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武侠>> 慕容美 Murong Mei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2年1992年)
解语剑
  作者:慕容美
  第一章 长安乌鸦满天飞
  第二章 香飘红袖不胜情
  第三章 金谷多宝谷何在
  第四章 快马下关东
  第五章 榴花五月红
  第六章 误闯美人窝
  第七章 玄语妙对结奇人
  第八章 望门兴叹鬼抓魂
  第九章 神女刺客雪母恨
  第十章 知人知面不知心
  第十一章 人财鸟食两相亡
  第十二章 来时有路去无门
  第十三章 张冠李戴误中误
  第十四章 屋漏偏遭连夜雨
  第十五章 蛇神巧计困牛鬼
  第十六章 斗尺难量真君子
  第十七章 步步危机处处过
  第十八章 风雨飘摇天涯路
  第十九章 劫后余生东山起
  第二十章 冤家路窄遇煞星
  第二十一章 山而欲来风满搂
  第二十二章 碧萧吹风月当楼
  第二十三章 忠言逆耳利于行
  第二十四章 善恶到头终有报
  第二十五章 蓬门今始为君开
  第二十六章 怒狮一吼九州寒
  第二十七章 碧海青天夜夜心
  第二十八章 丧钟惊醒巫山梦
  第二十九章 旁敲侧击寻知音
  第三十章 柔肠侠骨英雄泪
  第三十一章 继往开来解语剑
第一章 长安乌鸦满天飞
  “得得答答,得得答答,得得答答……”一片蹄声,突自西大街方面遥遥传来。
  居易酒楼上,酒客们神色一紧,相继愕然停杯;蹄声由远而近,夹杂着一串叱喝,呼啸着,经楼下向东门方面骤雨狂雹般疾奔而去,一批刚过,一批又至。就这样,先后持续了将近顿饭之久,蹄声方才逐渐稀落下来。
  一名布衣老者,目光偶及梁榴间那方匾额,忍不住轻轻一叹道:“崔荷遍地,劫戮时有所闻,唉,居易,居易,今日之长安,果其平?居,良不易也!唉唉!”
  其他酒客们似有同慨,人人摇头感唱不置,就在这时候,下面大街上,忽有人一路唱将过来道:
  人生百岁,七十稀少,更除十年孩童小,又十年昏老。
  都来五十载,一半被睡魔分了。
  那二十五载之中,宁无些个烦恼?!
  歌声虽然有点沙哑,但韵味却是十足。歌声由大街进入楼下,稍微停顿了一会儿,接着,又沿楼梯一步步唱上楼来:
  左思量,右思量。
  总觉人生似露垂芳草。
  遇酒逢花莫闲抛。
  追欢要及早,毋惜玉山倒……。
  歌声戛然而止,歌者悠然现身。
  时下虽为仲秋季节,来人却仍戴着一顶又破又旧的卷边大凉帽。这位朋友不知道是跑路跑热了,抑或刚才的山歌唱得太卖力,上得楼来,人往楼梯口一站,第一个动作便是自头上除下那顶大凉帽,衣领一拉,大扇而特扇。
  除去凉帽之后,来人面目清楚出现。此人看上去约在四十到五十之间。荔子鼻,蒲包嘴;一双眼珠又黑又小;就像两大碗白米饭上放的两颗乌豆。而总丑之大成者,则是那两边一高一低、一疏一密的眉毛。
  那两道与众不同的眉毛,可说是此人脸上最不安分的一环,上下错动,一刻不停,如果眼睛望向谁就仿佛在跟谁扮鬼脸、递消息一般。
  众酒客看清来人这副尊容,无不暗暗为之绝倒。
  不过,来的这人似乎毫不介意别人对他的观感如何,乌豆眼满楼溜过一通,最后,以手中凉帽虚应故事地挥了弹身上的那袭脏得发黑的青布长衫,大踏步向东首靠近窗口的一副座头走去。
  青衣丑汉现下走去的那副座头上,早已经坐着一名蓝衣少年,当下,青衣丑汉走过去抱着凉帽深打一躬道:“这位弟台……咳……我可以在这边坐下吗?”
  蓝衣少年缓缓抬头,目光一扫,淡淡答道:“没有什么可以不可以,座位都是店家的,朋友爱坐哪里便坐哪里!”
  青衣丑汉搭讪坐下,跟着,伙计走过来,哈腰请示客人要点什么酒菜,青衣丑汉支吾了一阵,忽然挥挥手道:“你且站去一边,待本爷斟酌好了自会喊你过来。”
  那个伙计眨了眨眼皮,唯唯而退,伙计一转身,青衣丑汉立即以手护颊,将脖子伸过桌心,向蓝衣少年干笑着道:“老弟,咳,您说我该点些什么好?”
  蓝衣少年傻了,愣了好半晌,这才咦出一声,闪眨着那双晓星般的眸珠,奇道:“怪了,各人各有口味……”
  青衣丑汉嘻嘻一笑,涎脸轻声道:“不瞒你老弟说,我身上是一个子儿没有,嘻嘻,所以,咳,这个,咳咳,不巧而已,其实我也不是天天穷……”
  蓝衣少年又是一愣,先是有气,继又觉得好笑,忍了忍,勉强皱眉道:“随你点,帐由我付就是了。”
  青衣丑汉这下神气起来了,嗓门儿一清,大声哈喝道:“喂,伙计过来!”
  那名伙计应声而至,青衣丑汉老实不客气,连点六莱一汤,外加好酒三斤,最后手指蓝衣少年加了一句道:“这位相公请客!”
  那名伙计本来就有点起疑,心想:这厮连骨头榨了也值不上三分银子,莫非吃白食来的不成?及至听到他这么一说,忙朝蓝衣少年望去,蓝衣少年点点头,伙计这才安心打躬而退。
  青衣丑汉待伙计去后,勾腰堆笑道:“老弟贵姓?”
  蓝衣少年淡淡答道:“文束玉。”
  青衣丑汉目光微直,喃喃道:“文……?”
  蓝衣少年以为对方没有听清楚,接着道:“文武的文,束修的束,金玉的玉。”
  青衣丑汉突然警觉失态,啊了一声,忙道:“是的,是的,文束玉,文束玉,文老弟,咳,久仰久仰!”
  蓝衣少年文束玉侧目晒然,心想:天下再虚伪,再空洞不过,大概便数应酬场合中“久仰”这两个字了!
  按照一般礼节,请教过了别人的名姓,不论对方有没有反问一句,都该马上报出自己的名姓才对,可是,这时的青衣丑汉,在喊完两声久仰之后,竟将自己的名姓略而不谈,干咳了一声又道:“老弟一向哪儿得意?”
  蓝衣文束玉显然是个心胸相当豁达的少年人,青衣丑汉如此不礼貌,他似乎全然没放在心上。
  这时漫不经意地喝了一口酒道:“寄人篱下,糊口而已。”
  青衣丑汉又是微微一呆,心底似乎在冷笑着:哼,这小子果然不怎么老实!就凭你小子这身行头,以及这副气派,还有,对了,你小子自称姓“文”,晤……如果,此“文”即那“文”……哼哼,好小子,好个“寄人篱下,糊口而已”,居然在关老爷面前舞起大刀来了!
  青衣丑汉连忙堆笑赔罪道:“是的,是的……”口中一股劲儿赔错认罪,心中却反而感到一阵舒坦,他想:小子一点也沉不住气,毕竟火候还差。
  伙计送上酒菜,青衣丑汉一乐,两道阴阳眉更是极尽变化之能事,蓝衣少年文束玉看着看着,终于忍不住怒气全消了,发出微微一笑。
  青衣丑汉高高拉起两只衣袖,左手执壶,右手拿筷子,一叠声喊道:“来,来,来,请,大家用唔,菜很好,酒也不错,鱼太咸了点,不过,说良心话,盐放少了也确实不好吃,咳,好酒!”
  蓝衣少年文束玉越瞧越有趣,他本来已有几分酒意,这时心胸一朗,脸上顿时浮现出愉悦的笑意。
  青衣丑汉的一阵急冲锋,这时暂告一段落,直起腰来深深吐出一口酒气,阴阳眉耸动了一会儿,忽然笑容可掬地向蓝衣少年文束玉问道:“刚才这儿是木是过去很多人马?”
  文束玉点头道:“好像是的,不过,我没有去留意,你知不知道那都是些什么人物?”
  青衣丑汉眼角一溜,含蓄地道:“文老弟真的”
  文束玉似甚惑然,张目道:“什么真的假的?”
  青衣丑汉心想:好,你小子装佯你就装下去吧!于是咳了一声,缓缓接着道:“我是说,文老弟真的,咳咳,真的想知道那些人的身份么?”
  文束玉坦然点头道:“是的,不瞒朋友说,在下对江湖中种种,虽不在行,却也并非完全陌生,在下在西大街西京双狮镖局担任文牍方面的工作已有一二年,平常时候也曾从那些镖师的口中听到过一鳞半爪,不过,那些家伙似乎本身知道的也很有限,是以每谈到一个人物,或者是一件事,多半是语焉不详……”
  这一下,青衣丑汉是真的呆住了!
  他见文束玉谈吐温雅,语态从容而真挚,所说各节显属不假,而且双狮镖局就在西大街宜征坊,要加查证,毫不费事。青衣丑汉想着,不禁大感意外,讶忖道:“什么?这小子真的不是某人之子?太奇怪了!”
  青衣丑汉本想加以盘问一番,譬如:原籍哪儿?家中还有哪些人?年纪轻轻的怎么就要自力谋生?进人双狮镖局又是谁人介绍的?
  不过,青衣丑汉最后还是忍住了。他发觉这位文姓少年虽非他猜想中的文某人之子,但气质上,却处处透着拔脱不凡,这种年轻人仅能欺之以方,哄骗诡诈那一套是万万行不通的,像刚才一样,一个不检点,只有自讨无趣。
  青衣丑汉盘算既定,乃正容发问道:“武林中有段五句歌,老弟听过没有?”
  文束玉眨眼反问道:“哪五句?”
  青衣丑汉低声道:“‘飞花三奇,流星一绝,血屠胭脂爪,天机斗七巧,芙蓉仙子断肠萧!’有没有听到过?”
  青衣丑汉本想加说一句:“这批奇能异士之中,就有一人姓文,跟你老弟同姓,而且其人面貌也与你老弟差不多”说完这个,再去留心文束玉的反应,以断定这位文柬王与那位文某人有无血统的渊源;但为了与先前相同的理由,话到喉头,旋又咽下。
  文束玉听完这首五句歌,似乎颇感兴趣,他将五句歌词反复念了几遍,最后抬头笑道:
  “这批人哪几个最厉害?是飞花三奇?还是流星一绝?那位芙蓉仙子所吹的断肠萧萧音一定具有惊人魅力是吗?”
  青衣丑汉怔了怔,忽然前仰后合地大笑起来。
  文束玉茫然眨眼道:“什么事好笑?”
  青衣丑汉笑得发喘道:“错了,全错了!”
  文束玉益发不解道:“谁错了?”
  青衣丑汉满干一杯,笑道:“这都怪当初编造这段词儿的人太缺德,知道吗?飞花三奇,听起来像一个人,也像三个人,其实却是四个人!”
  文束玉一呆道:“如何解释?”
  青衣丑汉笑道:“飞花,是指一位绰号叫飞花掌的人,三奇则是潇湘三奇,是三个异姓兄弟。”
  文束玉皱眉笑道:“真是不通之至!”
  青衣丑汉笑了笑,又道:“不通的还多着呢!流星一绝,流星是流星掌,一绝是九疑一绝,只有两个人,算是比较单纯。底下一句‘血屠胭脂爪’,如果误‘屠’为‘涂’,人家不以为这是代表一个欢喜擦红指甲的女魔头才怪,其实呢?它们乃三大男士之绰号大拼盘也!”
  文束玉被逗得一笑,旋又蹩额道:“‘血屠胭脂爪’这五个字,要将它分成三个人的绰号,如何个分法T’青衣丑汉笑道:“怎么分?‘血屠’!‘胭脂’!‘爪’!就这样,二二一,简单得很。‘血屠’是‘血屠夫’。‘胭脂’是‘胭脂魔’。‘爪’则是‘鬼爪抓魂手’厂文束玉忍不住笑道:“这岂非太不公平了点?前面二人,三个字排入二个,‘鬼爪抓魂手’五个字却只排入一个字……”
  青衣丑汉摇头叹道:“也不冤枉,众人之中就数抓魂手武功最差劲,老实说,他能插上一爪已算是不错的了。”
  文束玉忍不住又是一笑,青衣丑汉接下道:“‘天机斗七巧’也很单纯,‘天机’道长、‘七巧’仙姑,两位均属玄门弟子。”
  文束玉岔口道:“‘斗’字何解?用上这个斗字,总不会是毫无意义的吧?”
  青衣丑汉迟疑了一下,点头道:“是的”
  稍顿,又摇摇头道:“这二位故事太多,也太长,说起来,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将来如果有机会,慢慢再说吧广文束玉点点头,没再追问。
  青衣丑汉接着说道:“至于‘芙蓉仙子’”话说半句,倏而住口。原来楼梯口不知什么时候上来了一名一身艳如榴火的红衣少女,也许是这一边座位较空的关系,红衣少女这时已向这边走了过来。
  青衣丑汉显然有意要回避这名红衣少女,身子一偏,伸手便想去将那顶大凉帽拿起戴上。
  不料红衣少女眼尖异常,赶上一步,冷冷一笑道:“喂,丑鬼,你好啊!”
  青衣丑汉无所遁形,忙就座中欠身赔笑道:“啊啊,原来是红云姑娘,姑娘好,姑娘好!”
  那名叫红云的红衣少女微晒道:“今天这一顿又是”
  红衣少女话至此处,无意中与文束玉目光相接,神色一呆,竟然无法接着说下去。
  文束玉对这名红云姑娘印象相当恶劣,他总觉得一个姑娘家,出口就伤人,纵然本质不坏,家教也必然大有问题,所以,他朝对方望过去的眼光,是冷漠的,甚至多多少少还带有几分鄙弃意味。
  然而,世上事往往就是如此般不可思议。这名叫红云的红衣少女,从外表看上去,不但长得够美,脾气也似乎够刁够傲的。照理文束五如此对她,她纵然不至当面碎一口,哼也得哼一下的。然而,红衣少女竟然什么报复手段也没有采取。她在文束玉脸上留下深深而脉脉的一瞥,然后恋恋不舍地将眼光又移向青衣丑汉,含笑道:“丑叔叔,明天您去不去云鹤山庄?”
  这种转变太惊人了!这时的红衣少女不但笑容婉盈,连语音语调都一下子变得温柔亲切起来。
  青衣丑汉以重重一咳掩去唇角自然泛出的一丝会心微笑,连忙欠身道:“愚叔,咳咳哪有这份资格?”
  红衣少女娇喷道:“如连你”青衣丑汉发出一声轻咳,红衣少女语音随着一顿,停了停,方才笑着继续说下去道:“不是么?如连你丑叔叔都说不够资格,那么明天与会者谁人能说够资格?”
  青衣丑汉陷肩作苦笑状道:“这个场捧得不小!”
  红衣少女挪动脚步,扬扬手道:“我还得找我两个姊姊去,丑叔再见!”
  说着,眼角一溜,又朝文束玉的侧影紧紧盯了一眼,这才巧步盈盈,一团火云似的飘然下楼而去。
  文束玉原就知道这名青衣丑汉是个江湖人物,现在,他更发觉到此人在江湖上的名气可能还不算太小。
  文束玉正思忖间,青衣丑汉忽然匆匆地低声道:“我也有事要走了,现在为你补充两点:‘芙蓉仙子’是一个人,‘断肠萧’又是一个人。刚才这名红衣丫头,便是芙蓉仙子的第三女徒,‘五月花’夏红云。今天是我丑鬼第一次听这丫头喊‘叔叔’,谨此一并致谢。
  嘻嘻,以后有些场面,看样子大概还少不了你老弟为我丑鬼光光招牌呢!”
  青衣丑汉又是嘻嘻一笑,戴起凉帽,起身便跑,跑没几步,忽又赶回来轻声道:“回去带个讯给双狮兄弟,这两天他们兄弟最好能找个地方避一避……这个……晤……就说是我丑鬼的吩咐好了!”
  文束玉目送青衣丑汉下楼而去,心中默忖着:“明天,东门外的云鹤山庄有会?什么会?怪不得刚才向东门过去那么多人马,原来都是赴会去的!另外,此人叫我带信给两位局主,要两位局主这两天避一避,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文束玉实在有点猜不透,心想:“管它的!回去照实说了,两位局主自然会明白也不一定。”
  于是,文束玉起身算账下楼,出门向西大街方向缓缓背手踱过去。这时约摸晚茶时分,红日西坠,彩霞满天,头顶上黑影穿错,呱呱聒耳。文束玉皱眉暗忖道:“长安别的都好,就是乌鸦这种东西实在太多了点就像今天武林中黑道上的情形一样。”
  长安东大街到西大街,路头相当不短,加以文束玉安步当车,走得又慢,所以,当文束玉回到双狮缥局时,早已是万家灯火了。
  局中一名打杂的伙计见到文束玉回来,含笑迎上道:“文相公,等您开饭呢!”
  文束玉摇摇头道:“我在居易酒楼用过了,你们请吧。”
  那名伙计朝满脸酒气的文束玉望了一眼,迟疑着走过来轻声说道:“文相公以前滴酒不沾,怎么最近这几天……咳……文相公,您,身体得多多保重一点才好啊。”
  文束玉感动地苦笑了一下道:“谢谢你,老陈。”
  说着,忽然想起一件事,接着问道:“嗅,对了,老陈,两位局主此刻在不在?”
  老陈抬起脸来道:“南门八达镖局近日接下一宗生意,据说接下这批货色相当贵重,八达镖局虽然承应下来,却深恐独力担当不起,所以刚才派人请两位局主过去,准备跟我们双狮嫖局合作文相公有什么事?”
  文束玉踌躇了一下道:“这样好了,两位局主回来你马上过来通知我一声,没有什么要紧事,只是文读方面一些小问题需要请示一下而已。”
  文束玉回到后院书房中,负手绕室,心绪始终无法平静下来。
  “令尊近来可好?”刚才,居易酒楼上,那名青衣丑汉这句话也许出于善意,但是,它却深深刺中了文束玉心灵隐处的创痛。
  母亲去世太早,他已无法记忆。
  他可说全是父亲一手带大的不过,如果说成他仅是由一名老家人所带大也许更为恰当些。
  父亲,一年只能见到一次。每次,父子见面,时间多半是在深夜,由老家人文福将他从梦中摇醒,轻轻说一句:“相公,老爷回来了!”
  然后,老家人文福悄悄退出,一名老年儒士沉着脸色走进来。
  “这一年过得好不好?”
  “唔。”
  “去年带给你的书都念完了没有?”
  “唔。”
  “乖一点,懂吗?”
  “唔。”
  …………
  当他还幼小时,他常常止不住自问:“这人是谁?”
  渐渐的,他懂事了,他开始知道,这个一年来一次的人,便是他的父亲!
  但是,父子之间的关系并未因他逐渐年长而有所改善,父亲每年仍旧只能见到一次,来时仍是在深夜,见面后,仍是那简短的几句话,问完后,父子相互凝视片刻,然后,父亲与进房时一样,脸上不带一丝表情地掉身离去,老家人文福接着走进来。父子相会一次,从来没有超过一个时辰。他也曾向老家人文福追问过,但是,老家人文福一句话也不说,总是推称:“老爷忙些什么,老奴也不清楚……”
  因此,文束玉不免怀疑:“我们真是一对父子?世间的父子都是这样的?既然我这个儿子在他生命中可有可无,干脆不回来,岂不更省事?”
  不过,就连这些也都是两年以前的事了!
  两年前的某一天,老家人文福忽然将他带离巴岭山居,带来长安城中,适时正值这家双狮镖局欠缺一名文房,老家人文福陪他前来应征,双狮兄弟非常欣赏他的文笔,便连老家人文福一并收留下来。
  他曾问文福为什么要这样做,文福说是老爷的吩咐。
  进入镖局,转眼一年过去,老家人文福有一天背人递给他一只小木盒道:“老爷子昨夜来过了,他说,见你睡得好好的,不忍吵醒你,而且他本身也急着要赶去另一个地方……”
  文束玉当时哼了一声,冷笑道:“不忍?哼,过去怎么忍的?这十几年怎么忍的?哼,说得好听,急着要赶去另外一个地方倒是真的!”
  打开木盒,里面只有一部线装诗词选集,老家人文福又道:“老爷子还吩咐,要相公好好的将这一部”
  他不耐烦地将文福挥退,接着,他将木盒啪的一声合上,高高搁去书架顶层,为了赌气,第二天他便去坊间另外买了一部版本相同的,决意永远不再去触及木盒中的那一部。
  光阴如箭,又是一年过去了。
  早在半个月之前,文束玉约略计算了一下时日,知道又到了父亲前来相会的时候了。这是一定的,每年都在这个时候,迟或早,绝不会超出三天以上。他虽说对父亲极端不满,然而,父子亲情,出诸天性,这一天的到来,仍然是令人激动的;同时,他已决定,这次见面一定要向父亲问个明白,父子间甚至因此翻脸,亦属在所不惜,他不再是一个小孩子了,他有着他所不能忍受的。
  于是,文束玉开始每夜燃烛以待……
  可是,一连五个通宵过去,人影也没有见到一个,因此,到了第六天以后,文束玉使天天跑去居易楼,以酒遣怨,不黑不归。
  夜深了,文束玉仍然毫无睡意,他走到院中,想去对面敲门问问老文福,但一想到可怜的老文福这两天正患着风寒,值此深夜,良有不忍,于是,他又再回到书房,绕室徘徊,直到天明…………
第二章 香飘红袖不胜情
  天亮后,文束玉和衣倒在床上,一阵倦意袭来,正要朦胧入睡,忽目前面厅室中遥遥传来一片激烈的争吵声。
  文束玉心神一紧,睡意全消,忙自床上挺身坐起。
  等他下床穿好鞋子,匆匆赶来前面,厅室中争吵之声已经静止,只见局中两名镖师领着七八个镖伙叉手站在那里,人人脸色铁青,一个个胸口均起伏不已。
  文束玉走向其中那位年事稍长的镖师,急急问道:“什么事?张镖头。”
  张姓镖师切齿恨声道:“还不是那批……”
  文束玉马上明白过来:又是那些好朋友来借盘缠。
  这种借盘缠,相当于普通民间的抽丰;也是吃镖行这碗饭最难应付,而且最感头痛的一件事。
  不论阿猫阿狗,走上门来,三句行话一说,手一伸,没有十两,也得八两!
  遇上客气的,还有一声谢谢,有些则连谢字儿也没有一个,头一昂,大踏步而出,就生像到银庄上提走自己一笔存款似的。
  开镖行的,大家都知道,凡是上门伸手的货色,十九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角儿,可是,镖行吃的是四海饭,这种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今天这儿跟你闹一下,明天那儿跟你闹一下,找镖行,都是有钱的主子,有钱的主子哪个不怕事?
  文束玉皱皱眉头,又转向柜上道:“结果给了没有?”
  掌柜的郑师爷苦笑道:“不给行吗?”
  文束玉有点奇怪道:“既然给了,还有什么好吵的?”
  郑师爷叹了口气道:“打早上开门以来,这已经是第三起了,前面二起,一起八两,都没有说什么,唯独最后这两个家伙……”
  文束玉忍不住插口道:“怎么样?”
  连一向有好好先生之称的郑师爷也似乎有些上火了,这时恨恨接口道:“八两,不接,换了一封十两的,仍然昂首不理,问他们究竟需要多少,其中一个家伙二指一伸,我问他:
  ‘二十’?不开口!再问他:‘两百’?那家伙才勉强地打鼻孔中哼了一声,数目这么大,柜上当然无法做主,正碰上张李两镖头赶来,一言不合,双方便吵了起来。”
  文来玉道:“那么,怎说给了呢?”
  郑师爷道:“双方刚刚叫开,‘猴眼’申老二使即赶到,申老二向我眼色一使,我立即意会到二人来头大概不简单。于是,忙着取出二百两,赔笑打躬,说尽好话,才算将两个家伙打发出门文束玉乃又转向那名目力过人、且记忆特强的趟子手申老二问道:“二人是何来路?”
  猴眼申老二耸耸肩胛道:“‘玉门十八鹰’中的老七和老八,这两个家伙虽非十八鹰中顶尖人物,可是,在我们这一行之中,有几个惹得他们十八兄弟?”
  文束玉虽然不怎么清楚玉门十八鹰都是何等人物,但是,十八鹰的恶名,他却曾不止一次听行中人提过,当下也就为之蹙额无言。
  郑师爷又叹了一口气,喃喃道:“这种事,过去三两个月才有次把,而最近这几天以来,竟几乎无日或缺,这样下去怎生得了……”
  文束玉噢了一下,忙问道:“两位局主还没有回来?”
  郑师爷答道:“两位局主昨夜差人传话回局,说要跟八达的欧阳局主去三原磋商起镖细节,今天午前可以赶回来。”
  文束玉刚刚点得一下头,门口忽然有人阴侧恻的向屋内问道:“两位蔡当家的在不在?”
  众人转身望去,来的是两个人,这时已一先一后向屋中走了进来。
  发话的一人走在前头,是个身材瘦小的青年汉子,脸如丝瓜,唇角挂着冷笑,一看便知不是什么好东西。后面一人,身材也高大不了多少,脸皮虽比较白净,但是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似乎比走在前面的那个家伙心地更为冷酷。二人都是一身劲装,外披黑道人物常见的那种灰色短风衣。前面一人只在腰间围着一条革囊,后面一人则在肩后露出三寸许一截刀把。
  张李两镖师刚刚平复下来的脸色又一度难看起来,猴眼甲老二则于室角,眼望来入,眼皮眨动,眉峰微微皱起,似乎正在苦苦思索二人之路数。
  来人入屋,一径走向柜上,瞧也不瞧张李两镖师一眼,那神气就好像根本不知道屋中还有其他人似的。
  郑师爷强笑着自柜上起身拱手道:“两位远道辛苦了……”
  这是江湖上自成一家的客套话,总而言之,既要亲切,又要自然,要使别人听起来有着“名人所至之处,果然无人不识”之感,这样才能让来人心中受用,才会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天下太平。
  其实,天晓得郑师爷根本就不知道现下这二人是哪儿来的两个毛东西!
  谁知,饶得郑师爷迎以笑脸,两个家伙却一点也不领情,丝瓜脸那厮走过去,左手食指一曲,反过来以指节儿敲敲柜面,用一种极不耐烦的语气道:“快,快,咱们兄弟还得赶路……”
  郑师爷咽了一口口水,终于一声不响自抽屉中取出一个红纸银封。
  丝瓜脸那厮接过一掂,好像被蛇咬了一口似的,猛然将银封摔了回去,拍台竖眼叫道:
  “这,这,去叫蔡大功跟蔡逢辰出来!”
  双狮兄弟,老大叫“怒狮”,老二叫“病狮”,此人口中的“蔡大功”和“蔡逢辰”,正是双狮兄弟的表字,在江湖上,除了上对下,或者仇家相向,径呼其人之名,可说是一种莫大侮辱,于是,张李两镖师再也无法忍受了!
  就在张李两镖师正待发作的刹那,趟子手申老二突然一跳而起,经过张李两镖师身边时肘弯一碰,脚下不停,径向柜上奔了过来,人未至,话先到,第一句是骂掌柜的郑师爷:
  “嗨,老爷,你今儿是怎么啦……”
  接着,人赶到,双拳一抱,向来人深深躬身赔笑道:“许侠。辛侠,两位好,两位什么时候来长安的?坐,坐,噢,对了,两位还要赶路,小意思,小意思,两位需用多少,说个数儿就是了!”
  丝瓜脸侧眼将申老二打量了一下,不住点头,似乎颇为嘉许双狮镖局中居然还有这么一个眼力过人的趟子手。
  另外那个佩刀的冷冷接口道:“最好三百两,没有便罢!”
  申老二一呆,忙又赔笑道:“是,是……”
  郑师爷愣在那里,半晌方道:“柜上此刻全部只剩五十余两,两位局主又都不在,一下子叫我去哪里找?”
  丝瓜脸哼了一声道:“真巧呀!人不在,银子没有,咱们兄弟今天这个脸面看样子大概是丢定了!佩服,佩服,双狮兄弟果然是腰杆愈挺愈硬!”
  这时,甲老二没了词儿,郑师爷更是不得主意,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就算他两个能作这个主,其宗没有现银何?
  另一边的张李两镖师,虽然二人都眼中冒火,但此刻却无进一步表示。因为他们一听“许”“辛”两姓并列,已猛然想出来人之身份,两镖师知道,他们纵然不惜一拼,但这家双狮镖局就不得不卸招牌了。两位局主待他们不薄,为了镖局之前途,受点闲气毕竟是小事。
  静立一旁的文束五,这时忽然走过来,非常平静地向郑师爷道:“郑师爷不必为难了。”
  郑师爷眼中一亮,忙道:“文相公方便?”
  文束玉不答,身子一转,面向二名来人沉声道:“两位有事不妨请使,别说柜上没银子,就是有,也不给,话是我说的,我姓文,明天便离开这儿,两位随时可以加以指教!”
  局中上下人等,无不骇然倒抽一口冷气,张李两镖师救人心切,双双抢出大骇道:“且慢”
  许、辛二人同时转过身去,冷笑道:“谁在这儿大呼小叫的?”
  张李两镖师本是想解释一下,说明文束玉只是局中一名文职人员,希望对方不可误会,假如对方不满,两位局主将来自会代他登门赂罪,二人一时情急,嗓门不免粗了点,以致又引起另一误会。这时,张李镖师气往上冲,索性也不解释了,由李姓镖师抢着报以冷笑道:
  “云鹤山庄一场争宝会,想不到竟为我们双狮嫖局带来如许无妄之灾,现在,本局好话已经说尽,杀人不过头点地,这位文老弟说得一点不错,别说没有,就是有,也不给,两位瞧着办吧!”
  丝瓜脸那厮满厅扫了一眼,偏脸向另外那厮道:“老二,你看这屋内够不够宽?”
  那名辛姓老二毫无表情地道:“如由小弟动手,当然以街心上当众表演来得过瘾!”
  许姓老大头一点道:“也好!”
  二人说着,径自并肩向室外走去。张李两镖师对望一眼,一言不发,也向屋外跟出。
  甲老二不住抹汗跺足,连叹:“完了,完了!”
  文束玉呆立在那里,心中有如箭攒。他知道,祸是自己惹的,不为自己,张李两镖师不至于挺身而出;而现在,听申老二语气,张李两镖师显非来人之敌,如果张李两镖师因而丧命来人之手,他将何以自处?
  过去,他虽身在镖局,却始终对江湖上一切人和事没有好感;如今,他忽然觉得,要是自己此刻也有一身武功该多好!
  文束玉正茫思间,一阵怪笑突然传入耳鼓,是那个辛老二的声音:“真麻烦,还要分两次,嘿嘿,亮家伙啊!”
  文束玉一惊,连忙向外奔出。这时,外面大街上,无数闻讯而来的人已将张、李、许、辛四人团团围在街心。张、李与许、辛四人相隔丈五左右对面站定,辛老二手中已多出一柄明晃晃的泼风刀,张李二人则仍空手站在那里。
  远处,自东街方面,正有三骑缓缓而来。
  三匹马上坐的都是少女,一骑在前,另外两骑则落后约摸五六丈光景。后面马上的两名少女,一个身材丰满,一个则较瘦削。前者背插双剑,衣着紫色。后者背斜单剑,衣色纯白。而最前面的那名少女则是一身火红!
  这时,红衣少女首先拢近,只听她皱眉自语道:“‘金谷’问题尚未解决,人倒先死去不少,昨夜是酒痴晁老儿收拾了鲁东三雄,今天一清早文痴余老儿宰了开封霍家兄弟,现在这前面又不知道是那一帮跟那一帮对上了……”
  红衣少女自语至此,马上一长身,不禁失声道:“咦!什么?是‘恶客’许干、‘快刀’辛立他们两个?云鹤庄中没见到血屠夫那个老鬼,怎么他一对宝贝徒儿却来了长安呢?
  唉唉,对面那两个家伙不晓得是不是双狮镖局的镖师,他们碰上这两个小煞神,今天大概是报销定了!”
  街心中快刀辛立抬头瞥及马上的红衣少女,阴沉沉的一张面孔忽然绽出一丝笑容,扬声招呼道:“红云姊,快来欣赏小弟的刀法……”
  红衣少女狠狠啐了一口道:“什么了不起的臭刀法,竟也值得向本姑娘夸耀,哼,本姑娘要不是顾忌你那老鬼师父还真有两下子……”
  红衣少女语音一顿,忽然注目咦道:“谁在那边拼命向前挤?”
  紧接着又啊了一声道:“是他?看他这副惶急神情,难道他跟对面那二人同是双狮镖局的镖师不成唔这一来就说不得了!”
  文束玉刚刚挤到前面。辛老二一把波风刀已经呼的一声向张李二镖师闪电般盘扫而去。
  这厮似因受了红衣少女一顿奚落,气无可出,刚才还端出大将风度,说什么要一个一个分开来,这时不但前言尽弃,出手也透着特别辛辣,张李两镖师虽明知不敌,此刻也只有横心一拼了。
  于是,两人大喝一声,分向左右闪开,人退七尺,旋身倒卷而上,两双铁掌不约而同向快刀辛立夹攻过去。
  快刀辛立果然不愧快刀之名,去势一顿,全身下挫,泼风刀于自己头顶上迅速绞起一道光圈,张李两镖师因存着拼命之心,一时能发不能收,竟然四掌同向刀圈中扑去。
  就在张李两镖师四条手臂行将不保的刹那,但见红衣少女红袖一扬,猛然打出一道红光,红光所至刀芒立敛,快刀辛立手腕一麻,一把泼风刀几乎脱手,直气得他跳脚大骂道:
  “夏红云,你,你”
  红衣少女马上侧目道:“我怎么样?”
  快刀辛立咬牙道:“你下来!”
  红衣少女冷笑道:“真的吗?”
  快刀辛立使气叫道:“不真的,难道还会是假的不成?你怕我师父,我可不怕你师父,过去我辛立处处让着你丫头也不过是为了”
  红衣少女一声脆叱道:“住嘴!”
  快刀辛立又叫道:“既然你对我一点意思没有,我还有什么不可以说的?!”
  红衣少女粉颊全绯,忽然扭过头去道:“大姊您代小妹去教训这小子一下,看看究竟血屠夫徒弟快刀辛立的刀快,还是芙蓉仙子徒弟双剑贵妃杨芬芬的剑利!”
  快刀辛立眼光一顺,不禁微微一楞。他一时气昏了头,竟没有注意到芙蓉三徒,双剑贵妃杨芬芬、冰姬白玉梅、五月花夏红云,这时全部在场。老实说,由于双方师父齐名,自己虽不将一个夏红云放在心上,但是,如果三对二,那就绝无便宜好讨了!
  恶客许干是出了名的鬼心眼,人拣忠厚的欺,吃不下的绝不逞强,他一拉师弟衣袖,低声道:“走吧,以后有机会再说不迟。”
  一对恶煞兄弟,向四周扫出一道狠狠的眼光,大踏步冲开闲人而去。
  站在镖局门口的猴眼申老二,这时深深嘘出一口大气,同时摇头喃响道:“真是怪事,虽然谁也没有见过芙蓉仙子,但大家都知道其人心肠之冷,实较那位什么血屠夫有过之而无不及,至于芙蓉三徒,更是出了名的泼辣,尤其是最小的五月花夏红云,双狮镖局不知何时积了德,今天居然会由这名小魔女出面解了一危……”
  对这件事弄不明白的人可多哩,不但当事人张、李两镖师一头雾水,连双剑贵妃和冰姬两姊妹这时也在向小师妹五月花追询原因不已。
  双剑贵妃杨芬芬惑然道:“云妹今天怎么了?‘五行歌’中列名人物,一向有着河井两不相犯之默契,这次为了金谷之宝,各人之代表争得那么厉害,彼此间都没有谁跟谁轻易翻脸,云妹如何为了漠不相关的两名镖师,竟去将血屠夫那老鬼的门下得罪了,师父知道了怎么办?血屠夫知道了又怎么办?”
  五月花夏红云不在意地一笑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冰姬白玉梅呸了她一口道:“活见你的大头鬼!”
  双剑贵妃轻轻叹了口气道:“算了,走吧,不知怎么回事,从昨天下午开始,这丫头就像忽然换了另外一个人似的。”
  五月花夏红云眼角迅速一溜,漫声道:“你们早晚也会的。”
  双剑贵妃杨芬芬一怔道:“丫头怎么说?”
  五月花夏红云低笑道:“我说,走”双颊浮霞,眼角又是偷偷一溜,接着,一鞭挥下,泼辣辣领先向西城方面纵骑而去。
  双剑贵妃与冰姬对望一眼,摇摇头,跟着催动坐骑。
  闲人散清,双狮镖局这边众人刚回到厅屋里,双狮兄弟,怒狮蔡大功,病狮蔡逢辰,也接着返局。
  众人不敢隐瞒,由张镖头将适才经过向两位局主—一报告出来。
  双狮听完,怒狮首先大叫道:“好,好,大家都做得很对,文老弟够勇敢,申老二够机灵,郑师爷够耐心,你们两个则够血性,我在也一样!”
  病狮皱眉道:“不过”
  怒狮拦住道:“没有什么过不过的,杀了头,只是碗大一个疤,我们蔡家兄弟平常自信对得起道上任何一位朋友,假如说尽好话,赔尽小心,仍有朋友要跟双狮镖局过不去,双狮镖局又没有开什么金矿银山在那里,迟早是关门一条路,大不了再赔上几条命,除了这些,还能怎样?”
  众人听了,均甚感动,张李镖师双目尽湿,那是感恩之泪,也是英雄之泪,他们都为刚才做的值得而感到无限自慰。
  停了一会,病狮皱眉又道:“芙蓉三徒会帮本局这个大忙,想来也真是怪极。”
  好几个人同时脱口说道:“是呀!”
  怒狮也为之搔耳道:“这倒的确”
  文束玉便趁这机会将昨天那名青衣丑汉的话传述出来,怒狮不待听完,抢道:“我明白,我明白,都是一回事,那人意思无非说,这两天上门的好朋友可能不在少数,我们兄弟最好来个避不见面,其实大家看到的,我们兄弟在不在还不都是一样。”
  怒狮说着,忽然咦了一声道:“文老弟,你说那人什么长相?”
  文束玉重新将那青衣丑汉的长相说了一遍,怒狮呆了好半天,方才失声喊出一句:“我的妈呀!”
  众人大惊,怒狮转向病狮道:“老二,这人是谁,可能连你都不知道,你猜这人是谁?”
  病狮果然摇摇头道:“没见过。”
  怒狮接着道:“但该听说过。提起此人之名号,张李二镖头大概也不陌生!”
  病狮张目道:“谁?”
  怒狮一字字地道:“谁?鬼爪抓魂手,丑义鸣!”
  众人全为之目定口呆!五行歌虽然不少人都能背诵如流,然而,歌中列名之人物,在武林中却始终像遥处在另一个世界一般,真正见过那些人物的,可说百不获一。这次,云鹤在开什么争宝大会,一般武林人物赶来,也不过是来看看热闹而已。因为参加者,据说多为前述之五行歌中人物,别人谁敢去找霉倒?但是,就双狮晨间所得消息,那些人物并没有一个是本人亲身参与,有的派徒弟,有的派专使,有的甚至只托人带来一个口信。至于为什么大家重视此会,而又不肯亲自出席的原因,外人自是莫测高深。而今,血屠胭脂爪中的一爪,居然在居易楼上现过身,这在武林中,自然要算是大新闻了!
  文束玉皱眉道:“他昨天还说:五行歌中人物,就以鬼爪抓魂手之武功最差,又说什么此人能列名其中,可说是全凭侥幸,想不到他说的竟是他自己。”
  众人问清始末,均不禁为之失笑不已。
  下午,文束玉一个人又从镖局中溜出来。
  不过,今天他去居易楼,其目的已经不是单单为着喝酒消闷了!
  第一,他现在业已无怨可遣。父亲逾期不见前来,大概今年也许是永远不会再来了。像这样也好,就让它转为一种美好的记忆吧。他有父亲,跟任何人一样,而且,父亲还曾经看望他一次,先后连续计达十余年之久,比起那些生不见双亲的孤儿们来说,他算是够幸福的了!
  第二,他希望再见到那位鬼爪抓魂手。在人心不古、世风日下的今天,的的确确百无一用是书生;午前那一场风波,给他的刺激实在太大了!当时,他词够严,义够正,理够直,气够壮,但是,这些又有什么用?它们的价值,全部加起来也抵不上那位姑娘一枚小小的暗器!因此,他对习武一事产生了狂热。
  文人之重明哲保身,和武人之重施义普济,正相当于佛家小乘与大乘之别,他愿意舍弃前者而就后者。不过,这也并不是说他想拜鬼爪抓魂手为师,他希望再见那位鬼爪抓魂手,只是想请对方指点一条路而已。
  虽然他对那位什么鬼爪抓魂手之为人并无恶感,然而,他总觉得鬼爪抓魂手这几个字太过不雅。他要习武,就应师承于堂堂正正之门派,练习一种堂堂正正的武功,以堂堂正正的手段去荡寇扫丑;以魔制魔,终非正道。
  是的,他今天还准备痛痛快快的醉一次,不过,这也许就是最后的一次自我暴弃了!
  “得得……得得…得得……”当文束玉快要走到居易楼,正在一边走,一边出神之际,蓦然间,蹄声入耳,突有十余骑自东门方面飞一般狂奔而来。
  文束玉身躯一偏,疾忙让去街边店檐下。
  鞭花与叱喝交杂,十余骑风驰电掣般顷过尽;跟昨天情形完全一样,第一批刚刚过去,第二批又接着出现……
  马上骑者,多半为劲装大汉,亦有少数青年男女掺杂其间,而骑姿则十九相同,一个个上身勾伏,左手逼,右手鞭,挥汗如雨,全想驰越人前,有如一场竞争激烈的马赛。
  文束玉知道,这一群定是昨天赶去云鹤庄的原班人马,但令人不明白的是,今天何以还要赶得这样急?
  难道大家已知道宝藏所在,唯恐后人落空不成?
  文束玉对这些不感多大兴趣,也懒得去多费脑力,等到人马过完,继续向居易楼走来。
首页>> 文学论坛>> 武侠>> 慕容美 Murong Mei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2年199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