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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雪神雕
  作者:鲁卫
  内容简介
  第一章 驴肠夜宴负心人
  第二章 三秋桂子江南梦
  第三章 乱世孤雏大刀行
  第四章 大盈若冲天下正
  第五章 卷水成柱情不悔
  第六章 当仁不让英雄气
  第七章 饮马怒川东蛇吼
  第八章 对酒当歌如朝露
  第九章 风沙酒血雁门关
  第十章 断肠还乡情不悔
  第十一章 饮血巨蛟投怒海
  第十二章 不眠特地重相忆
  第十三章 一品殿堂岂忘忧
  第十四章 一门忠义杨家将
  第十五章 含德之厚比赤子
  第十六章 成王成寇看今朝
  第十七章 执法传功不两立
  第十八章 冷箭兴师会群豪
  第十九章 天工玉洞世无双
  第二十章 江山如画山河刀
  第二十一章 三业炎火烧行人
  第二十二章 武林北斗求借剑
  第二十三章 怪闻异录老相好
  第二十四章 还我山河还练剑
  第二十五章 巨人英雄公子丐
  第二十六章 无盐软床猿老妻
  第二十七章 看剑入道执大象
  第二十八章 将船买酒白云边
  第二十九章 镜壶天下少帅行
  第三十章 辗转闯关猪南舍
  第三十一章 终夜梦魂情脉脉
  第三十二章 天工剑指百绝功
  第三十三章 湘雨成霜人如玉
  第三十四章 龙虎山武林大会
  第三十五章 汉室江山与浩劫
  第三十六章 雪山夫人剑雪行
  后 记
内容简介
  宋朝自太祖黄袍加身以后,汉人尚武之风被历代皇帝不断压抑,取而代之的口号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际此年代,关外胡虏日渐强大,中原武林亦因之分为数帮数派,枭雄或振臂高呼于绿林,或阴蛰在草莽,欲以一雄之力称王天下。
  奇情奇士,自称“白马非马”之十三岁少年马小雄与武当道士何五冲相交莫逆,在黄鹤楼头见证一场刀剑之战,不谙武功的他与一千豪情侠士相交甚欢,饮酒狂歌,竟不输人半分。
  恶婆婆、水老妖因缘际会,大战中掳走马小雄,带其回归东蛇岛,马小雄资质奇佳,且颇合脾气古怪的水老妖、恶婆婆胃口,本为敌对,却变成了情深之父子。
  海世空以奴仆身份隐在东蛇岛,他具黑道第一高手姒不恐之外孙恶名,但同时又是少林俗家弟子“不败少林客”海禅之子,相传他父母阴谋刺杀白道人物数百名,天下群雄在复仇之心态下向东蛇岛大举进犯。
  大战爆发,水老妖以“还我山河十八刀”大显神威,无奈旧伤复发,遂身受重伤,火山喷发中,两老殉情东蛇岛。
  马小雄重回中土,手中宝刀遗失,为寻宝刀他与小情人进入镜花谷,却逢一场大战。
  丐帮帮主濮阳天、狂人乔饮大战八大门派和金玉豪门,镜花谷中又演奇事。
  一代剑道宗师天工堡主太叔梵离重现江湖,却是老得神智尽丧,虽自称只在十五岁,然一手玄功无人可挡。
  魔道霸主姒不恐、豪门金庄、和尚战将、飞陀侠隐……,大战中,群雄各显神通,敢爱敢恨之情令人荡气回肠。
  马小雄与和尚战将约战三年之后,吊桥之决是双方都不想却不得不战的决斗,马小雄天工堡看剑练招,可对手却是成名数十载之和尚战将,他们虽代表势不两立的黑白两道之巅峰天工堡玄冥宫,然和尚战将身为太叔梵离与服难之子,这种身份让马小雄陷入两难之间。
  燕国之后刘复北一心复国,他不惜勾结西夏,并发动刘家数代潜伏在各派中的高手发动伏击,一时间,惊变迭起,武林中风云变色。
第一章 驴肠夜宴负心人
  宋徽宗富和元年,奸权当道,天下百姓陷于水深火热之中。
  六月初八,位于武昌侧蛇山山顶之黄鹤楼,一片冷清。
  楼外风雨飘摇,虽是盛暑季节,风中竟有寒意。
  令人生寒的,也许不是风风雨雨,而是黄鹤楼头当世两大高手掌中的刀剑。
  刀、剑都已出鞘,利器锋芒毕露,阵阵杀气逼人眉睫。
  双手握刀的,是一位中年大汉。
  这中年大汉三十五六年纪,紫膛面皮,形态威武,一身锦衣腰悬碧绿玉佩,气度不凡。
  手中大刀,长四尺一寸,重三十八斤,刀柄比一般刀略长,以黄金打造,刀刃却在黝黑中寒芒厉闪,竟是采用“黑河千年乌金沙”铸造,更在锋刃上镌刻着铸刀大师的名字,那竟是名满天下的“木小邪”。在大汉七步之外,一人单手横剑当胸,同样三十五六年纪,身形高瘦,白衣文士装束,神情冷酷沉着。
  白衣文士虽与中年大汉互相对峙,彼此剑拔弩张,但一对眼睛却只是凝注着灰朦朦的雨景。
  良久,中年大汉沉声道:“新旧党争,针锋相对五十载,王安石,司马光、章享、韩忠彦辗转争取权柄,到头来竟是原地踏步,甚至是比从前还更不如,你可知道真正的原因?”
  白衣文士干笑一声,道: “天下再乱,也不会比五十年前,一百年前更糟。”
  中年大汉恨恨道: “谁不想做一个太平盛世的子民?但你的主子,总是唯恐天下不乱,如今看来,新旧党争早已争个两败俱伤,谁也没有胜利,可怜大宋江山,早晚都会败在蔡京手里!”
  白衣文士冷然一笑,道:“蔡丞相高瞻远瞩,手段非凡,比起王安石那种夸浮作风,英明何只百倍!”
  中年大汉怒道: “蔡京一代权奸,除了一味媚谄皇上,进出帝王之家之外,又有什么真本事大气魄?倒是敛财暴政手段,每每层出不穷大搞花样!”
  白衣文士,“哼”一声,道: “咱们相交二十载,总算是一场兄弟,你这番大逆不道的说话,我就只当是耳边风不曾听入耳朵里,但你若坚持要阻止小弟押运‘花石纲’,却是自寻死路!”
  中年大汉怒容满面,厉声道: “这几年以来,单是这种‘花石纲’便已害了多少无辜百姓家破人亡?姓池的,你怎可以助纣为虐?”
  白衣文士冷冷道:“曲鸿山,你真的活腻了!”
  中年大汉更怒,喝道: “究竟是谁活得不耐烦,还须瞧瞧手底下的功夫。”白衣文士嘿嘿一笑,剑势倏地展开,一剑斜斜刺了过去。
  黄鹤楼头,风雨更急,一场惊心动魄刀剑之战,同时爆发。
  楼头萧杀,高于相争,在黄鹤楼外,却有两人,各持黄油纸伞,侃侃而谈。
  这二人一高一矮。矮小那人,其实并不矮小,只是年方十三,兀自一有稚气,但他一对眼睛黑白分明,灵活精警,绝非寻常小儿可比。
  在他身边的,是一个身高八尺,但却佝偻着背的白发老道士,他手中一根拂尘,醮满又黄又腻的浆汁,原来竟是百花蜂蜜。
  少年瞧着老道士的拂尘,道: “曲壮士曾对我说过,在天下间老老嫩嫩大大小小的牛鼻子中之中,以何老牛鼻子的武功最是乱七八糟,一塌糊涂。但若论搞花样最多姿多采能人所不能的。也是何老牛鼻子。如今看来,他说的倒不像是屁话。”
  老道士悠悠地说道:“曲施主人作称‘忠义刀王’,性子最是真正不过,他对贫道的评价,甚是中肯。”
  少年抬头望他一眼,道:“你这拂尘,有何功用?”
  老道士道:“那是干咱们这一行的,既已出家,又有很不错的道行,便得弄一根这样的东西来充撑场面,照道理说,这是神圣之物,但却也是伤人之杀敌的厉害武器。”
  少年点点头,道:“以道长的功力,只消内劲贯注在拂尘之上,便是巨大碑石也得被震碎,又有什么人的脑袋瓜子可以抵挡得住?”
  老道士道:“除了可以当作兵器来行走江湖,也可以赶蚊、拍死那些讨厌的苍蝇、至于拂尘的木柄,又可以用来搔痒,相当过瘾。”
  少年又是不住的点头,但旋即眉毛紧皱,道: “这些晚辈统统晓得,但在拂尘之上醮满蜜糖,又有什么用处?”
  老道士叹了口气,仰首观天。
  霪雨霏霏,这一场雨,似是下个没完没了。少年也仰首观天,道:“老天爷下雨,跟这件事又有什么相干?”
  老道士道:“大有相干之至。”
  少年大奇:“愿闻其详。”
  老道又再叹了口气,道: “去岁今天,曲壮士与贫道早已约定,要在今年这一天,在黄鹤楼外火烤黄鹿之腿乳鸽之肉,都只是徒负空谈,不见踪影。再说,便是食物齐全,但老天爷不肯放睛,在这雨水绵绵不绝的天气里,又还能生火烤肉吗?”说到这里,不住的摇头,不住的叹气。
  少年这才恍然,也陪着叹了口气,道: “果然是千算万算,不如苍天一算。咦……道长乃出家之人,可以吃肉吗?”
  老道士道:“若在太平盛世,那是决计不能的。”少年更奇:“要是天下大乱,却又怎样?”
  老道士道:“天下既乱,纵使是出家之人,不管是和尚也好,尼姑也好、道士也好,只要是身怀武功之辈,每每被逼出手“以杀止杀”,既然连杀戒都已大开,吃几斤肉又有什么打紧的了?”
  少年甚是赞同,笑道:“真人言之有理。”
  黄鹤楼头。传来一阵金铁交击之声。少年道: “曲壮士已跟敌人动上了手。”
  老道士点点头:“跟他翻脸动武的,是“白鹤剑神”池铁翁的独子。剑法十分了得,曲施主这一战,不容乐观。”
  少年眉毛一扬,道:“你这个老牛鼻子跟曲壮士不是很要好的朋友吗?怎么不助他一臂之力?”
  老道士叹道:“若说到友情,曲鸿山跟池振宇之间的交情,可比我跟曲施主深得多啦,这椿事情既然连他俩兄弟也谈不拢,我这个出家人又岂有置喙余地?”少年听了,也叹了口气。
  黄鹤楼头兵刃交击之声,持续了半个时辰,终于静止下来。少年吐一口气,道: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也不晓得是谁完蛋大吉,呜呼哀哉去也!”
  老道士神情沉重,道: “三十招内,曲鸿山赢不了池振宇,已呈败象。如今双方苦战近千招,曲鸿山总算是尽了全力。”少年见他脸色不佳,不敢再多说话。
  雨势依旧绵绵不绝,一道白影,自黄鹤楼头飘然村跃出,身如白鹤冲霄,瞬即远飘而去。
  少年忍不住道: “黄鹤变了白鹤,烤肉不成变了剑下肉酱。”一面说,一面跟随着老道士登上黄鹤楼。
  黄鹤楼上,果然有人变成剑下肉酱。“忠义刀王”曲鸿山终于惨败,血肉模糊地倒卧在血泊中。
  老道士长长的叹了口气,握住了曲鸿山的手,沉声说道:“早已向你多番告诫,三十招内杀不了你的好兄弟,立刻掉头便走,可是,你偏不肯相信!”
  曲鸿山惨笑一声,嘴吐浓血:“你说的话,废话最少有九成半以上,谁晓得那一句才靠得住?”
  他才张开嘴,老道士已将一颗乌溜溜的药丸塞进他的口中,又把两瓶金创药,敷在曲鸿山伤口之上。
  曲鸿山囫囵而吞之,喘息一阵,接道: “明知道这是浪费,何必还要放入垂死之人的嘴里?”
  老道士道:“武当山逾千道友,谁不知道何五冲挥金如土,连龙眼大小般的珍珠都当作暗器乱撒出去?区区一颗“太虚三清续命丹”,就当是换来些许时候,好让咱们再多谈三几句废,也是物有所值。”
  曲鸿山哈哈一笑,道: “好一个何五冲,老曲算是服了你啦……唉!我生平广交天下豪杰,无沦任何事情都拿得起放得下,就只有他池振宇,他是我命中注定的克星,死在他剑下,我是甘心的,也是哀痛的……”少年在旁听了,但觉莫名其妙。
  何五冲却在不住的点头,道: “我明白,在你心中,宁愿跟他拼个同归于尽,也不愿意他死在别人的手里。”
  曲鸿山握紧老道士的手,道:“知我者莫若老牛鼻子。”
  何五冲干咳着,道: “池振宇甘作朝廷鹰犬, “白鹤剑神”池老侠泉下有知,只怕难以瞑目。”
  少年暗暗失笑:“瞑目也是死,不瞑目也是死,反正早已死得不能再死,又何必斤斤计较?”
  只听曲鸿山又道: “朝纲腐败至此,已是无可救药,蔡京官拜一品,竟尔阉宦童贯之流朋比为奸,殃民祸国,此二人不除,天下苍生家家户户危如累卵。”何五冲听了,又是不住地点头。
  曲鸿山长叹一声,接道:“池振宇近年性情大变,定必有因,只恨曲某一直未能彻查到底,这椿事情,又只好劳烦老牛鼻子啦。”
  何五冲嘴里“唔”的一声,道:“还有什么嘱咐?”
  曲鸿山道: “这位小兄弟,本是富家子弟,无奈战乱横生,偌大家业在一夜之间被夷为平地,更家破人亡,孓然一身。但此子天赋异禀,筋骨清奇,只要好好栽培,他日必成大器,老道长,你明白了没有?”
  何五冲道: “你说得如此明明白白,贫道还能在你咽气之前装糊涂吗?”
  曲鸿山道:“如此甚好,不枉我早已为道长弄来了一条黄鹿,七八支又肥又嫩的鸽子。”
  何五冲一怔,道:“这些东西放在什么地方?”
  曲鸿山道: “就在两里以内的宴宾楼,你们只要找姓苗的掌柜,立时便可大快朵颐。”
  何五冲叹息一声,道:“要是你死了,再好的烤肉也咽不下。”
  曲鸿山道:“吞了—颗什么‘太虚三清续命丹’,一时三刻之内也不忙着立刻要死,这便陪两位吃喝一顿吧!”
  何五冲道:“此语当真?”
  曲鸿山道:“曲某讲话,从来说一不二。”
  就是这样,何五冲背着性命垂危的曲鸿山,身边跟着一个稀奇古怪的少年,三人直向宴宾楼那边走去。
  路上,何五冲问那少年:“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道: “姓马名小雄,有人叫我小马,有人叫我小雄马,也有人叫我‘白马非马’。”
  何五冲大奇,道:“怎会有这样怪的一个名字?”
  马小雄道:“有一个老学究,曾对我说过几句古人名言,谓之曰: ‘白马非马。飞鸟之影,未赏动也,又说什么龟长于蛇……’由于我经常照念可也,久而久之,就有人把‘白马非马’这四个字,当作是我的绰号。”何五冲方始恍然。
  未几,三人已到了一条繁闹的街道,也找到了那座宴宾楼。
  掌柜先生是个长胡子老头,姓苗,人人都叫他苗掌柜。
  他一双眼睛灰灰朦朦,视力甚差,十步以外之物已难分辨。
  何五冲背着曲鸿山走入店堂,苗掌柜浑然不觉,兀自在柜台上结算帐目。马小雄上前,笑道:
  “曲壮士来了,他的黄鹿和鸽子怎样啦?”苗掌柜这才巴巴的赶前,向着背脊靠墙而坐的曲鸿山打招呼。
  苗掌柜道:“那条黄鹿已差不多醺熟,不如先来几支肥美鸽子佐酒吧!今天的白菜又大又甜……咦?曲爷怎么了?怎么浑身都是鲜血?”
  曲鸿山咳了两声,道: “在路上摔了一跤,又撞倒了一个正在宰鸡的老汉,以致沾上浑身血。”
  苗掌柜“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曲鸿山道:“先来二十斤好酒,不要渗水的劣货。”
  苗掌柜忙道:“岂敢!”
  何五冲在桌上抓了几颗花生,一面吃一面眉头紧皱,道:“瞧你这副模样,倒不像是垂死之人。”
  曲鸿山道: “有酒有肉,更有武当派最不像牛鼻子的老牛鼻子相陪,生生死死很值得高兴。”
  何五冲道:“贫道本事低微,没法子为你起死回生,但要是遇上医术高明的大夫,也许”
  曲鸿山哈哈一笑,把刚端上桌的酒罐高高举起,大口大口地喝酒。
  何五冲也抓起另一罐酒,道:“自当奉陪。”
  两人都是豪气干云之辈,马小雄却只顾着撕咬烤鸽子吃得津津有味。
  便在此时,街道上忽然传来鸣锣喝道之声,何五冲嘿嘿一笑,道:“何方狗官,好大的威风。”
  只见数十官兵,前后簇拥着两顶轿子,原来是当地知府大人夫妇,一早前往归元禅寺烧香祈福,如今正在回府途程之中。
  在轿子前方,一个年轻武官,腰悬佩刀,骑一匹乌黑健马,精神抖擞地在鞍上左顾右盼,眉宇间颇有傲然不可一世的气概。
  一个小二在附近走过,何五冲一手把他抓住,问道:“骑着马的小子是谁?”
  小二定睛一看,随即面露怯畏之色,压低声音道:“是知府大人手下最能干的巡检带刀护卫。”
  何五冲冷哼一声:“叫什么名字?”
  小二道:“小人杜福正。”
  何五冲怒道:“你叫什么名字,干老道爷什么鸟事?”
  小二这才会意,忙道:“那位巡检大人姓平,大名展霄,刀法十分厉害。”
  何五冲“咕嘟”地喝了一大口酒,把酒罐重重放下,曲鸿山笑道:“老毛病又发作啦?”
  何五冲却摇了摇头,道: “你身受重伤,我不能在这时候胡乱闯祸。”心中气恼,把一支鸽子连头带骨吞入肚中。
  忽听酒家屋檐上有人大喝:
  “狗官还我兄长命来。”声如袭帛,满腔悲愤之情,令人心悸。
  喝声甫落,一条身影自宴宾楼顶之上扑向大街,人未至,一柄大刀已向平展霄迎头劈下。
  众官兵纷纷喝叫:“有刺客!”
  平展霄冷冷一笑,拔刀挡了来人一刀,同时喝道:
  “保护大人,这逆贼自有我来收拾!”说话之间,已在马鞍上与来人拼了七八招,双方招数之疾迅猛烈,令人瞧得眼花缭乱。
  只见这个刺客约四十五六年纪,身材也不甚高大,但手中使的一柄大刀,刀柄刀刃都是四尺长短,刀招之凶猛,更是着着绝不留情,甚至可说是拼个同归于尽不要命的打法。
  何五冲一面喝酒,一面摇头叹息:
  “本是进退有序,招式严谨的‘嵩阳伏魔刀法’,在此人情急拼命之下,变作了疯子劈树,疯是够疯了,但要对付巡检大人,只怕会是白白送死。”
  曲鸿山道:“这人是嵩阳派中的高手吗?”
  何五冲道:“嵩阳派自从八十年前分开刀、剑二宗之后,都是酒囊饭袋居多,真正的一流好手少之又少,这位老弟,胆色有余而谋略不足,多半是刀宗‘惊雷刀’巴万仇的弟子。”
  曲鸿山道: “若是巴万仇,怎么说也不会未战而心浮气躁。”
  刺客跟平展霄拼了二三十招,肩上已中了—刀,平展霄更不客气,翻身下马挥刀穷追猛打,刺客抵挡不住,胸口再给剖开一道半尺长口子,鲜血有如泉水般直涌出来。
  何五冲忽然嘿嘿一笑,道:
  “还以为巡检大人如何精明能干,这下子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啦!”
  语声未落,宴宾楼斜对面的一间杂货店,忽然杀出五男一女,人数不算多,但却僧、道、俗、将军、秀才、尼姑济济一堂,也可算是蔚为奇观之至。
  僧人年纪最老,六旬左右,舞动一杆浑铁打造禅杖,形态威猛。道士相貌奇丑,三角眼鹰鼻唇厚黄牙,双剑齐飞手舞足蹈。那个将军,一脸虬髯,全身盔甲手执铜槌。他身边
  名秀才,三十左右年纪,一脸苍白,手摇摺扇,但甫出大街,已用摺扇划破两名官兵咽喉,原来摺扇扇骨,暗藏兵刃,锋利无比。
  还有一个尼姑,灰袍阔袖,手持三尺利剑,但她年纪甚轻,竟跟马小雄不相伯仲,看来只有十三四岁。
  马小雄一瞧见这年轻尼姑,陡地眼前大亮。只见她虽则头上光秃秃,但一张脸蛋却是说不出清秀动人,要是她露齿一笑,必然是世间上最好看最妩媚的笑靥。
  但在这时候,人人都是杀气腾腾,就连这张清丽绝俗的小脸蛋也不例外。她手执着剑,闯出长街,已有两把尖刀向她当胸直戮而至。
  在这一瞬间,马小雄的一颗心似是要从嘴里跳将出来。
  可是这个看来细小纤弱的小尼姑,手底下却有点真本领。两名官兵虽然绝不留手地刺杀过来,但她长剑轻轻一荡,已把两名官兵手里的尖刀震开。
  两名官兵都是一愣,互相凝望一眼,就在此际,老和尚的浑铁禅杖已从背后砸了过来,只消一杖,便把两人砸得腰脊折断,嘴里狂喷鲜血。
  老和尚一杖击倒二人,随即骂道:
  “小霜,你没吃饱斋菜白饭吗?临阵厮杀,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要是这样子手软脚软上阵,如何能成大器?”
  小尼姑忙道:“我是早已吃饱斋菜白饭的,但却没想过要成为什么……大器”。
  马小雄听了,心想:“原来她叫小霜,跟我的名字有一半相同。”
  曲鸿山瞧得眉头大皱,喃喃道: “这老和尚恁地面熟,究竟在何时何地见过?”
  何五冲道: “他是木小邪的表弟,当你在‘冶刀炉卢’跟木小邪喝酒喝得天昏地暗的时候,他那时候还没有出家。”
  曲鸿山猛然省悟,道:“原来是木老怪口中的‘隔炉观火老呆芋’周天广。”
  何五冲道: “十年前他不知如何出家为僧,法号镇事。
  其后,又和几个江湖怪人联成一党,合称‘淮扬五怪’。”
  曲鸿山又皱了皱眉,道:“怎么似乎杀出了六怪?”
  何五冲笑道:“那个小尼姑又漂亮又斯文,虽然手中有剑,但既不像武林中人,更不像个怪物,她只是和五怪一伙而来罢了。”
  五怪之中,看来最迟钝但偏偏身手最敏捷的,是一个衣着华丽的大腹贾。他手里也没有什么兵刃,但却擅长空手夺白刃功夫,一经杀入敌人阵中,敌人手里的兵器,无不手到拿来,反而成为他手中杀伤力极大的武器。
  五怪这次出手,早就和那名刺客布下了周详计划。
  刺客先把平展霄引开,然后五怪相继杀出,誓把轿子里的狗官剁成肉酱。
  大腹贾后发先至,虽在十几名官兵围攻之中,却宛如虎入羊群,更仿如斩瓜切菜。
  镇事和尚叫道:“三弟,你攻前轿,我攻后轿。”
  嘴里这么说,一条禅杖却疾向前面那顶轿子怒砸过去,大腹贾反而同时一刀戮向后面那一顶轿子。
  显然两人早有暗号密语,正如武学上的“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声东击西,攻人不备。
  镇事和尚快速无伦的攻向前轿,去势之快,竟是形似鬼魅。“波”一声响,轿子再牢固也禁受不起这一杖,登时坍塌一大半。
  轿内一人,也同时中了这一杖,惨叫着仆跌出轿外。众人心想:
  “这人若不是那个狗官,便是狗官夫人。”
  岂料自轿中惨嚎着仆跌出来的,并非知府大人,也不是“大人的大人”,而是一个穿着囚衣,肩着一副“团头铁叶护身枷”的老者。
  镇事和尚固然大吃一惊,在宴宾楼中隔道观战的曲鸿山更是脸色大变,嘶声叫道:“爹”。
  只是叫出了一个字,人已晕迷过去。何五冲闻言,也是神情骇异,心想此事之奇,越来越甚,坐在官轿内的,竟然不是知府大人夫妇,而是曲鸿山的亲生老父!
  霎时间,连惯见江湖风浪的武当老道何五冲也为之方寸大乱。在长街上的老者身陷险境,又是“忠义刀王”曲鸿山的父亲,以何五冲的脾性,既已撞上此事, 又岂能坐视不理?
  可是,曲鸿山也同样陷入命危险境,在同一时间之内,该当怎样处置?
  忽听马小雄道:“外面形势比这里更凶险,我在这里照顾曲壮士好了。”
  何五冲想了一想,毅然点了点头,拂尘一扬,身如流星飞向长街。
  此时,在另一顶轿子里也发生了令人意料不到的变化。
  大腹贾挥刀抢攻,无把轿前两名官兵剁翻,正待强攻轿中人,猛地里轿子“蓬”然一声爆炸,更冒出阵阵紫蓝浓烟。秀才立时大叫:
  “三哥小心有毒!”
  大腹贾又何赏不晓得?可是,毒烟来势极快,他急切间来不及屏息呼吸,已嗅到了一阵异样的香气,还没退后,已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漆黑。
  轿子突然爆炸,又有毒烟弥漫,谁都以为再也没有人匿藏在轿内。熟料浓烟未散,一条矮小身影,竟自轿内电射而出,更有一道厉芒,直插向大腹贾咽喉之中。
  大腹贾中毒在先,时间虽极短暂,已是神智不清,这一击更是大大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他又如何还能闪避?
  眼看大腹贾劫数难逃,一蓬物事从天而降,堪堪在千钧一发之间,把那道厉芒卷住,正是及时杀出武当老道何五冲手中的拂尘。
  何五冲自宴宾楼杀出,本来是要营救曲鸿山之父,但他才冲出去,那名老者已给一个官兵砍掉了脑袋,人头翻滚出数丈开外。
  何五冲又惊又怒,正要出手对付那官兵,但那官兵也同时给相貌奇丑的道士一剑贯穿心脏,当场毙命。
  何五冲自酒家甫冲出来,要救人救迟了,要杀那官兵出一口鸟气也来不及,总不成就此了事。也正因为这样,恰好赶得上以拂尘卷住那道厉芒,救了大腹贾一命。
  “叮”一声响, 自拂尘跌下了一件短小的兵刃,只见那是一把锋利无匹的飞刀,刀锋上蓝芒闪烁,显然淬了剧毒。
  那条自轿中暴射而出的细小身影,原来是个银发老妪。
  老妪虽然老得连身体也已佝偻,更是一脸鸡皮鹤发模样,但武功之高,手法之阴险狠毒,却是世间罕见。何五冲认清楚她的容貌后,陡地失声叫了起来:
  “是你?……‘恶婆婆’端木灭!”
  银发者妪一击不中,双脚不丁不八地站在地上。她看来身高不满五尺,更兼之佝偻着背,看来更是矮了几寸。
  她眼神冷厉地盯住何五冲的脸,语声更是冰冷得不像是一个人的声音:
  “咱们聚英堂的事,武当派居然也要插上一手吗?”
  何五冲听见“聚英堂”三字,不由得眼色倏变,但他绝不会被吓倒,随即沉声说道:
  “今天的事,只跟我何五冲有瓜葛,与武当派上下三千弟子,掌门长老,一概无涉!”
  “恶婆婆”端木灭“哼”一声,道:
  “原来如此,照你这么说,武当派上上下下,除了你何五冲道长之外,其余人等,都是不敢跟聚英堂为敌的,是也不是?”
  何五冲冷笑道: “旁人的事,贫道向来不管,你用不着拿话来套住我的脖子!”
  端木灭脸色一沉,道:
  “淮扬五怪竟敢行刺朝廷命官,已是罪不容诛,你这个臭道士居然插手,同样是自寻死路。”
  何五冲冷冷道:
  “少废话,既然今天狭路相逢,出手吧!”
  端木灭嘿嘿一笑,道;
  “淮扬五怪,固然是一个也走不了,你也是同一样的命运!”
  双方已再无转寰余地,只得付诸一战。
  “恶婆婆”端木灭年青时本是大家闺秀,但却给一个薄幸男人糟蹋了身子,更把她父母双双毒死谋财害命,那时候,她的名字叫翠荷。
  经此钜变,端木翠荷性情大变,不惜孤身深入苗疆,拜苗疆三大毒王之一的“千毒祭司”
  赫古地为师,十五年后再回中土,找到了当年的负心人,把他擒住,缚在大厅一条石柱之上。
  她首先把负心人的舌头,用银钩扯脱下来,然后才幽幽的说道:
  “阿郎,不要怪我,本来你说的话,是世间上最优美最动听的声音,可惜这种甜言蜜语,到头来害苦了我,更害死我父母,所以,在十五年前我便已发下了毒誓,只要再遇上你,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令你再也说不出半句甜言蜜语……唉!我是逼不得已的,你明白吗?”
  负心人如肉在俎,只能哀嚎、呻吟、神智不清地点头。
  端木翠荷坐在他身边,慢条斯理地沏了一壶上好的铁观音,呷了两口,然后把含在嘴里荡热的茶,灌入负心人满是血浆的嘴里。
  “阿郎,我俩以前也是这样子喝茶的,我喝一口,余下半口给你,你曾说过:‘这样子喝茶,特别香甜滑腻,便是喝完即时便死,也不冤枉……’阿郎,你说的每一个字,我直至今天还是很清楚的。”
  负心人又只好继续点头。
  端木翠荷在他的颏下抚摸了一阵,又道:
  “今年,我三十六岁啦,我是属兔的,你曾告诉我,兔子太善良了,经常给别人欺负,但你会好好保护我,在这一生一世,绝对没有人能伤害我一根毫毛。你果然没有骗我,到了今天,除了你把我害得家破人亡之外,又有谁伤害我一根毫毛了?”
  说到这里,一刀把负心人阉掉。
  在半个时辰之内,负心人连捱两刀,第一刀已是痛沏心肺,有口难言。
  到了这第二刀,那是对男人最要命的一刀,他连叫也叫不出来,便已昏死过去。那时候,他真的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但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又悠悠地醒转过来。
  端木翠荷已把他身体上最严重的伤口,用药物敷好,虽然,一醒过来之后,仍是感到剧痛难当,但却并未就此死掉。
  负心人醒过来之后,发觉自己仍然被绑在那条石柱之上;在旁边,又坐着了一个人,那是他的胞弟。
  他这个胞弟,显然是给封闭了穴道,虽然坐在一张锦凳之上,但却没法子说话,也不能动弹。
  端木翠荷还是笑吟吟地,样子半点也不凶恶,她在负心人的耳畔轻轻笑道:
  “放心,你弟弟只是给我点住哑穴,他的舌头仍在,我不会伤害他,因为他是无辜的……
  但我真的很渴望,有人可以看见,我对你是怎样地感激……呀!我们都饿了,你呢?”
  负心人少了一根舌头,他说不出半个字,只能无奈地点了点头。
  他真的很饿了。
  要是他就此一命呜呼,变成一名饿鬼,那可是真的没话好说了,但既然死不了,再痛苦也得吃喝来维持生命。
  好死不如恶活。
  端木翠荷想了一想,忽然道:
  “还记得十六年前,你生日那天的宴会吗?那一晚,明月清风,到贺的宾客不算多,但都是我俩最要好的朋友……
  我都,你还记得那一晚最出色一道菜的名称吗?……你也许早巳忘了,正如你早已忘掉我一样,但我记得,永远都记得,当晚最好吃的一道菜,就是驴肠。”
  她说到这里,在桌上拈起一把尖刀,刀刃薄而宽阔,寒光刺眼。
  她回忆当年景况,喃喃地道:
  “你说过:‘在所有烹调技术之中,驴肠是最难做得好的一道菜。把肠放入汤锅,火候不足,便又生又韧,连嚼下去也吃不动。一旦时候稍长,又会糜烂难吃。所以,驴肠一定要新鲜,最好就是当场宰杀,活宰即烹。’
  “那天,你亲自操刀,把一条拴在铁栅上的五花驴,自肚间割开一道裂痕,慢慢地小心奕奕地把驴肠抽出,然后交给你这个弟弟洗净、切碎,然后立刻下锅,煮成美菜宴请宾客……我不忍心吃,你便又哄又骗,说了一大堆令人身子轻飘飘的话…不知怎的,我吃了第一口…然后……一口汾酒,一口驴肠…又是一口花雕、一口驴肠……越吃越是津津有味。
  “阿郎,若不是你的怂恿,我便是立时死了,也是绝对不肯吃上一口的,但那时候,我似是着了魔一般,就算你要我把自己的肠子抽出来,当作是驴肠来做菜,我也会一口答应,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呢?
  “那时候,我不明白,到了现在,还是完全不明白,爱一个人,竟可以爱得这样深吗?
  “会的!一定会的!可是,当一个自己深爱的人,忽然变了另一副脸孔,做出种种对不起自己的事情之后,爱意变成了恨意,那种恨,又会恨到怎样的地步?
  “阿郎!我很害怕!我害怕自己的一双手,会伤害了你,但到了这个时候,我已没法子为了你而把自己的手卸掉下来。
  “三天前,我割了你的舌头,又把你一刀去势,害你昏迷了三昼三夜,我更害怕了,拼命找寻最好的药,找最有名气的大夫为你医治……有两三个装神骗鬼的江湖郎中,给我看穿了他们的破绽和把戏,还说有点机会可以把你救活过来,唉……我也不怎样难为他们,只是把那几颗眼珠子挖掉,然后喂给你吃了……滋味怎样啦?还可以用充饥充饥吗?
  “阿郎,你又说过,为了要减轻驴子的痛楚,用来割开驴肚子的刀必然锋利,要是刀刃太钝,割来割去割不开,那就更残忍了。你说得对,孟子曰:‘恻隐之心,仁之端也。’所以,那一天你提着一把刀,比我手里这一把更锋利。
  “本来,我想找一把更锋利的刀才下手做菜,但后来细心一想,阿郎又不是驴子,你一直养尊处忧,皮细肉滑,就算刀锋不怎么锋利,只要稍稍用力一点,要把肠子抽出来,也不会是—椿难事……
  “哟,不好了,连茶都凉透啦,再不做菜,恐怕会饿坏阿郎,好啦!好啦!别催促,反正锅里的汤早已烧沸,也该当是做肠菜的时候……”
  当天,端木翠荷一面说,一面很小心奕奕地把负心人的肚子割开……
  她真的很小心奕奕,就像是十六年前负心人小心奕奕地把驴肠抽出来的手法一模一样。
  负心人的胞弟一直都坐在锦凳上瞧着,连眼睛也没眨一下。
  肠莱做好了,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她挟了一箸给负心人的胞弟尝尝。
  他也吃了。以后,她每挟一箸送入他的口里,他也照吃不虞。
  她也不单只是挟入负心人胞弟的口里,也同样像是喝茶般,咬嚼了一半,然后又喂送到负心人的嘴内。
  但负心人连心脏也已停止了跳动,就算这一道菜做得再出色,也是无福消受,除了端木翠荷之外,就只有负心人的胞弟,品尝过这一道活宰即烹火候恰到好处的“人肠”名菜。
  自此之后,端木翠荷给自己改了一个名字,她不再叫翠荷,而是单名一个“灭”字。
  情已灭,缘已灭,天地万物,在她眼中看来,都是灭绝已尽的东西。后来,年纪渐老,也由于她行事手段极为凶残恶毒,被江湖中人公送了她一个绰号,就叫“恶婆婆”。
  恶婆婆并不是初遇何五冲的。
  她第一次遇见何五冲的时候,是在当年负心人生日的驴肠宴会中。而另一次,也同样是吃“肠宴”,但这一次吃的并不是驴肠,而是人肠。
  何五冲并非别人,正是当年受制于端木翠荷,被逼吞吃兄长肠脏的那个负心人的胞弟。
  其时,他尚未出家。而他后来出了家做道士,也全然是为了这一椿惨案。
  看来,今天这一战,绝对无法避免。
  可是,到了最后,何五冲始终没有出手,端木灭亦然。
  二三十年前的往事,始终在两人脑海中挥抹不去。
  何五冲没有动手,是因为他从来没有想过要为兄长报仇。他认为,端木翠荷固然是罪孽深重,但事情起缘,终究是兄长负情负义在先,而且更杀害了端木翠荷双亲,最后因果循环惨死,那是自作孽不可活,怪不了任何人。
  端木灭也没有动手。
  她不动手,是因为她又想起了当年种种恩怨情仇,既思念负心人的甜言蜜语,复痛恨负心人的人性灭绝,再思念下去,忽然又回味着那一道肠菜,真是做得不能再好……
  一邪一正两大高手,互相对峙良久,任谁都以为大战一触即发,但自始至终毫无动静。
  在宴宾楼,马小雄不顾—切,把一大罐烈酒灌入曲鸿山嘴里,说也奇怪,喝了几口烈酒之后,昏迷过去的“忠义刀王”又再苏醒过来。
  曲鸿山才张开眼睛,立时便道:
  “老牛鼻子怎样了?我爹又怎样了?”
  马小雄还没来得及回答,—条细小但却衣袂阔大的人影,跄踉地从街道那边撞了过来,差点碰在马小雄身上,正是那个叫小霜的年轻小尼姑。
  只见她手中挥动长剑,招式虽然颇算精妙,但她人小力气不足,给几个凶神恶煞般的官兵挥刀砍杀一阵,渐渐显得势穷力绌,境况大是不妙。
  马小雄心中暗叫一声:“这小师父的身体好香!”竟是为之心神一荡。
  在心神一荡之余,也顿起“英雄侠义之心”,竟不由分说,抽出曲鸿山那柄四尺一寸长的大刀,要跟小霜并肩作战。
  小霜瞥了他一眼,叫道:“你是什么人?”
  马小雄道: “小霜小师父,我姓马,名字叫小雄,手里这一柄刀大有来历!”刀势一展,软弱无力,原因是这一柄刀太沉重。
  一个官兵吼叫着挥刀,向马小雄迎头直砍了下去。
  马小雄挥刀招架,但刀身沉重不听使唤,速度远远不如他自己所估计,要挡住官兵这一刀,已是太迟。
  眼看马小雄立时便得脑袋开花,小霜的长剑及时横里斜斜刺出,勉强为他挡住这致命的一刀。但也在此际,另—名官兵手持缨枪,“飕”的一声直刺小霜腰侧要害。
  小霜为了营救马小雄,不顾一切地出剑挡驾,但却也因此而全身上下空门大露,纵使官兵的枪法平平无奇,但要在这时候把她一举刺杀,仍是易如反掌。
  可是,就连那官兵也以为可以一枪命中小尼姑之际,一团黑影横里飞来, “噗”的一声击中樱枪,同时爆袭,原来是一个还有少许烈酒的大酒罐。
  官兵枪势,立时给撞歪过去,猛然回首一望,只见一条大汉浑身血浆,但仍神勇无比,“呼”的一拳轰在他脸上。
  马小雄又惊又喜,叫了一声:
  “曲壮士!”
  曲鸿山咧嘴一笑,道:
  “你若喜欢这一柄刀,尽管拿去,我送给你”话犹未了,又已颓然倒下,但却没有再度昏迷,只是咻咻的在喘气。
  小霜见这大汉满身伤痛,仍然奋勇地救了自己性命,但不到眨眼间,又倒了下去,不禁大吃一惊,连忙上前掺扶着,叫道:
  “施主,你不要死啊!”
  曲鸿山已是气若浮丝,但仍强颜笑道:
  “大丈夫喝够了酒吃饱了肉,便是死了又有什么打紧……”
  小霜听见他这么说,又瞧见他一脸煞白的模样,心中也认为这人快要死了,一急之下,放声大哭。
  这时,镇事和尚已赶了过来,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敌之慨。
  马小雄见小霜啕哭,不禁大起怜惜之心,忙道:
  “小师父,他只是在唬吓你,闹着玩的。”
  小霜哭声略止,但再瞧瞧这大汉,情况越来越坏,不禁叫了一声:
  “你骗人!”
  连长剑也索性抛在地上,双手擦着眼睛哭得更加起劲。
  马小雄蹲在她身边抓腮搔耳,傍徨无计。
  却听得曲鸿山的声音,倏地又响了起来,道:
  “这位小师父,你若再哭下去,说不定真的会给你哭得死掉。”
  小霜放开一双白净嫩滑的小手,眼睛泪汪汪地望住他,忽尔破涕为笑,道:
  “只要你不死,我就不哭。”
  曲鸿山叹了口气,道:“本来真的是要死掉,但害怕你在我身边哭哭啼啼,只好再活下去……小师父,我和你非亲非故,就算我死了,你又何必这样伤心?”
  小霜想了一想,不答反问:
  “这便是了,我和你非亲非故,你为什么身受重伤,还不顾一切抢过来救我一命?”
  曲鸿山微微一笑:
  “我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总之,我一看见你的小脸蛋,就很是喜欢……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有一个小女儿,自幼失散了,要是能找得到,她的年纪大概和你一模一样……嗯!小师父,你年纪轻轻,怎会出家削发做了尼姑?你父母呢?他们不理吗?”
  小霜幽幽地叹了口气,道:“我父母活得很好,每天都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但我不喜欢跟他们在一起,所以悄悄溜了出来,在一间庵堂中住了大半年,决定皈依我佛,削发为尼……喔,我怎么了,这些事情,我是从来不曾在别人面前提起的……”曲鸿山也叹一口气,道:“如此说来,我们也总算是有点缘份……既然还有父母在堂,你年纪轻轻便作出这种决定,难道不怕伤透他们的心吗?”
  小霜摇摇头,道: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的事,还是不要再提了。”
  曲鸿山原本还要追问下去,但他伤势极为沉重,到了此刻,已是再无余力开口说话。
  经过一轮混战,数十官兵总算是尽了全力对抗反贼,但“贼人”武功颇高,官兵们死伤累累,眼见大势已去,余下十几个还能逃命的,早已纷纷作鸟兽散。
  就连初时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巡检带刀卫平展霄,也在混战中越战越远,在人丛中不知去向。
  至于从官轿中杀出的“恶婆婆”端木灭,始终并未对何五冲下手,最后,约定五十年后今天,在黄鹤楼头决一死战。
  一般武林人物,经常会跟仇敌定下日子,再行此武一较高下,但约战期限,通常都不会超过十年八载,尤以数月以至一两年之内居多。
  以端木灭和何五冲这把年纪,竟然把决战日子约定在五十年之后,究竟双方心意如何,电就不必细表了。
  大腹贾也走近了宴宾楼,道: “那狗官早有阴谋,分明在中途掉了包,布下了这个陷阱,可恨于大侠以寡敌众,终究还是给姓平的鹰犬子杀了!”
  他说的那个“于大侠”, 自是第一个出手挥刀扑杀平展霄的嵩阳派刀宗门下弟子。
  这刺客果然是嵩阳派刀宗掌门“惊雷刀”巴万仇的弟子,姓于名横,入门甚早,但资质平庸,若论武功刀法,反而不及一些入门较迟的同门师弟。
  此时,曲鸿山已知道老父在混战中给官兵一刀砍掉了脑袋,虽然心中悲恸,但他伤势太重,昏迷之后忽然清醒,清醒过后又随时会再昏迷过去,对于老父的死讯,嘴里也没说些什么,只是拜托苗掌柜暗中好好把老父安葬。
  镇事和尚点算已方人马,除了于横战死之外,大腹贾“万本一利”钱可通也中了毒烟,尚幸中毒不深,又蒙何五冲道长慷慨赠送灵丹解药,并无大碍。
  何五冲跟端木灭那一战打不起来,旁人纵使不明原委,也不便打破沙锅问到底,但对于知府大人布下陷阱引诱群雄出手,都是一般的敌忾同仇,咸认为这狗官罪大恶极,非要揪出来剐心挖肚,鞭尸示众不可。
  众人之中,还是那个手摇摺扇的秀才最为镇静。他道:“咱们这么一闹,官兵虽然暂且撤退,但迟早定必重整军马卷土重来,再说,与蔡京、童贯之流互相勾结的聚英堂也卷入此事,恶婆婆去了,说不定很快又有其余聚英堂的魔头冲杀过来,因此,此地不宜久留,速退为妙!”
  钱可通不住的在点头,道:“咱们今天若能一举杀狗官,无论折损多少人马,都可算是本小利大,可惜事与愿违,更险些着了奸人毒手,唯今之计,必须先行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然后找个舒舒服服的安乐窝休息养生,徐图后计。”
  秀才微一沉吟,道:“照不才认为,与其在陆地东闪西躲,不如退到江上,更为上算。”
  曲鸿山大为赞同,道:“曲某伤势沉重,虽有灵丹保命,终究还是活不了多久,与其在陆地死有葬身之地,不如投身大江之中,最少也可以喂饱一些鱼虾龟蟹,不致白白浪费了这副臭皮囊。”
  何五冲摇摇头,道:“你身上酒臭薰天,要是抛入大江之中,便是翻转了肚子的死鱼,也会给你赶跑。”众人听了,齐声大笑。
  曲鸿山把何五冲拉过一旁,道: “我的事,你不必费神啦,倒是小马兄弟,我既答应要照顾他培育成材,这便是生死不悔的千金一诺,你要答应我,立刻把他带到武当山,好好调教,千万不要浪费这块良材美玉。”
  何五冲灰白眉毛一皱,道: “我就算答应了,但武当派真正有本事的高人,不是脾性极冷傲,便是早已不问江湖世事,绝不肯在八九十岁高龄再收门徒,要是他跟着我这个半汤不水的老牛鼻子,也岂不是白白糟蹋了吗?唉……这件事情,可不怎么好办!”
  曲鸿山正要开口,忽听一人阴恻恻地冷笑:“当仁不让,这小子就让我费点精神,好好把他栽培成材吧!”
  才短短两三句话,竟然分别自东、西、南、北四个方向传入众人耳中,其人轻功身法之佳妙,可想而见。
  语声未落,何五冲已抢前护住马小雄,岂料他身法虽快,敌人比他更快三分,竟在他抢到马小雄身边之前,先行把马小雄抢入怀中,随即纵身一跳,掠向长街。何五冲、钱可通、镇事和尚几乎同时追赶出去,但那人出手之诡异,身影之快速,竟大大出乎众人意料之外,兼且街道之上,早有一匹神骏无匹的白马等候,那人挟着马小雄身如电射,一刹那间已双双置身马鞍之上,绝尘而去!
  何五冲轻或造诣极高,不到三几个起落,已把钱可通、镇事和尚远远抛离。可是,他轻功再厉害,也比不上那匹骏马,才追出半条大街,已失去骏马的踪迹。
  何五冲这一惊实在非同小可,由于那人身手极快,简直可说是来去如电,他竟是完全瞧不清楚对方是何等人样,只知道那人身穿黑衣,身材并不高大,但到底那人年纪若干,武功路数,甚至是男是女,竟是全然瞧不出来。
  但就是一个这样来历不明的人,能有本事在众目睽睽之下,把马小雄予取予携,如入无人之境。何五冲越想越是惭愧,不禁仰天长叹,颓然坐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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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惟我独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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