳,精美无比。”
  丁凤仙粉脸一红,嫣然道:
  “少侠那就多吃一些咯!”
  她在爷爷的横头坐下,正好和徐少华对面,伸手取过酒壶,给爷爷斟了一杯,站起身来给徐少华斟酒。
  徐少华慌忙也站了起来,速说:“不敢。”
  丁凤仙敬了爷爷一杯,然后抬起一双清澈大眼睛,朝徐少华道:
  “徐少侠,我……敬你……”
  徐少华举杯道:
  “不,这一杯酒应该在下敬姑娘的,一是四日来多蒙姑娘照顾,这份隆情,在下永远也不会忘记。二是今晚菜肴如此丰盛,姑娘辛苦了,所以在下要聊表敬意。”
  一口把酒喝了。
  丁凤仙红着脸道:
  “本来是我敬少侠的,你很会说话,我……说不过你,但还是我敬你的,我不会喝酒,平日从不喝酒,敬你就该把这一杯喝完。”
  说完,也干了一杯。
  徐少华看着她,说道:
  “谢谢你。”
  丁凤仙看他当着爷爷一霎不霎的看着自己,急忙避开他的目光。
  丁药师呵呵笑道:
  “大家不许再说客气话了,来,吃菜吧!”
  丁凤仙只喝了一杯酒,已是晕生两颊,娇红欲滴。
  徐少华陪着丁药师喝了几杯,他平日不善喝酒,一张俊脸也红了起来,这就拱手道:
  “丁老人家,在下平日很少喝酒,刚才喝了几杯,已经不胜酒力了。”
  丁药师看他果然不会喝酒,点点头,含笑道:
  “你们那就用饭吧,小孙女平常难得像今晚这样,把拿手本领都拿出来了,老朽总得把这一壶酒喝完才行。”
  丁风仙站起身,装了一碗饭,送到徐少华面前,说道:
  “少侠请用饭。”
  徐少华说了声“谢谢”,赶紧伸手去接,手指碰上了丁凤仙的纤纤玉指。
  丁凤仙羞得慌忙缩回手去,心头小鹿忍不住一阵跳动。她给自己装了一碗饭,回身坐下,只是低下头用筷拨动着碗中饭粒,不知怎的竟然食不知味。
  丁药师喝完一壶酒,凤仙姑娘给爷爷装了饭。
  丁药师也只吃了一碗,反而徐少华伤势复元,又有满桌嘉肴,胃口大开,连吃了三碗。
  饭后,丁凤仙给爷爷和徐少华沏了两盅茶,她收拾碗筷,到厨下洗碗去了。
  丁药师上了年纪的人,喝下一壶酒,已有六七分醉意,喝了口茶,就站起身道:
  “少侠请慢慢喝茶,老朽已经不胜酒力,想去躺一回了。”
  他因徐少华明天一早就要离去,是以借酒装醉,给小孙女一个和徐少华单独相处的机会。
  徐少华站起身忙道:
  “丁老人家不用客气,只管进去休息好了。”
  丁药师道:
  “老朽那就失陪了。”举步朝左厢房走去。
  不多一回,丁凤仙从厨房走出,看到徐少华一个人在屋里喝茶,不觉轻咦一声道:
  “爷爷呢?”
  徐少华起身道:
  “丁姑娘请坐,令祖喝了酒,先回房休息去了。”
  丁风仙脸上有些腼腆,举手掠掠鬓发,就在边上一把木椅坐下,说道:
  “爷爷一向睡得很早,起来的也很早。”
  姑娘家这话只是随口敷衍而已,她冰雪聪明,徐少华是客人,爷爷纵是多喝了一口,也不会不陪徐少华多坐一回,这明明是因为徐少华明天一早要走,才故意推说喝了酒要去休息,好让自己和他有说话的机会。她心里当然十分感激爷爷,但正因如此,就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开口,只是默默的坐着了。
  徐少华道:
  “令祖是伤科圣手,姑娘对医学一道,也一定学得不少了?”
  丁凤仙道:
  “爷爷教过我一些,我笨死啦,只能说懂得一点皮毛罢了!”
  徐少华道:
  “两天前令祖父替在下运气疗伤,内功极为精纯,丁姑娘自然也练过内功?”
  丁凤仙道:
  “内功我更不成,那是讲究火候的,就算练上十年,都未必有什么成效,我性子急,不见功效,就不练了。”
  徐少华笑道:
  “练内功哪有一贼即成的?”
  丁凤仙眨着眼道:
  “你也笑我?”
  “不!”徐少华道:
  “在下怎么会笑你呢?老实说,内功我也练不好,师傅时常责备我心浮气躁,没有毅力。”
  丁凤仙抿抿嘴笑道:
  “爷爷也时常这样说我咯!”
  直到此时,她才渐渐减少拘泥,和他有说有笑起来,目光一抬,接着道:
  “我听爷爷说你们淮扬派最厉害的是擒拿手,叫做‘云龙十八式”你会不会?”
  徐少华道:
  “在下刚学会,只是初学乍练,会而不精,哦,姑娘也练过武?”
  丁凤仙道:
  “我是跟爷爷练的,没有门派,爷爷说:他练的是江湖把式。”
  “江湖把式?”
  徐少华道:
  “这话怎说?”
  丁凤仙唁的轻笑道:
  “一般没有门派的,叫‘庄稼把式’,爷爷行走江湖,到处卖药,所以叫做江湖把式咯!”
  徐少华笑道:
  “原来这江湖把式四个字,是令祖自谦罢了,丁老人家内功精纯,岂会是江湖把式?”
  丁风仙忽然目光凝注,低低的道:
  “你明天回去之后,以后……会不会来看我们……”
  徐少华道:
  “在下这条命是令祖相救的,这份大德,在下岂敢或忘,这次在下是给家父拜寿去的,家师给我半个月假;就要再回马陵山去,自当再来拜望丁老人家。”
  丁凤仙道:
  “你是看爷爷来的了?”
  徐少华道:
  “看丁老人家,自然也可以和姑娘见面了。”
  丁凤仙问道:
  “你十天之后就会来?”
  徐少华道:
  “差不多,最多也不过迟上一两天。”
  丁凤仙问道:
  “以后呢?”
  徐少华愕然道:
  “什么以后?”
  丁凤仙道:
  “我是说,以后你还来不来?”
  徐少华哦道:
  “以后在下当然也会来,只是要等几个月之后了?”
  丁凤仙问道:
  “为什么呢?”
  徐少华道:
  “因为一年之中,家师只准在下回四次家。”
  丁凤仙道:
  “是哪四次?”
  徐少华道:
  “清明、中秋、冬至、过年,其中只有过年有一个月假期,其余都只有半个月。”
  丁凤仙偏头问道:
  “那你会来几次呢?”
  徐少华道:
  “自然可以来四次了。”
  丁凤仙轻哼一声道:
  “可见你不是真心要来了。”
  姑娘家口气显然很不高兴。
  徐少华惊讶的望着她说道:
  “在下怎么会不是真心想来的?”
  丁凤仙披披嘴道:
  “你明明可以来八次,却只来四次,不是不想来吗?”
  徐少华急道:
  “在下一年只有四次假期,平常没有正当理由,家师是不准在下请假的。”
  丁凤仙哼道:
  “谁要你请假了?”
  “那……”徐少华搓搓手道:
  “在下……不请假,怎么能够来呢?”
  丁凤仙看他急得说话都结结巴巴的,不觉嗤的笑道:
  “你一年不是有四次假期吗?回家以前,可以弯到这里来,难道从家里回马陵山去,不可以弯到这里来吗?这样不就是可以来八次了?”
  “哦!”徐少华失笑道:
  “姑娘说得对,这里正好是在中间,在下早一天动身,就可以弯到这里来了。”
  丁风仙道:
  “你说了要算数!”
  徐少华点着头道。
  “姑娘放心,方才只是没想到这一点,在下一定会来的。”
  他这“姑娘放心”四个字,听到丁凤仙耳朵里,粉脸不禁一红,放心,岂不是说他不会变心的?
  她心里感到甜甜的,一面低声说道:
  “我叫凤仙,你不是早就知道了?爷爷就是叫我名字的,你……也叫我名字好了,姑娘、在下,听了多别扭。”
  徐少华道:
  “这个……在下……”
  丁凤仙嗔道:
  “瞧你,凤仙本来是我名字咯,前天爷爷就和你说过:少侠不用和风仙客气,就叫她名字好了,你怎么忘了?我……不要你叫我丁姑娘。”
  徐少华心头一阵跳动,俊脸也红了,点着头道:
  “好,在下恭敬不如从命。”
  “这是你说的。”
  丁凤仙幽幽的道:
  “你以后再叫我丁姑娘,我就不理你了。”
  徐少华嗫嚅长道:
  “风仙,你……对我真好……”他大着胆子,伸过手去,一把握住了她的纤手。
  丁凤仙不敢作声,迅快的朝左厢房门偷看了一眼,并没缩回手去,任由他握着,只是两颊有如火烧一般,胀得通红!
  徐少华还是第一次握住姑娘家的玉手,入握柔荑软似绵,心头既紧张又兴奋,一时哪里肯放?
  这一瞬间两人好像通上电流,心有灵犀一点通,堂屋中登时静了下来,静得堕针可闻!不,两人都感到心跳气促,不敢作声。
  过了好一回,丁凤仙才轻轻挣脱他的手掌,幽幽的道:
  “时间不早了,你明天一早就要赶路,早些去休息吧!”
  徐少华痴痴的望着她,低叫一声:“凤仙……”
  丁凤仙胀红着脸,幽幽的道:
  “只要你不忘记我就好!”
  话声一落,飞快的朝屋后逃了进去。
  
   ★★★
  
  云龙山徐家庄,并不是因江淮大侠徐天华而出名。
  徐家庄名震武林,应该从徐天华的祖父徐鸣歧说起。
  徐鸣歧是当时名震淮扬的掌门人,尤精放擒拿手法,晚年从本门的一百单八手“擒龙手”,去芜存精,简化为十八式,因他世居云龙山,就称之为“云龙十八式”,替淮扬派在武林中大放光彩,七十岁那年,被推为武林盟主。
  云龙山庄从此和黄山万松山庄,同被武林中人尊称为武林两大世家。
  这一代淮扬派的掌门人宋天寿,年已八旬,生性恬淡,两个师弟,老二就是徐天华,老三是隐居马陵山的闻天声,(徐少华的师傅)
  三人中,以徐天华的名头最响,交游也最广,江湖上人称他为江淮大侠。
  十月十六,是徐天华花甲大庆,他虽然不欲铺张;但因平日交游广阔,许多朋友都已不请自来。
  今天已是十月十六了。
  赶来向徐天华贺寿的,已有:少林俗家南派的仲清和,他虽然没有掌门人的名义,其实即是少林南派的俗家掌门人。
  六合门掌门人陆子惕、武功门掌门人高步云、形意门名宿祝士愕。
  这几位都是江南武林中顶尖人物,和徐天华都有几十年交情的人,有的早在三天前就已经来了。
  师弟闻天声两天前也赶到的。他要徐少华早他三天先赶回来,怎知师傅迟来的已经到了,徒弟却仍然没到。
  闻天声难免感到奇怪。
  反而徐天华含笑道:
  “师弟,不用替少华担心,他不是贪玩的孩子,也许顺道到骆马湖他姑丈家去了,这两天诸亲好友,纷纷赶来,你替愚兄招待招待客人吧!”
  但今天已是十四了,中午时分赶来的有洪泽湖凤尾帮帮主黑面龙王贺天锡,和骆马湖太极名家杜浩然。
  杜浩然还是徐天华的姐夫,年已八旬,生得红光满面,腰干笔直,声若洪钟。
  闻天声眼看杜浩然来了,却没见徐少华和他同来,心头不禁暗暗嘀咕,忖道:
  “少华到现在还没有来,莫要在路上出了事不成?”
  徐天华口中虽然不说,爱子要比师弟早三日回来,迟至今日尚未到家,心中也难免暗自担忧。
  快近傍晚,徐少华才从寨外匆匆走入,一脚朝爹书房快步行来,刚跨进书房,口中叫了声:“爹,孩儿回来了……”
  闻天声没等他说完,就沉喝道:
  “少华,为师要你早三天回家,你怎么到今天才回来?”
  徐少华听到师傅的喝声,心头吃了一惊,赶忙走上几步,恭恭敬敬的跪下行了一礼,才道:
  “师傅在上,弟子在车幅山附近,被‘黑沙掌’所伤,在柳泉养了四天伤,以致今天才赶回家来。”
  “被黑沙掌所伤”这几个字听得闻天声猛然一怔。
  眼看徒儿比五天前果然消瘦了许多,脸色一弄,点头道:
  “你且起来,去见过二师兄和诸位前辈,再说不迟。”
  徐少华站起,口中应了声“是”,就走过去朝爹行了礼道:
  “孩儿拜见爹爹。”
  然后朝姑丈杜浩然和仲清和、祝士愕等人一一见了礼。
  杜浩然一手抨着银髯,问道:
  “少华,你是被什么人‘黑沙掌’打伤的?”
  徐少华道:
  “侄儿不知道。”
  杜浩然道:
  “你不认识他?”
  徐少华道:
  “不是的,侄儿根本不知道被什么人打伤的。”
  “会有这等事?”
  徐天华攒攒眉道:
  “你把经过情形,说出来给为父听听。”
  “是!”徐少华恭敬的应了声是,就把自己因急放回家,贪赶路程,在车幅山借宿,醒来之时,已被丁药师救回柳泉,说是在利国驿附近发现自己的,右胸有一个乌黑的掌印,显系“黑沙掌”所伤。如何给自己治疗,详细说了一遍,只是没说出丁凤仙和自己的私情来。
  徐天华道:
  “丁药师号称伤科圣手,不是他,换一个人,只怕未必四天就能治得好‘黑沙掌’的伤势。”
  闻天声沉吟道:
  “你在车幅山民家借宿,但中掌昏倒在利国驿附近,相去少说也有七八十里,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徐少华道:
  “弟子这就不知道了。”
  徐天华挥挥手道:
  “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出去吧!”
  徐少华应了声是,就回身退出。
  杜浩然道:
  “天华老弟,以老夫看来,此事大有蹊跷。”
  凤尾帮帮主黑面龙王贺天锡沉哼一声道:
  “不错,此人胆敢在徐州脚下伤人,伤的又是徐少兄,分明有意寻衅了,咱们江苏地面上岂容狂徒如此欺人?天华兄,这件事你不用管,交给兄弟来查。”
  武功门掌门人高步云道:
  “江湖上练‘黑沙掌’的人不多,能练到收发由心,只伤肌肉,内伤才不过两成,而能留下乌黑手印的人,就更少了,除了保定三手真人季尚谦,真还想不出第二个人来;但季尚谦一向为人正直,绝不会偷袭后辈,何况他和天华兄也毫无过节可言。”
  “不错!”少林俗家南派掌门仲清和道:
  “三手真人虽非名门正派出身,但他却是个正人君子,除了他,江湖以‘黑沙掌,成名的就不多了。”
  黑面龙王贺天锡道:
  “不论他是什么人,既在咱们地面上滋事,行动又如此鬼祟,若不把他揪出来,咱们还能在江湖上立足?”
  徐天华含笑道:“好在小儿伤势已愈,此人既以小儿向兄弟示警,应该不会不来,贺帮主若是派人去查,岂不显得咱们重视他了,依兄弟之见,还是见怪不怪,等他来了再说吧!”
  形意门掌门人祝士愕道:
  “天华兄这见怪不怪,确是高论,他故意掌伤徐少兄,咱们淡然处之,正因此辈不足重视。”
  六合门掌门人陆子惕也道:
  “黑沙掌外门功夫,本不足道,只要内功修为到了十成火候,就不足为患,所以就算他‘黑沙掌’练到最精,对咱们这些人并无多大威胁,倒是徐少兄年纪不大,火候不足,以后还得小心为是。”
  徐天华听得心中一动,点头道:
  “子惕兄说得极是。”
  说话之时,只见云龙山庄管事徐建章走了进来,垂手道:
  “庄主可以请大家到花厅入席了。”
  徐天华站起身道:
  “诸位道兄请吧!”
  大家纷纷站起,由徐天华和闻天声两人陪同众人来至花厅。
  这时天色已经全黑,花厅中早已点燃起四盏琉璃灯,灯光柔和,通明如同白昼,中间一张圆桌上,银盏牙著,早已摆好了八式拼盘。
  两名青衣使女手执银壶,伺立左右两边,静候众人入席。徐天华抬手肃客,大家自有一番谦让,才行入席。
  两名青衣使女不待吩咐,各自手执银壶,给大家面前斟满。
  左首那个使女给坐在左上首少林甫派俗家掌门仲清和面前斟酒之际,手里捧着的银壶竟是空的,连一滴酒也斟不出来。
  一时之间吓得她脸色剧变,口中不觉轻“咦”一声,慌慌张张的往后退下。
  她手中只是一把空壶,斟不出酒来。
  坐在主位上的徐天华自然看到了,耳中听到那使女的轻咦,不觉问道:
  “琴儿,是怎么一回事?”
  那使女正待回出去装酒,闻言不由得胀红了脸,急得几乎要哭,赶紧屈膝道:
  “回庄主,小婢明明装满了一壶酒的,怎么会没有酒了。”
  徐天华也觉得奇怪,他深知琴儿、剑儿一向在书房侍候,心思细密,绝不会捧着一把没有装酒的空酒壶出来。何况空酒壶和装酒的酒壶,重量也不同,她早就应该发觉了。心念转动,左手一抬,说道:
  “你快去装酒吧!”
  琴儿答应一声,站起身,匆匆往外行去。
  本来琴儿、剑儿分立左右,由两人斟酒的,现在琴儿去装酒,剑儿就手捧银壶,给大家面前斟满了酒。
  徐天华朝大家举杯道:
  “兄弟敬诸位道兄。”
  正待喝酒。
  黑面龙王贺天锡道:
  “天华兄且慢,这几天你是寿星,大家应该先敬寿星的。”
  大家经他一说,纷纷站了起来,举杯向主人敬酒。
  徐天华连说“不敢”,和大家干了一杯,说道:
  “诸位道兄快快请坐。”
  大家落坐之后,徐天华举筷道:
  “来、来,诸位道兄请用菜。”
  这时琴儿早已装了一壶酒出来,伺立在侧,因大家面前酒杯已空,就举壶给大家斟满了酒。在她替大家斟酒之际,剑儿发现自己捧着的酒壶已经空了,急忙退出去装酒,徐天华又向黑面龙王贺天锡、少林俗家仲清和、形意门祝士愕、六合门陆子惕、武功门高步云、姐夫杜浩然、闻天声等人一一敬酒。
  大家也各自干了一杯。
  琴儿伺立在侧,及时替他们斟酒,等剑儿装了酒走出,琴儿手中的一壶又已空了,就退出装酒。
  咱们自古称礼义之邦,这一点,可以从宾主互相敬酒上,表现得最突出。
  主人敬了你的酒,你一定要还敬主人,某甲向某乙敬了酒,某乙也一定非回敬某甲不可。礼尚往来,这样敬来敬去,吃菜就变得次要了。
  这可忙了斟酒的琴儿、剑儿两人,你去我来,频频添酒,大有接应不暇之感,琴儿、剑儿两人心中暗暗感到怪异不止!
  她们手中捧着的银壶,虽然只装得半斤酒,平常至少可以斟上两三次,但今晚一壶酒最多只能斟上七八杯,就壶底翻天了,必须进去添酒,不知其余的酒到哪里去了?任你怎么想也想不出这是什么道理来?
  酒壶空了,自然就得再去装酒,琴儿刚装了出来,剑儿又要去装酒了。
  这一情形,如果只有一两次,徐天华也不会发现,但她们两人,此去彼来,不停的装酒。
  身为主人的徐天华自然很快就发现了,他依然没有作声。
  今晚这席酒菜,因为在座的都是武林知名人士,自然特别丰盛,八大拼盆之后,热炒也陆续由庄丁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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