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武侠>> Murong Mei   China   现代中国   (1932 AD1992 AD)
解語劍
  作者:慕容美
  第一章 長安烏鴉滿天飛
  第二章 香飄紅袖不勝情
  第三章 金𠔌多寶𠔌何在
  第四章 快馬下關東
  第五章 榴花五月紅
  第六章 誤闖美人窩
  第七章 玄語妙對結奇人
  第八章 望門興嘆鬼抓魂
  第九章 神女刺客雪母恨
  第十章 知人知面不知心
  第十一章 人財鳥食兩相亡
  第十二章 來時有路去無門
  第十三章 張冠李戴誤中誤
  第十四章 屋漏偏遭連夜雨
  第十五章 蛇神巧計睏牛鬼
  第十六章 鬥尺難量真君子
  第十七章 步步危機處處過
  第十八章 風雨飄搖天涯路
  第十九章 劫後餘生東山起
  第二十章 冤傢路窄遇煞星
  第二十一章 山而欲來風滿摟
  第二十二章 碧蕭吹風月當樓
  第二十三章 忠言逆耳利於行
  第二十四章 善惡到頭終有報
  第二十五章 蓬門今始為君開
  第二十六章 怒獅一吼九州寒
  第二十七章 碧海青天夜夜心
  第二十八章 喪鐘驚醒巫山夢
  第二十九章 旁敲側擊尋知音
  第三十章 柔腸俠骨英雄淚
  第三十一章 繼往開來解語劍
第一章 長安烏鴉滿天飛
  “得得答答,得得答答,得得答答……”一片蹄聲,突自西大街方面遙遙傳來。
  居易酒樓上,酒客們神色一緊,相繼愕然停杯;蹄聲由遠而近,夾雜着一串叱喝,呼嘯着,經樓下嚮東門方面驟雨狂雹般疾奔而去,一批剛過,一批又至。就這樣,先後持續了將近頓飯之久,蹄聲方纔逐漸稀落下來。
  一名布衣老者,目光偶及梁榴間那方匾額,忍不住輕輕一嘆道:“崔荷遍地,劫戮時有所聞,唉,居易,居易,今日之長安,果其平?居,良不易也!唉唉!”
  其他酒客們似有同慨,人人搖頭感唱不置,就在這時候,下面大街上,忽有人一路唱將過來道:
  人生百歲,七十稀少,更除十年孩童小,又十年昏老。
  都來五十載,一半被睡魔分了。
  那二十五載之中,寧無些個煩惱?!
  歌聲雖然有點沙啞,但韻味卻是十足。歌聲由大街進入樓下,稍微停頓了一會兒,接着,又沿樓梯一步步唱上樓來:
  左思量,右思量。
  總覺人生似露垂芳草。
  遇酒逢花莫閑拋。
  追歡要及早,毋惜玉山倒……。
  歌聲戛然而止,歌者悠然現身。
  時下雖為仲秋季節,來人卻仍戴着一頂又破又舊的捲邊大涼帽。這位朋友不知道是跑路跑熱了,抑或剛纔的山歌唱得太賣力,上得樓來,人往樓梯口一站,第一個動作便是自頭上除下那頂大涼帽,衣領一拉,大扇而特扇。
  除去涼帽之後,來人面目清楚出現。此人看上去約在四十到五十之間。荔子鼻,蒲包嘴;一雙眼珠又黑又小;就像兩大碗白米飯上放的兩顆烏豆。而總醜之大成者,則是那兩邊一高一低、一疏一密的眉毛。
  那兩道與衆不同的眉毛,可說是此人臉上最不安分的一環,上下錯動,一刻不停,如果眼睛望嚮誰就仿佛在跟誰扮鬼臉、遞消息一般。
  衆酒客看清來人這副尊容,無不暗暗為之絶倒。
  不過,來的這人似乎毫不介意別人對他的觀感如何,烏豆眼滿樓溜過一通,最後,以手中涼帽虛應故事地揮了彈身上的那襲髒得發黑的青布長衫,大踏步嚮東首靠近窗口的一副座頭走去。
  青衣醜漢現下走去的那副座頭上,早已經坐着一名藍衣少年,當下,青衣醜漢走過去抱着涼帽深打一躬道:“這位弟臺……咳……我可以在這邊坐下嗎?”
  藍衣少年緩緩擡頭,目光一掃,淡淡答道:“沒有什麽可以不可以,座位都是店傢的,朋友愛坐哪裏便坐哪裏!”
  青衣醜漢搭訕坐下,跟着,夥計走過來,哈腰請示客人要點什麽酒菜,青衣醜漢支吾了一陣,忽然揮揮手道:“你且站去一邊,待本爺斟酌好了自會喊你過來。”
  那個夥計眨了眨眼皮,唯唯而退,夥計一轉身,青衣醜漢立即以手護頰,將脖子伸過桌心,嚮藍衣少年幹笑着道:“老弟,咳,您說我該點些什麽好?”
  藍衣少年傻了,愣了好半晌,這纔咦出一聲,閃眨着那雙曉星般的眸珠,奇道:“怪了,各人各有口味……”
  青衣醜漢嘻嘻一笑,涎臉輕聲道:“不瞞你老弟說,我身上是一個子兒沒有,嘻嘻,所以,咳,這個,咳咳,不巧而已,其實我也不是天天窮……”
  藍衣少年又是一愣,先是有氣,繼又覺得好笑,忍了忍,勉強皺眉道:“隨你點,帳由我付就是了。”
  青衣醜漢這下神氣起來了,嗓門兒一清,大聲哈喝道:“喂,夥計過來!”
  那名夥計應聲而至,青衣醜漢老實不客氣,連點六萊一湯,外加好酒三斤,最後手指藍衣少年加了一句道:“這位相公請客!”
  那名夥計本來就有點起疑,心想:這廝連骨頭榨了也值不上三分銀子,莫非吃白食來的不成?及至聽到他這麽一說,忙朝藍衣少年望去,藍衣少年點點頭,夥計這纔安心打躬而退。
  青衣醜漢待夥計去後,勾腰堆笑道:“老弟貴姓?”
  藍衣少年淡淡答道:“文束玉。”
  青衣醜漢目光微直,喃喃道:“文……?”
  藍衣少年以為對方沒有聽清楚,接着道:“文武的文,束修的束,金玉的玉。”
  青衣醜漢突然警覺失態,啊了一聲,忙道:“是的,是的,文束玉,文束玉,文老弟,咳,久仰久仰!”
  藍衣少年文束玉側目曬然,心想:天下再虛偽,再空洞不過,大概便數應酬場合中“久仰”這兩個字了!
  按照一般禮節,請教過了別人的名姓,不論對方有沒有反問一句,都該馬上報出自己的名姓纔對,可是,這時的青衣醜漢,在喊完兩聲久仰之後,竟將自己的名姓略而不談,幹咳了一聲又道:“老弟一嚮哪兒得意?”
  藍衣文束玉顯然是個心胸相當豁達的少年人,青衣醜漢如此不禮貌,他似乎全然沒放在心上。
  這時漫不經意地喝了一口酒道:“寄人籬下,糊口而已。”
  青衣醜漢又是微微一呆,心底似乎在冷笑着:哼,這小子果然不怎麽老實!就憑你小子這身行頭,以及這副氣派,還有,對了,你小子自稱姓“文”,晤……如果,此“文”即那“文”……哼哼,好小子,好個“寄人籬下,糊口而已”,居然在關老爺面前舞起大刀來了!
  青衣醜漢連忙堆笑賠罪道:“是的,是的……”口中一股勁兒賠錯認罪,心中卻反而感到一陣舒坦,他想:小子一點也沉不住氣,畢竟火候還差。
  夥計送上酒菜,青衣醜漢一樂,兩道陰陽眉更是極盡變化之能事,藍衣少年文束玉看着看着,終於忍不住怒氣全消了,發出微微一笑。
  青衣醜漢高高拉起兩衹衣袖,左手執壺,右手拿筷子,一疊聲喊道:“來,來,來,請,大傢用唔,菜很好,酒也不錯,魚太鹹了點,不過,說良心話,????放少了也確實不好吃,咳,好酒!”
  藍衣少年文束玉越瞧越有趣,他本來已有幾分酒意,這時心胸一朗,臉上頓時浮現出愉悅的笑意。
  青衣醜漢的一陣急衝鋒,這時暫告一段落,直起腰來深深吐出一口酒氣,陰陽眉聳動了一會兒,忽然笑容可掬地嚮藍衣少年文束玉問道:“剛纔這兒是木是過去很多人馬?”
  文束玉點頭道:“好像是的,不過,我沒有去留意,你知不知道那都是些什麽人物?”
  青衣醜漢眼角一溜,含蓄地道:“文老弟真的”
  文束玉似甚惑然,張目道:“什麽真的假的?”
  青衣醜漢心想:好,你小子裝佯你就裝下去吧!於是咳了一聲,緩緩接着道:“我是說,文老弟真的,咳咳,真的想知道那些人的身份麽?”
  文束玉坦然點頭道:“是的,不瞞朋友說,在下對江湖中種種,雖不在行,卻也並非完全陌生,在下在西大街西京雙獅鏢局擔任文牘方面的工作已有一二年,平常時候也曾從那些鏢師的口中聽到過一鱗半爪,不過,那些傢夥似乎本身知道的也很有限,是以每談到一個人物,或者是一件事,多半是語焉不詳……”
  這一下,青衣醜漢是真的呆住了!
  他見文束玉談吐溫雅,語態從容而真摯,所說各節顯屬不假,而且雙獅鏢局就在西大街宜徵坊,要加查證,毫不費事。青衣醜漢想着,不禁大感意外,訝忖道:“什麽?這小子真的不是某人之子?太奇怪了!”
  青衣醜漢本想加以盤問一番,譬如:原籍哪兒?傢中還有哪些人?年紀輕輕的怎麽就要自力謀生?進人雙獅鏢局又是誰人介紹的?
  不過,青衣醜漢最後還是忍住了。他發覺這位文姓少年雖非他猜想中的文某人之子,但氣質上,卻處處透着拔脫不凡,這種年輕人僅能欺之以方,哄騙詭詐那一套是萬萬行不通的,像剛纔一樣,一個不檢點,衹有自討無趣。
  青衣醜漢盤算既定,乃正容發問道:“武林中有段五句歌,老弟聽過沒有?”
  文束玉眨眼反問道:“哪五句?”
  青衣醜漢低聲道:“‘飛花三奇,流星一絶,血屠胭脂爪,天機鬥七巧,芙蓉仙子斷腸蕭!’有沒有聽到過?”
  青衣醜漢本想加說一句:“這批奇能異士之中,就有一人姓文,跟你老弟同姓,而且其人面貌也與你老弟差不多”說完這個,再去留心文束玉的反應,以斷定這位文柬王與那位文某人有無血統的淵源;但為了與先前相同的理由,話到喉頭,旋又咽下。
  文束玉聽完這首五句歌,似乎頗感興趣,他將五句歌詞反復念了幾遍,最後擡頭笑道:
  “這批人哪幾個最厲害?是飛花三奇?還是流星一絶?那位芙蓉仙子所吹的斷腸蕭蕭音一定具有驚人魅力是嗎?”
  青衣醜漢怔了怔,忽然前仰後合地大笑起來。
  文束玉茫然眨眼道:“什麽事好笑?”
  青衣醜漢笑得發喘道:“錯了,全錯了!”
  文束玉益發不解道:“誰錯了?”
  青衣醜漢滿幹一杯,笑道:“這都怪當初編造這段詞兒的人太缺德,知道嗎?飛花三奇,聽起來像一個人,也像三個人,其實卻是四個人!”
  文束玉一呆道:“如何解釋?”
  青衣醜漢笑道:“飛花,是指一位綽號叫飛花掌的人,三奇則是瀟湘三奇,是三個異姓兄弟。”
  文束玉皺眉笑道:“真是不通之至!”
  青衣醜漢笑了笑,又道:“不通的還多着呢!流星一絶,流星是流星掌,一絶是九疑一絶,衹有兩個人,算是比較單純。底下一句‘血屠胭脂爪’,如果誤‘屠’為‘塗’,人傢不以為這是代表一個歡喜擦紅指甲的女魔頭纔怪,其實呢?它們乃三大男士之綽號大拼盤也!”
  文束玉被逗得一笑,旋又蹩額道:“‘血屠胭脂爪’這五個字,要將它分成三個人的綽號,如何個分法T’青衣醜漢笑道:“怎麽分?‘血屠’!‘胭脂’!‘爪’!就這樣,二二一,簡單得很。‘血屠’是‘血屠夫’。‘胭脂’是‘胭脂魔’。‘爪’則是‘鬼爪抓魂手’廠文束玉忍不住笑道:“這豈非太不公平了點?前面二人,三個字排入二個,‘鬼爪抓魂手’五個字卻衹排入一個字……”
  青衣醜漢搖頭嘆道:“也不冤枉,衆人之中就數抓魂手武功最差勁,老實說,他能插上一爪已算是不錯的了。”
  文束玉忍不住又是一笑,青衣醜漢接下道:“‘天機鬥七巧’也很單純,‘天機’道長、‘七巧’仙姑,兩位均屬玄門弟子。”
  文束玉岔口道:“‘鬥’字何解?用上這個鬥字,總不會是毫無意義的吧?”
  青衣醜漢遲疑了一下,點頭道:“是的”
  稍頓,又搖搖頭道:“這二位故事太多,也太長,說起來,三天三夜也說不完,將來如果有機會,慢慢再說吧廣文束玉點點頭,沒再追問。
  青衣醜漢接着說道:“至於‘芙蓉仙子’”話說半句,倏而住口。原來樓梯口不知什麽時候上來了一名一身豔如榴火的紅衣少女,也許是這一邊座位較空的關係,紅衣少女這時已嚮這邊走了過來。
  青衣醜漢顯然有意要回避這名紅衣少女,身子一偏,伸手便想去將那頂大涼帽拿起戴上。
  不料紅衣少女眼尖異常,趕上一步,冷冷一笑道:“喂,醜鬼,你好啊!”
  青衣醜漢無所遁形,忙就座中欠身賠笑道:“啊啊,原來是紅雲姑娘,姑娘好,姑娘好!”
  那名叫紅雲的紅衣少女微曬道:“今天這一頓又是”
  紅衣少女話至此處,無意中與文束玉目光相接,神色一呆,竟然無法接着說下去。
  文束玉對這名紅雲姑娘印象相當惡劣,他總覺得一個姑娘傢,出口就傷人,縱然本質不壞,傢教也必然大有問題,所以,他朝對方望過去的眼光,是冷漠的,甚至多多少少還帶有幾分鄙棄意味。
  然而,世上事往往就是如此般不可思議。這名叫紅雲的紅衣少女,從外表看上去,不但長得夠美,脾氣也似乎夠刁夠傲的。照理文束五如此對她,她縱然不至當面碎一口,哼也得哼一下的。然而,紅衣少女竟然什麽報復手段也沒有采取。她在文束玉臉上留下深深而脈脈的一瞥,然後戀戀不捨地將眼光又移嚮青衣醜漢,含笑道:“醜叔叔,明天您去不去雲鶴山莊?”
  這種轉變太驚人了!這時的紅衣少女不但笑容婉盈,連語音語調都一下子變得溫柔親切起來。
  青衣醜漢以重重一咳掩去唇角自然泛出的一絲會心微笑,連忙欠身道:“愚叔,咳咳哪有這份資格?”
  紅衣少女嬌噴道:“如連你”青衣醜漢發出一聲輕咳,紅衣少女語音隨着一頓,停了停,方纔笑着繼續說下去道:“不是麽?如連你醜叔叔都說不夠資格,那麽明天與會者誰人能說夠資格?”
  青衣醜漢陷肩作苦笑狀道:“這個場捧得不小!”
  紅衣少女挪動腳步,揚揚手道:“我還得找我兩個姊姊去,醜叔再見!”
  說着,眼角一溜,又朝文束玉的側影緊緊盯了一眼,這纔巧步盈盈,一團火雲似的飄然下樓而去。
  文束玉原就知道這名青衣醜漢是個江湖人物,現在,他更發覺到此人在江湖上的名氣可能還不算太小。
  文束玉正思忖間,青衣醜漢忽然匆匆地低聲道:“我也有事要走了,現在為你補充兩點:‘芙蓉仙子’是一個人,‘斷腸蕭’又是一個人。剛纔這名紅衣丫頭,便是芙蓉仙子的第三女徒,‘五月花’夏紅雲。今天是我醜鬼第一次聽這丫頭喊‘叔叔’,謹此一並致谢。
  嘻嘻,以後有些場面,看樣子大概還少不了你老弟為我醜鬼光光招牌呢!”
  青衣醜漢又是嘻嘻一笑,戴起涼帽,起身便跑,跑沒幾步,忽又趕回來輕聲道:“回去帶個訊給雙獅兄弟,這兩天他們兄弟最好能找個地方避一避……這個……晤……就說是我醜鬼的吩咐好了!”
  文束玉目送青衣醜漢下樓而去,心中默忖着:“明天,東門外的雲鶴山莊有會?什麽會?怪不得剛纔嚮東門過去那麽多人馬,原來都是赴會去的!另外,此人叫我帶信給兩位局主,要兩位局主這兩天避一避,這又是什麽意思呢?”
  文束玉實在有點猜不透,心想:“管它的!回去照實說了,兩位局主自然會明白也不一定。”
  於是,文束玉起身算賬下樓,出門嚮西大街方向緩緩背手踱過去。這時約摸晚茶時分,紅日西墜,彩霞滿天,頭頂上黑影穿錯,呱呱聒耳。文束玉皺眉暗忖道:“長安別的都好,就是烏鴉這種東西實在太多了點就像今天武林中黑道上的情形一樣。”
  長安東大街到西大街,路頭相當不短,加以文束玉安步當車,走得又慢,所以,當文束玉回到雙獅縹局時,早已是萬傢燈火了。
  局中一名打雜的夥計見到文束玉回來,含笑迎上道:“文相公,等您開飯呢!”
  文束玉搖搖頭道:“我在居易酒樓用過了,你們請吧。”
  那名夥計朝滿臉酒氣的文束玉望了一眼,遲疑着走過來輕聲說道:“文相公以前滴酒不沾,怎麽最近這幾天……咳……文相公,您,身體得多多保重一點纔好啊。”
  文束玉感動地苦笑了一下道:“謝謝你,老陳。”
  說着,忽然想起一件事,接着問道:“嗅,對了,老陳,兩位局主此刻在不在?”
  老陳擡起臉來道:“南門八達鏢局近日接下一宗生意,據說接下這批貨色相當貴重,八達鏢局雖然承應下來,卻深恐獨力擔當不起,所以剛纔派人請兩位局主過去,準備跟我們雙獅嫖局合作文相公有什麽事?”
  文束玉躊躇了一下道:“這樣好了,兩位局主回來你馬上過來通知我一聲,沒有什麽要緊事,衹是文讀方面一些小問題需要請示一下而已。”
  文束玉回到後院書房中,負手繞室,心緒始終無法平靜下來。
  “令尊近來可好?”剛纔,居易酒樓上,那名青衣醜漢這句話也許出於善意,但是,它卻深深刺中了文束玉心靈隱處的創痛。
  母親去世太早,他已無法記憶。
  他可說全是父親一手帶大的不過,如果說成他僅是由一名老傢人所帶大也許更為恰當些。
  父親,一年衹能見到一次。每次,父子見面,時間多半是在深夜,由老傢人文福將他從夢中搖醒,輕輕說一句:“相公,老爺回來了!”
  然後,老傢人文福悄悄退出,一名老年儒士沉着臉色走進來。
  “這一年過得好不好?”
  “唔。”
  “去年帶給你的書都念完了沒有?”
  “唔。”
  “乖一點,懂嗎?”
  “唔。”
  …………
  當他還幼小時,他常常止不住自問:“這人是誰?”
  漸漸的,他懂事了,他開始知道,這個一年來一次的人,便是他的父親!
  但是,父子之間的關係並未因他逐漸年長而有所改善,父親每年仍舊衹能見到一次,來時仍是在深夜,見面後,仍是那簡短的幾句話,問完後,父子相互凝視片刻,然後,父親與進房時一樣,臉上不帶一絲表情地掉身離去,老傢人文福接着走進來。父子相會一次,從來沒有超過一個時辰。他也曾嚮老傢人文福追問過,但是,老傢人文福一句話也不說,總是推稱:“老爺忙些什麽,老奴也不清楚……”
  因此,文束玉不免懷疑:“我們真是一對父子?世間的父子都是這樣的?既然我這個兒子在他生命中可有可無,幹脆不回來,豈不更省事?”
  不過,就連這些也都是兩年以前的事了!
  兩年前的某一天,老傢人文福忽然將他帶離巴嶺山居,帶來長安城中,適時正值這傢雙獅鏢局欠缺一名文房,老傢人文福陪他前來應徵,雙獅兄弟非常欣賞他的文筆,便連老傢人文福一並收留下來。
  他曾問文福為什麽要這樣做,文福說是老爺的吩咐。
  進入鏢局,轉眼一年過去,老傢人文福有一天背人遞給他一隻小木盒道:“老爺子昨夜來過了,他說,見你睡得好好的,不忍吵醒你,而且他本身也急着要趕去另一個地方……”
  文束玉當時哼了一聲,冷笑道:“不忍?哼,過去怎麽忍的?這十幾年怎麽忍的?哼,說得好聽,急着要趕去另外一個地方倒是真的!”
  打開木盒,裏面衹有一部綫裝詩詞選集,老傢人文福又道:“老爺子還吩咐,要相公好好的將這一部”
  他不耐煩地將文福揮退,接着,他將木盒啪的一聲合上,高高擱去書架頂層,為了賭氣,第二天他便去坊間另外買了一部版本相同的,决意永遠不再去觸及木盒中的那一部。
  光陰如箭,又是一年過去了。
  早在半個月之前,文束玉約略計算了一下時日,知道又到了父親前來相會的時候了。這是一定的,每年都在這個時候,遲或早,絶不會超出三天以上。他雖說對父親極端不滿,然而,父子親情,出諸天性,這一天的到來,仍然是令人激動的;同時,他已决定,這次見面一定要嚮父親問個明白,父子間甚至因此翻臉,亦屬在所不惜,他不再是一個小孩子了,他有着他所不能忍受的。
  於是,文束玉開始每夜燃燭以待……
  可是,一連五個通宵過去,人影也沒有見到一個,因此,到了第六天以後,文束玉使天天跑去居易樓,以酒遣怨,不黑不歸。
  夜深了,文束玉仍然毫無睡意,他走到院中,想去對面敲門問問老文福,但一想到可憐的老文福這兩天正患着風寒,值此深夜,良有不忍,於是,他又再回到書房,繞室徘徊,直到天明…………
第二章 香飄紅袖不勝情
  天亮後,文束玉和衣倒在床上,一陣倦意襲來,正要朦朧入睡,忽目前面廳室中遙遙傳來一片激烈的爭吵聲。
  文束玉心神一緊,睡意全消,忙自床上挺身坐起。
  等他下床穿好鞋子,匆匆趕來前面,廳室中爭吵之聲已經靜止,衹見局中兩名鏢師領着七八個鏢夥叉手站在那裏,人人臉色鐵青,一個個胸口均起伏不已。
  文束玉走嚮其中那位年事稍長的鏢師,急急問道:“什麽事?張鏢頭。”
  張姓鏢師切齒恨聲道:“還不是那批……”
  文束玉馬上明白過來:又是那些好朋友來藉盤纏。
  這種藉盤纏,相當於普通民間的抽豐;也是吃鏢行這碗飯最難應付,而且最感頭痛的一件事。
  不論阿貓阿狗,走上門來,三句行話一說,手一伸,沒有十兩,也得八兩!
  遇上客氣的,還有一聲謝謝,有些則連謝字兒也沒有一個,頭一昂,大踏步而出,就生像到銀莊上提走自己一筆存款似的。
  開鏢行的,大傢都知道,凡是上門伸手的貨色,十九都不是什麽了不起的角兒,可是,鏢行吃的是四海飯,這種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今天這兒跟你鬧一下,明天那兒跟你鬧一下,找鏢行,都是有錢的主子,有錢的主子哪個不怕事?
  文束玉皺皺眉頭,又轉嚮櫃上道:“結果給了沒有?”
  掌櫃的鄭師爺苦笑道:“不給行嗎?”
  文束玉有點奇怪道:“既然給了,還有什麽好吵的?”
  鄭師爺嘆了口氣道:“打早上開門以來,這已經是第三起了,前面二起,一起八兩,都沒有說什麽,唯獨最後這兩個傢夥……”
  文束玉忍不住插口道:“怎麽樣?”
  連一嚮有好好先生之稱的鄭師爺也似乎有些上火了,這時恨恨接口道:“八兩,不接,換了一封十兩的,仍然昂首不理,問他們究竟需要多少,其中一個傢夥二指一伸,我問他:
  ‘二十’?不開口!再問他:‘兩百’?那傢夥纔勉強地打鼻孔中哼了一聲,數目這麽大,櫃上當然無法做主,正碰上張李兩鏢頭趕來,一言不合,雙方便吵了起來。”
  文來玉道:“那麽,怎說給了呢?”
  鄭師爺道:“雙方剛剛叫開,‘猴眼’申老二使即趕到,申老二嚮我眼色一使,我立即意會到二人來頭大概不簡單。於是,忙着取出二百兩,賠笑打躬,說盡好話,纔算將兩個傢夥打發出門文束玉乃又轉嚮那名目力過人、且記憶特強的趟子手申老二問道:“二人是何來路?”
  猴眼申老二聳聳肩胛道:“‘玉門十八鷹’中的老七和老八,這兩個傢夥雖非十八鷹中頂尖人物,可是,在我們這一行之中,有幾個惹得他們十八兄弟?”
  文束玉雖然不怎麽清楚玉門十八鷹都是何等人物,但是,十八鷹的惡名,他卻曾不止一次聽行中人提過,當下也就為之蹙額無言。
  鄭師爺又嘆了一口氣,喃喃道:“這種事,過去三兩個月纔有次把,而最近這幾天以來,竟幾乎無日或缺,這樣下去怎生得了……”
  文束玉噢了一下,忙問道:“兩位局主還沒有回來?”
  鄭師爺答道:“兩位局主昨夜差人傳話回局,說要跟八達的歐陽局主去三原磋商起鏢細節,今天午前可以趕回來。”
  文束玉剛剛點得一下頭,門口忽然有人陰側惻的嚮屋內問道:“兩位蔡當傢的在不在?”
  衆人轉身望去,來的是兩個人,這時已一先一後嚮屋中走了進來。
  發話的一人走在前頭,是個身材瘦小的青年漢子,臉如絲瓜,唇角挂着冷笑,一看便知不是什麽好東西。後面一人,身材也高大不了多少,臉皮雖比較白淨,但是臉上一絲表情也沒有,似乎比走在前面的那個傢夥心地更為冷酷。二人都是一身勁裝,外披黑道人物常見的那種灰色短風衣。前面一人衹在腰間圍着一條革囊,後面一人則在肩後露出三寸許一截刀把。
  張李兩鏢師剛剛平復下來的臉色又一度難看起來,猴眼甲老二則於室角,眼望來入,眼皮眨動,眉峰微微皺起,似乎正在苦苦思索二人之路數。
  來人入屋,一徑走嚮櫃上,瞧也不瞧張李兩鏢師一眼,那神氣就好像根本不知道屋中還有其他人似的。
  鄭師爺強笑着自櫃上起身拱手道:“兩位遠道辛苦了……”
  這是江湖上自成一傢的客套話,總而言之,既要親切,又要自然,要使別人聽起來有着“名人所至之處,果然無人不識”之感,這樣才能讓來人心中受用,纔會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天下太平。
  其實,天曉得鄭師爺根本就不知道現下這二人是哪兒來的兩個毛東西!
  誰知,饒得鄭師爺迎以笑臉,兩個傢夥卻一點也不領情,絲瓜臉那廝走過去,左手食指一麯,反過來以指節兒敲敲櫃面,用一種極不耐煩的語氣道:“快,快,咱們兄弟還得趕路……”
  鄭師爺咽了一口口水,終於一聲不響自抽屜中取出一個紅紙銀封。
  絲瓜臉那廝接過一掂,好像被蛇咬了一口似的,猛然將銀封摔了回去,拍臺竪眼叫道:
  “這,這,去叫蔡大功跟蔡逢辰出來!”
  雙獅兄弟,老大叫“怒獅”,老二叫“病獅”,此人口中的“蔡大功”和“蔡逢辰”,正是雙獅兄弟的表字,在江湖上,除了上對下,或者仇傢相嚮,徑呼其人之名,可說是一種莫大侮辱,於是,張李兩鏢師再也無法忍受了!
  就在張李兩鏢師正待發作的剎那,趟子手申老二突然一跳而起,經過張李兩鏢師身邊時肘彎一碰,腳下不停,徑嚮櫃上奔了過來,人未至,話先到,第一句是駡掌櫃的鄭師爺:
  “嗨,老爺,你今兒是怎麽啦……”
  接着,人趕到,雙拳一抱,嚮來人深深躬身賠笑道:“許俠。辛俠,兩位好,兩位什麽時候來長安的?坐,坐,噢,對了,兩位還要趕路,小意思,小意思,兩位需用多少,說個數兒就是了!”
  絲瓜臉側眼將申老二打量了一下,不住點頭,似乎頗為嘉許雙獅鏢局中居然還有這麽一個眼力過人的趟子手。
  另外那個佩刀的冷冷接口道:“最好三百兩,沒有便罷!”
  申老二一呆,忙又賠笑道:“是,是……”
  鄭師爺愣在那裏,半晌方道:“櫃上此刻全部衹剩五十餘兩,兩位局主又都不在,一下子叫我去哪裏找?”
  絲瓜臉哼了一聲道:“真巧呀!人不在,銀子沒有,咱們兄弟今天這個臉面看樣子大概是丟定了!佩服,佩服,雙獅兄弟果然是腰桿愈挺愈硬!”
  這時,甲老二沒了詞兒,鄭師爺更是不得主意,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就算他兩個能作這個主,其宗沒有現銀何?
  另一邊的張李兩鏢師,雖然二人都眼中冒火,但此刻卻無進一步表示。因為他們一聽“許”“辛”兩姓並列,已猛然想出來人之身份,兩鏢師知道,他們縱然不惜一拼,但這傢雙獅鏢局就不得不卸招牌了。兩位局主待他們不薄,為了鏢局之前途,受點閑氣畢竟是小事。
  靜立一旁的文束五,這時忽然走過來,非常平靜地嚮鄭師爺道:“鄭師爺不必為難了。”
  鄭師爺眼中一亮,忙道:“文相公方便?”
  文束玉不答,身子一轉,面嚮二名來人沉聲道:“兩位有事不妨請使,別說櫃上沒銀子,就是有,也不給,話是我說的,我姓文,明天便離開這兒,兩位隨時可以加以指教!”
  局中上下人等,無不駭然倒抽一口冷氣,張李兩鏢師救人心切,雙雙搶出大駭道:“且慢”
  許、辛二人同時轉過身去,冷笑道:“誰在這兒大呼小叫的?”
  張李兩鏢師本是想解釋一下,說明文束玉衹是局中一名文職人員,希望對方不可誤會,假如對方不滿,兩位局主將來自會代他登門賂罪,二人一時情急,嗓門不免粗了點,以致又引起另一誤會。這時,張李鏢師氣往上衝,索性也不解釋了,由李姓鏢師搶着報以冷笑道:
  “雲鶴山莊一場爭寶會,想不到竟為我們雙獅嫖局帶來如許無妄之災,現在,本局好話已經說盡,殺人不過頭點地,這位文老弟說得一點不錯,別說沒有,就是有,也不給,兩位瞧着辦吧!”
  絲瓜臉那廝滿廳掃了一眼,偏臉嚮另外那廝道:“老二,你看這屋內夠不夠寬?”
  那名辛姓老二毫無表情地道:“如由小弟動手,當然以街心上當衆表演來得過癮!”
  許姓老大頭一點道:“也好!”
  二人說着,徑自並肩嚮室外走去。張李兩鏢師對望一眼,一言不發,也嚮屋外跟出。
  甲老二不住抹汗跺足,連嘆:“完了,完了!”
  文束玉呆立在那裏,心中有如箭攢。他知道,禍是自己惹的,不為自己,張李兩鏢師不至於挺身而出;而現在,聽申老二語氣,張李兩鏢師顯非來人之敵,如果張李兩鏢師因而喪命來人之手,他將何以自處?
  過去,他雖身在鏢局,卻始終對江湖上一切人和事沒有好感;如今,他忽然覺得,要是自己此刻也有一身武功該多好!
  文束玉正茫思間,一陣怪笑突然傳入耳鼓,是那個辛老二的聲音:“真麻煩,還要分兩次,嘿嘿,亮傢夥啊!”
  文束玉一驚,連忙嚮外奔出。這時,外面大街上,無數聞訊而來的人已將張、李、許、辛四人團團圍在街心。張、李與許、辛四人相隔丈五左右對面站定,辛老二手中已多出一柄明晃晃的潑風刀,張李二人則仍空手站在那裏。
  遠處,自東街方面,正有三騎緩緩而來。
  三匹馬上坐的都是少女,一騎在前,另外兩騎則落後約摸五六丈光景。後面馬上的兩名少女,一個身材豐滿,一個則較瘦削。前者背插雙劍,衣着紫色。後者背斜單劍,衣色純白。而最前面的那名少女則是一身火紅!
  這時,紅衣少女首先攏近,衹聽她皺眉自語道:“‘金𠔌’問題尚未解决,人倒先死去不少,昨夜是酒癡晁老兒收拾了魯東三雄,今天一清早文癡餘老兒宰了開封霍傢兄弟,現在這前面又不知道是那一幫跟那一幫對上了……”
  紅衣少女自語至此,馬上一長身,不禁失聲道:“咦!什麽?是‘惡客’許幹、‘快刀’辛立他們兩個?雲鶴莊中沒見到血屠夫那個老鬼,怎麽他一對寶貝徒兒卻來了長安呢?
  唉唉,對面那兩個傢夥不曉得是不是雙獅鏢局的鏢師,他們碰上這兩個小煞神,今天大概是報銷定了!”
  街心中快刀辛立擡頭瞥及馬上的紅衣少女,陰沉沉的一張面孔忽然綻出一絲笑容,揚聲招呼道:“紅雲姊,快來欣賞小弟的刀法……”
  紅衣少女狠狠啐了一口道:“什麽了不起的臭刀法,竟也值得嚮本姑娘誇耀,哼,本姑娘要不是顧忌你那老鬼師父還真有兩下子……”
  紅衣少女語音一頓,忽然註目咦道:“誰在那邊拼命嚮前擠?”
  緊接着又啊了一聲道:“是他?看他這副惶急神情,難道他跟對面那二人同是雙獅鏢局的鏢師不成唔這一來就說不得了!”
  文束玉剛剛擠到前面。辛老二一把波風刀已經呼的一聲嚮張李二鏢師閃電般盤掃而去。
  這廝似因受了紅衣少女一頓奚落,氣無可出,剛纔還端出大將風度,說什麽要一個一個分開來,這時不但前言盡弃,出手也透着特別辛辣,張李兩鏢師雖明知不敵,此刻也衹有橫心一拼了。
  於是,兩人大喝一聲,分嚮左右閃開,人退七尺,旋身倒捲而上,兩雙鐵掌不約而同嚮快刀辛立夾攻過去。
  快刀辛立果然不愧快刀之名,去勢一頓,全身下挫,潑風刀於自己頭頂上迅速絞起一道光圈,張李兩鏢師因存着拼命之心,一時能發不能收,竟然四掌同嚮刀圈中撲去。
  就在張李兩鏢師四條手臂行將不保的剎那,但見紅衣少女紅袖一揚,猛然打出一道紅光,紅光所至刀芒立斂,快刀辛立手腕一麻,一把潑風刀幾乎脫手,直氣得他跳腳大駡道:
  “夏紅雲,你,你”
  紅衣少女馬上側目道:“我怎麽樣?”
  快刀辛立咬牙道:“你下來!”
  紅衣少女冷笑道:“真的嗎?”
  快刀辛立使氣叫道:“不真的,難道還會是假的不成?你怕我師父,我可不怕你師父,過去我辛立處處讓着你丫頭也不過是為了”
  紅衣少女一聲脆叱道:“住嘴!”
  快刀辛立又叫道:“既然你對我一點意思沒有,我還有什麽不可以說的?!”
  紅衣少女粉頰全緋,忽然扭過頭去道:“大姊您代小妹去教訓這小子一下,看看究竟血屠夫徒弟快刀辛立的刀快,還是芙蓉仙子徒弟雙劍貴妃楊芬芬的劍利!”
  快刀辛立眼光一順,不禁微微一楞。他一時氣昏了頭,竟沒有註意到芙蓉三徒,雙劍貴妃楊芬芬、冰姬白玉梅、五月花夏紅雲,這時全部在場。老實說,由於雙方師父齊名,自己雖不將一個夏紅雲放在心上,但是,如果三對二,那就絶無便宜好討了!
  惡客許幹是出了名的鬼心眼,人揀忠厚的欺,吃不下的絶不逞強,他一拉師弟衣袖,低聲道:“走吧,以後有機會再說不遲。”
  一對惡煞兄弟,嚮四周掃出一道狠狠的眼光,大踏步衝開閑人而去。
  站在鏢局門口的猴眼申老二,這時深深噓出一口大氣,同時搖頭喃響道:“真是怪事,雖然誰也沒有見過芙蓉仙子,但大傢都知道其人心腸之冷,實較那位什麽血屠夫有過之而無不及,至於芙蓉三徒,更是出了名的潑辣,尤其是最小的五月花夏紅雲,雙獅鏢局不知何時積了德,今天居然會由這名小魔女出面解了一危……”
  對這件事弄不明白的人可多哩,不但當事人張、李兩鏢師一頭霧水,連雙劍貴妃和冰姬兩姊妹這時也在嚮小師妹五月花追詢原因不已。
  雙劍貴妃楊芬芬惑然道:“雲妹今天怎麽了?‘五行歌’中列名人物,一嚮有着河井兩不相犯之默契,這次為了金𠔌之寶,各人之代表爭得那麽厲害,彼此間都沒有誰跟誰輕易翻臉,雲妹如何為了漠不相關的兩名鏢師,竟去將血屠夫那老鬼的門下得罪了,師父知道了怎麽辦?血屠夫知道了又怎麽辦?”
  五月花夏紅雲不在意地一笑道:“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冰姬白玉梅呸了她一口道:“活見你的大頭鬼!”
  雙劍貴妃輕輕嘆了口氣道:“算了,走吧,不知怎麽回事,從昨天下午開始,這丫頭就像忽然換了另外一個人似的。”
  五月花夏紅雲眼角迅速一溜,漫聲道:“你們早晚也會的。”
  雙劍貴妃楊芬芬一怔道:“丫頭怎麽說?”
  五月花夏紅雲低笑道:“我說,走”雙頰浮霞,眼角又是偷偷一溜,接着,一鞭揮下,潑辣辣領先嚮西城方面縱騎而去。
  雙劍貴妃與冰姬對望一眼,搖搖頭,跟着催動坐騎。
  閑人散清,雙獅鏢局這邊衆人剛回到廳屋裏,雙獅兄弟,怒獅蔡大功,病獅蔡逢辰,也接着返局。
  衆人不敢隱瞞,由張鏢頭將適纔經過嚮兩位局主—一報告出來。
  雙獅聽完,怒獅首先大叫道:“好,好,大傢都做得很對,文老弟夠勇敢,申老二夠機靈,鄭師爺夠耐心,你們兩個則夠血性,我在也一樣!”
  病獅皺眉道:“不過”
  怒獅攔住道:“沒有什麽過不過的,殺了頭,衹是碗大一個疤,我們蔡傢兄弟平常自信對得起道上任何一位朋友,假如說盡好話,賠盡小心,仍有朋友要跟雙獅鏢局過不去,雙獅鏢局又沒有開什麽金礦銀山在那裏,遲早是關門一條路,大不了再賠上幾條命,除了這些,還能怎樣?”
  衆人聽了,均甚感動,張李鏢師雙目盡濕,那是感恩之淚,也是英雄之淚,他們都為剛纔做的值得而感到無限自慰。
  停了一會,病獅皺眉又道:“芙蓉三徒會幫本局這個大忙,想來也真是怪極。”
  好幾個人同時脫口說道:“是呀!”
  怒獅也為之搔耳道:“這倒的確”
  文束玉便趁這機會將昨天那名青衣醜漢的話傳述出來,怒獅不待聽完,搶道:“我明白,我明白,都是一回事,那人意思無非說,這兩天上門的好朋友可能不在少數,我們兄弟最好來個避不見面,其實大傢看到的,我們兄弟在不在還不都是一樣。”
  怒獅說着,忽然咦了一聲道:“文老弟,你說那人什麽長相?”
  文束玉重新將那青衣醜漢的長相說了一遍,怒獅呆了好半天,方纔失聲喊出一句:“我的媽呀!”
  衆人大驚,怒獅轉嚮病獅道:“老二,這人是誰,可能連你都不知道,你猜這人是誰?”
  病獅果然搖搖頭道:“沒見過。”
  怒獅接着道:“但該聽說過。提起此人之名號,張李二鏢頭大概也不陌生!”
  病獅張目道:“誰?”
  怒獅一字字地道:“誰?鬼爪抓魂手,醜義鳴!”
  衆人全為之目定口呆!五行歌雖然不少人都能背誦如流,然而,歌中列名之人物,在武林中卻始終像遙處在另一個世界一般,真正見過那些人物的,可說百不獲一。這次,雲鶴在開什麽爭寶大會,一般武林人物趕來,也不過是來看看熱鬧而已。因為參加者,據說多為前述之五行歌中人物,別人誰敢去找黴倒?但是,就雙獅晨間所得消息,那些人物並沒有一個是本人親身參與,有的派徒弟,有的派專使,有的甚至衹托人帶來一個口信。至於為什麽大傢重視此會,而又不肯親自出席的原因,外人自是莫測高深。而今,血屠胭脂爪中的一爪,居然在居易樓上現過身,這在武林中,自然要算是大新聞了!
  文束玉皺眉道:“他昨天還說:五行歌中人物,就以鬼爪抓魂手之武功最差,又說什麽此人能列名其中,可說是全憑僥幸,想不到他說的竟是他自己。”
  衆人問清始末,均不禁為之失笑不已。
  下午,文束玉一個人又從鏢局中溜出來。
  不過,今天他去居易樓,其目的已經不是單單為着喝酒消悶了!
  第一,他現在業已無怨可遣。父親逾期不見前來,大概今年也許是永遠不會再來了。像這樣也好,就讓它轉為一種美好的記憶吧。他有父親,跟任何人一樣,而且,父親還曾經看望他一次,先後連續計達十餘年之久,比起那些生不見雙親的孤兒們來說,他算是夠幸福的了!
  第二,他希望再見到那位鬼爪抓魂手。在人心不古、世風日下的今天,的的確確百無一用是書生;午前那一場風波,給他的刺激實在太大了!當時,他詞夠嚴,義夠正,理夠直,氣夠壯,但是,這些又有什麽用?它們的價值,全部加起來也抵不上那位姑娘一枚小小的暗器!因此,他對習武一事産生了狂熱。
  文人之重明哲保身,和武人之重施義普濟,正相當於佛傢小乘與大乘之別,他願意捨棄前者而就後者。不過,這也並不是說他想拜鬼爪抓魂手為師,他希望再見那位鬼爪抓魂手,衹是想請對方指點一條路而已。
  雖然他對那位什麽鬼爪抓魂手之為人並無惡感,然而,他總覺得鬼爪抓魂手這幾個字太過不雅。他要習武,就應師承於堂堂正正之門派,練習一種堂堂正正的武功,以堂堂正正的手段去蕩寇掃醜;以魔製魔,終非正道。
  是的,他今天還準備痛痛快快的醉一次,不過,這也許就是最後的一次自我暴棄了!
  “得得……得得…得得……”當文束玉快要走到居易樓,正在一邊走,一邊出神之際,驀然間,蹄聲入耳,突有十餘騎自東門方面飛一般狂奔而來。
  文束玉身軀一偏,疾忙讓去街邊店檐下。
  鞭花與叱喝交雜,十餘騎風馳電掣般頃過盡;跟昨天情形完全一樣,第一批剛剛過去,第二批又接着出現……
  馬上騎者,多半為勁裝大漢,亦有少數青年男女摻雜其間,而騎姿則十九相同,一個個上身勾伏,左手逼,右手鞭,揮汗如雨,全想馳越人前,有如一場競爭激烈的馬賽。
  文束玉知道,這一群定是昨天趕去雲鶴莊的原班人馬,但令人不明白的是,今天何以還要趕得這樣急?
  難道大傢已知道寶藏所在,唯恐後人落空不成?
  文束玉對這些不感多大興趣,也懶得去多費腦力,等到人馬過完,繼續嚮居易樓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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