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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雪神雕
  作者:魯衛
  內容簡介
  第一章 驢腸夜宴負心人
  第二章 三秋桂子江南夢
  第三章 亂世孤雛大刀行
  第四章 大盈若衝天下正
  第五章 捲水成柱情不悔
  第六章 當仁不讓英雄氣
  第七章 飲馬怒川東蛇吼
  第八章 對酒當歌如朝露
  第九章 風沙酒血雁門關
  第十章 斷腸還鄉情不悔
  第十一章 飲血巨蛟投怒海
  第十二章 不眠特地重相憶
  第十三章 一品殿堂豈忘憂
  第十四章 一門忠義楊傢將
  第十五章 含德之厚比赤子
  第十六章 成王成寇看今朝
  第十七章 執法傳功不兩立
  第十八章 冷箭興師會群豪
  第十九章 天工玉洞世無雙
  第二十章 江山如畫山河刀
  第二十一章 三業炎火燒行人
  第二十二章 武林北斗求藉劍
  第二十三章 怪聞異錄老相好
  第二十四章 還我山河還練劍
  第二十五章 巨人英雄公子丐
  第二十六章 無????軟床猿老妻
  第二十七章 看劍入道執大象
  第二十八章 將船買酒白雲邊
  第二十九章 鏡壺天下少帥行
  第三十章 輾轉闖關豬南捨
  第三十一章 終夜夢魂情脈脈
  第三十二章 天工劍指百絶功
  第三十三章 湘雨成霜人如玉
  第三十四章 竜虎山武林大會
  第三十五章 漢室江山與浩劫
  第三十六章 雪山夫人劍雪行
  後 記
內容簡介
  宋朝自太祖黃袍加身以後,漢人尚武之風被歷代皇帝不斷壓抑,取而代之的口號是“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際此年代,關外鬍虜日漸強大,中原武林亦因之分為數幫數派,梟雄或振臂高呼於緑林,或陰蟄在草莽,欲以一雄之力稱王天下。
  奇情奇士,自稱“白馬非馬”之十三歲少年馬小雄與武當道士何五衝相交莫逆,在黃鶴樓頭見證一場刀劍之戰,不諳武功的他與一千豪情俠士相交甚歡,飲酒狂歌,竟不輸人半分。
  惡婆婆、水老妖因緣際會,大戰中擄走馬小雄,帶其回歸東蛇島,馬小雄資質奇佳,且頗合脾氣古怪的水老妖、惡婆婆胃口,本為敵對,卻變成了情深之父子。
  海世空以奴僕身份隱在東蛇島,他具黑道第一高手姒不恐之外孫惡名,但同時又是少林俗傢弟子“不敗少林客”海禪之子,相傳他父母陰謀刺殺白道人物數百名,天下群雄在復仇之心態下嚮東蛇島大舉進犯。
  大戰爆發,水老妖以“還我山河十八刀”大顯神威,無奈舊傷復發,遂身受重傷,火山噴發中,兩老殉情東蛇島。
  馬小雄重回中土,手中寶刀遺失,為尋寶刀他與小情人進入鏡花𠔌,卻逢一場大戰。
  丐幫幫主濮陽天、狂人喬飲大戰八大門派和金玉豪門,鏡花𠔌中又演奇事。
  一代劍道宗師天工堡主太叔梵離重現江湖,卻是老得神智盡喪,雖自稱衹在十五歲,然一手玄功無人可擋。
  魔道霸主姒不恐、豪門金莊、和尚戰將、飛陀俠隱……,大戰中,群雄各顯神通,敢愛敢恨之情令人蕩氣回腸。
  馬小雄與和尚戰將約戰三年之後,吊橋之决是雙方都不想卻不得不戰的决鬥,馬小雄天工堡看劍練招,可對手卻是成名數十載之和尚戰將,他們雖代表勢不兩立的黑白兩道之巔峰天工堡玄冥宮,然和尚戰將身為太叔梵離與服難之子,這種身份讓馬小雄陷入兩難之間。
  燕國之後劉復北一心復國,他不惜勾結西夏,並發動劉傢數代潛伏在各派中的高手發動伏擊,一時間,驚變迭起,武林中風雲變色。
第一章 驢腸夜宴負心人
  宋徽宗富和元年,姦權當道,天下百姓陷於水深火熱之中。
  六月初八,位於武昌側蛇山山頂之黃鶴樓,一片冷清。
  樓外風雨飄搖,雖是盛暑季節,風中竟有寒意。
  令人生寒的,也許不是風風雨雨,而是黃鶴樓頭當世兩大高手掌中的刀劍。
  刀、劍都已出鞘,利器鋒芒畢露,陣陣殺氣逼人眉睫。
  雙手握刀的,是一位中年大漢。
  這中年大漢三十五六年紀,紫膛面皮,形態威武,一身錦衣腰懸碧緑玉佩,氣度不凡。
  手中大刀,長四尺一寸,重三十八斤,刀柄比一般刀略長,以黃金打造,刀刃卻在黝黑中寒芒厲閃,竟是采用“黑河千年烏金沙”鑄造,更在鋒刃上鎸刻着鑄刀大師的名字,那竟是名滿天下的“木小邪”。在大漢七步之外,一人單手橫劍當胸,同樣三十五六年紀,身形高瘦,白衣文士裝束,神情冷酷沉着。
  白衣文士雖與中年大漢互相對峙,彼此劍拔弩張,但一對眼睛卻衹是凝註着灰朦朦的雨景。
  良久,中年大漢沉聲道:“新舊黨爭,針鋒相對五十載,王安石,司馬光、章享、韓忠彥輾轉爭取權柄,到頭來竟是原地踏步,甚至是比從前還更不如,你可知道真正的原因?”
  白衣文士幹笑一聲,道: “天下再亂,也不會比五十年前,一百年前更糟。”
  中年大漢恨恨道: “誰不想做一個太平盛世的子民?但你的主子,總是唯恐天下不亂,如今看來,新舊黨爭早已爭個兩敗俱傷,誰也沒有勝利,可憐大宋江山,早晚都會敗在蔡京手裏!”
  白衣文士冷然一笑,道:“蔡丞相高瞻遠矚,手段非凡,比起王安石那種誇浮作風,英明何衹百倍!”
  中年大漢怒道: “蔡京一代權姦,除了一味媚諂皇上,進出帝王之傢之外,又有什麽真本事大氣魄?倒是斂財暴政手段,每每層出不窮大搞花樣!”
  白衣文士,“哼”一聲,道: “咱們相交二十載,總算是一場兄弟,你這番大逆不道的說話,我就衹當是耳邊風不曾聽入耳朵裏,但你若堅持要阻止小弟押運‘花石綱’,卻是自尋死路!”
  中年大漢怒容滿面,厲聲道: “這幾年以來,單是這種‘花石綱’便已害了多少無辜百姓傢破人亡?姓池的,你怎可以助紂為虐?”
  白衣文士冷冷道:“麯鴻山,你真的活膩了!”
  中年大漢更怒,喝道: “究竟是誰活得不耐煩,還須瞧瞧手底下的功夫。”白衣文士嘿嘿一笑,劍勢倏地展開,一劍斜斜刺了過去。
  黃鶴樓頭,風雨更急,一場驚心動魄刀劍之戰,同時爆發。
  樓頭蕭殺,高於相爭,在黃鶴樓外,卻有兩人,各持黃油紙傘,侃侃而談。
  這二人一高一矮。矮小那人,其實並不矮小,衹是年方十三,兀自一有稚氣,但他一對眼睛黑白分明,靈活精警,絶非尋常小兒可比。
  在他身邊的,是一個身高八尺,但卻佝僂着背的白發老道士,他手中一根拂塵,醮滿又黃又膩的漿汁,原來竟是百花蜂蜜。
  少年瞧着老道士的拂塵,道: “麯壯士曾對我說過,在天下間老老嫩嫩大大小小的牛鼻子中之中,以何老牛鼻子的武功最是亂七八糟,一塌糊塗。但若論搞花樣最多姿多采能人所不能的。也是何老牛鼻子。如今看來,他說的倒不像是屁話。”
  老道士悠悠地說道:“麯施主人作稱‘忠義刀王’,性子最是真正不過,他對貧道的評價,甚是中肯。”
  少年擡頭望他一眼,道:“你這拂塵,有何功用?”
  老道士道:“那是幹咱們這一行的,既已出傢,又有很不錯的道行,便得弄一根這樣的東西來充撐場面,照道理說,這是神聖之物,但卻也是傷人之殺敵的厲害武器。”
  少年點點頭,道:“以道長的功力,衹消內勁貫註在拂塵之上,便是巨大碑石也得被震碎,又有什麽人的腦袋瓜子可以抵擋得住?”
  老道士道:“除了可以當作兵器來行走江湖,也可以趕蚊、拍死那些討厭的蒼蠅、至於拂塵的木柄,又可以用來搔癢,相當過癮。”
  少年又是不住的點頭,但旋即眉毛緊皺,道: “這些晚輩統統曉得,但在拂塵之上醮滿蜜糖,又有什麽用處?”
  老道士嘆了口氣,仰首觀天。
  霪雨霏霏,這一場雨,似是下個沒完沒了。少年也仰首觀天,道:“老天爺下雨,跟這件事又有什麽相幹?”
  老道士道:“大有相幹之至。”
  少年大奇:“願聞其詳。”
  老道又再嘆了口氣,道: “去歲今天,麯壯士與貧道早已約定,要在今年這一天,在黃鶴樓外火烤黃鹿之腿乳鴿之肉,都衹是徒負空談,不見蹤影。再說,便是食物齊全,但老天爺不肯放睛,在這雨水綿綿不絶的天氣裏,又還能生火烤肉嗎?”說到這裏,不住的搖頭,不住的嘆氣。
  少年這纔恍然,也陪着嘆了口氣,道: “果然是千算萬算,不如蒼天一算。咦……道長乃出傢之人,可以吃肉嗎?”
  老道士道:“若在太平盛世,那是决計不能的。”少年更奇:“要是天下大亂,卻又怎樣?”
  老道士道:“天下既亂,縱使是出傢之人,不管是和尚也好,尼姑也好、道士也好,衹要是身懷武功之輩,每每被逼出手“以殺止殺”,既然連殺戒都已大開,吃幾斤肉又有什麽打緊的了?”
  少年甚是贊同,笑道:“真人言之有理。”
  黃鶴樓頭。傳來一陣金鐵交擊之聲。少年道: “麯壯士已跟敵人動上了手。”
  老道士點點頭:“跟他翻臉動武的,是“白鶴劍神”池鐵翁的獨子。劍法十分了得,麯施主這一戰,不容樂觀。”
  少年眉毛一揚,道:“你這個老牛鼻子跟麯壯士不是很要好的朋友嗎?怎麽不助他一臂之力?”
  老道士嘆道:“若說到友情,麯鴻山跟池振宇之間的交情,可比我跟麯施主深得多啦,這椿事情既然連他倆兄弟也談不攏,我這個出傢人又豈有置喙餘地?”少年聽了,也嘆了口氣。
  黃鶴樓頭兵刃交擊之聲,持續了半個時辰,終於靜止下來。少年吐一口氣,道: “兩虎相爭,必有一傷,也不曉得是誰完蛋大吉,嗚呼哀哉去也!”
  老道士神情沉重,道: “三十招內,麯鴻山贏不了池振宇,已呈敗象。如今雙方苦戰近千招,麯鴻山總算是盡了全力。”少年見他臉色不佳,不敢再多說話。
  雨勢依舊綿綿不絶,一道白影,自黃鶴樓頭飄然村躍出,身如白鶴衝霄,瞬即遠飄而去。
  少年忍不住道: “黃鶴變了白鶴,烤肉不成變了劍下肉醬。”一面說,一面跟隨着老道士登上黃鶴樓。
  黃鶴樓上,果然有人變成劍下肉醬。“忠義刀王”麯鴻山終於慘敗,血肉模糊地倒臥在血泊中。
  老道士長長的嘆了口氣,握住了麯鴻山的手,沉聲說道:“早已嚮你多番告誡,三十招內殺不了你的好兄弟,立刻掉頭便走,可是,你偏不肯相信!”
  麯鴻山慘笑一聲,嘴吐濃血:“你說的話,廢話最少有九成半以上,誰曉得那一句纔靠得住?”
  他纔張開嘴,老道士已將一顆烏溜溜的藥丸塞進他的口中,又把兩瓶金創藥,敷在麯鴻山傷口之上。
  麯鴻山囫圇而吞之,喘息一陣,接道: “明知道這是浪費,何必還要放入垂死之人的嘴裏?”
  老道士道:“武當山逾千道友,誰不知道何五衝揮金如土,連竜眼大小般的珍珠都當作暗器亂撒出去?區區一顆“太虛三清續命丹”,就當是換來些許時候,好讓咱們再多談三幾句廢,也是物有所值。”
  麯鴻山哈哈一笑,道: “好一個何五衝,老麯算是服了你啦……唉!我生平廣交天下豪傑,無淪任何事情都拿得起放得下,就衹有他池振宇,他是我命中註定的剋星,死在他劍下,我是甘心的,也是哀痛的……”少年在旁聽了,但覺莫名其妙。
  何五衝卻在不住的點頭,道: “我明白,在你心中,寧願跟他拼個同歸於盡,也不願意他死在別人的手裏。”
  麯鴻山握緊老道士的手,道:“知我者莫若老牛鼻子。”
  何五衝幹咳着,道: “池振宇甘作朝廷鷹犬, “白鶴劍神”池老俠泉下有知,衹怕難以瞑目。”
  少年暗暗失笑:“瞑目也是死,不瞑目也是死,反正早已死得不能再死,又何必斤斤計較?”
  衹聽麯鴻山又道: “朝綱腐敗至此,已是無可救藥,蔡京官拜一品,竟爾閹宦童貫之流朋比為姦,殃民禍國,此二人不除,天下蒼生傢傢戶戶危如纍卵。”何五衝聽了,又是不住地點頭。
  麯鴻山長嘆一聲,接道:“池振宇近年性情大變,定必有因,衹恨麯某一直未能徹查到底,這椿事情,又衹好勞煩老牛鼻子啦。”
  何五衝嘴裏“唔”的一聲,道:“還有什麽囑咐?”
  麯鴻山道: “這位小兄弟,本是富傢子弟,無奈戰亂橫生,偌大傢業在一夜之間被夷為平地,更傢破人亡,孓然一身。但此子天賦異稟,筋骨清奇,衹要好好栽培,他日必成大器,老道長,你明白了沒有?”
  何五衝道: “你說得如此明明白白,貧道還能在你咽氣之前裝糊塗嗎?”
  麯鴻山道:“如此甚好,不枉我早已為道長弄來了一條黃鹿,七八支又肥又嫩的鴿子。”
  何五衝一怔,道:“這些東西放在什麽地方?”
  麯鴻山道: “就在兩裏以內的宴賓樓,你們衹要找姓苗的掌櫃,立時便可大快朵頤。”
  何五衝嘆息一聲,道:“要是你死了,再好的烤肉也咽不下。”
  麯鴻山道:“吞了—顆什麽‘太虛三清續命丹’,一時三刻之內也不忙着立刻要死,這便陪兩位吃喝一頓吧!”
  何五衝道:“此語當真?”
  麯鴻山道:“麯某講話,從來說一不二。”
  就是這樣,何五衝背着性命垂危的麯鴻山,身邊跟着一個稀奇古怪的少年,三人直嚮宴賓樓那邊走去。
  路上,何五衝問那少年:“你叫什麽名字?”
  少年道: “姓馬名小雄,有人叫我小馬,有人叫我小雄馬,也有人叫我‘白馬非馬’。”
  何五衝大奇,道:“怎會有這樣怪的一個名字?”
  馬小雄道:“有一個老學究,曾對我說過幾句古人名言,謂之曰: ‘白馬非馬。飛鳥之影,未賞動也,又說什麽龜長於蛇……’由於我經常照念可也,久而久之,就有人把‘白馬非馬’這四個字,當作是我的綽號。”何五衝方始恍然。
  未幾,三人已到了一條繁鬧的街道,也找到了那座宴賓樓。
  掌櫃先生是個長鬍子老頭,姓苗,人人都叫他苗掌櫃。
  他一雙眼睛灰灰朦朦,視力甚差,十步以外之物已難分辨。
  何五衝背着麯鴻山走入店堂,苗掌櫃渾然不覺,兀自在櫃臺上結算帳目。馬小雄上前,笑道:
  “麯壯士來了,他的黃鹿和鴿子怎樣啦?”苗掌櫃這纔巴巴的趕前,嚮着背脊靠墻而坐的麯鴻山打招呼。
  苗掌櫃道:“那條黃鹿已差不多醺熟,不如先來幾支肥美鴿子佐酒吧!今天的白菜又大又甜……咦?麯爺怎麽了?怎麽渾身都是鮮血?”
  麯鴻山咳了兩聲,道: “在路上摔了一跤,又撞倒了一個正在宰雞的老漢,以致沾上渾身血。”
  苗掌櫃“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
  麯鴻山道:“先來二十斤好酒,不要滲水的劣貨。”
  苗掌櫃忙道:“豈敢!”
  何五衝在桌上抓了幾顆花生,一面吃一面眉頭緊皺,道:“瞧你這副模樣,倒不像是垂死之人。”
  麯鴻山道: “有酒有肉,更有武當派最不像牛鼻子的老牛鼻子相陪,生生死死很值得高興。”
  何五衝道:“貧道本事低微,沒法子為你起死回生,但要是遇上醫術高明的大夫,也許”
  麯鴻山哈哈一笑,把剛端上桌的酒罐高高舉起,大口大口地喝酒。
  何五衝也抓起另一罐酒,道:“自當奉陪。”
  兩人都是豪氣幹雲之輩,馬小雄卻衹顧着撕咬烤鴿子吃得津津有味。
  便在此時,街道上忽然傳來鳴鑼喝道之聲,何五衝嘿嘿一笑,道:“何方狗官,好大的威風。”
  衹見數十官兵,前後簇擁着兩頂轎子,原來是當地知府大人夫婦,一早前往歸元禪寺燒香祈福,如今正在回府途程之中。
  在轎子前方,一個年輕武官,腰懸佩刀,騎一匹烏黑健馬,精神抖擻地在鞍上左顧右盼,眉宇間頗有傲然不可一世的氣概。
  一個小二在附近走過,何五衝一手把他抓住,問道:“騎着馬的小子是誰?”
  小二定睛一看,隨即面露怯畏之色,壓低聲音道:“是知府大人手下最能幹的巡檢帶刀護衛。”
  何五衝冷哼一聲:“叫什麽名字?”
  小二道:“小人杜福正。”
  何五衝怒道:“你叫什麽名字,幹老道爺什麽鳥事?”
  小二這纔會意,忙道:“那位巡檢大人姓平,大名展霄,刀法十分厲害。”
  何五衝“咕嘟”地喝了一大口酒,把酒罐重重放下,麯鴻山笑道:“老毛病又發作啦?”
  何五衝卻搖了搖頭,道: “你身受重傷,我不能在這時候胡亂闖禍。”心中氣惱,把一支鴿子連頭帶骨吞入肚中。
  忽聽酒傢屋檐上有人大喝:
  “狗官還我兄長命來。”聲如襲帛,滿腔悲憤之情,令人心悸。
  喝聲甫落,一條身影自宴賓樓頂之上撲嚮大街,人未至,一柄大刀已嚮平展霄迎頭劈下。
  衆官兵紛紛喝叫:“有刺客!”
  平展霄冷冷一笑,拔刀擋了來人一刀,同時喝道:
  “保護大人,這逆賊自有我來收拾!”說話之間,已在馬鞍上與來人拼了七八招,雙方招數之疾迅猛烈,令人瞧得眼花繚亂。
  衹見這個刺客約四十五六年紀,身材也不甚高大,但手中使的一柄大刀,刀柄刀刃都是四尺長短,刀招之兇猛,更是着着絶不留情,甚至可說是拼個同歸於盡不要命的打法。
  何五衝一面喝酒,一面搖頭嘆息:
  “本是進退有序,招式嚴謹的‘嵩陽伏魔刀法’,在此人情急拼命之下,變作了瘋子劈樹,瘋是夠瘋了,但要對付巡檢大人,衹怕會是白白送死。”
  麯鴻山道:“這人是嵩陽派中的高手嗎?”
  何五衝道:“嵩陽派自從八十年前分開刀、劍二宗之後,都是酒囊飯袋居多,真正的一流好手少之又少,這位老弟,膽色有餘而謀略不足,多半是刀宗‘驚雷刀’巴萬仇的弟子。”
  麯鴻山道: “若是巴萬仇,怎麽說也不會未戰而心浮氣躁。”
  刺客跟平展霄拼了二三十招,肩上已中了—刀,平展霄更不客氣,翻身下馬揮刀窮追猛打,刺客抵擋不住,胸口再給剖開一道半尺長口子,鮮血有如泉水般直涌出來。
  何五衝忽然嘿嘿一笑,道:
  “還以為巡檢大人如何精明能幹,這下子可中了調虎離山之計啦!”
  語聲未落,宴賓樓斜對面的一間雜貨店,忽然殺出五男一女,人數不算多,但卻僧、道、俗、將軍、秀纔、尼姑濟濟一堂,也可算是蔚為奇觀之至。
  僧人年紀最老,六旬左右,舞動一桿渾鐵打造禪杖,形態威猛。道士相貌奇醜,三角眼鷹鼻唇厚黃牙,雙劍齊飛手舞足蹈。那個將軍,一臉虯髯,全身盔甲手執銅槌。他身邊
  名秀纔,三十左右年紀,一臉蒼白,手搖摺扇,但甫出大街,已用摺扇劃破兩名官兵咽喉,原來摺扇扇骨,暗藏兵刃,鋒利無比。
  還有一個尼姑,灰袍闊袖,手持三尺利劍,但她年紀甚輕,竟跟馬小雄不相伯仲,看來衹有十三四歲。
  馬小雄一瞧見這年輕尼姑,陡地眼前大亮。衹見她雖則頭上光禿禿,但一張臉蛋卻是說不出清秀動人,要是她露齒一笑,必然是世間上最好看最嫵媚的笑靨。
  但在這時候,人人都是殺氣騰騰,就連這張清麗絶俗的小臉蛋也不例外。她手執着劍,闖出長街,已有兩把尖刀嚮她當胸直戮而至。
  在這一瞬間,馬小雄的一顆心似是要從嘴裏跳將出來。
  可是這個看來細小纖弱的小尼姑,手底下卻有點真本領。兩名官兵雖然絶不留手地刺殺過來,但她長劍輕輕一蕩,已把兩名官兵手裏的尖刀震開。
  兩名官兵都是一愣,互相凝望一眼,就在此際,老和尚的渾鐵禪杖已從背後砸了過來,衹消一杖,便把兩人砸得腰脊折斷,嘴裏狂噴鮮血。
  老和尚一杖擊倒二人,隨即駡道:
  “小霜,你沒吃飽齋菜白飯嗎?臨陣廝殺,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要是這樣子手軟腳軟上陣,如何能成大器?”
  小尼姑忙道:“我是早已吃飽齋菜白飯的,但卻沒想過要成為什麽……大器”。
  馬小雄聽了,心想:“原來她叫小霜,跟我的名字有一半相同。”
  麯鴻山瞧得眉頭大皺,喃喃道: “這老和尚恁地面熟,究竟在何時何地見過?”
  何五衝道: “他是木小邪的表弟,當你在‘冶刀爐盧’跟木小邪喝酒喝得天昏地暗的時候,他那時候還沒有出傢。”
  麯鴻山猛然省悟,道:“原來是木老怪口中的‘隔爐觀火老呆芋’周天廣。”
  何五衝道: “十年前他不知如何出傢為僧,法號鎮事。
  其後,又和幾個江湖怪人聯成一黨,合稱‘淮揚五怪’。”
  麯鴻山又皺了皺眉,道:“怎麽似乎殺出了六怪?”
  何五衝笑道:“那個小尼姑又漂亮又斯文,雖然手中有劍,但既不像武林中人,更不像個怪物,她衹是和五怪一夥而來罷了。”
  五怪之中,看來最遲鈍但偏偏身手最敏捷的,是一個衣着華麗的大腹賈。他手裏也沒有什麽兵刃,但卻擅長空手奪白刃功夫,一經殺入敵人陣中,敵人手裏的兵器,無不手到拿來,反而成為他手中殺傷力極大的武器。
  五怪這次出手,早就和那名刺客布下了周詳計劃。
  刺客先把平展霄引開,然後五怪相繼殺出,誓把轎子裏的狗官剁成肉醬。
  大腹賈後發先至,雖在十幾名官兵圍攻之中,卻宛如虎入羊群,更仿如斬瓜切菜。
  鎮事和尚叫道:“三弟,你攻前轎,我攻後轎。”
  嘴裏這麽說,一條禪杖卻疾嚮前面那頂轎子怒砸過去,大腹賈反而同時一刀戮嚮後面那一頂轎子。
  顯然兩人早有暗號密語,正如武學上的“指東打西,指南打北。”聲東擊西,攻人不備。
  鎮事和尚快速無倫的攻嚮前轎,去勢之快,竟是形似鬼魅。“波”一聲響,轎子再牢固也禁受不起這一杖,登時坍塌一大半。
  轎內一人,也同時中了這一杖,慘叫着僕跌出轎外。衆人心想:
  “這人若不是那個狗官,便是狗官夫人。”
  豈料自轎中慘嚎着僕跌出來的,並非知府大人,也不是“大人的大人”,而是一個穿着囚衣,肩着一副“團頭鐵葉護身枷”的老者。
  鎮事和尚固然大吃一驚,在宴賓樓中隔道觀戰的麯鴻山更是臉色大變,嘶聲叫道:“爹”。
  衹是叫出了一個字,人已暈迷過去。何五衝聞言,也是神情駭異,心想此事之奇,越來越甚,坐在官轎內的,竟然不是知府大人夫婦,而是麯鴻山的親生老父!
  霎時間,連慣見江湖風浪的武當老道何五衝也為之方寸大亂。在長街上的老者身陷險境,又是“忠義刀王”麯鴻山的父親,以何五衝的脾性,既已撞上此事, 又豈能坐視不理?
  可是,麯鴻山也同樣陷入命危險境,在同一時間之內,該當怎樣處置?
  忽聽馬小雄道:“外面形勢比這裏更兇險,我在這裏照顧麯壯士好了。”
  何五衝想了一想,毅然點了點頭,拂塵一揚,身如流星飛嚮長街。
  此時,在另一頂轎子裏也發生了令人意料不到的變化。
  大腹賈揮刀搶攻,無把轎前兩名官兵剁翻,正待強攻轎中人,猛地裏轎子“蓬”然一聲爆炸,更冒出陣陣紫藍濃煙。秀纔立時大叫:
  “三哥小心有毒!”
  大腹賈又何賞不曉得?可是,毒煙來勢極快,他急切間來不及屏息呼吸,已嗅到了一陣異樣的香氣,還沒退後,已天旋地轉,眼前一片漆黑。
  轎子突然爆炸,又有毒煙彌漫,誰都以為再也沒有人匿藏在轎內。熟料濃煙未散,一條矮小身影,竟自轎內電射而出,更有一道厲芒,直插嚮大腹賈咽喉之中。
  大腹賈中毒在先,時間雖極短暫,已是神智不清,這一擊更是大大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他又如何還能閃避?
  眼看大腹賈劫數難逃,一蓬物事從天而降,堪堪在千鈞一發之間,把那道厲芒捲住,正是及時殺出武當老道何五衝手中的拂塵。
  何五衝自宴賓樓殺出,本來是要營救麯鴻山之父,但他纔衝出去,那名老者已給一個官兵砍掉了腦袋,人頭翻滾出數丈開外。
  何五衝又驚又怒,正要出手對付那官兵,但那官兵也同時給相貌奇醜的道士一劍貫穿心髒,當場斃命。
  何五衝自酒傢甫衝出來,要救人救遲了,要殺那官兵出一口鳥氣也來不及,總不成就此了事。也正因為這樣,恰好趕得上以拂塵捲住那道厲芒,救了大腹賈一命。
  “叮”一聲響, 自拂塵跌下了一件短小的兵刃,衹見那是一把鋒利無匹的飛刀,刀鋒上藍芒閃爍,顯然淬了劇毒。
  那條自轎中暴射而出的細小身影,原來是個銀發老嫗。
  老嫗雖然老得連身體也已佝僂,更是一臉雞皮鶴發模樣,但武功之高,手法之陰險狠毒,卻是世間罕見。何五衝認清楚她的容貌後,陡地失聲叫了起來:
  “是你?……‘惡婆婆’端木滅!”
  銀發者嫗一擊不中,雙腳不丁不八地站在地上。她看來身高不滿五尺,更兼之佝僂着背,看來更是矮了幾寸。
  她眼神冷厲地盯住何五衝的臉,語聲更是冰冷得不像是一個人的聲音:
  “咱們聚英堂的事,武當派居然也要插上一手嗎?”
  何五衝聽見“聚英堂”三字,不由得眼色倏變,但他絶不會被嚇倒,隨即沉聲說道:
  “今天的事,衹跟我何五衝有瓜葛,與武當派上下三千弟子,掌門長老,一概無涉!”
  “惡婆婆”端木滅“哼”一聲,道:
  “原來如此,照你這麽說,武當派上上下下,除了你何五衝道長之外,其餘人等,都是不敢跟聚英堂為敵的,是也不是?”
  何五衝冷笑道: “旁人的事,貧道嚮來不管,你用不着拿話來套住我的脖子!”
  端木滅臉色一沉,道:
  “淮揚五怪竟敢行刺朝廷命官,已是罪不容誅,你這個臭道士居然插手,同樣是自尋死路。”
  何五衝冷冷道:
  “少廢話,既然今天狹路相逢,出手吧!”
  端木滅嘿嘿一笑,道;
  “淮揚五怪,固然是一個也走不了,你也是同一樣的命運!”
  雙方已再無轉寰餘地,衹得付諸一戰。
  “惡婆婆”端木滅年青時本是大傢閨秀,但卻給一個薄幸男人糟蹋了身子,更把她父母雙雙毒死謀財害命,那時候,她的名字叫翠荷。
  經此鉅變,端木翠荷性情大變,不惜孤身深入苗疆,拜苗疆三大毒王之一的“千毒祭司”
  赫古地為師,十五年後再回中土,找到了當年的負心人,把他擒住,縛在大廳一條石柱之上。
  她首先把負心人的舌頭,用銀鈎扯脫下來,然後纔幽幽的說道:
  “阿郎,不要怪我,本來你說的話,是世間上最優美最動聽的聲音,可惜這種甜言蜜語,到頭來害苦了我,更害死我父母,所以,在十五年前我便已發下了毒誓,衹要再遇上你,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令你再也說不出半句甜言蜜語……唉!我是逼不得已的,你明白嗎?”
  負心人如肉在俎,衹能哀嚎、呻吟、神智不清地點頭。
  端木翠荷坐在他身邊,慢條斯理地沏了一壺上好的鐵觀音,呷了兩口,然後把含在嘴裏蕩熱的茶,灌入負心人滿是血漿的嘴裏。
  “阿郎,我倆以前也是這樣子喝茶的,我喝一口,餘下半口給你,你曾說過:‘這樣子喝茶,特別香甜滑膩,便是喝完即時便死,也不冤枉……’阿郎,你說的每一個字,我直至今天還是很清楚的。”
  負心人又衹好繼續點頭。
  端木翠荷在他的頦下撫摸了一陣,又道:
  “今年,我三十六歲啦,我是屬兔的,你曾告訴我,兔子太善良了,經常給別人欺負,但你會好好保護我,在這一生一世,絶對沒有人能傷害我一根毫毛。你果然沒有騙我,到了今天,除了你把我害得傢破人亡之外,又有誰傷害我一根毫毛了?”
  說到這裏,一刀把負心人閹掉。
  在半個時辰之內,負心人連捱兩刀,第一刀已是痛沏心肺,有口難言。
  到了這第二刀,那是對男人最要命的一刀,他連叫也叫不出來,便已昏死過去。那時候,他真的以為自己已經死了,但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又悠悠地醒轉過來。
  端木翠荷已把他身體上最嚴重的傷口,用藥物敷好,雖然,一醒過來之後,仍是感到劇痛難當,但卻並未就此死掉。
  負心人醒過來之後,發覺自己仍然被綁在那條石柱之上;在旁邊,又坐着了一個人,那是他的胞弟。
  他這個胞弟,顯然是給封閉了穴道,雖然坐在一張錦凳之上,但卻沒法子說話,也不能動彈。
  端木翠荷還是笑吟吟地,樣子半點也不兇惡,她在負心人的耳畔輕輕笑道:
  “放心,你弟弟衹是給我點住啞穴,他的舌頭仍在,我不會傷害他,因為他是無辜的……
  但我真的很渴望,有人可以看見,我對你是怎樣地感激……呀!我們都餓了,你呢?”
  負心人少了一根舌頭,他說不出半個字,衹能無奈地點了點頭。
  他真的很餓了。
  要是他就此一命嗚呼,變成一名餓鬼,那可是真的沒話好說了,但既然死不了,再痛苦也得吃喝來維持生命。
  好死不如惡活。
  端木翠荷想了一想,忽然道:
  “還記得十六年前,你生日那天的宴會嗎?那一晚,明月清風,到賀的賓客不算多,但都是我倆最要好的朋友……
  我都,你還記得那一晚最出色一道菜的名稱嗎?……你也許早巳忘了,正如你早已忘掉我一樣,但我記得,永遠都記得,當晚最好吃的一道菜,就是驢腸。”
  她說到這裏,在桌上拈起一把尖刀,刀刃薄而寬闊,寒光刺眼。
  她回憶當年景況,喃喃地道:
  “你說過:‘在所有烹調技術之中,驢腸是最難做得好的一道菜。把腸放入湯鍋,火候不足,便又生又韌,連嚼下去也吃不動。一旦時候稍長,又會糜爛難吃。所以,驢腸一定要新鮮,最好就是當場宰殺,活宰即烹。’
  “那天,你親自操刀,把一條拴在鐵柵上的五花驢,自肚間割開一道裂痕,慢慢地小心奕奕地把驢腸抽出,然後交給你這個弟弟洗淨、切碎,然後立刻下鍋,煮成美菜宴請賓客……我不忍心吃,你便又哄又騙,說了一大堆令人身子輕飄飄的話…不知怎的,我吃了第一口…然後……一口汾酒,一口驢腸…又是一口花雕、一口驢腸……越吃越是津津有味。
  “阿郎,若不是你的慫恿,我便是立時死了,也是絶對不肯吃上一口的,但那時候,我似是着了魔一般,就算你要我把自己的腸子抽出來,當作是驢腸來做菜,我也會一口答應,為什麽?到底是為什麽呢?
  “那時候,我不明白,到了現在,還是完全不明白,愛一個人,竟可以愛得這樣深嗎?
  “會的!一定會的!可是,當一個自己深愛的人,忽然變了另一副臉孔,做出種種對不起自己的事情之後,愛意變成了恨意,那種恨,又會恨到怎樣的地步?
  “阿郎!我很害怕!我害怕自己的一雙手,會傷害了你,但到了這個時候,我已沒法子為了你而把自己的手卸掉下來。
  “三天前,我割了你的舌頭,又把你一刀去勢,害你昏迷了三晝三夜,我更害怕了,拼命找尋最好的藥,找最有名氣的大夫為你醫治……有兩三個裝神騙鬼的江湖郎中,給我看穿了他們的破綻和把戲,還說有點機會可以把你救活過來,唉……我也不怎樣難為他們,衹是把那幾顆眼珠子挖掉,然後喂給你吃了……滋味怎樣啦?還可以用充饑充饑嗎?
  “阿郎,你又說過,為了要減輕驢子的痛楚,用來割開驢肚子的刀必然鋒利,要是刀刃太鈍,割來割去割不開,那就更殘忍了。你說得對,孟子曰:‘惻隱之心,仁之端也。’所以,那一天你提着一把刀,比我手裏這一把更鋒利。
  “本來,我想找一把更鋒利的刀纔下手做菜,但後來細心一想,阿郎又不是驢子,你一直養尊處憂,皮細肉滑,就算刀鋒不怎麽鋒利,衹要稍稍用力一點,要把腸子抽出來,也不會是—椿難事……
  “喲,不好了,連茶都涼透啦,再不做菜,恐怕會餓壞阿郎,好啦!好啦!別催促,反正鍋裏的湯早已燒沸,也該當是做腸菜的時候……”
  當天,端木翠荷一面說,一面很小心奕奕地把負心人的肚子割開……
  她真的很小心奕奕,就像是十六年前負心人小心奕奕地把驢腸抽出來的手法一模一樣。
  負心人的胞弟一直都坐在錦凳上瞧着,連眼睛也沒眨一下。
  腸萊做好了,火候掌握得恰到好處。她挾了一箸給負心人的胞弟嘗嘗。
  他也吃了。以後,她每挾一箸送入他的口裏,他也照吃不虞。
  她也不單衹是挾入負心人胞弟的口裏,也同樣像是喝茶般,咬嚼了一半,然後又喂送到負心人的嘴內。
  但負心人連心髒也已停止了跳動,就算這一道菜做得再出色,也是無福消受,除了端木翠荷之外,就衹有負心人的胞弟,品嚐過這一道活宰即烹火候恰到好處的“人腸”名菜。
  自此之後,端木翠荷給自己改了一個名字,她不再叫翠荷,而是單名一個“滅”字。
  情已滅,緣已滅,天地萬物,在她眼中看來,都是滅絶已盡的東西。後來,年紀漸老,也由於她行事手段極為兇殘惡毒,被江湖中人公送了她一個綽號,就叫“惡婆婆”。
  惡婆婆並不是初遇何五衝的。
  她第一次遇見何五衝的時候,是在當年負心人生日的驢腸宴會中。而另一次,也同樣是吃“腸宴”,但這一次吃的並不是驢腸,而是人腸。
  何五衝並非別人,正是當年受製於端木翠荷,被逼吞吃兄長腸髒的那個負心人的胞弟。
  其時,他尚未出傢。而他後來出了傢做道士,也全然是為了這一椿慘案。
  看來,今天這一戰,絶對無法避免。
  可是,到了最後,何五衝始終沒有出手,端木滅亦然。
  二三十年前的往事,始終在兩人腦海中揮抹不去。
  何五衝沒有動手,是因為他從來沒有想過要為兄長報仇。他認為,端木翠荷固然是罪孽深重,但事情起緣,終究是兄長負情負義在先,而且更殺害了端木翠荷雙親,最後因果循環慘死,那是自作孽不可活,怪不了任何人。
  端木滅也沒有動手。
  她不動手,是因為她又想起了當年種種恩怨情仇,既思念負心人的甜言蜜語,復痛恨負心人的人性滅絶,再思念下去,忽然又回味着那一道腸菜,真是做得不能再好……
  一邪一正兩大高手,互相對峙良久,任誰都以為大戰一觸即發,但自始至終毫無動靜。
  在宴賓樓,馬小雄不顧—切,把一大罐烈酒灌入麯鴻山嘴裏,說也奇怪,喝了幾口烈酒之後,昏迷過去的“忠義刀王”又再蘇醒過來。
  麯鴻山纔張開眼睛,立時便道:
  “老牛鼻子怎樣了?我爹又怎樣了?”
  馬小雄還沒來得及回答,—條細小但卻衣袂闊大的人影,蹌踉地從街道那邊撞了過來,差點碰在馬小雄身上,正是那個叫小霜的年輕小尼姑。
  衹見她手中揮動長劍,招式雖然頗算精妙,但她人小力氣不足,給幾個兇神惡煞般的官兵揮刀砍殺一陣,漸漸顯得勢窮力絀,境況大是不妙。
  馬小雄心中暗叫一聲:“這小師父的身體好香!”竟是為之心神一蕩。
  在心神一蕩之餘,也頓起“英雄俠義之心”,竟不由分說,抽出麯鴻山那柄四尺一寸長的大刀,要跟小霜並肩作戰。
  小霜瞥了他一眼,叫道:“你是什麽人?”
  馬小雄道: “小霜小師父,我姓馬,名字叫小雄,手裏這一柄刀大有來歷!”刀勢一展,軟弱無力,原因是這一柄刀太沉重。
  一個官兵吼叫着揮刀,嚮馬小雄迎頭直砍了下去。
  馬小雄揮刀招架,但刀身沉重不聽使喚,速度遠遠不如他自己所估計,要擋住官兵這一刀,已是太遲。
  眼看馬小雄立時便得腦袋開花,小霜的長劍及時橫裏斜斜刺出,勉強為他擋住這致命的一刀。但也在此際,另—名官兵手持纓槍,“颼”的一聲直刺小霜腰側要害。
  小霜為了營救馬小雄,不顧一切地出劍擋駕,但卻也因此而全身上下空門大露,縱使官兵的槍法平平無奇,但要在這時候把她一舉刺殺,仍是易如反掌。
  可是,就連那官兵也以為可以一槍命中小尼姑之際,一團黑影橫裏飛來, “噗”的一聲擊中櫻槍,同時爆襲,原來是一個還有少許烈酒的大酒罐。
  官兵槍勢,立時給撞歪過去,猛然回首一望,衹見一條大漢渾身血漿,但仍神勇無比,“呼”的一拳轟在他臉上。
  馬小雄又驚又喜,叫了一聲:
  “麯壯士!”
  麯鴻山咧嘴一笑,道:
  “你若喜歡這一柄刀,儘管拿去,我送給你”話猶未了,又已頽然倒下,但卻沒有再度昏迷,衹是咻咻的在喘氣。
  小霜見這大漢滿身傷痛,仍然奮勇地救了自己性命,但不到眨眼間,又倒了下去,不禁大吃一驚,連忙上前摻扶着,叫道:
  “施主,你不要死啊!”
  麯鴻山已是氣若浮絲,但仍強顔笑道:
  “大丈夫喝夠了酒吃飽了肉,便是死了又有什麽打緊……”
  小霜聽見他這麽說,又瞧見他一臉煞白的模樣,心中也認為這人快要死了,一急之下,放聲大哭。
  這時,鎮事和尚已趕了過來,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敵之慨。
  馬小雄見小霜啕哭,不禁大起憐惜之心,忙道:
  “小師父,他衹是在唬嚇你,鬧着玩的。”
  小霜哭聲略止,但再瞧瞧這大漢,情況越來越壞,不禁叫了一聲:
  “你騙人!”
  連長劍也索性拋在地上,雙手擦着眼睛哭得更加起勁。
  馬小雄蹲在她身邊抓腮搔耳,傍徨無計。
  卻聽得麯鴻山的聲音,倏地又響了起來,道:
  “這位小師父,你若再哭下去,說不定真的會給你哭得死掉。”
  小霜放開一雙白淨嫩滑的小手,眼睛淚汪汪地望住他,忽爾破涕為笑,道:
  “衹要你不死,我就不哭。”
  麯鴻山嘆了口氣,道:“本來真的是要死掉,但害怕你在我身邊哭哭啼啼,衹好再活下去……小師父,我和你非親非故,就算我死了,你又何必這樣傷心?”
  小霜想了一想,不答反問:
  “這便是了,我和你非親非故,你為什麽身受重傷,還不顧一切搶過來救我一命?”
  麯鴻山微微一笑:
  “我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麽,總之,我一看見你的小臉蛋,就很是喜歡……告訴你一個秘密,我有一個小女兒,自幼失散了,要是能找得到,她的年紀大概和你一模一樣……嗯!小師父,你年紀輕輕,怎會出傢削發做了尼姑?你父母呢?他們不理嗎?”
  小霜幽幽地嘆了口氣,道:“我父母活得很好,每天都過着錦衣玉食的生活,但我不喜歡跟他們在一起,所以悄悄溜了出來,在一間庵堂中住了大半年,决定皈依我佛,削發為尼……喔,我怎麽了,這些事情,我是從來不曾在別人面前提起的……”麯鴻山也嘆一口氣,道:“如此說來,我們也總算是有點緣份……既然還有父母在堂,你年紀輕輕便作出這種决定,難道不怕傷透他們的心嗎?”
  小霜搖搖頭,道: “傢傢有本難念的經,我的事,還是不要再提了。”
  麯鴻山原本還要追問下去,但他傷勢極為沉重,到了此刻,已是再無餘力開口說話。
  經過一輪混戰,數十官兵總算是盡了全力對抗反賊,但“賊人”武功頗高,官兵們死傷纍纍,眼見大勢已去,餘下十幾個還能逃命的,早已紛紛作鳥獸散。
  就連初時趾高氣揚不可一世的巡檢帶刀衛平展霄,也在混戰中越戰越遠,在人叢中不知去嚮。
  至於從官轎中殺出的“惡婆婆”端木滅,始終並未對何五衝下手,最後,約定五十年後今天,在黃鶴樓頭决一死戰。
  一般武林人物,經常會跟仇敵定下日子,再行此武一較高下,但約戰期限,通常都不會超過十年八載,尤以數月以至一兩年之內居多。
  以端木滅和何五衝這把年紀,竟然把决戰日子約定在五十年之後,究竟雙方心意如何,電就不必細表了。
  大腹賈也走近了宴賓樓,道: “那狗官早有陰謀,分明在中途掉了包,布下了這個陷阱,可恨於大俠以寡敵衆,終究還是給姓平的鷹犬子殺了!”
  他說的那個“於大俠”, 自是第一個出手揮刀撲殺平展霄的嵩陽派刀宗門下弟子。
  這刺客果然是嵩陽派刀宗掌門“驚雷刀”巴萬仇的弟子,姓於名橫,入門甚早,但資質平庸,若論武功刀法,反而不及一些入門較遲的同門師弟。
  此時,麯鴻山已知道老父在混戰中給官兵一刀砍掉了腦袋,雖然心中悲慟,但他傷勢太重,昏迷之後忽然清醒,清醒過後又隨時會再昏迷過去,對於老父的死訊,嘴裏也沒說些什麽,衹是拜托苗掌櫃暗中好好把老父安葬。
  鎮事和尚點算已方人馬,除了於橫戰死之外,大腹賈“萬本一利”錢可通也中了毒煙,尚幸中毒不深,又蒙何五衝道長慷慨贈送靈丹解藥,並無大礙。
  何五衝跟端木滅那一戰打不起來,旁人縱使不明原委,也不便打破沙鍋問到底,但對於知府大人布下陷阱引誘群雄出手,都是一般的敵愾同仇,鹹認為這狗官罪大惡極,非要揪出來剮心挖肚,鞭屍示衆不可。
  衆人之中,還是那個手搖摺扇的秀纔最為鎮靜。他道:“咱們這麽一鬧,官兵雖然暫且撤退,但遲早定必重整軍馬捲土重來,再說,與蔡京、童貫之流互相勾結的聚英堂也捲入此事,惡婆婆去了,說不定很快又有其餘聚英堂的魔頭衝殺過來,因此,此地不宜久留,速退為妙!”
  錢可通不住的在點頭,道:“咱們今天若能一舉殺狗官,無論折損多少人馬,都可算是本小利大,可惜事與願違,更險些着了姦人毒手,唯今之計,必須先行君子不立危墻之下,然後找個舒舒服服的安樂窩休息養生,徐圖後計。”
  秀纔微一沉吟,道:“照不纔認為,與其在陸地東閃西躲,不如退到江上,更為上算。”
  麯鴻山大為贊同,道:“麯某傷勢沉重,雖有靈丹保命,終究還是活不了多久,與其在陸地死有葬身之地,不如投身大江之中,最少也可以喂飽一些魚蝦龜蟹,不致白白浪費了這副臭皮囊。”
  何五衝搖搖頭,道:“你身上酒臭薫天,要是拋入大江之中,便是翻轉了肚子的死魚,也會給你趕跑。”衆人聽了,齊聲大笑。
  麯鴻山把何五衝拉過一旁,道: “我的事,你不必費神啦,倒是小馬兄弟,我既答應要照顧他培育成材,這便是生死不悔的千金一諾,你要答應我,立刻把他帶到武當山,好好調教,千萬不要浪費這塊良材美玉。”
  何五衝灰白眉毛一皺,道: “我就算答應了,但武當派真正有本事的高人,不是脾性極冷傲,便是早已不問江湖世事,絶不肯在八九十歲高齡再收門徒,要是他跟着我這個半湯不水的老牛鼻子,也豈不是白白糟蹋了嗎?唉……這件事情,可不怎麽好辦!”
  麯鴻山正要開口,忽聽一人陰惻惻地冷笑:“當仁不讓,這小子就讓我費點精神,好好把他栽培成材吧!”
  纔短短兩三句話,竟然分別自東、西、南、北四個方向傳入衆人耳中,其人輕功身法之佳妙,可想而見。
  語聲未落,何五衝已搶前護住馬小雄,豈料他身法雖快,敵人比他更快三分,竟在他搶到馬小雄身邊之前,先行把馬小雄搶入懷中,隨即縱身一跳,掠嚮長街。何五衝、錢可通、鎮事和尚幾乎同時追趕出去,但那人出手之詭異,身影之快速,竟大大出乎衆人意料之外,兼且街道之上,早有一匹神駿無匹的白馬等候,那人挾着馬小雄身如電射,一剎那間已雙雙置身馬鞍之上,絶塵而去!
  何五衝輕或造詣極高,不到三幾個起落,已把錢可通、鎮事和尚遠遠拋離。可是,他輕功再厲害,也比不上那匹駿馬,纔追出半條大街,已失去駿馬的蹤跡。
  何五衝這一驚實在非同小可,由於那人身手極快,簡直可說是來去如電,他竟是完全瞧不清楚對方是何等人樣,衹知道那人身穿黑衣,身材並不高大,但到底那人年紀若幹,武功路數,甚至是男是女,竟是全然瞧不出來。
  但就是一個這樣來歷不明的人,能有本事在衆目睽睽之下,把馬小雄予取予攜,如入無人之境。何五衝越想越是慚愧,不禁仰天長嘆,頽然坐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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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惟我獨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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