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武侠>> 东方玉 Dongfang Y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23年)
金笛玉芙蓉
  作者:东方玉
  第一章 忘年之交
  第二章 兰赤山庄
  第三章 惊人发现
  第四章 迷失心神
  第五章 绝顶练功
  第六章 魔教复出
  第七章 追问解药
  第八章 有女同车
  第九章 芙蓉城中
  第十章 受命令主
  第十一章 四路长征
  第十二章 江南严家
  第十三章 夜围武当
  第十四章 三路叛变
  第十五章 父女重逢
  第十六章 姹女大阵
  第十七章 茅山拜山
  第十八章 金笛芙蓉
第一章 忘年之交
  浙江嵊县西北四十里,有一座五龙山,五峰蜿蜒,势若龙蟠,以岩壑奇胜著称。
  五龙山南麓,矗立着一片大庄院,那就是名动江湖的“五龙山庄”。
  这是二月中间,江南春光来得较早,正是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的季节。
  今天可没下雨,朗曦充满了青春活力,从蔚蓝得可爱的天空,斜斜的射了下来,使人感到有轻微暖意!
  五龙山庄前面一片练武的广场上,正有一、二十个劲装少年在和煦的阳光下,练着他们家传的“五龙拳”,拿爪作势,吐气开声,虽是外门拳法,确也使得呼呼有声,架势十足。
  五龙山庄东首,是一条铺着青石板的大路,直通庄院前面,此刻正有一个青衫少年循着石板路,往庄前行来,敢情他是外路来的,要待问讯,但因大伙正在练功,他只好在练武场边停下脚来;但这可犯了江湖上的忌讳,人家练的是独门武功,照例是不许闲杂人等觑看的。
  因为这条路,从山口转角起,就是五龙山庄的私路,平常就根本没有外人进来。
  青衫少年脚下方自一停,练武场中就有人喝道:“喂,你是干什么的?”
  练武的人,经他一喝,纷纷住手,所有的目光自然也一齐朝青衫少年投来。
  另一个人走近他身边,喝道:“你知道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由你随便闯进来的?”
  青衫少年连忙拱手抱拳道:“在下卓少华,请问老哥一声,这里可是五龙山庄么?”
  走近他身边的汉子看他说话谦逊,敌意消了大半,点头道:“不错,这里正是五龙山庄,朋友到敝处来有何贵干?”
  卓少华道:“在下受人之托,专程拜访大先生来的。”
  那汉子“哦”了一声,忙道:“原来朋友是找我们大哥来的,请到里面奉茶。”
  说完,就连连抬手肃客,引着卓少华跨上石阶,进入大门,一直行到左首一座院落的客厅,请卓少华在上首落座,一名庄丁献上茶来。
  那汉子含笑道:“卓朋友请稍等,兄弟立时去请大哥出来。”
  卓少华忙道:“如此有劳兄台了。”
  那汉子拱拱手,返身退出。不大工夫只见一个身穿天青夹袍,同字脸、皮肤白皙的中年汉子走了进来,他目光落到卓少华的身上,抱拳道:“兄弟孟大任,这位卓兄光临寒庄,不知有何见教?”
  卓少华连忙拱手通:“在下是求见大先生来的。”
  孟大任一怔,说进:“寒庄事情,都是由兄弟掌管,卓兄有事,就和兄弟说好了。”
  卓少华为难的道:“孟老哥说的是,只是在下受人之托,必须面见大先生才行。”
  孟大任微微一笑道:“兄台说的大先生,大概是家伯了,从前大家都称他老人家大先生,后来都改口叫他大老爷子,因为兄弟在寒庄弟兄之中,排行居长,现在大家都把兄弟叫成了大先生了。”
  卓少华暗暗“哦”了一声,抱拳道:“兄台说的这就对了,在下求见的正是令伯父了。”
  孟大任作难的道:“兄台见谅,家伯年事已高,已有多年不问俗事了,兄台究有何事,和兄弟说也是一样,如果兄弟作不了主,自会去向家伯请示的,不知兄台意下如何?“卓少华点头道:“如此也好,一个月前,兄弟在杭州遇见一位跛足老人家,他因不良于行,托在下替他前来求见大先生,还托在下携来一块玉佩,面交大先生……”
  孟大任起身道:“既是如此,兄台请稍候,容兄弟禀明家伯,再来相请。”
  说完,匆匆行了出去。
  这回足足等了一刻工夫之久,才见孟大任再次走入,拱手道:“家伯已在后厅恭候,兄台请随兄弟来。”
  领着卓少华朝后进走来,这后进依然有一个大天井,两边是走廊,石阶上是座一排三开间的大厅,厅前门额上钉着一方横匾,上书:“平陵世家”四个大字。
  卓少华随着孟大任跨入堂门,但见厅上陈设十分考究,大有一派豪绅大宅的气势。
  堂上,正中间放着三把紫檀锦披交椅,端坐着三个身穿古铜色长袍的老者。
  孟大任领着卓少华走到三个老者前面,给卓少华引见,他先指着中间一个须发花白,面色红润的老者说:“这是我大伯父。”
  接着又指左首一个苍须老者道:“这是家父。”
  再指右首一个黑须赤脸老者道:“这是我三叔父。”
  卓少华心知自己要见的该就是中间这位须发花白的老者了,一面恭恭敬敬的朝三人作了个长揖道:“在下卓少华,拜见三位老前辈。”
  孟大任已在旁边接口道:“启禀大伯父,他就是受人之托,从杭州来晋见你老人家的卓少华卓相公了。”
  原来这三个老者,就是五龙山庄的三位庄主,大庄主叫孟居礼,二庄主孟居义,三庄主叫孟居廉。
  孟家世居五龙山,家传武功,自成家数,江湖上也称他们为五龙门。如今这三位庄主,都已六十开外的人了,庄中事务,统由第二代居长的孟大任管理。
  孟居礼一双炯炯目光注着卓少华,一摆手道:“卓相公远来,请坐。”
  卓少华一欠身,在边上椅子落座。
  孟居礼问道:“老夫听舍侄来说,卓相公是受令友之托来见老夫的,只不知令友如何称呼?”
  卓少华欠身道:“回老前辈,在下只是受人之托,但那人并非在下的朋友……”
  坐在左首的孟居义微哂道:“此人既非卓相公令友,卓相公怎会替他专程从杭州跑到五龙山来?”
  卓少华道:“不满三位老前辈,在下是月前在杭州客店和他邂逅认识的,他听在下口音,极似绍兴,就说想托在下捎一个信到嵊县来,不知方不方便,在下正好杭州事了,要回家来,所以一口答应了下来。”
  孟居礼问道:“他可曾告诉你姓什么吗?”
  卓少华道:“他叫宰百忍。”
  “宰百忍?”孟居礼微微拢了下眉,沉吟道:“老夫并不认识这位姓宰的朋友,唔,他托你来找老夫,有什么要事?”
  卓少华伸手入怀,取出一块玉佩,双手递去,一面说道:“这位姓宰的老人家,因一足已跛,不良于行,托在下把这方玉佩,面交老前辈……”
  他在说话之时,已把玉佩送到孟居礼面前。
  孟居礼伸手接过,突然之间,不由得脸色大变,拿着玉佩的手,起了一阵颤抖,目中寒光暴射,厉声道:“他……还说了些什么?快……说!”
  卓少华不期为之一怔,望着他,说道:“宰老人家再嘱咐,务请老前辈把这方玉佩亲手转交给令甥女……”
  孟居义急急问道:“他还说了什么?”语气显得极为急迫。
  卓少华道:“宰老人家曾说,要令甥女持此玉佩,到杭州去找他。”
  孟居廉道:“他还在杭州么?”
  卓少华道:“听他的口气,好像还要在杭州住一段日子。”
  孟居廉抬目道:“大哥看会是他么?”
  “很难说。”孟居礼一手掌心摊着玉佩,目光眨也不眨盯在玉佩上,沉吟道:“照说这已是不可能的事……但这块玉佩却明明是他的……”说到这里,表情凝重,目光投到卓少华道:“小友是曾子玖什么人?他是不是真在杭州?”
  “曾之玖?”卓少华讶异的道:“在下从未听说过这个人的名字。”
  孟居廉阴笑一声道:“难道你不是他派来的?”
  卓少华惊奇的道:“老前辈何出此言,在下连他姓名都没听说过,怎会是他派来的呢?”
  他没待三人开口,接着说道:“再说在下只是受那位宰老人家之托,把玉佩送交大先生,如今玉佩已经送达,在下责任已了,那就不打扰了。”
  说完,就从椅上站起身来,正待往外走去。
  孟居廉沉喝道:“站住。”
  卓少华望望他,脚下一停,说道:“三先生还有什么见教?”
  孟居廉道:“你这样就想走么?”
  卓少华道:“在下要说的话,都已说完,自然要告辞了!”
  孟居义道:“卓相公大概也是武林中人,尊师是谁?”
  卓少华心中暗道:“好啊,你们居然怀疑起我来了。”
  一面拱手道:“家师一向很少在江湖走动,更不愿人知,在下不敢提他老人家的名号。”
  孟居廉哼了一声,回头朝老大道:“这小子果然大有可疑。”
  孟居礼一手捻须,轻轻颔首,口中“唔”了一声。
  孟居廉道:“依兄弟之见,不如把他暂且留下,等咱们去过杭州回来再作定夺,不知大哥的意下如何?”
  孟居礼道:“说不得也只好如此了,只是别难为了这年轻人。“孟居廉目光一抬,冷然道:“卓相公,你听到了,目前暂时只好委屈你几天了。”
  接着回头朝孟大任吩咐道:“大任,你领这位卓相公到宾舍休息,留他在咱们这里盘桓几日,不可待慢了。”
  孟大任躬身道:“侄儿省得。”
  卓少华听他们口气,好像要把自己强留下来,心中不觉有气,忖道:“自己好心替你们捎信来的,你们居然要把我留下,天下有这道理么?”
  他沉着淡淡的一笑道:“在下说过,我只是代人捎信,玉佩已经面奉大先生,责任已了,何用再在贵庄打扰,三位前辈的好意,在下心领,失陪了。”
  孟居廉大喝一声道:“老夫要你留下,你就得留下,想走可没这么容易。”
  卓少华剑眉一轩,朗声道:“三位前辈乃是成名多年的人物,在下远来送信,并无开罪之处,前辈要把在下强要留下,在礼数上只怕说不过去吧?”
  孟居廉阴嘿了一声道:“你明明是曾子玖派来的奸细,老夫何须和你讲江湖礼数?大任,你把他拿下就是了。”
  孟大任答应一声,举步走到卓少华面前,拱拱手道:“卓相公,我三叔要你在这里盘桓几日,你还是跟兄弟到宾舍去吧,真要出了手,只怕对卓兄面上不好看呢!”
  卓少华少年气盛,突然面向孟居礼,大声道:“大先生,你们五龙庄如此对客,传出江湖,不怕辱没了五龙庄的盛名么?”
  孟居廉听得大怒,厉声喝道:“大任,叫你把这小子拿下,你还和他多说什么?”
  孟大任知道三叔是个火爆脾气,口中唯唯应是,沉声道:“卓兄多言无益,兄弟可要出手了。”
  话声出口,右手突出,五指箕张如钩,朝卓少华的左手腕抓来,他使的正是五龙山庄的“龙爪擒拿手。”
  卓少华真想不到替人家送信,临了还把自己当作奸细,翻脸成仇,兵戈相向,一旦真要动上了手,自己身在他们庄中,只怕是难以脱身了!心念这一动,身形立即向左轻轻一闪,右手朝他臂上推出。
  孟大任没想到卓少华身法竟有这般轻捷,一记“擒拿手”,连人家衣袖还没碰到,眼前人影已杳!不,右臂被人轻轻推了一把,竟然身不由主往前方冲去了一步。
  卓少华本来和孟大任对面站立,有孟大任挡住了他的去路,此刻闪身向左,(孟大任的右方)推开孟大任,再无档路之人,趁着这一瞬空隙,双脚一点,身如箭射,朝门外掠去。
  就在他快要掠近厅门之际,突觉头顶疾风飒然,一道人影奇快无比从头顶惊过,一下落到面前,挡在门口,洪笑一声道:“小子,你休想从五龙山庄硬闯,那还差得远呢!”
  卓少华差点和他撞上,急忙刹住身子,举目看去,这拦在门口的正是孟居廉,心中暗暗感到惊骇,忖道:“此人好快的身法!”不觉后退一步,愤然道:“三先生要待怎的?”
  孟居廉脸露阴笑,一昂头道:“把他拿下了。”
  他这话是对孟大任说的,原来孟大任往前冲出一步,眼前卓少华已经乘机往门外掠去,心中一急,脚下一个轻旋,跟踪追出。这时他三叔已抢先掠到门口,拦住了卓少华去路,等他追上,正好落到卓少华背后,所以孟居廉要他出手把卓少华拿下了。
  三叔吩咐,孟大任自然不敢有违,右手一伸,如钩五指朝卓少华“肩井穴”上疾落。
  卓少华面对孟居廉,此刻身后又有人抓来,一时要待闪避,已是不及,忽听身后“咕咚”一声,孟大任竟然无缘无故的扑倒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孟居礼、孟居义同时从椅上站了起来。
  孟居廉一怔,他没想到卓少华年纪极轻,一身武功竟有如此了得,连他如何出手伤了孟大任,都没有看清楚,不觉脸色一变,双手作势,厉声道:“好小子,你敢暗算伤人!”
  只听有人低笑道:“他根本没伤人,是你侄儿闭过气去了。”
  这人声音说得不响,但每一个人都听得十分清楚,只是听不出这声音来自何处?孟居廉抬头喝道:“什么人?”
  只听那人低声道:“当然是我了!”
  这声音似是来自远处,又好像就在这大厅之上,令人不可捉摸!
  这时孟居义已把儿子孟大任从地上扶起,但连推带拍,几乎拍遍了全身所有大穴,依然没有解开儿子受制的穴道。
  孟居礼脸色凝重,虎然站在中间,向空凝声说道:“朋友何方高人,既然光临五龙山庄,就该堂堂正正的站出来,这般行动鬼祟,岂不辱没了阁下身份?”
  “说得也是!”
  那人依然低声说道:“你们三兄弟现在居然也会说堂堂正正这四个字了!”
  “笃!”地板上忽然传出一声重金属落地的震响!就在孟居礼和孟居义面前不远之处,忽然站着一个身穿蓝布大褂,头上披散着乱蓬蓬头发,左腿已跛的老者,他那左脚好像是铁的。
  卓少华骤睹来人,心头不禁一愣,暗道:“他不就是要自己给他捎信来的宰百忍么,原来他也跟着自己身后来了。”
  孟居义蓦见敌人在厅上现身,怕他伤害儿子,急忙双掌提胸,一下拦在昏迷不醒的孟大任身前。
  孟居礼神情一凛,凝重的道:“阁下何方高人,恕我孟居礼眼拙得很。”
  那跛足怪人淡淡一笑道:“别忙!”他伸手一指孟大任,说道:“这小辈方才从背后出手,偷袭我小兄弟,我才给了他一指,年轻人血气方刚,再多闭一会子气,会有内伤,且让我给他穴道解开了,咱们再慢慢的说。”
  孟居义依然拦在他儿子的身前,厉声道:“你想做什么?”
  “走开,老夫替你儿子把穴通解开了。”
  跛足怪人冷冷的道:“老夫点的穴,只有老夫能解,老夫若要取他性命,他有一百条小命,都早就没有了。”
  孟居礼沉声道:“二弟,你只管让开,这位朋友大有来头,还不致对后生小辈下手。”
  孟居义依言往边上退后了一步,但他双手依然凝聚了毕生功力,目光一眨不眨的盯着跛足怪人。
  跛足怪人也没去理他,走到离孟大任尺来远,便自站定,伸出左手,朝孟大任脸上虚虚的招了招手。
  孟大任原已由乃父扶着斜靠在椅几上,说也奇怪,方才乃父连推带拍都没解得开穴道,如今经跛足怪人伸手在他脸上虚虚一招,他果然霍地睁开眼来,惊奇的“咦”了一声,说道:“爹,孩儿方才怎么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这一下直看得武功精湛的孟氏三兄弟无不大骇!
  跛足怪人却在此时,回过身去,朝卓少华笑了笑道:“小兄弟,谢谢你了,为了替老哥哥捎信,使你呕了一肚子冤枉气。”
  卓少华愤愤的道:“老丈自己要来,又何用托在下捎这个信呢?”
  他这话,自然含有责怪之意!
  “小兄弟,你莫要误会了。”
  跛足怪人连连摇手道:“你这可错怪老哥哥了,我原想托你小兄弟顺道往五龙庄弯一弯,把玉佩送交这里的大先生就好,但继而一想,这事情有些不妥,这孟氏昆仲三个,可不是堂堂正正的人,万一引起误会,岂不给你小兄弟添了麻烦?就这样,老哥哥才匆匆赶来的,不料不出老哥哥所料,他们三个老东西,果然在三根椽子底下,发起横来了。”
  孟居礼一向以一派掌门自居,这回,这跛足怪人不但在他们三人面前,制住孟大任在先,如今又冷嘲热讽,居然当面骂他们三个老东西,这中他如何受得了?大喝一声道:“阁下究系何方高人,现在总可以亮个万儿了吧?”
  “这不是明知故问?”
  跛足怪人大笑道:“老夫不就是你们要找的人吗?”
  孟氏三雄听得不由暗暗一凛,孟居礼颤声道:“你……就是……曾子玖……”
  “哈哈!”跛足怪人仰天发出一声嘹亮如鹤唳的长笑,然后徐徐说道:“老夫这位小兄弟不是已经告诉你们了么?老夫是宰百忍。”
  孟居廉道:“这是阁下的真姓名?”
  跛足怪人一笑道:“这名字原只是老夫当时随口说的。”
  当时随口说的,自然不是真姓名了。
  孟居廉道:“那么阁下的真姓名呢?”
  跛足怪人傲然道:“真姓名当然有,只是你们还不配问。”
  孟居义沉哼道:“阁下好狂的口气!”
  “老夫一点也不狂!”
  跛足怪人微微一笑道:“但老夫用这宰百忍三个字为名,也确有深意在焉!”
  孟居礼早已看出来人身手极高,强忍着气,微哼道:“阁下倒说说看?”
  “这有什么好解说的?”
  跛足怪人哂道:“宰百忍,就是宰不仁,难道你们听不出来么?”
  “哈哈!”孟居礼狂笑一声道:“如此说,阁下果然是找五龙山庄麻烦来的了。”
  “哈哈!”跛足怪人也跟着狂笑一声,说道:“如此说,你们孟氏三雄就自己承认是不仁不义之辈了?”
  孟居礼气得须眉轩动,洪声大喝道:“来人哪,去把老夫的兵刃取来,今天倒要好好的向阁下讨教讨教。”
  其实在第二进大厅门口两边,早就挤满孟氏三雄的子侄门人,他们只是躲在门外偷觑,谁都不敢现身。此时听到大老爷这声洪喝,大家争先恐后的抢着出去,不多一大会,就由两个子弟双手扛着一支兵刃走了进来。
  那是一根漆着朱漆的龙头杖,金色的龙头,颏下还拖着三尺长亮银色的长须,一望而知这根龙头杖不但份量极重,尤其那三尺长的龙须,在动手之际,还可以卷缠敌人的兵刃。
  孟居礼伸手抓住龙头杖中间,人也虎的站了起来,双目精光暴射,直注跛足怪人,冷然道:“阁下要用什么兵刃,自己到架上去取。”
  跛足怪人嘿然道:“老夫有一个甲子没使兵刃了,这样吧!”他目光一溜,朝站在门口的卓少华道:“小兄弟,就麻烦你,替老哥哥到厅前桂花树上,去折一支桂枝来,不用太长,有二尺光景,就差不多了。”
  这话听得卓少华和孟氏三雄全都不由得一怔!
  他说一个甲子没使用兵刃了,这自然是夸大之言,看他模样,最多也不过六十左右,这句话,当然唬不了人。
  但孟居礼手中一根龙头钢杖,总有数十斤重吧,他却要卓少华去折一支二尺长的桂枝来当兵器!别说两件兵刃份量不相称,而且桂枝性脆,一碰即断,也不适宜作兵器。
  如果说他不把孟居礼放在眼里,含有轻视之意,在口头上损他几句则可,也犯不上和自己性命开玩笑!
  跛足怪人眼看卓少华怔立当场,不觉呵呵一笑道:“小兄弟,快去呀,别说孟老大等不及了,老哥哥也有许多事要办,难道你不肯给老哥哥折一支桂枝么?”
  卓少华轻他一催,只得走出大厅,厅前左右两边,正好有两棵高大的桂花树,他走到树下,想挑一支比较粗的,但较粗的桂枝,都有变曲的枝节,找不到两尺长的直干,正在抬头挑选之际。
  厅上跛足怪人又道:“小兄弟,不用挑,随便折一支就好。”
  卓少华听他这么说了,只好折了一支比拇指略粗二尺多长的枝干,走了进去,送到跛足怪人面前,说道:“老丈看看还可以么?”
  跛足怪人接到手上,含笑道:“谢谢你,当然可以。”
  随着话声,左手五指轻轻一抡,桂枝上许多枝叶,便如刀削一般,落得一地,他又用两个手指,剪刀般在枝头上剪,剪去了五寸多长一截,差不多刚好二尺来长,才回头笑道:“这样就够了。”
  他这句话,似是对卓少华说的,接着又朝孟居义、孟居廉二人笑了笑道:“你们二位的兵刃呢?也该准备着,万一你们老大接不下来,二位也好及时凑个数,反正你们平时习惯以多凌么,三打一也算不了什么。”
  孟居礼手握钢杖,气得花白长须拂拂飘动,仰天打了个哈哈,沉声喝道:“朋友善者不来,来者自然不善,就是没把孟居礼兄弟放在眼里,也用不着如此损人,老夫活了几十年,江湖朋友还没人敢小放过我这支钢杖,接不接得住阁下的高招,要动上手才知道,阁下也毋须如此卖狂。”
  “哈哈!”跛足怪人大笑一声道:“老夫已经狂了几十年,也不是今天第一次在你们孟氏三雄面前卖老,好了,你进招吧!”
  孟居礼真被他气炸了心肺,口中暴喝一声:“好,你接着了!”
  手中龙头杖一横,抬手之间,就是“呼”的一声,朝跛足怪人拦腰扫来。
  跛足怪人嘿了一声,举起手中桂枝,往外封出。
  这是存心硬接孟居礼一杖了。孟居礼看得暗暗冷笑,心想:“你手中如是钢杖,还可和我硬接,但你手中只是一支桂枝,这不是鸡蛋碰石头?就算你功力和我相等,也无法接得下来!”
  这真是说时迟,那时快,他这一记横扫,势道何等迅速,心念方起,钢杖已经和桂枝接触上了!
  孟居礼但觉自己钢杖在碰上桂枝的一刹那间,先是微微一震,好像他在桂枝外面包了一层厚厚的棉絮,先碰到的是棉絮,然后才真正和桂枝碰在一起,等到钢杖和桂枝碰在一起,他又感觉到从桂枝上传来了一股极大吸力,竟然招自己钢杖牢牢吸住,再也无法分开。
  孟居礼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他纵横江湖数十年,手中龙头钢杖会过不知多少成名人物,几曾遇上过今天这等强敌,人家仅以一支桂枝,第一招上,就把钢杖吸住,动弹不得,他成名多年,自然不肯就此甘休,急忙运起全身功力,凝注双臂,左手迅快褡上杖身,全力相抗。
  旁观的孟居义、孟居廉,眼看跛足怪人仅以一支桂枝,果然真的把他们老大横扫一杖硬接了下去,心头自然暗暗惊凛不止,但一接之下,钢杖和桂枝竟似沾在一起,不见分开,他们二人见多识广,眼中就已看出老大和那跛足怪人第一招上,竟然比拼起真力来了,(他们只当两人比拼上真力,可没想到他们老大的钢杖是被人家牢牢吸住)。
  要知所谓比拼真力,就是双方同时把内力贯注到兵刃之上,彼此用力攻拒,相持不下,这和钢杖被桂枝吸住内情虽然完全个同,但外表看来,却完全一样。
  比拼内力,是武家最忌的一种打法,因为这种拼斗,全凭真功真力,内家修为,丝毫也取巧不得,若是双方功力相等,直要等到两人力尽筋疲,真气消耗殆尽,同时受到重创,或是一方受了重伤,才能停下手来。若是两人之中,有一方内力稍逊,后力不继,对方立可挟着排山倒海般的威力,乘势追击,功力稍逊的一方,就会当场殒命。
  这道理,孟居义、孟居廉当然懂,他们心中兀自感到不解:“老大何以一上来就要和人比拼内力?此人既已送上门来,难道还怕无法把他拿下么?”
  就在两人心中惊疑之际,已然看出情形有些不对!
  这不过是转眼之间的事,孟居礼一张老脸,已经胀得通红,顶门上直冒热气,连身上一件古铜长袍都在不住的波动。
  再看那跛足怪人,颠着左足尖,右手一支桂枝搭在孟居礼的钢杖上,神态安详,好像没有这回事一般。
  这一情形,显然是他比孟居礼棋高一着了!
  孟居廉一看情形不对,立即回过头去,低声说道:“老二,这情形有些不对,老大似乎不是他的对手!”
  孟居义攒攒眉道:“那该怎么办?”
  孟居廉道:“这厮方才说过要咱们三个一起上,咱们一起上,自也不会贻他口实的了。”
  这两句话的工夫,孟居礼脸上汗水,已是滚滚直下,他那件长袍也波动得更厉害了。二人看出那已经不是老大全身鼓动的真气,使得长袍波动,而是他们老大站着椿的双腿在不住的颤动了!
  孟居廉口中说了声:“不好,快……”
  两人同时以极快的身法,闪了出去!
  孟居廉一下抢到跛足怪人身后,右手一抡,猛向他后心印去。
  孟居义却抢到他老大身侧,右手一探,轻轻向旁推出。他自然知道此刻跛足怪人一支桂枝上,贯注了全力,往前进逼,他只有把老大向旁推出,老大才不会伤在对方乘势追击的内力之下。(他心中只道是两人比拼内力,那么他这下把老大向旁推出的方法,自然是准确的了,但是,其实他们可不是比拼内力)。
  站在一旁观战的卓少华,眼看孟居廉挥掌击向跛足怪人后心,心头不由一惊,这般出手偷袭,太以卑鄙,要待示警,但两人的行动,何等快迅,等你眼睛看到,他们手掌早已递出了!
  但怪事却也随着发生,孟居义一掌轻轻推上他老大的右肩,不但没有把孟居礼的人推出,他一支右手,就搭在老大的肩膀上,再也无法移外。
  孟居廉这一掌,五指箕张,使的是他们孟家独门绝技“龙爪手”。以他数十年功力,这一记被他抓上,跛足怪人后心,至少就得添上五个血窟窿,出手可说狠毒已极!
  跛足怪人身子动也没动,他这一抓,当然抓个正着;但就在他抓落之际,一支右手,也像胶住了一般,再山没法撤回来了!
  这下,就像孟居廉一支手按上跛足怪人后心,孟居义一支手却按在老大的肩膀上,这四个人各以全力相拼,事实上,当然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大厅外面,虽然已聚拢了不少五龙门的子侄,但孟氏三雄家规素严,有他们三位老人家出手了,后辈除了站在厅门两旁观战,连大气都不敢透,那敢有人闯进厅来?
  这样又过了一盏茶的时光,孟氏三雄三张本已胀得通红的老脸,如今汗流如雨,脸上红色渐渐的褪去,变得一脸苍白,气喘如牛,三个人六条腿已经抖得几乎站不住了!
  “哈哈!”跛足怪人突然发出一声黄钟大吕般的狂笑!
  这笑声有如疾雷乍发,震得大厅上屋瓦震撼,迥响嗡嗡不绝,震得厅上的卓少华、孟大任和厅外的孟氏子侄们耳鼓狂鸣,许久听不到声音!
  笑声中,四条人影,倏然分外!不,孟氏三雄脚下踉跄,分作三个方向往后连退,最后还是支撑不住,“砰”
  “砰”“砰”三声,各自跌坐在地。
  卓少华看得暗暗惊凛不止,忖道:“这位跛足老人家武功,简直高不可测!”
  孟居礼脸上一阵扭曲,目露怨毒,望着跛足怪人,切齿道:“曾子玖,你……废了我武功,为什么不……杀了我……”
  跛足怪人目光一抬,看了跌坐地上,神情萎顿的孟居礼一眼,把手中桂枝往地上一掷,截然道:“我不是曾子玖。”
  孟居礼嘶声道:“那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对我兄弟三人,下此毒手?”
  跛足怪人冷声道:“凭你们三人,还不配问老夫姓名,但老夫可以告诉你们,尔等三人一身武功,并未废去,只是被老夫封住了几处经穴,你们老三,大概伤得重些,但也不至送命……”
  他刚说到这里,只见大厅外人声喧哗,一、二十个五龙山庄的子弟门下,手执刀剑已经涌到门口,但又心里害怕,脚下畏缩不前。
  跛足怪人回头道:“孟老大,你要他们站在门口,不准进来,我不想出手伤人。”
  孟居礼坐在地上,朝门外挥了探手,嘶哑的喝道:“你们都给我听着,没有你们的事,出去……出去!”
  众人经孟居礼一喝,果然依言退了下去,但却没有一个人肯走,仍在走廊两边挤着看热闹。
  孟居廉受到的震动最厉害,(孟居礼从跛足怪人的桂枝传到钢杖上,再震到身上,乃是间接的震力,孟居义是从老大身上传过去,又多了一个间接,只有孟居廉手掌按在跛足怪人后心,震力自然最强了)他跌坐下去之后,喷出一口鲜血,就昏了过去。
  孟大任已经奔了过去,从身边取出他们孟家秘制的伤药,给他三叔服下,这时人已清醒过来。
  三人中孟居义伤得最轻,他暗暗运气检查,发现果如跛足怪人所言,有几处经穴被人家截闭,一身真力,再也无法凝聚,愤愤的道:“朋友既非曾子玖,究竟和咱们五龙庄有什么过节?”
  他这句话,也正是卓少华心里的疑团,他是唯一的局外人,觉得孟氏三雄虽有不对之处,但跛足老人家也决不会无缘无故到五龙庄来寻衅,其中必有内情。
  只听跛足怪人洪笑一声,点头道:“问得好,你们若不是恃强动手,先问问老夫来意,也不致有这场自取其辱的无妄之灾了。”
  他口气一顿,续道:“你们一再的把老夫当作曾子玖,老夫也不妨告诉你们,老夫就是找曾子玖来的。”
  卓少华心中忖道:“只不知曾子玖是什么人?”
  孟居礼冷声道:“咱们不知道。”
  跛足怪人道:“老夫看你们和曾子玖好像有着深仇大怨,也会不知道吗?孟考大,老夫不妨明白告诉你,你们三个被老夫截闭的经穴,十二个时辰内不解,就得终身残废,你若再敢说一句不知道,老夫就要把你们孟氏门中大小三十七口,一个个都点废经穴,使你们五龙山庄一日之间,变成残废之庄,你信是不信?”
  孟居礼听他口气,当然知道此人说得出,做得到,再一细算,五龙庄孟氏家属,连老三初生才满月的孙儿一起算上,果然正好三十七口,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可见此人未来五龙庄之前,已经打听得清清楚楚!心头禁不住机伶一颤,说道:“阁下对咱们五龙山庄果然都算清楚了来的。”
  跛足怪人仰天打了个哈哈,说道:“孟老大,今日之事,若是换在六十年前,老夫早就先点废你们孟家老小的经穴,再问你们的话了,如今老夫好说话得多了,你们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到时就后悔莫及了。”
  孟居礼听他一再提及六十年前,心想:“此人莫非真有这么大的年龄了,此人会是谁呢?”
  心中盘算着如何应付,一面说道:“咱们兄弟如果知道曾子玖的下落,也就不会把阁下当作曾子玖了。”
  “这话倒是不错。”
  跛足怪人口中“唔”了一声,又道:“好,你们把曾子玖如何失踪的详情,说一遍给老夫听听。”
  孟居义道:“老大,事已至此,咱们就说吧!”
  “好!”孟居礼沉应一声,说道:“曾子玖原是咱们的师弟,也是先父最小的徒弟,咱们五龙山庄有一项规矩,家传武学中,有一种手法,照例不传外人……”
  跛足怪人笑道:“那是‘龙爪手’了。”
  孟居礼不加可否,续道:“曾子玖年龄和老夫么妹差不多,他觊觎我家绝艺,故意和么妹接近,此事经先父认破,就藉故要他离去……。”
  跛足怪人微晒道:“你们孟家的绝艺,老夫已经领教过了,也不过尔尔。”
  孟居礼愤怒的看了他一眼,强忍着怒气,续道:“事隔五年,先父去世之后,曾子玖忽然回到庄上来,向老夫提亲,老夫有意为难,声称要娶么妹,就得胜过老夫一招,他满口答应,那知他这五年果然艺事大进,功力虽然不及老大,但也只不过稍逊一筹,据他说:“他之所以回到庄上来,要和咱们结成这门亲事,是因为他曾在赤松山一处岩穴中,得了一册古剑诀,书中文字古奥,一个人钻研,实在无法领悟,如能得到咱们兄弟之助,互相探讨,或可研究出书中的奥秘来……”
  跛足怪人道:“你们垂涎他的古剑诀,就答应了这门亲事。”
  孟居义道:“那也不尽然,舍妹和他本来情投意合,先父当年要他外出,原也含有鼓励他力图上进之意,并不是不同意亲事。”
  跛足怪人道:“后来呢?”
  孟居礼道:“他和舍妹结婚之后,就没再提起共同研究古剑诀之事,经三弟向他催问,他却提出要和咱们交换‘龙爪手’,咱们兄弟自然不能答应……”
  跛足怪人双目之中,神光闪动,冷然道:“你们觊觎他秘笈,就不顾郎舅之谊,兄妹之情,动了杀机?”
  孟居廉接口道:“阁下如何知道咱们动了杀机?”
  跛足怪人洪笑一声道:“就凭你这句话,已可证实了,孟老大,你们最好说实话。”
  孟居廉愤然道:“他不答应也罢了,那知这忘恩负义的东西,连夜带着舍妹逃走,那时舍妹已经身怀六甲,不久生下一个女儿。这厮居然不顾结发之情,逼着舍妹说出孟家秘技,舍妹不堪他的凌辱,终于抑郁而死,他凌虐舍妹致死,咱们兄弟自然要视他如仇了。”
  “这也难怪!”
  跛足怪人点了点头道:“但曾子玖年纪应该比你们还轻,他当年能博得令妹欢心,自然相貌不会太丑,何以你们兄弟见了又老又丑又跛的老夫,会异口同声认作曾子玖呢?”
  孟居兼道:“咱们已有多年不曾见面,你老哥送来的玉佩,正是曾子玖随身之物,是以咱们还当是曾子玖上门寻衅来了。”
  “说得也是。”
  跛足怪人缓缓俯下身去,从地上把那支桂枝捡了起来,一指孟居礼,说道:“孟老大,他说得对不对?”
  孟居礼道:“事情就是这样!”
  跛足怪人冷冷一笑道:“但老夫知道的,却和你们说的大有出入……”
  孟氏三雄脸色不禁一变!
  孟居廉道:“也许朋友听信了曾子玖一面之词,自然和咱们说的事实不尽相符了。”
  跛足怪人道:“所以老夫要听听你们的,也就是在此。”
  他长长吁了口气,续道:“老夫也不妨告诉你们,这方玉佩,就是曾子玖亲手交给老夫的,老夫一生,没有一个朋友……”
  他颠着一足,有如鹤立,但说到最后一句时,口气之中,似有无限寂寞苍凉,缓缓接道:“六十年奔走江湖,只结交了两个小兄弟,一个是曾子玖,一个就是这位小兄弟……”
  他用桂枝指了指卓少华,接着道:“十七年前,曾子玖找上老夫,唔,他确实和老夫一样,跛了一条左足,说是从悬岩失足,幸而未死……”
  孟居廉悚依然一惊,失声道:“他那是没有死了?”
  “当然没死!”
  跛足怪人冷峻一笑,说道:“他交给老夫这方玉佩,恳托老夫,那时他妻子已经有孕,不论是男是女,要老夫妥为照顾,一晃就是十八个年头,从此不曾见过曾子玖,此次就是为了故人重托,才远来江南……”
  他说到这里,忽然目光一聚,直注着孟居廉,冷声说道:“但老夫听到的,却是尔等兄弟编好的一番欺人之言,老夫耐性有限,要听的是不折不扣的实话,老夫希望你实话实说,你……”
  手中桂枝一指孟居廉,又道:“再说一遍。”
  孟居廉道:“孟某说的都是当时实情,你听信了曾子玖一面之词,那要我如何说呢?就是再说十遍你也不会相信的了。”
  “你说的真是实话么?”
  跛足怪人缓缓朝他走了过去,手中桂枝轻轻落到孟居廉的肩头,沉笑道:“老夫已有几十年不曾杀人了,比你们三个厉害上十倍的人,见了老夫,有谁敢在牙齿缝里迸出半句谎言来?你这小子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他手中桂枝只是轻轻的搭在孟居廉肩头,看来毫不用力,但孟居廉却似触电一般,身躯陡然一震,好像要待开抖,却又忍了下去。
  不,他口中发出一声轻哼,头上青筋立时一齐绽了出来,不过一瞬之间,额角已隐见汗水,一颗颗汗珠随着愈来愈大,愈来愈密,滚滚而下,一个人也起了一阵轻微的颤动,好像他承受着无比的痛苦,只是说不出口来!
  孟居义沉声道:“朋友,你这是作什么?”
  跛足怪人回过头来,轻松的笑了笑道:“你们三个,都不肯说实话,我只好挑一个教他尝尝逆血攻心的味道如何了。”
  孟居义愤然道:“朋友,士可杀,不可辱,你这样做未免太过份了。”
  “士?”跛足怪人嘿然道:“你们孟氏三雄,也算得是士么?”
  这两句话的工夫,孟居廉身子已经抖得连牙齿都格格作响,脸色由红转青,由青转白,张大了口,除了喘气,简直快要昏厥过去!
  “住手!”孟居义大声喝道:“我说就是了。”
  跛足怪人道:“老夫偏要听他说的。”
  他在说话之时,手中桂枝,轻轻往上抬起!
  这一拍,孟居廉就像千斤重担,骤然一松,口中迸出一句话来:“我说,我说……”
  这句话好像早巳就在喉咙口了,只是被桂枝压在肩头,无法说出口来,直等桂枝一松,话声就冲口而出!
  卓少华看得暗暗心中惊凛,忖道:“这逆血攻心,大概痛苦万分,连孟居廉这等高手,都无法承受得住!”
  “老夫要听的话,不怕你不说。”
  跛足怪人站在他面前,冷笑一声道:“好,你说。”
  孟居廉咬着牙,说道:“那是他们(指曾子玖夫妇)结婚双满月之日,那天晚上,咱们兄弟为了表示祝贺之意,请他夫妇喝酒……”
  跛足怪人哼道:“那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你们没安着好心。”
  孟居廉道:“当时咱们兄弟原也没有恶意,只是在席间跟他提起古剑诀之事,那知他居然提出和咱们交换‘龙爪手’的话来。老大就责问他,当时他曾答应过,把古剑诀由咱们四人共同研究,如何说了不算?他狡辩著称咱们也答应过他用‘龙爪手’跟他换的,这一来,双方几乎闹僵了,兄弟就劝他们不可争吵,有什么事改天慢慢研究,大家就继续喝酒……”
  “慢点!”跛足怪人桂枝在他面前一摆,说道:“你在他酒中下了什么?”
  孟居廉一怔,但他对跛足怪人手中这支挂枝,方才吃过苦头,实在害怕极了,忙道:“入口迷。”
  孟居礼铁青着脸道:“老三,你真要全抖出来了?”
  孟居廉苦笑道:“不说成么?换了你老大,到此田地也非说不可了。”
  “唔!”跛足怪人口中唔了一声道:“说下去。”
  孟居廉道:“他夫妇二人,果然全醉倒了,但搜遍他全身,又去他房中仔细搜索,始终没有找到那册古剑诀。
  但咱们兄弟到了此时,只好一不作,二不休,把他架到后山僻隐之处,点了他穴道,才将冷水把他泼醒过来,问他古剑诀藏在何处?”
  跛足怪人听到这里,不禁浩叹一声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连嫡亲的朗舅都顾不得香火之情,人心不古,当真可怕得很,后来呢?”
  孟居廉道:“那知他外出三年,武功果然精进甚多,先前败在老大手下,只是故意藏拙而已,此时竟在咱们问话之际,自解穴道,一跃而起,企图夺路而逃,但还是被咱们截住了。”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略为一顿,接道:“他眼看被咱们截住了,无法脱身,就向老大提出条件,和老大单打独斗,以定胜负,若是他输了,愿意交出古剑诀,供大家参研,若是老大输了,就得以咱们家传的‘龙爪手’作为交换。”
  老大问他要比试拳掌?还是兵刃?他笑着说:“孟家以‘龙爪手’名闻天下,比拳掌自然不如比兵刃的好。于是就由兄弟下山,替他们取来了兵刃,当时我和老二还暗暗窃笑,老大在这支龙头杖,浸淫的功力,并不下于‘龙爪手’,估量他绝不是老大的对手……”
  跛足怪人道:“他不知道孟老大龙头杖上,另有机关?”
  孟居廉听得又是一怔,忖道:“老大龙头杖上,另有机关,他如何知道的?”一面摇头道:“他不知道。”
  接下去道:“那知他和老大一动手,他使的是一路‘青萍剑法’,虽然轻灵纯熟也并无奇特之处,自然不是老大的对手,但每当他危急之时,就会使出一记怪招来,这一记怪招,看来十分笨拙,却居然神妙无方,往往逼得老大撤杖后退不迭,但仔细看去,他又似乎运用并不纯熟,只是有此招式而已,两人激战多时,他使出来的仅此一招,却已保身有余,老大始终无法占得半点便宜。时间稍长,老二和我已看出端儿,他这一记怪招,敢情就是从古剑诀中学来的,他并未参透个中玄奥,已有如此威力,这古剑诀,岂非真是独步武林的瑰宝?”
  跛足怪人哂道:“你们觊觎之心愈急,眼看孟老大一个人胜不了他,就加入战团变成三打一了?”
  孟居廉道:“虽然咱们加入战团,但他那一记不纯熟的怪招,煞是厉害,每遇险招,只要使出那一记怪招来,剑虽一招,但恰似对着咱们三个人发的,每个人都感到剑峰逼近自己,又无法封架,仍然把咱们逼得非撤招后退不可……”
  跛足怪人道:“因此你们老大就使了毒手?”
  孟居廉道:“那也是没有办法之事,老大到了此时,只好使出‘龙口针’了……”
  孟居礼怒声喝道:“老三!”
  跛足怪人回头道:“你不用吆喝,你的‘龙口针’,一发就是三十六支,喂有剧毒,老夫早就知道了。”
  孟居廉道:“他身中毒针,剑法一滞,还是被他只身逃走,又被我一杖击中左腿,一个人飞出去数丈之外,直向山崖断壁飞堕下去……”
  卓少华心中暗道:“这孟氏三雄,果然不是好人,无怪跛足老人家要如此对他们了。”
  “你们很好!”
  跛足怪人冷冷一笑,问道:“那么他妻子是如何死的呢?”
  孟居廉道:“舍妹当时虽不知他跌落山崖之事;但始终认定是咱们兄弟为了觊觎剑诀,害死了他,一直哭闹不休,她那时已经身怀六甲,不久生下一女,但她因怀念丈夫,怀孕之时,抑郁哭闹,以致产后失调,不治身死!”
  跛足怪人道:“这也算得是你们逼死的了,唔,那么那女孩呢?”
  孟居廉道:“舍妹已死,此女自然也不能再留在咱们五龙庄了,当时就要接生婆把她抱走了。”
  “好!好!”跛足怪人用桂枝指着他们三个,点头道:“孟氏三雄,果然毒辣得很,唉,依老夫昔年的脾气,你们三个当真死有余辜,但曾子玖是你们的妹夫,他妻子是你们的妹子,小女婴也是你们的外甥女,老夫究是外人,曾子玖不死,自会找你们算账,老夫似乎不用难为你们,你们可以说是六十年来,老夫手下第一次唯一的活口了!”
  说到这里,摇摇头道:“老夫受人之托,又迟了一十八年才来,这又怪得了谁呢?”
  他走近茶几,伸手取起卓少华送来的那块玉佩,废然道:“这是老夫辜负了曾老弟的重托,老夫真是对不起故人……”回头望望卓少华,说道:“小兄弟,咱们走吧!”
  说罢,身子一摇一拐的往厅外走去。
  卓少华跟在他身后走出大门。
  只听孟居廉道:“那女婴的左眉梢有一颗朱痣,今年十八岁了。”
  跛足怪人刚一回头,只听“绷”的一声,机簧乍响,一蓬细如牛毛的蓝色毒针,激射如雨,朝他身前射到!
  原来孟居礼在他走出厅门之际,乘他不备,已经一跃而起,一手抓起龙头杖,大拇指迅快一按,从龙头杖龙口之中,飞射出一篷毒针来!
  孟氏“龙口针”能在对敌动手之时,伤人于不备,而且机簧弹力极强,三十六支毒针,可以射出三丈来远,他怕一击不中,故而待得跛足怪人走到三丈距离,才行出手。
  这一着当真恶毒无比!他当然不希望五龙山庄丑事,让外人知道,是以这一蓬飞针,不仅对着跛足怪人前胸,也笼罩了卓少华的后心,杀人灭口,自然要把两人同时除去了。
  跛足怪人突然仰天打了一个哈哈,说道:“你这点鬼心思,如何瞒得过老夫?”他在说话之时,右手执着桂枝,随手一圈。
  说也奇怪,那一篷“龙口针”,生似遇上了磁铁一般,“嘶”的一声,连射向卓少华后心的飞针,也同时被他吸了过去,一古脑儿黏在桂枝之上!
  孟氏三雄一见情形不好,三个人同时弹身而起,他们这后厅上,敢情装着机关,身形一闪,便自失去了他们的影子!
  跛足怪人冷笑一声道:“老夫要取尔等性命,你们休想从老夫手下逃得出去!”
  右手一场,那支桂枝连同黏在桂枝上的三十六支“龙口针”,一齐脱手往上飞起,但听“夺”的一声,桂枝硬生生的插上大厅门首的匾额正中,三十六支飞针,正好在桂枝四周,整整齐齐的围了一圈。
  跛足怪人连头也没回,口中说道:“小兄弟不用管他们,咱们走。”举步往外行去。
  围在厅门外看热闹的孟氏子弟门人,吓得纷纷退避不迭。
  卓少华紧跟着跛足怪人身后,一路出了五龙山庄,只觉跛足怪人跛着一足,走起路来,一摇一摆,看去走得并不快,但自己加紧脚步,走得极快,却始终保持了一丈距离,就是赶不上他。
  卓少华虽已知道他武功高不可测,但一来年轻好强,二来跛足怪人并未施展轻功,只是一摇一晃的走着,自己怎会赶不上他?心头兀自不信,不觉展开脚程,吸气往前掠去。
  那知任你如何的加速脚步,前面的跛足怪人生似未觉,依然只是一摇一晃的走着,就是可望而不可即。两人起步时有一丈距离,现在不即不离,还是保持着一丈距离,你加快脚步没用,提气疾掠,也没用!
  两人这一阵疾走,不过片刻工夫,就奔出十数里以外。
  前面的跛足怪人忽然脚下一停,回过身来。
  卓少华正在全力奔行之际,发觉对方突然停住,也赶忙刹住身形,饶是如是,还差点撞到跛足怪人的身上,一时不觉俊脸为之一红。
  跛足怪人朝他微微一笑,说道:“小兄弟,你方才大概听老哥哥说过,老哥哥活到八九十岁了,一生没有朋友,只有两个小兄弟,一个是曾子玖,一个就是你了,这就是缘,老哥哥身无长物,只有这本东西,是老哥哥几十年来,拉杂所记,送给你留个纪念吧!”
  说罢,从怀中掏出一个小本子,递了过来。
  卓少华望望他道:“老人家……”
  跛足怪人蔼然一笑道:“小兄弟,人要洒脱些,不可拘谨,孔老夫子说过,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老哥哥虽然痴长你几十岁,你叫我一声老哥哥也就够了,快把本子收起来。”
  卓少华经他一说,不好推辞,只得伸手接过,说道:“小弟恭敬不如从命,那就谢谢老哥哥了。”
  “哈哈!”跛足怪人得意的朗笑一声道:“这才是老夫的好兄弟,为了替老哥哥送信,耽误了两天的时间,快回家去吧,有空之时,不妨多读些书,好了,小兄弟,后会有期,老哥哥走了!”
  他这声长笑和说话的声音,竟然和在五龙山庄时完全不同,在五龙庄时,声音苍老之中,有着苍劲之感,现在的话声,却清朗得有如凤鸣,使人听来像是年轻人的声音。
  卓少华方自一怔,但见一道人影有如浮矢掠空,飞射而去,瞬息之间,就没了影子,心中暗暗惊骇不止,忖道:“这位老哥哥飞行绝迹,莫非会是剑侠之流?”
  不觉探怀取出他所赠的小本子来,这册小本子只有手掌大小,用青色羊皮装订,十分精致,书签上写着:“长风子杂记“四个古篆文。略为翻阅,里面白色宣纸,业已发黄,都是用蝇头行楷书写,工整秀逸,所记截的大都是各门各派的武功,评述其优点和缺点,看来果然是这位老哥哥几十年所见所闻,累积的经验之谈,弥足珍贵。
  一时也不及细看,收入怀中,展开脚程,一路赶回家去。
  卓少华家住会稽横溪,他父亲卓清华,乃是六合门的名宿,还是当今名列九大门派六合门掌门人高天行的大师兄,曾在杭州开设武华镖局达四十年之久,直到前年六十大庆,才把镖局收歇,封刀归隐。
  卓清华为人耿直,急公好义,赢得武林同道敬仰,因此有一个外号,人称“泰山石敢当”,泰山,是说他在武林中有如泰山北斗,一言九鼎,石敢当,则是表示他敢作敢当,正义凛然之意。卓清华对这个名号,始终谦虚的说着“愧不敢当。”
  卓少华自幼拜父亲同门师弟司空靖的门下学艺,这也有古人易子而教之意。
  司空靖卜居遂安九眺峰下,精于剑术,悠游林泉,从未在江湖走动过,大家都叫他九眺先生。
  卓少华从师十年,每年清明,都要赶回家来扫墓。
  这次路过杭州结识了这位跛足老人,代送书信,耽误了两天时光,因此一路展开脚程,急着赶路,回到家门,差不多已是上灯时候,暮霭苍茫!他走近门口,发现两扇大门竟是敞开着。跨进大门,里面不闻一点人声,静悄悄的一个佣人也不见,好像是一所久无人住的空宅!
  卓少华暗暗感到奇怪,同时也有一丝预感似的不安,从心底升起,急步穿过天井,跨上石阶,大声叫道:“万大叔,我回来了。”
  万大叔,万大川,是老管家,从前原是一名江洋大盗,后来经卓清华以德服人,感化了他,追随卓清华已有二十五年之久,卓清华收歇镖局之后,他就担任了卓府的总管,一向忠心耿耿,甚得卓清华的信任。
  但卓少华连叫两声,依然不见有人答应,心下不禁大疑,急忙转入东首一道腰门,迳向东院书房奔来。
  这原是他最熟悉的路了,爹平日就是住在书房里。书房,在东院自成院落,小有花木之胜。
  但此时他奔入院落,在暮色笼罩之下,这幽静的庭院,似乎有阴森冷清之感。
  书房里还没点灯,卓少华冲进书房门,口中喊道:“爹,孩儿回来了。”
  里面同样没有人答应。
  卓少华心头不觉一沉,就在此时,突听一声极其轻微的呻吟,从里首窗下传来!
  这声呻吟声音虽轻,但钻进卓少华的耳中,不啻如遭雷殛!
  那是爹的声音!爹的声音,纵然轻微,儿子也耳熟能详。
  “爹……”卓少华急急忙忙的奔了过去,天色虽已昏暗下来,但他凝足目力,仍可看到窗下一张太师椅已经跌翻,地上躺着一个人影,那正是他最熟悉的爹的身形了!
  “爹……”他声音之中已经带着哭声,跪下下去,现在他已可看到爹慈祥的脸上,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气息微弱,一双失去了平日严正而有神色的眼睛,望着自己,张了张口,好像要说什么?
  卓少华心头宛如刀割,垂着泪道:“爹,你伤在那里?还不要紧吧?”
  其实他不用问,也可以看出来了,爹左手紧紧按着胸口,那自然是伤在胸口了。
  卓清华右手吃力的抬了起来,吃力的向空招着。
  卓少华赶紧伸过手去,握住了爹的手,爹的手在颤抖,已经僵而且冷!
  卓清华摸到儿子的手,脸上有了安慰的笑容,但笑得十分僵硬,他努力张动了一下口,终于从喉咙中迸出微弱的声音:“孩……子,那……是……一”
  卓少华背心沁出冷汗来,他只听到老父的呼吸已越来越微弱,“一”字下面,已经说不出来!
  “爹,你快别说话了,孩儿给你老人家度气……”
  卓少华话未说完,就已感觉不对,爹的手在这一瞬,已经僵冷如铁,爹的眼睛,也渐渐阖了起来,爹已经咽了最后一口气!
  卓少华只觉一颗心直往下沉,泪水从眼角直滚而下,嘶声哭道:“爹,究竟是谁把你老人家害死的呢?”
  他用袖子拭着泪水,轻轻扳开爹的右手,用足目力,仔细察看爹的胸口,依稀看到几点焦痕,好像是被线香灼过的细孔!
  “哦!”突然他心中一动,暗道:“爹右手一直按着胸口,莫非……”
  急忙查看爹的右手,这下果然给他发现了,爹的拇指和食指之间,赫然夹着一支寸许长色呈朱红的细针,分明是一支喂了剧毒的针!
  他急忙从自己长衫上撕了一块布,仔细的裹着针从爹手指上取下,最使他吃惊的,爹夹过针的两个手指上,也有被针灼焦的痕迹,由此可见爹是死在人家毒针之下的。
  他站起身,随手把毒针放到几上,急勿勿出了书房,一脚往后进奔去。
  爹中了人家暗算,娘会不会出事呢?
  后进,依然静悄悄的没有人声,没有灯火,他提在胸口的一颗心狂跳不止,口中嘶声叫道:“娘,蕙香……”
  蕙香,是娘房里使唤的丫头。他喊声虽响,依然听不到有人答应。
  卓少华跌跌撞撞的冲进娘的房里,房中阒无一人,他找遍了后进每一间房屋,依然一个人也没找到。
  娘呢?蕙香呢?家里的人怎会一个不见,都到那里去了呢?难道娘是被凶手掳去了?
  他又从后进退出,朝前进奔来,就在走廊上,差点和一个人撞个满怀!
  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喝道:“什么人,胆敢闯到卓府里来,还不给我站住?”
  卓少华听到这人的声音,不觉一喜,忙道:“万大叔,是我。”
  那是一个腰背微驼的老人,正是卓府总管铁掌万大川,年岁不饶人,他须发已经发白,连腰背都弯了。
  “你?”万大川一手提着一把锡酒壶,双目一注,嘿的笑出声来,欣然道:“是少爷回来了?”
  卓少华如今和他这一对面,就闻到他从口中冒出来的酒气,急忙问道:“万大叔,刚才你到那里去了?”
  万大川咧嘴一笑道:“大叔是到厨房里弄酒去的。”
  他追随卓清华多年,平日忠心耿耿,就是有一点嗜好,喜欢喝一盅。
  卓少华道:“家里出了事,你可知道?”
  “家里出了事?”
  万大川双眼一瞪,笑着道:“少爷可是没找着老主人和老夫人?对不?”
  卓少华目蕴泪水,惨声道:“爹被人害死了,你还不知道?”
  “什么?”万大川一怔,腰背骤然间挺得笔立,耸然道:“少爷,你……说什么?”
  卓少华忍不住流下泪来,说道:“爹被人害死了,遗体现在还在书房里,娘也不见了。”
  万大川松了口气,问道:“少爷亲眼看见的?”
  卓少华温声道:“难道我还会骗你不成?”
  “老主人和老夫人都不在这里。”
  万大川疑惑的道:“这怎么会呢?”
  卓少华道:“不信。你随我来。”
  “这……不可能……”
  万大川摇头,慢吞吞的道:“老主人和老夫人,带着蕙香,是到六合替掌门人祝寿去了,怎会在书房里呢?”
  卓少华听得大奇,问道:“爹和娘几时动身的?”
  万大川道:“三天前就走了。”
  卓少华心中暗道:“替掌门人祝寿去的,我怎没听师傅说起呢?”一面说道:“但我方才回来之时,明明看到爹中了贼人暗算,躺在地上……”
  万大川道:“这就奇了!”
  两人一前一后,转过迥廊,出了月洞门,穿过一片花木,卓少华抢先跨上石阶,只见书房两扇朱门紧紧闭着,门上还挂着锁,但方才自己来的时候,书房门明明是敞开的,心中暗暗觉得奇怪。
  万大川跟在他身后,跨上石阶,不觉笑道:“少爷,你看,门还锁得好好的,这是老主人走后,大叔亲自上的锁,从没开过。”
  他从腰间取出钥匙,开启了锁,推门而入,一面回头道:“少爷,你先等一等,让大叔去点了灯你再进来。”
  说完,当先举步往里行去。
  现在天色已经全黑了,书房中一片黝黑,但卓少华还是跟在万大川身后,走了进去。
  万大川放下酒壶,从身边取出火种,“嚓”的一声,打着了火,点燃了放在门口的一盏琉璃灯。
  卓少华闪身抢上前去,掠到窗下,目光一瞥,爹平日坐的一把紫檀太师椅,端端正正放在那里,(方才太师椅已经倒翻了的)地上那里有爹的尸体?连自己从爹两个手指中取下来的一只朱红毒针,明明放在太师椅旁边一支紫檀茶几上的,此时也已不见了。
第二章 兰赤山庄
  这,简直如梦似幻!
  卓少华看得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
  万大川站在他边上,嘿的笑道:“少爷,现在你相信了吧?”
  “不!”卓少华摇着头道:“我方才明明来过,爹明明就躺在这里,他老人家还说……”
  万大川似笑非笑的望着他,问道:“老主人还说了些什么?”
  卓少华道:“爹那时气息十分微弱,只说了句:“那是……,底下就没说出来……哦!”
  他突然“哦”了一声,接着说道:“爹右手两个指头还夹着一支毒针,是我撕下长衫衣襟,裹着取下来的,那根毒针明明就放在茶几上,现在也不见了,万大叔,不信你看看,衣襟这里不是还撕下了一块么?”
  说着,俯身去撩长衫下摆!
  这一瞬间,他发现事情不对!
  自己小时候,万大叔经常抱着自己玩,自己对万大叔,可以说最是熟悉不过了,他脚上一直穿的是双根梁布鞋,从未穿过薄底快靴,但面前的万大叔,脚上穿的却是薄底快靴!
  万大叔是卓府总管,很少出门,靴底自然不会沾到黄泥巴,(家中从来也没有黄泥巴)此人靴上,却沾着不少黄泥巴。
  他缓缓站起身,看了万大川一眼,现在室中有了明亮的灯光,他发现此人身材几乎和万大叔相差无几,只是稍微胖了一些,万大叔没有肚子,他的肚子有些凸出。
  卓少华有此发现,心头止不住一阵激动,迅快的盘算着,此人假冒万大叔,如果不是凶手,也一定是凶手一党的,自己要设法把他拿下才好!
  一面指着衣襟说道:“大叔,你看我衣襟不是撕了一块么?还有……”
  他迅快伸手入怀,取出一锭银子,递了过去,接着道:“这锭银子,也是我方才从地上拾起来的,你看上面还有很深的指痕……”
  万大川不知是计,果然伸手来接,说道:“会是谁的指痕?”
  卓少华迅快五指一张,一把扣住了他的脉门,切齿喝道:“你是什么人?”
  “少爷,快放手。”
  万大川陪笑道:“你今天怎么了?”
  卓少华手上用劲,冷笑道:“你居然敢假冒万大叔,前来骗我,你当我连万大叔都认不出来了?快说,你究竟何人?爹是不是被你杀害的?”
  万大川蓦地开声吐气,右手一翻,企图挣脱卓少华五指,左手扬手一拳,朝卓少华头部右侧击来。
  卓少华冷笑一声道:“你又露出破绽来了,万大叔学的是鹰爪门武功,从不使拳的。”
  口中说着,有手五指用力,紧紧扣着对方手腕不放,左手化掌,向右迎击过去。
  这一拳一掌,双方都快,结结实实的接个正着,万大川似是功输一筹,被震得脚下浮动,踉跄退了一步。
  卓少华乘机一个轻旋,左脚跟进,人巳到了万大川的右侧,左手如刀,一下朝他右肩后方切下。万大川一只右手,被卓少华扭转,口中“啊”的一声,一个人上身往前俯下。
  卓少华更不待慢,左手出指如风,连点了他“凤尾”、“精促”二穴,右手五指一松,放开对方手腕,转到万大川面前,冷笑一声道:“方才这一记擒拿手,就是我小时候万大叔教的,你没想到吧?凭你这点能耐,大概只是个小角色罢了,快说,你是什么人?是谁支使你来的?”
  万大川身不能动,瞪着双目,怒哼一声,没有出声。
  卓少华冷笑道:“你脸上大概易了容,我倒要看看你是准?”
  说罢,转身从几上拿起一杯冷茶,朝地脸上泼过去,再“嘶”的一声,撕下一块衣襟,往他脸上重重的拭了两下。
  这一拭,却并末拭去他脸上的易容药物,但因用力太重,拭过之处,皮肤间却被拭起了一层皱纹。
  卓少华从小就听万大叔说过,江湖上许多黑道中人,都会一点易容术,有的人戴的是人皮面具,普通易容药物,只须用茶水一拭,就可以拭掉,如果戴了人皮面具,要从耳后揭起。
  现在显而易见,这人脸上是戴着人皮面具了。卓少华一手按着万大川的头,仔细的察看了一阵,然后手指沾点口水,朝他耳后轻轻一抹,果然立时随指卷起一层薄薄的油皮,心中一喜,就用两个指头小心翼翼的拉着油皮,往前揭去。
  万大川穴道被制,四肢无法动弹,只得任由卓少华摆布,口中厉声道:“小子,你会后悔的。”
  卓少华道:“本少爷从不知道什么叫后悔。”
  他细心从万大川脸上揭下一张薄薄的人皮面具,万大川自然也不是万大川了,那只是一个四十来岁的浓眉汉子。
  “你现在还有何说?”
  卓少华把人皮面具揣入怀里,一面冷冷的道:“你在本少爷面前,想充硬汉,门也没有,告诉你,除非我问一句,你老老实实的答上一句,本少爷还可网开一面,否则我就要叫你尝尝‘分筋错骨’的厉害。”
  顺手拖过一把几子,在那汉子面前坐下,喝道:“说,你是奉什么人之命,假冒万大叔来的。”
  那汉子闭上眼睛,充耳不闻。
  卓少华怒哼一声,伸手一指,朝他“游魂穴”上点落,喝道:“我再问你一句,你再不说话,莫怪我不客气了,你是什么人支使你来的?”
  那汉子依然没有作声。
  卓少华右手一抬,正待朝他“捉命穴”上点去,忽然,他发现面前这人的脸色在这一瞬间,变得死灰一般,毫无人色,心中不禁生疑,伸出去的手,在他肩上重重戳了一下,喝道:“你少在本少爷面前装死……”
  那汉子经他手指一戳,竟然应指扑倒地上,嘴角间缓缓流出黑血来!
  卓少华心头暗暗一惊,他不知道那汉子口中藏着毒药,是服毒自尽而死,忖道:“这厮竟然嚼舌死了,这……怎么办呢?”
  他究竟从未在江湖走动,毫无经验,也没去搜那汉子的身,用手探了探他鼻息,早巳气绝,一时慌了手脚,心想:“总不能让他死在爹的书房里。”
  两手抄起汉子的尸体,飞也似的奔到后园,找了一把铲,在墙角边挖了个坑,把尸体埋了。
  这一阵折腾,已经累出了一身大汗,眼看偌大一片家园,阴森森的找不到一个人,他心头这份惶急真是无法形容!
  这变化实在太突然、也太惊人了,卓少华只是想着,爹是不是遭了歹人的毒手?娘是不是被人掳去了?还有万大叔、蕙香、和家里其他的人,都到那里去了呢?
  他说爹和娘到六合去了,不知这话是否可靠,但方才自己明明看到爹躺在书房地上,怎么又会不见了呢?
  一连串的问题,使他脑中紊乱得无法找出合理的答案来。
  “自己该怎么办呢?哦……”他想到:“如今唯—的办法,只有先去找师傅了,”一念从此,那还犹疑,急匆匆奔出屋去,奔向大路。
  路上一片黑暗,晚上,春寒料峭,不输于凛冽的冬天,卓少华头上直冒着汗,他还空着肚子,也忘掉了饥饿,只是不住的提气,发足狂奔,恨不得立时赶到遂安,立时就见到师傅。
  快四更天了,前面隐幢幢已可望见萧山城,卓少华一口气奔行了几十里路,觉得甚是口干,舍了大路,找到一条小河边,俯下身,双手捧着河水,喝了几口,正待直起身来。
  忽然听到一阵杂沓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似有五六个人,也在连夜赶路,这就闪到一棵柳树底下,隐住身形,凝目看去。
  大路距离河边,还有六七丈远近,他从小练功,目力繁锐,虽在黑暗之中,依稀仍可看清几分。
  这一行人,一共是六个人,前面一个中等身材的,似是领头之人,稍后是三个老者,最后两人,身材魁梧,生相剽悍,腰间跨着长刀。
  这三个老者,卓少华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正是五龙山庄的孟氏三雄。
  糟糕,这真叫冤家狭路,自己会在这里遇上他们,万一被他们发现了,这孟氏三雄,心胸狭仄,岂肯放过自己。
  只见领头的中等身材汉子左手向后一摆,沉着声道:“好了,快到萧山了,大家就在这里歇息下再走吧!”
  一行人果然立时停住,那中等身材汉子大模大样的独自在路旁找了块大石,大马金刀的坐了下来。
  糟糕,他们这一停下来很可能会到河边来喝口水,自己岂不就被发现了么?卓少华心头暗暗焦急,人都会急中生智,他这一急,顿时想起自己怀中有一张人皮面具何不戴上它,这样一来,孟氏三雄不就认不得自己了么?
  这就悄悄从怀中取出面具,两手绷着覆到脸上,然后又用手掌贴着脸往耳后轻轻按平。一面按着,一面忍不住悄悄的朝对面几人看去。
  那中等身材汉子大马金刀的已在大石上坐下,孟氏三雄却依然一排站在他边上,并未坐下,另外两个彪形大汉,也并没坐下,只是一手按着刀柄虎视眈眈的望着三雄。
  卓少华心中觉得奇怪,暗道:“看来这中等身材汉子,身份比孟氏三雄还高,这人会是谁呢?”
  就在此时,只听孟居义道:“副管事,贵上究在何处,考朽兄弟……”
  中等身材汉子没待他说完,就截着他话头,冷然道:“我已经告诉过三位了,到了地头由会知道,路上不准多问。”
  “不准多问”,这口气好生托大,孟氏三雄在长江上下流,可以说是响当当的人物,他居然用这般口气对他们说话。
  孟居礼抗声道:“老朽兄弟,在江湖上也薄具声名,贵上要副管事来相邀,这一路上,竟把老朽兄弟视同囚犯,老哥究竟……”
  “视同囚犯?这四个字钻进了卓少华耳朵,更是惊诧无比,暗道:“原来他们是被人押着来的,无怪那两个彪形大汉,一手按刀,虎视眈眈的看着他们,生怕他们逃走似的。”
  中等身材汉子一手端着下巴,嘿然冷笑道:“兄弟只是奉命行事,孟老大,你可知敝上临行时,跟兄弟如何交代的么?”
  孟居礼道:“老朽兄弟正想听听。”
  中等身材汉子冷笑一声说道:“敝上交代,你们兄弟三个如敢抗命,要兄弟格杀勿论,兄弟这一路上,对三位已经够客气了。”
  “格杀勿论”这是何等严厉的话?除了押解的是江洋大盗,官厅才会在公文书上加上这么一句:“如果中途脱逃拒捕等情,可就地格杀勿论。”
  但孟氏三雄在地方上是一方缙绅,在江湖上,是一方大豪,在武功上,是一派宗主,现在这话居然是对孟氏三雄说的!
  卓少华几乎不敢相信,脚下不禁移动了一下。
  突见中等身材汉子目光炯炯朝河边投射过来,口中沉喝一声:“什么人?”
  卓少华蓦然一惊,一时急中生智,心想:“自己戴上面具,充做假扮万大叔的贼人,就不该穿长衫。”急忙轻脱下长衫,团成一团,往树根下一塞,口中应道:“是……小的……”
  他这句话堪堪出口,就见一名身材魁梧的彪形大汉已经一手按着刀柄,大步走了过来。在这一情形之下,他不得不弯着腰,从河畔下走了上去,朝那中等身材汉子拱拱手,正待开口!
  中等身材汉子目光一注,没待他开口,就沉声喝道:“褚彪,你不是奉派到横溪卓家去的么?怎么鬼鬼祟祟的躲在这里作甚?”
  “奉派到横溪卓家去的”这几个字,钻进卓少华耳朵,心头止不住一阵狂跳!
  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那假扮万大叔的贼人嚼舌(他并不知道贼人口中预藏毒药)自尽,自己正好找不到线索,听他口气,自是和那贼人一党的了!
  假扮万大叔的贼人,原来叫做褚彪。
  卓少华有此机会,岂肯轻易放弃?立即躬着身道:“回副总管,(这是他方才听孟居义称呼中等身材汉子的)小的在卓家等了一个更次,并没有人,所以……只好赶去覆命……方才是在河边喝了口水,发觉有人行来,故而躲在树下……“他因不大明了内情,只好含糊回答。
  中等身材汉子大模大样的用手端着下巴,轻轻的点了下头,说道:“既然如此,你就随本座回去好了。”
  卓少华低着头,应了声“是”。
  中等身材汉子微一颔首道:“好,咱们可以走了。”
  说罢,站起身,当先往大路行去。
  卓少华垂着双手,装出一副恭敬模样,跟在中等身材汉子身后亦步亦趋的走去。
  孟氏三雄也由两名彪形大汉押着跟来。
  一行人脚下均快,绕过萧山城,折而向南,不多一会儿,便已赶到义桥,(地名)走在前面的中等身材汉了忽然撮口发出一声短啸。
  只见一艘乌篷船(绍兴一带的手摇船,中舱覆以黑布般篷,谓之乌篷船)缓缓从江心驶了过来。
  船头站着一名短靠汉子高声道:“客官渡江?一共有几位?”
  中等身材汉子冷然道:“三位。”
  卓少华心中暗暗一动,忖道:“这—行人,连自己在内,一共有七个人,他怎么说三位呢?”
  思忖之间,乌篷船已经缓缓靠岸。
  站在船头的汉子,一手提着船缆,一跃登岸,拉住船头,立即朝中等身材汉子躬着身,恭敬的道:“副总管请登船。”
  卓少华暗哦了一声,忖道:“这副总管说的‘三位’,可能是他们的暗号了。”
  中等身材汉子口中哼了一声,当先举步跨下船去。
  卓少华和孟氏三雄等人,也跟着下船,俯身跨入中舱,大家只有席地(在舱板上)坐下。
  只有中等身材汉子敢情身份较高,船家替他独自在舱中准备了一把藤椅,中等身材汉子落座之后,船头那名汉子巴结的送上一把茶壶,陪着笑道:“副总管请用茶。”
  中等身材汉子托大的“唔”了一声,接过茶壶,凑着嘴喝了起来。
  船头汉子弯着腰躬躬身,退了出去,随手掩上了船篷。
  船舱一片黝黑,船已开始驶向江心,卓少华自幼练武,内功已有相当基础,自可目能夜视,但他只是垂着头,假装打盹,不敢多看,为的是怕中等身材汉子看出破绽来。
  目前他弄不清那个中了毒针死去的爹,是真的,还是假的?假如爹没有死,也一定和娘一起被贼人劫持去了,孟氏三雄不是一个例子么?
  他们劫持爹、娘,又劫持孟氏三雄,这到底为什么呢?
  爹的武功不在孟氏三雄之下,但如果三个人联手,爹也不会是三人之敌,但孟氏三雄却被对方一个中等身材的副总管和两个彪形大汉,就乖乖的押着来了。由此推想,这位副总管的武功,定是强过孟氏三雄甚多!也可以由此推想,爹被他们掳来的成份也极大了。
  他心中不禁升起了极大的希望,宁愿爹也被他们掳来了。
  那么自己亲眼看到爹躺在书房里,中针死去,又作何解释呢?
  接着,他又自己找到解释了,这不过是贼党玩的把戏,和贼人假扮万大叔一样,只是想瞒骗过自己而已!
  当然,他这样解释,仍有许多不合情理之处,但身为人子,谁不希望爹还活着呢?只要爹活着,纵然暂时被贼人掳去,总有救出来的一天,这总是希望。
  于是卓少华又思索着这批贼人的来处,他们很可能是掳人勒索的绑匪,不是么?
  爹开设过多年镖局,贼人自然认为爹一定有很多积蓄。五龙山庄的孟氏三雄,财势雄霸一方,自然也是绑匪的大目标了。
  卓少华阅历不深,他能想到的,自然只有这些了。
  天色渐渐接近黎明,船也渐渐缓慢下来,终于靠岸了。
  船头那名汉子迅快跳上岸去,系好船索,又跳上船来,打开前舱,躬着身道:“启禀副总管,船已靠岸了。”
  中等身材汉子口中应了一声,就起身走出舱去。卓少华等人,也跟着相继走出,跟着中等身材汉子身后上岸。
  那汉子口中说着:“小人恭送副总管。”
  副总管当然不会去理睬他,只是自顾自的加快脚步行去。
  这时十天色才亮不久,田野间还蒙着一层薄薄的晨雾,但这条路,卓少华却认出来了!这是富春江边上的三河(地名),再向西,是更楼(地名),兰赤山,再往西,就是师傅住的九眺峰了。只不知中等身材汉子带着一行人是要往那里去呢?
  一行人由中等身材汉子领头,脚下走得很快,卓少华对这一带的路很熟,他已经看出来了,中等身材汉子走的是荒僻小径,有时还故意迂迥着避开村落,因为这是白天,他绕道避开了更楼和罗铜两处村庄,自然是为了避人耳目。
  现在一行人已经踏上山路,这是往兰赤山去的路径,由此可见他们贼巢,就在兰赤山无疑!
  卓少华的心,开始跳了,他想到爹和娘可能就在山上,自己该怎么办呢?论武功,连爹和孟氏三雄都不是他们对手,自己当然更非他们之敌……唉,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既然来了,也就顾不得许多了。只好相机行事,能把爹、娘救出更好,万一不成,好在这里离九眺峰不远,可以去找师傅设法。
  这一想,紧张的心情,顿时放松了些,但紧握着双手,还是暗暗沁出汗来!
  山道迂迥,林木葱郁,一行人随着山势,绕过两重山脚,现在登上了一条盘曲的小径。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大概是已牌时光了,山坳间矗立着一座庄院。
  中等身材汉子走到庄院门前,脚下一停,这一瞬间,他忽然收起了一路上不可一世的托大、狂傲的气概,卓少华看到的只是他的背后,他也像船头汉子一般,连腰都有些弯了,摒着息举手叩门。
  两扇木门呀然开启,一名青衣汉子一眼看到中等身材汉子急忙行礼道:“副总管回来了。”
  中等身材汉子只是点了点头,就低声问道:“庄主起来了么?”
  他这句话,问得声音极轻,卓少华站在他身后,用心谛听,才听到的。
  青衣汉子道:“就在厅上。”
  中等身材汉子点点头,回过身来,低声道:“你们随我进去。”
  随着即举步住门内行去。
  卓少华原是极顶聪明之人,他灵机一动,暗想:“副总管奉命出去劫持孟氏三雄,回来了自然要向上面交差,自己该让孟氏三雄走在前面才是。”
  这就身形一侧,让他们走在前面,自己则跟在两个彪形大汉身后走入。
  那青衣汉子因卓少华是跟随副总管来的,也就没有多问,等他进入大门,就关上了门。
  入门,是一座宽敞的天井,中等身材汉子早就低下了头,一副虔敬模样,走近石阶,就站下来,躬着身道:“属下吉鸿飞叩见庄主,并向庄主覆命!”
  他这一自报名号,卓少华暗暗一怔,忖道:“吉鸿飞,这名字很熟,自己曾听师傅说过,他是天台山国丰智远长老的俗家弟子,因犯了戒,被智远长老逐出门墙,后来在三洋一带当海寇,名头很响,人家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翻天手’,他居然当起绑匪的副总管来了。”
  只听厅上传出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叫他们进来。”
  接着但见从厅上走出一个绿衣使女,脆声道:“庄主叫你们进来。”
  这使女眉目娟好,看去不过十七八岁,腰间佩一柄绿穗长剑,说完,俏生生回身走入。
  吉鸿飞口中应了声“是”,回身道:“你们随我进去。”
  他这回神色自然更虔敬,规规矩矩的拾级而上,跨进大厅。
  孟氏三雄和卓少华随着他跨入厅门,两名彪形大汉却在阶下停了下来。
  卓少华又是一阵心跳,略一瞻顾,就低下了头,也装出一副虔敬模样。
  这一瞻顾,虽然只是目光一瞥,但已大概看清了厅上的情形,正中上首,一把交椅上,端坐着一个白发绿袍老者,敢情就是庄主了,在他身后左右两边,侍立着两个绿衣佩剑使女,右边一个正是方才在阶上传话之人。
  绿袍老者左首,鹄立着一个面目阴沉的青衣人,在五旬以上,不知什么身份?
  吉鸿飞急步趋到绿袍老者前面大约还有三步左右,就脚下一停,躬着身道:“属下叩见庄主。”
  “唔!”绿袍老者目光一抬,看了孟氏三雄一眼,点头道:“很好,你把孟氏三雄请来了。”
  吉鸿飞垂手应下声:“是。”
  绿袍老者目光又转到孟氏三雄身上,徐徐说道:“老夫久闻孟氏三雄大名,能把三位请来,老夫至表欢迎。”
  他虽然没有站起身来,但语气还算客气。
  他这一向孟氏三雄说话,吉鸿飞连忙退后了几步,站到青衣人的下首。
  孟居礼一抱拳道:“老朽想先请教庄主的名号。”
  绿袍老者淡淡一笑道:“孟老哥只要知道老夫是兰赤山庄庄主就好了。”
  孟居礼道:“庄主既然不愿见示名号,那么老朽还要请教一声,庄主是那条道上的朋友。”
  绿袍老者道:“不错,老夫是江湖人,但和黑白两道,均无瓜葛。”
  这句话等于没说。
  孟居礼道:“庄主既然讳莫如深,老朽可以不问,但庄主把咱们兄弟劫持而来,总有个目的吧?”
  绿袍老者莞尔一笑道:“老夫着吉副总管把三位请来,确是有事相商……”
  孟居廉忍不住道:“庄主这‘请’字太客气了,吉鸿飞简直把我们兄弟当作囚犯,是押解来的。”
  绿袍老者微微一笑,和声道:“吉鸿飞对三位如有冒犯之处,但情非得已,还望三位幸勿介意。”
  孟居义接口道:“庄主方才说的有事和我们兄弟商量,似乎还把我们兄弟当作客人,请问庄主,这是待客之道么。”
  绿袍老者没有回答,只是侧脸朝站在左首的青袍人吩咐道:“鹿总管,你陪孟氏三雄到西厅奉茶,顺便把老夫的意思和他们三个谈谈。”
  卓少华心中暗道:“原来这面目冷森的青衣人,是他们总管。”
  青衣人躬身应是,转过身,朝孟氏三雄拱拱手道:“三位请随兄弟到西厅奉茶。”
  孟居礼道:“鹿总管大概就是江湖上人称追风客的鹿昌麟老哥吧?”
  青衣人拱拱手道:“不敢,兄弟正是鹿昌麟,三位请了!”
  说罢,引着孟氏三雄走出大厅。
  卓少华心头一阵跳动,忖道:“现在该轮到自己了。”
  果然,绿袍老者目光缓缓投到卓少华的身上,沉声道:“吉副总管。”
  吉鸿飞连忙躬身道:“属下在。”
  绿袍老者道:“此人是谁?”
  卓少华慌忙从边上走出,朝上躬躬身道:“小的褚彪叩见庄主。”
  绿袍老者冷笑一声道:“吉副总管,他是褚彪吗?”
  卓少华悚然一惊,暗道:“莫非他已经看出自己破绽来了?”吉鸿飞也悚然一惊,躬身道:“属下是在萧山附近遇到他的,他自称褚彪……”
  绿袍老者一摆手,打断他的话头,不让他再说下去,目光却一直注视着卓少华,蔼然道:“褚彪,该你向本座报告了。”
  卓少华一颗心跳得几乎塞上喉咽,但听了绿袍老者的话,才算稍稍平复下来,口中应了声“是”,躬着身道:“回庄主,小的在卓家等了一个多时辰,并没遇上什么人,所以只好赶回来覆命了。”
  “唔!”绿袍老者一手捻须,微微点了下头,说道:“你在卓家耽了一个多时辰,卓清华的儿子没在九眺峰,也没回家去么?”
  卓少华心中一动,忖道:“怎么他知道我不在九眺峰呢?”一边答道:“没有。”
  “很好。”绿袍老者这句“很好”。应是含有嘉许之意,卓少华方觉稍稍放宽了心。
  接着只听绿袍老者又道:“你现在可以取下面具来了!”
  取下面具,岂非立时就败露行迹了?但到了此时,卓少华就是想不取下面具来,也不成了!
  他当然不是褚彪!
  站在绿袍老者面前的赫然是一个剑眉星目,唇红齿白的英俊少年。
  绿袍老者对褚彪忽然成了一个英俊少年,似乎并不感觉到意外,使他感到意外的,是眼前这个英俊少年实在太英俊了,在英俊之中,另有一股逼人的英气!
  他看着卓少华的一双炯炯目光不由一亮,过了半晌,才缓缓从卓少华的脸上移开,缓缓说道:“你胆子很大。”
  吉鸿飞站在一旁,自然也看到了,他带回来的褚彪,竟会是混进来的外人,一时身躯暴震,惊骇的大喝一声:“小子,你……”
  卓少华取下面具来,早已就豁出去了,目光朝吉鸿飞一横,凛然喝道:“副总管,你说话最好客气一些。”
  绿袍老者居然没有帮着吉鸿飞说话,反而申斥道:“吉鸿飞,本座面前,你如此大声吆喝,成何体统?”
  吉鸿飞悚然震栗,连忙躬躬声道:“是、是,属下该死……属下知罪……”
  绿袍老者连理也没去理他,目光又投到卓少华的身上,和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不但话声问得和平,连望过来的目光,也相当柔和。
  卓少华站得渊停岳峙,傲然道:“你呢?你该先说说你的来历才对!”
  绿袍老者丝毫不以为忤,微微一笑道:“你方才不是听到过了,老夫是兰赤山庄庄主。”
  卓少华道:“总该有个姓名吧?”
  站在绿袍老者身边一个绿衣使女叱道:“放肆!”
  绿袍老者徐徐说道:“老夫严文澜,文章的文,波澜的澜。”
  他身后的两个绿衣使女听得大奇,相互看了一眼。
  卓少华道:“在下卓少华,少年的少,文章华丽的华。”
  绿袍老者点头道:“是泰山石敢当卓老英雄的令郎。”
  卓少华道:“不错。”
  绿袍老者问道:“所为何来?”
  卓少华盛气的道:“庄主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绿袍老者道:“方才卓少侠不是自己说的么?褚彪在你家耽了一个多时辰,没遇上一个人么?”
  卓少华道:“他就是遇上了在下。”
  绿袍老者道:“褚彪人呢?”
  卓少华道:“死了。”
  绿袍老者道:“是你杀了他?”
  卓少华道:“是他自尽身死的。”
  绿袍老者道:“因此你就乔装了他,混入兰赤山庄来的。”
  “不错。”卓少华道:“在下要向庄主查问家父、家母的下落来的。”
  绿袍老者道:“令尊、令堂并不在这里,你可以走了。”
  “走?”卓少华道:“家父、家母难道不是被你们劫持来的?”
  绿袍老者道:“老夫看你年幼,不与你计较,老夫方才已经说过,令尊、令堂不在这里,难道还会骗你不成?
  你快去罢!”
  卓少华心中暗道:“爹、娘全落在他们手中,我如何能走?”一念及此,不觉冷笑道:“你说的话能相信吗?”
  绿袍老者道:“老夫言出如山,普天之下谁敢不信?”
  他这话说得口气极大!
  卓少华道:“如果不是你们劫持了家父、家母,你们何用派褚彪乔装万大叔守在我家里?如说你们没有劫持家父、家母,你们劫持孟氏三雄,是我亲眼目睹之事,你们还想赖么?”
  绿袍老者目光渐转冷厉,喝道:“卓少华,老夫面前,还没有人敢如此放肆说话,你胆子不小!”
  卓少华道:“卓某是找家父、家母来的,你既敢劫持在前,怎么又不敢承认了?”
  绿袍老者冷冷的道:“老夫好意放你一条生路,你既然如此倔强,那就不用走了。”
  卓少华道:“你想把我留下?”
  绿袍老者道:“你以为兰赤山庄是什么地方,任你来去自如?”
  卓少华大笑道:“兰赤山庄未必是龙潭虎穴,卓少华既然敢来,就未必放在眼里。”
  绿袍老者怒声道:“你……。
  站在下首的吉鸿飞却在此时喝道:“小子,你这是找死?”
  卓少华俊目放光,斜睨了吉鸿飞一眼,冷笑道:“吉鸿飞,我和你的主子在说话,你还没有资格插嘴。”
  他已经豁出去了,当然不在乎吉鸿飞,话声一落,就伸手一指绿袍老者,朗声道:“在下那就领教你兰赤山庄庄主的高招。”
  吉鸿飞气得脸色发白,躬身道:“庄主,这小子太放肆了,属下……”
  绿袍老者沉哼一声,摆摆手道:“没你的事,他既然向本座挑战,本座就让他见识见识。”
  吉鸿飞连连躬身应“是”,心中却不禁暗暗嘀咕:“这位主子平日很难说话,今天怎么了?”
  绿袍老者目光一抬,朝卓少华问道:“你要和老夫如何比法?”
  卓少华道:“拳掌兵刃,悉听尊便。”
  绿袍老者微哂道:“就凭你跟司空靖学的几手,只怕连老夫一掌也未必接得下来。”
  卓少华道:“在下若是胜了呢?我要你立时释放家父、家母,你答不答应?”
  绿袍老者道:“你父母确然不在此地,老夫何须骗你?好,你接得下老夫一掌,老夫就让你生离兰赤山庄。”
  卓少华正待开口,突听一缕极细的声音,传入耳中:“你父母在不在兰赤山庄,日后自会知道,此刻不可逞血气之勇,还是及早离去的好,良言尽此。”
  这话明明是绿袍老者说的,卓少华不由得一证,一时不知他以“传音入密”跟自己说这话的意思何在?
  这时绿袍老者已经缓缓站起身来,沉声道:“你使什么兵刃?”
  卓少华道:“你呢?”
  绿袍老者道:“老夫一向很少使用兵刃。”
  卓少华道:“在下那就向庄主讨教拳掌好了。”
  “你果然很狂傲!”
  绿袍老者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徐声道:“老夫看在泰山石敢当的份上,不妨让你先攻三招。”
  卓少华剑眉一挑,冷然道:“动手过招,讲究公平两字,在下还不用庄主礼让。”
  绿袍老者不耐道:“多言无益,你只管出手好了。”
  “好!”卓少华大声道:“在下那就有僭了。”
  双手倏然一分,左掌在外,右掌在内,在胸前交叉,随着身形一转之势,左脚突然跨上半步,左手划了一个圆圈护胸,右手竖立如刀,朝绿袍老者笔直劈去。
  这一着,说来动作颇多,但实则出手之快,有如旋风一般,身形一动,手掌已直逼绿袍老者胸前。
  他此式在“六合擒拿手”上名为“推门擒雀”,右手只是推门,等到右手推出身形又是一个急旋,飞快落到敌人后方,左手骤发,食、中、大拇指勾曲如钩,一下朝“肩井”和“凤尾”穴抓落,使的是擒拿手,一招两式,以快捷制敌。
  绿袍老者左手直垂,右手摸着胸前白髯,站着没动,只听口中低哼一声,卓少华右掌逼近他身前,他还是没动,等到卓少华一个飞旋,转到他身后,他还是没动,但就在卓少华三指朝他左肩扣落之际,他好像背后长着眼睛,身子轻轻一侧,随着转了过来,卓少华三个指头只是毫厘之差,就落了空,他果然没有还手反击。
  卓少华一招落空,岂肯罢休,右足朝前横跨半步,欺到绿袍老者侧面,双掌齐发,右手如刀,劈向头脸,左手又是一记擒拿手,朝他右手“曲池穴”上抓去。
  绿袍老者脚下斜跨半步,跟着卓少华的横跨步子,转了过来,看去根本没有什么身法,但恰好和卓少华面面相对,避开了卓少华双手的袭击,他却依然左手直垂,右手捻须,连手也没动一下,就轻易的错了开去。
  要知这“六合擒拿手”,乃是九眺先生司空靖积数十年经验,从六合武功中演化出来的擒拿手法,也可以说是六合门武功中的精华所在。因为六合门一向以剑术驰誉武林,却没有人知道六合门的擒拿术“三指功”,也是武林一绝。
  卓少华连发两招,都被绿袍老者轻易避开,心头自然十分惊凛。
  他曾听师傅说过:“如论武功,江湖上比为师强的人,何止千百,但论擒拿技巧,江湖上能闪避得开的,只怕是寥寥无几。”
  就因为师傅说过这句话,他才说出和绿袍老者比拳掌的话来。
  这时他才感到绿袍老者果然武功奇高,连师傅最得意的擒拿手法,竟然连对方半点衣角都没有沾到!一时不禁动了逞强之心,一声不作,突然双掌一变,掌势开阖,洒出一片掌影,错落如云,重叠而生,使出“六合掌”中的一招“横弥六合”。
  这一记掌式,当真玄奥无比,蕴藏了许多变化,掌势乍发,随着身形旋转如飞,几乎把绿袍老者上下、前后、左右六方,一齐封住!
  不!这一招虚实互用,双掌翻飞之际,虽然只有两支手掌,但却可以先后袭取对方上下左右前后,六处要害,正因可虚可实,使人无从招架,可以说已把绿袍老者圈入在双掌之下了。
  绿袍老者依然左手垂着,右手捻髯,原式未动。
  卓少华心中暗喜,忖道:“这回看你如何再不还手,就能避让得开?”
  就在他心念转动之间,只见绿袍老者忽然斜刺里向后一滑,脱出了他的掌影圈外。
  卓少华急忙回手一掌,横扫出去,但自己掌势已经用老,对方闪出之处,好像就是自己为他留的空隙,自然够不到了。
  绿袍老者冷然道:“三招已过,现在你该接老夫一招了。”
  喝声出口,右手缓缓提了起来。
  卓少华迅疾后退一步,左掌右掌交叉当胸,目光凝注着绿袍老者右手。
  耳中突听一缕极细的声音传了过来:“你这招‘双峰当户’,虽可中途变招,进为‘连环三击’,以封代攻,但绝破不了我的‘九转一掌’,此刻速以‘秋水横舟’,推出右掌,再使‘月移花影’、‘烘云托月’两招,庶可化解,但你使出这三招之后,身必前倾,必须再使‘喜鹊转枝’的手法,方可避过震力,好了,你快使吧,不用看我的招式,依言施为,决不会错。”
  卓少华听得又是一怔,心想:“他为什么要告诉我化解的掌势呢?”
  尤其他说出来的三招掌法,一记身法,却都是自己六合门的手法、身法。如以常理来说,自己这招“双峰当户”,可守可攻,转化为“连环三击”,侧身进招,更是以手拆代攻的手法,远比他说的三招手法,更具威力。
  这原是心念一动之间的事,卓少华因对方一再传音示警,而且经过方才三招抢攻,已知对方身手,高出自己甚多,从许多小节看来,他对自己似无恶意,那么他之所以要传音示警,好像是不愿他手下人知道了。
  卓少华人本聪明,这一想,顿时若有所悟,忖道:“我就姑且依着他所说的手法试试,如果情势不对,再变招也来得及。”
  一念及此,立即使了一招“秋水横舟”右掌竖立,向右划出。
  这一划果然给他划对了,但觉绿袍老者从他宽大的大袖中伸出来的一支枯黄手掌,刚到身前,就被自己向右划出的掌缘,格个正着。
  那知对方伸出来的手掌,竟然柔若无骨,一格之后,自己右掌已然向右荡出,而对方的手掌,却依然往前推来!
  卓少华暗暗吃了一惊,他手掌明明被自己格出,怎会……一时无暇多想,身子急忙向左一个轻旋,右手随着转身之际,倏然收回,双掌在胸前划起半个弧形来,左前右后,朝左前方推出,这招使的正是“月移花影”。
  他虽然没有见招拆招,只是依照绿袍老者告诉他的手法使出,但却比见招拆招还要精准,双手先后推出,正好和绿袍老者推来的手掌相遇!
  这回是左手先推上,而且正好推在对方手腕上,就是说,既然推上,应该把对方手掌推开了,但事实上,竟然并非如此!
  这好像抽刀断水水复流,卓少华的左手,就像是刀,朝流水中砍去,一刀砍下,水还是流了过来,他随后推出的右手,竟然又和对方的手掌接触上了!
  这真是怪事,对方这一掌,好像永远格不开的一般!
  “九转一掌”,这大概就是他说的“九转一掌”了。
  卓少华直到此时,才知道自己如果使出“连环三掌”,侧身进招,第一记推不开对方掌势,此时早已被对方的掌势击中了。
  他既已试出绿袍老者说的不假,紧随着“月移花影”
  之后,就脚下斜退,身形微蹲,赶紧使了一沼“烘云托月”,双手往上托起。
  这一下,双手果然托住了绿袍老者的腕底,一时但觉压力奇重,虽被托住,在对方掌力一震之下,几乎站不住椿,急忙双脚连移,身形轻悄往左闪出,使的也正好是“喜鹊转枝”。这一闪出,正好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和绿袍老者对面而立。
  卓少华身为六合门弟子,对六合门的手法、身法,也已苦练了十一、二年,但他几乎连想都没有想到,自己依照绿袍老者说的三记掌法,一记身法,不仅轻而易举的接下了对方神妙无方的一掌,而且还毫厘不爽,又回到了原地,一时不禁怔怔的望着绿袍老者,说不出话来。
  绿袍老者已经收回掌去,朝他微微颔首道:“很好,你已经接下老夫一掌,可以走了。”
  说完,转身回到上首椅子上坐了下去。
  卓少华耳边又响起了他的声音,叮嘱道:“你记着老夫刚才的话,尤其今日之事,更不可和任何人提起,快些走吧!”
  卓少华一时之间,敌友难分,但他可以确定一点,绿袍老者对自己手下留情,一再催自己快走,尤其和自己说的话,似乎不愿他手下知道。
  他是兰赤山庄庄主,他手下的总管,副总管,对他不但恭敬而且十分惧怕,他何以又似有顾忌,要瞒着手下人呢?这又是谜。
  他遇上的都是不可以常情忖度之事,心头积压的疑问,自然越来越多了,但他相信绿袍老者对自己没有恶意,他说自己爹、娘不在这里,似乎也应该可信。
  既然他一再催自己快走,那就走吧。
  卓少华望了已经回到交椅上坐下的绿袍老者一眼,抱抱拳道:“在下告辞。”转身往厅外就走。
  副总管吉鸿飞虽然口不敢言,心中也暗暗觉得奇怪:“庄主怎么轻易放过姓卓的小子走了?”
  绿袍老者徐声道:“杜鹃,你吩咐下去,放行。”
  站在他右首的绿衣使女躬身“唷”了一声,莲步细碎,随着卓少华身后,走出大厅,娇声道:“庄主有令,卓公子离开本庄,一律放行,不得留难。”
  卓少华跨下石阶,听了绿衣使女传出庄主的命令,但却听不到有人答应,心中暗觉好笑,忖道:“这位严庄主的口气,当真托大得很,好像他手下有着千军万马一般,自己是从他虎帐中走出,要经过无数军营和岗位,才会要他手下一律放行,不得留难,现在自己只要走出他兰赤山庄大门就好,何用说这些排场话?”
  心中想着,人已穿过天井,跨出二门,只见一名看门的青衣大汉看到自己出来,迅快的开启了右首一扇边门。
  卓少华朝他略为点头,就举步走出,那汉子又迅快的关上了门。
  卓少华仰首看看天色,还不到午牌时光,这就洒开大步,往山下奔去。
  从昨晚到今天,他经历了许多事故,这些事情,有的和他切身有关,有的和他毫无关系,但都使他无法解释,他必须尽快赶到九眺峰去找师傅,因此回到山下,就一路往西奔行。
  兰赤山庄和九眺峰,相距不过五十来里路程,以卓少华的脚程,不消一个时辰,就赶到了。
  九眺峰南麓,溪流潺缓,水清林秀,竹篱茅舍,在啁啾鸟鸣声中,愈发显得幽静绝俗!这里就是九眺先生隐居之所了。
  卓少华奔近房舍,脚下也不自觉的慢了下来,伸手轻轻推开篱门,踏着药畦小径,还没走到门口。
  两扇木门便已呀然开启,走出一个十四五岁的青衣童子,一眼看到卓少华,欣喜的道:“卓师哥,你回来啦!”
  卓少华朝他点点头,悄声问道:“师傅还在练功房里?”
  六合门练的是子午功,此时已快接近未牌时候,师傅坐功练气,照说也该完毕了,那青衣童子笑了笑道:“师傅到六合去了,不在家。”
  “师傅去了六合。”
  卓少华想起假冒万大叔的褚彪曾说:“爹和娘是到六合替掌门人祝寿去了,现在师傅也去了六合,可见爹娘去六合该是不假了。想到这里,心里悬着的一颗心,也总算放落下来了。
  青衣童子看他沉吟不语,忍不住问道:“卓师哥,你在想什么?”
  “没有。”卓少华笑了笑,举步走入,一面问道:“师弟,你吃过饭了么?“青衣童子笑道:“我早就吃过了,卓师哥,你呢?”
  卓少华道:“还没有。”
  青衣童子道:“饭在锅子里,还是热的,你快去吃吧。”
  卓少华走入厨房,掀起锅盖,装了一大碗饭,青衣童子替他从菜橱中端出一盘青茶,一盘竹笋,放到桌上。
  卓少华边吃边问道:“师傅几时走的?”
  青衣童子道:“走了已经有三天了,我听师傅说,这次掌门人五十晋五大庆,本来并不想有什么举动,还是大师伯发起的。”
  卓少华奇道:“是我爹发起的?““是啊!”青衣童子应道:“我是听师傅说的,除了本门师伯叔,还邀请了江南许多门派的知名人物,大家叙叙,师傅接到请柬,也觉得奇怪,大师伯已有好多年不和武林同道交往了,认为此举必有缘故,所以接到请柬就走了。”接着问道:“卓师哥,你去不去?”
  卓少华心中一动,暗道:“师傅认为爹此举必有缘故,莫非和兰赤山庄有关?”这就点点头道:“既是我爹发起的,师傅也去了,我自然要赶去给掌门人拜寿,顺便也好瞧瞧热闹。”
  青衣童子好生羡慕的道:“卓师哥,你真好,再过几年,等我长大了,就好跟师傅去了。”
  卓少华匆匆扒了三碗饭,收过碗筷,一面说道:“师弟,我要走了。”
  青衣童子道:“卓师哥,你明天再走也不迟呀!”
  “不!”卓少华道:“从这里到六合去,你知道有多少路?自然要早些动身才好。”
  青衣童子问道:“卓师哥,你盘川够么?”
  卓少华伸手从怀中一摸,大概还有五六两碎银子,说道:“差不多够了。”
  青衣童子道:“卓师哥,你等一等。”
  他匆匆奔进房去,一会工夫,手里拿着一个小纸包回了出来,说道:“我这里还有四两多些,是上次爹来看我,给我的,我留着没用,卓师兄拿去吧。”
  卓少华道:“怎好用师弟的银子?再说我也够了。”
  青衣童子把纸包塞在卓少华手里,说道:“我听师傅说,六合路远得很,多带些盘川,总没有错,你快收下吧!”
  卓少华也没去过六合,不知身上这点银子够不够,这就点头道:“好,我收下,就算暂时跟师弟借的好了!”
  青衣童子道:“我们是师兄弟咯,卓师兄不用客气。”
  “谢谢你。”卓少华握了握小师弟的手,说道:“那我走了。”
  青衣童子一直送出竹篱门口,才挥手道:“卓师哥好走。”
  卓少华也和他挥挥手,转身往大路奔去。他只有每年清明,回家一次,从九眺峰到会稽,只有这条路,他是熟悉的,也可以说从未出过远门。(当年交通不便,从遂安到六合,隔了一个省份,自然算是出远门了)。
  他只知道本门掌门人住在江苏六合县,并不知道怎么走法?这天傍晚时光,赶到洮安,找了一家小客店住宿。
  第二天会了店账,就向柜上的账房先生打听去六合的走法。
  洮安只是浙西的一个小县城,客店账房也是个足不出门的人,你问他杭州怎么走?南京怎么走,他还说得出方向来,问他六合,他就只是摇头,说没听过。
  恰好边上有个布贩,插口道:“六合还在长江北面,小哥从这里去,先到余杭,往北就是吴兴、长兴,再从宜兴到镇江,渡过江,是真州,六合就在真州的西边。”
  卓少华连连称谢,出了店门,就一路往北奔行。
  现在虽然还只是二月中旬,早晚春寒料峭,但你在温煦的太阳底下赶路,还是会跑出一身汗来。
  在洮安和分水之间的坑口,是从洮安到临安,到富阳去的必经之路。
  这是一个很荒僻的小村子,大概总共也不过十来户人家,除了这里,前后二三十里,就再也找不到村落,于是这个小村子,就成为行旅中午打尖的地方,村口路旁,就有两三家卖茶水、酒菜的小棚子。
  此刻正是中午时光,卓少华刚走到路边,就听棚下有人招呼着:“客官,进来息脚吧,喝口茶水,吃碗面,再上路不迟。”
  卓少华奔行了一个上午,确实感到又渴又饿,这就举步往棚下走去。
  松棚底下,一共只放着品字形两张半板桌,靠路口两张桌旁已经坐了七个汉子,有的敞开着胸膛,有的高跷着二郎腿,正在大碗喝酒。
  只有靠里首一张半桌上,坐着一个少年文士,斯文的喝着茶。那少年文士看到卓少华走入,立即放下茶碗,含笑道:“兄台这里请坐。”
  卓少华只觉这少年文士斯文可亲,也就迎了过去,抱抱拳道:“打扰兄台了。”
  少年文士面貌清俊,衣衫整洁,一望而知是一位平日很少出门的读书相公,他望着卓少华亲切一笑道:“兄台大概赶了不少路,不用客气,快请坐下来再说。”
  卓少华在他对面的位子坐下,就有一名伙计送上一碗茶水,含笑道:“这位客官要吃些什么?”
  少年文士不待卓少华开口,就一摆手道:“你把我叫的酒菜送来就好,我和这位兄台萍水相逢,要好好的喝上几杯。”
  卓少华本待叫一碗面来吃了就好,经他一说,自己就不好开口了,一面忙道:“在下还要赶路,兄台……”
  少年文士含笑道:“兄弟正嫌一个人走在路上寂寞,萍水相逢,亦是前缘,兄弟再客气,岂不见外了?”
  伙计连连应是,退了下去。
  卓少华道:“在下还未请教兄台大名?”
  少年文士道:“兄弟蓝允文,兄台……”
  卓少华道:“原来是蓝兄,在下卓少华。”
  蓝允文道:“卓兄往何处去?”
  卓少华不好说自己前往六合,只得说道:“在下到镇江去的。”
  “这真是巧极了!”
  蓝允文欣然道:“兄弟正好也是到镇江去的,我们正好同路。”
  刚说到这里,店伙替两人摆好杯筷,接着端来了一盘卤牛肉,一盘白切鸡,一盘卤蛋,一盘葱烤鱼和一壶绍兴酒。
  卓少华心中暗道:“这位蓝兄一个人居然叫了这许多下酒菜。”
  蓝允文早已伸手取过酒壶,给卓少华面前斟满了酒,自己也倒了一杯,就举杯道:“卓兄,你我邂逅不易,荒村野店,薄酒粗肴,兄弟一向不喜敬酒,我们一见如故,就随意吃吧!”
  说罢,喝了一口。
  卓少华连忙举起酒杯道:“蓝兄雅人,在下能和蓝兄萍水论交,真是快事,在下干此一杯,聊表敬意。”
  蓝允文目光一亮,欣然道:“卓兄快人快语,兄弟这一杯,那也该干了才是。”
  他本已放下酒杯,随着话声,果然又取起酒杯,一干而尽。
  两人杯酒论交,这一席倾谈,竟是愈谈愈觉投机,真是相见恨晚。
  卓少华也在他谈论之中,才发现这位蓝兄才华卓绝,博学强记,经史百家,诗词歌赋,无不通晓,心中更是好生钦佩。
  两人只顾谈话,回头看去,邻桌的人,都已先后上路,伙计又下了两碗汤面送上。
  卓少华难得遇上一位知己良友,心情十分愉快,把一碗面连汤带卤,吃得津津有味。
  蓝允文只用筷挑着吃了几口,便自停住,从身边掏出一锭碎银,会过酒账,含笑道:“卓兄,我们也该上路了!”
  两人走出松棚,卓少华因有蓝允文同行,他是一个读书相公,脚下自然不好走得太快,赶到分水,已是上灯时候。
  蓝允文似是对城中街道十分熟悉,领着卓少华在大街上找到一家客店,要了两个房间。
  卓少华眼看这位新结交的蓝兄,出手阔绰,自然是世家子弟,要住得舒服,也只好由他。
  第二天蓝允文交代店家,雇了两顶轿子,卓少华知他不善长途跋涉,也只好和他一同乘轿上路,傍晚赶到新登,再由新登到达临安。
  这临安是个大城镇,两人落店之后,蓝允文打发了轿夫,第二天又要店伙代雇了一辆马车,继续上路。
  马车自然比坐轿要快得多了。
  一路上食宿,都是由蓝允文抢着会账,不必多说,这一路上,两人更是无话不谈,当真情投意合,如胶如漆。
  这一天傍晚,车子进了镇江城,找了一家叫做京口老店的客栈落脚。蓝允文要了两间上房,吩咐店伙,要厨下整治一席丰盛的酒菜。
  店伙退去之后,卓少华忍不住问道:“蓝兄,今晚你要宴客?”
  蓝允文朝他微微一笑,接着词色恳切的道:“卓兄,我们萍水相逢,一见如故,这几天来,可说欢若生平,只可惜会短离长,明天鸡唱之时,就要分手了,不知何年何月,方得重晤,今晚,是你我兄弟的惜别宴,自然要丰盛些了,除了你我二人之外,那会有什么旁人?”
  卓少华听得大为感动,黯然道:“这一路上,多蒙蓝兄照顾,兄弟已是感激不尽,怎好……”
  蓝允文抢着说道:“卓兄,人之相知,贵在知心,你我既已结交,就是朋友,我不许你再说感激二字。”
  他不待卓少华开口,接着道:“只是我有一件事,说出来了,不知卓兄是不是会同意?”
  卓少华道:“蓝兄请说。”
  蓝允文望着他,徐徐说道:“我和卓兄,数日朝夕相聚,情同手足,明朝就得分手,如果就此别过岂不枉自结交一场,因此兄弟之意,想和卓兄结为异姓兄弟,不知卓兄意下如何?”
  卓少华大喜道:“这话我早想说了,只因不知蓝兄的意思,才不敢说出口来。”
  蓝允文喜形于色:“如此就好,卓兄,你今年几岁了?”
  卓少华道:“兄弟今年二十三,是九月里生的。”
  蓝允文忽然脸上一红,道:“我二十四,你要叫我……大哥哩!”
  卓少华朝他作了个长揖,说道:“小弟那就拜见大哥!”
  蓝允文喜不自胜,一把握注他双手,含笑说道:“那我就叫你兄弟了,兄弟以后可不要忘了我这大哥!”
  卓少华抬目道:“我们今晚结为兄弟,祸福与共,生死同命,小弟怎会忘了大哥?”
  蓝允文握着卓少华的手,微微起了一阵颤抖,点头道:“兄弟,有你这句话,大哥心里高兴极了,今生今世,此情不渝,我……也不会负你的……”
  他神情显得有些激动,连一双星目之中,也起了一阵雾水。
  这时正好店伙替两人送茶水进来,蓝允文才矜持的退到窗下一张木椅上坐下。
  店伙巴结的替两人斟了两盅茶,陪笑道:“二位公子请用茶。”
  接着另外一名伙计,在房中摆好两副杯筷,不多一会,就陆续送上菜来。
  蓝允文道:“兄弟请入席了。”
  卓少华道:“大哥请。”
  两人对面坐下,卓少华取过酒壶,说道:“兄弟来。”
  给蓝允文和自己面前斟满了酒。
  蓝允文取起酒杯,明亮目光,朝卓少华望来,说道:“兄弟,人生得一知己,可以死而无憾,我蓝允文今生今世,只有兄弟一个知己,天明唱别,情何以堪,所以我们今晚这一席酒,须当尽醉……”
  他说到后来,声音也微有哽咽,突然举杯一饮而尽。
  卓少华和他几日相处,觉得这位蓝兄倜傥风流,是个俊逸洒脱的人,却没想到在临别前夕,他竟是如此兄弟情深,多愁善感,一时也觉依依难舍,急忙举杯和他同时干了,慨然道:“大哥相爱之深,溢于言表,我们兄弟自然要一醉尽兴,用酒来浇别情离绪了。”
  拿起酒壶,又给自己两人斟满了酒。
  蓝允文点头道:“这才是好兄弟。”
  果然又举杯一饮而尽。
  卓少华陪着他干了一杯,说道:“大哥请用些菜吧!”
  蓝允文两杯下肚,脸颊已经绯红,黯然说道:“满桌佳肴,我却难以下咽,兄弟,来,我们再干一杯。”
  仰起脖子,咕的又是一口又干了一杯。卓少华只得又陪他喝了一杯。
  店伙又忙着送上一盘热炒。
  蓝允文略为举杯,吃了一些酒菜,忽然抬起头来,双目凝注着卓少华,探怀取出一块玉佩,徐徐说道:“兄弟,这是我从小佩在身边之物,随我多年,我把它赠与贤弟,睹物可以思人,见玉如见愚兄,你好好收藏了!”
  随着话声,掌心一摊,伸手递了过来,卓少华只见他掌心托着一块羊脂白玉椭圆形的玉佩,上面还雕刻着一株九蕙兰花,几瓣兰草,正好是玉中翠绿部份,刻得十分精细!
  尤其在灯光之下,蓝允文五指纤秀,掌心肤色红润如脂,若不是和他结为兄弟,真要误认是姑娘家的玉掌呢!
  卓少华看得不觉一怔,抬眼望着他,嗫嚅的道:“大哥,如此珍贵之物,小弟如何能收?”
  蓝允文脸上已被酒力烘托得一片红云,急道:“你快拿去,这是我随身之物,难道你别后不会想念我么?”
  他站起身,硬把玉佩塞到了卓少华的手中。
  卓少华拗不过他,只得收下,望着他道:“小弟恭敬不如从命,那就拜受了……”
  说话之时,鼻中忽然闻到一缕淡淡的幽香。
  这几天他和蓝允文同乘一车,也不时可以闻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香气,卓少华心中还暗暗窃笑:“这位蓝兄虽然是俊逸不群,依然免不了富家子弟的习气,连衣衫都薰了香!”
  但今晚连喝了两杯,酒意方浓,闻到这一缕幽香,心头忽然引起一丝绮念,止不住有些心旌动摇,激动的握住了蓝允文的手,说道:“大哥,你真好。”
  蓝允文突然似有警觉,急忙一缩手,腼然道:“贤弟我们坐下来吃些菜吧!”
  卓少华不觉脸一红,垂首应了声“是“,两人又自坐下。
  蓝允文这回不再喝酒,只是不住的劝菜,两人边吃边谈,无非说些诗词文章。
  卓少华师傅九眺先生,原是饱学之士,卓少华从小追随师傅,耳濡目染,对文学根底,原也颇有涉猎,也不时讲些从师傅那里听来的江湖轶事,也听得蓝允文津津有味。
  两人只顾清谈,早已停下筷来,蓝允文吩咐店伙撤去杯盘,沏上两盅香茗,两人因分手在即,心头难免依依惜别,因此一直谈到初更时候,还是不肯就寝。
  蓝允文适时站起身来道:“贤弟,时光不早,你也该休息了。”说罢,回身走出,但目中已隐有泪光,急急回房而去。
  翌日凌晨,卓少华盥洗完毕,依然不见蓝允文起床,走到隔壁,正待举手扣门!
  只见店伙迎面走来,含笑道:“公子爷早,这位蓝公子天还没亮,就走了,连你老的房间钱,都已付过了呢!”
  “大哥走了?”
  卓少华错愕了一下,心头顿生别离之感,怅然道:“他怎么不告诉我呢?”
  店伙陪笑道:“大概是为了让公子爷多睡一会,不忍吵醒你了。”
  卓少华忽然若有所失,点点头,回到房中,不觉取出雕着兰花的玉佩来,轻轻摩挲了一番,才收入怀中,起身走出,赏了店伙一锭碎银,才注渡口而去。
  从镇江渡过江,就是瓜州,往西,经过真州,就是六合,因境内有六合山而名。
  六合山在县城西南,有寒山、狮子、石人、双鸡、芙蓉、妙高等六峰。
  六合门在妙高峰下南麓,设有六合门的祖师堂,故而奉祀的掌门人,必须住在六合。
  六合门原是少林支派,注重内外兼修,以精气神为内三合,手眼鼻为外三合,内外相合,而谓之六合。最著名的有“六合剑”、“三指功”、“六合二十四手”,另外还有“六合刀”、“六合枪”等,门人弟子遍及大江南北,江湖武林,除了领袖群伦的少林,武当两派之外,六合门也是有数的大门派之一。
  当今,六合掌门人高天祥,就住在六合山芙蓉峰下,把他的庄院命名为“芙蓉山庄”。
  高天祥为人谦和,是个恂恂君子,年届重五,夫人早已过世,膝下只有一女,取名美云,今年才十七岁,拜在师妹瑞仙门下。
  卓少华到了六合,好不容易才打听到掌门人住在芙蓉峰下,芙蓉山庄。
  他依着地址找到了庄院门口,一名庄丁问他找谁?卓少华不敢说出父亲的名字,只得含笑道:“我是找家师来的。”
  那庄丁问道:“朋友的师傅是谁?”
  卓少华道:“家师是九眺先生。”
  庄丁听说是九眺先生的门下,连忙堆笑道:“少爷请进,司空先生正在西花厅陪黄山老道长下棋,小的替你领路。”
  卓少华道:“多谢管家。”
  庄丁道:“少爷不用客气。”
  说罢,走在前面带路。
  卓少华跟着他,从二门右侧一道边门,折入走廊,一面问道:“卓老爷子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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