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武侠>> 慕容美 Murong Mei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32年1992年)
金步搖
  作者:慕容美
  第一章 金鈎玉帳玫瑰紫
  第二章 劍發虹飛北斗寒
  第三章 元夜花燈憔悴面
  第四章 紅塵萬丈起君山
  第五章 潛伏聖宮偵秘奧
  第六章 無可奈何涉柳蔭
  第七章 武林寶座花吐豔
  第八章 江湖道上劍爭輝
  第九章 鐵膽仁心收好果
  第十章 詭譎江湖荊棘行
  第十一章 諸葛一生惟謹慎
  第十二章 天生麗質多命乖
  第十三章 正逢無計來仙翁
  第十四章 天羅印
  第十五章 金枝玉葉
  第十六章 狡計欺猛虎
  第十七章 仗義救弱
  第十八章 初獲師訊
  第十九章 插翅飛去
  第二十章 為女請命
  第二十一章 神秘老嫗
  第二十二章 蛛絲馬跡
  第二十三章 酒樓鬥智
  第二十四章 招兵買馬
  第二十五章 玄衣老人
  第二十六章 禦敵方策
第一章 金鈎玉帳玫瑰紫
  “花符!”、“花符!”、“花符!、“花符!”是的,那種帶刺的花已出現了!為了一朵玫瑰花的出現,整個武林驟然為之騷動起來。
  那是仲秋望日,月圓十一的子夜。王屋山,盛平峰頂,當“華山”、“青城”、“長白”、“昆侖”、“峨嵋”等五大劍派五年一次的“以劍會友”,正在融洽進行之際,五劍派掌門人眼前白影一花,一名手執紫玉玫瑰的白衣蒙面女子,突然不帶一絲聲息地悄然飛落當場。
  身形穩定後的白衣女子,面紗端垂,眸寒如水,將手中那朵紫玉玫瑰輕輕一揚,目光嚮着五位掌門人緩緩掃着,冷冷問道:“認不認得這是什麽花?”
  五位掌門人看清後,一個個身心大震,冷汗涔涔而下,五張面孔也均於剎那間呈現出一片可怕的蒼白。
  白衣女子冷冷地接着吩咐道:“各人手中劍,統統放下!”
  五支長劍,默默放落,冷冷的聲音接下去說道:“‘玫瑰花符’,再度視事江湖,第一道命令是:武林中將不容許任何使劍的人,以及佩劍的人存在!”
  五劍派掌門人,聞言之下,身軀均不禁微微一抖。
  “五劍派應率先遵從,即日起,一律解體;各將本門事務料理停當,再於來年元月初五午時,至少林達摩正殿另候發落!”
  冷冷的聲音,漸去漸遠,五劍派掌門人擡頭時,白衣女子早已不知去嚮。人去了,卻於地面上留下那朵僅有眩目光彩,而無芬芳香氣的紫玉玫瑰,映着銀白色的月光,紫輝閃漾,有如一條凝結的紫色血塊。
  “五大劍派一律解體?”
  “五位掌門人,還得再赴少林達摩正殿,另候發落?”
  五大劍派同時宣佈毀劍封山,並坦然說明了事件的原因和經過,在武林中,這不啻平地響起一聲春雷!
  在武林中,老一輩的都還記得:二十年前,“花符主人”“玉帳仙子”,雖曾有過不少血腥事跡,但是誰都知道,她那種種作威作福的做法,在當時,都衹不過為了鞏固一席領袖地位而已!而現在,二十年後,花符再現,卻首嚮素負清譽的“五大劍派”發難,並將難堪的箭頭進而指嚮威望崇隆的少林,豈非令人百思莫解?
  “玉帳仙子”還在人世?那麽,她在二十年前何以忽然隱去呢?那位出現於王屋山盛幹峰頂的白衣蒙面女子,無論身材、語態和武功,都與玉帳仙子極為相似,那麽,她是玉帳仙子的傳人?後人?或者就是玉帳仙子本人呢?
  震驚和猜疑,旋風般,迅即籠罩了整個武林,於是,武林人物開始白天下各地,紛紛起程,嚮嵩山涌集……
  少室山北麓,少林寺,宏偉而莊嚴地靜靜聳立着。
  一元復始。萬象更新!
  新年第三天,晚茶時分,一名年約十五、六,---雙眉斜乜,目如朗星的粗衣少年,正挑着兩大捆幹柴,拾級而上,嚮寺門中走去;兩捆幹柴,總量不下百來斤,少年挑着,步伐從容,腰幹挺直,渾若沒事人兒一般;這時,少年一邊遊目四眺,一邊口發清吟,朗朗曼歌道:“金鈎玉帳玫瑰紫,劍發虹飛北斗寒……”
  歌聲未息,寺門內人影閃動,同時傳來一聲蒼勁的沉喝道:“住口!”
  隨着沉喝,一條灰色身形疾射而至,少年微一怔神間,身前已站定一名白眉覆目的灰衣老僧。
  少年看清老僧面目後,慌忙放下柴擔,俯身唱喏道:“膳堂俗傢弟子單劍飛,參見長老。”
  眼前這位白眉灰衣僧,正是達摩院三老之一的了凡大師,這時,但見了凡大師臉色一寒,註目喝問道:“適纔的那兩句歌詞,是寺中何人教給你唱的?”
  少年眨着眼皮,顯甚迷惑而不安,訥訥答道:“是……是弟子自膳堂那位火工師父口中偶然聽來,長老,它……它觸犯了寺規麽?”
  了凡大師神色一動,目光炯炯地道:“你是說‘百塵’?”
  少年不安地點了一下頭道:“是的,是百塵師父。”
  了凡大師目光一陣閃動,突然一拂袍袖,返身嚮寺後膳堂方向如飛奔去。
  單劍飛重新挑起柴擔,蹙額喃喃道:“這是怎麽回事?”
  不是嗎?在少林寺中一名“長老”與一名“火工”的身份,相去不下十萬八千裏,別說這兩句歌詞並無不妥之處,就是有什麽不妥,這位長老也不該如此大驚小怪呀?
  單劍飛猜疑着,剛剛走出十來步,一陣勁風逼來,擡頭看時,竟是了凡大師去而復返。
  了凡大師雙目如電,臉色凝重地道:“百塵去了哪裏?”
  單劍飛搖搖頭道:“不知道,弟子午間出門時他好像還在膳堂。”
  了凡大師默然片刻,忽然沉聲吩咐道:“放下擔子,隨老衲來!”說畢,手一擡,徑自轉身嚮正門中走去。
  單劍飛呆了呆,依言卸擔,大步隨後趕上。
  僧俗二人穿越重殿時,引集無數驚奇的眼光。寺中,凡見過單劍飛的僧人,都知道他是服役膳堂的俗傢弟子,係膳堂“掌竈僧”百非和尚偶自山下撿帶回寺的一名流浪兒,入寺尚不到三年,依少林寺規,一名俗傢弟子,不論年資多深,成就多高,除經掌門方丈召見,平常無事,是輕易不得擅越寺中大雄寶殿一步的。
  而現在,衆僧眼見不但越過“大雄寶殿”,且正沿“韋陀神殿”嚮第三進“達摩正殿”
  走去,均不禁詫異非常。不過因有“達摩三老”中的“了凡”大師走在前面,衆僧儘管納罕也無人出面攔阻。
  進入達摩正殿,了凡大師僧袖一揮,示意兩名值殿僧人退去,然後身軀一轉,再度嚮單劍飛問道:“百塵去了哪裏,你真的不知道麽?”
  單劍飛俯下身子從容回答道:“真的不知道!弟子鬥膽也不敢瞞騙長老的;同時,長老可以想象,弟子若是知道,也實無推:諉不說的必要。”。
  了凡大師註視着又問道:“他臨走前沒有什麽暗示給你?或;者交給你什麽東西?”
  單劍飛道:“沒有!”
  了凡大師白眉微掀,欲言忽止,停了停,這纔換了副緩和語;氣,藹然問道:“你基本武功一嚮是寺中哪位師父指導?”
  單劍飛恭恭敬敬地答道:“膳堂主持,悟空師父。”
  了凡大師接着又問道:“羅漢七二式,學完了沒有?”
  單劍飛答道:“剛學完。”
  了凡大師頭一點,道:“好,練一遍給老衲看看!”
  一名俗傢弟子能在寺中長老面前演練武功,一般說來,可謂不世之榮幸。然而,此刻的單劍飛,有的卻是一種誠惶誠恐的感覺。他,並非擔憂招式練不好,而是為一直不明這位長老今日這些舉動的用意所在而暗感怔忡,他以為,自己也許已犯了什麽過失,羅漢七二式一旦練完,這位長老可能會立即藉口一名俗傢弟子所能學到,或所應學到的就這麽多,而將他就此逐出寺門!
  以達摩院長老在寺中的地位,如欲驅逐一名俗傢弟子,是毋須多少理由或許多解釋的。
  單劍飛思忖着:如說我錯錯在哪裏呢?
  他想:“就為了那兩句歌詞嗎?唔,也許。百塵和尚的不辭而別,可能就是出於畏罪也不一定!”他又想:“可是,要說這兩句歌詞有毛病,毛病又在什麽地方呢?尤其我是無心聽來,除覺詞意優美,氣魄渾雄外,餘無所知,要錯,可也不是我的錯呀!”
  最後他又想:“如我競因此受罰,豈非太不公平?”
  單劍飛以戰戰兢兢的心情,將一套羅漢拳勉強演完。
  了凡大師一旁註視着,目不轉瞬,仿佛對七二式中每一個細微的變化不肯輕易疏忽過去似的。
  一趟拳練完,單劍飛一身大汗。了凡大師卻白眉深鎖,露出一臉失望和茫然不解之色。
  單劍飛以為長老看了不滿意,慚愧萬分,正想為自己辯解一下,了凡大師忽然揮手說道:“難為你了,回膳堂去吧!
  單劍飛聽說要他回膳堂,知道並未受逐,精神為之一振,當下整衣躬身,感激地道:
  “謝長老恩典。”俯首趨退數步,正待轉身之際,了凡大師忽又喊道:“且慢!”單劍飛定身擡頭,了凡大師走過來,聲色俱厲地交代道:“剛纔那兩句歌詞,看來你的確是不知它的涵義,現在你記住,從此以後,不許再唱!”
  單劍飛恭諾退出,回到膳堂,天已大黑,膳堂執事諸僧似已全部知情,誰也沒有責問他何以遲歸。
  他放妥兩擔山柴,自木架上取下自己的瓦鉢,走嚮竈頭,想看看有沒有冷飯剩下來,剛至竈前,忽聽身後有人冷冷說道:“過來這邊!“單劍飛聞聲回頭,喊他的,正是掌竈僧“百非和尚”。單劍飛能人少林門下,便是這位百非和尚所提攜。在少林“一”“了’,“悟”“百”“非”五字行輩中,這位百非和尚雖然衹是一名四代弟子,但是這名四代弟子冷漠寡言,卻是全寺知名。
  有人背地打趣說:“一年之中,如能聽到百非說出三個完整的句子,也就夠難得的了。”
  但是,單劍飛的觀感又自不同,他對他自己的身世很模糊,自他懂事以來,惟一的親人,便是這位百非和尚,百非和尚對別人冷淡,對他也不例外,不過,百非和尚每一個動作,在他看來,都是親切的,他覺得百非和尚實在是被誤解了,人與人相處,語言有時並非情感交流的惟一的工具!
  當下,他面帶微笑嚮百非和尚走去。
  單劍飛留意百非和尚的臉色,準備着隨時將剛纔的經過說出來。百非和尚不喜多言,但並不厭煩別人開口,他說,百非和尚聽,這是常有的事。
  然而,今晚的情形有點不同,百非和尚以一個簡單的手式打斷他說話的興頭,淡淡地嚮後面雲房一指道:‘‘百塵有包東西留給你,在你床下。”
  單劍飛一呆,暗忖道:“剛纔我還嚮了凡長老表示說百塵和尚不曾有東西交給我,這一來,我豈不成了嚮長老撒謊?’”
  百非和尚冷冷又道:“很可能是吃的東西。”
  單劍飛被一語提醒,立即定下心來。百塵和尚是個帶發行者,貪吃與多嘴,恰為百非和尚的對照。百塵每次下山都要偷偷帶點吃的東西回寺,膳堂上,全都知道,尚幸這位百塵和尚平時人緣極好,方能一直為監院幾位長老所寬容。
  寺中三六處院堂,以膳堂事務最為勞苦。所以,一般自動求,人寺習藝的俗傢弟子,十九不願分派在膳堂。因此,膳堂中的俗傢弟子,連單劍飛在內,總共有三名。三人中,單劍飛最受衆僧器重,而衆僧中,又以百塵和尚與單劍飛最為投緣。百塵和尚每次耍花樣,都少不了有單劍飛一份。
  至此,單劍飛方明白百非和尚阻止他盛冷飯的用意,當下扮丁個鬼臉,連手中瓦鉢也忘記放回木架,一溜煙嚮雲房中跑去。
  入房,點燈,閂門,手探床底,不禁暗訝道:“什麽東西一大包?”
  取出連拆三層打開油皮紙,單劍飛呆住了,他看到的是什麽三樣東西:一隻四方小布包,一封書函,一截斷劍!
  單劍飛心跳着,先將那截斷劍取在手中。
  這支劍,未斷去時可能也很短,現在他拿着的,是近柄的一端,連把手在內,全長不過尺許。
  劍把為玉骨金托,護手前是兩片精緻的紫銅,劍斷,似為人力所強折,斷口處星紋細膩,劍身更是霞光隱藴。
  單劍飛湊在燈下,翻來覆去,看了又看,最後不禁為之暗感惋惜:“這麽一支好劍,斷了多麽可惜?”
  是呀他忽然想及:一支上好的寶劍,做什麽弄斷了呢?
  單劍飛想到這裏,心跳不禁為之加速,忙放下斷劍,再將那封書函取起,拆閱,裏面是一整張紙,上面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字,起首第一行,這樣寫着:“書留劍飛:為你這小於,害咱當/一年多的假和尚,他XXXX的,少林這批和尚的福分還真不小……”“小”字下面濃濃圈去一段,衹隱約看出被圈去的頭兩個宇是”居然”,圈完接寫,已變成:“居然由咱為他們燒了一年多的倒頭齋!”
  單劍飛目光一直,猛憶及這位“百塵”以行腳頭陀來寺挂單時,入膳堂,純粹出於自請,不禁大訝:“他,他竟是為我而來?”
  不遑多想,再往下看:“不過,話說回來,這也不算多冤枉,因為我的收穫也不小。你小於,經咱一年的考查,結果發現,你小子正是咱十年來跑遍天下所想找的人!”
  單劍飛益發迷惑了,心想:“花十年之久的時間找我這樣一個人?這就怪了,找我幹什麽?”
  信上語氣,愈來愈顯得神秘而不可解:“唉唉,想不到要寫的還多,真令人惱火。現在聽着:第一件得記住的,便是看完信,立即將之燒去,並應先將斷劍與布包貼身藏好,以不讓任何人知道為原則!”
  單劍飛讀至此處,依示先將斷劍與布包揣入懷中,然後繼續看下去:“簡單說來,布包中所包的,是一宗武學的上半部。這宗武學的名稱,原寫在封頁上,已被我撕去,你暫時不必去管它。上半部所載,是心訣部分,你可以看,可以練,但須記住不能讓任何人知道這件事,半年之內,能得幾分火候算幾分。半年期滿,便應覓地將之妥藏,藏好,可往洞庭湖附近去查訪一位姓‘白’的中年人。姓‘白’的,便是這部武學下半册的持有者,斷劍,是見面信物,另一截,就在他那裏!
  “這位姓‘白’的,人很難找,他的易容術,為武林一絶,不過鮮為人知罷了。如今,他可能已經埋名隱姓,究竟怎樣才能找到他一時頗不易說。總之,你可以到洞庭湖附近遊蕩,如遇上身手奇高,而又不欲人知的武林人物,不管他外形如何,都不妨上去出其不意地冒問一句:‘閣下姓白是嗎?’然後根據他的反應,辨別是否。那種情形下,如何辨別真偽,實非筆墨所能為力,一切全憑你的機智,這一點,想你小子應該辦得到纔對。”
  下面一行字旁邊加了圈圈,寫道:“不過,有件事你小子可忘記不得,一旦認定,斷劍必須迅速遞呈,慢了,很可能性命不保。”
  再下面是解釋文字:“前面說過,上半册屬於紮基的‘心訣’,下半册則為招式的各種微妙變化,兩者合修,足可無敵於天下,詳細情形,姓白的見了上半截斷劍,自會為你一一說明。”
  信至此處,寫寫塗塗,好幾行都是墨杠,而不見一個字,好似話已說完,本想收尾,想想又要交代幾句,交代了,復覺不妥,乃又塗去,信中斷,單劍飛也隨之涌起一連串疑問:
  “一部上乘武學秘芨為什麽要分成兩半呢?
  “百塵與姓白的,兩位持有人有沒有將這宗武學練成呢?
  “假如沒有練成,為何兩人天各一方,平時不采取聯繫,卻花這麽多工夫來找人去兼練?要是找不到合適人選,豈不有負絶學?
  “還有,那姓白的是不是也在找人呢?
  “百塵僅知道姓白的可能在洞庭湖附近,那麽,姓白的不知道百塵在什麽地方呢?要是姓白的無巧不巧也找着合適人選,也會以同樣方式到嵩山附近來找百塵嗎?雙方都找着傳人,是兩個中决定一個?還是兩個同樣傳授?”
  信,還有一大段,單劍飛想,這些問題後半段信中也許會有解答吧?可是,再看下去,單劍飛既感失望,又感震駭。
  你道底下怎麽寫?底下寫的,全在單劍飛意料之外。
  “人活在世上,有很多話‘不該說’。也有很多事‘不該做’!但是,‘不該做’的事,有時有人會做出來,所以,為防萬一起見,這裏衹好再說—段‘不該說’的話!”
  “那位‘姓白的,的身世,以及他與咱的關係,你不必追究,這裏也不便告訴你,這裏,能告訴你的,便是他與我義共生死,親逾手足。將來,你見到他之後,他可能會這樣問你:‘老丁呢?’老丁者,‘灑傢’也。你,依理,應該將一切經過告訴他。可是,那樣做了,萬一有‘不該’發生的事發生,就要百悔莫及了。所以,你不妨這樣回答:‘他去了關外,與我約定三年後在洛陽相見。’在洛陽什麽地方,隨你編造。他如再問:‘上半部帶來投有?’你就說:‘在少林一年,他已令我背熟全文,書給燒了,我可以慢慢回憶着寫出來,他說是怕我一時不慎,遺禍無窮,不得已,纔要這樣做的。’”
  “姓白的如坦然不疑,立即傳你下半部所載招式,且不十分催促你寫出上半部的話,那麽,我這番心計,便算真正的‘不該’了!
  “要是情形不對,以你的聰明,你該感覺得出來你,就該以不畏一死的大無畏精神去承受一切可能加到你身上的種種災難,寧折勿撓,如果你屈服淫威下,獻出一切,我除了嘆息,別的將無話可說!好了,再見,願你我幸運,武林幸運!百塵留草。”
  單劍飛由奇,而驚,而茫然。他似乎領悟到一些什麽,然而,細加推敲卻又一點也摸不着邊際。
  頂苦惱的,是這種事無法找人商量,今後命運,全靠自己安排,為禍為福,均與他人無涉。
  這是一項挑戰,他將勇敢地接受下來,他告訴自己:“所謂‘金鈎玉帳玫瑰紫,劍發虹飛北斗寒’,這兩句歌詞一定與此有關。了凡大師要我‘不許再唱’,我答應過,一日在少林門下,自然不會再唱,不過,我一定要以行動證明,人是自由的,尤其是武人,應該衹問‘該不該’而不應為某些事而‘有所顧忌’,嚮環境低頭的武人,就不是真正的武人!”
  單劍飛想着,緩緩將信紙送上燈頭,就在這個時候,走廊頂端,突然傳來一陣高聲朗宜:“監院值殿長老奉本寺掌門方丈諭後天,初五,自天亮後開始,各院各堂弟子,不分行輩,不分僧俗,一律不許擅離執役之院堂,行動聽警鐘為準,非驅不避,非召不集,緩急不得故違,違者即交‘監院’會:達摩’、羅漢’兩堂從嚴議處!此諭!”
  第二天初四。
  袼陽城中,車水馬竜,人聲鼎沸;來自天下各處,形形色色的武林人物,於一夕間風涌雲集。這股有如百川匯海般的洶洶人潮,均一致目矚嵩嶽,蓄勢待發,準備着隨時淹去少室山下的少林達摩正殿!
  鐘聲悠揚。
  梵唱隱約。
  少林寺中,清靜蕭穆如常。
  寺後林木深處,一株巨鬆下,這時正坐着一名修眉星目的布衣少年;天甫黎明,單劍飛就來到這裏了。
  他從小布包內取出那半部色已呈灰黃的手抄秘芨,從頭至尾,反復翻動,由於心神不屬,看了老半天,竟連一個字也沒有看進去;於是他又將它重新包好放回懷中,電不管出門時另一位火工師父要他今日須多撿幾擔柴的囑咐,開始托腮陷入一片惱人的沉思中。
  “你小子,正是我十年來走遍武林所要找的人……上册為,內功基礎’,下册為‘招式圖解’,兩者合修,將無敵天下……你我幸運,武林幸運!”那麽,他這十年來的奔波,並不是為了自己了?”
  “半年之內,能得幾分火候便算幾分,”……半年,半年……在如此短促的期限內,我該如何努力纔不致有負這位謎樣人物的期望呢?
  修練武功,少林原是最理想的地方,但是,有問題的,是他不能讓任何人知悉此事;膳堂操作多而苦,住持悟空和尚督責又嚴,如想兼顧,實無可能;如說離開吧,他一點涉世經驗都沒有,又能走到哪裏去?
  日影掠動,西斜,淡淡的陽光,開始自林地上消失,隨着陽光的消失,一條偉岸的身形,嚮沉思中的單劍飛悄然逼近。
  來人身形定處,發出一陣冷傲而低沉的聲音問道:“喂,你是不是寺中俗傢弟子?”
  單劍飛嚇了一跳,擡臉看時,但見來人一身青色勁裝,身罩同色英雄氅,背後長劍,斜斜挑起,長方臉,廣額,隆準,雙目奕奕有神,看上去纔不過三十出頭年紀;他原以為是寺中僧人,一見不是,不由得心中一寬,同時暗暗有氣起來,心想這傢夥儀表雖然不俗,行動卻太過鬼祟,十有八九不是什麽好路數。
  尤其對方這種語氣,令人愈想愈不是滋味。於是,眼皮一眨,端坐如故,也以同樣口吻反問道:“是怎麽樣?不是又怎麽樣?”
  青衣人面現慍色道:“如果是,有話問你!”
  單劍飛一頭火,冷冷說道:“很好,那麽尊駕可以介紹一下自己了!”口中說着,看也不看對方一眼,徑自起身收拾繩擔,大有說不說由你;,我可沒時間奉陪下去之意。
  青衣人似乎花了很大氣力,纔忍住沒有發作,嘿了一聲道:“:畢義度’!‘華山五劍’中的‘第五劍’。既然你是少林弟子,對這個名號大概還不太陌生吧?”
  單劍飛暗暗一哦,心想:“原來是華山五劍之一的畢義度!久聞此人之狂傲與一身劍術齊名,一嚮跟高於頂,誰也不放在眼裏,現在看來,果然名不虛傳。”他有心氣氣對方,故意搖頭道:“畢義度?沒有聽況過。”
  自稱華山第五劍的青衣人勃然大怒,厲喝道:“小子你再放肆看看!”
  單劍飛臉孔一扳道:“誰放肆了?”
  五劍雙目火赤,吼道:“你小於知不知道,就是你們掌門方丈‘一念’和尚見了我華山姓畢的都是什麽態度?”
  單劍飛緩緩道:“敝寺掌門方丈迎接貴賓的儀式,在下人寺三年來,一共見到過三次:
  第一次,‘河洛方氏雙傑’來,知客鐘三響,知客僧肅客。第二次,‘天山獨目叟’來,知客鐘五響,達摩三老代表方丈肅客。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來的是‘武當’掌門人‘玄靈道長’,知客鐘七響,開正殿,掌門方丈親自㈩迎。”頓了頓,緩緩接下去道:“至於一位從後山偷偷翻過來的客人將受到何等接待,就非在下所知了!”
  單劍飛像大多數的少年人一樣,從不瞭解,也不想去瞭解自己是什麽個性的人;他衹知道該說什麽便說什麽,該做什麽便做什麽,不理瞧不起自己的人,誰敬重他,他便敬重誰;入寺三年來,在寺中,他沒有受過一次無理的叱喝,如今,他這樣說了,覺得痛快異常,根本沒有去計及這番話將會招致何等樣的後果!
  眼前這位華山第五劍,怒火顯然已為震訝所掩蓋,當下他將單劍飛從頭到腳,打量了又打量,一面打量,一面不住地點頭,最後,深深吸入一口氣,長長吐出,臉上滿面贊許之色,一連說五六個“好’’字,這纔註目微笑着說道:“好……你駡得痛快,我姓畢的也聽得痛快,這情形,你我大概都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現在怎麽樣?大傢火氣都平了,總該可以談談了巴?”
  單劍飛頗感意外,呆了呆,旋即一笑點頭道:“既然您以風度證明了剛纔的誤會衹不過出於您一時的偏激,當然可以了!”
  五劍笑了一笑,忽然蹙額自語道:“這該怎麽個問法呢?”
  單劍飛星目一直,愕然道:“您想問什麽連你自己也弄不清楚?”
  五劍搖搖頭,苦笑着,卻沒有分辯;又出神思索了一會,方咬咬下唇,嚮單劍飛遲遲疑疑地註視着說道:“我要問一個人,這個人我卻從來沒有見過,所以,要形容根本無從形容起,而你,不用說,對這個人更是一無所知……唔……這樣吧,你先告訴我,寺中有人來訪,你會不會都能知道?”
  單劍飛搖搖頭:“不一定,我被派在膳堂執役,膳堂僻靜偏院,一名俗傢弟子平常是不能到處亂跑的。”
  五劍失望地道:“那就完了!
  單劍飛想了想說道:“不過,假如來訪的是武林中的名人,情形就不一樣了。”
  五劍神色一振,忙問道:“為什麽呢?”
  單劍飛解釋道:“我們膳堂主持,是寺中‘一了悟百非’中第三代‘悟’宇輩弟子,寺中如有異人造訪,我輩縱不知情,‘悟空’師父則絶無不知之理,悟空師父知道的事,十九會告訴掌竈僧百非師父,而我們那位百非師父人雖怪癖,卻事事都不瞞我,所以說……”
  五劍忙不迭接口道:“名人,名人,簡直太有名了!”
  單劍飛輕哦道:“誰?”
  五劍拇指一竪道:“桑雲漢!”
  單劍飛蹙額重複道:“桑雲漢?什麽樣子的一個人?”
  五劍苦笑了笑,兩手一攤,道:“我不是說過了麽?”
  單劍飛想及對方剛纔一上來就說明對要問的這位“桑雲漢”知道得並不清楚,不禁咬咬唇,擡頭又問道:“那麽,您所指的,是多久的事?”
  五劍臉色一整,沉重地道:“最近兩三個月之內的事!”
  單劍飛大搖其頭,肯定地道:“這麽說,就不必問了。沒有,絶對沒有!過去的很難說,但最近兩三個月來,我由生火改派撿柴,每天都要經過寺門口幾次,假如有貴賓莅寺,雖然依寺中規定,來人不嚮知客僧通名,知客僧便可以不敲知客鐘,但憑來人身份,外面當值之知客僧一定會由二名遞增至四名六名八名不等,以重警衛,我從門口經過,决不會看不到……”
  五劍默然仰天不語,單劍飛心想:“:桑雲漢’究竟是何許人,以前怎沒有聽‘百塵’提到過?當今黑白兩道,各門派的奇人異士,百塵都曾為我說故事般說得詳詳細細,能被‘華山五劍’這等人瞧得起的,自非無名之輩,怎麽百塵會單單遺漏掉這麽一號人物呢?”
  單劍飛正思忖間,忽聽“滴鈴鈴”一聲脆吟,擡頭望去,原來是五劍長劍出鞘;他因不知五劍突然拔劍之用意,不由得微微—‘呆。
  五劍手撫劍身,眸凝虛空,一臉凄苦之色。
  單劍飛見五劍手上這把劍,長約三尺有零,金光閃閃,竜紋隱現,與通常所見迥然不同,心中正在想:“果然不愧為一代劍術名傢,單瞧這支劍也就夠讓人肅然起敬的了!”
  五劍目光一收,忽將手中劍平持着送來單劍飛面前問道:“小兄弟,你看這支劍如何?”
  單劍飛素敬“華山五劍”俠名,當下正容答道:“我看到了,我衹能這樣說:這是‘華山五劍’的‘劍’,除了‘華山五劍’,再找配得上它的主人,應該很難!”
  五劍低低而激動地道:“謝謝你,小兄弟。”稍頓,擡頭註目接着道:“知道它如今將面臨的命運嗎?”
  單劍飛愕然不知所對,正怔神間,五劍單腿一屈,腿迎劍落,一支上好名劍,砉然一聲,立於膝蓋上一折為二!
  單劍飛失聲驚呼道:“您,您……”
  五劍聽如不聞,勢同瘋狂一般,雙臂齊揚,呼呼風起,兩截斷劍同時閃電般射嚮三丈外一株榆樹,榆木可說是木材中質地最堅實的一種,然而,兩截斷劍,竟不分銳禿,首尾全部投入樹身之內!
  斷劍出手,接着是劍鞘,劍鞘也是一樣;由於劍鞘完整無缺,遠較斷劍為長,貫穿樹身後,兩邊均有四五寸露在樹外。
  單劍飛不禁駭忖道:“五劍除了劍法,原來還有這等驚人內力!”
  打出了斷劍和劍鞘的五劍畢義度,好像完成了一件得意之作似地,這時,臉一仰,凄厲狂笑着,接着高呼道:…金鈎玉帳玫瑰紫,劍發虹飛北斗寒’……哈哈哈……劍……發……
  虹……飛……北……鬥寒……哈哈……劍,劍,劍……哈哈,哈哈哈哈!”
  單劍飛心頭一震詫道:“這兩句他也知道?”他於衝動之下,忘卻了凡大師的告誡,正想上前嚮對方追問個明白時,不意五劍不待笑聲收斂,身形已起,半空中人去如箭,眨眼之間,人聲笑影,俱於暮靄中一起杳然遠去。
  單劍飛呆立如癡,有如夢囈般不住喃喃着:“劍……劍……劍……‘劍’有什麽不對呵?”
  單劍飛返寺一走進膳堂,便覺察到情形有點不妙。膳堂內,衆僧原在低聲談論着什麽,見他進門,立即停止下來。大傢以眼角瞟了他肩上的空扁擔一眼,便都默然移開視綫,嚮四下散了開去。
  單劍飛早知不能過關,腳下稍頓,深深吸口氣,然後舉步,安詳地嚮坐在燈房,正以—
  —副冷冷的眼光在等待着他的掌竈僧百非和尚走去。
  百非和尚容他走近站定,手一揮,冷冷笑道:“放下繩擔,先去吃飯。”
  單劍飛放妥繩擔依然站在原處道:“謝師父,弟子不餓。”
  百非和尚也不勉強,毫無表情地冷冷接着說道:“本堂住持將伯;交與貧僧處刑,是賞貧僧顔面,這個大概不用貧僧多說什麽你也能明白的了。”
  單劍飛俯首,低低說道:“弟子對不起您,師父。”
  百非和尚冷冷接下去道:“知道該受何刑?”
  單劍飛眼望地面,一字字答道:“知道。杖三十,或半夥禁閉三天。”
  百非和尚一聲“唔”代表了一個“好”字,跟着,臉一偏,嚮屋角遙立着的另二名俗傢弟子喝道:“取杖來!”
  兩名俗傢弟子恭諾一聲,返身而去。單劍飛百念雜騰,最後,牙一咬,毅然擡起頭來道:“弟子有個請求,願師父慈悲。”
  百非和尚臉一仰,兩眼望天,冷冷說道:“事後分說者,刑罰有增無減!”
  單劍飛強忍着心頭痛苦,徑自接下去說道:“弟子請求者,是去杖責及半夥禁閉,而改以本寺俗傢弟子犯規時,處分最嚴厲的一條加諸弟子!”
  百非和尚一震,失聲道:“你,你說什麽?”
  單劍飛低下眼瞼,顫聲低低答道:“‘朱筆除名’!”
  百非和尚張目道:“你,你,你,怎麽說?”
  單劍飛僅說出:“弟子,我……”喉頭一陣哽咽,再也無法接下去。
  百非和尚眼皮微合旋啓,迅即回覆了先前的平靜,當下嚮恰好將法杖取至的兩名俗傢弟子冷冷吩咐道:“不用了,送回原處!”吩咐畢,又轉嚮一名沙彌喝道:“‘非果’,去戒堂恭請職掌本膳堂奬懲事宜的‘戒僧’百結師父來這裏一趟!”
  百非和尚俟沙彌去後,站起身來,冷冷說道:“現在貧僧先陪你去收拾行李!”
  百非和尚的冷面無情,本是人所共知的,但是,若與少林寺規比較起來,可就算不得什麽了。
  少林寺寺規規定:“凡經决定逐出門下者,不論僧俗,議定後,即應在各該院堂負責人監視下,理妥隨身衣物,立刻離寺!”
  單劍飛退出一步,躬身低低說道:“三年相隨,弟子永世難忘。”
  語畢,轉過身子,徑嚮後面自己臥室走去。
  單劍飛的臥室,是這排雲房的最後一間;像所有僧衆的居處一樣,室內陳設雖然簡陋,占地卻頗寬敞。
  單劍飛人室點上油燈,四顧黯然。其實,他也投有什麽好收拾的,眼光略掃,隨嚮一隻粗糙的書架走去,書架上的經史詩詞和輿記,都是百塵來寺一年中為他自外間弄來的,雖然他已全部看完,但仍想帶幾部在身邊消消閑,並做個紀念。
  單劍飛剛至書架前,身後忽然響起百非和尚冷冷的聲音道:“且慢,先回過頭來看看貧僧!”
  單劍飛一愣,扭頭嚮身後望去。但見百非和尚雙掌一合一分,猛然嚮前推出一股勁疾掌風。緊接着,雙肩一挫,雙掌回帶,左掌立胸作問訊式,右掌斜斜嚮右下方,連切帶拂劈出。再接下去,身隨掌旋,腳踩九品蓮花步,雙掌掄揮,立有另一股驚人掌風成蠃旋狀盤旋而出。風定招收,人已回覆到第一道掌風發出前的合掌當胸姿式。
  單劍飛正感不解,忽有一個細如蚊蚋的聲音傳人耳中道:“這是不傳三代以下弟子的達摩掌法三大絶招:‘我佛如來’,‘天竺問路’,‘九品妙諦’非至萬不得已,不許輕使。如遭本寺弟子識破,而嚴加責詢時,不妨坦稱貧僧私授,貧僧受議,不過是閉關思過三年,你如是設詞抵賴,就不好了。”
  單劍飛恍然大悟,撲通一聲跪倒,顫呼道:“師父,弟子這一去……今後……恐怕……
  很少有機會報答於您啊!”
  百非和尚好似沒有聽到,返身打開虛掩的房門,然後緩步走過來,從懷中取出兩個小布包放在桌上淡淡說道:“這邊這一包,是碎銀,約重十兩,是貧僧十數年來的積蓄,貧僧留着,也無多大用處,你已過慣清苦生活,拿去用個一年二年,該還可以。”稍停,又指了指另一布包道:“這一包,裏面的東西則是三年前自你身上取得,那時是鼕天,它縫在你棉袍夾層裏,大概你自己電不知道,是貧僧為你換衣時發現,將它交給你,對你來說,並無益處,不過,它終究是你的東西,你既然離寺,貧僧說不得也衹好將它交還給你了。”
  百非和尚說至此處,語氣忽然一沉,凝重地緩緩接下去道:“它,可說是你全部身世惟一可資追查的一絲綫索,希望你能不因急於瞭解這一點而毀了你自己!”
  百非和尚話剛完,通道彼端,立即傳來沙彌的高呼:“‘百結’師伯到!”
  單劍飛離寺時,約在四更左右。
  星鬥滿天,夜風砭骨,他背着一隻青布行囊,由另外兩名俗傢同門,無言地送出寺門外。
  然後,他獨自一人沿石階一步步嚮山下走來。
  “別了,少林!”人至石階底層,回首仰望,呢喃着,止不住熱淚盈眶。
  春夜,月高風冷,寒峭而凄清;也許展開在他眼前的路太寬了,一時間,單劍飛實在不知道該往哪裏去。
  最後,他停止徘徊,就地坐了下來。
  如說留戀,不若說他需要思考。他要定下神來好好地想一想。他要想的,實在太多太多了。
  “無敵於天下……上下都合修……‘百塵’,姓‘白’的……還有掌竈僧‘百非’師父……‘達摩三絶招’……身世?我的身世?以前的我,像夢……我……我有着怎麽樣的身世呢?”
  “還有那位五劍畢義度,劍,劍,劍……”夜太深了,他感到眼皮有點沉重,慢慢地,慢慢地,他進入一個恍恍惚惚的世界裏。
  在那裏,他發覺自己正在意氣如虹地揮舞着一柄長劍。劍風霍霍,舞至興濃處,他止不住放聲高歌道:“金鈎玉帳玫瑰紫,劍發虹飛北斗寒!劍-發-虹-飛-北-鬥-寒!”
  恍惚中,忽聞有人冷冷糾正道:“什麽北斗寒?該說玫瑰紫!”
  他恍惚地訝忖道:“女人的聲音?”心頭有氣,不禁高聲回喝道:“北斗寒!”
  女人的聲音爭叱道:“玫瑰紫!”
  “北斗寒!”
  “玫瑰紫!”
  “北斗寒就是北斗寒!”
  那女子似乎爭他不過,嘿嘿一陣笑,猛嚮他腦後打來一陣銳嘯勁風,他一低頭,得,得,三朵紫色玫瑰相繼嵌入前面石壁中。
  單劍飛在“得得”馬蹄聲中,帶着一身冷汗驚醒過來。
  東方已經發白,三匹急騎,在微曦中幹他身前勒繮停下,馬上是三名中年勁裝漢子,這時其中一名喊道:“到啦,下馬吧。”
  三名勁裝漢相繼下馬,一人回頭看到石階上正在揉着睡眼的單劍飛,不禁感慨地指給另外兩人道:“你們瞧,少林寺的大門好不難進?”
  敢情三人誤會單劍飛是來少林投師學藝的了。
  單劍飛正感到有點好笑,心念動處,忽然憶起今天正是新正初五,從日前監院布達的口諭看來,少林寺今天似有什麽重大事故發生,不由得暗暗吃驚,心想:“難道就應在這三人身上不成?”
  他想着,不禁嚮來的這三人打量起來。
  來的這三名勁裝漢子,外表雖然威風凜凜,卻缺乏內傢高手應有的內在英華和泱泱風度;單劍飛愈看愈覺懷疑,心想:“這種入最多是武林中的五流角色,‘非,宇輩的弟子都不難打發,如果寺中警戒是為了這種人,其誰能信?”
  三名漢子望望宏偉的寺門,又望了望天色,個個臉現猶豫,這時,一個濃眉漢子回過身來問單劍飛道:“小老弟,你來這兒多久了?”
  單劍飛含混地答道:“相當久啦!”
  另一個塌鼻梁的接着問道:“除了你,在咱們之前有人來過沒有?”
  單劍飛搖搖頭,心下卻止不住訝忖道:“難道竟有很多人要來麽?”
  他好奇心一經引起,便主動嚮另外一個面皮白淨,五官端正,看上去比較文氣順眼些的漢子問道:“還有誰要來?”
  白臉漢子不理他,卻嚮兩個夥伴笑道:“原來這孩子什麽都不知道。”
  單劍飛頓有受侮之感,怒聲道:“你又知道多少?”
  白臉漢子朝兩個夥伴側目而笑道:“乖乖,好大的火氣,少林要收這種徒弟纔怪呢。”
  接着,轉嚮單劍飛,比一比另外兩名漢子,最後以右手食指頂住自己鼻尖,語態倨傲地笑道:“‘霹靂拳’、‘鴛鴦腿’稱‘太原三英’,在武林中雖算不得什麽大名鼎鼎的人物,但比:起你這位未入門的少林俗傢弟子,大概尚不至於差到哪兒去吧?”;說着,一陣大笑,意猶未盡地大聲又道:“現在,你老弟不妨說來聽聽看,你老弟又懂多少?”
  單劍飛火往上冒,怒急智生,忽然想到一個出氣的新主意,於是扳臉一哼,笑着註目道:“什麽叫做‘金鈎玉帳玫瑰紫,劍發虹飛北斗寒’你懂不懂?”
  他心想:藉着此一機會,先解開一個謎團,也是好事。
  沒想到三名漢子聞言之下,一個個如同突被毒蛇噬了一口似地,尖叫聲中,三條身軀均是悚然一震,臉呈死灰,四下旋風般一陣張望,跟着,連坐騎也顧不得再要,驚蛙般地相繼竄去左側一座竹林中。
  單劍飛先是一呆,隨即哈哈大笑起來。
  他想:“不知者不懼,管它的,今後就拿這兩句歌詞來防身,看樣子比什麽武功都來得有效呢!”
  他看天已大亮,再坐在石階上也不像話,於是,站起身來,伸展了一下手腳,也往右邊另一座竹林中走去。
  少林寺對於已脫離寺門的僧俗弟子,一嚮視如路人,衹要不侵犯到該寺尊嚴,便不再加管束。
  單劍飛從未在扛湖上走動過,所以,他毫不擔心會有人認出他是誰,他在林中,爬到一塊青石頂上坐下,在這兒,他將不難看清每一個從前山入寺的人。
  隨着朝陽的上升,單劍飛的心情也漸漸緊張起來。
  先後一個時辰不到,已有八十多個武林人物嚮寺中走去了;而後面接着來的,更是愈來愈多,簡直使他目不暇接。
  單劍飛駭異不止:“這許多人做什麽來呢?”
  他又想:“前天了凡大師在聽到那兩句歌詞後,神情那樣緊張,‘五劍’之毀劍,‘太原三英’之亡魂喪膽,這種種跡象,均似與那這兩句歌詞有關,而那兩句歌詞,又似乎側重於一個:劍’字的渲染……”
  “劍!”“劍!”由於他又想起“百塵”留給他的東西中也有一截斷劍,而且,指它為一件重要的信物,思念及此,一時間,滿臉不禁均為一個“劍”字所盤據。
  這是一時的巧合呢?抑或事出有因呢?
  為了進一步查證,於是,他再度嚮竹林外路上註視,轉眼之間,又是百餘人過去了,結果是仍然設有看到任何人身上有劍!
  一個,沒有劍,又一個,依然沒有劍……
  武林中,有人毀劍,有人不敢佩劍,單劍飛,卻於此時此地獲贈一截斷劍,贈劍者且隱示它為今後武林命運之所係,這不是太耐人尋味了麽?
  時近晌午,來人漸稀,單劍飛略估計了一下,這半天,少林寺中所到的不速之客,至少當已在千名以上。
  單劍飛正遲疑着,自己要不要也跟進寺中去看看呢?
  就在這時候,寺中警鐘,突然悠悠敲響,一下,一下,又一下……
  鐘聲,每三聲稍作間歇,先後計敲三七二十一響;這種鐘聲,正是少林寺召集“達摩院”及“戒”、“監”兩堂弟子的緊急信號。
  “三壽七疊令!”
  “達摩”、“戒”、“監”等三院堂,可說是少林全寺三十六院堂中的三大主腦機構;在寺中,其地位僅略决於掌門方丈住錫之“葳經閣”、“七疊”是復數,乃“三令五申”之意,“壽”者,“老”也,“三壽”者,“三老”之謂也。
  少林三十六院堂,僅有上述三處院堂有“長老”席位之設。
  同時,三十六院堂中,也僅有上述三處院堂的“住持”不是由掌門方丈指派,而是由全寺長老聯座會議决定産生。
  另有一點不同者,便是其他院堂之住持僧,輩分可以不拘,衹須處事練達,誰都可以受命出任;但是“達摩院”和“戒”、“監”兩堂的情形就不同了。品德、武功和輩分,均為條件之一。
  一般說來,這三處的住持僧,差不多都與當代的掌門方丈同輩,縱然情形特殊;也不得低過掌門方丈一輩以外!
  “戒堂”立法,“監堂”執法,為少林寺規最高之創法及持行單位:“達摩院”,則為少林各項絶藝創研探究之所。少林門風,以及弟子素質之維持,端視“監”、“戒”兩堂之“住持”及“長老”是否得人;而少林武學之能否發揚光大,其命運,則係諸“達摩院”!
  上述這三處院堂,嚮為少林全寺精英之所聚,如今全面召集,寺中情況之嚴重自是不難想見了。
  於是,單劍飛不再多想,騰身便往寺中奔去。
  寺門敞開着,大雄寶殿上,除了兩名低首合掌,盤坐如常的值日知客僧外,不見一個閑人影子。
  單劍飛一愕,暗訝道:“人呢?”
  他見兩名知客僧狀如人定,毫無過問之意,稍稍猶豫了一下,便又嚮第二進韋陀神殿奔人。
  韋陀神殿,情形也是一樣,除了兩名值殿僧,冷清清的,再無他人。
  單劍飛感到奇怪了,他想:那麽多的人聚在一起,决不會沒有一點聲音發出,我明明看到他們一個個走進來,怎麽這會兒一個也不見了呢?
  心中疑惑着,腳下不自覺地繼續走嚮第三進達摩正殿;從偏殿回廊走出月牙門,眼光擡處,單劍飛給眼前的景象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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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劍發虹飛北斗寒
  達摩正殿前,占地足有三十丈方圓的庭院中,這時,黑壓壓的一片,全是人頭,最難得的,便是近千人擠在一處,居然還能保持着鴉雀無聲。這時,千百對眼光,都正默默仰嚮正殿上。
  迎面的正殿,一片茶褐色,原來達摩正殿早已封閉了。
  單劍飛不敢帶出絲毫聲響,躡足悄然嚮一邊緩緩繞過去。他在院中距正殿最遠的一角停下來,在這裏,他牛隱半現地靠在一根合抱木柱的內側,他可以看清殿上殿下每個地方卻不易為別人所註意。
  單劍飛剛剛站定,忽聽身後有人在輕輕交談:“約定的是什麽時刻?”
  “十時正。”
  “現在呢?”
  “差不多了。”
  “剛纔那陣鐘聲是什麽意思?”
  “弄不清楚。”
  “是不是為了封殿?”
  “不像。我們到達時殿早封了,鐘聲是我們抵達後纔敲的,怎會是為了封殿呢?”
  交談兩人,一個喊對方“老大”,一個喊劉方“老三”,停了停,又問道:“老大,依您看,今天‘玉帳仙子’會不會真的來?”
  老大道:“約係她定的,怎會不來?”
  老三道:“五劍派的掌門人呢?”
  老大道:“不來能行嗎?”
  老三嘆道:“這位‘仙子’果然厲害,二十多年前,因為有個‘七星劍’情形還好些,如今,‘七星劍’桑雲漢音訊杳然‘玉帳仙子’的玫瑰花卻再度出現,唉唉……”
  老大低叱道:“小聲點,老三!”
  單劍飛聽到此處,心頭一亮,漸漸有點明白過來了:“‘金鈎玉帳玫瑰紫,劍發虹飛北斗寒’這兩句歌詞,原來是代表着二十多年前,武林中的兩位名人;前者大概以:紫色玫瑰’為信符叫什麽‘玉帳仙子’,後者十九便是華山劍畢義度打聽的‘北斗七星’桑雲漢了!”
  身後交談的兩人,不能以傳音功夫問答,顯然並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人物,但是,單劍飛想多聽一點,怕驚動他們,也一直不敢回過頭去看。
  這時,那名受到警告的老三,大概實在熬不住了,僅緘默了極為短暫的片刻,終又低聲問道:“老大,假如雙方都來您看少林方面可能怎麽樣?”
  老大哼了一聲道:“若不是為了想知道這一點,誰又會在這新春年頭,老遠地趕到這裏來?你問我,我又問誰?”
  經老大這一反問,老三再度沉默了。
  這對“兄弟”,“老三”一肚草料,“老大”驕橫凌人,兩人的全部對答,除了一個“無事不問”,一個“專門搶白”而外,簡直無甚意義可言,不過,這在對此事抱着無窮好奇,而所知卻又有限的單劍飛來說,仍然是夠新鮮的。
  兩人交談中止後,單劍飛這纔感覺到兩人口音似乎很熟,思念及此,忍不住一下轉過頭去。
  看清了,單劍飛為之恍然失笑:“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
  原來身後兩人,正是以“太原三英”自居的濃眉“霹靂拳”和“白麵書生”吳之尤!看情形,“白麵書生”顯然是“老大”,“霹靂拳”是“老三”,那麽,現下不在場的“鴛鴦腿”大概是“老二”了。
  單劍飛看清二人,同樣的,二人也看清了單劍飛,六目互交下,“白麵書生”臉色一“白”,以肘彎輕輕一碰“霹靂拳”,“兄弟倆”立即逡巡着嚮前面人群中挨身擠去霎時於人群中消失不見。
  單劍飛又好氣又好笑,解嘲地想:“今天,我單劍飛也夠威風的,在‘三英’心目中,我大概比那位即將來到的‘玉帳仙子’還要可怕幾分呢!”
  這時,庭院中,人群裏起了一陣細微的波動,有人在仰臉察看太陽的位置,有人則在以目光四下嚮熟人交換着無言的問訊。
  就在這時候,遠處,藏經閣方面,突然遙遙傳來一聲清越的金鐘。
  金鐘一聲又一聲,不疾不徐地一共響了三下。
  庭院中衆人,顯有大半不解這三下鐘聲的意義,因此,鐘聲甫歇,人群中立即響起一片嗡嗡的竊竊私議。
  這種鐘聲,單劍飛自然清楚知道它是:“三揖梵音”。
  周書以“三揖”為“聖者出入之禮”,正是寺中掌門方丈行將出現衆人之前,以“鐘”
  代“揖”,嚮衆人緻候之意。
  單劍飛搖搖頭,心想:“可惜十九都不懂,真是對牛彈琴!”
  單劍飛感慨之餘,心情也止不住有點緊張起來。少林本代掌認,“一念”大師,被武林中公認為是少林自後魏開山以來,包括達摩祖師在內的,五位傑出的掌門高僧之一;至於這位“一念”大師,究竟生是什麽模樣,單劍飛雖在少林三年有餘,卻一次也有見到過。
  “來了!”“來了!”突然間,低呼聲此起彼落o單劍飛循聲望去,但見正殿通嚮殿後的回廊上,這時正魚貫走出一行高僧,總數一十三名,分披着三種不同的夾紗袈裟走在最前面的,顯即掌門方丈“一念”大師,身披深紫綉金袈裟,右掌立胸作問訊式,左掌托着一柄紫玉如意,步伐矯健,身材適中,首微低,面目無法看清楚。
  “一念”大師身後,是三名身披描黃袈裟,身材平均都較掌門方丈高出一頭的僧人。
  這三僧,單劍飛都曾見過一兩次。
  前面是達摩院住持,“一心”大師。中間是戒堂主持“一意”大師。後面是監堂住持“一無”大師。
  三名住持僧身後的九名僧人,則一律披着玄黃挑紫袈裟。
  這九僧,正是“達摩”、“監”、“戒”等三院堂的九名“長老”,其排列次序則為“監堂”在前,“戒堂”居中,“達摩院”殿後。
  九位長老最末一位,便是日前訓責過單劍飛的了凡大師。
  一念大師緩步走至達摩殿前,面轉殿下庭院,立掌當胸,上身微俯,朗聲念出一聲佛號:“阿彌陀拂。”隨後將手中紫玉如意輕輕一舉,首先就地盤膝坐下。
  一念大師嚮殿下以佛號致意時,庭院中千百武林豪雄僅覺大師身周紅黃人影一花,另外十二名憎人,已自遠遠四下散開。
  一念大師坐定,諸僧也隨之坐落,待十三名高僧全部坐下後,衆人這纔看出諸僧所坐方位似乎經過安排,並非臨時隨意占就。
  一院兩堂,三名“一”字輩的”住持”,彼此間,間隔約三尺許成鼎足之勢坐在一念大師身後。
  三院堂,九名“了”字輩的“長老”,混編三組,以同式坐法,坐成一個等距三丈的大三角形,遙將一念大師及三名住持圍在大三角形的中心。
  由於三色袈裟搭配均勻,這種坐法,頗具規律圖案之美。
  單劍飛係站在韋陀神殿的後廊上,處地較高,他於一再審視之卜,越看越覺得這種形狀頗像一個大“品”字與一個小“品”字重疊,而一念大師那襲深紫綉金袈裟,在這“疊品”
  中極為顯目,甚似寫完一個“品”字後,在“品”字三口之間重重灑落的一點紫色“墨花”。
  單劍飛心念偶動,猛然領悟過來:“對了,‘極品紫蓮陣’!”
  一名俗傢弟子,在少林,不但學到的有限,就是能聽到的,也沒有多少,不過,單劍飛卻是例外,因他認識一個幾乎是無所了知的“百塵和尚”。
  百塵和尚曾背着膳堂諸僧告訴他:少林絶藝雖號稱有“七十二種”之多,事實上,如一個人能精通了其中兩樣也就盡夠了:一是“達摩三十六式”,另一則是“極品紫蓮陣”!
  “達摩三十六式”為掌法中“聖學”;“極品紫蓮陣”則為少林對外的“禦侮金甲”。
  在“達摩三十六式”,如有八成以上火候,而同時又能精通“極品紫蓮陣”各種玄妙變化的話,則天下任何陣法便將微不足道,同時,天下電就很少會有去不得的地方了。
  在以前,單劍飛僅知道百塵和尚係挂單人寺,不是少林弟子,而今,他知道百塵和尚不但不是少林弟子,甚至連佛門弟子都不是!細想起來,事情就益發透着怪異了。“百塵”究竟何許人?他怎知道這麽多的事?他對少林如此熟悉,而少林,弟子近千,何以這麽久都沒有發現寺中有着這個假和尚的呢?
  這時,殿上殿下,一片肅靜。庭院中來自天下各地的武林人物,總數雖然不下千餘人衆,但從衆人表情反應看來,顯然認識這種“極品紫蓮陣”名稱和威力的人,並沒有幾個,不過衆人衡情度勢,對諸僧現下這般默然坐待的用意,卻無不心裏明白;少林一派,在今天武林中的地位,是人盡皆知的,可是,今天,它面臨考驗了,在少林,甚至在整個武林來說,即將來到的一剎那都夠得上嚴重的。
  然而,“少林”聲望雖隆,如比之於一代羅剎“玉帳仙子”,終究尚遜一籌,所以,諸僧這種莊嚴法相,雖給人以嚴肅意味,卻未能帶給人們多大安全感。
  人們,偷偷地以眼角斜斜望去中天。由各人仰臉的角度上可以看出,距中午,已經沒有多大一會了。
  初春的陽光,溫和中仍有着絲絲寒意,但是不少人額頭卻沁出了一顆一顆的大粒汗珠,熱緊張、不安、恐懼、期待,所混合而激發出的熱!
  鐺!
  一聲低沉的鐘聲,蕩過寂空,震撼了每個人的心弦,它傳自前面的韋陀神殿,是報時鐘。
  鐘聲將有三響。第一響近午,第二響正午,第三響正午過去!
  在平日,這第一響報時鐘的意義,是告訴全寺僧衆:“時近正午了!”而現在,它的意義,又多一種:“請註意,‘玉帳仙子’快出現了!
  悠悠鐘聲,有如一聲嚴厲的口令,將千百位武林人物一下子給喝得全部回過頭來。千百對眼光,望去的地方是通嚮韋陀神殿的兩道月牙門。然而,這時的兩道月牙門,卻空無一物!
  鐺!
  第二響,正午。
  月牙門中,空藹如故!
  在第一響鐘聲低低而長長的尾音裏,每個人都幾乎能聽得自己的心跳,第二響尾音中,人們什麽也聽不到了,因為每個人的心跳均已在這一剎那全部停止。
  就在第二響鐘聲行將消失,第三響鐘聲將響未響,寂如死亡的一剎那,一縷細微而清晰的女子聲音,悠悠響起於每個人的耳邊:“時辰到了嗎?”
  衆人相顧錯愕間,但聽那不知來自何處的女子聲音,頓了頓,緩緩接道:“那麽將殿門打開吧!”
  這一次,衆人終於聽清了,聲音來自背後,換句話說,兩個短句均來自身後一直封閉着的達摩殿中!
  衆人重新轉過身來,面對達摩殿,一個個為之目瞪口呆。
  達摩殿門,一扇扇,洞然大開,衆人眼光,呆呆而直直地嚮殿中望去,殿中,達摩金身前,八名紫衣少女,分兩排垂手而立,隊末四名似乎剛剛還列不久,衫角猶自微微飄動着。
  中央,高高的蓮座上,正端坐着一名面垂白紗的白衣女子。
  殿頂,敞開的天窗中,陽光投射而下,有如一道金輝閃閃的霧篷,白衣女子全身映在陽光中,遠遠望去,宛若瑤池仙子,冉內,乘雲而降,臉上雖有一幅白紗垂覆,但那幅白紗薄如蟬翼,不僅紗孔中的兩道秋波瑩徹照人,瓊瑤五鼻挺挑下,即連桃腮菱唇電都隱約具形,從紗角輕微的顫動上,更令人恍惚覺到它後面正輕輕吹送着一縷縷醉人的如蘭香氣……
  而最後令人們目光集中的,則是白衣女子巫雲高涌的秀發上的兩支“步搖”。
  雲鬢花顔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
  白居易在長恨歌中,並投有說明當年楊貴妃頭上戴的步搖究竟是什麽樣子,一般說來,漢以下,自有步搖,多以金風為之,而現在,白衣女子耳際發間,以金絲高高挑起的,正是一對栩栩欲活的金風。
  金風搖搖,如鳴如舞,白衣女子,這時雖然是端坐着,由於一對金風的不擺自動,益增亭亭美韻,更不難令人想象一旦履塵時的綽約風姿。
  白衣女子端坐着,春蔥白玉般的右手五指半霹着,閑置膝前,左手則平胸擎托着以一幅白紗覆蓋着的物件,白紗下面是一樣什麽東西,無人能見,僅能從紗巾外面隱隱約約地看到一抹淡淡的紫影,衆人心中猜想:“那大概就是傳聞中的:玫瑰花符’吧?”
  而近乎凝結的空氣中,一念大師一身紫袈裟,無風自揚,口宣佛號,緩緩自地面長身而起。
  這一剎那,單劍飛算是將大師面目看清楚了。
  長方臉,臥蠶眉,丹風眼,直鼻寬口,嚴而威的面孔上,此刻正滿布着一層濃熾的紫色。
  其餘十二僧,相繼起身。
  一念大師返身嚮殿中走去,十二僧舉步相隨,前後次序顛倒,原來的陣形卻沒有變動分毫。
  一念大師帶領着“極品紫蓮陣”,“極品紫蓮陣”則引導着千百道發光的視綫嚮殿中逐步移去。
  極品紫蓮陣於白衣女子座前丈五左右紮住腳,一念大師立掌一躬,冷冷說道:“貧僧一念,少林三十三代掌門人,現在問候女檀越安好。”
  白衣女子明如秋水的雙眸在紗孔後面一陣閃動,忽然脆聲一笑道:“記得二十多年前,‘玫瑰花符’初次出現武林時,大師尚是‘達摩院’的‘住持’……”微微一頓,淺笑着接下去道:“恭喜你了,大師。”
  一念大師直起身來,垂眉冷冷答道:“這一點,也許正是敝寺的不幸。”
  這種省略的雙關語,是沉痛的。十二僧,一致默然垂首。白衣女子淡淡一笑,不在意地道:“有人批評大師欠缺禮貌,果然一點不假!”
  一念大師紋風不動,冷冷接口道:“非惟貧僧如此,少林歷代掌門人,差不多都是一樣,從不為一己之利害關係而討好個人,同樣的,這也許就是少林之所以能維持到今天的原因!”
  白衣女子微笑道:“今天以後呢?”
  一念大師沉聲道:“因果前定,該怎樣,便怎樣!”
  白衣女子微笑道:“擅人達摩殿罪當如何,大師能否見教?”
  一念大師冷冷答道:“女檀越明白!”
  白衣女子淡淡一笑道:“佛傢重緣,講因果,當勸人以,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之妙諦,又道是‘佛無不度之人’,偶爾誤犯,難道就沒有轉圜餘地了麽?”
  一念大師重重地接道:“如果女檀越能從來的地方立即退出去,貧僧願辭掌門之職,並自今日起,閉關三十年以謝師門!”
  白衣女子笑問道:“除此以外呢?”
  一念大師冷冷答道:“少林十三僧準備聽由我佛慈悲超度!”
  白衣女子連連點頭道:“好,好,好!”略頓,緩緩接下去道:“以名門正派自居的武林十三派中,本仙子一直是獨重少林,果然沒有錯,像那些什麽‘劍派’、‘刀派’的,骨頭軟得可憐,令人越瞧越覺得沒有出息,唉!唉!大師,您是白白自苦了。
  少林十三僧,以及殿外中所有的武林人物,聞言均不禁一怔,心想:“這些話是什麽意思?”
  白衣女子語畢,眼神一閃,忽然輕喝道:“少林僧人們,看這個!”
  右手一拂,左手那方白紗應勢飛去,掌心上的紫色物事立即顯露出來!
  “紫玉玫瑰”?不,“紫玉如意”,少林一派,至上尊嚴的代表!
  一念大師脫口一聲低“啊”,殿內外,不論僧俗,全為之呆住了。“玲瓏紫玉如意”乃少林最高信物,既然連掌門人一念大師都感到意外,那麽,它怎會跑到這位女羅剎手中去的呢?
  一念大師木立着,心底黯然默忖:“本寺如意信符,衹剩一件尚在外面,據册載,是上代於某年贈予‘七星劍’桑雲漢桑老前輩,唉唉!照此看來,二十多年前那場鮮有人知的‘花劍’之會,落敗的,十有八九是‘七星劍’桑雲漢桑老前輩!”
  二十多年前的“花劍”之會,在武林中,確是一段鮮有人知的秘辛,今日在場之人,除了一位一念大師,以及三院堂三名一字輩的住持,大概是很少有人知道這事的了。
  白衣女子明徹的雙眸註定一念大師,淡淡問道:“大師要不要鑒定一下真偽?”
  一念大師目光一垂,合掌俯身,聲浪微顫地嚮上答道:“少林第三十三代掌門弟子一念僧,現於尊如祖訓的紫玉如意信符之前,恭候持符人,隨意差遣。”
  白衣女子將紫玉如意揚了揚,笑道:“很簡單,即率諸僧退去一旁也就是了!”
  一念大師顫聲答道:“謹領如意法諭。”語畢,直起身,轉過蒼白的臉孔,微微揮動了一下手中的長柄紫玉如意,領着十二僧,走去偏殿,低首鵠立。
  白衣女子衣袖一抖,手中“如意”已換成一朵“玫瑰”,明眸四掃,然後嚮殿外陰陰喝道:“‘五劍派’掌門人何在?”
  對了,五劍派的掌門人呢?直到此時,所有的人才警覺到今天的中心問題。
  千百對眼光如閃電般交投互射,就在這時候,五名身材不一,但臉色卻同樣凝重,同樣穿着黑長衣的中年人,人手一隻大檀木盒,以同等矯捷的步伐,從前殿月牙門走進來,穿過庭院中人們自動讓開一條通路,直奔達摩殿。
  五名黑衣人走至白衣女子座前,並立着,然後俯身放下手中木盒,掀開盒蓋,嚮上齊齊一躬,接着,一聲不響,返身又從原路退出。
  五衹木盒中盛放着的,赫然竟是“華山”、“青城”、“長白”、“昆侖”、“峨嵋”
  五位掌門人的五顆首級!
  也許時間上稍為遲了點,不過,五劍振掌門人畢竟是履行前來少林達摩正殿聽候發落的承諾了!
  白衣女子眸光一寒,怒聲叱道:“這是誰的主意?”
  這是誰的主意呢?五個都死了,活着的,誰也無法答復。五名黑衣漢渾似不聞,健步如飛,眨眼間於前殿月牙門中消失不見。
  八名紫衣少女,一個個目註白衣女子,臉上均露出待命之色。
  白衣女子秋波一陣閃動,忽然搖搖頭道:“可惡的不是他們兒個,算了!”接着,擡起眼光望去殿外,一種遠近可聞的語音,冷冷接下去說道:“去年,八月十五夜,在王屋山盛平峰頂,本仙子曾嚮五劍派掌門人這樣交代:‘玫瑰花符再度視事江湖,第一道命令是,武林中從此不容許有使劍者及佩劍者存在。’今天,本仙子重複一遍,並添附數語:‘暗中習劍,或有習劍之意圖者,一經察覺,罪相等,殺無赦!’”
  單劍飛至此,這纔明白“了凡”大師不許他唱那兩句歌詞,“五劍”毀劍,以及今天不見一人佩劍的原因。
  當他想及自己包裹中正有一截斷劍,同時猜測那半部秘芨可能就是半部劍訣時,心頭不禁一陣寒凜,然而,當他目光再掃去殿上,瞥及那五衹盛放人頭的木盒時,又止不住怒火升騰,暗暗咬牙道:“今後,我第一個立志習劍,我就不信劍術一道會在邪惡勢力下從此淪喪,而永遠出不了光揚此道的奇才異能之士!”
  白衣蒙面女子語畢,冉冉自蓮座起身,一陣衣影錯亂,主婢九條窕窕身形,相繼自殿頂天窗中聯翩穿飛而去,庭院中,隨之紛亂起來,單劍飛身軀一轉,第一個飛奔出寺。
  離開嵩山,單劍飛開始朝洞庭方向進發。
  三天後抵魯山;這三天內,他已將達摩三絶招模擬純熟。
  第四天起,他開始閱讀那半部秘芨,一上來,他全以強記方式,衹記文字,不及文義,打算先記熟全文,然後再慢慢參悟內容。
  第七天,到新野,他已記住十之六七。
  第十天,到襄陽,半部秘芨,他差不多已能全部默背了。
  襄陽,乃荊楚之舊屬。其地西接粱益,與關隴近接咫尺;北上河洛,水陸可兼。前人有賦雲:“漢流東下,楚山南峙,據吳蜀之上遊,壓平楚之千裏。”歐陽修贊其“風流餘韻,靄然被於河漢之間”。唐人蕭穎士且視之為“天下之喉襟也”。
  單劍飛到達之日,正逢元宵佳節。
  他因連日趕路辛苦,見城中到處張燈結彩,熱鬧非凡,一時高興,便暫時停留下來。
  不一會兒,天黑下來了,大街上,華燈高燒,弦歌處處;單劍飛信步所之,走完大街又小巷。
  他看到不少懸着金漆招牌的客棧,也聞到一陣陣酒萊香氣自一些飯鋪中飄送出來,他都不敢問津,懷中有限的一點銀子,來處不易,而且未來的日子還長得很,能省一文是一文。
  他走着,走着,最後,終於感到有點纍,也感到了餓,便找個小吃攤子歇下來進食,可是,他忘了今天是什麽日子了。
  找來找去,說什麽也找不着;張望而行,不覺路之遠近,正自蹙額無計間,前路忽為大群閑人所阻。
  單劍飛停步擡頭,迎面是座高大府第,這時,人群中突然響起三聲鼓聲,接着有人大叫道:“中了,中了!
  單劍飛攏近引頸望去,為之恍然大悟:“原來在打燈謎!”
  他看清後,一時技癢,忘記饑餓纍,忍不住嚮前面擠了過去。
  高大的門樓下面,一字垂懸着六盞可以旋轉的六角宮燈。
  宮燈之上,另懸六盞小紅燈,分別標着“捲簾”、“蝦須”、“解鈴”、“係鈐”、“拆字”、“會意”六種“謎格”。
  每盞宮燈後面,均立有一名長衫中年人,主持傳遞、贈彩及補貼空缺謎位。再過去,一張紅木條桌後坐着主事人,旁懸大鼓,鼓旁包封堆積如小山;單劍飛暗忖道:“不知謎出的怎麽樣,氣派倒蠻大的呢。”
  單劍飛自人少林,先後經“百非”、“百塵”兩僧督教,不擔經史有成,即琴棋書畫等雜學亦曾獵涉,對燈謎,自不外行。
  他知道,燈謎在古代,原有二十四格之多,而近世流行者,不過七八格而已,今日此間能備六格,已算相當不錯的了。
  在“捲簾”、“蝦須”、“係鈐”、“解鈴”、“拆字”、“會意”等六格中,他認為別的都有取巧途徑可循,惟有“會意格”最難,而猜起來,也惟有“會意格”最饒趣味,因此,他嚮最末一盞宮燈前面走去。
  最末一盞宮燈前,圍觀者遠較他處為多,但是,人們都站得離燈遠遠的,這是燈謎出深了常有的現象,多數一方面好奇,一方面又怕站近了久久不能猜中一條而難為情,單劍飛充滿信心,所以,他老實不客氣的越衆往燈前湊去。
  單劍飛站定,首先落入眼中的一條燈謎是:“柳腰軟擺,花心輕折,露滴牡丹開打四書一段。”
  單劍飛看了,眉峰不禁為之微皺。
  他知道這段文字出於西廂,在西廂中尚不怎樣,但如將它單單摘出,且射四書一段,就未免有點過分了。
  他無法想象聖賢之言中曾有那一段能適合這個謎面,於是,用手一撥,轉過去,再看下面一條。
  第二條是:“孺子不可教也打唐詩七言一句。”
  這一條,單劍飛倒覺得非常有趣,思索了片刻,一時卻找不出適當的一句來,心想,等全部看完,慢慢再想不遲,於是,又將這一條撥了過去。
  第三條是:“百合打唐詩五言兩句。”
  單劍飛沉吟半,仍然不得靈感,便又順手撥開,下首忽然有人輕輕一笑道:“這又不是‘走馬燈’,閣下撥慢點好不好?”
  單劍飛雙頰為之一熱,循聲側臉望去,發話者竟是一名五官俊秀,年紀與自己不相上下的紫衣少年。
  他見紫衣少年正以一雙明賽荷珠的眸子含笑打量着自己,不禁訕訕笑了一下道:“真沒有想到這些謎如此難猜。”
  紫衣少年斂眉道:“這裏的主人該打之至。”說着,不知怎地臉孔竟也紅了一下。
  單劍飛還以為對方也跟自己一樣,始終沒猜着一條,聞言反倒暗慰,於是附和地答了句:“可不是”眼光又嚮燈上移去。
  這時,隔燈對面,一個蒼老的聲音忽然大笑起來道:“拿紙筆來,老漢猜着這條了!”
  所有的眼光,立被吸引,會意格這邊大概尚屬首次發利市,很多別處的閑人都紛紛擠了過來。
  單劍飛看那老人年紀總在七八十之間,一身藍布袍,稀稀疏疏幾根山羊鬍子,相貌雖不佳,精神卻頗健旺,這時正咧着兩排黃牙左右顧盼着,等候紙筆取至,燈旁值事中年人一面揮手要紙筆,一面含笑嚮老人間道:“老先生打中的那一條?”
  老人用手中旱煙筒一指道:“這一條!”
  那名值事中年人眼角一溜,笑了笑,沒再說什麽。單劍—乜探頭望去,原來是“孺子不可教也”那一條,心頭不禁生出一絲滑稽之感,暗笑道:“這種年紀打中這一條倒滿有意思,謎底不充滿橫秋老氣纔怪。”
  紙筆取至,老人振腕寫出謎底:”老翁八十猶能行!”
  衆人看了,一時默然,直到有人將謎面和謎底反復聯念了數遍,哄笑之聲,這纔一下子爆發了開來。鼓響三通,一隻大紅封由主事人以紅盤捧過來,老人接下,洪聲大笑,忽然,笑聲由大笑變成幹笑,接着,頭一低,嚮身後人群鑽去。
  同一時候,一名面如鳩盤的老婆子,揚着一根壽星拐,由另一邊一路嚷了過來,道:
  “你這殺千刀,老不死的,騙老娘說接到—筆生意,原來是躲在這兒取樂子?你多大了?你這老不死的,殺千刀的!”
  閑人趕快閃避,單劍飛仔細觀察之下,立即看出老婆子不但步履矯健,就是那支壽星拐,也非凡器,黑黝黝的,顯是純鋼打造,他沒有想到這對老夫婦原來竟是武林中的人物。
  老婆子叱喝聲漸去漸遠,人潮也散而復合,就在這時候,一名黃衣青年,忽然於燈前出現。
  黃衣青年年約廿四五,面目生得還頗端正,衹是那雙眼神閃閃爍爍的,令人看了有點鬼祟之感。
  黃衣青年顯然為適纔那陣笑鬧聲所引來,他來全無猜謎之意,一雙眼珠骨溜溜地四下亂轉,似乎想在人群中發現什麽一般。
  最後,臉一低,忽然看到就站在他對面不遠的紫衣少年,臉上失望之色頓時消失,雙手一拱,笑問道:“這位弟兄請了!弟臺大概也不是本城人氏吧?”
  紫衣少年淡淡側目道:“那麽閣下不是本城人氏了?”
  黃衣青年連忙笑答道:“是的……”還待再說下去,見紫衣少年已轉臉望去燈上,不由得訕訕一笑,改口又問道:“弟臺如何稱呼?”
  紫衣少年冷冷說道:“我是打燈謎來的。”不折不扣,一個軟釘子!
  單劍飛心想:“這黃衣青年也真臉厚,彼此萍水相逢,為什麽一定要與人傢攀緣結交?
  對方神色早就該看出來了,這種釘子碰得多無謂?”
  不意事情到此尚未算完,黃衣青年不但不知趣,反挨身走來紫衣少年邊,口中自言自語地笑着道:“是的,是的……打燈謎……很有趣,小弟出身書香世傢,一直很喜歡這些玩意兒,唔,讓我也來猜猜看……弟臺現在看的哪一條?”
  紫衣少年唇角噙着一絲冷笑,原已抽身準備離去,眼角偶掃單劍飛,忽又輕輕咬了咬下唇,轉過來站回原處。
  紫衣少年這種微妙的舉動,黃衣青年沒有留意,單劍飛也沒有覺察到,黃衣青年說話時眼光正望去宮燈上面,而單劍飛的眼光則始終沒有離開過宮燈;現在,單劍飛正在揣摩着這麽一條:“寂寂花時閉院門,美人相並立瓊軒打藥名一種。”
  單劍飛沉吟了片刻,忽然想起:“怕是‘王不留行’這味藥吧?”
  不過,經剛纔那一陣吵鬧,他雖自信打中,卻已失去揭條報底的興趣,這時,身後忽然有人大聲問道:“喂,這一條謎底是不是‘王不留行’?”
  值事人望了謎面,連連點頭,大聲笑答道:“正是,正是!”
  跟着手臂一揚,嚮後面朗報道:“‘王不留行’,中了!”
  接着,鳴鼓,奉彩,猜中者是一名身材瘦小的走方郎中,手持虎撐,背背藥箱,年紀看上去足有三旬出頭,嗓音卻脆越得像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夥子,單劍飛看清後,不禁暗暗失笑:“原來又是一位‘行傢’。”他雖然犧牲了一次領彩機會,卻無悔意,畢竟是自己搶先猜中一步,就憑這一點,即已夠他感到快慰的了。
  走方郎中剛剛接下贈彩,另一個聲音突又大笑了起來,一疊聲喊道:“快拿紙筆來,剩下的敝人通通包了!”
  發話的,正是那個黃衣青年,單劍飛一愣,心想這人真有如此能耐麽?那位紫衣少年明眸溜動,也似有着不信之色。
  黃衣青年這種豪語,立即引起一陣騷動。
  紙筆取至,閑人也密密地圍攏好幾層,一個個墊足引頸,目光一起集中在黃衣青年筆尖上。
  黃衣青年握筆在手,行睨視了身旁紫衣少年一眼,然後這才筆尖一點,笑道:“先答這一條!”
  筆尖所點的那條是:“百合打唐詩五言兩句”。但見黃衣青年揮毫疾書出:“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片驚嘆聲中,有人喊“好!”有人喊“妙!”也有人喊“絶!”接着是一陣推擠哄笑。
  黃衣青年又指了指那條:“柳腰軟擺,花心輕折,露滴牡丹開—打四書一段。”笑着接下去寫道:“魯樂篇:始作,翕如也;從之,純如也;激如也;繹如也;以成!”
  “好好!”
  “妙妙!
  “絶,太絶了!
  “哈哈哈。”
  鼓聲如雷,笑聲如浪,整個府第前,剎時沸騰起來。
  單劍飛雖然佩服此人之文才,但總覺其神態間邪氣了些,這兩條,他自己是無論如何打不中的。
  因此,他立即對那名紫衣少年有了好感,紫衣少年之不理睬此人,的確不無道理,這名黃衣青年,看來應該不是一個值得結交的年輕人;於是,他不由自主地側臉望了紫衣少年一眼,皺皺眉,縮身退出人群之外。
  遠離那座府第,單劍飛仰望長空,明月如輪,萬裏無雲,心中多少有着一絲遺憾,因為,他退出人群時,那名紫衣少年正不屑地拿眼角乜斜着黃衣青年,並沒有註意到他的離開。
  不過,繼之一想,他又安心了。紫衣少年人品俊逸,衣着華美,顯屬世傢子弟,而自己,寒寒酸酸的,身上又有重任亟待完成,縱然對方肯折節下交,自己還不是一樣無法與人傢周旋麽?
  現在,單劍飛再度感到饑餓了。又走了幾條街,好不容易纔在一條小巷子口發現一間茶食鋪子。他想:“買幾個粗餅充充饑也好。”走進鋪子,他指着質地最粗劣的一種圓餅吩咐道:“用結實點的紙袋,這種餅替我裝十個。”
  正如百塵和尚所說,單劍飛過清苦的生活已經習慣,他不論購買何種廉賤的物品,態度及語氣都很坦然。
  店傢依言裝好—袋,單劍飛接過問道:“多少錢?”
  店傢竪起了兩根指頭道:“便宜得很,一個兩文。”
  單劍飛點點頭,伸手人懷。
  忽然,他的臉色蒼白了,身軀顫抖,冷汗浹背,插在懷中的一隻手,再也無法抽出來。
  做小生意的商人,看慣貧苦的面孔,因此,心地也常較一般做大買賣的慈善些;這時,那店傢望了他一會,忽然低聲懇切地道:“沒關係,小弟,先拿去,以後再算吧。”
  單劍飛喘息着,欲言又止,突然頭一搖,放下手中餅袋,發瘋似地返身嚮店外奔出。
  這時,月行中天,已是二三更之交,當單劍飛再回到那座大府第前時,謎會已散;他喘着氣俯下着身去,在空地上像沒頭蒼蠅似地胡亂轉了好幾圈,接着,跺跺腳,又往另一條街上低頭張望着來回尋去。
  先後兩個更次,他幾乎將此前所走過的每一條街巷都重新走了一遍,最後,他撲人一座破廟,在塵封的神案前無力地坐倒,身心茫茫,腦海中一片空白,沒有怨怒,也沒有悲哀,衹是不住地夢囈般喃喃着:“完了!一切都完了!”
  斷劍,半部秘芨,以及那個他一直不敢拆開看看與自己身世可能有着重大關係的小布包,這三樣東西,他一直將它們和銀錢一起貼身藏着,而今,統統丟了,一樣也沒有剩下。
  “今後”他悲苦地自問:“我活着,還為了什麽呢?”
  心灰,意冷……使得他漸漸定下神來,他解開衣襟,裏外詳加檢視,赫然發現一道刀縫透衣直人。
  這一點,證明了東西是被人竊走,不慎遺失路上尚有覓回之望,如是遭竊,竊物者鴻飛冥冥,臉上不刻字,天涯海角,能嚮何處去找?
  不可抗拒地,悲哀襲來,他傷心、絶望,終於流下自憐的熱淚,淚,無聲地流着,流着,萬念俱灰下,他倦極昏昏睡去……
  清晨,金黃色的陽光灑遍襄陽城。
  城中,所有店鋪都還沒有開門,一名年僅十四五歲的破衣小叫化,在大街小巷中到處飛跑。
  跑時,四下張望,一面以衣袖拭汗,一面不住焦急地自語着:“唉唉……真沒想到……
  這……這……”
  這麽早,一名小叫化不為乞討,卻在匆匆奔跑,寧非咄咄怪事?
  不一會兒,有幾傢店門打開了,那些睡眼惺忪的夥計們看到這情景,一個個睡意全消,分別探頭嚮同行以眼光互詢,然而,那名小叫化周而復始,滿街奔跑如故,根本不將別人的眼光神情放在心上。
  在幾處街角,一些露宿檐下的叫化子們,瞥及小叫化奔來,不分老少,均將摟在懷中的竹竿或木棒迅速嚮前放落,有如一個人納頭俯拜一拜,這樣做,在叫化行中叫做“杖拜”;同時,每個叫化於慎重而迅速放落竿棒後,都低低喊出一句相同的話:“參見少幫主!”
  然而,這名年事雖輕,但在叫化群中卻受到無比尊敬,且被喊做少幫主的小叫化,經過時,連看也不看他們一眼。
  最後,小叫化大概是着實纍了,終於在一座破舊的關帝廟前停瞭瞭來,搖搖頭,輕輕一嘆,拭着汗水,懶懶然嚮廟內走去。
  神案前,單劍飛仍在熟睡着。
  面容憔悴,淚痕宛然。
  在夢中,他不知為了什麽原因,與那名黃衣青年苦戰不休,他沒有輸,但也始終打不贏,他僅感到一點,纍,纍,纍。
  就在他纍得幾乎脫力的當口,忽見那個曾出現在少林達摩正殿的白衣蒙面女子突然來到面前,玉手連揮,紫色玫瑰花像冰雹般嚮他漫天打來,他想抽劍揮擋,急切間,卻摸不到劍放在哪裏,想躲,說也奇怪,居然躲開了,於是,他嚮一片灰蒙蒙中蜷縮,再蜷縮……
  驀地,一個聲音叫道:“呵呵,原來你在這兒呢!”
  單劍飛夢中驚醒,不自覺一躍而起。
  揉眼擡頭,眼前站着的,竟是一名素不相識,年紀似乎比自己還小一二歲的小叫化。
  單劍飛神思稍清,不禁着惱道:“你為什麽擾人清靜?”
  小叫化眨着眼皮,神色瞬息百變,唇角扯動,數度欲言又止,最後,思索着,忽然試探似的,於咳一聲,緩緩笑着道:“是的,很抱歉,不過,兄台夜來睡得還好嗎?”
  單劍飛註目道:“你這話什麽意思?”
  小叫化側目而笑道:“昨夜,西街王員外府前有燈謎會,小要飯的也在那裏,咳咳,底下的話就不大好說了。”
  單劍飛回味着,心想這口音好熟?眼前一亮,忍不住脫口訝呼道:“你;?你?昨晚那個走方郎中就是你化裝的麽?”
  小叫化點頭稱贊道:“好眼力,果然不愧為:七星’門下!”
  單劍飛一呆,瞠目道:“你說什麽?”
  小叫化怫然不悅道:“別裝蒜好不好?我小叫化不大不小也是丐幫一名‘四結掌令丐’,對你這位七星門下就算高攀了點,又差多少了。
  似乎愈說愈有氣,身軀一轉,嗔道:“生意不成仁義在,既然你老兄不在乎,算我自討無趣也就是丁。”
  單劍飛心頭一動,急叫道:“且慢走,有話好說。”
  小叫化不過是裝腔作勢而已,當下轉過身來,嘻嘻一笑道:“怎麽樣?想談談嗎?”
  單劍飛強抑着心頭激動,手一伸道:“先拿來看看,看東西有沒有。”
  小叫化退出一步,搖手笑道:“談妥條件,再說。”
  單劍飛忍住怒火,註目冷冷地問道:“什麽條件?”
  小叫化走上一步,竪起一指,低低笑說道:“條件衹有一個:小弟實屬無心冒犯,希望兄台能將這一切完全忘記,消息傳到老要飯的耳中,小弟可消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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